天气预报并不是很准,接连来了两个大晴天,一扫之前的阴霾之气。班主任提议周末大家去郊外爬山春游,因为大家最近读书好像一直都无精打采的样子。春天是让人发困的季节。
周末的时候一辆班车在校门口接人。班主任家里临时有事去不了,打电话给班长黑泽让他多照看一下。毕竟他们以前也爬过那座山,应该不会有什么危险。
石寒和梁安安坐在最后的一排座位上,没有人愿意跟他们坐在一起。他们就像是两个怪物。黑泽跳上车去,环顾了四周,最后走到石寒的身边坐了下来。他注意到石寒的肚子胀胀的,像是在衣服里塞了什么东西似的。
“你带什么了?”黑泽问道。
石寒摇了摇头,双手依然是摆着投降的姿势,戴着手套。他的嘴巴好像比之前宽大了许多,生生地被扯开了嘴角一般。
黑泽不好再问,探头去看梁安安。梁安安缩着身子,仰着头,好像后脑勺跟后背长到了一起的感觉。她的袖子是空的,手缩到了衣服里面。
“你没去医院看看吗?”黑泽心想他们不应该去爬山的。
梁安安过了好久才反应过来,慢吞吞地说道:“我爸妈……不在家。”她的嘴皮往边上翘起来,一张一合。黑泽把水递了过去,梁安安没有伸手,而是把头凑了过来,嘴巴张开着。黑泽只好拧开瓶盖,往梁安安的嘴巴里倒了一些水。
班车驶到山脚,他们都下了车。
韩江月走在最前面,其他人紧紧跟着。他们依然不时地模仿着石寒和梁安安,像是已经成了习惯。只有黑泽走在最后面照顾石寒和梁安安。他们的样子看上去真的让人不想靠近。
“你把手伸出来吧。”黑泽提醒梁安安,“那样走路会协调一些。”
梁安安的身子动了动,手并没有伸出来,继续往前走。石寒举着双手,几乎是跳着前进的,黑泽只好站在他的后面,生怕他保持不了平衡往后倒。
“你这样很危险的。”黑泽扶着石寒,说道,“你听到我说话没有?”
石寒没有回答,喉咙里含糊不清地发出了古怪的声音。黑泽越来越紧张起来,他总觉得什么地方出了问题。
到了中午,天空中突然飘过来大朵大朵的乌云,天色立马就暗了下去。
“我们赶紧往上走吧。我记得上面有一座寺庙,我们先去躲雨。”韩江月朝身后的同学喊道。
“好。”他们紧紧地跟着往前走。
黑泽走在最后扶着他们俩却也不得不加快了脚步。大雨几乎就是在他踏进寺庙那一刻突然倾盆而下的。女生不停地抱怨这骗人的天气,好好的晴天怎么就突然下起雨来了呢。韩江月在寺庙的几个客房里里转了一圈,然后回到大堂里,对身边的人说道:“上回我们来这里还有和尚呢,现在怎么一个都没有了。”
“估计是山上经济不景气,和尚都下山还俗去了吧。”一个男生开玩笑道。
韩江月笑了笑,说道:“大家可以在这里吃点自己带来的东西,男生们可以玩牌,等雨停了我们再上山。”
黑泽将梁安安和石寒安置在最里面的客房中,自己也回到大堂吃东西。几个女生围着黑泽,将自己带来的好吃的零食堆到黑泽的面前。
“我们本来想帮你忙的,可是怕其他同学孤立我们。”女生小声地说着话。“再说他们两个也太奇怪了点。”
“没事。”黑泽无奈地笑了笑。
雨下了两个多小时没有停下来的迹象,同学们开始有点躁动不安起来。坐在黑泽身边的女生站起来走到寺庙外,她想去用雨水洗个手。才没过一会就听到女生尖叫的声音,然后她惊恐地跑了进来。所有人都注意到了女生的手,通红通红的,似乎还冒着热气。她的身体不停地抖动着,手掌看上去烧得厉害。旁边的女生拿过一张纸巾递给她擦手,只是抹了一下就生生地带下一块皮来。女生疼得大哭,那只手鲜血淋漓。
“是酸雨。”黑泽皱着眉头说道,“一定是酸雨的浓度太高,已经具有腐蚀皮肤的浓度了。”
“你在说什么?酸雨怎么可能有那么高的浓度,难道变成了硫酸不成?”韩江月不相信,质问黑泽。
“你不信可以自己去试试。”黑泽冷色道。
韩江月没有动,他不是傻子,不会去冒这个险。黑泽继续说道,“老天的事谁知道呢,它一定要下这种酸雨你能说不可能?”
韩江月挫败地靠到一侧的墙壁上,说道:“那我们就只有等雨停了再走了。
所有人都像是泄了气的皮球,不停的抱怨着,议论纷纷。过了一会突然一个女生大声说道:“我的手机打不通了。”
“我的也是。”马上有其他人附和。“这是怎么回事?”
黑泽低着头,想了想说道:“估计是酸雨腐蚀了附近的基站,没有了信号。下雨的地方又不只有这山上,其他地方估计也在下这种酸雨。”
“也就是说我们即使联系上救援,也不一定有人能冒着这种酸雨来救我们。”韩江月补充道。“车子都会被腐蚀掉的吧。”
“可是现在正是梅雨季节呢,如果大雨停了小雨不断我们也没有办法下山啊,这个雨可能维持半个月都不一定呢。”有人惊恐地预测。
寺庙里所有的人都噤了声,面面相觑。
浓烈的酸味混杂在空气中扑面而来,黑泽似乎闻到了死亡的气息。那些雨声像是成群结队的蚂蚁,慢慢地钻进身体,啃噬着身体里的每一个细胞。
他们好像在等待死亡一般。
寺庙里不可阻止的黑了下来,没有灯也没有蜡烛,连佛像前的油碟都是干枯的。所有人都拿着手机,虽然打不出电话,但是用来照亮还是可以的。那种浅绿色的光映在脸上,像是一个个幽灵。他们的笑容带着勉强和恐惧。有男生的肚子发出咕咕的声音,他们已经饿了。压抑的气氛下没有人笑得出来,这种感觉让人难受极了。突然有人双手往上举起来,手机掉到地方发出“啪”的一声。
“妈的,这个时候你还有心情学石寒。”韩江月忍不住骂道。
“我……”那人想说什么却没有说出来,低下头去。
“对了,石寒和梁安安呢?”韩江月突然想起他们来了,走到黑泽的身边,问道。
“他们在里面的客房。”黑泽抬手指了指。
“我觉得他们应该承担责任。”韩江月转过身去往里走,“是他们带来了这次厄运。”
“你在说什么?”黑泽连忙站起身来,冲过去挡在韩江月的前面。“这是天气的原因,跟他们有什么关系。况且我觉得他们也是这种天气的受害者,很可能是因为饮用了不干净的水才产生的变异。”
“真是笑话,这么多人喝水,为什么就他们有问题。我看是他们受到了老天的报应。我们班上的人谁不知道他们俩做过什么事情,让他们变成怪物是老天对他们残暴的报应。他们不该跟着我们一起来爬山的,我们受到了连累。”
黑泽突然冷笑起来,说道:“残暴?说起这个,你们和他们俩有什么区别吗?他们是用拳头用武力来展示残暴,而你们呢,每天都嘲讽他们,模仿他们,用言语和行动来击打他们的心灵,这不是更残暴吗?”
“我不要听你的强词夺理,因为他们是你的朋友。”韩江月一把推开了黑泽。
其他一些男生也响应了韩江月,一拥而上往后面走去。女生里虽然有赞同黑泽的,但是并不敢站出来说话。黑泽看到自己没办法阻止他们,只好跟着往前走。
他们走进了客房,每个人都把手机举起来用屏幕对着地上。
黑泽没有听到他们说话,那种寂静跟在刚才的喧嚣后面显得那么恐怖,像是奔腾的烈马突然掉进了深渊一般。黑泽感觉每个人都在发抖。他绕到前面去,然后看到了眼前的情形。石寒趴在地上,几乎认不出他的脸来。他的样子,就像一只青蛙。
为什么总是投降的姿势,为什么八字腿走路,为什么嘴巴变宽了,为什么腹部胀了起来,为什么思维迟钝了,为什么声音也变了。
因为他正在一步一步地退化成青蛙。
黑泽也止不住地颤抖起来。他看到石寒的手掌变成了脚蹼。那个时候石寒还是有思想的吧,所以他戴着手套怕被别人看出来。现在他的皮肤变成了绿色,头尖尖的,嘴巴移上来变得异常宽大。他趴在地上,四肢着地,腮帮子一鼓一鼓的。
“石寒,你站起来。”黑泽喊道。
“呱,呱。”石寒已经发不出人类的声音,他现在跟一只青蛙并没有两样。
黑泽弯下腰去,一阵呕心。
“你们看梁安安。”一个男生惊恐的喊道,手机不由自主地照着躺在角落里的一个人,确切地说,那是一条鱼。所有人都转过身去,那些绿色的光芒同时投射到梁安安的身上。
黑泽回想起之前的一切,好像都是有预兆的。她变得喜欢喝水,走路的时候扭动身躯,不停的仰着头吐口水泡,甚至连手都退化成鳍了,怪不得在车上的时候她不伸手拿水。还有她穿着的高领毛衣,正是为了不让人看到她长出来的腮。
梁安安退化成了一条鱼。她的脸变得扁平,看不到任何表情,眼睛往外突出来,浑浊的眼白发出冷冷的光。她的嘴巴微张着,嘴唇完全是鱼的样子。她的双腿已经并到一起去了,脚掌变成了尾巴的形状。那些大块的鱼鳞从肉里生长出来,整齐地从她的小腿往上排列着,漫过大腿,漫过腹部,一直延伸到脖子的地方。
他们急急地退了出去,回到了大堂。酸水从胃中涌上来,整个身体都在发抖。好奇的女生看到男生默不出声,轻声地打听,在听到男生颤抖的回答后整个人都僵住了。他们一直模仿的动作原来是人体退化的行为,想起来心里就有些发毛,不寒而栗。鸡皮疙瘩迅速布满了全身,有些女生哭出了声来,像是世界末日一般。
黑泽坐在寺庙的角落,胸腔里像是灌满了冷空气,心里不是滋味。
一个女生靠着他坐了下来。
“他们说的都是真的吗?”
“嗯。”他在黑暗中点了点头。
“石寒和梁安安真的是因为残暴受到了老天的报应吗?”
“我不知道。”黑泽苦笑。
“我们的祖先不是一直都是残暴的吗?原始社会的人吃人,那些没有生命权的奴隶任人宰割,还有从未间断过的战争。可是为什么会报应到我们身上呢?我不相信。”
“我也不相信。”黑泽突然笑了起来,说道,“我们用法律制止了一部分的拳头暴力,但是却用自己的愚蠢,自己的言行集体行使着另一种残暴。我觉得对别人伤痛的摧残和对别人肉体的摧残一样可怕。我们衣冠楚楚显得人类有多文明,其实我们忘了很多时候人类毕竟也是一种动物呢。只不过现在他们俩退化成更低等的动物罢了。生物能够进化也能够退化吧,老天要做什么事情,谁知道呢!”
“等雨停了我们就可以回家去了吧。”女生抱着拳头祈祷着。
黑泽没有再说话。他的脑海里闪现着半个月前石寒和梁安安的样子,对比之下,现在的他们简直是惨不忍睹,散发着恶心的味道。
韩江月睡在一间有窗户的客房里,他一直翻来覆去睡不着觉。手机上显示的时间是凌晨5点,窗外好像没有了雨声。韩江月坐了起来,他快步地走到大堂里,大声喊道:“大家都醒醒了,雨停了,我们现在就出发,否则不晓得什么时候又会开始下雨。那我们就只有等着饿死了。”
所有的人都被吵醒了。
稀薄的光线照进寺庙,韩江月勉强能够看清站在大堂里的同学,他们站了起来。男生们都摆出投降的姿势,女生们都仰着头撅嘴吐着口水泡。
“你们在干什么?”韩江月怒吼道,“这个时候还学那两个怪物做什么?”
他们的脸上露出惊恐的神色,互相看着其他人古怪的行为。最后他们把目光都抛向了韩江月。
“你也是一样呢……”
韩江月的身子猛地一抖,他偏过头去就看到了自己举起来的手。他站立的姿势是八字型的,他的头好像都有些变尖了。他的样子真像一只青蛙。
也不知道是因为模仿久了戒不掉的习惯,还是因为老天的报应。
“我不要变成青蛙……我不要……”
所有人都在退化。他们也许已经想到了,客房里石寒和梁安安的样子就是他们的将来。那一张张恐惧的脸都会变得无法辨认。
窗外又开始下雨了,真是个好消息,因为青蛙和鱼都很喜欢雨天啊!
【借刀】
一
我走进学校附近的小超市,打了个响亮的喷嚏。
“有热饮吗?”我问老板,“越热越好。”
那个瘦弱的中年男人弯腰,从柜台下取出一听咖啡,我接过来一饮而尽。虽然算不上滚烫,但我觉得血液中的冰碴开始融化。
我掏出手机看了看时间:二十三点三十五分。还有半小时不到,这里也要闭店了。我无可奈何地站起身,走到货架前寻找别的果腹之物。
“请你快点。”老板催促道,“我今天想早点回家。”
我讶异地瞅了他一眼。老板是个有点刻板的中年人,平素沉默寡言,但非常守时,从未见过他提前闭店。我随口应了一声,并没有加快速度,依旧不紧不慢地挑选。
五分钟过后,我把两包饼干,一罐可乐还有几根火腿肠放到了柜台上:“多少钱?”
老板的脸色忽然变了,眼角的肌肉不由自主地跳动了几下。他使劲咽了口唾沫,我又问了一遍,他才回过神:“……十二块。”
我掏出一把零钱点着数,忽然听到一声闷响,原来是可乐掉在了地上。
“啊,对不起。”老板捡起来,“弄脏了,你去货架上再拿一罐吧。”
“没关系,我就要这一罐。”我微笑道,眯缝起眼睛。
“被摔打过,开罐时可能会喷出来,还是换一罐为好。”他坚持道,紧紧握住罐子不放。
“可是别的罐子都有瘪痕。”我细声细气地说,“看了心里别扭。”
“反正不影响饮用,可以便宜点卖给你……或者你干脆换个其它牌子的饮料。”
“你真不是干这种事的材料。”我叹息道。
他愣了愣:“你认为我没有生意头脑?”
“不。”我说,“我是指杀人。”超市内忽然陷入一片死寂,就连冰柜发出的电流声都清晰可闻。
“向来节省的人,抽起了店里最昂贵的香烟,这本来就有点不寻常。”我指了指窗台上的烟盒,“以提前闭店为借口赶我离开,只能加深我的怀疑。以你谨小慎微的性格,肯定不会进有损伤的货物。我刚才留神了一下,那些瘪痕并非跌撞所致,而是被人用手捏出来的。”
“你被冻糊涂了。”
“听起来的确有点像是胡言乱语。”我向掌心呵了口气,“但是你店里的易拉罐饮料,只有这种可乐是下压式的封口,所以我对这唯一一罐没有损伤的格外留意。刚才我借着灯光,发现罐顶封口的金属上,有点极浅的白印,我想应该是氰化物腐蚀的痕迹。”
老板干咳了一声,“你说我要杀人,请问我要杀谁?”
“一个常客,你了解他的习惯和癖好。他对商品的外包装很在意,容不得丝毫损伤,应该是个完美主义者。在这种时间,这种温度来买冰凉的可乐,肯定不是我这种步行的夜归人。我推测他有属于自己的车,而且习惯把空调开得很大,足以在这大冷天引发心燥和口渴。不是出租车司机,半夜并不是他们交班的时间,只有一种可能,他住在附近。”
他发出一声神经质似的笑声:“你到底想干什么?”
“我要留在这里。”我板着脸,“我绝对不允许你做出那种蠢事。”
他像一截木头似的沉默了很久,忽然飞快地打开那罐可乐,在我阻止之前一饮而尽。
几分钟过去,老板平安无事,嘴角挂着嘲弄的微笑。
“理论和现实往往是两码事。”他把可乐罐扔进垃圾桶,“论打架我不是你的对手,但请你赶紧离开,我要关门了。”
二
我躲在漆黑的街角,在超市里积攒的那点热气早已消耗殆尽。一阵宛如婴儿哭泣般的哀嚎随风而来,令人毛骨悚然。定下神仔细听听,应该是野猫的垂死之音。
这里距离超市二十多米,不必担心被老板发现,同时店内的情形可以尽收眼底。
从我离开后,老板便坐在柜台后宛如泥塑木雕般的一动不动。莫非他毒发身亡了?想到此处,我有点忐忑不安。杀人计划被戳穿,羞愤交加便一死了之,像他这种内向的人,做出这种事并非不可能。
就在我犹豫是否该过去看个究竟时,老板陡然站起身,从店内拉下卷闸门。如此一来,除了超市门前那盏昏黄的路灯,四下再没有别的灯火。
难道我先前的判断彻底错了?我咬住嘴唇,意识到自己的逻辑确有不妥之处:在可乐罐的封口处涂抹氰化物,致人死命并没有问题,但是剧毒带来的死亡往往在顷刻之间,被害人可能还未踏出大门就一命呜呼。在外兼职半年多,夜间归校前,我都会到这家超市购买食物果腹。据我所知,老板没有汽车,也不会驾驶技能,倘若被害人死在超市里,如何处理尸体和汽车,对老板来说,是很大的难题,毕竟他不能确定被害人会在哪里喝下那罐饮料。
然而最让我迷惑的一点,是那罐可乐里看起来并没有毒,老板现在还活着就是明证。这场暗藏杀机的话剧,道具全部准备好,Gao潮即将到来,却戛然而止,实在令我如坠雾里。
我的双脚开始麻木,使劲跺了跺,电流般的麻木感在小腿上弥漫开。我是个喜欢多管闲事的人,虽然有时也觉得自己干的事有点多余,可这种深入骨髓的天性一直难以克服,即便受罪,也只能自己咬牙忍耐。
硬着头皮坚持了十几分钟,超市毫无异常。再这样耗下去,我非被冻僵不可,还是尽快翻墙溜回寝室,明天再来探听消息比较好。
打定主意,我刚要离去,身体忽然僵住,因为一个沙哑衰老的声音在背后响起:
“你在干什么呢?”
我全身的汗毛都立了起来,一个箭步向前窜出,转身摆出戒备的姿势,预防随时可能来临的袭击。
黑暗的胡同里亮起了手电的光芒,看清了来人的面孔,我松了一口气。
原来是老秦。他似乎更加衰弱了,花白的头发在寒风中宛如棉絮,乱成一团。深凹进去的眼窝上架着的还是那副黑边圆眼镜,他佝偻着后背,向我露出古怪的笑容。
他的旧书店位于这条胡同的尽头,刚上大学时,我几乎每天都会出入那里。用了几个月,我把里边感兴趣的书读了个遍,由于种类更新的太慢,加上网络在线阅读的普及,渐渐地,我不再光顾,加上老秦向来深居简出,我俩已经有半年多未曾谋面。
“这种鬼天气,你偷偷摸摸地躲着,实在令人深思。”他慢悠悠地说。
“秦老爷子,你什么时候多了个吓人的爱好?”我苦笑道。
“叫我老秦,听着舒服。”他紧了紧衣领,“我刚才起夜,看到胡同口有个人影,还以为是小偷,走近几步才发现是你。你顶盯着那间超市,该不会是动了歪脑筋吧?”
老秦的脾气古怪而执拗,远近闻名。我知道自己确实有点形迹可疑,但三言两语解释不清,何况冻得瑟瑟发抖,更没心思从头谈起。
他看出了我的心思,侧身让出路:“来吧,小子,到我的屋里喝杯热茶。”
旧书店没什么变化,屋子四周,黑色的木头书架上摆放的书籍都被牛皮纸细心地包装好,可惜看起来生意没什么起色,书架的边缘蒙着一层浅浅的灰尘。屋内暖意融融,炉火正旺。老秦泡了一杯浓茶放到桌上,我刚要喝,却被他的话弄得差点烫到舌头。
“我要告诉你一件事,有人想借我的刀杀人。”
三
我沉思着,琢磨他这句话到底是开玩笑还是认真。
老秦的脾气我很清楚,倘若我对此表现得非常好奇,他反而会卖关子,甚至闭口不谈。所以我表现出漫不经心的态度,看上去精力全都集中在面前的那杯茶上。
我俩都一言不发,屋子里安静的令人心悸。北风呜呜地在巷子里咆哮,猫的哀鸣声幽灵般的从木窗的缝隙中钻了进来,它的命真够硬,居然还没有咽气。
老秦终于开了口:“我只有一把菜刀,它钝得连抹脖子都派不上用场。”
“你这一屋子有很多刀。”我淡淡地说,“文字可以做诗词曲赋,更可以做刀枪剑戟。”
他咧开嘴,雪白的假牙中,夹杂着几颗被烟草熏得黑黄的真牙:“这段时间你在忙什么?”
“我找了份工作,保险业务员。”
“不是什么靠谱的工作。”
“我需要积累点经验,毕业后去当保险调查员。”
“哦?”他皱皱眉,“那你当初不如直接去考警校。”
“**限制太多,保险调查员能稍微自由些。”寒意逐渐褪去,我感到自己的手开始肿胀,痛痒像蚂蚁般的在心尖爬来爬去,“其实我更想当私家侦探,在此之前,我需要磨练。”
“保险业务员的特点是专吃窝边草,怎么没见你来动员我买保险?”
“我不想害你。”我缓缓地说,“从我这里买保险的人,很多都出了意外。购买财产保险的,家中失火;签署信用保险的,携款潜逃;付款人身保险的,非死即伤。”
“该说他们运气不好,还是你瘟神附体呢?”他调侃道,“不过算你有先见之明。人越老越怕死,我也不例外。”
“你更怕被别人利用。”我神色一肃,“你发现我并不是因为起夜,你也在监视着某人。”
老秦没有说话,垂下眼皮给自己倒了一杯茶。
“一个旧书店的主人,就算年老体衰怕冷,也不至于麻痹到不熄炉火便躺下睡觉。”我盯着他,“我站的位置足够隐蔽,之所以被你发现,是因为那也是你监视的位置。”
“听起来很有道理。”他悠然自得地向后一靠,“别停下来,继续。”
“超市的左边是邮电局,右边是服装店。那个位置能看到的视野范围只有这三家,除了超市,前两家傍晚就都关门了,结论是什么,再明显不过。”
“精简、准确、实用。”老秦点头赞许,“推理的原则和读书往往大同小异。”
“我解释完了,轮到你了。”我转守为攻。
“相信你在他的店里遇到了一些难以解释的问题。”老秦有意无意地向窗外瞥了一眼,“一周前,我就发现他在做杀人的准备。手法大同小异,要么把饼干弄七零八落,要么把糖果搞得一塌糊涂,今晚是什么?”
“可乐。”
“幸亏他没当教师,只会因循守旧,不会活学活用,必然把学生教成书呆子。不过总算他有自知之明,打起了利用我的主意。”
“因为他发现你也想杀人?”
“这个世界上每个人都动过杀人的念头,终其一生毫无杀意的人从未存在过。”老秦顿了顿,“能将杀意付诸实际行动的,还是极少数,那需要很大的勇气。超市的老板以为我有这种勇气,实际上我没有。”
我微阖双目,直到发现他陷入沉默,无意再讲下去。
“那么你为什么要把刀摆在桌上?”我拿起桌角放的一本线装书,“你真不怕别人拿去用它杀人?”
老秦脸上的笑意陡然消失。
四
《阅微草堂笔记》是纪昀的代表作,一本短篇志怪小说。
“在这种寒冷的午夜,你未曾入睡,不单单是为了等待老板,更重要的是为了等人。”我用手握住书脊,轻轻一摆,书页张开,黑色的楷体跃然入目。纸张微微发黄,我用指甲翻到最后一页,发现这是民国初年的重印本,倒是值不了多少钱,“你每天睡觉前,一定要将所有的书整理完毕,唯独把它留在桌上,就是因为今夜有人来取。”
“长夜漫漫,偶尔失眠,围炉夜读,对老头子来说没什么不正常。”老秦目光闪动,“你太敏感了。”
“我知道你是个爱书如命的人,对读书也有很多的讲究。阴雨不读论语,狂风勿阅春秋,是你亲口告诉我的。你刚才也承认了,人越老越怕死,鬼神怪谈之类的对你来说,并不是夜半恰当的读物。”我把书放回原处,“说到这里,我想起了以前读过的一个故事,明朝沈德符书中的故事。”
老秦忽然笑了,脸上的皱纹更深更重:“你是说那本《万历野获编》?”
“是的。王世贞把砒霜涂在书页的底角,线装书的纸张比较薄,严世蕃用手指沾唾沫去翻阅,结果一命呜呼。虽然只是野史杂谈,然而这种手法完全成立。”
“可惜如今不是明朝,当时检验不出来的东西,现在会被轻易戳穿。”老秦若有所思地拍了拍那本书,“这里每一本书,都有我的印鉴,要是效法而行,无异飞蛾扑火。”
老秦年纪很大,思路却非常敏捷,说的这些话更是条理清晰。但越是这样,我的疑问就越多越深。我低着头,仔细地端详双后,一字一顿地问:“你们到底想杀谁?”
不出所料,这个问题像是一剂毒药,直接让老秦变成了哑巴。深绿色的毛衣贴在他瘦骨嶙峋的身体上,随着呼吸起伏,喘息中多出了一种浓痰上涌的嘶嘶之音。
我发现自己在无意间掉进了一个难解的哑谜里:老板和老秦都在计划杀人,可是计划被我戳穿后,非但没有表现出应有的沮丧和愤怒,反倒像是得到了某种解脱。这种情况很容易解释:内心在做与不做之间挣扎的情况下,遭外力强行阻止,表现出这样的心情非常自然。
但他们到底要杀谁呢?这个问题不弄清楚,迄今为止遇到的情况,就像是一堆乱七八糟的零件,纵然各有归属,因为少了关键的部分,根本猜不出组合起来的形状。
墙上的挂钟响了,一下,两下……零点到了,新的一天到了。
老秦的脸色发生了某种奇异的变化,忽白忽红,呼吸也开始急促。我心怀戒备地凝视着,防止他做出难以预料的举动。渐渐地,他的恢复了常态,对我微微一笑:“答案来了。”
他站起身穿上外衣,推开大门,示意我跟上。我舔了舔嘴唇,随他走了出去。
夜如浓墨,风似钢刀。胡同口对面的路灯光芒黯淡,老秦在前面不慌不忙地走着,两侧的低矮房屋死了一般的毫无声息。在这种寒潮肆虐的深夜,人们在梦中陷得格外深。
在我的推断中,老板和老秦的目标是一个开车的人,他的年纪不会太大,体质偏热,容易心燥口干。这样的人双手容易干燥,习惯用手指沾唾液辅助翻页。如果那本阅微草堂笔记确实是他要借阅,那么应该具有一定文化基础。从老板和老梁布置下的圈套推断,他每晚的归来很有规律……这究竟是个什么样的人?他们为什么想杀他?
老秦在我方才的隐蔽点停了下来,超市的卷闸门还是关得很严,直觉告诉我,老板还躲在里边,他没有就此离去的道理。老秦一缩身,整个人就像是只老猫般的隐藏在砖墙和柳条筐堆的间隙中,即便从巷口经过,也很难发现几步之外居然躲着一个人。我怔了怔,向后退了几步,靠在柳条筐堆的后边。
我的手伸进裤兜,那里有条湿漉漉的手帕,被风吹的又冷又硬:在老秦那里喝的茶水全都吐在了那里。父亲除了教导防身术之外,并没有忘记传授给我防人之心不可无的小技巧。
没过多久,一辆黑色的轿车无声无息地行驶过来,停在了超市门前。
六
时间一秒一秒的过去,老板并没有任何异常。
井川仿佛有点迷惑,不过这种表情在他的脸上并没有停留多久,便被戏谑的神色取代。他拍了拍老板的肩膀,说了些什么,我只恨自己没有生就一双顺风耳。
“快走!”老秦早已从地上爬了起来,“得赶在他去我那里之前回去!”
我打定主意,一定要弄清这几个人在搞什么名堂。于是闷不做声,跟着老秦一溜小跑地回到了旧书店。
他关上门,喘得上气不接下气:“躲……躲到书……书架后边!”
北边的那个书架,离墙有半米多的间隙,以前是用来放废纸的。我顺从地钻了进去,发现废纸少了很多,索性半蹲在纸堆上,静候井川的光临。
老秦的判断很准确,不出三分钟,门被敲响了。
“打扰了,秦老先生,我来取书。”井川的语调居然很温和,“….你不舒服?”
“没……没事。”老秦还没来得及顺过气,“天太冷,我的哮喘病犯了。”
“哮喘?我怎么从没听说你有这种病?”
“人老了,说不定什么时候就会得上什么病,可能是心脏衰弱引起的。”老秦的解释尽管有点含糊,但也算合情合理。
“我觉得这屋里有股寒气,你刚出门回来?”
我打了个冷战,对这家伙的敏感又惊又佩。纵然老秦见多识广,也不禁愣了愣:“大概是哪里的墙壁漏风吧。”
“这不能马虎,您年纪大了,得了病很麻烦。您又不是没钱,尽快翻新一下房屋为好。”
井川愈发殷勤,老秦默然无语。
“哦,书已经放在这里了,您真是很周到。”我听到秦川把书抖得哗哗响,“不错,古代的书籍还得要线装,读起来有韵味。我记得您这里还有一本有年头的线装书……对了,万历野获编。”
这五个字一出口,我大吃一惊。
“那本书两年前我在您这里读过,您肯定记得里边的故事。不过我想您不会把自己当成王世贞,因为我父亲远没有严嵩那样权势熏天,我更不会像严世蕃那样对人赶尽杀绝。”
老秦猛烈地咳嗽起来,咳嗽声中带着几分苦笑。
“玩笑而已,您别当真。”井川哈哈笑道,“那个故事经不起推敲,砒霜有种苦杏仁味,和氰化物的味道类似,和油墨纸张的味道对比强烈。除非严世蕃是个没鼻子的人,否则怎么会傻乎乎地读了半天还没察觉?”
“你的祖父是中医,父亲是药厂的老板,这些东西对你来说当然是雕虫小技。”老秦咕咚咚地喝了几口茶,“我累了,没别的事你也早点回去休息。”
“好的,我告辞了。”井川的皮鞋声响起,走到门口停了下来,“对了,还有一件事想请教一下。我们学校有个叫葛森的学生,您是否认识?”
我心中一凛,因为葛森就是我!
“以前常来我这里,半年前就没再见到,他出什么事了?”老秦沉住了气,从容地反问。
“我本不想说自己学弟的坏话,可这个毛头小子有点不知天高地厚,仗着自己有几分小聪明就到处卖弄,背地里到处打听我的底细。和这种人交往过密,迟早会招致祸患。既然您没再见过他,权当我是顺口一问,不必在意。”
听到门关上的声音,等了几分钟,我从书架后边走了出来,活动了一下四肢。
“他好像发现了你躲在那里。”老秦低声道。
“我好像明白了你和他之间的关系。”我冷冷地说。
七
“刚才我发现,你被他的一句话,或者说是一个字刺激到了。”我拍拍身上的灰尘,“钱。”
“钱对我来说是身外之物。”老秦皱了皱眉。
“但是没钱你就买不到想要的书。”我在书架前来回踱步,“为了喜欢的书,无论付出多少你都心甘情愿,在别人眼中是废纸,在你眼中却是无价之宝。正因为这样,你的旧书店赚不到什么钱,只出不进,囊中自然羞涩。”
老秦的目光黯淡了,整个人骤然变得虚弱而疲惫,和井川的交锋显然耗费了很多精力。他动作缓慢地从口袋里掏出一支烟,点燃了衔在嘴边,蓝色的烟雾袅袅升起,他的思绪亦沉浸在烟雾里。
“井川这个年轻人,开始并不是这样阴险狡诈。三年前,他第一次来我的书店,给我留下的印象是聪明而谦虚,和你一样。后来他来得渐渐少了,我颇为惋惜。半年前,我去那个小超市买东西,发现老板在读一本破旧的书,我借来看了几眼,竟然欲罢不能。那是一本清代无名氏所做的《梦七杂谈》。书中描述了许多从未见载于史料的东西,从天文地理到奇闻异事,我此生闻所未闻。”
“这种书你当然不会放过。”
“一连几天的梦里,我都在惦记这本书。”老秦有些激动,“我去和超市的老板谈了谈,希望他能割爱,把它卖给我。谁知道他居然借此狮子大开口,向我要了个我根本无力支付的价格。他声称那本书是祖上所传,不能轻易变卖,真是无商不奸!”
“就在你一筹莫展的时候,井川出现了。”我猜到了七八分,“你借了他的高利贷?”
“不是高利贷,利息比银行贷款高不了多少。我当时急于把书弄到手,很痛快地答应了他的条件。超市老板想要扩充店面,卖书所得还是不够充裕,便也向他借了钱。我们签订了一份协议,我们将抵押物交与井川,借款分三年还清。半年之后,我们如果按期还清部分款项,抵押物就先交还给我们。”
“很厚道的协议……未免太厚道了。”
“当时我们急于各取所需,加上协议白纸黑字,不疑有它,万万没想到,栽了大跟斗。”老秦狠狠地掐灭香烟,“上个月,我们凑够了应还的款项,兴冲冲地去找井川,想让他把老板当做抵押物的书交给我,他矢口否认这件事。我们拿出协议对质,却傻了眼,上边提及抵押物的条款竟消失了!”
“消失了?”我失声道,“难道是被他掉了包?”
老秦颓然摇了摇头:“没有,协议还是原来的协议,是字自己消失不见了。”
“是蓝色的字?”我警觉地问,“内容是他用钢笔写的?”
“被你猜到了。”老秦自嘲地笑道,“有关抵押的条款,估计是他用另一支以碘酒和淀粉的混合物为颜料的钢笔写的,颜色和前边的蓝黑墨水毫无差别,不过字体会随着氧化自动消失。他预料到我们肯定会把协议收藏的很严密,平时不会拿出来观看,也不会发现字迹的变化。那份协议的前后措辞他下了苦心,抵押的条款消失后,除了能证明我们欠他的钱之外,根本没办法让别人看出有抵押品的存在,我真是太大意了,没看出他是个包藏祸心的小人!”
“……你的抵押品是什么?”
“牛黄。”老秦的身体蜷缩成一团,“一颗天然牛黄,是父亲临终时交给我的祖传之物。我家世代行医,可惜我对书着了迷,放弃了医道。这本来就让父亲颇有微词,没想到临老还把祖传的东西被人骗走,死后真是无颜面对列祖列宗……”他捶胸顿足道。
“你们是想以下毒的方式逼迫井川交出抵押品?”
“他故意在我们面前晃来晃去,是想让我们彻底死心,放弃无谓的抵抗。我们对他既怕且恨,彼此经常埋怨,最后想出这个下策,可谁都没勇气实施,所以约定两人齐动手。”
“毒药并不是好玩的东西,分量稍有差错就会搞出人命。”我板起脸,“你和超市老板都清楚这一点,各怀心思,才有了你告诉我有人想借刀杀人一说”
“今晚你的出现,对我来说是一种福气。证明了我们的确不是井川的对手,我们都没有真正下毒,都在期望借对方的刀,结果反倒逃过一劫。包括你喝的茶。” 老秦挥了挥手,“你走吧,我太累了,只想好好地睡上一觉。”
八
我走在胡同里,天边若隐若现地出现了些许曙光,但定睛一瞧,仍旧是黑暗。
事情发展到这种情况,我暂时也没什么可做的,老秦和老板是否真的放弃了对井川的计划,我一点把握也没有。事情张扬出去,对他俩未免太过苛刻,毕竟他们是受害者。
此刻正是黎明前最冷的时刻,狂风像是一只无形的大手,拼命地从背后推搡我。我忽然萌生出一种若有所失的感觉,好像疏漏了某种非常关键的东西……《梦七杂谈》,这名字有点熟悉,我应该在哪里读过……
糟糕!我不由自主地叫了一声,胡同的角落里有某种生物遭到惊动,发出凄厉的惨叫。我从包里掏出手电照过去,一只灰猫匍匐在那里,全身不住地抽搐,两只冒着绿光的眼睛忽明忽暗,今晚听到的猫的惨叫声原来就是它发出的。
可以确定了!当务之急是马上找到井川,不然局面就会变得无可挽回!
我记得井川家在学校旁边的山坡上有栋别墅,他应该就在那里。我撒腿狂奔,寒风铁棍般的刺进喉咙,弄得几乎无法呼吸,我强忍住胸部的刺痛,拼命地加快脚步。
别墅的轮廓终于出现在面前,二楼一间屋子的灯光亮着,希望还来得及。
我按了几下门铃,没有反应,开始拼命的敲门,总算有人应答了:“什么人?”
“井川,我是葛森,有急事,快开门!”我听出是他的声音。
“是你?你知道现在几点了吗?有什么事明天再说。”他先是狐疑地质问,随即阴沉沉地下了逐客令,“你没完了?再无理取闹我就报警了。”
“顺便给急救中心打电话!”我吼道,“如果你不想死的话!”
“危言耸听。”他冷笑道,“……你先说说看,我为什么会死?”
“你中了毒,在超市和旧书店中了毒!”
这句话果然有用,门开了一条缝,井川手里拎着一根木棍,警惕地张望着,确定只有我一个人前来后,才敞开了门:“你给我说清楚,到底是怎么回事?”
“可乐是没毒的,书上也没毒,但是两者结合起来就有了毒。”我喘息道,“可乐罐上涂了一层从苦艾叶上提取的生物碱,书的页边上浸着龙骨草的汁液,这两种东西接触到一起,就会变成引发心脏衰竭的毒药。”
“别想吓唬我。”井川的眼珠骨碌乱转,“别以为我看不出你是和秦老头他们串通起来算计我,就算你说的理论成立,但你真以为我会蠢到用手蘸唾沫读书?”
“你当然不会那么干,你是很谨慎的人,谨慎到读完那本书还会去洗手。”我缓过一口气,“你拿这本书,无非就是想验证一下老秦是不是真的想谋害你,可你想不到,那种混合毒素遇到冷水会变成细小的结晶,在搓手时很容易刺入手指的皮肤,当它在毛细血管里融化,随着血液流到心脏,你就死定了!”
“刺手……是这么回事?!可是我……”
“我知道你有医学基础,但你看没看过那本《梦七杂谈》?这种毒药上边有记载,我以前在超市里买东西时读过这本书,对这段还有印象。本来我不敢确定它是否有效,但我在旧书店的胡同里发现了一只垂死的猫,症状和书上说的极其相似,想必那就是老秦他们用来做实验的后果!我并不是因为同情你才来的,我只是不像让老秦和超市老板犯下杀人的罪行!”
井川的脸色瞬间变得煞白:“你这么一说,我对那段记载也有印象……这两个该死的家伙,回头我非……我说怎么从刚才开始就有点胸闷……叫救护车……不行,我得赶紧开车去医院!”
他关上门,屋里传出兵兵乓乓的声音,不知他在捣鼓什么。两三分钟过后,他冲出来,把我推到一边,疯狂地跑向车库。黑色轿车的引擎暴躁地吼叫起来,向后猛地一窜,撞在围栏上熄了火。井川摇摇晃晃地从车里走出,眼神变得古怪而妖异,嘴角流出长长的涎水,一头栽倒在地,含糊不清地嘟哝着什么。
我凑上去,听清了几句话:“……不对……该死的,弄错了……牛……”
他的呼吸就此中止。
尾声
旧书店里,老秦盘腿坐在被窝里,老板靠在火炉旁。
“我发现自己真是个傻瓜。”我无力地说,“有毒的既不是书,也不是可乐,而是牛黄。”
“苦艾碱和龙骨草加起来,顶多会恶心昏迷,死不了人。古人的知识还是有所欠缺。不过正是因为这种欠缺,反倒更加有趣。”老秦淡淡地说。
“杀人从来都不是一件有趣的事。”我恶狠狠地凝视着他们二人,“说到底,你们装神弄鬼,是为了借我的刀去杀人。”
“我们不是他的对手。”老板微笑道,“前些日子他向我打听过你,我听出他对你很有戒心,换言之,他把你当成了真正的对手。他因为你的正直而痛恨你,反过来讲,他会相信你不会撒谎。”
没错,这是我的原则,也是我的弱点,但我从未试图改变。
“那个牛黄是哪里来的?”我问。
“是我父亲在行医时收到的假牛黄,变质后有剧毒。他留下来是为了让我可以分辨真伪,他说这是他一生中见到的最难分辨的假货。我用这东西当抵押是迫不得已,没想赖账不还,井川那小子骗走了抵押品,我知道他是想用这东西做药,就糟糕透顶,不知会害死多少人。”老秦裹紧了被子,“万一对他实话实说,按照他的秉性,会借此讹诈我,犹如附骨之蛆,恰似阴魂不散。你说,我还有别的选择么?”
“何况他这些年私下做的假药生意,也闹出了人命,因为他隐藏的很深,没被抓到,算起来也是死有余辜。”老板补充道,“你调查他,是不是因为从你这里买了保险的人,被他制造的假药害死了?”
我忽然笑了笑:“你们既然这么聪明,怎么会做出利用我去杀人这种蠢事?”
“以彼之道还治彼身,天意亡他。”老秦温言劝解道,“没有任何证据证明那个假牛黄是从我这里弄来的,而且还是他自己吃下去想要解毒,咱们这也算是为民除害。”
“你们认为自己是秉承天意?”我讥讽地笑了起来,“我的父亲是最早的一批保险调查员,他追求的只有真相,而不是什么所谓的天意。假如每个人都以为自己做的事情代表天意,那么天空也会四分五裂,支离破碎。”
“你太顽固了。”老秦沉下了脸,“这件事闹大对你有害无利。”
“我现在给你们两种选择。”我从包里取出两份协议,“第一,去向**说明事情的真相;第二,在保险协议上签字。”
他们疑惑地盯着我。
“我说过,在我这里购买保险的人,大部分都出了事故。这件事你们尽可以去核实。”我嘿嘿地笑着,“经理快发疯了,暗示我这种情况再次发生,就请自行离职。你们理直气壮地认为自己在替天行道,那么老天肯定会保佑你们,你们不出事,可谓成全了我。那么,请选择吧,赌一赌老天会不会认为你们是在胡言乱语,借我这个附体瘟神的刀杀了你们。”
老秦举起笔,作势签字,但是手臂像是被灌了铅,笔尖始终无法落下去。他用央求的目光看着老板,老板脸上的肌肉颤抖了一下,扭过头躲开他的视线。
我转身走出门,伸了个懒腰。天色渐明。那只灰猫恢复了精神,窜上墙头,消失无踪。
【35】盗号
盗号
一
早晨九点,我准时来到办公室,给自己泡了一杯热气腾腾的咖啡,顿感活力十足。
桌上有个鼓鼓囊囊的档案袋,里边装着我今天的工作内容,必须在傍晚六点之前全部完成,否则就得加班。我舒展了一下筋骨,打开电脑,屏幕显示出几十种网络游戏的图标。
我拿起一张纸,瞥了眼上边的内容,娴熟地输入账号密码。我顺利地进入了游戏,同时大脑开始全速运转,我只有一分三十秒的时间做出决定。
打开游戏角**面和行囊,用鼠标在上边轻轻滑过,代码构成的物品经由大脑重新转化成另一种代码,很快我便估算出了这个账号的价值。接下来我花了十秒钟左右检查了这个角色的好友名单和公会等级,这时聊天框里忽然传来了一句密语:
“牛哥,你最近忙什么呢,好久没见你上线了。”
这句话让我的嘴角泛起了微笑,我略加思索回复道:“家里出了点事。”
“是不是你妈妈的心脏病又犯了?”
我顿了顿,打出一声叹息:“唉。”
“严重么?”对方问,“我觉得你该带她去大城市的医院做个手术。”
“嗯。我就是上游戏看一眼,有空再聊。”敲完这段话,我飞快地下了游戏。
运气不错,这是一个良好的账号,甚至可以说堪称极品。不单装备很好,公会等级是官员,而且主人的状态正是我们最希望的那种:很久没有登陆游戏,在近期内有很大可能不会再玩这个游戏。直觉告诉我,他游戏里的朋友说中了真相。
幸好它是被我发现,如果落在同事小刘的手里,他肯定没耐心和那个人聊天,第一时间会把装备剥得精光,急不可待地转入流通环节贱卖出去。暴殄天物,绝对是暴殄天物。
我在纸上做了个记号,然后登陆进第二个账号。这次运气比较差,游戏人物正在和其他玩家一起与怪物混战,我用飞快地阅读完角色信息,屏幕上很快显示出连接中断的提示。这意味账号主人重新登陆了游戏,把我挤掉了。没关系,只要我不更改密码,他仅仅会认为这是常见的网络问题,骂几句网络供应商或是网吧管理员了事。
这个账号的价值很一般,理论上能卖出的最高价值不过三百块钱左右,而且赶上了主人在线游戏,想要变卖难度颇大。我可没有小刘那么暴躁,对吃不下的账号采取强行删除角色的偏激行为。损人不利己,丝毫没有商业头脑。
“我对你的记号很感兴趣。”宋先生不知何时站在了我的身后,声音浑厚富有磁性,“告诉我你的计划?”
宋先生是公司的经理,从外表很难判断出他的年龄。除了双鬓花白,其余的头发均是乌黑油亮,眼角有了鱼尾纹,但额头的皮肤平整光滑。轮廓分明的脸上经常挂着和蔼的微笑,总是用长辈般怜爱的口吻与我交谈。
“第一个账号可以用来放长线,寻找恰当的时机,伪装主人的身份上线,利用他在公会里的地位和名声,聚敛财富,转移到我们的账号上。我觉得这比单纯的回收他的财富更划算。”
“我喜欢回收这个词。”他赞许地点了点头,“第二个呢?”
“这个人的装备虽然一般,但是所在的公会颇有名气。”我看看表,“今天是周二,能够在上午玩游戏的人不是大学生就是所谓的职业玩家,我更希望是后者,那样装备和金币的积累速度会更快。我打算散养他,两到三个月后再动这个账号。”
“我想到了美丽的田野,咯咯叫的良种小鸡。”他惬意地闭上双眼,“小鸡在草里捕捉肥美的青虫,渐渐的,它变得比青虫更肥美诱人。散养,多么美妙。”
我想起一件事:“希望您和小刘谈谈,建议他以后也采用这个标准……”
“没有这个必要。”宋先生睁开眼,“以后分类汇总的工作全部交给你,这间办公室归你单独使用。”他特别在单独二字上加重了语气。
“这恐怕不合适。”我惶恐地说,“小刘是公司元老,我是新人。”
“你不必多虑。”他不以为然地打断了我,“公正平等是我的信念,同样是公司的信念,有能力就理所应当得到重用。”
“……谢谢您的提拔。”我低下头,不知该说些什么,“我……”
宋先生摆了摆手:“我不想听场面话。假如有一天我得到了你的信任,就请你把你来公司的理由讲给我听,年轻人心事太重对成长没好处。”
我惊讶地看着他,他那双棕色的眼睛虽然带着笑意,但仿佛可以看穿任何人。我尴尬地转开视线,他拍了拍我的肩膀,走出了办公室。
我环顾这件宽敞的屋子,装修考究,阳光充足。红木写字台后的那把真皮老板椅是公司每个人梦寐已久的位置......它真的归我了?
一个月前,我就是在这间办公室接受了宋先生的面试,短暂而漫长的一个月。
二
“名牌大学计算机系的高材生。”宋先生放下我的简历,“来我这家小小的网络公司求职,似乎有些屈就吧?”
“您太谦虚了。”我说,“一程网络公司的名声非常响亮。”
“谢谢恭维。”他笑了笑,“我很清楚自己的斤两,名声响亮的是一程游戏工作室,公司的本命反而没几个人知道。不过我不在乎,因为我们本来做的就是网络游戏的代练和衍生业务。你很喜欢玩网络游戏?”
“曾经很喜欢。”我低声道。
“为什么是曾经?”他饶有兴趣地问,“啊,这个是私人问题,你可以不回答。”
我没有回答。
“在这里工作必须精通各种网络游戏。”他靠在椅子上,“替客户练级打装备是个相当枯燥的过程,并且没有多少技术含量,你不觉得这等于浪费你的才华吗?”
“我并不是来应聘这个岗位的。”
“但公司招收的只是这个岗位。”
“我认为你应该需要我学到的知识。”我咬咬牙,“我可以帮你盗取账号倒卖。”
他扬起眉毛:“你认为?”
“据我所知,单纯靠替玩家练级和打装备的微薄利润,远远不够让游戏工作室发展壮大。”我斟字酌句,“除了组建职业团队,用高额收费的方式为玩家拿到无法单独获取的装备外,就只剩下倒卖盗来的账号和游戏金币。前者的资金投入和管理难度都很大,后者才是捷径。”
宋先生仔细地打量着我,目光凌厉,犹如刀锋。
“原来如此。”他不置可否,“按照你的逻辑,公司能租得起这三层小楼,完全是靠盗号赚来的钱。”
“是否录用我是您的权力。”我失去了耐心,“我还要去别的工作室面试,希望您能尽快给我一个答复。”
“我现在就可以答复你。”他神色狡黠,“不过你得先告诉我,接下来你要去哪里面试。”
“鹏飞工作室。”我犹豫了一下,“许经理是我同学的叔叔。”
宋先生的目光闪动,站起身走到我的身边:“老许是我多年的朋友,我对他非常了解,你的脾气和他相处不来。这样,明早你来公司找小刘报道。”
从我进屋时便坐在角落沙发上的男孩向我点头致意,我心中颇为诧异,原本以为这个盯着五颜六色爆炸头,一身夸张打扮的非主流也是来应聘的,没想到居然是正式员工。
第二天他带我填写入职表格时我更加惊讶,原来他不单是正式员工,还挂着游戏部主管的头衔。他带我来到三楼,外边是件非常宽敞的会客室,几个与我年龄仿佛的男孩靠在沙发上吸烟,他们见小刘到来,纷纷起身打招呼。会客室的后边是条长长的走廊,小刘敲了敲走廊尽头的防盗铁门,半分钟过后,一个黑眼圈的男孩神色警惕地开了门。
这间屋子更大,乍看去和网吧差不多,密密麻麻地摆放着数十台电脑,坐在电脑后边的是清一色的男性,除了少数几个中年人之外,绝大多数都是二十出头的年轻人。他们面对显示器,神色各异,有的紧张专注,有的神色疲惫,还有几个面带兴奋。
“咱们又新来了一位同事,大家欢迎一下。”小刘嗓音沙哑地说,屋子里响起稀稀拉拉的掌声。
我跟随他穿过人群,走进后边的小房间。里边有一张狭窄的单人床,一台笔记本电脑摆在枕头上。
“宋先生吩咐了,你先从拆信封开始锻炼。”他冷淡地说。
随后的一周差点让我崩溃。我的工作内容就是趴在床上,以最快的速度阅读邮件的内容,然后把它们分门别类地粘贴在不同的文档里。
发件人的地址不尽相同,但邮件的内容简单而雷同:上边一排,下边一排,要么是纯数字或字母,要么是邮箱名称,要么是数字与字母的结合。没错,这些就是网络游戏的账号以及密码,它们经过我的手,转移到外边那些人的电脑上,将虚拟的道具装备和金币化零为整,进而通过各种渠道化整为零地销售出去,变成真金实银纳入宋先生的腰包。
把盗来的账号密码叫做信封再贴切不过,想要知道它的内容必须得打开,也就是登录游戏才能衡量这次盗号到底有多大价值。我仿佛变成了个机器人,麻木而有条不紊地阅读、复制粘贴,信封仿佛永无止尽,在我阅读完一封的间隙,又来了数封新的。
这天下班前,宋先生叫我去了他的办公室。
“你干得很好。”他面色红润,看上去心情颇佳,“经你分门别类的信封,大大地提高了工作效率,能告诉我你的秘诀吗?”
“很简单,是根据密码的复杂程度进行区分。”我面无表情地解释道,“通常说来,越复杂的,或者有特殊含义的密码,越能体现出拥有者对账号的珍贵程度,所以应该优先登录这类账号。不敢说百发百中,至少可以提高几率。”
他赞赏地点点头,“大师和匠人的区别在于两个字,灵性。你很有灵性,甚至算是无师自通。不管做什么生意,读懂别人的心思最重要,我很欣赏你。”
我挤出一个微笑回应他。
“以后你每周抽出三天去隔壁的办公室具体处理一些特定的账号。”宋先生指了指墙壁,“减轻一下小刘的负担,对你也是个机遇。”
这的确是个机遇,大半个月过去,小刘的办公室变成了我的地盘。
三
接下来的一个月波澜不惊,小刘貌似对更换办公室的事心平气和,毕竟他还是游戏部的主管,而我始终没弄清自己在公司的身份。
这天傍晚我刚回到出租屋,宋先生打来了电话:“出来吃个晚饭吧。”
等我赶到饭店的包间时,发现里边热闹非凡。一个五十多岁的麻脸胖子在和宋先生推杯换盅,另外五个稚气未消的男孩在旁边高声助兴。其中身材最魁梧的那个男孩见我到来,讶异的神色遮盖了笑容:“老阎,怎么是你?”
我也颇为意外,但很快镇静下来:“许二胖,没想到你也在啊。”
被我称为许二胖的男孩本名叫许隼,是我的大学同学。那个麻脸胖子是他的叔叔,鹏飞工作室的老板许鹏飞。生意场上的竞争对手偶尔相聚不算奇怪,但许隼为什么会来凑这个热闹?
许鹏飞眯缝着眼睛端详我:“你小子有出息啊,这么快就成了宋老板的得力干将,可惜我没福分收编你。不过也好,要是跟着我混你现在只能当网管了,哈哈。”
我不明白他这番话的涵义,宋先生招呼我坐下,给我倒了一杯酒:“你们都认识,我就不介绍了。许老板改行开网吧了,今天来找我们谈合作的事。”
“人都到齐了就言归正传。”许鹏飞收敛了笑容,“这几个年轻人是我侄子的朋友,网络游戏团队的战友,我的计划是雇佣他们在网吧替客人代玩游戏。如今的人疑心病越来越重,角色的装备越好越不敢把账号轻易托付给别人,恨不得站在代玩者的身后监督才放心。我这么做就是为了满足这种客人的需要,麻烦归麻烦,但不会白麻烦。”
“高明。”宋先生伸出大拇指,“你需要我们做什么?”
许鹏飞的脸色阴沉下来:“因为高明的不止我一个,有几家大型网吧提供同样的服务,我懒得和他们争来争去,最好的办法是,让客人不敢再去他们的网吧。”
宋先生转动着酒杯:“你绝对有能力自己实现这个目的,没必要找我。”
“因为我改行了,所以我胆子小了。因为我胆子小了,所以我改行了。”许鹏飞紧紧地盯着宋先生,两人半晌无语,忽然同时发出大笑。
“好,看在老相识的份上我答应你。”宋先生举起酒杯,“至于费用……”
“钱不是问题。效果好的话,你可以每个月得到网吧盈利的百分之十。”
“百分之二十。”
“……行!”两个酒杯重重地相撞,发出清脆的响声。
我脸上不动声色,心里却犯起了嘀咕:原来许鹏飞是打算通过在别的网吧疯狂盗号的方式打击对手,这条老狐狸怕招惹麻烦,所以向我们公司求助。宋先生明明知道这笔生意风险很大,他为什么还会答应?
交易既成,许鹏飞很快告辞而去,包间里只剩下我和宋先生。
“不用担心。”宋先生仿佛窥见了我的担忧,“你来公司时间比较短,不清楚公司的运作方式。我们有着一支非常庞大的业务员队伍,他们通常还有另一个身份,网吧的网管。”
我悚然变色。虽然以前听说过有些无良网管在自家网吧的电脑里安装木马,干着盗号的勾当,但始终认为那是极少数。非常庞大……究竟会有多庞大?
“别胡思乱想。”宋先生察觉出我神色的异样,“他们绝大多数都不知道自己在为谁效力,而且也没有兴趣知道。他们只是想在微薄的薪水外多一笔稳定安全的收入。公司成立前三年,小刘整日混迹于全市的网吧,发展愿与我们合作的网管。成绩非常辉煌,迄今为止,基本上每个网吧都有一到两个网管月末在领我们的薪水。”
他说的轻描淡写,我瞠目结舌。
“尽管放心,即便万一失了手,也牵扯不到公司。”宋先生安慰似地说,“我做了几十年生意,知道该怎样避免麻烦。对贪婪无脑的人我敬而远之,业务员们都有超强的自我保护意识,他们比我更注重人身安全,到目前为止,风平浪静运转良好。”
当然要注重人身安全,有人调查过,窃贼遭痛恨的程度远超别的罪犯。我曾亲眼见过一个在网吧盗号的家伙在**赶到之前被揍得哭爹叫娘,想到这里我不禁脊背发凉。
“信封的来源是公司的机密,除了我和小刘,你是第三个知道的人。”宋先生的语气很温和,“为什么要告诉你?因为我把你当成了自己人。你身上有种我非常喜欢的味道,小刘是难得的人才,而你是天才,我自始至终都很信任你。”
我在他殷切的目光下有些坐立不安,他没有问任何问题,可我觉得不能继续隐瞒下去了。
“我来公司的是为了盗号。”我下定了决心,“….盗取许隼的账号。”
“哦?这我倒没想到。”宋先生耸了耸肩,“当初你声称要去鹏飞工作室面试,我就觉得奇怪,既然你是许老板侄子的同学,怎么会不知道他要改行的消息。看来你和他非但不是朋友,似乎还有某种过节。”
“他的账号很难盗,靠我一个人的力量做不到。”我自言自语似地说,“必须要借助别人的力量,庞大的群体之力。”
“究竟是什么让你如此执着?”宋先生饶有兴趣地问。
我抬起头,咬牙切齿地吐出五个字:“一个理论上不可能被盗取的账号。”
四
“我想这就是你需要的东西。”宋先生递给我一张光盘,“上边是国外的朋友替我研发的木马程序,从来没有实际应用过,可以避开防火墙和杀毒软件。”
我感激地接过来,想要出门,他叫住我:“用我的电脑,里边的工具应有禁用,公司的电脑就数这台最强大。”
我打开浏览器,深深地吸了一口气,输入了许隼战队的网页地址。页面打开后,深蓝色的背景上,一个铁灰色的“隼”字张牙舞爪地出现在眼前。我控制住自己情绪,聚精会神地分析网站的源程序,寻找漏洞以便植入木马。
宋先生的话毫不夸张,在他的电脑里能够找到任何我需要的工具,有些工具甚至只在传说中听闻,从未亲见。加上这种新式木马相当精巧易用,半小时不到,我便发出满意的叹息。
“你估计要多久才能得到他的游戏账号?”宋先生问。
“许隼是个很警觉的人。他家里有两台电脑,一台日常运用,另一台专门玩游戏,除非我能接触到那台电脑。”
“明白了,你要先从他的队友入手。”宋先生赞许道,“循序渐进,孺子可教。我对你接下来的计划更加感兴趣了。”
“他们都是所谓的高端玩家,靠在游戏里替别人打工谋生。”我冷冷地说,“明明在出卖苦力,还要装出一副骄纵轻狂的嘴脸,恨不得千人敬仰万人膜拜。”
“很正常。”宋先生不以为然,“现实中追求不到的成就感,在游戏里还不能得到满足,那就没有继续游戏的必要了。人如果没有虚荣心,经营奢侈品的商人都得破产。”
“包括我们。”
“不,你完全弄错了。”宋先生严肃地纠正道,“我们经营的其实是良心。”
良心?!这两个字从他的嘴里说出,让我感到有种说不出的别扭。
“就拿这个职业游戏团队来说,成员都是风华正茂的孩子。”宋先生指了指显示器,“他们怀揣梦想加入了这一行,却疏忽了一个道理。当爱好变成工作时,往昔的乐趣会化身成残酷与压力,那种落差比女友变成妻子还要大。人需要有梦想,但梦想当不得饭,就像人需要爱情,可爱情敌不过现实。”
我的嘴角猛地抽动了一下。
“不夸张地说,市面上的网络游戏我几乎都研究过。”宋先生摊开双手,“一部分人把游戏仅仅当成消遣娱乐的方式,而另一部分人则沉迷其中。在游戏里他们可以忽视自身的处境,忽视身边的亲人,甚至忽视未来,我们回收他们的账号,迫使他们难以为继,逼他们回到现实,正视人生,难道这不是功德无量的事业吗?”
我吃惊地转过头,心中别扭的感觉仍未消散,但不得不承认,这种情况的确存在。
“公司的衣食父母不是那些丢了账号便呼天抢地的人。”宋先生语重心长地说,“在游戏里一掷千金的人才是主要客户。舍得花几万甚至几十万打造一个虚拟角色的人,绝不会因为被盗号而轻言放弃。在他们的眼中,那些钱不过是几顿饭或者一次旅游的数目。丢了怎么办?再练一个或者买一个。我们把A先生的东西卖给B女士,再把B女士的物件出售给A先生,循环往复,生生不息。本质上我们做的是中间买卖,和那些在只会贴牌的奢侈品商人没什么两样。”
电脑音箱发出的提示音令我回过神,我打开邮件,兴奋地挥了一下拳头,第一条鱼儿上钩了!
宋先生不动声色地看着我:“你好像从没问过我答应帮助你的缘由。”
我尴尬地张了张嘴,兴奋感瞬间冲淡。
“开玩笑罢了,别当真。”他笑声洪亮,“你能不问缘由地接受我的帮助,说明你把我当成了朋友,我很高兴。再说委托我们的是许老板,不是他的侄子。我很期待慢慢了解你的计划,谜底揭得太快反而会丧失乐趣。”
他接了个电话,离开公司办事去了。我怔怔地坐在椅子上:我的计划?没错,我有很多种计划,但它们可以真正实施时,我却感到了一股强烈的忐忑。
小刘推门走进办公室:“宋先生叫我来帮忙。”
他晃晃悠悠地来到我身边,坐在桌角,瞥了眼显示器,发出一声冷笑:“隼战队,哼哼,以前我也是它的成员。”
我讨厌这个家伙,讨厌他那身非主流的打扮,讨厌他放荡不羁的举动。这个看上去像是天生盗号贼的家伙,以前居然也是网游高手,而且还和许隼是一伙的?
“让我看看他们的团员名单。”他自说自话地夺过鼠标点击了几下,“哎哟,涛声依旧,这些家伙对他真够忠心耿耿。弄到他们的账号记得告诉我。”
“这是我自己的事。”我生硬地回答。
“你利用了公司资源,就没资格拒绝我的介入。”我第一次听到他的语气变得咄咄逼人,“放心,我会全力合作,因为我跟许隼也有点‘往事’。”
六
办公室里的气氛很沉闷,宋先生翘腿坐在沙发上,心不在焉地摆弄手中的打火机。我站在他的面前半晌无语。
“我很遗憾。”宋先生说,“你知道这次给公司造成了多大损失吗?”
“按照市价估算,大约将近两万元。”我语气坚定,“这些钱我会偿还。”
“你没明白我的意思。”他做了个鬼脸,“我根本不在乎这点钱,钱留在手里只是废纸,花出去才能实现价值。我遗憾的是你的反应,你为公司创造的价值远远超过了区区一万块钱,将来你还会创造更多的价值。你怎么为了这种事而纠结?”
我的大脑有点发晕,这个人到底在想什么?
宋先生示意我附耳过去,低声道:“别被某些虚假的道德感困扰,你有本领,就理所应当享受。告诉我你的终极目标。”
“我......我要盗取一个理论上不可盗取的账号。”我被催眠般的喃喃自语。
“你说过。”
“只有一种账号无法盗取。”我的心狠狠地刺痛了一下,“永远不会再上线的那种。”
“听起来好像有个感人的故事。”他拍拍身边的座位,“我愿意与你分享。”
“没什么感人的。”我摇摇头,“两年前在这个游戏刚开始公测时,我在里边认识了个女孩,我们谈得非常投缘。和很多网络爱情故事类似,我打算毕业后去她所在的城市。”
“从此幸福快乐地生活在一起?用这句话隐藏后边发生的事,就是童话之所以成为童话的关键。”
“是啊,遥远得像天堂与地狱间的距离。”我沮丧地揪住头发,“美妙的日子持续了半年多,有一天她突然告诉我分手的决定。我苦苦追问了很久,换来四个字的答案,她变心了。”
“变心的人比坠入地狱的速度无法追赶,即便你想陪对方一起下地狱,得到的仅有冰冷的拒绝。”宋先生叹息道,“你恨她吗?”
“不,当我知道她选择了许隼,并且来到这座城市和他同居后,我只恨自己不能给她幸福。许隼比我帅气,家境比我富裕,她做了正确的选择。”我把头埋在双膝间,“这种念头折磨了我大半年,直到她失踪。”
“另觅新欢了?”
“我怀疑许隼对她下了毒手。战队里有几个漂亮女孩,和许隼的关系一直很暧昧。我提醒过她,可她置若罔闻。后来她逐渐有了体会,时常打电话对我诉苦。在她失踪的前几天,告诉我他动手打了她,并且警告她不许多管闲事。”
“真是老掉牙的情节。既然她离开了你,有必要在意她的安危吗?”
“我就是在意,控制不住!”我恨恨地说,“旧伤未愈,新的痛苦降临,失眠在夜晚如蛆附骨,我躺在床上瞪大双眼发呆。她的父母去世的早,老家只剩下一个得了老年痴呆症的奶奶,除了我没有任何人在意她的失踪,我报了警,因为缺乏证据,许隼毫发无伤。”
“恕我直言。这女孩除了头脑简单,心肠也够硬。你究竟喜欢她哪里?”
“我忘了。”我茫然地直视前方,“渐渐地,我想通了。那不是喜欢,是不甘心。无论失踪也好,被害也罢,与我没有任何相干。只有一件事让我难以释怀,许隼依然逍遥地活得逍遥自在。我要报复他,要他加倍感受我的痛苦!”
“你报复的方式便是在游戏里找他的麻烦?”
“最后给我打电话的那次,她曾经告诉我,在游戏里永久性地保存了一份秘密的信件副本。她嘱咐我,如果她忽然失踪了,就去查看那封信。在她要告诉我密码时,许隼回来了,于是匆匆地说了句‘密码是许隼的账号’便挂断了。”
“精明的女孩,干得漂亮!”宋先生拍了拍手,“很少见过像她这样擅长隐藏东西的人,看来她对许隼也留了心眼,制造了个漂亮的‘灯下黑’。**没有登录她的账号检查吗?”
“那时游戏的代理权出了问题,服务器关了大半年,加上他有充足的不在场证明,这条线索被忽视了。”我苦涩地说,“天意弄人。”
“我倒觉得你是个幸运儿。虽说有点曲折,但总算达成了愿望。”宋先生看了看我的脸色,“你在担心?担心那封信件不足以揪出许隼?我有个建议,咱们可以去一个更有趣的地方打开这封信件,我愿意助你一臂之力。”
七
“有什么急事非得在我的网吧里谈?”许鹏飞板着脸,“这两天生意不见起色,你还要我暂停营业。但愿你带来的消息能弥补这个损失。”
“不单足够弥补,而且绰绰有余。”宋先生意味深长地说,瞥了眼站在旁边的许隼。我看了看小刘,他的眼神和脸色一样阴郁。
“许老板是精明人,入行的时间比我早。上次有个问题我没找到机会请教,你的工作室生意向来红火,怎么短短半年便一落千丈?”
许鹏飞的脸绿了:“敢情你跑来是为了嘲笑我?”
我焦虑地舔了舔嘴唇,经不住宋先生的坚持,我随他来到此处,可他怎么越扯越远?
“我能猜个八九不离十。”宋先生优哉游哉地喝了口茶,“是信封出了问题。”
徐鹏飞的脸色由绿转红,似乎随时都可能爆发:“别再和我提以前的事,我转行了!你做好我雇你办的事就行,你要是没实力,我可以找别的人!”
“事情当然要办,可道理也得说清。万一锅里有窟窿,倒多少水也得漏光,你说是不是这个道理,牛哥?”
牛哥?这个称呼怎么有点耳熟?
“你!你怎么知道我的……”许鹏飞面如白纸,“谁告诉你的?!”
我想起来了!我登录过的那个角色被游戏里的人成为牛哥,许鹏飞的反应如此激烈,难道是他的账号?
“许老板看来真是输红了眼,居然亲自进入游戏开始推销货物了。”宋先生愈发从容,“没办法,要是我赌输了那么多玉,恐怕比你也好不到哪里去。”
赌玉是一个暗语。没能力自己盗号的游戏工作室只能从盗号者手里批量购买内含玩家账号密码的所谓信封,运气好的话,遇到几个极品账号就能回本,运气不好则会赔钱。盗号者这么做是为了赚取一个平均收益,这种方式与玉石商人购买原石的原理相同,所以行内给它起了个赌玉的别名。
“你在暗示什么?”许鹏飞逐渐平静下来,眼中透出一股阴冷的杀气。
“你就没有怀疑自己为什么一直走背运?”这话虽然是在问许鹏飞,但宋先生的目光停留在许隼的身上。
许鹏飞猛地转过头盯着自己的侄子,然后缓缓地吐了口气:“我不会中你的离间计。”
“令堂的心脏病好些了吗?”宋先生柔声问,“碰巧我认识几个名医,改天介绍给你认识一下。”
这句话彻底击溃了许鹏飞的防线,他跳起来厉声质问许隼:“你说,我的账号怎么会落到他的手里?”
“我不知道!”许隼嚷道,他的声音很大,眼神却开始慌乱。
“阿隼,从你开始坚持要让战队商业化的那天开始,我就预见了你的结局。”小刘开了口,“你这人太贪,胆子太大,什么钱都敢赚。咱俩翻脸后我心灰意冷,去为宋先生工作,后来你主动找到我,说为了战队的生存,可以把你叔叔手中的信封事先挑选,半价卖给我们。你真是昏了头,居然连叔叔的账号都给卖了。”
“你血......”
“血口喷人?我手里还存有证据,要不要我拿出来看看?”
“等等!”许鹏飞出声制止,他死死地盯着宋先生,脸上浮现出狞笑,“你为什么这么好心,特地来揭发我的侄子?他可是为了那个垃圾战队,把自己都卖给了你啊。”
“咱们干这行向来谋财不害命。”宋先生走到一台电脑前,“但令侄心狠手辣,人命也敢沾,我是没胆子再和他打交道了。”
“放屁!”许隼嗔目欲裂,“你胡说八道!”
“你来看看这个,我又没有胡说八道自然明了。”宋先生登录进游戏,查找了一会,招手示意许隼前来观看。许隼趴在显示器前看了几眼,呼吸变得粗重急促,脖子上青筋暴跳,他陡然转身,一把揪住许鹏飞的衣领。
“叔叔。”他哑着嗓子问,“是你干的吧?”
许鹏飞的眼珠抓了几下,恐惧逐渐在面孔上蔓延开来,他扑到电脑前,发出一声神经质的尖笑:“啊?哈哈,这个?!哈——!”
癞蛤蟆般的笑声忽然中断,许隼从后面扑了上去,手中多了把闪闪发光的东西。
许鹏飞发出一声痛苦的惨叫,他用手捂住后背,踉踉跄跄地走了几步,肥胖的身躯轰然倒地,双腿微微抽搐。
“我答应你和她分手,就是为了怕你伤害她,你这个骗子!”
许隼的脸因为痛苦而扭曲,他对我们三人视而不见,爆发出一阵疯狂的大笑,抬手在脖子上一抹,鲜血喷涌而出,染红了显示器的屏幕。
我惊恐地躲开,目睹许隼倒在叔叔的身旁,两个人身体下的血液融合成一体。
宋先生推了我一把:“还发什么呆,快去报警!”
我慌慌张张地跑到一楼拨打了电话,返回楼上时发现宋先生蹲在许鹏飞叔侄的身旁,刚刚还站在墙边发呆的小刘,此刻匍匐在地,背后赫然Сhā着一把直没入柄的刀子。
尾声
“人间惨剧。”宋先生闭上双眼,“侄子杀了叔叔,小刘为了保护我因公殉职。”
我没吭声。
“这一阵子风声会很紧,公司的部分业务要暂停了。”宋先生站在窗前轻喟,“幸好资金充裕,员工们的收入不会受太大影响。”
我没吭声。
“你的辞职信我不批准。年轻人要学会忍耐,学会和公司共患难,遇到困难就逃跑,以后怎么成大器?你说对不对,小刘?”
年轻美丽的女孩嫣然一笑。
“刚当上游戏部的主管,肯定会有很多问题,随时欢迎你来找我。嗯,你可以走了。”
女孩鞠了个躬,离开了办公室。
宋先生拿起我的辞职信,俏皮地笑了笑,撕成两半。
“场面话实在累人。”他坐到我的身边,“咱们开诚布公地谈谈?”
“一切都在你的掌握之中,从我前来求职的那刻起。”我无力地说,“你太可怕了。”
“俗气,夸张,捧杀我也。”宋先生语气怜惜,“看来你还是没有彻底恢复,趁公司空闲,再休息几天。”
“我不想与你为敌,但我也不想在这里继续工作。”我近乎哀求地说,“放过我好吗?”
“别人都可以辞职,唯有你是例外。”宋先生正色道。
我心中一寒,是的,因为我知道的太多了。
“你又想歪了。”宋先生夸张地皱眉,“我早就对你说过,别人至多是人才,而你是天才。你身上有一股可以为了探索而不计代价的劲头,很像年轻时的我。我一直没有分派你明确的职务,那是因为我暂时还没有考虑好,该给自己的接班人什么头衔。”
接班人?!
“想想看,这个混沌无序的行业,由于我的出现,拥有了更多人情和温暖。朝不保夕的从业者有了保障,有了希望。带给别人未来和温暖,给他们体面的职务,让那些可能误入歧途的孩子悬崖勒马,总有一天,这些都是你的权力和义务,你无权临阵退缩!”他慷慨激昂地说,“公司是展现你雄心壮志的舞台,是实现你锦绣才华的阶梯。出于一时的任性而辞职,总有一天你会后悔莫及!”
“我已经后悔了。”我喃喃自语道。
“人生总有几处悔恨时。你前女友悔恨选错了人,许隼悔恨信错了人,至于许鹏飞,悔恨的东西想必更多。错把信封的交易记录发给了侄子的女朋友,气急败坏错手杀了她……称得上是一错再错。”
我的眼前浮现出那沾满鲜血的屏幕上显示出的字迹,在密密麻麻的账号密码后写着一段话:“我发现阿隼的叔叔是盗号的,上边是他错发给我的邮件里的内容。我不知道阿隼是不是也参与到了其中,我总觉得阿隼对我态度的转变和他叔叔有关,他叔叔约我今晚单独谈这件事,我有点害怕,但我得去,我喜欢阿隼,我要争取自己的幸福。”
“你的心还痛吗?”宋先生问。
我漠然地摇了摇头。
“非要说我从头就发现了什么,那就是你的特质。”他缓缓地说,“你的悲伤,愤恨,痛苦,在面对那些账号时都被抛到了一边,为了达到目的可以不择手段。你喜欢这种主宰虚拟角色命运的感觉,在那一刻,你就是无所不能的神。为了确保你以后可以安心无忧,我不得不牺牲了小刘。如此苦心,希望你莫要辜负。”
“都是借口。”我语气冰冷地说。
“我从不利用别人,秘诀只有四个字,因势利导。那些都是潜藏在你内心深处,最真实的一面。”他看了看手表,“对不起。我得出去办事了,回头再聊。”
宋先生风度翩翩地离去,办公室大门关闭的声音仿佛抽走了我的灵魂。
我有很多机会对**说出真相,我有很多机会避免今天这种情况的发生,但我一一错过了。
我用力地咬了一下食指,皮肤渗出血丝,但是没感觉多痛。
我傻笑,笑出了眼泪。原来我也被盗了号,理论上不可能被盗的账号,人生的账号。
【36】割喉巷
一
傅蝶从未经历过如此奇异的感觉。
她仿佛躺在流砂上,身体只要略微用力就会无休止的陷落,而那个苍老的声音就像一根坚韧的钢丝,勒住她的脖子,虽然窒息的感觉很讨厌,但却是阻止陷落的唯一力量。
(或许有一天我会心甘情愿地沉溺于黑暗,但现在还不是时候。)
“你想到了什么?”短暂的安静后,那个声音又开始咄咄逼人地追问。
“你在催眠我。”傅蝶生气地说,“你就像个掘尸人,非要把腐烂的躯体从坟墓里挖出来,让本已安息的灵魂在阳光下灰飞烟灭。”
那个声音笑了:“要真是催眠的话,你根本不会这样反驳,更无法运用那些在修辞比喻。你说的话全部是以前未曾意识到的东西,我只是在帮助你分析。”
他说的是实话。傅蝶轻轻地叹了口气,除了眼前一片黑暗外,她的思维和平时没有任何不同,甚至还要更灵敏:“刚才说到哪儿了?”
“说到你讨厌你的同学,没理由的讨厌。”
“我的班级很正常,一个严厉而有点偏心的班主任,一个个不同的小圈子。每天上课时我们都很乖很安静,背后却在用各种恶毒的言辞挖苦老师,即便有些人并不讨厌那些老师,因为这是这些小圈子之间的仅存的共同语言。”
“鉴于你们的年龄,的确很正常。”
“除了这项公共爱好外,他们无聊透顶,并且谎话连篇。”
“举个例子。”
“有一次我不小心弄掉了根香肠,在它落地前接住了。于是他们整个下午都在讨论我居然能面不改色地吃下沾满污渍的食物,得出的结论是,我很恶心。”
“青春期特有的无聊,不奇怪。”
“我奇怪的是,他们在觉得我恶心之余,还能有兴致偷喝我的水。我有个大茶杯,每天中午都装满水放在窗台上让风吹凉,他们就趁我上厕所的时候瓜分,享受偷窃的乐趣。”
“你言过其实了,我想他们无非是犯懒。”
“直到有一天,某个人在下午上课时大睡特睡,被班主任拎着耳朵拽起来后,他满脸无辜地反指正是我的水有问题,是我为了报复他们在水里下了安眠药。”
“你当然没有这么做。”
“但是我承认了,就连那个撒谎的家伙也是如此,他们恐惧不安的目光让我感到前所未有的满足。我承认得那么痛快和坚定,使他忘记了自己通宵看球赛的事实,而相信自己真的是安眠药的受害者。”
那个声音笑起来:“你倒是很有成为催眠师的天赋。”
“可惜快乐总是短暂的。”遍布全身的刺痛让傅蝶忍不住呻吟起来,“第二天早晨班主任的脸色难看得像是世界末日。他恶狠狠地盯着我,向全班宣告,昨晚有五个学生意外身亡。”
“我看过报纸,他们在睡梦中被自己的呕吐物呛死了。”
“喉咙上都有个大大的伤口,要么是心灵猎手把手指上的尖刀换成了锯条,要么就是我拥有远程杀人的超能力,听起来都不靠谱。”
“但是他们的父母似乎更愿意相信后者。”
“如果不是有杀人偿命这条法律撑腰,我肯定活不到现在。他们暗中讨论各种制裁我的手段,就算验尸报告证明我和他们子女的死毫无关系。”
“比如这场车祸。幸运的是你仅仅受了几处软组织挫伤,一点轻微脑震荡。”
“这些成年人的智商和年龄不成正比,可我不想追究。如果他们能够就此干掉我,倒算是圆满的结果。他们会接受审判,然后枪毙。在这个时代,有人陪葬可是罕见的殊荣。”
“够了。”那个声音叹息道,“作为一个高中女生,你想的的实在太多了。别人听了你的描述,必定认为你心理变态,好在我是个拥有独立思考能力的医生。”
傅蝶听到窗帘拉开的声音,她惊奇地发现外边已是暮色低垂,窗外榆树上的喜鹊一家躲在窝里其乐融融。她下意识地摸了一下头上的的蝴蝶发卡,那是母亲留下的唯一纪念。
“生命很短,死亡很长。”白发苍苍面孔清瘦的医生站在病床前,“用不到急着去死。”
傅蝶若有所思地盯着他,这个医生有点与众不同,他叫什么来的?……对了,钱一夫。
“这是我的命运。”傅蝶面无表情地说,“从我出生在割喉巷时便注定了的命运。”
二
无论你怎么努力,在这个城市的地图上都不会找到割喉巷的名字。
按照公开的说法,这条一百多米长的小巷在八年前便在城市改造中被夷为平地。但实际上它不但迄今为止依然存在,而且还有人在此居住。
倘若有一颗卫星兴之所至地对它拍上一张照片,你会看到这样的情形:荒芜广阔的黄|色土地上有一条黑红相间的色线,放大几百倍后,这条色线会化成不规则的粗条,与周围的平整相比,像极了皮肤上的伤口,四周的皮肤翻卷,中间裂痕黑得触目惊心。
然而当时没几个人知道卫星地图究竟是个什么东西,所以割喉巷的名字另有出处。
一个流浪汉死于喉咙割断,警方迄今没有公布案件的结果。沉默是孕育闲言碎语最好的摇篮,娱乐性的饭后闲谈赋予了这条小巷一个言简意赅的别名。
晚上六点刚过,傅远山准时来到医院探望女儿。他例行公事般地问候了几句,将晚饭从尼龙提包里逐一取出,便像根木头似的陷入了沉默。
“今天**正式逮捕了开车撞你的人。”看着女儿吃光了他带来的食物,傅远山神色木然地开了口。他是个四十多岁的中年人,脊背有些佝偻,眼角有了些鱼尾纹,不过年轻时的英俊依稀可辨。傅蝶忠实地继承了父亲的长处,假如她的脸上能多些笑容,绝对可以令很多少男为之怦然心动。
“然后呢?”傅蝶语气平淡得像白开水。
“你是个傻瓜。”傅远山柔声道,“但是很像我,为了一时的痛快,宁愿把自己弄得狼狈不堪。我不怪你,谁叫你是我的女儿呢。”
“爸爸。”傅蝶挤出一丝笑容,“可以说真话吗?”
傅远山叹了口气,缓步走到床边,忽然伸出手打了女儿一记耳光:“大家都竭力避免麻烦,你却偏偏给自己和家人招惹麻烦。你可以安心躺在医院里养伤,我在外边累得半死。现在谁都知道我有个心理变态的女儿,我以后还怎么做人?”
“死的是我的同学,心理变态的是我,和你有什么关系?”
傅远山狠狠地瞪着她,双手微微颤抖:“说得很好,可别人并不这么认为。”
“既然改变不了别人的想法,那就无视吧。”傅蝶轻抚右脸,刚才那一下非常狠,白皙的皮肤上渐渐浮现出红色的掌印,“爸爸,说真话更痛快,不是吗?”
她父亲的肩膀颤抖了一下,转身走到窗前,双手撑住窗台向外茫然地张望:“你这性格和你的妈妈一模一样,总是喜欢用残忍而直接的话伤害别人的感情。”
“依靠谎言才能维持的感情迟早会变成毒药。”傅蝶摇摇头,“妈妈就是被它毒死的。”
“我最后再说一遍,你的妈妈是被那个流浪汉杀的!”傅远山咆哮道,“不许你再用这种谴责的口气对我说话!”
“那么是谁杀了那个流浪汉?名义上说是割喉,但他的脑袋都快被锯了下来,最重要的是,连你自己都无法确定到底是不是你干的。”
“你比那些想象力丰富的邻居更令人讨厌。”傅远山反而冷静了下来,他用看陌生人的眼光上下打量着女儿,然后麻利地收拾好餐具,一言不发地离去。
(为什么父亲只有在被伤害时才会展露真实的心情? )
年迈的钱医生走进病房,手里拿着几张纸和一张CT片。他发现傅远山不在,皱了皱眉头。
“你父亲走了?”
“有什么事尽管和我说,一个月前我就成年了。”
钱医生犹豫了片刻,坐到了椅子上:“可以。一个好消息,一个坏消息,先听哪个?”
“这个开场白太狗血了,随你的便。”
“好消息是你的脑震荡很快就可以痊愈,不必担心留下后遗症。坏消息是……人的脑电波分为四种,清醒而放松时是α波,专心思考时是β波,幻想和浅睡时是θ波,最后一种则是进入深度睡眠时的δ波。”
“我的脑电波超出了这个范围?”
“不。我发现你在清醒时,脑电波时持续而稳定的δ波,在晚上沉睡时则是清一色的β波。知道这意味着什么吗?”
“我只知道了在额头上贴这些电容片的目的,以及为什么连睡觉时都不允许摘掉。你把我当成了试验品,如果我的症状足够特别,而你足够疯狂的话,你会寻机麻醉我,然后取出我的大脑满足你的好奇心。”
“瞧瞧,因为胡思乱想而生气的模样才更符合你的年龄。”老头儿温和地笑着,但马上恢复了严肃,“根据CT片,我发现你的右脑有一些不寻常的东西。直觉告诉我,那里有一个豌豆大的点,脑细胞和神经形状发生了改变。不是肿瘤,不是癌化,就连疾病也算不上,因为你活得好好的。”
“那么你是来找我签署遗体捐赠协议的?”
钱医生的忍耐力傅远山强得多:“通过某些渠道,我弄到了你那五个死去的同学的脑部切片,他们的大脑拥有同样的变异点,可惜他们已经死了,我没办法测试他们的脑波是不是和你的一样。”
“好奇妙,就像午夜凶铃的诅咒。”
“让我相信作家制造的奇谈怪论,比让神父接受达尔文的进化论更加困难。我只是想告诉你,给我一些时间,我会找出这种状况的起因。”医生语气郑重,“顺便说一句,我没想到你居然也阅读恐怖小说。”
“吸引我的并不仅局限于经典名著,譬如我正在阅读的这本流行小说。”
“写得很好?”
“很烂,烂得比恐怖小说更适合吓人。我也顺便说一句,死去的那五个家伙,碰巧都是我家以前邻居的孩子。”
“太巧了,巧得像三流恐怖小说的开头。”钱医生意味深长地说。
三
傅远山疲惫地走进屋子,倒头躺在床上,用被子紧紧裹住身体。他感觉整栋房屋宛如风雨飘摇中的小舟,随时可能散架。
低烧终于演变成了高烧,讽刺的是,这与事态变化的轨迹如出一辙。
(我是个平庸的父亲,从没有逼迫女儿违背她的意愿。我的希望是在临终前,她所过的生活可以让我安心地合上双眼,假如她能每年记得为我扫墓,那再好不过。)
他没有拉上窗帘,漆黑的夜色才是最好的遮蔽。近几年的气候越来越异常,四月的寒风依然冷得刺骨。呼啸的风声钻进他迷乱的梦中,将他从虚幻的台阶上吹落,坠入无尽的深渊。他双腿猛地一蹬,醒了过来。
他伸手擦了擦额头上的冷汗。按照医生的说辞,几乎每个人都做过从高处坠落的梦,几乎每个人都被这种坠落惊醒。很正常,再正常不过,要是临终者有足够的力气,他在短期的瞬间所应该做的动作必然是双腿一蹬。
可是他在梦中坠落的时间越来越久,以前还能看到地面,如今只有永恒的黑暗。
他想到了女儿的那几个同学。他勉强能回忆起他们小时候的模样,三男两女,常常坐在巷口的水泥台上折叠纸飞机,要么就是玩些别的花样,傅蝶偶尔也会参与其中。每当大人打算赶走他们,腾空地方打扑克,他们则一哄而上,拼命捍卫自己的地盘。
自从那个流浪汉来到之后,一切都变了。面上厚厚的污渍掩盖不住凶恶的面孔,每天的大多数时间,他躺在水泥台上享受阳光的沐浴,到了家家开火做饭的时候,他准时逐户敲门,摆出一副令人生厌的姿态要求施舍。即使最乐善好施的人也不愿把自己的食物送给一个傲慢的家伙,但现实往往与理论相反:他吃得心满意足,膘肥体壮。
半个月后,傅远山知道了答案。那天早晨他出门上班,惊愕地注意到窗台下用红砖和石棉瓦砌成的煤棚被拆得七零八落,那个流浪汉坐在旁边惬意地吹着口哨。
他是个讨厌暴力的人,更何况那个流浪汉魁梧得足以打消大多数人武力解决问题的念头。接下来发生的事令他终生难忘:他走过去质问,流浪汉用拳头回答,接下来的厮打过程已经模糊不堪,直到他被几个邻居拉开后大脑才重新恢复记忆。
“这家伙有案底,从外地跑来避难的,千万别招惹他。”
简单明了的劝阻,足以解释大多数疑问。事后流浪汉并没有得到应有的惩罚,更加深了街坊邻居对他的畏惧感,他们自我解嘲互相议论:“算了,就当养了一条看门狗,没准能吓走溜门撬锁的小偷。”
傅远山剧烈地咳嗽起来,他艰难地爬起身,拿着杯子去厨房接满自来水一饮而尽。他听到窗外暴雨将至前稀疏而沉重的雨点声,就像那天晚上的声音。
那天晚上,当他清醒过来时,发现自己躺在巷子的正中,而身边的电线杆上倒挂着一个人。嚣张而冷漠的流浪汉在他死后终于学会了笑,他大张着嘴,脖子上的伤口在明亮的月光下一目了然,鲜血吧嗒吧嗒,滴落在地,吧嗒吧嗒,听起来真痛快。
他斜靠在厨房狭窄的窗口,那条电线杆还在,它的身影在闪电中忽隐忽现。
(你这狼心狗肺的无赖,从杀害我妻子的那刻起,就注定了你死我活的结局。)
面对**的询问,他非常痛快地承认是自己杀死的流浪汉。他被戴上手铐带走,五天后重获自由。邻居们用奇怪而复杂的眼神迎接他,女儿的眼神中则多了些恨意。
“爸爸,你为什么骗我?”
第一次他被流浪汉殴打后,为了维护父亲的尊严,告诉女儿他教训了那个流浪汉一顿,没想到迅速流传开的真相让他颜面扫地。而这一次,自己这种看上去滑稽到可怜的举动,又该如何得到女儿的宽恕?
他开始后悔不该在医院对女儿动粗,那是女儿对他的报复。面对一个无力保护她和母亲的父亲,一个抛下她伪装好汉的父亲,这种报复无可指责。
“被害人除了咽喉的那道伤口外,全身没有任何外伤,也没有任何被麻醉或者中毒的迹象。你说是你杀了他,那么你解释一下,是如何把他的咽喉割得那么深,同时没有遭遇任何反抗的?”**边质问边用讥讽的目光上下打量着他瘦弱的身躯。
“我的刀很快,一下子就切断了他的喉咙……”
“够了!你连凶器都说的驴唇不对马嘴,还敢坚称自己是凶手?”**不耐烦地打断了他,“你这样做等于误导我们的办案方向,是违反法律的行为!”
傅远山跌跌撞撞地回到床上缩成一团,回想起**的眼神,全身的皮肤刺痛得更加厉害,那种混合着不屑与气恼的目光,与女儿的何其相似。
暴雨终于瓢泼而至,闪电再次照亮了割喉巷,那根电线杆上赫然多出了一个倒吊的人,雨点的齐鸣彻底掩盖住了血滴的独奏。
四
钱一夫的心情很糟糕,他竭力不让负面情绪被别人察觉。
在这个省份,甚至全国,大部分医生听到他的名字都会肃然起敬。有人曾经打趣,他名字的发音既有医生的医,又有大夫的夫,天生是悬壶济世的奇才。
(我从来都和奇才这两个字无缘,无非是比别人多了点勤奋和设身处地的思维。)
他靠在扶手椅上,扫视着宽敞明亮的办公室,心里空得发慌。比起这个很多人无比羡慕的位置,他宁愿钻进狭窄喧闹的急诊室,紧张安静的手术室,就连条件简陋的乡村医院也比端坐在这里,成为一个镇院之宝有意义得多。
傅蝶,他喃喃自语道,用他的家乡话发音,和蝴蝶的发音一模一样。他很庆幸自己在百无聊赖之下钻到普通门诊去转悠,否则便会和她失之交臂。前所未见的症状总能给他来无比的兴奋,解决后会感受到无上的满足,但是过程常常充满焦躁。
焦躁的根源并不全在于傅蝶,死去的那五个孩子让他有种举不起放不下的患得患失。他只是对报纸上大肆渲染的死亡事件稍微有点好奇,打电话问了问公安局的老朋友到底是怎么回事。对方热情地邀请他去面谈,然后用一大堆溢美之辞逼他分担了这个难题。
何止是难题,简直就是见鬼,那个老狐狸。他恨恨地想。
**把五个孩子的行踪调查得清清楚楚:他们并没有偷偷跑去什么奇怪的地方,共同做了什么奇怪的事情,更不用说中了什么致命的诅咒。他们唯一的共同点是拥有独立的卧室,所以因为剧烈的呕吐窒息死亡时没有被父母察觉。
可他没办法解释死者脖子上的裂口形成的原因,四十多年的行医形成的直觉告诉他,那个五厘米长的裂口应该是在呕吐时形成的,但这引发了一个悖论:人们在呕吐时喉部的肌肉会剧烈地痉挛,就算肌肉在特定的情况下因为痉挛而撕裂,也不会祸及气管和食道。
钱一夫拿起皮包,从里边抽出一叠装订整齐的稿纸。封面泛黄,并且发出一股强烈的霉味,上边有五个黑色的楷体字:坏点的猜想。
粗看去毫无瑕疵的液晶屏有无法修复的坏点,而这篇论文则是他职业生涯的坏点。
“一派胡言。”他医学院时代的教授粗略地翻了翻这篇心血之作,神色轻蔑地扔回给他,“医生需要脚踏实地的精神,假如胡思乱想都可以称为论文,那我足足可以独创出一个资料库。什么时候等你描述的现象在患者中出现了,再来和我辩论吧。”
(我等到了这一天,而你早就死了,这是你的幸运,我的不幸。)
他的双手微微颤抖,最初自己曾为遭受的侮辱耿耿于怀,声名鹊起后逐渐淡忘,偶尔想到那尴尬的一幕,心中有点刺痛,但也仅限于刺痛。越是被同行瞩目,越要谨言慎行,结果成为了精神上的巨人,实践中的矮子。
什么高处不胜寒都是鬼话,实质上不过是爱惜羽毛的懦弱。这番自我解剖对内心的震撼巨大,他下定决心似地翻开论文,熟悉而陌生的文字跃然入目:
人类作为一种高级生命,其精神世界的复杂程度与其它生物不可同日而语,但是和其它生物相同,人类也是一种不完美的生物。从诞生的一刻起,就具备了肉体上的缺陷。
这种缺陷有时是致命的,譬如严重的先天性疾病或是遗传疾病,有时隐蔽得很深,只有在特定的条件下才会发作,譬如某些器官的虚弱。按照中医理论,不同的人具有不同的体质,体质一词对应的正是这种缺陷:容易上火,感冒,腹泻等等。在特定的情况下,足以导致肉体的全面崩溃乃至急速死亡。
我认为第二种缺陷可以防患于未然,作为人体的核心器官,大脑就像一面镜子,能够忠实地映射出疾病的先兆。随着医学的发展,以及对大脑研究的深入,我相信终有一日能够将困扰人类几个世纪的疑难杂症驱逐出这个世界。
对于这种未曾发作的疾病在脑组织中的映射,我用一个名字予以概括:坏点。
以下各章节均是通过阅读各种资料以及临床兵临所得出的,对人体坏点的研究……
文字稚嫩,同时充满勇气,久违的感觉。
一命二运三风水,四积阴德五读书。他记得故乡的老宅里有这样一幅对联,少年时他无法理解,如今回想起来有一种说不出的惆怅。这五项涵盖了他整个人生,换个角度来看,他就算立刻与世长辞,身后留下的只有赞誉和怀念。
人人都向往这种完美的人生,不过轮到自己,反倒觉得颇为不真实。自己年轻时千方百计证明每个人都有弱点,老了后反而自觉不自觉地回避,滑稽。
公安局老朋友给他来电话时,他还没来得及从这种思绪中拜托,口气有那么点不友好:“我说过,有了结果会主动通知你,别催我。”
“是别的事。”电话那边连忙解释,“我们传讯了一个犯罪嫌疑人,他自称昨天晚上去医院探望了自己的女儿,要是方便的话,我希望……”
“他女儿叫什么名字?”钱一夫有种不祥的预感。
“傅蝶。”
该死,他咬了咬牙,一波未平一波又起,这女孩的运气实在太差了。
“好吧。”他犹豫了一下,“我会带她去。”
五
阳光明媚,今年春天难得一见的好天气。太阳西斜,热度却没有降低多少,烘烤着榆树叶子上白色的鸟粪,加上修剪整齐的草坪的青涩味,形成了春日里独特的氛围。
傅蝶默默地走出公安局的大门,身后的台阶传来钱一夫皮鞋的响声。
“我想回家。”傅蝶冷淡地说,“改天再去办出院手续。”
“可以。你的挫伤和脑震荡恢复得很好,没理由继续留你住院。”
钱一夫答应得很痛快,傅蝶忍不住有点诧异地瞟了他一眼。老头儿张开手指梳理被风吹的凌乱的白发:“不要对你父亲的态度抱有成见,我认为他为了怕给你添麻烦才一言不发。”
“这算是安慰吗?”
“不,我在阐述自己的观点。安慰顶多算是个创可贴,说有用也有用,说没用也没用。”
有趣的老头儿,傅蝶想,和他相比父亲依旧那么乏味。一大早报警说发现了倒吊在电线杆上的尸体也就算了,面对**的询问,含含糊糊地做不出明确的答复,任谁也会把他当成可疑的对象。
“要不要我送你回家?”钱一夫问。
傅蝶摇摇头:“不用,我认识路。”
“嗯。身体感觉有什么异常,就给我打电话。”他递给傅蝶一张名片。
在公共汽车上找了个位子坐下后,傅蝶看了看时间,下午三点半。汽车将在一个小时后抵达终点,再步行十五分钟,就到家了。
她不喜欢割喉巷,但是除了那里没有别的地方可以去。
“人生就是由一个又一个谎言交织而成。就像那个老头儿,他明明非常不希望我离开医院,但他找不到限制我自由的借口,于是故作豁然地任我离去……算了,他起码没有像别人那样假惺惺地阻止我,以那里刚发生过凶杀案,回去不安全为理由。”
汽车的引擎轰鸣,在别的乘客眼中,这个女孩的双唇翕动更像是在低声唱歌。她很清楚他们的想法,所以可以坦然地自言自语。
“寂寞到自己和自己说话,多么悲哀啊。”
半年前在教室里和她说这句话女孩长着一双猫眼,嘴角的笑容带着七分讽刺,三分厌恶。傅蝶困惑地看着她,以前曾经在巷子的水泥台上开心玩耍的幼年同伴,即便因为岁月的变迁变得逐渐陌生,用同情的口气加重尖酸的目的仍然难以理解。
“至少这些都是实话。”傅蝶是这样反驳的,“你呢,你听到的话有几句是真实的?”
女孩狠狠地瞪了她一眼,扭头走向不远处目光茫然的三男一女。这五个人此时此刻正躺在停尸间,再也无法对她报以莫名其妙的敌意。
友谊究竟是靠什么维护的?傅蝶不清楚,但是这些昔日的同伴向来惧怕自己的母亲。母亲是个烈性子的女人,不苟言笑,受不了任何刻薄,在小巷的邻居中人缘冷淡。母亲活着的时候,这些同伴和他们的父母退避三舍,死了后,他们若是展现出如释重负的反应倒更自然些,可实际上他们却开始仇视她和父亲。
割喉巷行将拆迁时,邻居们争先恐后地涌入拆迁办公室,与开发商代表讨价还价。最终出台的补偿方案相当苛刻,但他们别无选择似地在上面签字画押。起初傅蝶以为他们急于搬离这条声名不佳的小巷,搬家公司的车队集体到来时,她发觉自己错了。
向生活多年的故居做临别一瞥的目光多少应该带点眷恋,而他们的眼中充满憎恶,这种憎恶赤祼祼地指向他们父女二人。
(为什么在**调查杀害流浪汉的凶手时,他们竭力为父亲开脱?为什么在父亲洗脱罪名后他们反而嫌弃惧怕父亲?)
“下一站,和平大街,下车的乘客请提前做好准备。”
电子报站器的女声平稳而单调,傅蝶忽然打了个哆嗦。那个猫眼女孩的父亲从割喉巷搬走后,在和平大街开了家小饭店,她死去的那五个同学常在那里聚会。
她知道那家饭店的地址,虽然从未打算光临,但她知道。
五分钟后,傅蝶下了车。她沿着和平大街步行了几百米,看到一个悬挂“酒香不怕巷子深”条幅的巷口,走了进去。
巷子很狭窄,而且还是个死胡同。巷口有三个孩子蹦蹦跳跳地玩着跳格子的游戏,旁边两个边晒太阳边择菜的老太婆在絮絮叨叨到的聊天,她侧身躲开一个竭力保持平衡的孩子,一对从三层居民楼门洞里出来的情侣,以及两个心不在焉的环卫女工,总算找到了那家饭店。
夜来香饭庄,俗得不能再俗的名字。她吁了口气,以前割喉巷附近有家同名的酒楼,规模要比这里大上十几倍,这位昔日的邻居当时是那儿的厨师,看来他心中一直渴望自己能当上老板。
贴着花里胡哨玻璃纸的大门紧闭,黑底金字的牌匾布满灰尘,想必要么是生意惨淡,要么是来这里的客人对整洁并不怎么在意。
傅蝶伸出手推门,刚接触到冰冷的铝合金门框,胳膊滞涩在空中。
我来这里做什么?他们认为是我害死了他们的孩子,我来这里做什么?
她眯起眼睛,一周前,在她慌乱地躲避那辆杀气腾腾冲过来的白色面包车时,依稀看到车门上印有夜来香饭店的字样。
她想起父亲告诉她,想要杀害她的人已经被捕了。这家的女儿死了,父亲进了公安局,剩下的应该只有一个很可能处于歇斯底里状态的母亲。
(我怎么会稀里糊涂的来到这里?难道我的大脑真的问题严重?)
“不好意思,我们这里暂停营业。”一个伙计模样的年轻人拎着个菜筐,出现在傅蝶身后,无精打采地对傅蝶说,“请让让。”
傅蝶怔怔地目送他走进饭店,正打算离开,忽然听到饭店里传来声嘶力竭的惨叫。门猛地被推开,那个年轻人面无人色地狂奔而出,把傅蝶撞了个趔趄。
六
办公室宽敞而空荡,家具的颜色非黑即白。傅蝶坐在角落的椅子上,面无表情。
钱一夫脸色铁青地端详着手中的照片:背景是一间杂乱的屋子,不锈钢器皿在日光灯下闪闪发亮,颜色僵硬得犹如死人的面孔。照片正中是一口热气腾腾的大铁锅,一个穿着豆沙色毛衣的人匍匐在锅口,后脑勺凌乱的黑发漂浮在沸水上。
“我们的法医和你的反应差不多。”坐在办公桌对面,年龄和钱一夫相仿的男人说,“真够惨的,喉咙被割开,上半身几乎煮熟了。”
“割喉足以致死,为什么还要把她推到沸水里?”
“看来你直接排除了自杀的可能。”男人托住下巴,“医生的直觉?”
“人类的本能。”钱一夫耸耸肩,“就算极端仇视自己的人,也不会选择这种自 砂 芳 法。”
“她有足够的自杀动机。女儿死了,丈夫涉嫌杀人未遂,面临牢狱之灾。”
钱一夫没有回应这句话,走到傅蝶面前:“你怎么会到哪里去?”
“不知道。”傅蝶目光迷离,“漫无目的,和逛街一样。”
“这里是公安局,思考以后再回答。”钱一夫小声警告她,“当时你告诉我要回家的。”
“你有没有这样的经历:前一秒在想一件事,接下来大脑一片空白,等自己醒悟后,时间过去了很久?”
“每个人都有过,尤其像你这种年纪的孩子。”钱一夫沉思道,“绝大部分情况下,这种情况称为走神。”
“那么极少数情况呢?”
坏点。钱一夫心里默念这两个字,说出口的却是另外的话:“具体情况具体分析。”
“是不是医生和老师一样,格外喜欢分析别人?”傅蝶望着办公桌后的男人,“你要逮捕我?”
“不,你随时都可以离开。”
傅蝶用一种既像起身又像鞠躬的方式站起来,转身走向办公室的大门。
“我劝你还是回医院,毕竟你家附近刚发生了杀人案。”
傅蝶的嘴角浮现出微笑:“我知道昨晚死的是五个孩子父母中的一个,今天又死了一个,我觉得你应该把注意力放在他们身上。”
“现在这些孩子都在想什么?”发牢骚的声音很响,在走廊上清晰可闻,“明明是为他们考虑,招来要么是麻木不仁,要么是明嘲暗讽!”
你误会了,我只会冷嘲热讽。你误会的原因是没有认真思考我的话。
她走出大楼,决心一定要直接回家。
末班车上的乘客大多昏昏欲睡,她的头脑出奇地清醒,盯着窗外的景色,似曾相识的感觉像一根黑暗中的黑色发丝,无踪无影地掠过她的鼻尖,很痒。
又到了和平大街,她的脸贴到窗上,睁大眼睛。巷口的条幅一掠而过,这里会不会变成第二个割喉巷?那时他们嫌弃的会是谁?她咧开嘴,不无恶意地笑了。
“终点站,铁路文化宫到了。”
电子报站器省略了后面的提示语,终点站到了,谁都得下车。
下车的只有傅蝶一个人。附近的工厂早已下班,回车场边孤零零矗立的文化宫废弃多年。这栋建筑的后边是个驼峰型的黄土堆,它巧妙地挡住了割喉巷的轮廓。爬到顶端,看到那条由两条奄奄一息的红砖楼夹出的小巷,心情会骤然低落,恰好吻合面前的下坡路。
傅蝶走进漆黑的小巷,心脏跳动得很快,但她没有感到任何恐惧。她不讨厌黑暗,只讨厌隐藏于黑暗中的那些物体,譬如墙壁,电线杆,菜窖。
她的母亲死在菜窖里。
那是个阴沉沉的傍晚,雨点细密且寒冷。年幼的她呆呆地站在客厅里,邻居们聚集在后院,发出各式各样的惊叹。
那里有个地下菜窖,一个小时前她兴致勃勃看电视时,母亲去了后院为晚饭做准备,再也没有回来。饥饿促使她去寻找母亲,菜窖的门敞开,她低头看去,母亲仰面朝天地躺在黑色的泥土上,五官扭曲,喉咙处长长的裂口格外醒目。
父亲回来后发出的悲鸣以及邻居们的议论纷纷重新在她的脑海里回响。
(你们凭什么认为是母亲主动招惹了那个流浪汉?你们凭什么?!)
愤怒像是一记重拳,狠狠地将她砸回了现实。她伸出双手不停地摸索,疯狂地寻找家门。
一根木刺扎进了掌心,她找到了那扇门。她笑出了声,笑得泪流满面。
七
钱一夫坐在飞驰的出租车上,此时已是后半夜,车轮碾过覆盖路面的尘土发出的沙沙声清晰可闻。他竭力平静自己的心绪,回味方才和老朋友的对话。
“对于割喉巷的事,你知道多少?”傅蝶离开后,他开门见山地询问。
“你算是问对了人,那儿正是我以前工作过的分局管区。解放前它叫歌后巷,因为那里出了个著名的女歌星。二十年前那里又诞生了一个金嗓子,我在文化宫里听过她的歌声,真是令人心旷神怡的演出。可惜后来她生了一场重病,嗓子毁了。”
“傅蝶的母亲?”
“对。十年前她死的时候我去过现场。喉咙上的伤口看起来像是他杀,但经过法医的检验,实际上是场意外。菜窖里积存的二氧化碳让她头晕目眩,昏倒时被身边木箱上露出的钉子划过她的咽喉,窒息而死,可是……她咽喉的肌肉似乎有点问题,否则区区铁钉根本造成不了那么大的伤口……喂,你的脸色怎么那么难看?”
(那种奇怪的现象很可能是坏点造成的,但是我在十年后才知道了这件事!)
“没什么,你继续说。”
“有些居民向我们反映,很可能是一个流浪汉做的案。我们想找他调查,他似乎听到了风声,逃得无影无踪。后来验尸报告证明此事与他无关,就中止了对他的搜捕。半个月之后,听到这个流浪汉被杀的消息时,我的第一反应,没准是死者丈夫的复仇。他始终不肯接受我们的结论,闹得不可开交,非说我们包庇凶手。”
傅远山的容貌浮现在钱一夫的眼前,老实巴交的人犯起倔脾气就算天塌地陷也难改变,这是亘古不变的真理。
“那是一天半夜,有个下夜班回来的居民看到傅远山躺在小巷正中,电线杆上倒挂着一个人,他吓得半死,赶紧跑回家打电话报了警。傅远山醒来后一口咬定是自己杀了人。他发现流浪汉偷偷地溜回来了,怒火中烧,想要为妻子报仇。”
“非常合理的解释。”
“验尸报告就不那么合理了。傅远山是个手无缚鸡之力的人,以前他和流浪汉动过手,被揍得满地找牙,根本没能力割开那个彪形大汉的咽喉。凶器是类似锯条之类的东西,遗憾的是一直没有找到。傅远山被捕后,他的邻居们纷纷表示不可能是他杀的人,那些日子他终日喝得酩酊大醉,他的血液检查报告证实了这一点。”
“他夜归时醉倒在巷子里,被**弄醒时发现流浪汉被杀了,顺水推舟地承认自己杀了人,他为什么要这么干?”
“妻子死后万念俱灰,作为复仇的‘英雄’而死去反而更光彩。在我逐一指出他供词的漏洞后,他无法自圆其说,痛哭流涕地承认了自己在撒谎。”
“可他还有个女儿。”
“是啊,貌似壮烈,实则可鄙的行为,自私到了极点的男人。”
难怪傅蝶对父亲如此冷漠,钱一夫怅然地想,无论是谁,发现在父亲心中无足轻重时,都会怨恨和疏远吧。
“流浪汉被杀的案子一直没有破,小巷的居民众口纷纷,提供的线索纷杂繁芜,我们的腿都快跑断了也没找到有价值的。从那以后,昔日的歌后巷变成了如今的割喉巷。”
“你认为这段往事和现在的这几桩命案有什么关系?”
“关系?被倒吊在电线杆上的恰巧是当年发现流浪汉被杀的那个邻居,其余的死者也都是傅远山以前的邻居!”他的老朋友暴躁地提高了声音,“尤其是那五个孩子,死得不明不白,法医们束手无策,知道了关系又有什么用?拜托你,赶紧帮我查清他们死亡的原因!”
“傅远山对此有什么解释?”
“他这次倒没有逞强,来了个一言不发。”
坏点,如果不是坏点还能是什么?
钱一夫当然不可能告诉老朋友没有确切证据的猜想,他当年的论文有个致命的缺陷:旁征博引地证明人的肉体存在着坏点,但是对坏点发作的原因只字未提。
炸弹需要**,促使坏点爆发,肉体瞬间崩溃的**是什么?
夜冷风寒,司机打了个响亮的喷嚏,钱一夫回过了神。
“你知道割喉巷么?”他问。
“有点印象……啊,想起来了,那地方好像早就拆了吧?”
“带我去那里。”
“老先生,深更半夜的我真不愿意去荒郊野外……”司机为难地说。
“你看我这体格,像是个抢劫犯么?”
司机愣了愣,哈哈大笑:“您还挺幽默,好吧,我豁出去了。”
钱一夫跟着他笑了几声,眼角忽然跳了一下。
八
客厅昏暗异常,傅蝶坐在桌前,桌上烛火如豆。
煤气早就被掐断了,水电不知道何时会来何时会停,这种生活她习以为常。
“人生没有回头路,这是我的座右铭。我信奉它,同时被它所害。”
从她记事的那天起,母亲的嗓音便沙哑而阴郁。去幼儿园接送她的时候,母亲总是尽量避免与别人交谈,以至于很多家长都相当纳闷:这个面貌姣好的女性为何如此孤僻?
母亲的孤僻同样体现在家人身上,除了在五岁那年,母亲一时兴起地给她买了个蝴蝶发卡,再也没有赐予她任何礼物。
她把发卡从头上取下,昔日鲜红的塑料壳被紫外线晒成了白色,美丽的蝴蝶变成了平庸的蛾子,她依然宝贵如初。
那时她不了解母亲的苦衷,没来由地感到一种自卑。这种自卑如此刻骨铭心,在一个小朋友好奇地问她的妈妈是不是哑巴时,她爆发了。她张开嘴狠狠地咬住那个多嘴多舌的小家伙,咬破了他的胳膊。
母亲狼狈地不停道歉,回家后破天荒地狠揍了她一顿。
“你和你爸爸一样自私,自私透顶!我叫你们自私!”这也是她第一次见到母亲流泪。
母亲究竟为何愤怒,这个疑问贯穿了她的童年。两个在邻居面前感情融洽的人,回家关上门后冷淡如路人.
答案的揭晓是在母亲死前的一年,那天是母亲的生日,父亲买了个蛋糕,做了很多菜。她望着父亲忙碌的身影,满心期待这能够成为父母和好的契机。
她失望了,不仅失望而且充满恐惧。母亲回家后看到满桌的饭菜,疾步走过去掀翻了桌子,对父亲咆哮起来:“你说,你在我生病时做了什么手脚?”
“你疯了?”
“你故意拖着不送我去医院,毁了我的嗓子,怕我成名了抛弃你,是不是?”
“胡说八道!你从哪里听到的谣言?”
两个人扭打成一团,屋子里杂物横飞,她哇哇大哭,无人理睬。
这场激斗虽然激烈,其实不过是接下来战争的序曲。从那以后,母亲的怒火成了家常便饭,父亲任凭母亲拳打脚踢也一声不吭,仿佛默认了母亲的指控。
她多么希望父亲怒吼着否定,可父亲瑟缩的表现让她从骨髓里感到寒冷。父亲被流浪汉殴打后,母亲轻蔑地瞥了眼躺在床上呻吟的丈夫,冷冷地说:“别指望我带你去医院。”
矛盾的是,父母在家中打得不可开交,面对邻居却在掩耳盗铃般地尽力掩饰。她不止一次地见到邻居们面对父母的背影,神色各异,窃窃私语。就连小伙伴们也开始疏远和排斥她。
她怨恨父亲,又同情他,这种同情一直维持到父亲对**承认自己是杀人凶手为止。他承认得那么义无反顾,完全没有想到年幼的女儿趴在窗口,泣不成声。
眼泪流出的不仅是哀伤,更多的是心里的热量。从此她的心冷了,死了。
(我为什么会有这种自私而懦弱的父亲?!)
忽如其来的敲门声很有节奏,傅蝶低声问:“谁?”
“是我,钱医生。”
“有什么事?”
“想和你谈谈我的新发现,拜托,开门吧,我快被冻感冒了。”
傅蝶推开门,老头儿拎着皮包笔直地站在浓黑的夜色里,白发被风蹂躏得像个鸟窝,鼻尖和眼睛红红的,他揉揉鼻子,苦笑了一下:“能让我进屋么?”
她侧身让开一条路:“我可没钱支付你的出诊费用。”
“你多虑了。”老头儿找了张椅子坐下,“我是来给你讲故事听的。”
“什么故事让你如此迫不及待?”
“一个年轻的电工整天担心自己触电身亡,工作时总是异常小心。有一次他不慎触碰到了高压线,当场死亡。后来人们发现那根高压线根本没有通电,但这个电工的皮肤却出现了明显的电流灼伤。”
“你觉得我在割喉巷活到现在而没有夭折是个奇迹?”
“我是想谈谈你脑子里的那个坏点。”
傅蝶皱起眉毛,她觉得医生有个通病,对那些无关痛痒的病症穷追不舍,却对很多重症束手无策。
“我觉得没必要,我现在活得好端端的。”她冷淡地说。
“外在越丰富多彩,实质愈恒久不变。”钱一夫喟叹道,“每个人都有坏点,我也不例外。”
“你该不会是发现自己的脑波有了异常,跑来和我切磋病情的吧?”她讥讽地问。
“事情得从你的母亲谈起。”钱一夫无动于衷,“她应该就是坏点的第一个受害者。”
“请你不要用这种总结报告式的语气谈论我母亲。”
“在她去世之前一定发生过什么事。”
“别随意猜测。”
“她是个优秀的歌手,肯定非常珍惜自己的嗓子。我知道她后来因为生病被迫放弃了演唱事业,不过恕我直言,这应该还没有严重到使她精神受到重创的地步,我打听了一下知情人,在她转行后不久和你父亲结婚时,看上去相当幸福。”
傅蝶深深地吸了口气:“你彻底毁了我对你的那一点尊重。”
“和你的生命相比,无足轻重。”
“我的生命并不比母亲的尊严和隐私更重要。”她推开门,“出去。”
钱一夫拎起皮包,取出一个信封放在桌上:“在你撕了它之前不妨看一遍,另外,有空时你可以去和平大街的那条小巷故地重游,或许那里可能发生……一些变化。”
九
钱一夫离开后的三天,傅蝶一直呆在家里。
她蜷缩在窗上,用被子把自己裹得像个虫蛹。
(我从未蜕变成彩蝶,充其量不过是个沉溺于往事的毛虫。骄傲冷漠的外壳虽然坚硬,但只要触碰到结丝之处,便会一触即溃。)
钱一夫留下的那封信字迹很潦草,显然是匆匆而就:
“我在年轻时写过一篇论文,认为人类在出生时身体便有了或明或暗的缺陷,这种缺陷会导致疾病甚至死亡。我的论断遭到老师无情的嘲笑,如今回想,认为他冥顽不化和嫉贤妒能确实有些偏激,是我的理论本身具有不完全之处。”
“我将这种先天性的缺陷称之为坏点,坏点理论的局限性在于,它适用于体质虚弱或者先天性疾病,却无法解释急性肉体崩溃。”
“这个谜困惑了我大半个人生,在遇到你之后,我仿佛找到了解答真相的钥匙。”
“为了避免给你带来困扰,我没有对你实话实说:你的脑波是典型的坏点行将发作的前兆。很惭愧,虽然是我创立的这个理论,但我对你身体坏点的恶化时间一无所知。”
“纵然我能从容地解释出谁是因为坏点爆发身亡,但没有实际意义的理论本质上等于废话,。对我来说,这种马后炮式的解释与耻辱无异。”
“这几天发生的事件让我豁然开朗,人的坏点不仅存在与肉体,而且存在于精神。二者的区别在于,肉体上的坏点是先天形成的,而精神上的坏点则是后天形成的。”
“倘若这两个坏点重合到一起,那种瞬发的破坏力足以摧毁生命。以你的母亲为例,根据她的验尸报告,她咽喉处的肌肉组织在死亡前即出于异常脆弱的状态,被钉子划过,造成了法医难以理解的创口。”
“至于你的那五个同学,还有死在饭店里的那个女人,同样也是由坏点造成的死亡。呕吐时喉部紧缩,破坏了本已脆弱的肌肉,饭店里的女人则是在做汤时灯枯油尽。对坏点理论闻所未闻的法医,得出了错误的结论不足为奇。”
“为什么会这样?这些人精神上的坏点是如何形成的?”
“我的心中似乎有了答案,但至多只能称之为猜想。真正的答案只有你父亲和你知道。”
(他在暗示什么?我讨厌别人把我和父亲相提并论。)
她掀开被子爬起来,犹豫是不是该去和平大街上的那条小巷,电话刺耳地响起来。
“小蝶,我刚从公安局出来,很快就到家。”父亲的声音疲惫而单调。
“我正要出门,家里没什么吃的了,你在路上买一些吧。”她不由分说地挂断电话,穿好衣服匆匆离去。
头天傍晚的雷阵雨过后,春季似乎被夏季直接赶下了舞台,正午的阳光强烈而灼热。她锁上房门,有点恍然地端详着这条生活了十几年的小巷。在她的记忆里,很久没有见到割喉巷如此坦白豁亮的景色。
巷道两边的楼房在阳光下显得格外破败,但平素阴森的气氛一扫而光。割喉巷像一个整年躲藏在屋子里的怪异老人,一旦暴露在光天化日中,人们注意到的只是他的衰老与落魄。
父亲当年以母亲死亡的真相不明为由拒绝搬走,他声称在这里才能感受到母亲的气息。难道令人窒息的寂静和压抑就是母亲的气息?
割喉巷里弥漫着一种让自己不安的古怪感觉。这种感觉与一个久经岁月侵蚀的古代铜器被擦得闪闪发亮相似,荒诞之余,还散发出一种灵魂精华消逝的空虚。
这样的小巷不再是她居住的割喉巷,虽然傅蝶讨厌它,可是无法忘却它。
她逃也似地赶上了公共汽车,汽车慢吞吞地哼哼着,她焦灼地对搓双掌,到达和平大街时,掌心已被搓得快脱了皮。
不知为什么,她的心脏跳得很激烈,这种久违的慌张在她走到夜来香饭店坐在的那条小巷时达到了顶峰。巷口的条幅还在,巷子里的嘈杂还在,她口干舌燥,全身微微颤抖。
她平定一下心绪,鼓足勇气走进小巷,突然找到了答案。
上次来时在巷口玩耍的孩子不见了,那两个老太婆还在,并坐在墙根下晒太阳,声音不大不小地闲聊。注意到她的出现,她们交换了一下眼色,停止了交谈。
巷道依然狭窄冗长,她木然向前走了几步,突然打了个趔趄,一阵头晕目眩。揉了揉眼睛,视线有点模糊,就在这朦胧中,她看到了一股不祥的黑气弥漫在空气中。
(没错,这正是割喉巷应有的气氛!)
“道德的存在意义即在于此。”钱一夫放下书。
“道德?如果我家的邻居们对这两个字稍有敬畏之情,便不会那么肆意妄为。”傅蝶咬牙切齿,“他们欺软怕硬,刻薄势利,他们只在意自己能得到或是会失去什么。”
“人性中总有阴暗的一面,我们必须学会宽容。”钱一夫走到她的身边,“你对父亲的心结造成了精神上的坏点,这些年猜忌的生活导致了你的脑波愈发异常。其实这些都是可悲的误会。”
“误会?”
“你的父亲并没有故意延误带你母亲去医院。我看了你母亲的病例,那种化脓性声带炎初期很难察觉,病症发作时很凶猛,经常对患者的声带造成永久性的损伤。”
“我知道。”
“你知道?”这个回答让钱一夫很意外。
“母亲向来视自己的嗓子为生命,假如感觉到异常,任何人也阻止不了她去医院检查。”傅蝶低下头,“她后来那么歇斯底里,我想正符合了你那个理论,嗓子坏了这件事造成了她精神上的阴影,而父亲故意拖延她治病的谣言使这种阴影变成了坏点。母亲不是个合群的人,她看不起邻居,邻居也不喜欢她,编造出这种谣言故意刺激她……我早知道是他们干的。”
“……你这个推测很有可能,她内心始终无法接受嗓子毁了的现实,谣言造成的精神压力让她喉咙附近的肌肉逐渐坏死,和那个被吓死的电工是同样的原理。”
“真正让我痛恨的是,父亲竟然一直保持着沉默。”她的鼻子有些发酸,“对性格强势的母亲解释起来的确很难,但他居然连尝试的机会都放弃了。”
“你认为是他间接害死了你母亲?”
“这个问题已经没有意义了。”傅蝶黯然道,“其实你是想让我明白,是我间接害死了那五个同学。”
钱一夫怔住,久久没有开口。
“我承认在水里放了安眠药,这种压力真的会导致他们暴死吗?即便他们的父母是谣言的主要制造和传播者,那也与他们无关吧?”
“那个……”钱一夫欲言又止,“……好吧,我告诉你,那个开车撞你的饭店老板在得知妻子暴死后精神崩溃,说出了真相。其实当年你母亲并不是被二氧化碳熏得晕眩失足,而是在驱赶趴在你家后院墙上窥探的那五个孩子时,不慎坠入菜窖身亡的。”
傅蝶的身体剧烈地颤抖了一下。
“事后他们的家长编造出是流浪汉杀害你母亲的谣言,目的是为了转移**的视线,保护自己的孩子。可无论怎么保护,这场意外还是在他们的精神上留下了阴影。”钱一夫继续说道,“他们回家后告诉父母你在水里放了安眠药,这种本来顶多算是恶作剧的举动,在这些人的眼中却成了令人惊惧的信号。他们怀疑你是不是知道了真相,开始报复。”
“要是这样就能致人死亡,很多事就变得简单了。”傅蝶的声音很低,低得就像鼹鼠掘洞,“早知如此,我真应该在水里放上点别的药物。”
“你不能这么想!”钱一夫激动起来,“归根到底你母亲的死只是一场意外。我告诉你这些是为了让你摆脱,不是为了让你沉溺!”
“……你是个医生,为什么要对我的生活穷追不舍?”傅蝶平静了一些,沙哑着嗓子问。
“万事万物都有他们的逻辑。”钱一夫靠在门上,整个人苍老了很多,“我穷尽一生研究它们内在的关系,却疏忽了本质。割喉巷的历史有一段空白,它对应了我人生的空白。在我人生的暮年,我要弥补它。”
“把我当成显微镜下的病毒研究,就是你的弥补方式?”
“不,孩子,你错了。从一开始我就把你当成了拥有独立人格,独立思考方式的……朋友对待。我不希望你步你母亲的后尘,我要找到你精神坏点的根源,避免它与肉体的坏点重合,我要你活下去。”钱一夫诚恳地说,“只差一点点,迄今为止所发生的事便可以梳理清楚。”
“我不明白。”
“你死去的五个同学,还有饭店的老板娘,他们脖子上的裂口是因为精神和肉体的坏点同时发作的结果,但那个流浪汉和前几天被倒吊在电线杆上的男人是例外,这两个人的伤口可是货真价实的割伤。”
“不要兜圈子。”
完了
【37】锁匠
一
我趴在桌子上,聚精会神地研究着手中的钥匙。
我见识过许多奇形怪状的钥匙,然而这把钥匙,更像是一个随手而为的工艺品。
匙身足有十厘米长,不足半厘米宽,似乎稍微用力就可以掰断。匙齿更像是纠结成团的金属,一根弯成螺旋形的尖头伸了出来,闪着寒光。
根据重量判断,它的材质非铝非铜,像是某种合金。我发现匙柄的末端有个很小的按钮,轻轻按了一下,伴随着清冷的金属摩擦声,那古怪的匙齿居然全部缩进了匙身。再一按,它以极其缓慢的速度钻了出来,像是条狡诈多疑的毒蛇。
我叹了口气,把它放到一旁,视线转移到旁边的工具箱上。箱子里装着很多形状同样奇怪的工具,有的像筷子那么长,有的短小如绣花针,都是祖父遗留下来的各种开锁和制锁的工具。除了得到这些常人几乎一生都无缘得见的玩意外,我顺便也继承了锁匠的名号。
父母去世得早,祖父三年前撒手人寰,我现在无牵无挂。
倘若不是该死的先天性心脏病,我应该快要大学毕业了。奈何任何强烈的刺激都可能要了我的命,因此我只能呆在家中与锁为伴。不过或许真的如祖父所说,我对于这门手艺有着惊人的天赋,每当我的手指接触到冰冷的锁和钥匙,就会变得无比安详。
然而面前的这把钥匙却让我感到了一丝焦躁。
按照杜依所说,七年前,她八岁的弟弟用这把钥匙打开家门,走了进去,从此人间蒸发。
杜依是我的前女友,医科大学三年级的学生。我们交往了两年一个月零六天。我花了半年,才发现她名字中虽然有个小鸟依人的依字,可是却姓杜绝的杜。杜绝依赖意味独立自强,但往往也是顽固任性的同义词。她对我忽冷忽热的态度,令我感到相处实在太累,当她提出分手时,我甚至感到了一种轻松。
她消失了几个月,再次出现在我的面前时,给我带来了一个难题:造出一把能用面前的这把钥匙打开的锁。经历了七年徒劳无功的寻找,她父亲的身体垮了,病重入院。她开始相信神秘的力量:或许那是一把能够开启异度空间的锁,或许由此能够发现她弟弟的去向。
“家里的陈设和弟弟失踪时一模一样,这么做是为了要提醒自己,必须找到弟弟。”
我理解她的心情,但对于她的想法,却觉得未免偏执到了可笑的程度。
锁匠是个拥有太多秘密的行业,毕生心血都凝结在狭窄的方圆间,最终表现形式则是零件的设计与组合。就算你创造出再得意的作品,能够为之击节叫好的听众寥寥无几。
与别的工匠不同,向同行展示制造技术不等于胸襟博大,只能起到降低作品安全性的效果,更有悖于职业道德,是千百年来的禁忌。正因为如此,锁匠之间反而有种心领神会的默契,倘若在制锁的过程中遇到什么危险,很快便会流传开来,互相引以为戒。
所谓的危险是指委托制锁的人,而不是锁本身。
我之所以答应陪着她胡闹,唯一的原因分手想起她时,总有种莫名的愧疚。我认为没准正是自己冷淡的个性让她受到了伤害,但如今道歉未免太晚了。
房间里很静,静得几乎可以听清心脏的杂音。我开始有些后悔,后悔为什么没有向杜依询问她弟弟失踪时更多的细节。
我重新拿起了那把钥匙,眯缝着眼睛,扭动手腕,想象用它开启一把无形的锁。
阳光照在手上,很温暖,可以很清楚地看到空气中的尘埃在做不规则的舞动。渐渐地,尘埃发生了某种奇妙的变化,它们围绕着钥匙,组成了一个涡旋……
与此同时,屋门咔哒一声开了。我转过头,愕然发现只有一股怪异的风从走廊涌入。
二
将近中午,杜依不约而至。
我告诉她没有任何进展。她若有所思地歪着脑袋端详了一下我,然后举起手中的塑料袋,里边装着生日蛋糕:“今天是你二十岁的生日,我去做饭。”
和我交往的日子里,她经常给忙于工作的我做些饭菜,手艺很好。
饭桌上我始终保持着沉默,直到她先开了口。我曾经幻想过她称为贤妻良母的情景,可惜都成了过眼云烟。
“时间真快。”她说,“去年给你过生日的情景就像昨天发生的事。”
我有点尴尬,便岔开话题:“告诉我你弟弟失踪时的详细情况。”
“你终于相信了我的话吗?”她幽幽地说,“我看得出来,你一直认为我在胡思乱想。”
“工作总归是工作。”我不置可否,“快说吧,越详细越好。”
杜依放下筷子,神色黯然的点了点头:“那天我弟弟放学回家,发现他的钥匙打不开家门,就去外边的食杂店给爸爸打了电话,爸爸告诉弟弟不用着急,他很快就要下班了。等爸爸回家后,却发现弟弟失踪了。邻居说,他看到弟弟打开门进了房间,可是屋子里却空空的。后来根据**的勘察,屋子里没有被外来者闯入的痕迹。”
“会不会是邻居在撒谎?”
“看到弟弟在开门进屋的并不止一个人,那时是下班的高峰,他们不可能都在撒谎。其中有几个人注意到了弟弟就是用这把形状奇异的钥匙打开了门。”
“它是在哪里被发现的?”
“门口的垫子上。弟弟好像刚进屋就消失了,于是钥匙就掉到了地面上。上边只有他的指纹。**调查了很久,还是找不到这把钥匙的来历。最后认为它和失踪无关。”
“门锁有没有被撬过的痕迹?”
“没有,但根据公安局鉴定科的人说,锁芯曾经被拔出来,然后又被重新安装了回去。”
我感到脸上的肌肉猛地抽搐了一下:“你家是普通的防盗门?”
“对。”
“那么就是最常见的弹子锁。”我自言自语道,“那种锁的锁芯很短,怎么可能吻合那把钥匙的形状?不,这完全有悖于理论,根本不可能。”
“我找了很多锁匠,大部分以为我疯了,剩下的和你现在一样,反复强调不可能。但是弟弟的失踪是千真万确的事,这把钥匙也是真真切切的存在,到底有什么不可能?”杜依的面颊浮起了潮红,语气急促起来,“拜托你,别轻言放弃!”
放弃?我当然不会放弃。或许从我出生的那天起,便被命运放弃了,因此我绝不会轻易撒开那些可以被自己掌握的东西。譬如我的手艺、我的骄傲。
一个娴熟的锁匠,趁楼道里无人时,以最快的速度打开门锁,然后换上他带来的锁芯。等待杜依的弟弟进门后,寻机再将锁芯换回去,这并非不可思议。但除去那个神秘的锁芯不谈,那把钥匙为什么会掉在门口?
想到这我不禁苦笑起来,按照这条思路设想下去,就等于认同杜依的观点:她的弟弟消失在异度空间。
我绝对无法相信这种匪夷所思的东西,但是如果想要推翻它,只有一条路:按照杜依所说,造出能用那把钥匙打开的锁。
我来到工作台前,死死地盯着钥匙,它泛着清冷的寒光。这是那个神秘人物留下来的唯一线索,他就像幽灵一样存在于杜依弟弟的失踪前后。没有任何人可以确定他的存在,同样,没有任何人敢于否定他的存在。
“给我时间和耐心。”我取出纸和笔,“除非我主动联系你,否则别来打扰我。”
“你一点没变。”杜依冷冷地说,“还是这么专横跋扈。”
三
如今制锁的厂商越来越狡猾,他们喜欢把钥匙做成比较奇异的模样,以此来让顾客觉得安全性很高。但在专业的锁匠眼中,都是无聊的花招。大部分十字花锁甚至还不如老式挂锁可靠,简单不等于粗陋,复杂不等于精密。
那可以收缩的,乱麻一般的匙齿显然是采用了有记忆效应的镍钛合金,而银白色的匙身很可能是含铬的特种钢,只有这种坚硬的金属才能在中空的情况下,内藏复杂的伸缩机关。
我已经画了几十张草图,涉及到的零件越来越多,多得几乎令我暗暗心惊。钥匙就像人体的骨骼,每一处都有其相应的作用,这已经不是弹子锁能够承受的范围,甚至不是现有的金属材料能够制造出的锁。
一阵尖锐的耳鸣打断了逐渐混乱的思路,我疲惫的合上双眼,用手指轻轻揉着隐隐作痛的太阳|茓。每年冬天身体状况都会很差,然而耳鸣却是首次出现,这可是个不好的兆头。医生曾经叮嘱过,如果发生了这种状况,就要尽快去就诊。
可惜我不甘心放下手头的工作。我早已厌倦了整天小心翼翼的活着,与其苟延残喘,倒不如坦然面对死亡。
耳鸣愈发强烈,我去洗手间用冷水浸湿毛巾缠在头上,以往用这种办法来遏制头疼,没想到对耳鸣也有效果。大概是脑部血管开始收缩,我陡然清醒了许多。
这把钥匙绝对不是一把万能钥匙,事实上,万能钥匙根本不具有通常钥匙的形状,它是很多部件的组合体。
由此判断,能够造出这种诡异钥匙的人,特长肯定是制锁而不是开锁。即便如此,普通民居的防盗门对他而言,还是像一张可以轻易捅破的白纸。
我想到了祖父说过的一句话:“制锁就像是出数学题。同样是看上去很难的数学题,出题的思路却可以分成两种。深奥和诡诈。深奥虽然看上去更有技术含量,然而代价是成本更高;诡诈可以控制成本,可稍有偷懒,反倒会弄巧成拙。”
弄巧成拙?……我打了个激灵,难道我被钥匙的复杂表象所欺骗,实际上它的很多部件仅仅是起到迷惑同行的作用?
北风掠过,老旧的双层木窗发出痛苦的呻吟。我下意识地看了眼窗外,隔壁烟囱里冒出来的白烟从缝隙中钻进些许,幻化成一个阴笑的幽灵。
我很清楚,自己面临的是一个没有任何底限的可怕对手。
四
“陪我去你家看看。”第二天一早我给杜依打了电话,“你什么时候能来?”
“今天不行。”她周围的噪音很大,“上午和下午都要考试。”
“晚上也没关系。”
“晚上我要去医院照顾爸爸。”她顿了顿,“要进考场了,我关机了,中午再说。”
我思考片刻,用羽绒服和围脖将自己裹得严严实实,然后出了门。
天气很寒冷,长时间走路的感觉很陌生。上次我乘坐公共汽车还是秋风乍起的时候,一转眼已经过去了三个多月。
杜依的父亲是位**,未曾谋面。她的学校离我家很近,有一次她陪同学来配钥匙,由此结识了我。这是个好奇心很强的姑娘,否则便不会因为感觉我和别的锁匠有些不同,就时常找些借口来陪我聊天。
她率先提出要和我交往,我略作思考,答应了。她了解我的身体状况,知道我是一个随时随地可能咽气的病人,所以我认为这种感情更大程度上是天真的怜悯,而并非喜欢。如果这样能让她感觉良好,我又不排斥和讨厌,为什么不呢?
那的确是一种天真的怜悯。没过多久,她就体会到了我的沉默与冷漠,并且非常不理解。其实这没什么奇怪:终日面临死亡阴影的人,要想不搞得神经崩溃,那是必备的特质。我想要活得久一点,就得学会情绪平稳,处变不惊。
更何况我还是一个必须具有相当逻辑思考能力的制锁人。
杜依的家很快就到了,上一次来还是去年她生日的那天。我把她送到楼下,然后独自离去。当时她邀请我去见她的父亲一面,我拒绝了。没有任何父亲愿意自己的女儿和我这种人交往,比起构筑虚幻的浪漫,我宁可面对冷酷的现实。为了她的情感,为了我的生命。
我走进楼道门,正是上班时间,楼里很安静。来到二楼,我找到了杜依家的房门。这是一道墨绿色的防盗门,无论是油漆还是锁,都很陈旧。
我俯下身观察着门锁,黄铜的金属表面氧化严重,灰蒙蒙的不见光芒。
“你找谁?”警惕的男低音在背后响起。
我回头看去,一个身披草绿色军大衣的中年男人虎视眈眈地盯着我,胳膊上带着治安联防的红袖箍,想必是刚才在楼外注意到我的行踪,跟了上来。
“我是杜依的同学。她今天考试,忘了点东西,叫我来帮她取。”我撒了个很常见的慌。
他没吭声,伸手做了个示意我开门的动作。
我掏出钥匙,缓缓地Сhā进钥匙孔,转动了两圈,锁开了。
中年男人脸上的表情轻松了,解释似地说:“年底小偷比较多,我们得注意点。”
我报以微笑,见他转身下楼,我轻轻地吁了口气。刚才我取出来的是自家的钥匙,凭借羽绒服肥大袖口的掩护,做了些假动作而已。钥匙并没有完全Сhā进去,至于转动的则是藏在钥匙槽中的一根铁丝钩。
既然我可以在别人的眼皮底下不被发现地开锁,那个人自然同样办得到。
我拉开门,天蓝色的擦脚垫跃然入目。走进去关上门,掏出了工具,手脚麻利地取出锁芯,寻思了一下,再装回去。看了看表,前后历时两分半。
这是个足以把风险降到最低的时间,而那个人的动作只会比我更快。看准了时机,做这些事完全不会引人怀疑。
换了锁芯之后,他躲到了哪里?无论是楼梯还是楼外,反复进出都有给别人留下印象的危险。那么,最大的可能就是躲在屋内。但他又是如何把钥匙交到杜依弟弟手中的呢?
客厅和卧室的栏杆都装着粗粗的栏杆,根据铁锈判断已有相当的年头。
我感到胸口一阵刺痛,难道这那个人也消失在了异度空间?
五
回家时,太阳还没有升到天空正中。我站在门前掏钥匙,一只白色的小狗从红砖房的后边跑出,黑豆般的小眼睛闪闪发光,向我汪汪地叫个不停。
我不知道它的主人是哪位,一年多来,它对这里全部的住户表现出了超乎寻常的警惕。我曾经试图用香肠换取安静,不料它却吠得更起劲。
我打开门刚要进屋,小狗猛地冲上来咬住了我的裤脚。那张平时看上去滑稽可笑的小扁脸,居然带着种难以名状的愤怒和恐惧。我清楚地看到它白色的尖牙刺穿了裤子,厌恶和慌乱同时涌上心头,猛地一甩腿,小狗飞到了几米开外,打了个滚,迅速地跑掉了。
我挽起裤子看了下,好在它没有咬穿毛裤,免去了打狂犬疫苗的危险。
出门对我来说的确是个危险的举动。我坐椅子上气喘吁吁,前胸和后背有种割裂般的痛楚,太阳|茓涨得厉害,最要命的是,又开始耳鸣了。
耳鸣是比头疼更讨厌的存在,后者还能靠镇痛片压制,但耳鸣却没有特效药。我烦躁不安地把外衣揉成一团扔到床上,勉强坐在工作台前,研究从杜依家卸下来的门锁。
杜依说过,她家里的物件保持着弟弟失踪时的原貌,那么这把锁自然也不例外。
我拿起放大镜观察锁芯:岁月已经磨平了七年前曾被拆卸过得划痕,只有锁孔处凌乱的划痕可以证明它的经历。我踌躇了片刻,决定拆开它。
很快,我看到了它的内部构造:氧化严重的锁簧展现出灰中带绿的颜色,几根线虫似的黑色物体卡在弹子间,那是日积月累的灰尘被钥匙搅拌所成的形状。没有任何特别之处,非常普通而标准的弹子锁。
我用镊子伸进锁壳,费了半天劲,夹出了减震和固定用的橡胶圈。它老化得不成样子,但还是可以依稀分辨出锁芯在上边的菱形压痕。
那家伙为什么偏偏选择了这种古怪形状的锁芯?!
耳鸣声更加强烈,我用手使劲拍打额头,强迫自己冷静下来。
我站起身,在屋里焦躁地来回走动。就在这时,屋门忽然响起了砰砰的闷响,莫非是杜依来了?
走过去随手打开门,一个白色的东西倏地钻了进来,撞倒了衣帽架,一头钻进床下。
是那只小狗!它疯了吗?
我抄起扫帚,小心翼翼地走到床边,伸进里边挥动着。很多零件被我装箱放在床下,拨弄了半天除了带出一大球灰尘外,小狗毫无反应。
万般无奈,我只好用力挪开床,要是这小东西咬坏了重要的东西就糟糕了。
挪了大约半米宽,我看到它蜷缩在两个纸箱的中间一动不动。用扫帚柄捅了捅,它丝毫没有反应。我硬着头皮揪住背上的毛想把它揪出来,它忽然动了,身体一扭,恶狠狠地向我的手上咬去。我的大脑瞬间空白,本能性地把它扔了出去。
不知过了多久,我从半昏迷状态中醒来,发现自己的上半身仰面朝天地躺在床上,双腿拖在地面,手中还抓着一团白色的狗毛。
屋门开着,想必它已经跑了。我走过去关门,看到对面的马路中间停着一辆轿车,几个人站在车前四下张望。
走过去,我得到了答案:小狗在穿越马路时,被轿车压成了两截。
陡然间,我感到血压升高心跳加快:或许这就是答案?!
六
杜依是在次日的傍晚到来的。
对于我自作主张地给她家的房门换了锁芯的事,她并没有表现出气愤。不是因为旧钥匙可以打开新锁芯,没有给带来任何不便,而是因为我告诉她,我制造出了她要的那把锁。
“你的脸色很不好。”她皱眉道,“是不是太累了?”
“别担心我。”我疲惫地说,“一会儿就该轮到你的脸色不好了。”
边说话我边从抽屉里拿出了一个形状诡异的玩意:乍看上去,它就是一个拇指肚大小的铁疙瘩,但菱形的尾部和前段的扁平的缝隙证明了它并非如此单纯。
她的脸色果然变得苍白:“这就是你做出来的东西?”
我点了点头:“相信我,我敢说只有这种形状,才能匹配你带来的钥匙。”
“可……可它不是一把锁啊!”
“这是你家的门锁。”我举起来让她看个仔细,接着拆开它,抽出锁芯,把那个铁疙瘩塞了进去。装配完毕后我来到门前,卸掉门锁,装上了这把改造完毕的锁。
“带有弧度的匙身是个烟幕弹。”我对她解说道,“钥匙的伸缩机关就是为了能顺利的Сhā进任何锁芯,无论原先的锁芯是什么样的都无所谓。世上没有任何锁匠会去制造这种寄生式的锁,所以也就极难有人猜想出它原本的形状。”
“你做出来了?”她颤抖着嘴唇,“这么快?”
我扬了一下嘴角:“现在你去门外,用钥匙开启这把锁。”
她的神色突然变得很凝重,定定地看着我,过了许久才用力地点了点头。
等她走出门外,我从屋里锁好门,告诉她可以开门了。
锁发出清脆的响声,随后门被推开了一条缝隙。
“别犹豫,进来吧。”我说,见她没有进一步行动的意思,我伸手拉开了门。
杜依惊愕地望着我。
“没有什么异度空间。”我苦笑起来,“在你来之前我尝试了很多次,你看我像是个从别的空间归来的旅行者吗?”
她的呼吸开始急促,握住钥匙的手因为用力过大,关节有些发白。
“我如约做出了这把锁,但很可惜,你弟弟的失踪还是没有解开。我觉得你……”
“不!”她拼命地摇头,泪水夺眶而出,“你把锁卸下来给我!”
“去找别的锁匠也没用。”我叹息着,“这是一道只有唯一答案的题目,上至大师,下至学生,都不可能得出第二种答案。你要学会接受现实。”
“把锁给我!”她的声音嘎哑,“给我!”
她的倔劲儿犯起来,就算老天爷也拦不住,我深知这一点,只好照办。她把门锁塞进包里,踉踉跄跄地离开,消失在暮色夕阳交织中。
我哀怜地看着她的背影,无论如何,我做到了能做到的一切,剩下的仅有无能为力。
世间最深的痛苦并不是生离死别,而是无能为力。为了避免这种结局,我选择了和她分手,万万没有想到,还是难以逃脱这种结局。
原本我应该感到轻松,因为我的理论被证实了:根本不可能存在一把开启异度空间的锁。可在心底的某个角落,似乎渴盼有人能证明自己是错的。
大概是耗费了太多心血,接下来的数天我卧床不起。眼见冰箱里的食物越来越少,我在犹豫是否该出门购买,还是饿死了事。
杜依的电话像一阵恰逢其时的星粪剂,将我从床上赶了下来。
“忘了付你的钱,对不起。”她冷淡地说,“你的银行卡号没变吧?回头我就去存上。”
“你没事吧?”我犹豫了一下,开口问道。
“没事,我能有什么事?”她略带神经质地笑了一声,随即压低嗓音,“你错了。”
“什么?”
“你错的非常彻底,你大错特错!”她的声音尖得像根锥子,“你就是一个笑话!”
我萌生出一种不祥的预感:“你用那把锁干什么去了?”
话音未落,她便挂断了电话,回拨过去,手机关机。
七
祖父说过的一段话给我留下了格外深刻的印象,可以说影响了我的人生。
“有时候人和锁差不多。一把锁被开启的瞬间,它就死了,因为它没有了存在的意义。直到它再次被锁上后,方能得到新生。”
祖父去世后,尤其是最近的一年,我时常弄不清自己到底算是活着还是死了。这是一种令人非常讨厌,又无法摆脱的难题。
但我清楚,杜依是个活生生的女孩,不能眼睁睁地看着她出什么意外。除去这种冠冕堂皇借口外……难道我还对她旧情难忘?毕竟她是第一个让我心动的女孩。
我先去了她的学校,得知她从我家离开的那天起,就再没来过学校。难道她父亲的病情恶化了?杜依没有告诉我她父亲究竟住在哪家医院,想要确认这个想法,还得去她家。
我拖着沉重的双腿地来到了公共汽车站,昏沉沉地上了车,不知不觉地在座位上睡着了,到了终点才被司机叫醒。经过这番折腾,来到杜依家的楼下时,太阳已经下山了。
家家户户亮起了灯,杜依家的窗漆黑一片。她不在家?我想了想,决定进去等待。
门没有锁,轻轻一碰它就敞开了一条缝,这让我感到了不寻常的气息。
我走进去点亮了灯,谨慎地逐间屋子察看了一番,确定没有人才关上了门。
墙上石英钟的指针从八点走到九点,眼瞅快到十点了,杜依还是没有回来。如此干等下去终究不是办法,我觉得还是去邻居家打听一下比较好。
敲开对面的房门,迎接我的恰好是上次在楼道里遇见的那位中年男人。他愣了愣,大约是回忆起与我的谋面,脸上浮现出笑意:“原来是你。”
“杜依很久没去学校了,您知道她去了哪里吗?”
他扬起眉毛,露出困惑的神色:“不清楚,从她父亲出殡后就再没见过。”
“出殡?”我吃惊地问,“她父亲什么时候去世的?”
“有个五六天了吧……”他搔了搔头皮,“想起来了,正好是一周前。”
这个突如其来的消息让我有些不知所措。杜依的母亲去世的早,弟弟在七年前失踪,如今父亲又撒手人寰,想必她的精神受到了很大的刺激。据我所知,她在本地并没有亲戚,那么,她会躲到哪里去呢?
回到屋子里又等了半个小时,我心中一动,拨通了家里的座机。电话响了半天没有人接,我自嘲地笑笑,挂断了电话,毕竟已经分手了,她要是想去我家,也不会等到今天。
如今早已过了末班车的时间,想回家就得步行,索性就在这里等到天亮再说。
我打定了主意,关了灯躺在沙发上,脱下棉衣盖在身上闭目养神。
回想杜依今天给我打电话时的态度,虽然相当冷漠,却足以证明她的精神没有崩溃。我反复回味着她的话语,她说我错了,究竟是哪里错了?
还有一个问题。在和我交往的日子里,她从未对我提到过自己弟弟失踪的事。她带着那把钥匙来寻求我的帮助时,我的注意力全被那怪异的钥匙吸引。如今回想起来,她的这些举动本身就透着古怪。
我的思绪飘到了与她最初相识的时光。在我的眼里,杜依是个时而活泼可爱,时而任性刁蛮的女孩。但在这两种特质的背后,我多少能感受到她隐藏着某种忧伤与阴郁。有几次我看到她在怔怔地盯着远方,似乎在想心事,发现我的到来后,她表现出了些许惊慌和尴尬。
那并不是单纯的少女的忧伤,可惜我当时没有在意。
嗡——
我晃了晃脑袋,怎么又开始耳鸣了?
但很快我就察觉到,这不是耳鸣,这种若隐若现的尖鸣声是从别的地方传来的。
我从沙发上一跃而起,点亮灯,发现已是后半夜一点多了。屋外的路上没了汽车的踪迹,屋内更是静得可怕。我的目光掠过家用电器,除了冰箱外,它们都没有通电。
我转了转眼珠,来到屋门前,对着门锁俯身侧耳倾听。
没错,这若有若无的嗡嗡声是从门锁里传出来的!…门锁怎么会发出这种诡异的声音?!
来得仓促,我没有带工具。正在琢磨找什么东西把门锁卸下来查找声音的来源时,房门忽然响了起来。
是杜依?她总算回来了!
突如其来的欣喜使我一时间无暇多想就打开了门锁,就在我意识到她应该用钥匙开门时,门被一股粗暴的力量牵扯,猛地向外转去,我险些被拽倒在地。
昏黄的楼道灯下,对门的中年男人神色狰狞。我清楚地看到他手中拎着一把寒光闪闪的斧子。
八
这家伙想杀了我!
这是掠过脑海的第一念头,我做出的第一反应是迅速地关上门。很奇怪,他居然没有阻止我的行动。
我手忙脚乱地把门反锁上,拿起电话想要报警,话筒里一片死寂。见鬼,怎么会没有信号?更见鬼的是,那个男人没有用斧子劈门。假如他这么干,楼内的居民很快就会被唤醒,他没这样做反倒让我更加恐惧。
这里是二楼,他要是踩住一楼的栏杆,用斧子撬开窗外的护栏爬进来,我便无路可逃。想到这里,我跑到客厅的窗前向下张望,没有发现他的踪影。
无论如何,求救是当务之急。我扯着嗓子喊起来,声音在小区里飘荡,直喊到嗓子冒烟也没得到任何回应。这些人难道都睡死了吗?
我突然发现屋里的灯光有些不对劲。客厅里原本是一盏吸顶灯,不知何时却变成了一个老旧的日光灯。变压器吱吱地冒出火花,灯光忽明忽暗,仿佛随时都会彻底坏掉。
我揉了揉眼睛,不,这并不是在做梦,不可能有如此真切的梦境!我后退几步,腿碰到了沙发,回头一看,米黄|色的皮沙发赫然变成了乱七八糟地堆放着被褥的折叠床。床上吊着一个肮脏的蚊帐,窗外吹进一阵寒风,蚊帐摇曳,宛如幽灵在跳着勾魂的舞蹈。
幻觉,这些都是幻觉!
我竭力暗示自己,如若不然,我那颗脆弱的心脏随时都可能停止跳动。
墙壁发生了奇异的变化。先是在中间裂开了一道很细的裂纹,随后大大小小,深浅不一的裂纹蛛网般的爬满了整面墙。沉闷的响声过后,墙上出现了一个洞,中年男人拎着斧子晃晃悠悠地走了进来,他对我发出无声的大笑,露出雪白的牙齿。
“够了吧?”他低声说。声音虽小,可充满了怨毒。话音刚过,他缓缓地举起了斧子。
就算是幻觉,我也没勇气迎接斧子当头劈下的勇气。
我拔腿奔向房门,用尽吃奶的力气,门锁像是被焊住了似的纹丝不动。
背后响起了沉重的脚步声,中年男人拎着斧子,目光阴冷地向我步步逼近。
倘若是幻觉,我就不会死;当若不是,我必死无疑。念及此处,我索性吸了口气,转过身坦然地迎接即将到来的命运。
就在斧子举到了最高处,行将落下的一瞬间,卫生间里响起了一阵咕噜咕噜的声音。透过男人的身侧,我发现水箱的盖子开了,落到地面摔了个粉碎。
紧接着,一个白色的球体被湍急的水流顶出,向我这边滚了过来。
男人闻声回头瞥了一眼,脸上的神情发生了奇妙的变化:凶狠一扫而光,取而代之的是难以名状的惊慌失措。
“不可能!”他吼叫道,“怎么可能?”
他转换了目标,举起斧子向那个白球砍去。斧刃所及之处,鲜血喷涌,溅了他一身,然而他并未有停下的意图,越砍越凶,越砍越狠,双目尽赤,犹如中邪一般。
当啷一声,斧子砍到了水泥地面,斧柄断裂,斧子头飞了出去,在墙上反弹,直直的飞向他的脑袋。还没等男人反应过来,斧子头就将他的天灵盖一劈为二,深深地嵌了进去。
男人张大嘴,喉咙里发出咯咯的声音。他一ρi股坐了下去,好像完全不敢相信居然会发生这种事。他颤抖着伸出双手,用力掰开了那个白色的肉球。
那是一个人,一个蜷缩成一团的男孩!
男孩睁开血红的双眼,直勾勾地盯着男人,发出天真烂漫的笑声。
伴随着这笑声,我感到心脏猛地跳了几下,接着就没了声息。
一股寒潮从胸口扩散到全身,先是极度的刺痛,很快便开始麻木,进而失去了知觉。
原来死亡就是这样的滋味吗?
我在这人世间生存了二十年,一直生活在一个假设里:明天我不会死。
现在,这个假设终于即将完结。我很想和那个男孩一起笑,但笑不出声;想哭,却哭不出来。这种感觉真的非常讨厌,比耳鸣讨厌千万倍。
它持续了很久,直到苦涩感在口中翻滚,直到杜依梦呓般的声音在耳边响起:
“差不多……该结束了。”
九
杜依站在窗前久久不动,地平线上出现的晨曦剪出她单薄瘦削的身影。
我躺在沙发上,口中救心丸的味道还没有散尽。我侧眼瞥了眼蜷缩在墙角的男人,他的额头好好的,斧子完整无损地放在他的身旁。如果不是亲眼所见,我根本想象不到,人竟然会蜷缩得这样紧凑,好像全身的骨头都被抽净,成为了一个肉球。
“本来以为铁了心,可最后还是没能做到。”她自嘲地说,声音凄凉,“……你好点了吗?”
我挣扎着坐起身:“你先把事情给我讲清楚。”
“你什么都清楚。”她转过身,脸上有种说不出的陌生感,“要是你不清楚,怎么会看到那些幻觉?”
果然是幻觉……这个男人是被自己的幻觉夺去了生命的吗?我心中一动,隐约猜到了什么:“是他害死了你的弟弟?”
“七年前,他是这里的联防队员,一心想转入正式的颈察编制。爸爸认为他不具备当颈察的素质,由此他怀恨在心,再加上他的亲戚因为触犯法律被逮捕,他找爸爸求情,遭到拒绝,于是便想要报复。这个懦夫不敢对爸爸下手,就打起了弟弟的主意。”
“他有这么明显的动机,为什么当时没有重点调查他?”
“因为他没有开锁的本领,而且也没有任何证据表明他和锁匠有来往。”杜依意味深长地在锁匠二字上加重了口气,“没错,我说的锁匠就是你的祖父。”
“爷爷不可能去帮他害人!”我愤怒地反驳,爆发出一阵剧烈的咳嗽。
“除非他为了救你。”杜依凝视着我,“七年前你心脏病发作,住进医院,他为了挽救你的生命,放弃了一个锁匠应有的职业道德,无论什么样的生意,只要能赚钱,他都肯接,即使为虎作伥,助纣为虐。”
“……你凭什么这样肯定?”
“他病重垂危时亲口向我忏悔的!我在病床前告诉他,假如不吐露实情,我就不会放过他唯一的孙子。”她神色木然,“但他没来得及说明制锁的原理就一命呜呼,我接近你,无非是想利用和报复你而已。如果你在七年前死去,我的弟弟就不会死!你的祖父告诉我,他内心也备受折磨,曾经在你熟睡时对你忏悔,讲出了这件事。你把它当成了梦中的低语,仅在潜意识中留下了记忆,否则你刚才不可能看到任何幻觉。”
我的大脑一阵晕眩,这不可能!但杜依的话合情合理,不容反驳。我突然想到了这些天自己的耳鸣,难道……那不是耳鸣?
杜依自顾自地说了下去:“每个人的耳朵都会对某种特定波段的声音非常敏感,在门锁里加上机簧,让它在每次开锁后的一段时间内都会散发出特定的声波。受害者意识不到这点,会以为自在耳鸣。日积月累,精神就会受到影响,最后就会成为一种折磨,累积到一定程度,肉体便随精神一起崩溃。但是我没想到,你和那个男人的敏感段居然一样。”
我的大脑骤然感受到一种强烈的冲击,我忽然想起了这些日子的耳鸣,难道那并不是真的耳鸣?
杜依凝视着我:“你虽然造出了那种锁,但你忽略了一点,在用钥匙开锁后,不应该把钥匙齿收缩后拔出,而是应该将它强行抽出,那团铁疙瘩里的机簧受到摩擦,就会逐渐发出那种声波,在机关的作用下持续很久。”
我骇然变色,难怪她说我是错的。我以为里边有些部件没有用处,只是起到蒙蔽的作用。没想到它们居然拥有如此可怕的功能!
杜依的声音慢慢变得凄凉:“弟弟在失踪前曾经很多次的抱怨过头痛和耳鸣,因为那个男人早就让你的祖父把那个锁芯装进了我家的门里!每晚夜深人静时,他就会用钥匙制造声波,折磨弟弟。想要测试弟弟究竟对哪种波段的声音敏感的办法很简单,故意在他面前制造些不同波段的声波,看他对哪种有反应就可以了。我考入医科大学的目的就是为了弄清这个谜团,在查阅资料时,我发现以前纳粹曾经用这招折磨集中营的犯人,而最后他们无一例外地缩成一团,无声无息地死去。”
“为了验证这件事,为你的复仇做准备,你就用我做了实验。”我的声音空洞而虚弱,“这些年你应该一直在研究锁,趁我不注意时更换锁芯,这种小把戏,不是难事……我明白了。那个男人知道那天故意导演了那场戏,但他是怎么脱身的?”
“门根本就没有锁。”她无力地说,“只是在门框上用东西固定住了。小孩子把钥匙Сhā进锁口,无法转动,力气有限,打不开门,自然会以为是锁住了。用那把钥匙开门,弟弟当然不会注意钥匙柄上的机关,一定会用力拔出来,关上门后锁也不会扣死。他等楼梯里没有人,迅速地钻进屋子,把弟弟的尸体藏在厕所的水箱里,以待事后转移。因为他知道,自己肯定是首先被怀疑的对象,可没有人能想到,水箱里居然藏着一具蜷缩成球的孩子的尸体……”
我的灵魂仿佛已经全部出窍,唯独留下了空空的躯壳,“我明白了,这就叫灯下黑。就像我从来没有怀疑是你导演了这一切。”
“你什么都不明白!”她厉声道,“导演?如果命运还有别的选择,我宁可做一个傻乎乎的姑娘,能够和自己喜欢的男孩真心相处的,而不是去处心积虑地夺取别人的性命!”
说完这句话,她蹲下身,双手交叉着抱紧自己的双肩,泣不成声。
“我黯然道,“这样做真的值得吗?”
“为了死去的弟弟和父亲,值得。”她啜泣道,“弟弟的失踪给了他很大的打击,没过多久就得了不治之症。寻找弟弟的下落是他活下去的唯一勇气,我不能让他知道这弟弟已经死了,那样他会死不瞑目!复仇的事,交给我就好……如果不能让那个卑鄙的男人感受到相同的痛苦和恐惧,我的生命还有什么意义?”
“……好吧。”我闭上双眼,“既然如此,那么现在你就做完最后该做的那件事。杀了我吧,一个曾经不得不虚与委蛇的前男友。只有当我们这些能唤起你黑暗记忆的人全都消失后,你就能开始新的生活。”
等待了很久,我听到杜依颤抖的声音:“那把钥匙并不是那个男人留下的。”
“那是谁?”我没有睁眼,“难道是我的爷爷?”
“是的。他用这样看上去更像是一场报应而不是犯罪为借口,说服了那个男人。”杜依的脚步声慢慢地向我走来,“我终于想明白了,他也许是留下了一个希望,有一天你能破解这个秘密,救赎他罪恶的希望。这种爱虽然给我和家人带来了毁灭性的打击,但爱本来就是自私的,不是吗?”
“那并没有什么意义。”我心如死灰,“我不死的话,你的噩梦就永远不会结束。”
“不。”她的声音变得很柔和,“刚才我想了很久,还用另一种办法。”
我察觉到这句话有些不同寻常,连忙睁开双眼,发现她抬起手,用力把钥匙刺进了耳孔!她的面孔被痛苦扭曲,声音却很愉悦:“我总觉得自己的脑子里有一把无法开解的锁,仇恨的锁。它在我的脑子里指挥了我太久,让我做了太多不愿做也不该做的事。现在……我要打开它!”
当我回过神,杜依已经倒在了我的怀中,她用沾满鲜血的手握紧了我的手:“有一件事让我感到非常遗憾……你濒临死亡时,我发现其实我是喜欢你的……这种喜欢比仇恨更强烈……所以,你应该活下去……”
她的手失去生命力般的重重地落在胸口。
“锁在被开启的瞬间就已经死了。”祖父苍老的嗓音在耳边响起。
“不是这样的!”我痛哭失声,“锁住了只有一种解决办法,被开启才有无限的可能,你不该就这样放弃,你也应该活下去!”
我忽然想到了在我制锁成功的那天,杜依涌出的泪水。那不是伪装,而是意识到我和她的缘分行将终结的悲哀。以前她对我忽冷忽热的态度得到了解释:那是爱和恨的交替折磨,是坚持和放弃的双重考验……这个笨蛋!哪怕她活下去,用一生来慢慢折磨我,也好过这种结局……但,我又何尝不是个笨蛋?
我把她轻轻地平放在地面上,在拨打急救电话时,发现她的嘴角居然隐约浮现出一种天真无邪的微笑。这种微笑在和她初识时曾给我留下了很深的印象:
“没想到还有这么年轻的锁匠。”艳阳高照的午后,白色衣裙的杜依站在工作台前,对我嫣然一笑,“除了门锁,你还会打开别人的心里的锁吗?”
我蹲下去,紧紧地搂住她正在迅速冷却的身躯,试图用全部的生命温暖她。
【38】缠藤
(1)
林小小死了。
她的丧礼是在那家全市最有名的幼儿园举行的,因为她生命中最后的时光是在这里度过。从这里回家的路上,她死于非命。丧礼进行了两个小时,大人们聚在一起说笑,小孩子们却郑重地拿着白菊祭奠他们死去的朋友。没有一个人哭,就连平常最胆小的,常被女儿迟墨叫成胆小鬼的女孩都没有哭,穿着黑色衣服,梳着整齐头发的小孩子们都聚在一起,偶尔被大人叫到回头,也只会留下一抹说不出的笑容。那种笑容丝毫没有小孩子的天真纯洁,只充满了一种诡异邪恶的感觉。
带着迟墨回家的时候,穿着黑色西装的她望着窗外,看不清的眉眼,迟墨从小就喜欢穿男孩的衣服,性格也像是男孩一样,不管我告诉她多少次,她是一个女孩,应该穿漂亮的裙子,学弹钢琴,养温顺的动物,她都不听,她总是固执地生活在自己的世界。在那个世界里,她是一个男孩,长大会有很多漂亮地女孩喜欢她。她的这些固执,就像年少的我一样,所以对她我爱的有些放纵。
10月末的天气,入晚已经有些冷,我开车带着迟墨去地下车库的时候,一路上都没有说话的迟墨突然跟我说:“妈妈,你说林小小是会上天堂,还是下地狱?”
或许是因为第一次听她说那种话,所以我惊呆了,而车也是一个急刹停在了地下车库的入口,车停下的一瞬我看了一眼坐在我身边的迟墨,那张每天都会叫我妈妈然后会撒娇的睡在我身边的脸像是突然变了样子。就在我要和迟墨说,要她住嘴,要他以后不要说这些话的时候,身后的喇叭声打消了我的想法,我和迟墨到家的时候快六点钟,天已经彻底的黑了。给迟墨叫了外卖,我就回到了书房。我是一个期刊写手,什么样子的故事都写,只要给钱,只要能让我出名,我从不拒绝任何人。
新小说是一个悬疑杂志的约稿,要写一个小时候的故事,5000字的稿子,写到2500字就已经写得差不多了。原本明天就是交稿的日子,所以林小小的葬礼我本来不想去参加,只是迟墨一直来敲门,就在我不耐烦想要打她的时候,她说:“妈妈,求你了,我决不会和任何人说你的坏话的,真的。”看着迟墨的眼神,我微微一愣,我记得当初收养她的时候就是因为她的眼睛,那双眼睛深邃的吓人,因为这双眼睛,23岁的我带着只有1岁的迟墨回家,一点点的教会她叫妈妈,教会她看这个世界,也让她明白我是个怎样的人。
打开文档,看着已经写了一半的故事,我皱着眉头,那是我的童年,和哥哥去挖坟捡死人的骨头赚钱的故事,我的童年是这样,我女儿的童年呢?
我已经很少那么快的打出每一个字,而且也从没有那么尽善尽美的把一个5岁孩子的童年描写得那么恐怖,那是迟墨与林小小的故事。
离开书房的时候,已经是晚上九点钟,稿子已经发给编辑,我以为这时候迟墨已经睡着,所以自顾自的打开了客厅的灯。如果可以,我宁愿那天晚上在卧室里卡得写不出一个字,也不希望看到那样的迟墨。头发不长的迟墨低着头吃着碗里的意大利面,感受到光的时候吃面的她抬起头,小小的一张惨白的脸上一双大眼睛带着一种像是无辜的引人怜悯的东西,而最让人害怕的却不是这些,是那张带着番茄酱汁的嘴,嘴角还含着一根没有吃到嘴里的面条,那样一张脸配着一身还没有换掉的参加丧礼的黑衣,样子可怕极了。我记得因为那张脸我最喜欢的咖啡杯落在了地上,也因为那张脸,我狠狠地甩了迟墨一个嘴巴。
礼貌地说了谢谢,我放下电话开车回家。晚上六点钟的江城,天已经很黑,因为已经是冬天,所以空气中透着一股干涩的冷意,等着红绿灯的时候我打开车窗,眸子不觉扫到,沥青的地面上,那个已经有些看不清的白色的印记,不大,却已经是一种极为扭曲的形状。两个月前,林小小就死在那个事故高发的路口,因为年幼没有自我保护的能力,所以**从已经撞毁的车里找到她的时候,不到五岁的孩子已经彻底扭曲,身体与车门纠缠在一起,血肉模糊,已看不清那张幼小而可爱的脸,这样的交通事故江城每天要发生几百起,也因为频繁所以很容易被忘记。
没有开车回家,顺着并不拥堵的小路,我开车去了江城的别墅区,别墅区的A座22号,住着一个养尊处优的女人,丈夫已经过世,儿子是出色的商场人,女儿是知名的期刊写手,而我叫那个女人母亲。
开门的时候,漆黑的屋子一如往常,零零碎碎的钢琴声从角落里传来,打开墙角的壁灯,灯光下的女人回过头,并不想想象中那么华美漂亮,混白色的头发,并不时尚,甚至还有些老态的衣服,看到我那双眼里也没有久违的欣喜,更多的是一种像是可怜的东西。
看着她我道:“哥呢?”
“还没回来……”
我“哦”了一声,看着她又道:“继续弹……”那天晚上听着并不好听的钢琴曲,我等着迟昔回来,等了很久很久,久到我做梦回到了年少的时候,只有我和迟昔在一起的日子。
迟昔回来的时候已经十点钟,听到开门的声音我睁开了眼睛,其实有时候看迟昔就想看我自己,近乎于一样的眉眼雕琢的却是两个并不相同的人。一样眉眼在我脸上是冷艳高傲,而在迟昔的脸上则变成了深沉忧郁。
迟昔的书房,我看着书柜里那些有关医学的书,向着年少时我们坐在围场外吃着比垃圾还不如的吃的和迟昔说过的话,我说:“哥,如果我们有足够的钱,我们就会住在大房子里,有妈妈疼对吧。”
那时候并没有比我大多少的迟昔看着我点着头,说:“亦寒放心,只要哥有了钱,就不会让你再过苦日子了。”
现在他真的已经有了钱,而我也变成了名利双收的作家,只是和他在一起的感觉总像是这么一点点地溜走了,尽管他年少时承诺我的一切都已经为我完成,只是那种我已经不是他的全部的感觉却越来越强烈。
那天晚上并没有像往常见面一样,我们会因为各种各样的事情争吵,我们变得很安静,他坐在书桌前处理日常事务,而我躺在贵妃榻上望着漆黑的窗外,仿佛时光又回到了小时候。只是这之前我们已经整整两个月没见了。
(3)
再见到迟墨的时候已经是第二天下午,我去接迟墨放学,而身旁的那些女人聊的依旧是那些不痛不痒的八卦,只是那天的迟墨却没有穿白裙子和小皮鞋,一如之前的打扮穿着长裤和描绘着草莓图案的T恤。
看到我的车,她很自然地就走了过来,打开车门,口齿清晰的叫着我:“妈妈。”
没有说话,我开车带迟墨离开,其实我很喜欢迟墨叫我妈妈的感觉,那种感觉很幸福,透着一种淡淡的像是女儿对母亲的宠溺。
回家的路上,车里的气氛安静极了。迟墨也像往常一样看着车窗外,其实在我和迟墨的世界里,我是她的全部,而她却并非是我的全部。车开到昨天的路口的时候,一直沉默的迟墨指着那个路口道:“妈妈,孟老师说,林小小就是死在这里的。”
孟老师就是昨天接了我的电话要我不要担心的迟墨的班主任,我从没见过她,却在迟墨的描述中知道她是一个知性又漂亮的女人。其实在小孩子的世界里,只要是漂亮的就一定是好的,漂亮的裙子,漂亮的人,漂亮的爸爸妈妈,其实他们并不知道,漂亮的裙子或许会藏了针,漂亮的人或许会心肠歹毒,漂亮的父母或许并不是与自己血脉相连,这些他们都想不到,所以才会傻傻的以为生活很幸福。
看着车窗外,迟墨道:“妈妈,人为什么会死?”
微微一愣,开车的我看了一眼身旁的迟墨,声音冷瑟的道:“人死是为了逃还不起的债?”
转头看着我,迟墨说:“那我呢,我有还不起的债吗?”
“放心,会有的……”债,每个人都会有那样的债,昂贵的只能用死去逃。
新小说是在第三章瓶颈的,在我预料之中,因为大纲并没有拟定完全我就开始了整个故事,所以瓶颈是在所难免的,因为瓶颈所以我又变得清闲起来,所以又开始每天接迟墨放学的日子,只是已经很久都没在回过那栋别墅小区。
依旧是等着迟墨下课的幼儿园门口,依旧是那一群固定的女人,因为闲散的她们有太多的话题,而我作为一个小说作家,最为擅长的就是捕捉文字中的缺陷,以及她们描绘故事的时候略带恐怖的音调。
“真的假的,你可别吓唬我,怎么会有这么邪门的事。”
听女人如此说,刚刚才说完这几天女儿不正常的穿着蓝色上衣的妈妈道:“我骗你们干什么,你也知道天暖从小就是男孩性格,从来不穿裙子,她那身白裙子我给她买了好久,她都没穿过。这次也不知道怎么了,就连着穿了好几天,还穿了白皮鞋。一开始我还不觉得有什么,后来就想起小小死的那天下午,咱们一块来着,我记得遗像里,她就是穿着白裙子的。想着我就害怕。”
听蓝衣女人如此说许多妈妈都围了上来,大家七嘴八舌,不知道人群里谁说了一句,那天不是你们一直拉着人家妈妈打牌吗?要不是你们,或许那孩子也不会死,正所谓冤有头,债有主。只有一句话,原本喧闹的人群一霎就变得安静极了,有人说这个世上最信奉神鬼的,就一定是内心里最为不安的那个,因为心里有鬼所以就相信着世上有鬼。
那天下午幼儿园那些名车所聚集的一方阵第一次变得那么安静,只有那辆宝马Mini的主人脸上依旧挂着淡雅的笑容。
迟墨出来的时候,我清楚地看到了跟在她身后的那个穿着白裙子的女孩,几乎是和林小小一样的装扮,跟在迟墨身边,迟墨和她分手的时候,女孩走向了另外一辆车,而迟墨走到我面前依旧像以往一样叫着我妈妈。
回去的路上,我问着迟墨在幼儿园的近况,我从没向老师主动了解过迟墨的一切,更多的是她告诉我。迟墨的声音很好听,不女气也没有小孩子的那种奶意,略带沙哑又像是充满沧桑。
(4)
因为小说瓶颈,晚上九点,哄了迟墨入睡后,我又独自回郊外的别墅,12月的晚上天下了好大的雪,下车的时候,雪已经很厚,鞋子踩在雪地里发出的是咯吱咯吱的声音,车库里的那辆黑色的轿车还在,迟昔也在家。按了门铃,来开门的依旧是那个灰白色头发的女人,我并没说话,而她像是害怕了一样躲开让我走了进去。屋子并不如想象中的暖,甚至呼出的气息都是带着一种白色的雾气。没有说话,我径直地走到了二楼。
我从没带迟墨来过这里一次,而对迟墨来说,她的生活里也只有我一个人,没有外婆,没有舅舅,而她就像我的私人物品,只能附属在我的生命里。
那个声音出现在我耳朵里的时候,并不好听,有些说不出的甜腻,而迎合那话的是我最熟悉的声音,那个声音从小就叫我,亦寒,那是迟昔的声音。已经28岁的迟昔从没交过女朋友,他也一直都是我的,在我心里,是我的谁也不能抢走。
推开门的时候,开着空调的屋子是一股扑面而来的暖意,坐在沙发上的女人我并不认识,但是眉眼却很漂亮,那种漂亮并不像她的声音一样,反而透着一种聪慧。见我进屋,迟昔一愣,许久才道:“亦寒,这是孟紫杉。紫杉,这是我妹妹。”
看到那个叫孟紫杉的女人,我微微一笑道:“这是我的家。”
并没有像我想的一样孟紫杉会吓一跳,或者做出什么惊人的举动,她很淡定礼貌的一笑,然后和她身后的迟昔说:“那我先走,有时间在一起坐。”
浑浊的玻璃窗外,女人的背影有些高傲,看着孟紫杉离开的背影,我的声音冰冷,气息也因为寒冷凝结到了玻璃上,我说:“我讨厌她。”
玻璃窗映着的是迟昔的脸,那张脸上带着无奈,许久他才说:“迟亦寒你醒醒好不好,我们都已经长大了,那种日子已经不可能再回来。你醒醒好不好,这些年,你已经任性的够了。”
窗外的雪越来越大,我记得以前的小时候,我们没有家的时候,都是他背着我然后一步步地走到能避风的地方,那时候的大雪比现在还要冷很多很多,那时候我任性地在他背上挣扎着要下来,任性的要吃一块钱才能买一只的雪糕,那时候他都会满足我。小时候迟昔最常说的一句话就是,以后哥把一切都给你。可现在我什么都不要,我只想要他永远是我一个人的。他却不能成全我。
“哥,你还记得小时候,你背着我在大雪里走吗?”
身后变的静悄悄的,我的声音也变的浅淡又温柔。望着窗外,我说:“那时候不管我如何闹你你都不要我下来,你跟我说,你说你是哥哥,你就要照顾妹妹,可是现在呢?”
“亦寒……”
“你说过这事上什么都能给我,可我什么都不要,我只想要你永远是我的。”
许久之后身后都没有再出现声音,最后一个声音出现的时候,急促的脚步奔下楼。听着越来越远的声音,我笑着望着窗外,嘴里喃喃地念叨着,我只想要你永远是我的。
炒冬笋,熘鱼片,米饭,还有一盘酒酿圆子,头发花白的女人坐在我对面,还记得我们第一次吃饭的时候,她还不是这么老,眉眼中甚至带着一种久违的幸福感。那天晚上发生了什么,我不记得了,就记得那天之后她看着我总是那种惧怕的眼神,仿佛眼里带着会杀死她的刀。
回家的时候已经是晚上,只有迟墨一个人在家。电视里放着当下最为流行的动画片,而那张脸亦睡得安逸又自然,看着那张脸,我突然想不起我为什么要领养迟墨了,是因为我和迟昔是一对被人遗弃又被领养的孤儿,胆战心惊地活在养母的鞭子下。因为我们过得不好,所以我才想给迟墨一个好生活吗?那我们又是因为什么开始流浪的?
(5)
新稿子写到第七章的时候已经快到新年了,12月的天气寒冷,干涩,我并不喜欢冬天,冬天对我来说比夏天更要人命。带着迟墨去商场的时候,偌大的商场几乎都是人,只是在那么多人里我还是很清楚的找到了迟昔的身影,而他身边依旧是那天在别墅里的女人,我记得她姓孟,叫孟紫杉。
看着他们的身影,心里总有种不好的感觉,我自私,从小就自私,霸占了迟昔一生,只是那种自私像是从我和他在一肚子里孕育的时候就已经开始,所以那是跟着骨肉血脉一起长大的,所以他是我的,是我的,就谁都抢不走。带着迟墨买新年礼物的时候,一直很安静的迟墨突然指着玻璃窗外的人说:“妈妈,那是孟老师。”
在这之前,迟墨就一直在和我说要买礼物给这个喜欢她,会给她比别人更多小红花的老师,如果那天迟墨没有喊出那个孟老师,而那个孟老师身边也并没有跟着迟昔的话,或许我并不会做出什么。只可惜,一切都颠倒了,迟墨喊得孟老师就是孟紫杉,而孟紫杉身边的正是迟昔。
买了所有的礼物,我开车带着迟墨回家,车里,我已经很久没有那样和迟墨说过话,而玩着自己喜欢的玩具的迟墨也把一切都告诉了我。
都说小孩子是最单纯的,因为单纯,所以他们根本不明白为什么美丽的孟老师会让他们穿白色的连衣裙,他们只知道穿白色的连衣裙会得更多的小红花,而对孟老师来说,让孩子穿白色的连衣裙,让他们做诡异的一切,这些足以吓唬那些看不起他的孩子的家长,也会吓到迟昔口中会阻碍他们幸福的我。因为有我,就没有一个女人可以和迟昔生活在一起,这是我们纠缠在一起的宿命,我的生命里只能有迟昔,而他的生命里也只能有我。
那天在商场,我和迟墨为他喜欢的孟老师挑了一件漂亮的白色羊绒衫,迟墨觉得羊绒衫优雅漂亮,而我则喜欢她胸前的那朵小白花,其实人是一种很奇怪的动物,智商高,却也单纯的要命,会固执的守护自己的一切,哪怕倾其所有,哪怕玉碎瓦全。而我在不安的童年所渐渐丰满的性格充满着一种难以抑制的斗性。
2010年新年那天,正阳路的那条车祸高发地段,也是林小小死的那个路口,桃李幼儿园的老师孟紫杉死在了去男友家的路上,因为是货车,所以她被救护人员从车轮下取出来的时候已经支离破碎,这一切都被我那个并不大的望远镜看得清楚。而林小小死的时候我也是用这个望远镜看的,远远地,却清楚的仿佛能把她已经断裂的胳膊从汽车的夹缝拿出来放到她已经没有呼吸的尸体上。
是的,一切都是我干的,林小小的死,孟紫杉的死,都是我,因为我她们才从完整变得支离破碎,而我也因此才能留住属于我的迟昔。
那天下午我和迟墨一起过了新年,新年的蛋糕点亮蜡烛的时候我要迟墨许愿。昏黄的烛光下,小孩子的眉眼眨着一种可爱,闭着眼睛,虔诚的合着手掌,吃莫说,新年我希望孟老师给我更多的小红花。
听着她的愿望,我淡淡的笑着,我知道这个愿望她永远也不会实现了。
(6)
为迟墨盖上被子,我离开了那个温暖又舒服的家,我还有另一个家,那个家里有迟昔有妈妈。
按门铃的时候,皮鞋的声音敲打着地面,打开门,穿着格子毛衣的迟昔就像高中时候一样带着眼镜。我喜欢那个时候的他,那么优秀,而那时候他心里只有我。新年的晚上,整个屋子却没有一点儿新年的气氛,点着白色的蜡烛,而白色的蜡烛里围着三张照片,最小的那张黑白照片被放在中间,小女孩很漂亮,梳着辫子,穿着漂亮的裙子,那是林小小。而摆在他身边的两张照片,一张的女人曾经是迟昔的秘书,5年前却突然辞职,她姓林,在5年前秘密和迟昔注册结婚,林小小是他们的女儿。而另一张照片里的女人是孟紫杉。
坐在被空气凝结的有些硬的沙发里,迟昔吸着烟沉重地说这一切,而那个头发灰白被他叫做母亲的人在角落里哭泣,我却像听故事一样嘴角带着微笑,迟昔的故事里,我和他年少时被面前这个有了孩子却不能抚养的女人弃养,流落到人贩子手里的我们被卖到一户姓迟的人家,所以这世上才有了有名字的迟昔和迟亦寒。因为不能生育才收养我们的养母很不甘心养育并不是她亲生的孩子,所以迟昔和我的幼年是在无尽的谩骂和虐打中长大,只是那时候我还不是这个样子,我还会经常的笑,还像一个女孩一样胆小怕事,但是那件事情发生之后一切都变了。那是一个下午,迟昔一直都记得,他说那个下午,养父去值班,家里只有养母。而那天下午,因为饿,偷吃的迟昔被发现,而养母也从没有那么生气过,拿着那把斧子要砍掉迟昔的手。斧子已经砍下来的时候,养母突然不动了,而只有5岁的我拿着刀站在养母身后。养母死了,捅了养母第一刀的时候我只有5岁,一个5岁的女孩面对躺在地上疼得抽搐的养母,没有害怕,没有哭泣,而是继续用刀让那样碍眼的痉挛停止。5岁那年,我杀了要剁掉迟昔双手的养母
记忆里的一切随着迟昔的音调慢慢复苏,幼年的一切像是被尘埃掩埋的墓碑,拂去尘埃一切都出现在了眼前。是的,是我杀死了养母,也就是从那时候开始我变了,变得阴郁,变的把迟昔当成生命中的一切。
指着面前的灰白头发的女人我问迟昔:“那她呢,她不是已经不要我们了吗,为什么还要和我们生活在一起?”
“亦寒你不记得了吗?你得到你人生中的第一笔稿费的时候,你许了愿望,你说你想见妈妈,不管妈妈要不要你,你都想见妈妈,你说你这一辈子就像被妈妈抱在怀里。哪怕只有一次。”
我看着迟昔眼中带着疑惑,从5岁那年,那件事情发生之后对记忆我有了自己的定义,想记住的永远不会忘,不想记住的,永远也不会记在脑子里,因为我才会忘了我为什么会又有了妈妈,为什么妈妈又这么怕我。
我已经很久没有听到那个并不好听的声音,岁月让那个嗓子变得斑驳沙哑。她说:“五年了,我的伤口还没有好,腿天寒的时候还是会疼,亦寒是我对不起你们,如果当年我不把你们遗弃,你们也不会有这样的生活。”
怎样的生活,年少的我和迟昔流浪街头,没人愿意收留两个来历不明的孩子,我们跟过坏人当乞丐,差点儿被分开,被卖给不同的人家,但是那段日子我们都过来了,直到10岁那年被一家救助所收留,在救助所的两年是我们生命中最安稳的,也是最恐怖的两年。
收养我们的所长以折磨孩子为乐,直到现在我的手上还有伤疤,那些伤疤交错在净白的手臂上,像是诉说往事一样让我忘不掉,也让我这么多年都不敢穿短衫这么自卑的活着,而造成这些伤疤的仅仅是我第一次在救助所吃饭的时候落在桌上的米粒,十粒米,十道疤,都是用吃饭的叉子狠狠地戳上去的,最深的几乎能见到骨头。那时候迟昔在男孩的食堂,而这一切的一切只能我自己去承受,那年我只有10岁。也正是从那时候开始迟昔觉得欠我的,所以我们像水和鱼一样依赖着彼此。
撸开袖子,手臂上的伤痕清晰可见,那是我所忘不掉的一切,看着那些伤疤我也想起五年前第一次见到那个被迟昔告诉我是我们的妈妈的女人的时候我的错愕,那时候我真的很高兴,尽管她曾经抛弃过我们,但是我也没有恨意,只想像曾经和迟昔说的一样以后幸福的和母亲在一起,可是那天晚上……
看到女人餐盘里的碎屑落在桌子上的时候,一切就像是回到了小时候,而手里的餐刀便不知不觉地举了起来然后狠狠地戳了下去……
看着缩在角落里的女人,想着所记忆起来的一切,我记得那一刀我戳的很深,在她尖叫起来的时候我依旧在狠狠的戳。带着阴冷气息的屋子,女人被气得声音让人心疼,她说:“亦寒,我求你了,让我走吧,我欠你的这五年也还完了。”
我听着女人的话,我笑了起来,欠我的,这五年都还完了吗?我幼年所经历的一切,我长大之后所变得阴郁,这些都是她造成的,她竟然说她已经还完了。听着女人的悲泣,我看着坐在我对面的迟昔,28岁的迟昔看着不远处的三张照片,眼神带着落寞,我不知道那种眼神代表什么,但我知道,从他连看都不想看我一眼开始,我所坚守的那些东西就在他眼中变得一钱不值。
(7)
开车回去的路上,新年的气氛洋溢了整条路,等红绿灯的时候小孩子拉着妈妈的手,表情祥和自然。林小小惨死之后,她妈妈林宁精神失常,而她隐匿在光明之夏,却在法律中的父亲迟昔为我打了电话,迟昔和林宁结婚那年我在英国深造,并不知道一切的我回来的时候已经不得不接受他已经结婚并且有了孩子这个事实。那时候我几乎要疯了,在我的世界里,我只有迟昔,可是仅有的他还抛弃我成了别人的父亲,别人的丈夫。因为我的癫狂,迟昔与林宁离婚,而我也因为嫉妒,因为害怕收养了迟墨,这四年我养育迟墨也无时无刻不在监视迟昔的生活,整整四年从不间断。也因为发现四年之后迟昔去见林小小才动了杀死一切要迟昔离开我的诱因,所以我找人杀了林小小,只是我并不知道在我美好生活的今天,杀死林小小只是一个开始。孟紫杉的出现让我明白,迟昔对我已经不再有愧疚,对我他已经想要放弃。
只是我没想到从小和我一起长大,一直爱我疼惜我,为了我可以和一切人拼命的迟昔会想要杀死我,如果不是孟紫杉的死,我不会发现她做的一切都是对我刻意的恐怖,也不会因为一个小说家的联想而想到这一切都是迟昔想要杀死我,想要我离开他,不再成为他新生活的障碍。如果想不到这一切,而失而复得的母亲和相依为命的哥哥依旧像往常一样疼惜我爱我,在他们心里这世上就只有我一个的时候,或许现在我们会坐在一起围着炉火讲着我们年少时的故事。
新小说完结那天,2010年的最后一场雪在夜幕中结束。打开电视,凌晨的重播新闻播放着玫瑰园别墅的惨案。警方代表说,因为屋子里太热所以尸体已经大部分腐烂,只剩下少部分组织能提供破案线索。
当主人问警方代表:警方对凶手已经有线索了吗?
“目前线索正在征集当中,男性被害人30岁左右,死亡原因应该是手腕被砍断而造成静脉失血死亡。”电视里警方代表的表情简单,只是不管记着如何问,代表也没有说出女死者死时候的样子。
拉开窗帘窗外依旧漆黑,电脑页面上是我喜欢逛的帖子,那个变态杀人案的帖子在屏幕上闪着一种异样的光,电视里的杀人案,论坛里的杀人案,两个杀人案都是一样的,不一样的是电视里只说了男性死者的特征,而论坛里说得最多的却是女性死者死亡特征。
“据我家亲戚说,现场特别干净,就是巨臭无比,他们进屋的时候尸体上还有蛆,别提多恶心了。最恶心的还不是这些,你知道那女的是怎么死的吗?他们进去的时候女人的尸体都腐烂了,但还是看得出肚子上有缝合的印记,后来就叫了法医当场给检查,不看不知道,一看恶心坏不少人,女人的肚子里带着两个洋娃娃,一个男孩一个女孩,后来法医检查,女人是活着的时候被人开膛破肚塞进洋娃娃的,你们说凶手多变态。”
帖子下面的回帖说楼主造假的很多,因为这样变态的作案手法太过少见,因为少见很容易被人觉得是假的。
日光在黑暗中一点点的升起,我却拉着窗帘打开了书房的门,家里依旧那么安静,安静的似乎只有我的脚步声。打开迟墨卧室的门的时候,公主的纱帐内,那张笑脸睡得安稳。我记得迟墨问过我,人为什么要死,而卧告诉她人死是为了逃还不起的债,因为养母要砍掉迟昔的手我杀死养母变得阴郁,因为剩下我和迟昔所以女人才成了我们的母亲。
而现在迟昔还了我一直改变了我人生的手,而我也还给了我们所谓的母亲一对小孩,因为已经还清,所以没有羁绊和牵挂,没有放不掉与舍不得,所以……
我杀了迟昔与生母。
(8)
新书上市那天,我带着迟墨去了书店,那本名为《缠藤》的书的封面,单色调的一切,穿着白色衣服的小女孩与穿着红色衣服的小男孩站在一起,小女孩留着长发,空洞的眼神里红色的泪水在惨白的脸上游走,而男孩脸上带着微笑,一只手牵着女孩,另一只手却拿着滴血的刀。而背后的背后,是模糊不清的两具尸体。
我不知道自己会不会被**抓住,但是当我把缠藤的故事讲给我的女儿迟墨的时候,我问她:“如果你是小姑娘暖暖,会杀了哥哥吗?”
睁着一双大眼睛的迟墨看着我,然后没有任何迟疑地点着头……
带着迟墨去育幼院的时候,指着屋子里玩闹的小男孩我和迟墨说:“迟墨你看屋里的哥哥,喜欢哪个哥哥就进去拉出来给妈妈看……”
松开手,五岁的迟墨进了屋子,那么多的小男孩里,她拉了坐在角落里穿着格子衫的少年。看着拉着少年的迟墨,我笑了,或许在很久之后他们会成为另一个我和迟昔,延续藤萝和树的命运。
--The end--
【39】恶女
一
江城下起大雪那天,穆晗离开杂志社,走的时候没有一个同事来送她,所谓冰冻三尺非一日之寒。她明白,有今天这样的结果,是该得的。可是凭什么,那些不如她的人
,可以用这种手段失去一切?
路过楼下报亭的时候,穆晗买了一份法制晚报,晚报的头版头条就是最近轰动一时的案子《无良记者揭露事实,母女双双跳楼》.
看到标题的那一刻一切似乎回到了一周前,也就是在大厦的楼下,距离这个报亭不远的地方。跪在地上的女人一边哭一边拉着她的裤脚央求:“求你了,小云才十五岁,她还有大好的年华,如果这件事情曝光,她怎么办,怎么办?”
看着跪在地上的女人,她一愣才道:“阿姨,我知道,但是如果这件事情不曝光,还会有更多的受害者,您要相信您的女儿。”
“求您了,求您了。”
那个下午,整个杂志社楼下都是女人哀求的声音,透着一个母亲的无力。但主编说,既然做了这行就要对得起这杆笔。这个世界有很多的东西不能曝光,如果不能曝光就不爆,那这个世界还有什么公平公正可言?当记者,要揭穿事实就不能怕眼泪。
因为主编的话,那篇少女被恶徒伤害的稿子随着杂志的上市,却也把那对母女逼上了黄泉路。她一直都记得,小女孩母亲给她打了最后一个电话说:“你会遭报应的。”
单身母亲带着自己十五岁的女儿从她所在的报业大厦跳了下去,摔得支离破碎。
也许因为那个母亲临死前的诅咒,她得到了报应,另一家杂志社曝光了这件事,他成了舆论的焦点,也被崇尚曝光事实的主编无情地解雇,一切的一切让未来光明的她彻底成为了社会的弃儿。
想到这里,穆晗一笑,笑容带着淡淡的无力,却没有一丝一毫的忏悔。
二
陆晓楠给穆晗打来电话的时候,已经是两周之后了。被房东赶出来的穆晗寄宿在一家小旅店内,除了浏览网上那些对她抨击的文章,她几乎不出门,而各家杂志社为了找到她采访她,纷纷抬高价码人肉穆晗。曾今觉得人肉那些舆论人物很有乐趣的她,第一次尝到了那种丧家之犬,人人喊打的滋味。在网络对她人肉的同时,她少年时候的很多事情都被曝光,那些事情被添加了别样的色彩又呈现在众人眼前的时候,她也有了一个新的名字:恶女。
电话里的陆晓楠道:“穆晗,有时间吗,我们见一面吧?”
看着网上的那些帖子,穆晗一笑,道:“一篇多少钱?”
“你说什么?”
“我说,把我约出去,要杂志社拍照,你能得到多少钱?”
没想到自己的伎俩一下就被穆晗看了出来,电话那边的陆晓楠冷冷道:“穆晗,你别觉得你是坏人,全世界就都是坏人,你既然这么想,咱们也没有见面的必要了。”那样气势汹汹的口气和刚刚简直是天壤之别。
没再说别的,看着帖子的穆晗挂了电话,网上那些帖子对她依旧谩骂不停,这些骂她的人根本不知道事实的真相,又凭什么用知道一切的嘴脸骂他呢?
就在“恶女”两个字持续登录搜索榜一周后,寄宿在小旅店的穆晗收到了一封邀请函。对于一个被社会抛弃的人,她知道自己不会收到什么正式的邀请 ,所以对那封所谓的邀请函,她很好奇。送信的内侍只说是一个穿着风衣的男人让他把这封信送给1021房间的穆小姐。穆小姐?她在这里的一切登记都是假的,又有谁会知道他是穆小姐。
打开信封,黑色的信纸上写着:穆晗小姐,您好,我们将在近期要请你入住恶毒之家,请您在三天内做好心理准备,您的任何疑问,我们都会在你到达恶毒之家的那天为您解答,再次欢迎您光临恶毒之家。
看着邀请函上“恶毒之家”四个大字,穆晗不觉得有些错愕,她一直以为这个地方不过是那些崇拜精神主义的网友编造出来的,没想到真的会有这样的地方,而且她还会收到邀请。看着手里的邀请,那张冷淡的脸绽起一抹说不出的笑意,或许这又是一群无聊的人,借用一个莫须有的名字,想要给她什么惩罚。
收到邀请函的那个上午,耐不住对恶毒之家的好奇,穆晗上网搜索了有关恶毒之家的信息。
网上,那些有有关恶毒之家的帖子,有很大一部分都被网站屏蔽,接连找了几页她才能看到以恶毒之家开头的贴子。
那个匿名的帖子说:“所谓的恶毒之家,就是收留那些被社会舆论,被社会所讨伐却没有在现实中接受任何惩罚的恶人。在他们进入恶毒之家的那天开始,以真善美为导向对他们进行再教育,直到让他们真正认识自己的错误,从而对自己的罪恶进行救赎。在那之后,恶毒之家会把他们送回社会,并会给予那些受过再教育的人一个新的开始。其实说简单点就是恶毒之家在做的就是拯救恶人。”
帖子的下面有很多回帖追问,无非就是,恶毒之家在哪?恶毒之家是谁创办的?楼主知道的这么详细,难道楼主去过......几百字的帖子却聚集着几千条的回复,发帖人却没有回答一条。
可以说出了一些表面的资料,没有一个人挖掘到恶毒之家的真实信息而那些被进行再教育之后又重返社会的人又去了哪儿变成了一个天大的谜团。曾经有人道主义的组织强烈要求对恶毒之家进行核查,只是风声大雨点小,事情最终不了了之,恶毒之家的一切还是秘密。
瞥了一眼身边的邀请函,穆晗一笑,如果这封邀请函并不是哪个无聊的人的恶作剧,而是正真的恶毒之家的邀请,这或许会成为她的一个机会。
合上电脑,镜子里的那张脸,瘦弱苍白,黑框眼镜遮盖住了眼眸中猎豹一样的波光。她记得小时候跟着养母去庙里的时候,一个扫地上的老和尚曾经为她看过面,那时候的她不过八九岁,老和尚却说:“姑娘,世间万事,讲究因果报应,种善因,方能得善果。”
那时候她小,所以不懂那话的意思,只是现在她长大了,却依旧不懂那话的意思,什么才是种真正的善因,她又能得到什么善果。
收到邀请函的三天后,就在穆晗还没有任何准备的时候,她居住的那个小旅店着了大火,火灾中有三人死亡,一人受伤,还有一个神秘失踪。
穆晗醒过来的时候已经不知过了多久之后了,空荡荡的屋子里一片漆黑,她记得旅店里发生了大火,她被困在了房间里她拼命地想逃走,却怎么也逃不掉,直到连挣扎的力气都没有,她以为自己会死,可是这又是哪里?
摸索着下床,穆晗试探地向四周探索,终于在几步之外的地方莫呆了一堵墙,就在她的手碰到墙的那一刻,整个屋子像是受到了感应,突然亮了起来。
那是一件白色的屋子,除了她一切都是白色的,那种白色在灯光的映衬下,触目的让人不敢亵渎。
就在穆晗还没有反应过来她身处何地的时候,牢笼一样的白色屋子被人推开,屏住呼吸,穆晗看着从门外走进来的人。
像是迎合着整个屋子的装潢,进屋的人一身白衣,干净俊朗,却有着一张穆晗所熟悉的脸,不久前她才意经济记者的身份采访过这个谈吐幽默,被称为新一代儒商的霍先生,可他为什么会在这里。
似乎感受到穆晗的疑问,开门人道:“穆小姐,您好,我是霍岩。”
三
就像意外见到霍岩一样,对恶毒之家的一切,穆晗也是意外的,这里并没有她想象的那种残酷培训制度,甚至是谋杀暗杀。这里干净的一尘不染,每个人都笑容满面,除了离开,在这里你可以自由平等的做任何你想做的事情,她实在不明白这里为什么会被称为恶毒之家。
“恶毒之家,是取自荀子的性恶论,取自,人本性恶,有恶且毒。”霍岩的声音带着淡淡的沙哑,白色的衬衣带着古龙香水的味道,让人不觉沉醉。
放下手里的果汁,穆晗到:“那你怎么会在这里?”她记得霍岩是一家生物技术公司的ceo。手下有很多研发案都引起了政府的高度关注,甚至有传闻,他的生物公司已经开始和政府合作,可以说他未来一片光明,她实在想象不出这样一个优秀的人与恶毒之家会有什么牵扯。
淡淡一笑霍岩道:“我,算是恶毒之家的义工吧,还有很多比我更为功成名就的人也在这里,穆小姐,恶毒之家有很多秘密,是要你自己去探索的,我只能告诉你,这是一个美好的世界,你住久了就会明白。”
住久了就会明白,在恶毒之家最初的一段时间,穆晗的生活规律每天几乎都是规划好的。紧凑的生活一度让她忘了那对跳楼的母女,忘了曾经的很多事情。但是就像霍岩说的那样,在恶毒之家住久了就会明白这个家族的秘密,穆晗发现恶毒之家的第一个秘密已经是她进入这里的一周之后了。她发觉,这个像是城堡一样的世界里除了她只有两个人是曾经在报上被曝光的所谓的恶人。她记得其中一个是名噪一时的非法添加剂老板,因为唯利是图让很多孩子的下半生不得不依靠轮椅。而另一个,穆晗也认识,是个女孩年纪不大的女孩干净漂亮,却隐约透着一丝稚气,第一次见到穆晗的时候,就亲切的叫她穆晗姐姐,只是她叫得多亲切,穆晗还是忘不掉第一次看到与这个有关的新闻,一夜之间杀死了弟弟父母三人,并残忍的把尸体肢解,因为满十八岁,她的一切才没有被曝光。
最初的那段时间,穆晗和商人还有女孩都有短暂的相处和交流,这一切直到女孩开始接受重返社会前的封闭式培训,尽管,她已经很努力的查找这个家族的秘密,却没有一丝一毫的线索。而那个进入恶毒之家的时候霍岩所说的重返社会前的“封闭培训”就成了她唯一的希望。
甚至都没有考虑,在霍岩告知穆晗她的培训课程也已经被提上日程的时候,穆晗就点头答应了,她太想知道恶毒之家的秘密,只是她不知道,有些秘密远远不是她所能承受得住的。
再见到女孩的时候,穆晗的培训刚刚开始,带她的依旧是霍岩。还没有选择好哪个培训室。靠角落的一扇门就被打开,从里面跑出来的人分明就是前几天还叫着穆晗姐姐的姑娘,只是再见女孩,她像是疯了一样,一般跑一边叫,不是我,不是我····
随着女孩从那间卧室里出来的以极快的速度把女孩抓住,依旧带着女孩进入了那间她不想进入的屋子。
看着关闭的大门,听着女孩已彻底消失的声音,穆晗淡静的眸子扫过微微的震惊,但是她却掩饰得极好,只是她掩饰的再好,站在她身边的霍岩也发觉了她眸子中的好奇。
午夜十二点,漆黑的夜幕笼罩着恶毒之家的一切,顺着白天霍岩带她去过的培训室,穆晗找到了女孩疯掉的房间。让人意外的是,那个房间都没有锁门,推开门,漆黑一片的屋子里几乎什么都看不清,打开手电筒,柔弱的光射进屋里,映入眼帘的不是房间精致的摆设,亦不是房间的凌乱不堪,而是一张脸,霍岩的脸。
甚至连惊呼都没有,脖间一阵刺痛,穆晗就倒在了地上。
四
穆晗醒过来的时候已经是不知多久之后了,想到最后一眼看到霍岩的那张脸,一种由心的恐惧弥漫在四周,让人不寒而栗。
那个醒来的晚上,穆晗脑袋里游走了很多画面,真人细菌培养、真人药物试验,活体解剖。如果不是有着非法的目的,为什么霍岩这样的人会在这里,那个女孩已经受到了那么强烈的刺激,他们依然不放过她,那她知道了恶毒之家的秘密,恶毒之家会对她作什么?
就在穆晗害怕即将发生的一切的时候,她的生活却没有一丝一毫的变化,就连她进入恶毒之家一直跟着她的霍岩都没有变。只是这里越平静,穆晗越害怕,直到她真正进去授课阶段。
那是意见暖色调装潢,有着硕大的落地窗的房间,霍岩带着穆晗进屋的时候,空荡荡的屋里四处都是散落的玩具,看着那些玩具,霍岩道:“这里和你想象的不一样,恶毒之家并不是什么实验组织,你大可以放心,今天你要做的就是陪这里的每一个孩子,让他们开开心心。”
因为霍岩的话而错愕的穆晗还没有来得及问别的,霍岩就关门离开了。随着关门的声音,那些不知道从哪里出现的孩子就像洪水一样涌了出来。
想着霍岩的话,不是实验组织,那这里会是什么地方。还没来得及再想别的,小孩子们就来拉扯穆晗,很快她就融入进了这群孩子。只是没有多久,她就发现了,这些孩子之中,只有一个小女孩一直坐在角落里,低着头,一动不动。甚至连她走过去,女孩都没有抬头,还是穆晗说:“怎么不和我们一起玩?”
听到穆晗说话,低着头的女孩抬起头,如果不是那道伤疤,那绝对是一张干净漂亮的脸,只是那道从下而上贯穿了整张脸的伤疤,像是把一张原本已经破碎的脸有缝合到了一起。
看到那张脸,淡定的穆晗错愕很久,却依旧一动不动。看着僵在自己面前的她,女孩却狰狞地笑了起来:“害怕吧,我都不敢照镜子,就像脸上爬了一条毛毛虫。”
那个下午,因为害怕,穆晗没有再接近那个女孩,努力地想让自己融入到另外一群孩子之中。只是越和这些孩子在一起,那种掩饰在心底的她所不想回忆起的曾经,就越像洪水,一点点地淹没了她的理智。
她记得二十多年前,不过六岁的她也是生活在这样一群孩子之中。只是那些孩子,没有玩具,没有欢笑,他们唯独有的就是被孤儿院所规定的那种不能犯错的人生,而那段时光是她最为阴暗,最不想回忆的时光。
回过头的时候女孩依旧坐在靠窗的位置,白色的裙子像是有了许多年的历史,泛着一种陈旧的黄|色。
穆晗记得,曾今的云沁也喜欢穿白色的裙子,也有一张精致漂亮的的脸,她一直都是院长和老师们的焦点,所有人都觉得,她能被一个好的家庭领养,却没想到那场意外葬送了她的一切。
那个女孩第一次主动和女孩说话,已经是下午了,看着面前的穆晗,女孩只说:“为什么不跟我玩?”
抬头看着女孩带着狰狞的脸,穆晗到:“你想玩什么?”
“玩织手绳.....”
织手绳,听到那三个字,穆晗跌坐在地上,而他分明在女孩的脸上看到了笑,那样的笑带着知晓一切的洋洋得意,她到底知道什么。
那之后的几天,都是女孩缠着穆晗一起玩,而女孩那些说给穆晗听得话里,也有着穆晗所不想知道的一切,是个孤儿,出生没多久就被遗弃在了孤儿院,脸上这道伤疤是孤儿院的小朋友砍的,那时候没人相信一个六岁的小女孩会做这些,所以她成了骗子,而那个让她连头都不敢抬得朋友却被一个幸福的家庭领养。
听到这里,玩着织手绳的穆晗道:“你到底知道什么?”
带着刀疤的那张稚嫩的童颜狰狞一笑,女孩说:“姐姐,我知道好多好多,但是你知道因为这道伤疤我被多少人嫌弃吗?所有人都说是我在说谎,可是我真的没有,我病好以后都不敢看自己的脸。直到有一天医生和护士都不在,我才敢看,那天我砸了好多的东西,抱着我的护士一直在和我说,没关系长大可以以做手术。可是姐姐,你知道我说什么吗,我说,我真想在她脸上也砍上一刀.....姐姐这么久,你还没问我叫什么?”
看着天真无邪的眼睛,穆晗道:“你叫什么?”
“我叫霍云沁。”
那天没有上完课,听到那个她一辈子都忘不掉的名字的穆晗夺门而出,和穆晗玩织手绳的云沁看着她越跑越远的背影,淡淡一笑,那样的笑容少了小孩子的天真顽皮,充满着一种像是报复的快感。
五
就在穆晗不知道要如何再面对云沁的时候,霍岩就带她换了课程。尽管很想问,为什么恶毒之家的人会知道她的曾今,又怎么会把二十年前的云沁带到她面前,只是自始至终,穆晗都没有开口,她突然发觉,她选择进入恶毒之家是个极大的错。
打开那扇雕花木门的时候,霍岩道:“这周的训练就是听故事,你不用做任何事情,放松心情。”
放松心情,她可以放松吗?霍岩那张淡淡的笑脸分明在告诉她,她在恶毒之家的路还很长。
充满书香味道的屋子里,一对夫妇坐在祷告台前诉说着他们的故事,他们有着极好的教养,也曾经有着幸福美满的生活,只是那样美满的生活却并没有继续。十五年前,他们只有四岁的女儿失踪,他们找了女儿很久,女儿都没有出现,因为女儿的失踪,女人患了严重的忧郁症,最初那段时间看到四五岁的女孩会哭,而男人只能看着,看着美满的家就这么破碎。
看着听故事的穆晗,男人道:“小姐,如果您是我们家的女儿,您会恨我们吗,如果不是我们,她根本不会失踪,她还会幸福快乐。”
还会幸福快乐,听着那句话,穆晗笑了起来,清瘦的脸上,那样的笑容像是得到了胜利的恶魔,而那些心里话竟然就这么不知不觉地说了出来,她说:“恨,当然会很。”
那天因为穆晗的话,淡静的女人精神失控,在那个充满书香味道的屋子里哭了很久。听着女人的哭声,看着那些厚重书册的穆晗想,如果人不是贪婪的动物,有了一个就安心地对一个好,或许就不会发生之后的一切。
或许他们真的会幸福快乐地生活。
回到卧室的时候已经很晚,男人带着泣不成声的女人离开的时候,穆晗连门都没有出,只是回头的时候,她和一样回头的男人四目相对,四目相对下,那些往事像是破茧而出的蝶,一点点从穆晗尘封的心涌出。
之后的几天,在那间心理咨询室里,穆晗见了失去孩子的父母,因为事故而残疾的运动员,还有婚姻出现裂痕的夫妇,她仔细倾听他们说的每一个故事,也是尽量用自己能说出的辞藻安慰她们,只是她却一直都没有忘记她在那个房间里看到的第一对夫妇。
就在霍岩和穆晗说,心理咨询马上就会结束的时候,她接待了她的最后一个咨询对象,
那是一位先生,和第一天带着妻子来祷告的是同一个人。
依旧是那间充满书香味道的屋子,依旧是那个略带沙哑的声音,男人讲起了另外一个故事,他说:“我并不是失去了一个女儿,而是失去了两个,我和夫人在二十年前收养过一个女孩,女孩漂亮的就像个洋娃娃。因为是第一次成为父母,我和妻子对这个女儿疼爱有加,给她最好的一切,珍惜她,呵护她。原本我以为,这个家庭会一直幸福下去,只是在我们收养的女孩十岁那年,我的夫人怀孕。那是真正属于我们的第一个孩子,所以我们倍加小心,只是在妻子怀孕期间,不断地有水洒在楼梯上,还有放在即将降生的小孩的衣服上的针。那时候我们并没有在意这些,只是觉得那些不过是小孩子的恶作剧,却没有想到忽视这些的后果会是那样的惨烈。女儿四岁那年,被收养的女儿已经十四岁,成绩优异,长相漂亮。那时候大女儿是我和妻子的骄傲,而小女儿是我和妻子的开心果。就在我们觉得,我们可以带着两个孩子幸福地过下去的时候,小女儿竟然走失。没有任何线索,独自回家的大女儿只说,她去接小女儿放学的时候,小女儿就已经不见,那时候我们觉得天都塌了,断断续续找了小女儿整整一年,却没有任何线索,妻子因此精神崩溃。而看着这一切的大女儿像是在看一场闹剧,直到妻子因精神原因把一切归咎在大女儿身上,那个一直沉静的女孩才真正爆发。因为妻子的一个大嘴巴,大女儿从二楼跳下,并对来抢救的护士说,她是被收养的孩子,她被继母虐待已经很久。那时候,大女儿还未成年受到法律的全权保护,那时候也没有人怀疑一个孩子的话,所以妻子因为虐童被判入狱,整整三年。”
听着男人的故事,穆晗冷冷一笑,没有一丝一毫的愧疚,她只说:“这是你们该得的,既然不想为我好,为什么给我希望?”
没有再说别的,穆晗起身离开,而讲故事的男人却道:“我以为,这么多年,你已经变了。”
冷冷一笑,没有回头的穆晗道:“变?变成什么样子,变成一个真正的好女孩,好到可以忍受一切,只为了生活在你们这样的父母身.”
六
因为从没变过的云沁,还有已经多年没有消息的养父母的出现,穆晗对恶毒之家的好奇愈加强烈,也突然间明白那个一直很坚定,甚至决定忘记好好活过来的女孩为什么会疯,她也似乎明白,那些进入恶毒之家后便没有下落的人去了哪里。
所以即使害怕她也没有退缩,她想要知道真相,而抽丝剥茧查出一切的真相,正是她选择成为一名记者的初衷。或许她也期待着下一个造访者,来带她回到曾经那段不堪回首的岁月。
霍岩带着穆晗进行第三项训练的时候,推开那扇黑色的门,里面的颜色却和穆晗想的完全不一样,粉色系的装潢,透着一股女孩子的天真稚嫩,像是爱情的色调,只是越是这样的颜色,穆晗越讨厌。
让穆晗想不到的是,那间房子里并没有人,又或者从四面八方像是潮水一样涌出的孩子。那是一件简单的不能再简单的屋子,只有一套桌椅,就像他们年少的时候念过的书桌,走过去的时候,木头纹理的桌子上放着一个有着漂亮花纹的笔记本。
就想多年前还在读书一样,穆晗坐在了椅子上,也很自然的翻开了那个本子。
并不像她想的一样,本子里会有什么恶毒的话,又或者是有一段被她亏欠的故事,那只是一个简单的不能再简单的日记本,因为字体凌乱,很轻易能看出,那是一个男孩写下的对女孩的爱慕。
2001年,9月1日,开学的第一天。
今天去学校的路上遇见了一个女孩,长发,很瘦,不爱说话,我问了她几次,她才告诉我她的名字,倒是她身边的女孩不断和我说话,问我有没有女朋友。而她却什么都不说,也什么都没问,只是带着耳机望着窗外,眼神很干净,我一定要追她,让她当我的女朋友。
2001年,11月12日
今天又去找她了,她好像不是很高兴,貌似还有点生气,不过不怕,毕竟花送到了,还要贿赂她的闺蜜,生日都忘,还怎么追人家。
2002年,6月13日
在一起一年半了,她拉着闺蜜和我说她享齐人之福,一夫一妻,她闺蜜骂她臭屁,我却把她把在怀里,吻了她的脸颊,那是我们第一次接吻啊。纪念意义。
......
那一整本都是男孩的爱情日记,每一篇都没有太多的话,有追求时的坎坷艰辛,也有在一起的幸福,只是两个人的世界,却终究多了一个角色。
而那个角色就是在最初的最初,在遇见的那一刻主动和他说话,却没有赢得他侧目的闺蜜。
就这样一点点地翻到了整本日记的最后一页。最后一页,男孩忘记了写日期,只是匆匆的写了内容,他说:“一周年,这次只有我们俩,小晗抱歉了。”
翻过那一页,一张被放大的黑白色的一寸照片映入眼帘,那张脸,她永远都忘不了。
“谢谢了,回来请你吃冰......”
“把这个给她......”
“她为什么哭?”
永远都是她,没有一个你,合上那本日记,一切都回到了九年前。
九年前,她是那个掺杂在他们爱情中的闺蜜,当着他们的信使,那时候她并没觉得有什么不公平,她只是羡慕,但是当她的感情被那个沉浸在爱情中的女孩发现,她们激烈的争吵。然后女孩和男孩说了很多,说她自私自利,说她的曾经,那些有的她不怕而那些没有的,男孩也都相信了。
他们的互相信任,让她心寒,而她成了被人唾弃的第三者,她从小经历的是怎样的人生,所以她明白,既然已经不可饶恕,又在乎什么。
男孩偷了家里的车带着女孩兜风的那天,他们谁都没有回来,失控的汽车跌进山沟,两个人都死了。那时候因为女孩留下的日记,所有人都觉得意外的始作俑者是没有父母、性格阴暗的穆晗,也正是从那个时候开始,整整三年的高中,她没有一个朋友。
想到这里,穆晗没有激动,而是合上了那本日记,认认真真的打量起这间屋子,从她来到恶毒之家,这个奇怪的地方挖掘了太多已经被她忘掉的往事,童年、少年,甚至于如今的初恋,这里到底有着怎样的秘密,而他们用那些曾经又在试探她什么。
离开那间屋子的时候已经是几个小时之后,跟了穆晗很久的霍岩就在门口等着她,看着脸上依旧带着儒雅笑容的霍岩,穆晗道:“这样的训练还要多久?”
“马上,还有两项,不过你可比我想象的坚强多了,很多人在第一个房间,或第二个房间就放弃了。”或许那不是放弃,而是佯装坚强之后的彻底崩溃。
淡淡一笑,穆晗道:“既然已经做了,又怕什么。”
七
那之后穆哈在恶毒之家又回忆了大学时代,和陆晓楠在一起的时光。就像她说陆晓楠的那样,她们是一样的人,所以即使命运相连,也会为自己的一切伤害彼此。
让她回忆起那段时光的是那条红色的手织围脖,那条围脖还是陆晓楠母亲给她的,她带了很多年。直到她们大二那年,为了报复害死自己的母亲的继母,陆晓楠和她亲手用那条围脖勒死了那个笑起来会很漂亮的女人,然后她们一起处理了尸体,也就是那时候因为从小没有朋友,所以穆晗和陆晓楠有了相依为命的感觉。
霍岩带着穆晗进的最后一个房间是一个简单的两口之家,父亲在意外中死去,只有孤寡的母亲带着女儿生活,生活平淡却幸福,这样的日子直到女孩被伤害的那个晚上。因为女孩被伤害的报道被曝光,母亲失去生活下去的希望,为了不让女儿受苦,为了女儿整整一瓶安全药,然后背着女儿就这么登上了十六楼。
看着眼前摔得支离破碎的身体,还有四处喷溅的鲜血,穆晗没有后悔,而是解脱了一样的笑了起来,整整一个月,她回顾了她二十六年的人生,真的很戏剧。也够冷酷,可是没有那些事情的发生,或许她也活不到现在。
那天躺在女孩家的躺椅上穆晗认真地回忆了自己最后一片访稿。十五岁的少女被暴徒伤害,母亲为了女儿的未来选择包庇,但是舆论让这个离异的家庭不堪重负。女孩崩溃了,接受了穆晗的采访,母亲知道事情之后,怕女儿的未来受到影响,所以恳求穆晗不要报道,但是这篇稿子顺利上市,而失去了一切希望的母亲也带着女儿跳楼自杀。
回想完整个故事,尘封的大门被推开,阳光照进阴暗的屋子里,一身香槟色西装的霍岩走了进来,看着靠在躺椅上一脸疲惫的穆晗,霍岩的眼神带着一种别样的色彩,许久,他才道:“你是这么久第一个经历这么多的事情,还没有疯掉的人。”
“疯掉,如果我那么脆弱,也不会活下来,走到这里。”那口气没有抱歉,充满着一种说不出的犀利。
“我们承诺过,课程结束,就会送你离开。因为你的卓越表现,我们还会送你一份大礼。”
“离开?我以为你们会杀人灭口。”
一笑,像是不在乎那些的霍岩道:“比起这些,我更想知道让你冷血的诱因。”
“可我更想知道恶毒之家的秘密。”
“恶毒之家的秘密。”念着那几个字,霍岩一笑,那笑的若有所思,也带着对这个残酷的女孩子的心心相惜。
六月的江城,夏花开的正盛,一朵朵勾勒出了这栋像是城堡一样的监狱的温柔,只是不管多漂亮的景色,在经历了那么多的穆晗的眼中都已经没了色泽。
霍岩和穆晗说她可以离开了的时候,已经是穆晗进入恶毒之家的半年之后了。并不像她想的一样,这半年来,她会采访到很多有关于恶毒之家的内幕,就像霍岩说的,除非他们主动曝光,这个家庭无懈可击。
没有再说别的,穆晗转身离开,而霍岩却叫住了要离开的穆晗。
“就不想知道,我们送给你的大礼是什么?”
“这有什么重要吗?”
淡淡一笑,看着那个越走越远的背影,霍岩道:“或许吧。”
在进入这个家庭之前,她一直以为那些传闻,那些他们所听到、所得到本人确信的,就一定是所谓的事实真相。所以他们像正义的使者一样挖掘那些翻了错的人反思,让他们得到生命的救赎,亦或者用那些不堪回首的曾经埋藏这些人悲凉的一生。让他们彻底成为被社会所遗弃的人,所以真正的恶毒之家的意义并不是奉献与拯救,而是让那些犯了错误的人为自己的所作所为付出相等的代价。
只是穆晗的出现改变了他们所有的看法,而他们也才知道,有些真相或许会被谎言埋藏终生。所以在无法摧残这个坚强的女孩的意志的时候,他们运用了最新的深层挖掘技术,从本体找到答案。
穆晗离开恶毒之家的那天,她遇见了陆晓楠。看着与自己擦见而过却没有任何反应的陆晓楠,穆晗道:“她为什么会来?”
“因为接受了邀请。”
跟着霍岩那一路,穆晗都在想陆晓楠所要面对的一切,被自己亲手杀死对自己视如己出的继母,背叛她这个相依为命的朋友,她不知道。只是有种不好的感觉,像是陆晓楠再也不会离开这里。
而之后的很久,当穆晗尝试着去联系陆晓楠的时候,才发觉,她的一切已被注销,干净的就像这个世界从没有她这个人一样。
八
直到重新睁开眼睛,回到她所熟悉的那个世界,穆晗依旧不相信,她离开了恶毒之家,她以为,她会被杀死,或者以他们的方式彻底消失,她不知道为什么她还活着,却有一种还会有事情发生的感觉。
漆黑的放映室,看着大屏幕上茫然的看着四周的穆晗,跟在霍岩身边的秘书道:“她好奇怪。”
霍岩一笑道:“她还有比你想的更奇怪的东西。”
没有再说别的,放映室的门被打开,侍者道:“先生,邀请的客人已经到了会议室。”
拿着已经准备好的录像带,霍岩上了三楼的大会议室。那个会议室是与恶毒之家
有关的要员进行相关谋划的场所,每个月只有一天,恶毒之家的人会到齐,并且对进入恶毒之家的那些新的恶人,又或者已经崩溃或者受不了那样的崩溃而自杀的恶人进行分析。
会议室里,播放完整盘录像带,霍岩道:“先生,我在家族五年,她是第一个离开的人。先生,或许我们应该挖掘她这样的人,毕竟,有些坏人比好人受到的伤害还深。”
坐在正位被霍岩称之为先生的男人淡淡一笑,才道:“霍岩,这就是我们太注重表象,从而忽视了很多深层的东西。”
坐在角落里,穿着火辣的女人一边玩着指甲一边道:“先生,或许我们可以重新研究一种新药,来分化精神中的隐匿精神层,以此来达到分化精神的目的,而这样,我们也能从一个人体上,看到两种精神状态,何乐不为。”
“对,还可以运用纳米分子科技,让神经系统无限放大,药物挖掘更深,崩溃的更快,挖掘所谓的秘密也会更快。”
......
......
会议室里此起彼伏的声音让为首的先生绽出了一抹欣慰的笑容,能坐在这个会议室的人都是国内顶尖生物技术与精神研究方面的专家,也正是这样一群天才,在五年前建造了恶毒之家这个没有血腥,却足够变态的家族。尽管这个家族的一切超出了俗人的理解范围,但不可否认恶毒之家对整个社会的收益还是有目共睹的,尽管有人道主义者质疑恶毒之家所作的一切,但对于上层来说,恶毒之家所达到的结果要远远大于它的过程这才是最重要的。
扬了扬手里的录像带,大家长笑道:“比起你们的争论,我更想知道那个女孩受到这盘录像带的时候有什么反应。”
九
穆晗收到那个所谓的惊喜的时候已经是一周之后了,就像她离开的时候,霍岩说的那样,再回去,他们会给她一个新的世界。
那个世界,没有对她的质疑,而曾经让她名誉扫地的一切也已石沉大海。更有许多功成名就的企业家希望得到她的访谈,穆晗不知道,到底有怎样的力量支撑着那个家族,但她明白,那一定是她所不能染指的地方。
把那张才从快件里拿出的碟片放在电脑里,屏幕出现了恶毒之家精心剪切的画面。
白的触目惊心的屋子里除了坐在中间椅子上的她,只有消毒盘子里的注射器。还有偶尔来看她反应的人,而那些她所经历的一切,所看到的已死的人,根本不存在。
直到画面切换到霍岩那张熟悉的脸上。
正是收到录像的那天,穆晗知道了恶毒之家的秘密,其实所谓的恶毒之家并不存在,他们所看到的城堡,所经历的一切,都是因为注射了精神分裂剂而被那些恶人所幻想出的世界。因为做了错事,人的内心就会自我抵制那种错,也会向往美好的地方,所以那些恶人所看到的恶毒之家都是白色的,那种白纯净、刺目,就像他们所触及不到的天堂。视频里,霍岩说:“我们研究生物科学,精神刺激与脑波,并且以细胞分化,对那些进入恶毒之家的人进行深层挖掘,让他们用自己的精神面对自己的恶毒,以最直接的承受能力逼迫他们自我精神崩溃,直至彻底时空变成疯子,把之后,恶毒之家会以精神残缺,丧失一切自主权利为由,把那些人送进固定的精神病院进行监禁。”
屏幕上伴着那些视频资料是霍岩的声音:“恶毒之家并不是非机构的组织,它是隐藏在政府的之后由富豪们所投资开办的,其目的就是摧毁那些理智尚存,逃避责任,给社会带来不良影响的人,而这些人如果要突然消失必会引起社会的恐慌。所以在十年前,一位政府要员提出了精神监禁计划,而这也是恶毒之家的由来,让精神摧毁精神,让精神监禁精神。
画面切换会那间办公室,霍岩笑道:“你是我来恶毒之家以来第一个离开的人,原本我们以为察觉到了真相,就会把进入恶毒之家的人都监禁起来,让他们日后都生活在精神的牢笼里,只是你不仅没有受到药物的催化,更是自己走出了那个被我们搭建起来的世界。如果不是我用新的深层分裂药对你进行挖掘,我也不会知道你的秘密。说实话,你真的让我很佩服,下面是送给你的礼物,穆小姐,你这样的人不适合在社会生存,如果乐意,恶毒之家会随时欢迎。”
视频的最后,是一个有神经末端所虚幻的世界,那个世界,对别人来说模糊不清,对穆晗来说却极为明了。
幼儿园里那个被众人所宠爱的云沁,美丽恶毒,在知道穆晗会被选择收养的时候,以玩织手绳的名义把年幼的她关进了厨房。挣扎间那把立在案板上的刀落了下来,直直的劈在了云沁的脸上,而害怕的她就这么跑了,她再见云沁已经是一年之后,她第一次跟着养父母回到孤儿院慰问的时候,那时候云沁的脸上就有了拿到不可磨灭的伤疤,虽然只有六岁,但她看得出,云沁看她的眼神,带着深深地恨意。
而之后,被收养的她,在养父母的关怀中长大,在所有人眼中被收养的她幸福的像个公主。只是没人知道,身为大学教授的父母是个强烈的虐待狂,没有压力的时候,她是个慈祥漂亮的母亲,有压力的时候她会把自己的愤怒发泄在穆晗身上,知道她被收养的第四年,养父母有了自己的孩子,她才过了一段短暂的没有暴力的人生。只是这一切在妹妹失踪后彻底爆发,妹妹走丢让养母精神压力极大,每天除了找妹妹,就是用一切恶毒的手段对她进行虐待。这一切知道把她推下二楼才真正地结束,因为包扎的护士发现她身上的伤痕,又找来了人权组织进行鉴定,在知道她是被领养的孩子,并且在社区医院有过许多外伤包扎史后,养母被起诉虐待,并在之后背叛刑三年。
而之后的车祸,也不过是个意外,但是女孩的母亲因为女孩的日记,固执地认为那是穆晗的报复。
还有和陆晓楠一起杀掉她的继母。
甚至是那对跳楼的母女,其实并不是她没有良心,在杂志上市之前,在被孩子的母亲央求之后,她就冒着被辞掉的危险进行了排版协调,只是让她想不到的是,主编竟然亲自检查审稿质量,而那篇文章自然被报道,原本不是她的过错,却全部被她背上。
这么多年她当着坏孩子,坏同学,甚至如今的恶女。她背负着怎样的债活着,又活得多累,谁都不知道,她一直用自己的坚强面对一切,所以才不会不惧怕恶毒之家的一切,依旧是完完整整的走了出来。那天看到霍岩送来的那份大礼,已经多年没有哭过的穆晗哭了很久,像是这么多年,终于有一个明白她的人。给了她在那样万恶的人生中一点点的希望。
荀子云:“人性之恶,其性者伪也。今人之性,生而好利焉,顺是,故争夺生而辞让亡焉;生而有疾恶焉,顺是,故残贼生而忠信亡焉;生而有耳目之欲,有好声色焉,顺是,故**生而礼义文理亡焉。然则从人之性,顺人之情,必出于争夺,合于犯分乱理而归于暴。故必将有师法之化,礼义之道,然后出于辞让,合于文理,而归于治。用此观之,然则人之性恶明矣,其善其伪也。”
---《荀子.性恶》
我不知道恶毒之家的一切是否真的有桲而论,但我明白一句话,就是做错事了事情就要付出代价,若你以为背弃内心就能逃避,以为不付出代价就能遗忘,那么我希望你也能受到一封恶毒之家的邀请。必将那才是未被惩罚的恶人,真正的归宿。
【40】四夜
【苍夜】
他来到这个世上,睁开眼,看了看,太难受,就走了。
她睁开眼睛,她记得事情,她就生活在这儿,没有父母,只有背已经佝偻的奶奶。因为没有生活的来源,她们靠人借机的日子活得像狗一样,而她心里剩下的唯一一抹亮色就是那个叫白月的少年,他不会因为她的脏乱,她的诡异而对她不好,他会拉着她的手带她到小溪边把脏乱的脸洗干净,而她也放下戒备,变得在他面前才会放开自己,把自己最丑陋最难看的一面给这个不会伤害自己的男孩看。
昏暗的煤油灯光下,奶奶为她梳着头发,奶奶说,我总有一天要比你走的早,到时候就找个能托付终生的人给你,知道吗,花儿。
她没有说话,静静地瘫在奶奶的腿上,脑子里都是那个少年,那个少年身上寄托了最后一点儿温暖的光芒。
酒吧里的灯光很暗,云乃坐在角落的椅子上看着群魔乱舞,她果然还是适合自己在家自虐一样的写稿子。点了一根烟,她闭上眼睛,澎湃的音潮让心都跳得快了很多。
云乃不知道此时另一个角落也有一群喧闹的孩子,簇拥着一个有些寂寞的少年一样在欢呼庆祝着什么,只是作为主角的那个少年如同云乃一样安静地看着一切。
白流苏回来的时候,一脸意犹未尽,看着吸烟的云乃笑道:“不是说在家写稿子都写出腰间盘突出了嘛,吵着闹着要上这里改善生活,带你来了,又装淑女。”
“姐想感受的不是生活,是寂寞。”云乃吐出一个漂亮的烟圈。
在别人眼里,她是畅销小说的作家,她笔下的人物肝肠寸断,每一个都有着让人惋惜的身世与故事,就连很多看她小说的人都说她:“云乃,你心理变态吧!”
看着那些留言,云乃的嘴角有些僵硬了。
凌晨三点,看着那些看过《苍夜》的孩子对两个主角的惋惜,云乃突然想到了自己小时候,趴在被窝里看《喜宝》时的样子,当勖存姿死掉的时候她也曾在被窝里哭了半宿,她
并不是为喜宝感到惋惜,而是想为什么他们不一起死,或者他杀了喜宝之后再死,也许就是这样的异想天开注定了她要成为一个悬疑小说的作家。
点开最后一条留言,是一个小女孩的:“云乃姐姐,给你画Сhā画的是谁,好漂亮,看着好心疼。”
给她画Сhā画的,这个问题她问过编辑,样书寄来的时候,她惊讶的并非是自己的文字,而是扉页的Сhā画,蜷缩在茧里的婴儿,睁着一只眼睛看着整个世界,另一只还没来得及睁开,在Сhā画上,Сhā画师配上了一句话,他来到这个世界上,睁开眼,看了看,太难受,就走了。
一句话让云乃的整个故事都活了起来,她想起自己写下那个故事的第一笔时,流苏说:“别再那么残酷了。”
云乃发过去一个笑脸:“我不虐他们,他们就会虐死我。”
这是一部系列小说,《苍夜》、《炽夜》、《锦夜》、《永夜》。那是四个相连的故事,在陌路的青春,在这一切的悬崖,是回头是岸,还是永不超生,就连赋予故事生命的云乃都不知道。
编辑并没有告诉云乃画手是哪个,据说是新人,从不画色彩画,笔下清一色的都是铅笔,却是细致得让人在灰暗中寻求一种深刻的视觉刺激。
点开论坛的时候,整个论坛都是新书的议论,议论着《苍夜》中的白月,如果没有那个孩子,又或许他和她会有另一个结局的。
点开一个,读者说:“好爱Сhā画,我觉得这故事配着那种色泽的笔调最好,谁能告诉我Сhā画手是谁?”
“我也好想知道。”
“谁知道,说说说。”
“看哭了,看文看得悲凉,看Сhā画看得哭了。”
看着那些议论,云乃一笑,点开《苍夜》编辑的QQ发送消息道:“大人,小女子也想知道那个师爷是谁,求大人赐名。”
想到夜猫子编辑也在线,立即回复云乃道:“你的下一部作品也是他给你画Сhā画,《炽夜》写完了,我告诉你。”
还没等云乃说话,编辑又道:“不许求饶,没用,交稿子才是王道。”
你华丽的衣裳,你天真的彷徨
她躲在角落看着远处的一切,他笑得那么开心地趴在女人的肚子上,隆起的肚子让她嫉妒,即使是她最可怜的时候他也未曾摆出那么让人欣慰的表情,那个肚子仿佛夺走了她最后的瞩目。
镜子里的女孩,穿着破旧的衣裳,衣裳被奶奶改了又改,她问过奶奶父母是谁,只是倔强的老太太却什么也不肯说,那天她偷了邻村家女孩的一条裙子,穿着裙子她跑去找月白,仿佛这一生都不会再有比那时更漂亮的时候了,只是她迎来的却是怒吼:“出去,出去,月儿让她出去,人家说怀孕的时候看什么人,就得生出什么样的孩子,你也不想妹妹长成这个样子吧。”
那扇门隔断了她最后的梦想,脏乱的草房里,她撇掉裙子,用剪子一刀一刀剪碎,就像剪碎那个恶毒的女人。
夏天的五点钟,窗外渐渐地亮了起来,云乃依旧坐在电脑前,整整一夜面前依旧是一个空白的文档,咖啡杯,烟蒂聚满了整个电脑桌,慌乱的就像她的心,已经好几个晚上她一个字都写不出来,原本已经快要完成的故事,在结局竟然华丽丽地卡壳了,四个故事她已经计划了一年,没有道理突然写不下去的。
连接上网络,输入那个网站,点开音乐,云乃闭上了眼睛……
“哇哇,哇哇,哇哇……”那是一家医院婴儿室的网站,婴儿室的值班护士总喜欢把孩子的哭声传到网络分享,云乃是意外发现这里的,因为那些哭声她有了很多灵感,也正是
如此开始对这个地方有所眷恋“哇哇,哇哇,哇哇……”最新的录音在一半的时候就停止了,戛然而止的音调仿佛就在耳边,一个幽幽的声音说:“孩子怎么不哭了。”
另一个声音说:“孩子死了。”
睁开眼睛的一霎,云乃几乎要晕厥,手指甲有力地攥着椅子的把手,手几乎要嵌进木头里,电脑上不知什么时候出现了一个小孩子小孩子,小小的手里拿着玩具,那玩具明明就是一个才出生还带着血的婴儿。
啊……”
云乃醒过来的时候已经是下午了,独居的房子很安静,她也没什么朋友,白流苏只是偶尔才回来,再睁眼的时候一切都恢复成了原来的样子,文档还开着,那家网站也还在。
上QQ,编辑的头像闪动了起来:“云乃,你发给我的是什么?”
“我发给你?”
编辑发了一个郁闷的表情来“对呀,发给我的,不信你看。”
那是一张图片,云乃坐在椅子上,睁着眼睛,长长的头发垂在肩头,,一张脸毫无血色,在昏暗的灯光下有一种诡异感,那是一张死人脸,是她总在文章中写的那种,带着死灰
色的人脸,可怕的是,她身后还有一个云乃,一样是长长的头发,嘴角带着笑意,手上却拿着一个刀柄,刀的另一头没入了云乃的脑袋,额上的皮有一点点突起,几乎是要被那尖锐的刀,一刀穿过。
更让云乃觉得可怕的是,那身后的云乃,是个男人。
云乃回过神的时候,编辑的回信几乎刷屏,云乃回道:“对不起卡机了,你什么时候收到的?”
“凌晨五点多,我还以为你洗心革面,决定早交稿子呢,什么时候能把故事写完?”
云乃道“不知道,卡了,我争取快点,落然姐我可能要出去几天,回来再和你联系。” 编辑道:“去哪儿,是不是遇到什么麻烦的事情了,要我帮忙吗?对了,炽夜的第一张Сhā画出来了。”
点开编辑传过来的Сhā画,云乃震惊极了,华丽的大厅,带着炽夜中所向往的一切美好,冷厉的笔调几乎能看到大厅的喧哗,一切的一切都是那么的美好,只有众人头顶的那个怪
异吊灯,是个小女孩,吊在大厅的屋顶,小小的身体就像欧洲贵族家里的水晶灯,净白的皮肤下似乎还能看到流动的血液,仿佛茧里的生命。
我的天使,请回去天堂
她抚摸着他的皮肤,指尖的茧子都变得柔软了很多,年老的奶奶就躺在床上,仿佛只剩下最后一口气,没了那个肚子,没了那个肚子所期盼的生命,他变得冷漠无情,再没有阳
光一样的笑容,而她也因为奶奶的病,要离开这里,她不知道自己的未来会是如何,所以她要带着他一起走,当那把奶奶给她的菜刀砍在他的脖子上,生命,关怀,一切的一切戛然而止,他就像她上山劈柴时那些断掉的柴火也就这样的断掉了,而他之后的生命,她已经决定,为他而活,不管如何也要活着……
那是隐匿在灰色画稿角落的一句话,请回去天堂。
云乃颤抖地点开自己的文档,《炽夜》,第十章结尾,请回去天堂。
那是云乃第一次卡了那么久,一个字也写不出来,坐在椅子上发呆,请回去天堂,小小的手,小小的头,小小的脑袋,之后便纠结了一声的哭闹,那笑声,咯咯,咯咯,咯咯的,就像在叫哥哥一样。
门铃想起来的时候,云乃已经发了很久呆,打开门是快递员。
签收了给她的包裹,她拿着盒子进了屋子,三室一厅是父母出国以后留给她的。
出裁纸刀,划开箱子,打开包裹,那是一个洋娃娃,穿着漂亮的裙子。娃娃已经很旧,旧的给人一种不敢去亵渎的感觉,看到娃娃的脸的那一刻,云乃愣住了,洋娃娃的脖子上戴着一串塑料绳子,娃娃的裙角还有硬币大小的血迹。
“你看这娃娃多漂亮。”
“看娃娃的眼睛还会转。”
“我们云云长大了会比娃娃还漂亮的。”
……
一切的声音在耳边飘荡,云乃捂住耳朵蹲在地上哭的泣不成声,离开家的时候已经十点钟,夏天的浅川总是阴雨绵绵,这样的天气连带着让人觉得心里不舒服。
车开到市区的时候,雨越来越大,电话响起的时候云乃已经停下了车。
像很多人说的,总是接触灵异的东西自然要信奉一些什么来寻求安慰,和云乃一样是灵异小说的作者们都信奉着老街巷子里的一个老人,他们在动笔之前要来求平安,云乃从来不信这些,只是这次事情真的有些邪门,所以她来了。
顺着血色给她的地址,她很快就找到了那个在深巷里的小房子。
房子很破,破得让人觉得这里不该住人。
要敲门的时候,屋子里传来一声猫叫,她从小就对猫这种动物没什么好感,而此时的雨越来越大,大得仿佛要淹没一切,巷子低矮,所以高根鞋里聚满了水,信,还是不信。
就在云乃转身要离开的时候,屋里传来了一个很低的声音:“既来之,则安之。”
她没有敲门,他怎么会知道她来了。
推开破旧的木门,屋里并不像云乃想的一样燃着檀香,又或者放满了纸钱和咒符,一切干干净净,唯一旧的除了这间不大的屋子只有坐在中间的老人。
老人闭着双眼,坐在台子中间,就像死了一样。
“您好,我来求安。”这是血色告诉她的,求安就是求平安,平安的平字无头是不吉利的所以不能说,只能说求安。
老人依旧低着头,云乃又道:“您好,我来求安。”
这回有人回答她,是一个浅淡的音调,从柜子里传出的。
云乃一惊,柜子上有一面大镜子,镜子里是云乃自己,不高的个头,一脸的忧伤,犀利的眼神被衣服黑框眼镜隔了起来,那种藏在眼镜背后的的东西变得模糊不清。
让云乃震惊的是从柜子后面走出了一个满头白发的男人,不,更应该说是男孩,看上去只有十几岁。
“不要用那种眼神看我,你要找的就是我,那是我爷爷,植物人一惊十多年了,这种事情对你们来说总是老人用着安心。”
【炽夜】
送我回到天堂的你,又将去往哪里?
高高的小洋楼,那是她所未曾触及的辉煌,母亲像垃圾一样把她拉进屋子,然后是她的恐惧,就连用倒砍在月白脖子上的时候她都未曾有过那种恐惧,那个穿着花裙子的女孩跑下来的时候,脸上带着一抹说不清的笑容,小女孩问母亲,她是谁,母亲宠溺地抱着小女孩说,云云,这是姐姐,以后要跟姐姐一起生活。小女孩兴奋地点着头,然后要来拉她的手,只是一声厉斥打断了她所向往的一切,母亲说:“云云,不许碰,脏。”
洗过澡,换了它她从没想过自己会穿上的衣服,镜子里的女孩少了在村子里的诡异,脸上更多了一抹幸福,这本是她想要珍惜的,这里有肉吃,那种猪肉牛肉都比人肉更好吃,
这里有漂亮衣服有她所期盼很久的父母,还有个太过于幸福的妹妹……
因为太过幸福,所以要快乐地离开,那是她生日的蛋糕,因为她吹了蜡烛所以妹妹大哭不止,一切的一切,她幸福的一切在妹妹的哭声中化去,所有的焦点都在妹妹身上,而她为了得到原本属于她的幸福,唯一的选择只能要妹妹离开。
“你知道我来干什么?”云乃坐在红木的椅子上看着那个男孩。
男孩微微一笑,其实他笑起来很好看,只是眼睛有种异于常人的赤红,带着血色,“来我这里的人无非都是心里不安的人。”
“我没有……”
“有没有你自己明白。”
看着那个男孩,云乃道:“你到底想要说什么?”
“其实你一直心里都不安,不信你看,你的手在抖,头发是凌乱的,脸色也是死灰,最可怕的是,你背后背着人,那是个死人。”
云乃是跑出巷子的,因为下雨,长长的老街一个人都没有,诡异得让人害怕,她心里才没有鬼,她没有,她现在是最畅销的悬疑小说家,很多人都喜欢她写的小说,她心里什么鬼都没有。
开车门,一阵冷风从车窗传来,一身雨水的云南钻进车里,不大的车因为寒气变得更加寒冷,云乃看着前方,瓢泼大雨的世界仿佛只有她自己,你背后背着人,你背后背着人 ……
后视镜里只有一张脸,她背后的人在哪儿。没有人,她背后没有人。
回到家的时候已经下午了,电视台报道了大雨警报,云乃打开CD机放了一首舒缓的歌。
电话想起来的时候,已经天黑了,雨还在下,白流苏的声音从电话那头传来“苏云乃,你下午去了那里,我找了你好久。”
云乃道:“找我干什么?”
“告诉你一个好消息,《苍夜》已经突破记录,出版社准备出一批精装,你的《炽夜》写得怎么样了?”
看着漆黑的屋子,云乃道:“已经写到结局了。”只是到了结局却写不下去了。
打开电脑的时候,编辑的头像在闪:“云乃,恭喜,《炽夜》通过审查,一个月后就能出版。小样儿,还和我玩玄机,图片西面藏着稿子的结尾,幸好我删除的时候看了一眼”
稿子的结尾就在那张莫名其妙的图片后面。
拿起电话,云乃慌乱地拨通编辑的电话,听出是云乃的声音,编辑笑道:“这么着急,几乎没有要改的地方,老板很满意。”
“发给我,把炽夜的第十章发给我!”
接受了编辑传来的文件,云乃匆忙下线,点开照片,轻轻往下拉。
炽夜第十章,请回去天堂。
尾和她原本想象的一样,该要回去天堂的人终于回到了天堂,人间再没有争夺与吵闹,一切变得平和自然。END之前的那句话说:“送我回天堂的你,又将去往哪里。”
手就这样僵硬在鼠标上,送我回天堂的你,又将去往哪里?
去深巷的时候,《炽夜》的一切都已经做好,Сhā图,封面,《炽夜》的封面延续《苍夜》的灰金色,带着一种含蓄的大气,封面没有什么特别的Сhā画,只有字是红色的,那种色是一种血红。
图片,除了小女孩尸体吊灯的那一幅图片以外,还有一张背影,消瘦的背影相识凝望着远处,似乎每一个线条都能看出那人的沧桑。
就连一起写文章的人都问云乃,“给你画Сhā画的是谁,画风真强啊。”
《炽夜》结束,云乃决定停下这部灵异小说,她总觉得自己遇到的这些灵异事件都是来自这两部小说。只是这次她想停都停不了,午夜梦回,《锦夜》的每一个画面都在眼前徘徊,也许是职业病,经常深夜的时候云乃起床再电脑前敲打出《锦夜》的情节。
树以外的世界,是苍茫的起点,她深绿色的眼眸眺望着远处,耳边是记忆深处的嘲笑,万年弄,鄙夷,唾弃,看着远去的背影,指甲深深地嵌入橡树里,她开始恨了。
亲的车停在那个高高大大的房子前,母亲说,以后你要上学了,十岁的她想认字只有来这个家里,母亲与继父恩赐一般的名字,那个漂亮的名字与卑微的她让人嘲笑,被太阳晒得黝黑的皮肤与他们的白皙格格不入,浓重的乡音成了同学嘲笑的开始,而她忍受着一切。
到习惯一切,直到那个少年的出现,她懵懂的心动,急切的占有,然后是无尽的伤害,可是她怕什么,她从出生就不被人珍惜,她从季度的开始就无视生命,她以为伤害不过
次,那种赤祼被当成礼物成为众人的笑柄,那种感觉很不好,可是她却笑了,那种诡异的笑让别人都不敢笑。
当一切华丽悄然来袭,当一切欢乐尽善尽美,只有她用一颗卑微的心孕育仇恨的种子……
凌晨三点,《锦夜》的第三章结尾。观赏文档,点开论坛,《炽夜》虽然还没有上市,但是试读已经开始,出版社找了十几个云乃的死忠粉丝作为试读对象,来试验《炽夜》的初步市场反响。
滴都是血:“文风还是一如既往的华丽。”
开裆手:“我总觉得比起文来,图片更华丽,不过云乃有够变态,这样的文都能写来。”
吃人不眨眼:“最恶心的还是吊灯那块,底下是宴会,上面是人吊灯,尸体僵硬后第一滴口水滴在了浓汤里,看得我真恶心。”
看着那些评论,云乃发帖道:“《炽夜》的故事美吗?”
很快论坛就有人回帖:“美,就是惨了点儿,死了的你觉得不该死,该死的你也觉得不该死,这文看着让人揪心。”
“楼上太夸张了吧,死了的你觉得不该死,该死的你也觉得不该死,那岂不是你自己也要死。”
“楼上自杀,炽夜一定能卖出一百万。”
帖子很快就被水,不过第一个回帖人的那句话,死了的觉得不该死,该死的也觉得不该死,这就是她最想要的效果。
把锦夜的前三章发给白流苏看,白流苏道:“大变态,你还我那一杯奶昔。”
“你都有钱喝奶昔了,怎么样?”
“不错,后面打算如何发展?”
云乃倒了杯咖啡打过去道:“还没想到,你觉得呢?”
“我觉得,她还能更变态一点。”
她本来就比别人想象得给为变态,只是那些无视带给她的是思想的自由,与手段的阴暗。
破旧的房间里,白发男孩看着云乃道:“你和别人不一样。”
云乃一笑:“有什么不一样。”
“你不相信我,又或许你什么都不相信,你只信你自己,你来找我不过是一时间慌了神。”白发男孩的眼里带着一股认真。
云乃点了点头:“或许你猜的是对的。”
白发男孩看着云乃伸出手道:“白枫。”
“苏云乃。”云乃也伸出了手,或许是经常打字,又或者天生的营养不良,云乃的手很瘦,似乎骨架之上只有一层皮。
白枫道:“既然不相信我,为什么还要来找我?”
云乃一笑:“就像你说的,我或许找的就是一个心理安慰。”
“其实虽未的神鬼之事大多都是庸人自扰,所谓不做亏心事,不怕鬼敲门,这世上最可怕的不是鬼,是捣鬼的人。”
去的路上,浅川的天空又阴了下来,手机铃声响起来,云乃接通,电话那边是一个小女孩的声音,小女孩叫道:“姐姐,姐姐,姐姐。”
乃挂掉电话,这样的电话她已经结果了不知多少次,各种莫名其妙的快递,莫名其妙的诡异经历仿佛一霎便出现在她的生活里,打乱了她的一切。如果这一切没有发生还好。
是这一切发生了,事情就变得不一样了。
“最后结局怎么样?”夜晚,漆黑的卧室,来到卧室的流苏问这云乃《锦夜》的结局。
“或许一切化为灰烬,又或许是凤凰涅盘。”
《锦夜》写到第五章的时候,编辑把最初的Сhā画传给了云乃,还是一样的Сhā画手,看了《锦夜》的大纲就给出了《锦夜》的第一幅Сhā画,苍茫的一切,灰暗的色调,女孩卑微地蹲在角落仰望着炽阳。
就仿佛那是一个真实的故事,而她卑微得让人心疼,当怜惜的手触碰到她稚嫩的指尖时候,那诡异的笑容仿佛要把善良拉下地狱。
角落里依旧是Сhā画师配的Сhā画。
【锦夜】
我会让你们都离开这个世界,只有我一个人独享阳光。
盲人看不到世界,所以不知道世界的残酷,她孤独的或者,在没有欢笑的家里,在满是鄙夷和唾弃的学校,她以为只要她肯掩饰锋芒,一切都会回到原有的终点,只是伤害还在继续。午夜的风吹着她单薄的身体,她躺在破旧的仓库,老鼠从她的身边跑过,甚至有以为她是实体,而在她胸膛上耀武扬威的。尽管没有关爱,她也知道发生了什么,在仓库躺了很久,衣衫褴褛的她回到家里,母亲问她去了哪儿,她说被人带到仓库弓虽暴了,母亲没有说话,很久之后才说,谁会弓虽暴你,除非是瞎子。她没有说话,一切一如既往,当一切伤害悄然来袭,当一切鄙夷填充内心,当向往的亲情阴冷悲凉,她又有什么可顾及的,躺在柔软的床上,闻着空气中香甜的水果味,她觉得世上除了她,所有人都该死的。
编辑说:“怎么样,不错吧,这张Сhā画我接到的时候都觉得特诡异。”
“大人,师爷到底是谁?”
“其实我也不是很清楚,不过听出版社的其他编辑说,是个十几岁的少年,听说是组合。”
云乃道:“他给我配Сhā画 ,配了这么久,我还从没见过他,有时间安排我们见面吧?”
编辑道:“他也在线,我去问问他。”保存好图片,编辑的回音却没有回来,而论坛上对已经上市的《炽夜》的讨论却是铺天盖地,变态,恶心,人心歹毒,几乎成了《炽夜》的代名词,留言都说,不仅是故事好看,Сhā画也是一样精彩,如果是我也会那么做。凭什么一切那么不公平,他们该死。
幸好这只是一个故事。
云乃菜肴回复,编辑的头像就闪了起来:“他说,等《锦夜》结束再见面。”
云乃道:“好。”
再回复一栏上,云乃打上:“也许这并不是故事这么简单。”
《锦夜》的故事构架完整,所以完成得很快,几乎是《炽夜》上市后的一个月,锦夜就已经大结局,只是到了结局,云乃却没有继续写,因为那些出现在生活里的诡异都不见了,没了奇怪的婴儿笑,没了莫名其妙的快递,只有画稿还是一如既往滴透着他特有的预言性。
在街角的电话亭,电话接通的时候,对面的男人道:“好,我明白了,三天之后我会把资料打到你的邮箱。”
掉电话,似乎江城的天空都亮了,去深巷的时候白枫的屋子里有人,寂静的屋子里,他用一种怪异的音调为人算命,求安,那人离开之后云乃也离开了,或许一切结束之后在
告诉这个男孩会更好。
“老大,画稿还没出来吗?”
“我已经在催了。”
“他要最后的简介。”
云乃道“以前也不是什么都没有,这次要什么,我还没写好,《锦夜》的结局我等着看完图片才写呢。”
编辑发过来一个郁闷的表情说:“再等等。”
编辑的图片没有等来,云乃却等来了躺在邮箱里的调查,所有的快递地址,所有的IP地址,就像白枫说的,这世上最怕的不是鬼,而是捣鬼的人。
一切的解释亦是一切的开始,我还会再来。上帝垂怜弱者,所以隆隆的声音都静止在风中,那么多的眸子都不再抬起,只有她在微弱的时候睁开双眸,明亮的屋子,雪白的墙壁,黝黑的她,看着一切,她还是笑了,一切的一切都结束之后,还有坚强的她独活,这就足够了。
锦夜的最后一张Сhā画一直没有出现,看着编辑跳脚的表情云乃笑了很久,桌脚上是她要人调查的资料。
或许她去见资料上的主人之前,她应该先去拜访一下她的Сhā画师。
《锦夜》第十章开始,可怜兮兮的表情,盛大又夺目的宴会,多少人会一同葬送青春,多少人同埋一个地|茓,结尾时候云乃说,或许我还能活着。
《锦夜》结束,云乃发消息给编辑:“我不能再写了。”
编辑道:“怎么了,锦夜不是进行得很顺利?”
“是很顺利,只是从开始这个系列,哭闹的声音,诡异的敲门和文件的声音让人害怕,我受不了了。”
“云乃,别紧张,你是接触这些太多了,《锦夜》结束好好休息一段时间,这几个故事也实在有些变态,别说是你写的,就是我们这些看的人都觉得心惊胆战。”
下线,云乃从衣柜找了一件黑色的衣服穿在身上。这件衣服她已经很久没有穿过了,那是一件校服,穿在云乃身上就像她昨天还不过是一个学生。
江城城北的小区里,云乃顺着资料上的地址,找到十二楼的时候,房间里传来欢呼的庆祝声。
《锦夜》的最后一张Сhā画是在云乃面前完成的,十七岁的Сhā画师看着眼前这个漂亮的女孩子,突然觉得这辈子最后悔的事情,就是为陌生人开门。
云乃看着桌子上的Сhā画道:“你的画风很华丽。”
“求求你了,我才十七岁。”
云乃一笑:“多大并不重要,重要的是你玩得太过分了。”
流畅的铅笔线条下什么都没有,浅淡的勾勒中是苍茫的一切,一朵美丽的蘑菇云就像句点,完结了《锦夜》的结局,所有人的同归于尽。
云乃一笑:“写上,也许一切的结局亦是一切的开始,我还会再回来。”
颤抖地在画稿上写上云乃的话,Сhā画师抬头看着云乃,原本屋子里是有三个人的,开门的那个是电脑高手,喜欢破译密码。另一个是工大的学生,喜欢搞怪,还有他,一个Сhā
画师。
他们很早之前就认识,彼此之间是很好的朋友,而让他们认识的正式云乃的灵异小说,他们喜欢这个能写出这么变态文字又生活得诡异的云乃,他们并没有想过和文章的真是作
者有怎样的交际。
后来,他尝试为云乃的小说画Сhā画,因为几次被退稿,所以精通电脑的小四为了帮他,窃取了画稿编辑的邮箱,所有画稿都成了他们玩笑的对象,只有他的画稿一如平常。
后来他成功成了《苍夜》的画手,去酒吧庆祝的时候,他们遇见了云乃,那个寂寞苍凉的女孩就坐在角落的沙发上,他们不知道云乃是个怎样的人所以没有贸然上前,只是回到
出租屋,三个男孩闲聊的时候工大小北说:“她写的故事那么变态,如果故事发生在她自己身上会怎样。”
俗话说得好,一石激起千层浪,所以他们开始用他们所擅长的一切,把云乃的故事里发生的一切都放在云乃身上。
《苍夜》里婴儿的哭声。
《炽夜》里被姐姐害死的妹妹,还有那个诡异的洋娃娃。
还有《炽夜》里女孩阁下自己的肉放在炒菜的锅里,给父母吃。
后来,他们窃取云乃的聊天记录,知道云乃已经害怕,便更肆无忌惮地窃取她《炽夜》的结尾,他们的目的不过是为了好玩,不过是想让创造这个故事的人害怕,不过是想告诉云乃自己,她的故事有多变态。
而今天他们以为云乃因为害怕已经不敢往下再写《锦夜》的故事而庆祝时,没想到云乃找到了他们。
他们也没想到现实中的云乃比她的文字更变态,开门的小四在开门的一瞬便被云南杀死,就在他和小北因为云乃的动作而呆滞的时候,小北也死在了云乃的刀下,那是一把菜刀,老到已经不能再老。
永夜】
伤我之人,不得好死,因为轻贱生命,所以无所顾及……
独活之后,她换了容貌,成了另外一个人,只是心却依旧是一颗变态的心。永远的黑夜里,光明不在,只有他寂寞地活着,享受着从未有过的辉煌,她已经是个幸福的人,所以
不能再受伤害,不能。
深巷的屋子里,换好衣服的云乃依旧像平常一样坐在那把红木椅子上。
白枫看着她道:“你有话要说?”
云乃点了点头:“你怎么知道。”
“你不知道吗?一个好的神棍是半个心理医生。” 他说这话时从来不脸红的。
云乃一笑:“我是一个小说家,你看过我的小说吗?”
白枫摇了摇头:“我不看小说,因为我不认识字。”
云乃笑道:“那我讲给你听。”
《苍夜》的故事起始于一段童话,童话里所有的公主都在历经磨难后得到了幸福,而《苍夜》仅仅是磨难的开始,因为母亲在被迫的情况下生下了《苍夜》中的小女孩,出生后女孩便被母亲遗弃,和年迈的奶奶生活在乡村。
是因为从小的的家庭环境使然,她性格怪异,孤僻得就像一个鬼娃娃。
来她的生活里出现了一个叫白月的男孩,他是村子里唯一会和她说话的男孩,因为他是第一个,所以她想努力地保护好。
其实她并不像传说中的那么阴暗,那么恐怖,她不过是想留住她想留住的一切。
个孩子孕育在白月母亲的肚子里时,那个少年的心便不再她身上,她好像被抛弃的孩子一样,看着他趴在母亲肚子上欢笑。
那时候起她就视那个带走白月的肚子为敌人。
整十个月,她从五岁涨到六岁,白妈妈生孩子的时候她和年迈的奶奶去接生,奶奶把那个小娃娃交给她的时候,娃娃还没有睁开眼睛,就在它还没来得及看这个世界的时候,
用手盖住了孩子的鼻子和嘴巴。
死前,还没来得及看这个世界的小孩睁开了一只眼,因为这个世界太残酷,所以他又走了。
《苍夜》的叙述是从那个还没有出生的孩子开始,从出生到死亡,他所看到的女孩是恐怖的,是阴郁的,是会躲在邻居家的鸡圈里一口一口把那些总是吵人睡觉的鸡咬死的,因为她太过诡异,所以才注定他出生那一刻到她手中就要面临死亡。
《苍夜》的结尾,女孩手中的菜刀流着血,一滴一滴的血滴滴在地上,而她要留下的人终于留在了她的身旁,她把他的尸体一点点地吃掉,要他和她永生,永远都不会再分开。
其实《炽夜》的故事和《苍夜》是相连的,因为奶奶的病故,小女孩被送到了城里的亲生母亲那里,那时候的她已经十岁,母亲再婚后的孩子六岁,她是没人要的野孩子,而那个女孩却是一个公主,妈妈爱她,继父爱她,这个家所有的爱都在那个女孩身上,而她什么都没有,有的只是奶奶去世前留下的那把菜刀。
奶奶说:“你是个没人要的孩子,没人珍惜你,你就要自己珍惜你自己。”
那把菜刀她一直留着,到了新的家庭,她以为自己会有新的生活,只是十岁的她还不会写字,也不会看书,对新的生活环境的陌生就像到了另一个世界。骄横的妹妹总是支配她的一切,嘲笑她,在母亲和继父面前说她的坏话。而亲生的母亲对妹妹的话言听计从,对她非打即骂。
在那个家她几乎什么都没有,母亲给她买过的唯一一个玩具还是生日礼物的洋娃娃,妹妹本来有更好的,却一定要从妈妈那里要她的。妈妈问她要娃娃的时候,她不给,愤怒的母亲甩给她一个重重的嘴巴,血顺着嘴角溅到她珍贵的娃娃上。
不知道为什么,那天她没有哭闹,什么都没有做,把娃娃给妹妹后独自上楼。
那之后的一天,母亲和继父不在家,她找了妹妹来玩游戏,游戏的名字叫做解绳索。
她把礼品包装的丝带系在自己的脖子上然后从二楼的栏杆跳到一楼的沙发上。绳子的扣子是可以活动的,因为重力甚至会在下坠的时候自然解开。所以她跳到了沙发上。当她把那条丝带系在妹妹脖子上然后要妹妹从二楼跳的时候,妹妹呵呵地冲着她笑,只是跳下来的妹妹却不小了,几乎没有挣扎,她就安静了,成为那个文兴家庭的点缀,带着丝带永远的挂在了二楼的栏杆上。她为妹妹系的扣子是死的。
妹妹的死背**以意外定义,谁都不会想到她,一个十岁的小女孩回忆这种方法杀死妹妹。其实从她杀死第一个孩子开始,就注定了,生命在她眼中的低贱。
《锦夜》的故事开始就已经交代了故事人物,《锦夜》也是一个女孩的故事,青春期的女孩因为相貌,因为身材有了一颗卑微的心,只是那颗心也悸动了,也喜欢上了所有人都会喜欢的班长,所有人都会喜欢的篮球队队长。
只是在他们眼里,她不过是个怪物,脸上有着难看的太极,性格阴郁得像是鬼魅。
为此他们嘲弄她,让她在众人跟前出丑。
班长生日那天,为了给班长惊喜,她也被邀请在其中,喝了那杯同学递给她的饮料之后,她晕了过去,醒来的时候她只穿着内衣,四周一片漆黑,但是她能感觉到她在动。
再见到光明的时候参杂在其中的是无边无尽的嘲笑,她被当成一件诙谐的礼物送给班长博得一笑。
她不是木头人,尽管不值钱,但她啊也是有自尊的。那之后她开始变得越来越怪,开始吃生肉,喜欢对着那些人阴冷地笑,后来学校的人都说她是通灵的,所以没人敢招惹她。
那之后她为了报复做了很多的事情,恐吓,跟踪,像一个鬼一样在楼道吓唬那些曾经欺负过她的人。
她以为她的悲惨不过如此,只是她没想到一切才仅仅是个开始而已。
班里举办聚会,她又被灌晕,醒过来的时候已经很晚了,尽管没有父母,但是她也知道发生了什么,衣衫破烂的塌蹲在操场的角落哭了很久。
她找过老师,却没有人承认,所有人都说不会伤害她这样的女生,除非瞎子。
也许是太过愤恨社会,又或许对生命的轻贱。
杜撰了一个生日邀请同学去家里庆祝,孩子的防备心都是薄弱的,当她把家里所有的门窗都封死,当她打开煤气,当那一抹橘光在屋内燃起,一切就像结束一样,天空绽起了
一朵蘑菇云,所有的人都死在那场大爆炸里,不管是谁做的,总有一个是要负责的,那人是你,又或者是你,不知道是谁,才要所有人都陪葬。
《锦夜》的结局写着:“或许一切的结局,亦是一切的开始。”
因为有些故事是只有自己才有资格知道的。
云乃的话音停了很久,白枫笑答:“完了?”
“完了,这是四个故事,第四个我还没有开始写,其实真正书里写的比我讲述的更为恐怖。”
白枫笑:“不如就讲这个好不好,有一个知名作家,被一群读者戏弄,精神快要崩溃的时候,突然发现了灵异事件之中的漏洞。那之后她开始了她的报复,做一切因为受到困扰所产生的幻觉恐惧,做一个近乎疯狂的作者,只是她做的一切不过是要引出让她不安的罪魁祸首,后来她真的找到了那些人,在找到那些人的那一刻,她毫无顾忌地杀了他们。只是到死他们都不知道,其实从《苍夜》开始,到《炽夜》和《锦夜》的发展,又或许再到最后的《永夜》,其实都是一个故事,故事的主角都是一个人,她在寂寞的童年长大,不懂感情不懂珍惜;她在惠安的家庭生存,尝尽欺辱谩骂性格阴冷卑微;她对于爱情懵懂无知的时候受到伤害,在一步步的伤害中,她卑微的心灵从不全成长为变态。当她以自杀的方式让所有人殉葬之后,她却意外地独活。然后她以新的身份重活,甚至改变了容貌,让卑微的一切离她而去,她变得漂亮,美丽,心却更加变态,她把她的故事写成了小说,然后她成了知名作家,直到她被她的读者玩弄,因为心灵被年少的往事触动,因为内心那丝变态使然,因为对生命的轻视,她轻易就杀死了帮她回忆曾经的那些该死的人……”
白枫看着坐在椅子上的云乃道:“你说这样写好吗?”
看着白枫,云乃笑了起来,那笑声带着尖利:“好,你很会讲故事,其实故事的结尾不该到那里结束。故事的结尾还有她把她的故事讲给一个素不相识的人,然后那个人也死了,因为有些故事是只有自己才有资格知道的。”
就像云乃说的,有些故事是只有自己才有资格知道的……
你说对吗?
【41】少年犯
名校校长推荐上北大,这条新闻吸引了我许多次的目光,每次看到总会不经意地点开来看,我想每个人年少时或多或少都有进入那所大学的梦想,只是实现这个梦想的路太过艰难,现在有了校长的推荐,事情就会简单得多。和同宿的朋友说这件事情的时候,舍友说,谁知道老师有没有给学生打亲情分,踏实、好学、对学校忠心耿耿、对老师关怀备至,这样的学生,不管有什么好事老师都会自然而然想到他。
我一笑:“那如果不是他呢?”
舍友不假思索地道:“那就是他做得不够。”
正阳一中是整个浅川最好的学校,历史悠久,师资力量雄厚,在全国都是知名的高中。在浅川上了正阳高中就预示着你的未来将会前途无量,当然,除非你上正阳的路是用钱铺起来的。第一次来到浅川我就被这里浓重的文人气息所感染,虽然我并不是因为这里的文人气息而来的。
但是浅川这所高中闻名全国的原因却并非因为优质的教学质量与庞大的师资,而是一起本不应该出现在这样的一所优质的学校的连环杀人案,十六岁的少年张林楠连续杀害同学老师共计五名,最后一次行凶时被警察当场逮捕,被抓捕时张林楠并没有反抗,而且承认了一切罪行,但是那之后整整两年,他没有再说一句话。
张林楠的案子在全国造成了很大的轰动,所有人都不明白这个成绩优异、禀性纯良的少年为何会走上这样一条路。他本来可以前途光明的,在来浅川之前我查了张林楠许多资料,无疑都是好的:十六岁以前的人生他一点儿错都没有犯过,连续担任班长,获得三好学生,各种比赛也是佼佼者。这样一个孩子用什么勇气拿起凶器连续杀人呢?社会舆论总结为:心理扭曲,教育部门在张林楠事件发生以后,着重强调了中学生的心理健康问题。可如果是一个心理扭曲的孩子,为什么会那么老实地承认一切,并且在面对无数次的心理探试还可以闭口不语整整两年呢?
到浅川的城北时已经是下午了,接我的是好朋友张红玉的爸爸,张叔叔。张叔叔比我想象中年轻得多,看到我就笑着问:“你和红玉一般大。”
我一笑:“嗯,差了两个月。”
张叔叔道:“难怪你们那么好,这丫头脾气太臭,就连我都管不了。”
我淡淡一笑,坐上他的车离开了车站,车窗外是八月的浅川,街道两旁是成排的梧桐,四周有许多上个世纪带着葡萄牙风格的洋房,偶尔从略带汗味的空气中还能闻到一股浅淡的山茶香。
到张家的时候红玉打来电话:“到了吗?”
“嗯,你家还挺大,你呢,开始了吗?”我和张红玉是传媒大学的同学,这个暑假跟随电视台的前辈做实习记者,因为电视台准备了一档新节目,需要很多细致采访,我和红玉便被分配到了两头,她要去采访三十年如一日,即使卧病在床也依旧坚持为同学上课的男老师,而我则被派到浅川和一位本地的资深记者调查曾经轰动一时的张林楠案件。
挂掉电话已经八点半了,下楼的时候张阿姨还在厨房,张叔叔坐在沙发上看浅川本地的新闻,见我下楼笑道:“过来坐。”
坐在沙发上,我道:“张叔叔,您在警局工作,参加过当年对张林楠的调查吗?”
听我如此问,张叔叔笑道:“记者大人,这就开始了?”
我不好意思的一笑,张叔叔没再和我开玩笑,正色道:“张林楠的事件虽说已经过去了两年,但影响还是很大,各地的报纸、网络争相对事件作了报道,只是不管谁去见张林楠,即使是他的父母,他年老的外婆,这孩子始终都没有说过一句话。镇定得让人害怕。”
“那他入狱的这三年就没有一丝一毫的异常行为吗?”
张叔叔道:“唯一一次过激反应是入狱后一个月,他曾经自虐地拼命撞墙,被送到医院救治以后便和以前一样不说话,整天活在自己的世界里,当时的法医说,可能是心里过于压抑才使得他的自虐得到释放。”
张叔叔话音才落,张阿姨笑道:“在家里说这个干什么,陶思,吃水果。”
八月的浅川草莓红得像一颗颗带血的心脏,不甜却带着一种适当的酸,口感极好。吃了几个,手机便响了起来,是前辈要我记下的浅川本地记者发来的短信:“明天早上八点,三阳监狱门口见。”
三阳监狱,那是关了张林楠整整两年的一座监狱,出于对未成年人的保护,媒体并没曝光张林楠的照片,也正是因为如此,我迫切想要见一见这个怪异的少年。
三阳监狱外种着很多芍药花,艳丽的芍药和灰暗的监狱,有种特殊的视觉落差。一辆摩托车闯进我的视线,黑发少年下车道:“你就是陶思吧?我是季善,对不起,刚刚车坏路上了。”
“没关系。”
他把车停好,便拿着记者证带我进了监狱。之前对监狱的印象只是在影像资料里,这次真正走进监狱,感觉确实很压抑,就像走进了一座坟墓一般,会埋葬希望的坟墓。
并没有像电视里演的一样走过很多道门。警察和我们说张林楠就在第二探监室等我们的时候,我仍不敢相信我要见到张林楠了,我记得张林楠犯案那年我大二,还是个学生,老师问我对这孩子的第一印象是什么,我只说了两个字:“变态。”
张林楠并没想象中的硬朗,就像资料里写的一样,他是一个好学生,有着好学生具备的一切外表:清俊的侧脸,戴着黑框眼镜,头发被剃得很短,也许是因为光线的原因,不长的头发在光线下带着浅淡的栗色。这样的男孩在高中时期一定吸引着很多女生的目光。
坐在张林楠的面前,不知道为什么,我有一种直觉,觉得他会和我说话,看着低着头的他,我道:“还好吗?”
一直低着头的张林楠渐渐地抬起头,季善有些震惊,用手捅了捅我,我尽量用自己最亲善的笑容面对张林楠,张林楠的眉眼戾气并不浓,反而带着一种淡淡的哀伤。
看了我一眼,张林楠又低下了头,不过那短短一瞬的抬头,已经是他对我的一种肯定了吧。
“听说你在监狱里表现很好,自学了很多知识,出狱后准备继续学习吗?”我并没有问和案子有关的一切,记得上大学的第一天,传媒系的主任就和我们说过一句话,一个好记者是可以和被采访者像亲人一样交谈的。
审讯室里依旧寂静无声,季善也没有说话,我又道:“如果上大学你想学什么?医学、航天、建筑……”
我的话音还没落,一个沙哑的声音道:“教育。”
两个字像是平地的惊雷,让我和季善都震惊不已,这是他两年多真正意义上的回答问题,可为什么是教育呢,他残害同学,杀害老师,所有人都说,他是被教育体制逼疯的,为什么他还要选择教育。
我忙追问:“教育,为什么是教育,觉得为人师表有一种责任感吗?”
这次张林楠没有说话,看着低着头的张林楠,我又道:“还是从小梦想着当一名教育工作者?”
只是他却再也没有开口,因为张林楠一直不说话,我们不得不提前结束了采访。看了一眼手表,和张林楠在一起的时间不过一节课那么长,他始终低着头,以沉默面对着我们。离开的时候我回头看去,张林楠很高,有一米八,但是看起来却很瘦弱,那种瘦弱给人一种说不清的紧迫感。
离开探监室,因为有季善的关系,离开张林楠我们去了狱长的办公室,并且见了看管张林楠的狱警。
“他在监狱里根本都不交流吗?”所有的报道都说张林楠一直都不说话,所以对他的交流问题我一直很好奇。
狱警一笑,从随身的档案夹里拿出一个本子,牛皮的本子上写着借阅册,把本子递给我们,他道:“这就是他和外界交流的途径。”
《小王子》、《无意识过程心理学》、《理想国》、《The Grapes Of Wrath》……整整半个本子都是书的名字,字迹工整,没有丝毫的霸气,掩饰着自己的锋芒。外公极爱写字,常和我说看字如看人。这字就像张林楠给我的第一印象,他的心是端正的。
“这些都是他写给你的?”
狱警道:“嗯,这些书都是这一年他看的,说句让你笑话的话,他看的好多书我都不懂。”
“那他一直都没和你们说过话吗?”
狱警摇头:“不说,就连刚入狱的时候被人欺负,也是一句话都不说的。”
离开监狱的时候已经十一点多了,八月的太阳很大,我站在站牌前等车,季善的摩托停在我面前道:“上车吧,十三路一天两趟,上午九点一趟,下午三点一趟,除非你想等到下午。”面对第一次见面的人,他用这种口气说话真的很不礼貌。
坐在季善的车上,季善道:“你第一次来浅川?”
“嗯,之前想来一直没有机会。”
“这回机会来了。”摩托加快了速度,在风中越走越远。
浅川小巷的饭店里,季善笑道:“这是我们这里的特产,诸葛烤鱼,你尝尝,保准和外面的味道不一样。”
鱼很嫩,但却始终提不起兴致吃,自从见了张林楠,我心里总有种特别的感觉,我问季善:“之前采访张林楠,他什么都不说,那他周围的人对他有什么印象?”
季善一笑:“他身边的人对他的印象全是好,能想到谁杀人都想不到会是他杀人。”
我又问道:“那他家呢?”
“他父母都是医生,外婆是浅川有名的作家,从小衣食无忧,是家长心里的乖孩子,是老师心里的骄子,从幼儿园开始就是知名学校,在高中也是坐标一样的人物,可以这么和你说,张林楠犯罪是谁也想不到的。”
“你们采访过他的父母,了解过他的曾经吗?”
季善笑道:“就像我跟你说的,他的过去干净得就像这块桌布。”说着他用筷子沾了油在桌布上一划,油渍浸入桌布里,放下筷子他又道:“油线以前的是他光辉耀眼的时代,一点杂质都没有,油线以后是他现在的人生。”季善口中预示着张林楠现在人生的地方满是鱼刺,仿佛他缭乱的青春。
看着我,季善道:“你为什么来采访张林楠,是猎奇还是觉得张林楠是个变态?”
我淡淡一笑:“都不是,是上面派下来的采访任务。”
季善一笑:“从你和张林楠说第一句话我就知道你和别的记者不同,你知道吗?来浅川采访张林楠的记者都是我接待的,你是第一个让张林楠说话的。我们曾经对他进行过心理诱导、催眠,试图去挖掘他的内心,但都没用,他心里仿佛有一面墙,我们请来的心理学家告诉我们,他意志力极强,也许是本身的原因,也许是因为曾经受过严重的伤害。”
看着季善,我笑道:“我一猜你就不是记者,哪有记者采访连纸笔都不带的。”
“浅川警局刑侦科季善。”季善伸出手冲我笑道,我亦伸出手:“传媒大学新闻系陶思。”
季善道:“我带你去看看正阳一中,张林楠就是在那儿上的高中。”
快到正阳一中的时候,季善指着一中外的公园道:“张林楠杀的第一个人就是在这里。那时候都没怀疑到张林楠,警局还有笔录,他说的话说得特别平静,一点疑点都没有。”
正阳一中里面比我想象得更为古朴,学院气息更为浓重,我们到的时候学校正是午休时间,清净的校园给人一种祥和宁静的感觉,一边带着我季善一边道:“当时和张林楠同班的同学都毕业了,有一些教过他的老师还在学校,不过都没有什么有价值的线索。”
顺着露天的楼梯向上走,朗朗的读书声传来,是李密的《陈情表》,顺着声音,整整一个班的同学都在上课,季善看着那些孩子笑道:“多有精气神,都是重点班的苗子,如果张林楠没有被逮捕,当年正阳一中最难入的尖子班本应也该有他的一席之地的。”
“这也是你的母校?”
季善一愣道:“你怎么知道,我没和你说过呀。”
“而且还不是一个好学生。”我看着他笑了起来。季善笑道:“还都让你猜对了。你怎么知道的?”
“眼神,你看这些孩子的时候的眼神带着羡慕。”
季善挠头一笑:“说不羡慕是假的,那时候谁不想上重点班,不过上重点班太累了,我侄子也要考重点班,一天才睡四个小时,他们班班长每天帮老师打水学习还没我小侄子好,下来的名单里第一批就有人家,你知道我大姐跟我说什么吗?上重点班一个名额叫到五万,没有关系都买不来。”
我淡淡一笑:“现在就是一个这样的社会。”
离开正阳一中,季善送我回了张家,明天我们要一起去警局看张林楠所犯下的五起凶杀案的调查记录。
回到张家时,张叔叔已经回来了,见我回来道:“今天有什么进展吗?”
我说了张林楠和我说的“教育”两个字,张叔叔道:“张林楠从小的梦想不是当医生吗?”
“医生?”
“他父母都是医生,张林楠的案子发生以后,因为当初初步怀疑张林楠杀人的原因可能是精神压抑造成的,所以我们看了张林楠的日记,案发那几天的日记手法与写作风格与往常一样,并没什么异常,但我记得在日记里,他的梦想一直都是当一个救死扶伤的医生的。”
晚饭过后,新闻系的师兄帮我发来我要的资料,都是有关于当年张林楠杀人案的相关媒体报道,第一个死者是女生,死因是窒息;第二个死者,女生,被钝器击打造成脑损伤死亡;第三个是男生,胸口中了三刀,死于失血过多;第四个也是男生,也是张林楠最后下手的,警方到的时候男孩还没有死,张林楠依旧毅然决然地在他的眼上扎了一刀。第五个是一位老师,死因是被迷晕以后,头部被强硫酸侵蚀,老师和最后一个男生死于一天,老师是在实验室中被杀害,男生是在学校的小花园。
浅川的警局是一座三十年代留下来的葡萄牙风格的小楼,楼梯还是老一代的木头,季善带我了解了当年张林楠案子相关情况的时候,一条消息吸引了我的注意,他所杀害的同学,三个是他本班的同学,两个女生,一个男生,最后一个男生是来自另外的班级,老师也与他没有任何关联。
“这些受害者和张林楠之间有什么恩怨吗?”
季善耸耸肩笑道:“据我所知,什么厉害关系都没有,你知道我们都说什么吗?”
“说什么?”
“没有杀人动机的杀人犯很大一部分都是觉得杀人好玩。”
我一笑,回了季善两个字:“变态。”
看到档案里张林楠父母那一栏的时候,我问季善:“张林楠入狱以后,他父母怎么样?”
“这个我没和你说吗?”季善挠头道:“你绝对想不到,张林楠入狱以后,张家领养了一个女孩,除了张林楠的妈妈,几乎没人去看过他。”
“他爸爸呢?”
季善翻了一下桌上的档案道:“这是当时的情况,你看看吧。”
档案清楚地写着,张林楠的父亲,在案发以后积极配合警方调查,却在一个月以后宣布与张林楠断绝父子关系。我突然有些明白为何张林楠不说话了,父亲就像一个人人生中的灯塔,而他连灯塔都没有了。
坐着张叔叔的车离开警局,浅川的夜幕很黑,夜幕下是看不清的脸,喜怒哀乐也许只有发出者可以感觉得到。
等红灯的时候张叔叔道:“你查了这么久,觉得张林楠的案子有疑点吗?”
我摇头:“没有,一点都没有。”
张叔叔笑道:“没有,还查什么?”
看着张叔叔淡笑的侧脸,我道:“没有疑点,没有才是最大的疑点。”
季善带我到张林楠家刻意避开了上班时间,据说张林楠的爸爸对记者极为不友好,张林楠的家和我想的几乎一样,是在郊外的别墅,开门的是个四十岁左右的女人,穿着得体,眉眼中带着些张林楠的影子,季善道:“您还记得我吧,我叫季善,这是从市里来的同事,想向您了解一些张林楠的情况。”
张林楠的母亲开门让我们进屋,家里的装潢很古朴,透着一股雅气,进屋的时候穿着白裙子的小女孩站在钢琴边,那是张林楠档案上他父母后来又领养的孩子。
张林楠的母亲为我和季善端上了红茶。
看着张林楠的母亲,我道:“张林楠最爱吃什么?”
张林楠的妈妈几乎是脱口而出:“酱爆茄子。”我想就算张林楠犯了更大的错,即使外人对他唾弃万分,在父母眼里他终究只是个孩子,她会记得他喜欢什么颜色、鞋子的尺码,留着他年少的照片,知道他最喜欢吃什么。
我看了季善一眼,季善道:“我们能去张林楠的房间看看吗?”
“可以。”
张林楠的屋子很大,该有的东西应有尽有,张林楠的妈妈一直跟在我们身后,书桌上的相框是一家人的照片,都在笑,床头机器猫的闹钟停在了下午三点的地方。
“张林楠出事以前有过什么过激的行为吗?”
也许是对采访和询问都已经麻木了,张林楠的妈妈摇头,面色有些颓废:“没有。”
扫看了整整一圈什么都没有发现,我想如今唯一的突破口就是张林楠了。
下楼的时候从楼上张林楠房间的旁边传来琴声,声音很生疏,不过还算可以入耳。下到一楼我和张林楠的妈妈说:“下午我们要去看张林楠,您帮他做一道他最喜欢吃的菜吧。”
让我没想到的是,这个一直都很淡定,淡定到冷淡的女人在听到我的话时哭了起来,那样悲泣的声音充斥着耳膜。
张林楠妈妈做菜的时候,我随意扫看着张林楠的家,书柜里有很多名著,大多都是英文原版,这足以看出这个家的氛围,而在这样一个家庭长大的孩子一定有着良好的教养,顺着一本本书看下去,书柜的第二层的角落里放着几个药盒,外公是心脏病去世的,所以我肯定那些药都是治疗心脏病的。
酱爆茄子的香味飘得满屋都是,她细心地把饭盒包了几层,这里是城北,正阳监狱在城南。离开的时候她什么都没说,目送着我们离开,泪不知不觉流了满面。
正阳监狱里,酱爆茄子经过检验被我们带进了探监室,还是第一次和张林楠见面的第二审讯室。他进来的一瞬,表情明显与第一次见面时不同,就像母亲知道孩子喜欢吃什么是一样的,他也熟悉母亲的味道。
饭盒里不仅仅有茄子,还有蒸好的米饭,季善出去等我的时候,张林楠的妈妈说:“他不喜欢吃面,喜欢吃饭略带夹生的那种。”
饭菜被放在了张林楠的面前,这一次他不再冷淡地对着我们,而是抬起了头。
“我们刚刚从你家过来,这是你妈妈让我们带给你的。张林楠,其实这世上没人放弃你,是你自己放弃了你自己。”季善的声音带着些冷淡,他对张林楠的态度一直都不好,因为张林楠的丧心病狂,因为张林楠这么久依然坚定地一个字都不说,让案情无法进展,而那些死者的死亡真相伴着他的沉默石沉大海。
“我没有。”这是我们听到张林楠说的第二句话,声音依旧是沙哑的。
我没有说话,递上了狱警准备的筷子。
季善道:“没有?没有为什么你不老实交代你的杀人动机,同学和你年龄相仿,老师教育你成才,你有什么理由杀死他们?”
他并不理会季善,认真地吃着面前的菜,吃得很慢,就像在欣赏一件艺术品。我以为他会哭,可他没有,他在一边吃一边笑,笑得让人觉得这孩子无比的可怜。
他吃饭的时候我问他:“你喜欢弹琴?”
他抬起头,一双眼睛认真地看着我,依旧不说话。看着他我道:“我去了你的房间,看到了书柜里的CD,钢琴很好,可以陶冶情操。”
张林楠低着头,茄子已经吃掉了很多,面对这样的张林楠,我想我会和之前采访他的记者一样,不会有任何收获。
我和季善看着他吃饭,一碗饭一盘茄子他一点都没剩下,他并不是贪吃,只不过不忍心浪费母亲的爱。
季善打来电话的时候我还没起床,因为要研究案子,凌晨三点才睡,电话那头的季善声音有些沙哑,他说:“快起来,我接你,有新线索。”
穿好衣服跑下楼的时候季善已经在楼下,看着我披头散发的样子笑道:“就算有好消息,也不用这个样子吧。”
“废什么话,什么消息。”
“张林楠曾经的同学回来了,今天她有时间,可以和我们见一面。”
咖啡厅,等我们的女孩很知性,当我们说到张林楠时,就像我年少的时候爱慕男生一样,女孩一笑:“我能想到谁杀人都想不到张林楠会杀人,他杀人让人抓住了我都不信。”
“他杀的前三个都是你们的同班同学,当初杀人你们一点察觉都没有吗?”我问面前的女孩。
女孩一笑:“怎么会有,倒是第一个死的女孩喜欢张林楠,但是那时候我们女生几乎都给他写过情书,但是也罪不至死,不过那时候让全班都讨厌的是张林楠特别效忠老师,几乎班里有什么事情老师都知道,弄得最后大家都不想理他。”
“那后来呢?”
“后来就有了他杀人的事情,对了,”女孩像是想起了什么,抬头跟我道:“你知道他杀的第二对是情侣吗?那情侣简直就是老师的眼中钉,仗着家里有钱根本不把老师放在眼里,因为他们俩,老李年终优秀都没评上。你知道那时候我们说什么吗?我们都说,他们死了,最高兴的是李淑萍。”
学生死了,最高兴的是老师。留了那位同学的电话我和季善离开。
回去的路上,我问季善:“三个死者和张林楠都没太大的交集,你说他为什么要下手,杀害老师还有情可原,杀同学又为了什么,说嫉妒,他家世并不差;说学习,他也是班里的佼佼者。”
季善一笑:“我要知道,还在这儿带着你满世界乱转悠,我早上法庭念结案陈词去了。”
季善打来电话的时候我已经在整理与张林楠案件有关的材料,电话那边季善说:“你知道吗?张林楠是领养的孩子。”
“领养?”
“对,你记得你让我调查张林楠父亲是什么医生吗?张林楠的爸爸是神经外科权威,而张林楠的母亲有先天性心脏病是不能生育的。”
我愣住:“你怎么知道?”
季善道:“你和我说的心脏病药都是极为罕见的,张林楠没有心脏病史,据我调查他父亲也没有,让我想不到的是张林楠父亲所在的医院心脏科有张林楠母亲完整的病史,她的心脏病是先天的,她绝不能生育孩子。”
领养的孩子,杀人的魔鬼,老师的狗腿,这一切的一切又有什么关联,我想了整整一夜都想不明白,我想能告诉我真相的只有张林楠了。
接到张红玉打来的电话时,浅川才下过一场大雨,我在公交车站等着张叔叔带我回家,红玉说她在乡镇小学的采访已经结束,她走的第二天,那位坚持在山区教书,不求回报的老师因为肝癌晚期死在了讲台上。
电话那边的张红玉声音有些嘶哑,我劝她不要难过,其实这世上每天都在死人,只不过是那些人的贡献不同,所以得到的缅怀便不一样。
因为红玉采访的过早结束,实习的电视台给我打了要我提前结束采访的电话,和季善在街角喝酒的时候和他说:“没准过两天我就回去了。”
“别急呀,怎么想这时候回去,案子弄得头不头,尾不尾的。”
我一笑:“我也不想,可我就一个小实习……”“生”字还没出口,季善的电话响了起来。
挂掉电话,季善说:“是张所长来的电话,张林楠杀的第一个女孩有了一点线索。”
虽然距离事发已经两年多,但失去女儿的家里还是一片哀痛,女孩的父亲说:“因为小梓的死,我爱人得了严重的忧郁症,早知道这样,我就不该把她送进正阳高中,再好的学历也不如我活生生的女儿重要。”
“您女儿不是考上的正阳高中吗?”作为一个记者最擅长的就是找到一句话的重点。
女孩的父亲抬头看我,我也看着他,眼睛对眼睛是一种心灵的交涉,这样的交涉很大一部分能让原本有所戒备的人放松心理防线。
季善也看出了一些端倪道:“孩子都已经死了两年了,你还有什么戒备的,死的不是别人,是您的亲生女儿。”
听着季善的话,女孩的父亲哭了起来,断断续续说了一些隐匿在张林楠杀人案背后的一些故事。离开女孩的家,我坐在季善的摩托车后,我问季善:“你觉得三万块钱值吗?”
季善一笑:“活着三万块钱就值,死了还值什么。不过对有些人来说,钱只有烫手与不烫手之分。”
用仅剩的时间,我和季善去了剩下的被害人家里,走完最后一家之后,我们去了正阳一中。路上浅川的暖风吹乱了我的长发,我和季善说:“我最喜欢的作家曾经说过一句话,悬疑小说其实就是把所有的点给你,然后在最后告诉你如何把这些点串联起来。”
正阳一中往操场去的小路上的宣传栏上,挂着很多照片,是市级的优秀教师,有省级的劳动模范,那个名字对着的那张被放大的照片下写着:“先进教师,先进个人,骨干先锋,教研主任。”那是张林楠高中的班主任老师李淑萍。
这位李老师和我学生时代所经历的老师是一样的,戴着眼镜笑起来很和蔼,当我和季善说明来意,她叹息道:“当年张林楠是我班上最优秀的一个学生,可惜走上了歧途。”
看着李老师,我道:“张林楠连续杀害那么多同学,难道您一点察觉都没有吗?”
“他一直是一个让人放心的孩子,而且当时以他的状况,没人会怀疑他是凶手。”李老师的声音很淡。
我又道:“为什么张林楠入狱以来您都没去看过这个曾经让您骄傲的学生呢?”
李老师笑道:“也许是害怕吧,在我心里他终究是一个听话又优秀的好孩子。”
看着那张文雅含蓄的脸我忍不住道:“你觉得你作为一个老师称职吗?”
李老师愣住了,抬头仍旧是一张笑脸:“也许我也有做得不够的地方,但是对那些孩子我已经努力做到尽善尽美了。”
“您所谓的尽善尽美就是受贿,就是视损坏您名誉与奖励的学生为眼中钉。”我的声音变得有些犀利,但是对这样的老师我真的无法给予我想努力给予的尊重。
离开李淑萍的家,季善和她说:“也许您不想承认,但我们既然已经查到了这里,终归会有要您承认的办法。”
几乎就在我们关门的一瞬,屋子里的很多东西都被摔在了地上。
浅川的路上开满了一种很特别的小花,那种花就像在风雨中成长的孩子一样,生生不息,季善打来电话的时候我已经在整理与张林楠案件有关的材料,领导下了命令,明天我就要回去了,我准备在临走前和张林楠见最后一面,才要给季善打电话要季善帮我安排见张林楠,季善的电话便来了:“张林楠要见你。”
第二审讯室里,我赶到的时候张林楠已经等了许久,看着面前的张林楠我什么都没说坐在他跟前看着他,等他开口。
许久之后张林楠都没开口,开口的依旧是我:“为什么,要杀害那么多同学,还有老师,你一直都是个听话的孩子的。”
张林楠淡淡一笑:“正因为我是个听话的孩子,我才杀了他们。”
我想那天张林楠说了他两年以来说的最多的话。张林楠的故事里,他一直都是个品学兼优的孩子,他不聪明,但他相信勤能补拙,而他也从母亲的病知道他并非医生父母亲生的孩子,所以他努力地想要成为他们满意的孩子,成为他们的骄傲。
他从小就听老师的话,从不反驳,也正是因为如此,他一直是老师眼中的好学生,他以为他会守着他努力得来的一切走过他的学生时代,但这一切到了正阳高中都变了,在这所全市知名的学校里,他不再是最优秀的,老师眼里也不再只有他,他在那么多的优等生中变得不起眼。父亲的责怪,母亲的督促让他变得不安,他明白自己在这个家里的位置,所以他付出了比平日多几倍的功夫学习,也终究只能保持他不被淘汰的命运。
就在他最为急促不安的时候,身为班主任的李淑萍找到了他,她交给了他一个任务,要他观察同学之间是否有关系密切的男女同学,因此他成了李淑萍的班长,因此他又博得了父亲的喜爱。
他一边说一边淡淡地笑了起来,那样笑容中所带的苦涩我不懂,但我感觉得到那是一种心疼。
“那后来呢?”
那之后他成了老师在同学间的间谍,他并不以此为耻辱,反而以自己能守住一切而开心,后来只要老师下达的命令,他都言听计从,不管是错还是对,而李淑萍也把她承诺给他的一切都给了他。
“为什么要杀人?”我问道。
“那个女孩喜欢我。”他说得很沉重,他当着老师的间谍观察同学之间是否有关系密切的学生,而那个女孩竟然喜欢他。
他笑道:“谁都有年少懵懂的时候,那女孩说喜欢我的时候,我的心也有些悸动,但当老师眼线的不仅仅是我,而我和那女孩暧昧的关系在一天以后就到了李淑萍的耳朵里,她单独找了我谈话,她是省级优秀教师,她所带的班无一例外都是尖子,她不能让一颗老鼠屎坏了一锅粥。她要我们分手,或者要我离开她的班。离开她的班,我努力得来的一切都将化为乌有,她所承诺的各种优待、各种奖项、各类比赛的名次,都将不复存在,我不能,所以……”
“所以为了保住这一切,你杀了那女孩?”
他摇了摇头:“我并没有想要杀她,你知道吗?当一个人决定要杀另一个人的时候,没有绝对的勇气是绝不敢下手的,当时学校对早恋检查得很严格,对老师的惩罚也极为厉害,李淑萍已经因为班里的一对情侣失去了先进的资格,所以她容忍不了我们,后来李淑萍不再信任我,考试、获奖,一切的优待都给了别人,后来她甚至想要更换班长,我才知道事情的严重,我毅然和那个女孩说分手,只是李淑萍还是不满意,她依旧不理会我,在家长会上通报我早恋影响成绩,那天晚上父亲第一次打我,我永远都记得那天早上下了早自习李淑萍要我去她办公室的时候她说的话,她说,你不听我的话,我就让你失去我给你的一切。”
我看着张林楠,他依旧在冲我笑:“那天晚上我喝了酒,去找那个女孩,就连我自己都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要杀了他,也许就像投名状里,要有表决心的信物一样,我狠狠地掐着那女孩的脖子,仿佛她死了我的一切就能回来。”
“只是一切并不像你想象的那样对吗?”
张林楠苦涩一笑:“那女孩死掉的消息传到学校的时候李淑萍找到了我,她并没和我说什么,只和我谈论着更换班长的名单,我问她那女孩都已经死了,为什么她还要更换班长,她和我说:你做得还不够。”
“那对早恋的同学早就已经是李淑萍的眼中钉,因为他们李淑萍失去了先进的资格,不知道为什么,也许是心理使然。我本来只想给他们一个教训的,只是她看见了我,用石头砸她的时候她睁开了眼睛,还叫出了我的名字,那时候我真的害怕了,我用石头狠狠地砸她的头,等到我找回理智的时候,一切都晚了,我面前的是一张支离破碎的脸,和我再也回不去的过去。他们的死讯传出来的时候,李淑萍才恢复了原来的状态,我知道她明白一切,尽管她不说,但她总是对我笑,那种笑带着我所看不懂的赞许。”
“那杀人之后你不害怕吗?”我问他。
张林楠道:“那之后我很害怕,警察也找过我,我平静地面对警察的询问,我知道他们不会怀疑我,我以为一切就此结束,只是没想到这却仅仅是个开始。后来学校举办提高班,李淑萍是班主任,那个重点班只有三十个人可以参加,学校内定二十五人,剩下的由李淑萍自己选,我以为我会在这三十个人中有一席之地,但让我想不到的是,名单下来的时候我和另外一个老师推荐的学生冲突,我找到李淑萍,她和我说,如果那个老师不存在,名额就是你的。”
他看着我道:“也许是习惯了,我把这个会夺走我机会的老师杀了。那个老师死以后我才知道,市级优秀教师的名单里,他是李淑萍最有力的竞争者,而他也并非是极力推荐那个竞争者的老师,那老师死后我以为那三十人里必然会有我的一席之地,可是名单下来,却依旧没有我,李淑萍什么都没和我说,而我那时候想到的只有一句话,没有老师名额就是我的,如果没有那个学生,名额也一定会是我的。”
看着面前的张林楠我道:“后悔吗?”
张林楠一笑,摇了摇头:“不后悔,这是我自己选的路。知道我为什么要学教育吗?”
我摇了摇头。
“我从小的梦想是当一名医生,只是来到这里我才明白,生死并不可怕,可怕的是你没有一个好的方向,如果我遇到的是一位好老师,那我绝不会在这里。所以我想当一个老师,老师是心灵的医生。”他笑了起来,那笑带着难以言语的洒脱。
我问张林楠:“为什么要告诉我这些?”
他没有说话看着远处,眼中聚满了泪光。
原本我想告诉张林楠的一切,只是看着他却突然说不出口了,也许告诉他对他来说也是一种负担,在我和季善的调查中,被害的第一个女孩家曾经向李淑萍行贿,因为某种原因女孩家曾经威胁过李淑萍,会把她受贿的事情报告,而女孩也仗着有着这层关系网的保护,处处不把李淑萍放在眼里。正是因为如此,才有了之后的事情,不然那么多喜欢张林楠的女生又为什么只有那个女孩被李淑萍所知道,其实一切都是她给张林楠的方向。
这个方向最终让张林楠无法收手地杀了五个人,这五个人,那对情侣,影响着李淑萍的先进教师,那个老师是李淑萍市级优秀最有力的竞争者,那个男孩能站在张林楠本应该站在的位置上自然付出了更大的代价。
八月末的最后一天张林楠在监狱自杀,得到消息时我已经回到了北京,关于张林楠的采访也已经上交,他是用筷子磨成的刺割破静脉失血过多死的,打来电话的季善说张林楠在死前并没有任何的异常,但从张林楠母亲的悲痛中他猜那天是张林楠的生日又或者那是他的领养日,我还记得张林楠告诉我一切以后眼里的泪光,我想他从那时已经决定要在不久以后的某一天离开,所以他在沉默两年以后决定把一切告诉我。
挂掉电话,教学楼前面的泡桐树上飘下了一朵浅紫色的泡桐花,看着那朵花我微微地笑了起来,也许那是张林楠在和我和这个世界说再见。
九月初,天气还很热,接到季善的电话时我还在图书馆。电话那边,季善说,张林楠死了之后,李淑萍就患了神经衰弱,总觉得有人在跟着她,半夜总叫张林楠的名字,她是在横穿马路的时候被车撞死的,录口供的时候肇事司机说,我仔细看着,就像是有人推着她一样,一瞬间就跑出来了。”
挂掉电话我看着窗外,窗外阳光明媚,岁月安好,李淑萍身后是否有一双手,没人知道,又是否是那双手让她丧命,也没人知道,我只知道中国有句老话,不做亏心事,不怕鬼敲门。
北京的第一场秋雨飘来的时候,班长来找我,新闻系硕士生的名额已经下达,五个人中竟然没有我。
导师的办公室,我看着正在擦拭兰花叶子的导师,已经整整十五分钟了,我问的话依旧没有得到回答。
“纪老师,为什么名额里没有我,你说过只要我做到让你满意,名额里就会有我的。”
导师淡淡一笑:“小陶,很多事情都不是我能决定的。”
“我还有什么没做到,为了您,我把张红玉和林老师的课题资料删除,为了您我冒名举报林老师与学生恋爱,我做了一切您想让我做的事情,为什么还是没有我?”
五十岁的新闻系老教授回过头,黑框眼镜下的眼睛笑眯眯的和善中带着一种遥远,语调却十分清冷:“你做得还不够。”
你做得还不够。
那么正在看书的你又做够了吗?
【42】杀机之爱
田珍珍轻轻把熟睡的女儿放在沙发上,又忍不住亲了亲,这才拿出一双漂亮的小鞋和可爱的羽绒枕头递给我:“你看看。”
我放下工具箱,伸手在鞋子里探了探,又捏了捏羽绒枕头,紧紧皱起眉头:“玻璃渣和钉子。”
“是。”她的眼睛里充满了一个年轻母亲的焦虑:“这就是我请你的原因。报案太麻烦,而且我不想惊动家人,所以才会请你们私家侦探。”
她打量着我,似乎对我充满了不信任。终于,她叹口气:“有病乱投医,死马当成活马医吧。”
我笑笑,已经习惯了委托人对我这稚嫩外表的不信任。
“这个家里还有谁?有你认为可疑的人么?或者最近有什么可疑的事情?”我例行公事地问道。
“除了我和小妹,家里就只剩我的老公吴哲和10岁的儿子吴艾。最有可能伤害我女儿的,是吴哲。至于可疑的事情么……”她歪着头想了想,“我的日记,专门给小妹记的成长日记丢了……当然,或许是我藏来藏去忘记藏在哪里了……”
“藏来藏去?那本日记记录了什么?很重要么?”我继续追问,不放过任何线索。
“很重要,里面记录了我对女儿所有的爱。”她说完,又强调了一句:“所有的。”
“那你为什么要藏呢?里面应该不会有你的家人不能知道的隐私吧?”我步步紧逼。
她严肃地打量着我,然后轻轻地、温柔地拣去我肩头的两根落发,答非所问:“如果你肩膀上有断发,千万别抱孩子。你知道吗?前两天英国有个妇女抱小孩的时候,因为她肩头有根断发,不知怎么被孩子进入呼吸道,那孩子硬是给卡死了!!”
“哦!”我尴尬地笑笑,看了看她熟睡的女儿,那是个可爱的女孩,粉嘟嘟的。
“当然,我不会让外人碰她的。”她继续严肃着:“你知道,稍微有点不注意,可能就会害死孩子的……”
“哦……”田珍珍的敏感和严肃,让我浑身都不自在,我小声附和着:“人的生命确实很脆弱……”
“你知道就好……”她把嘴附到我耳边:“住在我家这段时间,我会说你是我表妹……你一定要找到那个想伤害我女儿的人……你说的,人的生命很脆弱……”
“我会查出真相的。”我忍不住也被她传染得严肃起来,指了指地上的工具箱:“你确定要在家里的每个角落都安装摄像头么?”
她点点头。
“包括你和你老公的卧室?”
她又点点头,毫不犹豫。
她说:“自从有了小女儿,我们就没在一起睡过。”
2.
在田珍珍家里折腾了一上午,总算让整个房子在我的监视器内没有了盲点。在我忙碌的时候,田珍珍一直守在小女儿身边,只要她一离开她的视线,她就紧张得满头大汗,生怕自己的孩子就在那一秒发生了意外。
说实话,田珍珍对她小女儿的过分紧张和溺爱,让我觉得她有点神经质,我甚至怀疑关于谋杀的一切仅仅是她的妄想。当然,这个怀疑是在见到吴哲之前。
下午,当吴艾和吴哲陆续回来后,我对自己的怀疑有了新的看法。吴艾是个看起来有点愤世嫉俗的小男孩,他似乎对这个家里的一切都感到不满,尤其对自己的小妹,更是毫不掩饰自己的对她的厌恶。
而吴哲那有些矫揉造作的父爱,更让我觉得他似乎在刻意掩饰着什么阴谋。没错,吴哲太造作了,他让我莫名奇妙地想起了一部电影《爱你爱到杀死你》。
他一回到家,扔下公文包就一边叫着“小宝贝儿”一边抱起吴小妹,迫不及待地在她那粉嘟嘟的小脸上狠狠地亲了一口。不,是左脸、右脸和额头各一口,仿佛那是口感爽滑的美味。
他叫得太肉麻了,亲得太响亮了,响亮到“此地无银三百两”的地步,响亮得令人觉得,这不过一场秀,亲情秀。
当时吴艾抱着一本漫画,先是充满审视地看了看我,然后才对吴哲说:“爸爸,你想把小妹亲死啊!”
吴哲大笑着:“你算是说对了!我就是要亲死她!亲死她!!”他这句话说得有点咬牙切齿,边说边又恶狠狠地亲了小妹两口。
说实话,这样的父母我见多了,也没什么不正常的,很多父母都会这样表达自己对孩子的爱,很多父母都恨不能把孩子变成“蜡笔小人”塞在衣兜里片刻不离。
可是,不知为什么,我就是觉得吴哲假,很假。
吴艾看着众星捧月的小妹,撇撇嘴,把漫画塞进裤腰里,冷冷地笑。而田珍珍则一直不安地站在一边,手足无措地搓着手,几次想张开手臂把女儿抢过来,但又都忍住了。
晚餐的时候,吴哲有些羞赧地笑着对我说:“表妹,你别笑话我啊,我实在太爱小妹了。”
我礼貌地笑笑:“您是个好父亲!”
“真的么?”他开心地扬起眉毛。
“当然是真的!”我看着他的眼睛,在得到我肯定的答复后,他的眼睛里闪烁着喜悦,仿佛这对他来说是最至高无上的荣耀。
他继续笑着说:“其实我以前一直担心自己会不爱她,你知道她……呵呵,她来的太意外了,让我们每个人都措手不及,”他干笑了两声:“可是现在,我又总是担心自己太爱他了。因为太爱了,所以总担心自己会杀掉她呢!”
说实话,我无法把吴哲这句话当作玩笑,因为他眼睛里似乎藏着什么复杂的东西,那东西令他的父爱看起来凶猛而又惨烈。
没错,就是这两个词儿,凶猛,惨烈。
3.
事实上,这并不是什么复杂的大案,在我的监视器下,房子里的每个人都变得一览无遗,尤其是吴艾偷偷向小妹鞋里放玻璃渣的时候。
我把吴艾“作案”的镜头剪辑下来,准备拿给田珍珍。我准备告诉她,只要以后适当分一些母爱给吴艾,他就不会再伤害小妹的。
吴艾,只不过是个失宠的孩子。
在告诉田珍珍真相之前,我准备先找吴艾谈谈,我理解他,理解做为一个不能引起父母注意的孩子的心情。
“吴艾。”我在洗手间找到他的时候,他正在用冷水洗头,“你不喜欢你的小妹是么?”
“这种事情,每个人都知道。”他又向自己头上浇了小半盆冷水。
“是不是因为,你觉得小妹的出生,分享了父母对你的爱。”
“是。”他嘴唇青紫,打着哆嗦。
“你在干嘛?!”我见到又接了一小盆冷水,急忙阻止他。
“我想生病……”他怯怯地说,“上次我生病的时候,觉得爸爸妈妈突然又最爱我了。”
“傻孩子!”我拿干毛巾擦着他的头,“以后,别往小妹的鞋里放玻璃渣了,还有,她的枕头里也不能再塞钉子了。”
“你发现了?”他惊恐地看着我,抖得更厉害了。
“嗯!但是现在我决定替你保密,只要你答应我不再做类似的事情。”我拿浴巾裹起他,心想,只要小妹的鞋子和枕头里不再出现异物,田珍珍自然会放下心,并主动结束委托的。我不想为了完成所谓的委托,而伤害了一个男孩脆弱的心灵。
可是,吴艾接下来的话却让我费解。
他说:“我这么做,其实是救了小妹。你可能不知道,如果妈妈发现没人伤害小妹了,她就会亲自伤害她的!”
“为什么?”我蹲下来,望着他的眼睛。
吴艾很严肃地说:“其实,最想杀死小妹的是我妈妈。”
4.
“其实,最想杀死小妹的是我妈妈……”
我翻来覆去睡不着,脑袋里不断回荡着这句话。都说童言无忌,小孩的直觉,往往是最准确的。
我原本以为,发现了放置玻璃渣和钉子的罪魁祸首,一切就很简单明了了。可是此刻,我越来越强烈地感觉到,潜伏在吴小妹周围的危机不但没有消除,相反,那危险的气味愈加浓烈了。她就像餐桌上那颗最为新鲜欲滴的樱桃,所有人都对她又爱又恨,虎视眈眈。
我越想越不安,忍不住再次打开工具箱监视整座公寓的各各角落:
吴艾睡着了,他睡觉的时候还抱着那本漫画,紧紧皱起的眉头里,好像聚集了谁也不知道的心事;田珍珍定了震动型闹钟,她每隔半个小时就会醒来一次,探探吴小妹的鼻息,听听她的心脏,仿佛她的女儿是一件脆生生的瓷器,稍不留意就会支离破碎。
而吴哲,此刻则徘徊在田珍珍的卧室门口,搓着手,几次想敲门,都犹豫着忍住了。
就在这个时候,田珍珍仿佛听到了门外的声响,突然从床上坐起来,侧头看着卧室的门。然后她悄悄从枕头底下拿出一把剪刀,猛地冲到卧室门口打开门,劈头盖脸不分青红皂白地刺过去。
吴哲仿佛已经习惯了这样的突然袭击,他熟练地挡住田珍珍的手,夺下剪刀甩在地上,两人的双臂在半空僵持着,仿佛一对跳着圆舞曲的僵尸。
两人对峙了几分钟,突然,吴哲猛地一用力,将田珍珍拥在怀里,田珍珍挣扎了几下,立刻融化了。
我叹口气,刚准备关掉监视器,就见田珍珍又猛地推开吴哲,弯腰拾起剪刀,刀尖对着自己的喉咙,那神情就仿佛面对歹徒时坚贞不屈的烈女。
这时,可能是他们的声音惊扰了吴小妹,她坐在床上大哭起来。田珍珍慌忙扔下剪刀冲回卧室抱起她,温柔地哄着。
吴哲站在卧室门口,咬着牙,脸上的肌肉颤抖着,他捡起剪刀,紧紧地握着,眼睛里充满了恨意,一步一步向卧室走去。
我惊呼一声,转身奔向他们的卧室——我必须阻止吴哲!
可是当我冲到田珍珍卧室门口时,却看到他们夫妻二人面色柔和地坐在吴小妹床边——吴小妹已经睡着了,眼角带着泪痕。
5.
吴哲不好意思地笑着:“不好意思表妹,打扰你睡觉了。”
“没关系,我还以为有小偷了呢!”我悄悄把电击棒Сhā在后腰里。
吴哲看了一眼田珍珍,悄悄退出来,默不作声地走到楼梯口,尴尬地说:“你表姐跟你说了么?我们分居很久了……”
我笑笑:“说了,她只是太爱小妹了,等小妹长大点可能就好了。”
“我以前也那么想……”吴哲咽了口吐沫,声音颤抖着:“可是,三年了啊,自从有了小妹,她就禁止我再碰她!”
“为什么?”
“因为她害怕怀孕,害怕再次怀孕。生小妹的时候,她因为难产差点死掉……她说,那是旁人无法理解的痛苦。”
我看着吴哲,小心翼翼地问:“你觉得……是不是应该带表姐去看心理医生?”
“你觉得她太紧张小妹了,是么?”
“嗯!”我点点头。
“不!”吴哲苦笑:“她紧张是正常的。”他蹲在楼梯口,抱住头,“因为确实有人要伤害小妹。”
“你都知道了?”
“我当然知道。”他抬起头,看着自己的双手:“你知道么,我很爱小妹。如果用这双手杀死小妹,那是比杀死我自己还痛苦的事情。”吴哲的声音在黑暗里颤抖着。
我倒吸一口凉气,原来他是在说自己,我还以为,他知道了吴艾的事。
“可是!”他突然站起来,“你一定要相信我!我爱小妹!我真的爱小妹!我不会杀死她!绝对不会!”
“我信。”我坚定地点点头:“我信你,你信我么?”
“信。”他说。
“那么,明天你去看心理医生吧。”我说。
6.
吴哲到我推荐的心理诊所接受了治疗,那个医生是我的朋友。
我的医生朋友说,吴哲可能需要一段时间的心理辅导,因为他患有“强迫症”。这种强迫症源于田珍珍第一次以生小妹难产引发的怀孕恐惧症为理由,拒绝和他同房的时候。那一刻,他突然产生了掐死自己女儿的想法,这种想法一旦出现就挥之不去,成为典型的强迫思想。
朋友说,他的这种强迫性思想,其实是在发泄对女儿的潜意敌意,但是这明显是不被道德所允许的。所以,他的大脑主动“隔离”了这一念头中的感情Se彩,只留下了空洞的杀念。
可是,事情的真相远非如此。吴哲和吴艾的问题解决了,但吴小妹的危机依旧没有解除——就在我准备向田珍珍做侦察汇报结案的时候,吴小妹受伤了。
田珍珍大哭着抓着我的肩膀:“你撒谎!你说再也没有人会害小妹了,可是!到底是谁把小妹从楼梯上推了下来?你说!你说!”
我望着伤痕累累的小妹,懊恼自己的大意:“或许是她自己不小心……你冷静!你冷静一点好不好!”
“我没有办法冷静!”田珍珍打着哆嗦:“没错!小鞋里的玻璃渣没有了,枕头里的钉子也没了!可是,这却更让我觉得不安。因为我知道,并不是他们不想害小妹了,而是换了其他的手段!更加凶狠的手段!”
她哭道:“你知道吗?我们已经打草惊蛇了……他们换了……换了我们无法预知的杀人手段……小妹随时会有生命危险!”
我看看吴哲,又看看吴艾,我知道不可能是他们,因为案发当时,他们和我的医生朋友在一起。
我蹲下来,打开工具箱,开始仔细翻查录影。
此间,田珍珍一直喋喋不休着说,小妹好可怜,因为她的到来是个意外。她怀孕时,正是她和吴哲的七年之痒,她的身体和心情都乱七八糟的,实在没有心理准备去接纳这个孩子,但是,她又不忍心打掉她,伤害她,所以只好努力调整自己来适应。结果,这个孩子难产,差点一尸两命……
7.
田珍珍看着被我定格的录影,傻了。
她不可思议地望着自己的双手,颤抖着看着大家,喃喃着:“我……我不是故意的……你们相信我……这个世界上,没有人比我更爱小妹了……我……我一定是梦游了……我一定是被鬼附身了……你们相信我……”
吴艾抱着漫画书,冷冷地说:“看吧,我早就知道最想杀死小妹的就是我妈妈。”
“吴艾!”吴哲大声制止了他继续说下去,轻轻把田珍珍拥在怀里,温柔地拍着她的后背:“对不起……珍珍……我知道这个孩子给你了太多压力,可却从未想过帮你分担……”
“老公……我是爱小妹的,你相信我……相信我!”
“我信,我信!”吴哲流着泪。
突然,他愣愣地看着我,似乎想明白了什么:“你到底是谁?我们家里怎么会有监视器?”
吴艾扬了扬手里的漫画书,淡淡说道:“她是私家侦探,妈妈请的。”
我诧异地望着这个孩子,他怎么知道?
吴艾得意地笑着,第一次,他表现得像个正常的孩子。只见他轻轻翻开漫画书的内页,眼花缭乱的封面里面,竟然是一本日记。
日记的最后一页写着:“我必须阻止自己要杀死小妹的这个可怕念头,我害怕!我害怕!看来,我有必要请个私家侦探来保护小妹了……”
那本日记,是田珍珍的。
8.
我的医生朋友说,田珍珍和吴哲一样,患有“强迫性精神官能症”,他们不约而同地启用了心理防卫机制的“反向作用”,让他们内心潜在的不被意识所允许的“杀死小妹”的欲望,改头换面变成对她过分的、矫揉造作的爱,他们用这份“过分”的爱,来控制自己对孩子潜在的敌意。
我叹口气,搬离了田珍珍的家。阳光透过两侧林荫的枝枝蔓蔓,洒落在小路上。路旁,一个年轻的妈妈推着婴儿车突然听下来,恶狠狠地亲了一下车里的婴儿,甜蜜地自言自语:“宝贝儿!你知道你有多可爱么?妈妈恨不得咬你一口呢!”
那一刻,我愣在路旁,感到莫名的惆怅。
人们常说,父爱伟大,母爱无私。可是谁又知道,这份爱后面,有怎样沉重的心理负担?
正如我那医生朋友所说,无论是父爱还是母爱,都无可避免地存在着或多或少的负面情绪。
这个世界上,没有任何东西,是彻底纯粹的,包括爱。
【完】
【43】榆木疙瘩
[1]
楠楠第一次见到杨森,是在那个电闪雷鸣的下午。
那天下午突然乌云密布,雷声大作。楠楠怕雷,顶着课本一路狂奔。突然一声巨大的雷鸣压过头顶,劈在路旁的梧桐树上,梧桐树瞬间冒起了火光。
当时,杨森就站在树下,望着燃烧的梧桐,脸色苍白,瑟瑟发抖,他大概想逃开,可刚刚挪动了一步,就瘫软在地上。
楠楠听到旁边有几个同学小声议论,杨森果然是一块木头,木头都怕火。
从那以后,楠楠就对这个被称为木头的怕火男生产生了莫名的兴趣。
后来,越来越多的人小声议论,都说杨森是一块木头。楠楠不吭声,她只是看着那个高大木讷的身影发呆,心底并不认同。
一个月后,楠楠做了杨森的女朋友,大家还是说杨森就是一块木头,她听到后总是非常坚定地反驳:“谁说杨森是一块木头我就跟谁急!他不是一块木头!是四块!”“四块”的意思,大致是说杨森的名字里有四个“木”字吧。
楠楠每次这么说的时候,语气里总是带着一种恨铁不成钢的怨恨,有点咬牙切齿的感觉。
于是,大家不再说杨森是一块木头了,说他是由四块木头组成的一堆木头。楠楠依旧反驳,脸上带着怨妇的神情:“他不是一堆普通的木头,而是一堆榆木疙瘩。”
说实话,楠楠最初对杨森有好感,仅仅因为他的帅气。在大学里有个很帅的男朋友是件很有面子的事;后来楠楠开始喜欢上他,是因为他木讷,帅哥多数花心,但木讷的帅哥就相对安全多了;再后来楠楠爱上他了,是因为他有钱。综合这三点来评估,有一个帅气又不花心还多金的男友,实在是件幸福的事情。这种极品男人,别说当男友了,就算用来结婚,也是个非常划算的选择。
可是,如果所有事情都像表面上那么简单的话,人生还有什么意义呢?
随着和杨森的交往,楠楠越来越觉得杨森实在是个可怕的人。甚至,她有时候怀疑他根本就是个木头人。
一开始,楠楠只是以为他是个性格不健全的“人”,但后来,她就觉得他连“人”都不是了。
[2]
没错,杨森很帅,标准的明星型五官,棱角分明。可是,他的五官未免过于“棱角分明”了。他帅得很完美,完美得有些过分。完美的东西往往令人觉得不真实。楠楠就觉得杨森很“不真实”,这主要表现在她每次和杨森约会告别后,都不能清晰地记得他的样子。甚至有几次,楠楠还刻意在约会的时候努力记住杨森的眼睛、鼻子、嘴巴,可只要他一离开她的视线,他的样子也立刻在楠楠的脑子里变得莫若两可。好在楠楠并没有特别在意这种细节,我们本来就不会刻意留意那些我们自以为永远不会失去的东西,比如五官。
其实最让楠楠无法忍受的,是他的木讷,他的性格缺陷。
虽然楠楠正是因为他的木讷才喜欢他的,但她没料到杨森的木讷水平如此之高,甚至到了前无古人后无来者的境界。杨森说话从不拐弯,且言简意赅,能用一个字表达的决不说两个字。自从恋爱以来,他们之间所谓的约会,就是两个人像木桩一样坐着,或像木偶一样默默散步,或像木雕一样坐在自习室一起学习。若指望他甜言蜜语哄女朋友开心还不如指望天上掉馅饼更实际一些。
即便如此,她还是努力隐忍着,希望自己的初恋不要如此短暂,如此虎头蛇尾。
可事实上,杨森不仅仅是木讷那么简单,他有严重的性格缺陷。杨森的手机日日夜夜永远开机从不离身,因为手机是他和母亲联络的直接方式。他就像一个木制傀儡,事事听从操纵者安排,从不有自己的立场,自己的主见。那个操纵者就是杨森的母亲。
比如,他和楠楠确定恋爱关系的第一天,他的母亲就知道了楠楠所有的资料,甚至包括身高体重三围;他每件事情都要问自己的母亲,甚至包括今天穿什么颜色的衣服以及吃什么饭;他的每笔消费记录都要向母亲汇报,甚至包括请楠楠吃了一根1块钱的雪糕,雪糕是什么牌子,什么口味,以及是在校内的小超市买的还是在校外的冷饮摊上买的。
楠楠本来是铁了心要和他分手的,但她没有。她像所有这个年纪的女孩一样善良,一样善于幻想,一样喜欢看爱情小说。她不由自主把自己想象成了小说里挽救男主人公的善良女主角,一心一意希望杨森能够摆脱老巫婆母亲的操控,拥有属于自己的精彩人生。
这种想法与爱情无关。因为那只是楠楠自己的想法,而爱情是两个人的。
那个时候,楠楠还认为杨森只是个性格不健全的“人”,但后来,杨森在她心里连人都不是了。
那晚,楠楠和杨森像木偶一样在学校的小树林散步。当时,梧桐树的叶子已经开始飘落,凉凉的秋风袭来,楠楠不禁打了寒战,裹紧了外套,有些心疼地望着衣着单薄的杨森。杨森的面孔在夜色里显得有些生硬,在寒风里瑟瑟发抖。
他突然神经质地停下来,掏出手机,对着瑟瑟发抖的自己拍了张照片,然后把这张照片发给了某人。紧接着,他母亲的电话就风风火火地打进来了。
楠楠隐约听到他母亲在电话里激昂地责骂,而杨森则像个做错事的孩子般频频点头。
“哦,知道了妈。我知道这种天气该穿厚点的外套了。”他说。
“哦,穿蓝色那件吗?哦!”他又说。
“哦,黑色那件也可以?好,我知道了!”他继续说。
那时,楠楠盯着冻得发抖的杨森,突然有了一种连她自己都觉得荒谬的猜测——他真的是活生生的人么?如若是,又怎么会冷暖不知呢?
杨森挂了电话后,楠楠一直显得心不在焉,她的脑子变得九转十八弯,绕进了迷宫,没有出口。回宿舍的路上,她不小心绊了一跤,杨森扶起她的时候,她碰触到了他的手臂。
那一刻,正是楠楠噩梦的开始。
那是一双怎样的手臂?僵硬、凹凸不平,就像榆木疙瘩。那绝对不是人的手臂!
看到阅览室里那张令人头皮发麻的脸后,楠楠确定,他不是人,是榆木疙瘩!
[3]
回到宿舍后,楠楠不停地蹭着手掌,在书桌上蹭,在墙壁上蹭,在自己床铺上蹭,可是蹭来蹭去,那令人浑身起鸡皮疙瘩的触觉已然牢牢地粘在手掌上,令她战栗不已。战栗一直延续到她的梦里。
梦中,杨森变成了一块人形的榆木疙瘩,生冷坚硬,凹凸不平,就像魔幻片里的癞蛤蟆妖怪。
幸好,楠楠噩梦醒来的时候,已经艳阳高照。阳光是驱散恐惧的最好武器,沐浴在阳光里的楠楠,开始怀疑昨晚那恐怖触觉的真实性,那很有可能只是个梦,或者是她的幻觉。她有点后悔昨夜在杨森面前的表现。她的仓皇失措一定伤害了他。
所以,当她从阳台上看到杨森像一尊美丽的木雕般站在宿舍楼下等她一起吃早餐的时候,当她看到阳光下杨森那光洁的面庞和平整的手背时,她毅然决然地否认了昨夜的自己。
他们一起吃早餐,然后一起上课,晚上则结伴到阅览室看杂志,期间竟然没有说一句话。
杨森属于那种毫无生活情趣的人,他只看关于数学和金融外贸一类的杂志,或者偶尔翻翻时尚家装什么的。楠楠不同,楠楠喜欢看一些奇幻或者恐怖小说杂志,比如《胆小鬼》。
10月份的《胆小鬼》里有一篇关于木头人的小说,名字叫做“榆木疙瘩”,她一看到这个题目,就被吸引了。这个故事里那个诡异的木头人,越看越像杨森,越看越令楠楠觉得阴冷。她忍不住瑟瑟发抖,裹紧了外套,侧头看了看阅览室大开着的窗户,又看了看专注于家具杂志的杨森,颤抖着说:“你冷吗?我冷!要不去关上窗户吧?”
杨森转过头,温柔地说:“好。”
楠楠突然扔下杂志,大叫一声,冲出了阅览室。杨森的第一反应并不是追出去,而是慌张地转头看了看自己映在窗户玻璃上的脸,然后趁着大家都注视着楠楠的时候,竖起了衣领,这才低着头顺着墙根匆匆走出去。
直到楠楠回到宿舍缩在被窝里,还忍不住瑟瑟发抖,眼神里闪烁着不安和恐惧。
她不信鬼神,但她相信这个世界上存在超自然现象和超自然生物,她相信世界上存在着神秘的巫蛊之术。尤其,在她看到杨森那张脸后,就更加坚定了这种信仰。
那是怎样的一样脸?苍白的、毫无弹性的、凹凸不平的、坑坑洼洼的,甚至,由于灯光的原因,她都能看见他皮肤上暗暗的反光。那种反光,她只在坚硬的桌面上或大理石上才看到过。
杨森,他不是人!
楠楠咬着嘴唇,想起第一次遇到杨森时,他那对火的恐惧;想起他过于完美,过于棱角分明的脸;想起那晚他手臂上那坚冷的触觉;想起他如傀儡娃娃一般的生活。
杨森绝对不是人!他是木头——是榆木疙瘩,是榆木疙瘩雕刻成的傀儡!
梦里如蛛网般的傀儡线,延伸到了阳光下,向楠楠步步逼近。
[4]
梦里,杨森握着手机,脸被雕刻成微笑的模样。那笑容,坚硬、阴冷。只见他扬起手机,按了某个快捷键,手机的屏幕里立刻蔓延出很多透明的丝线,如蜘蛛网。她在网里挣扎,就像那些可怜的飞虫,越挣扎,越纠缠。
蜘蛛网里的楠楠,慢慢也变得棱角分明,变得身不由己。那些透明的线操控了她身上的每一条神经,而杨森则慢慢隐退在黑暗里,只留下一只蜘蛛的影子张牙舞爪。
楠楠猛地坐起来,掐着眉心,脑子里似乎爬满了蜘蛛,它们忙忙碌碌地结网,一层又一层,纵横交错,一团乱麻。她揉揉眼睛,舍友们或洗漱或吃早餐,各自忙碌着。她略微抬起头,突然指着房顶上一只阴灰色的蜘蛛尖叫起来,边叫边跳下床,全然忘记自己是睡在上铺。
杨森赶来的时候,楠楠正好从医务室出来,额头上散发着药水味儿。他穿得很厚,高领的T恤包裹了半张脸,只露出一双眼睛,眼神里充满了关切。杨森张了张嘴,却又不知该说什么。楠楠低下头,快走几步,似乎刻意和杨森保持着安全的距离。有好几次,杨森想扶着她一起走,都被她颤抖着躲开了。虽然她看到他那受伤的眼神有些心疼,但这种心疼立刻被内心不断涌出的恐惧淹没了。
两个人各怀心事,一前一后,木然地走着。这时,杨森的手机响了,楠楠突然忆起昨夜的梦,心头一紧,忍不住转过身,耀眼的阳光令她眯起眼睛,杨森低着头听电话,电话周围隐约飘忽着一层细细的蛛丝,紧紧缠绕在杨森周围。
楠楠顿然脸色苍白,随便拉住一位同学,神经质地指着杨森问:“你有没有看到缠在他周围的线?”那个同学愣愣地看了会,坚定地摇摇头,急急地甩开她的手,跑开了。
这时,杨森已经挂了电话,握着手机,疑惑地望着楠楠。楠楠看到,那些只有她才能看到的透明线,慢慢向她飘过来,
楠楠尖叫一声,向着宿舍一路狂奔,边跑边喊:“滚开!滚开!别妄想操控我,滚!”
杨森没有追上去,他木然地站在阳光下,眼神空洞,眼角缓缓落下两滴眼泪,属于木头人的眼泪。
他摸出手机的时候,动作有些僵硬,声音也变得硬硬的,他说:
“妈!我们可能要分手了。”
“妈!她昨天看到了我的脸,可能发现了我的秘密。”
“妈!我不想和她分手。”
“妈!我不想再像以前那么寂寞!”
“妈!”
妥协。暂且接受那些傀儡线的操控吧!
[5]
楠楠这次是铁了心要和杨森分手。她把他当作透明人一样视而不见,把他当作瘟疫一样躲避。
杨森木讷得惊为天人,他似乎不知道怎么表达自己的心意,只好每天清晨在女生宿舍楼下等她,然后远远地跟在她身后,默默地望着她的背影。和以前相比,他捂得更严实了,那暴露在外面的一小块皮肤,少了几分血色,干冷僵硬,就像木头。
有几次楠楠有点心软,想等他走近后劝劝他。恋爱本来就是两情相悦的事情,她希望他不要过于执著。可是杨森似乎并没有靠近她的意思,她停下,他也停下,两个人就那么远远地对视着。
后来楠楠尝试着靠近他,可她进一步,他就退一步。有一次楠楠出其不意地猛地冲向他,他则仓惶失措地后退,边退边挠着胳膊,发出指甲刮在木板上的声音,咯吱咯吱的。
如此反复了几次了,楠楠也就放弃了劝他的念头,她想,时间会解决一切的。
但是最近,楠楠发现自己正在慢慢转变,她似乎越来越身不由己。
她总是忍不住心疼他,忍不住关心他,忍不住想和他重归于好。有时候,她转头看到他落寞的身影时,会鼻头酸酸的,会觉得就算他是不是人,就算他是木制傀儡,她也不在乎,她想和他在一起,无论他是什么东西!
尤其是最近,这种念头越来越强烈,任凭她如何压制,如何反抗,头脑就仿佛不听使唤了似的。若不是她意志坚定,有好几次都差点说出“我们和好吧”这样的话。
楠楠知道,自己很可能**控了,就像杨森一样,她正在慢慢失去控制自己的能力,她正在慢慢变得不属于她自己。
太可怕了。
楠楠咬着牙,躺在床上,拼命让自己不去想杨森,可是越是努力压制,这种思念越是强烈。她蜷缩在被子里,不时地拿出手电检视着自己的身体,想确认那些蛛丝的存在。事实上,自从那天以后,她就再也没有看到过那些傀儡线,但她坚信那不是幻觉。
不能再这么下去了,她已经无法再继续压抑自己想和杨森和好的冲动,她已经无法再继续忍受这种折磨。她决定化被动为主动,在自己被完全操控前,在自己还没有完全丧失意志前,找出那个幕后黑手,揭发杨森那个老巫婆母亲,解救自己,也解救杨森。
因此,楠楠和杨森又重归于好了。
当时,她站在阳台上,对着等在楼下的杨森大喊:“杨森!我爱你!我们和好吧!”那一刻,她觉得内心无比轻松,无比畅快。
傀儡操控者的手机号码,竟然是空号。
[6]
日子似乎回到了从前。
楠楠已经习惯了杨森的沉默寡言和木讷。他们每天默默地走路、学习、吃饭,很少说话,甚至有时候一连好几天都不说话。虽然不说话,却行动默契,语言在他们之间已经成了多余的东西。
舍友们都说楠楠是嫁鸡随鸡,因为楠楠变了。变得和杨森一样沉默,一样言简意赅,一样表情僵硬,一样棱角分明。
他们就像是一对被同一个人操控着的木偶,无需思考,无需语言,心意相通,配合默契。
当然,这依旧是事情的表面。事实上,楠楠心里有自己的打算。她想等杨森完全信赖的她的时候,等时机成熟的时候,就顺着那些操控着他们的隐形丝线,揪出他的母亲。
机会终于来了。
本来杨森的手机是片刻不离身的,可是这天晚自习他突然拉肚子,急匆匆地奔向厕所,手机丢在了课桌上。
楠楠颤抖着拿出手机,翻出电话簿里“妈妈”这条号码,咬咬牙,按了拨出。电话那头传来一个冰冷的女人的声音,如器械音一般:“您好,您拨打的电话的是空号,请查实后再拨。”
她愕然,又一遍一遍拨过去,系统都提示是空号。
这时,杨森回来了,眼神生冷而焦虑。
楠楠慌乱地解释:“我想看看几点了……”
杨森从牙缝里挤出几个字:“以后不要私自碰我的东西,尤其是手机!”
说完他翻了翻电话的最近拨出记录,恶狠狠地瞥了楠楠一眼,拨了出去:“妈,您不用打回来了。”
“哦。刚才是楠楠拨了您的电话。”
“……”
“嗯!好的。我知道。”
他挂了电话,看了楠楠一眼,说道:“妈妈说,有机会请你到家里吃饭。”
“哦!是么?”楠楠看着他手里的电话,身上起了一层鸡皮疙瘩,“那太好了!”她无法想象出,和一个电话号码是空号的人吃饭,会是怎样诡异的情景。
楠楠合上课本,故作轻松地说:“要见婆婆了呢!好紧张!”
杨森的脸色缓和了些:“没事,妈妈很喜欢你。”
楠楠望着他:“不如讲讲你家里的事情吧?我现在才发现我对你的家人一无所知呢!”
杨森微笑着:“好。”
杨森的这种反应在她的意料之外,她原本以为他的家庭是一个禁忌的话题。
神秘的操控者,要么是个鬼魂,要么就根本不存在。
[7]
杨森说,他从未见过他的父亲,因为他是遗腹子。他的母亲很爱他,一直担心单亲家庭会影响他的成长,可又不敢贸然改嫁,怕他不喜欢,怕他受委屈。所以,母亲只好一个人,扮演两个角色,努力想把他培养成一个真正的男子汉。不让他依赖她,什么事情都让他自己做。
为了给他提供良好的生活环境,她几乎抛弃了自己的一切,只为他一个人活着。她努力奋斗,把一个十平方米的榆木家具店在十年的时间里发展成一家国际连锁公司。
“可是,后来……”杨森紧紧皱着眉头,“后来,一个分店失火了,那时我正好在那个店,再后来虽然痊愈了,但是不知道为什么,妈妈却把如日中天的公司转交给别人经营,她说她有更重要的事情做。”
杨森的故事讲得还算不错,但是楠楠并不相信。因为杨森无论如何也不像一个被当作“男子汉”来养育的人,他甚至都没有独立的人格!
她想,一定是那老巫婆操控着他这么说的;或者,真正的杨森已经在那次大火中死去了,而眼前的杨森是老巫婆做出来的傀儡儿子,为了慰藉自己丧失爱子的心痛!
又或者……
楠楠的脑袋里又布满了蜘蛛网,她对他了解越多,疑惑越多。事情没有向着明朗的方向发展,反而越来越复杂,越来越走向无尽的黑暗。
或许,真的到了拜访他母亲的那一天,就会真相大白吧?
在去杨森家的路上,楠楠又发现了一个惊天大秘密。发现这个秘密的途径,依旧是他的手机。
杨森的母亲住在另外一个城市,中途需要转机。转机过程中发生以外,那班飞机延误了,于是机场给乘客安排到机场旅馆暂时休息。当时杨森在洗手间,他的手机在床头充电。
楠楠毫不犹豫地翻开了手机,这次她没有拨电话,而是打开了短信记录。其中有一条短信让她倒吸了一口凉气:
森森,明天祭日,你记得回去。别在意那些事情,她毕竟是你妈妈哪!还有,这个月的榆木家具订单又多了,是韩国的客户,我忙不过来,你考虑下休学吧。
短信的发件人显示是“二叔”。
听到洗手间传来马桶冲水的声音,楠楠急忙把手机复位放好,假装看电视,心里却在不停地推演整个事件的经过。
原来,她以前完全想错了。
原来,根本就没有什么“老巫婆”,杨森的母亲大概因故去世了吧?所以杨森继承了母亲的事业。如若如此,也就可以解释为什么手机里他母亲的电话是空号了。
或许,他事事打电话询问母亲的行为,只是自导自演,只是他怀念母亲的一种方式而已。这虽然有些病态,但却令人同情,令人悲伤落泪。而他那僵硬的身体和恐惧的面孔,其实只是她的错觉。后来他们在一起的时候,杨森的身体很正常,并无异样。
楠楠偷偷看了一眼杨森,暗暗发誓一定要好好爱他。
操控者——在楠楠想象之外。
[8]
一路上杨森对自己家庭的真相只字不提,表情从容自然,胸有成竹。楠楠以为在到家前,他一定会说出母亲其实已经过世的真相。难道,他要引荐一块墓碑和自己见面么?
迎接他们的不是墓碑,而是一个优雅的妇人,活生生的,脸上洋溢着与亲人重逢后的喜悦,眼睛里闪烁着动人的光彩。她看起来很年轻,似乎岁月从她身上经过的时候格外小心,并未留下任何痕迹。
妇人一见到他们,就急忙奔出来拉起杨森和楠楠的手:“快进来,饭都做好了。”
说实话,如果没有以前的坏印象,楠楠会很喜欢杨森的母亲,她就像所有爱情小说里描写的善良家母一样,美丽温婉,善解人意。
这一切都像童话。
正是因为这一切都像童话,楠楠才觉得更加迷惑,更加不解。杨森母亲的真实存在,推翻了她所有的假设。
她也曾怀疑那个温婉的女人根本不是杨森的母亲,可是看他们的神情和言谈举止又实在不像是装出来的。她也曾假装不在意握了握他母亲的手,柔软而温暖,不是鬼;她甚至偷偷用自己手机拨了那个偷偷记下的“空号”,电话里依然传来“对不起,您拨打的电话是空号……”。
这一切,到底是什么回事呢?
而且更令楠楠不解的是,杨森一回到家,就仿佛变了一个人。他和母亲谈笑风生,频频语出惊人,令餐桌上笑声不断。不仅如此,他似乎也不像在学校里那样依赖母亲了,每一个眼神,每一个动作,都透着独立的性格和成熟的魅力。
杨森的改变,让楠楠产生了一种错觉。她怀疑学校里发生的一切都是她神经质的幻觉,她又怀疑杨森在回家的路上被调了包,现在这个充满活力的杨森和学校里的杨森只是外貌相同的两个人。
一切在这个晚上,都变得更加扑朔迷离了。
那天晚上,楠楠躺在华丽的客房里,又开始怀疑自己不小心进入了异次元空间。
[9]
凌晨,起风了。
客厅里传来轻轻的脚步声,继而是关窗户的声音。
然后,对面杨森卧室的门轻轻地开了,楠楠把耳朵贴在门口,努力想听清外面的对话。
“森森,身体最近没什么变化吧?”
“妈妈,我好多了!”
“要多注意啊!”
“嗯,您放心!”
“我们去给奶奶上香吧。”
“好!”
楠楠听着脚步声远去,瘫软在床上,看来,杨森真的有问题,那晚她看到的脸,不是幻觉,楠楠本来打算就这么一直自欺欺人地爱下去,可是……
过了一会儿,她的手机响了——是那个“空号”。
楠楠倒吸了一口凉气,一个被提示为“空号”的号码的来电,无异于一个已经死去的灵魂突然来访,令人颤栗。
楠楠颤抖着,接听了电话。
“哪位晚上打我电话了?我家里来了客人,没听到电话响。”对方的声音语气,俨然就是杨森的母亲。
楠楠咬咬嘴唇,横下心:“我是楠楠。”
电话那头沉默了,之后,就挂断了。楠楠握着电话愣在房间里,忍不住瑟瑟发抖。
这时,门外响起了轻轻的敲门声——是杨森的母亲。
她穿着雪白的睡衣,长发随意披在肩上,脸上带着温柔的微笑:“可以进来吗?”
楠楠闪开身,把她让进来。
杨妈妈温柔地望着她,轻轻拉过她的手:“楠楠!我大概也听森森说了,你心里一定有很多很多问号吧?甚至,一定很害怕,很恐惧吧?”
楠楠没说话,退到墙角,保持着戒备的姿势。
杨妈妈叹口气,慢慢走到窗前,猛地打开窗户。
秋风呼啸而入,卷起窗帘,也卷起她雪白的睡衣和凌乱的长发,然后,她慢慢地转过身。当时,楠楠脑子里冒出了无数种猜测,做好了最坏的心理准备,比如杨妈妈突然变成长舌女鬼,或者脸上的五官都突然消失,又或者她转过身后,脸的正面依然是后脑勺。
杨妈妈当然没有变成楠楠想象里的样子,她变的是皮肤。她那光洁的皮肤在秋风里慢慢变得凹凸不平。那些凹凸的皮肤慢慢扩大,失去生命的颜色,显得生冷坚硬,就像阅览室里杨森的脸一样。楠楠吓得捂着嘴巴,眼泪蜂拥而出。
杨妈妈叹口气,关好窗户:“是病。遗传性寒冷性荨麻疹,皮肤一受到寒冷的刺激,便会过敏。我知道,我们对你隐瞒森森的病是不对的。可是——森森是个好孩子。而且,这个病只要注意保暖,对日常生活没有任何影响的,楠楠,希望你不要因此嫌弃森森。”
杨妈妈说着说着,哽咽地哭起来:“他真的是个难得的好孩子,从小到大一直很懂事,很独立,很孝顺。几年前那场大火差点夺取他的生命,那一刻我才意识到森森对我有多重要。我很后悔,后悔小时候对他的严厉,后悔什么事情都逼着他自己去做。”
她嘤嘤地哭着:“于是我把公司交给他二叔经营,决定全力以赴照顾他,好好补偿他,关心他,尤其是在他离开我到别的城市读大学以后。楠楠……”她抬起头,“森森是个很聪明的人,他其实知道你怀疑他有恋母情结,他知道你觉得他性格有缺陷,但是他为了我,不肯解释。宁愿你误会他,也不解释。他很喜欢你,因为你就算怀疑他的时候,仍然对他不离不弃。”
她说着又拉起楠楠的手:“楠楠,他所作的一切,他日日电话向我汇报自己的起居,他事事电话问我,其实只是为了安慰我,配合我,满足我。真正有性格缺陷的人是我啊!那场大火对我的打击太大了,从那以后,我只要片刻没有他的消息,就会觉得忐忑不安,就会担心他发生了意外,我知道,这样不对。每次见到他的时候,我都为自己病态的需求感到歉疚,可是他一离开我身边,我又马上会觉得不安。”
楠楠看着这个哭得一塌糊涂的母亲,心里酸酸的,忍不住轻轻抱住她,轻轻叹口气。
操控,或者**控。
[10]
楠楠在杨森家度过了愉快的两天。
离开的时候,她拍着杨妈妈的肩膀,像哄小孩一般笑着:“阿姨,你要加油好好配合医生的治疗哦!”
杨妈妈有些不好意思地说:“唉!谁会想到当初叱咤商场的女强人,如今却沦落到让两个孩子来哄的地步。”
于是大家都笑。
杨森回到学校后,又恢复了木讷,恢复了沉默寡言。
大家还是常常说杨森是一堆木头,一堆榆木疙瘩。不过楠楠再听到这些话的时候,只是幸福的微笑。她知道,杨森并不是木讷,他只是把用来展现自己小聪明的那部分精力,用在了他的事业上。杨妈妈只知道她把公司转交给了她信赖的二叔经营,可她并不知道,二叔又把公司转交给了另外一个他信赖的人,那个人就是杨森。
某天,楠楠百无聊赖地在宿舍里翻阅自己的手机记录,突然发现有一条拨出记录是“老巫婆”——她之前给杨妈妈取的名字。这条电话记录让她想起了一件可怕的事情:空号!
没错!杨妈妈的电话是空号!可是她却曾经用那个空号给她打过电话!楠楠突然觉得头脑清晰了,一个可怕的念头破门而入——她被完全控制了!
她被完全控制了!所以她才会对杨森爱得至死不渝,所以她才会完全相信他们给她的解释!她尖叫着跳起来,疯狂地撕扯着自己的衣服和皮肤,似乎那上面布满了密密麻麻的线。
这时,她的手机响了,是那个空号!
楠楠歇斯底里地把手机踢到阳台上,然后衣衫不整地冲出宿舍,边跑边喊:“别过来!别缠着我,别想控制我。”
另外一个城市,杨妈妈看着手中的电话,眼睛里充满了母爱:“这丫头,刚才一定是拨错了……”她放下电话,抬头看着对面的男人:“刘医生,您继续说吧。”
刘医生点点头,继续对她说:“所以,别把自己对儿子的焦虑看成特别严重的心理疾病,更不要强迫自己去控制内心的焦虑,否则你在焦虑之外,很可能会患上强迫症。人们啊,是很容易患上强迫症的,因为每个人内心深处,都想控制别人,又恐惧被别人控制。这种情绪如果因为外界刺激而扩大的话,就会成为严重的忧郁症。”
杨妈妈点点头,忐忑地问:“我的内心,多久才可以痊愈呢?”
刘医生笑着说:“很快。你是个很有生活情趣的人。”
杨妈妈娇笑:“您真会哄人开心。”
刘医生:“哎?我这可不是乱说哦,是有根据的,从你为自己设置的手机彩铃,就能看出来!”
杨妈妈不好意思地说:“是不是你第一次打我电话,也被这个彩铃给骗了吧?”
刘医生大笑。
杨妈妈的手机彩铃很搞蛊:“您好,您拨打的电话是空号,请查实后再拨!”
确实有很多人都被她这个恶作剧给骗了,被送往精神诊疗所的楠楠就是其中一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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