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们家族上一个世纪发生的许多事情,现在已相当遥远了。他们之中那些特别值得书写称道的东西,早已被当地我所敬佩的思想政治文艺工作者和对他们同样敬佩的历史军史散文作家,梳理过很多遍。我所采访到的和我写在作品中叙述的那些故事,有许多就是从他们的书本上读来和摘下来的。有不少情节,至今还滴着我的先辈,当然也包括我父亲的血迹。有的已经进入了我们的中学、大学课堂内外读本,收入了如流水般变换着主编的现代革命传统教育教材,教育和滋润着许多成天为革命、升迁和普通生计多重忙碌着的新老革命青年、壮年和老年。蓝一号就是其中最著名的主编之一。他编写的《红军路过乌溪小镇的前前后后》,作为当地革命传统教材,至今还放在我的案头。本书中的不少情节被选摘下来,拍成了惊心动魄的反映长征革命历史诗篇的电影和电视连续剧。而且,那些影视作品,大都得了国家部委最高大奖。得奖的那些编剧、导演和演员,有不少是我的同行和朋友,电视上,我看到了他们登上舞台领奖时,虽然略显不安和羞涩,但我还是感受到了他们发自内心的骄傲和快乐。而那些实际上比当年发生的事情更活灵活现的情节和画面,居然被他们全部忽略,我一想起来心灵都会颤抖。父亲去世后,尤其是他不愿意进入某某山革命公墓,而叫我把他的骨灰撒向他的出生地,以及他曾生活战斗过的地方以后,我已经没有了兴趣把那些“陈芝麻烂谷子”的故事,无论通过小说,还是绘画作品,再一般化地讲给别人听。但是,经历了后来许多和革命的父亲并无关系和不无关系的往事和今事之后,也许,我觉得我的生命,绘画的、艺术的、小说的生命,还在我人生和艺术中继续,不应该因父亲生命的完结而完结。我知道还有许多事情要做,而且做这些事情,我深深知道,并不是单单为了寻找我个人的心灵安慰。我,一个曾经得过不少奖,仅仅是得过不少奖的军事题材画家,所有奖项加起来,也远远比不上留在我父亲鼻腔里的那块子弹炸弹碎片,给我带来的心灵震撼。
最要命的是,至今为止,我都还没有弄明白,红军是怎样从老君山遥远山梁顶端那丛高耸的岩石背后,来到我们乌溪小镇这片土地上的。我去采访,也没有多少人能够完全回忆起来。小镇上,万年台背后的青松林里,我看到当年石达开和红军留下的标语,大都被精心复制下来,成了珍贵的历史文物,摆放在我们这一带很著名的革命历史博物馆。而标语,虽然,照现在的一般研究者、欣赏者看来,时代感强、精神感人、情感浓烈,读起来有吞吃呛人火药之感,满嘴开花,气势汹汹。比如“赤化全川”,望着看着想着我都觉得气魄宏大,正义凛凛。比如“打倒龟儿子棒老二刘某(当时四川最大的军阀)穷人才能翻身”……照我看来,这样的标语居然署名“红某军政治部宣”,似乎就有点像开玩笑,感情Se彩太浓,虽然说的是事实,仔细想想,实在不像红某军的军人应有的胸怀,实在也说明当时的红某军政治部的先辈们,心中的要求并不高,文化底子并不厚,想想他们行走的道路,每一步都充满艰难险阻,还有他们的目的,就是打倒龟儿子棒老二,多么直接可爱。至于民主建国实现某某某某最高理想,来到乌溪小镇,那些民主建国的宏伟蓝图,八字还没有一撇哩!虽然如此,我深深感到那些火辣辣的标语,实在不能说明多少我想要弄明白的问题。尤其是牵涉到和我们先辈父辈生命血肉相关的那些问题,即,红军和石达开的部队,路过乌溪小镇,究竟发生了些什么?
见过父亲、见过柳如风,还见过所有我想见和不想见的人。父亲是红军,我知道,但他是怎样的一个红军啊!柳如风,我也知道,一个风烛残年疯疯癫癫的老人,廖佐煌的管家,虽然他已经很老了,虽然他的两个都曾穿过军装的女儿,被土匪和军阀杀害,但他并不是红军,而且,所有的“军”都和他不沾边。廖佐煌是军阀,也是土匪,但是,廖佐煌,作为土匪和军阀的廖佐煌,也仅仅是我心目中的一个符号,而且后来,居然成了我心中英雄的符号,他,廖佐煌,又是一个怎样的土匪、怎样的英雄啊!采访时,不止一个人告诉我,或者老君山中的住户驼背老大,或者女儿峡深涧的猎户跛腿老幺,他们曾亲眼见过土匪。那是刚解放那年,新旧社会交替的沉重阴霾,布满乌溪小镇上空。春节,驼背一家正围着火塘吃年夜饭,突然听到远处山坳里一阵剧烈的狗叫声,河边溪边传来一阵急促的“叮咚”脚步声,一群蒙面土匪,荷枪实弹闯进了他的家门,取下房梁上的老腊肉就往火塘里扔,围着火塘,舀起铜罐里的狗肉汤就喝,而跛腿一家则连忙逃到深山里去躲藏。他八十多岁的老奶奶,带着他们在深山峡谷中到处躲藏。那个大年夜,他们一家,在山中一口废弃的黑暗坟洞里度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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