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为红色家族,我对父亲的印象,远不如人们想象的那么荣耀和风光。在我记忆中,曾无数次穿过枪林弹雨中的父亲,从来就是一位干瘦而苦难的老人。他身上究竟有多少处伤疤,连他自己也记不清楚。他也从来没有向任何人炫耀。我完全知道,如果采访,真实地把他经历的一切记录下来,一定比我们在任何一部党史军史上面看来的细节和情节,要生动得多,形象得多。我不忍心仅仅从绘画的角度,来观察他留给我们的任何一个细节和情节。单就当初在万年台阅兵场上,和廖佐煌决斗的那个高挑小伙子,他那张白净的脸皮,究竟是怎样消失?怎样在一次次战火中熏烤,变成一块坚硬的岩石,灰黑中透着酱红,而且,在我印象中,这种颜色,至死都没有改变。我想,我可能会放弃绘画,而选择带兵打仗。要不是八岁那年,父亲把我送回乌溪小镇,在躲避“文革”武斗炮火的同时,又接触了一对画家易安和莫尚,成了我绘画的启蒙老师,我可能还留在某京的某一军队大院里成长,顺理成章去当兵。我知道,父亲的老上级,某某副部长的儿女们,在那场风暴中,父母被关押,孩子们一个个落汤鸡似的,后来都特招到了部队上,其中有一个年长我大半轮的姓吕的小六子,还在部队混出了名堂。现在,已经在某某舰队当上了少将。虽然,我知道这些世事的变幻,和我父亲身上的伤疤,没有多大关系。但是,只要在这个世界上活着,必然就有自己的道路好走,每条道路往前走一步,都会产生必然的结果。走路者本人,对选择道路走下去的目标和处境,他通过这么走路,究竟会得到什么,往往一无所知。比如,我父亲脸色的变换,大概是过草地的时候,翻越夹金山吧,脚和脸都冻烂了,红肿得使人害怕,咦,大西北的太阳一晒,老痂脱落,又长得细皮嫩肉的。后来上抗日前线,大概是运炸药去炸毁通往太原的一个无名火车站,铁轨炸了,车站毁了,不知是他自己,还是别人不小心点火早了,没跑得赢。父亲他们那个班的同志全部炸瘫,只有父亲和他的班长,满脸焦黑浑身着火地从自己人制造的火海里冲出来。留下命就不错了。从此,父亲的脸色,就再也没有恢复正常。尽管他一直在后勤部门工作,他身边就有担架队医务所,草草包扎之后,他又活了过来。那时战事正紧,他也没有在乎怎样修补自己脸上的伤疤。直到他的脸,十多年后,在上甘岭,或者后来的某某高地,那场著名的恶战中,有人说是因为他运送补充弹药,有人说他舍身救战友,被炮弹轰起来又落进很深的坑道里去,烤得焦糊。我知道,他不在乎特殊的战斗经历给他带来的脸色变换。或者,他没有时间和机会,好生在乎自己。他多次和死神擦肩而过,不,是和死神紧紧拥抱。他的确记不清身上究竟哪儿中过子弹和弹片,在我心目中,他几乎就是战神。此刻,战神衰弱,或衰老了。他身上最使人感动、激动的伤疤,和酱紫酱红的脸色一样,恢复了平静。虽然,在我记忆中,他从没有像健康人一样过正常的生活,也许,他住在某京东郊某军医学校背后某一风光秀丽的院落,说不定我也曾在这个院落里长大。说不定那样的院落,就是我们任何一个城市,军队或者地方的敬老院或干休所。那栋暗黄小楼,就是我的家,栖身的和心灵的家。几十年征战生涯,我在父亲身上看到的不是金光闪闪的勋章。虽然,那些勋章在我们家的某一朱红木柜和壁橱里珍藏。我记忆最深的是,他一天到晚都在往鼻子里喷着药水。他的鼻梁很高。我知道,那几乎是他唯一留下来的美男子的标志。也许,的确,他曾经是一个美男子。说不定他究竟是不是美男子,还不仅仅只有被廖佐煌抢去的那个布依族姑娘才能证明。可惜他那高高的鼻梁,在我眼里也不对称,有点变形,鼻孔左边大,右边小,而且左边的大鼻孔如刀砍斧削,很是好看。算命先生告诉我,那种鼻子是尊贵和权利的象征。可他们那种战争年代生活经历这么过来的,一次次把脑袋吊在裤腰带上穿过硝烟炮火,拥抱死神,有什么尊贵权利可言?他喷药水总是从大鼻孔里喷进去,然后,侧过脑袋,又让那些讨厌的药水,流到使他觉得舒服的地方。他鼻腔里不知哪个角落,还残留着敌人的子弹或弹片。我不知道那些子弹或弹片,是不是喷了药水,就能稀释、融化。我当然也不知道弹壳碎片残留在身体里,究竟是什么感觉。我也不知道他喷的那些药水,究竟有多少作用。总之,从他没喷药水前,低头痛苦呼吸急促样子,喷了药水后他抬起头把脑袋靠在松软的椅背上,让酱紫色的脸庞,渐渐平静下来,接着,他那干瘪的脑袋一侧,就会从鼻孔里发出破碎的响声,而他也在这破碎的响声中,渐渐入睡。我知道他的入睡,也是似睡非睡。他在表面看不见任何伤痕的内心伤痛中过日子。也许,他所有伤痕,都已埋在了心灵深处,我们任何人都不可能凭肉眼看见,只有他一个人,在那里慢慢地靠那永远也喷不完的药水来承受。究竟他承受了些什么,可能谁也不知道。我发觉他心底里最喜爱他那身结实的马裤呢军装,以及珍藏在他的记忆里的勋章。他的勋章,有些,偶尔翻出来,戴在身上,有些,则长久地珍藏在他心灵深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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