尽管,我诅咒塑造他们生命的战争,但是,我热爱这种生命,歌颂这种生命,并以此为荣。他们的生命在战争中锻打淬火,变得硬朗壮阔而荣耀自尊。这种思想,构成了我《国色Ⅰ号》系列作品的灵魂。
随着对父亲的了解渐渐增多,我也对他的经历发生了兴趣。越发生兴趣,我越觉得对父亲的了解是那样少,说不定更真实的东西,永远都埋葬在了乌溪小镇。当然不是如风老辈告诉我,当年父亲参加红军的主要原因,是因为万年台阅兵场上的那场决斗,他和如风老辈都败在廖佐煌手下。也不愿意完全相信,迫使他走上那条艰难而光荣的漫长道路,就因为一个女人。虽然布衣族寨子里的那个会唱歌的姑娘,真正喜欢的不是矮壮的廖佐煌,不是高瘦的柳如风,而是那时看起来还文文静静的小伙子,我的父亲刘正坤。当然我们现在宁愿把那场决斗,看成是一场游戏,一场关于少年与女人,春天般的生命游戏。山寨歌会那些天,通过对歌,取得姑娘好感的小伙子,正是刘正坤。他们在山寨竹楼清水塘边,歌了一遍又一遍,那都是现编现唱的乡间歌子。刘正坤那时还清亮的歌喉,吸引了那位眼睛像百灵鸟一样清亮的少数民族姑娘。当然,这些传说,我们现在无法找任何人来证明。我也不知道当年那副文静小伙子的面孔,怎样在几十年岁月风霜、硝烟烈火的磨砺中,带着内伤,带着弹片,也带着他应该得到的荣耀与辉煌,变成了那副酱紫色的面孔和高挑干瘦的身材,终年坐在坚硬的马架椅上,像残破的风车一样,往鼻孔里喷着药水,之后,发出“咕咕”的声响。我想,那也是一首关于战争与生命的歌。
而真正在他心灵中,回响了一辈子的歌声,也许,我们谁都没有记起,记起的,也早已忘却:
哥哥划着渔船远远去了,
妹妹捡起沙滩上的贝壳,
轻轻来了……
这首流传百里山寨、千里水乡的古老歌谣,可能是布依族姑娘罗乌支和刘正坤对唱,也有可能是他们独唱。我不知道,这首初听简朴,细嚼起来意韵深远的歌谣,怎样在山寨竹楼、清水塘边如春风般荡漾溅起,又像悠悠云彩飘然远逝,最终成为红军战士刘正坤和布依族姑娘罗乌支生命的绝响?
当然,如果说父亲因为失去了一个漂亮的布衣族姑娘,就参加红军,画家柳偃子认为,这可能也是对我父辈最大的不敬。因为,深深掩藏在每个人心中的思念和困扰,究竟是爱情,还是心灵的动力,谁也不知道。即使知道,也不能准确判断它们的位置究竟在哪里,能量有多大,含量有多深。当初,比武决斗的仨小伙儿,廖佐煌从土匪到国军某团长,经历了几十年的战斗。他身边的女人,妻子妃子和小妾,说得出名字的就有十几个。布衣族姑娘罗乌支,还不是他最早的一位。廖佐煌年龄越来越大,打仗越来越多,而他的女人也越来越多,女人的年龄也越来越小。至于柳如风的爱情,基本上没有记入档案。我们也只能根据传说来寻找柳如风命运的轨迹。原来柳家也曾是乌溪小镇的大户人家,开染坊并烤酒。上世纪二三十年代,乌溪小镇廖佐煌一家,因为土匪因为军阀因为袍哥大爷保安团而发迹以后,柳家酒房染坊和船队,被廖家全部争了去,剿匪抗战、抗战剿匪,廖家的声势越来越大,渐渐统治了乌溪小镇沿线百里山乡,最终柳家完全沦为廖家的帮工。红军过去,抗日来了,直到解放,柳家昔日的风光,也没有恢复的迹象。这些往事,我们还要考察、正在考察。至于已经风烛残年的老人柳如风,住在他家古老的吊脚楼上,和他特殊的外甥郎天裁镇长住在一起,奄奄一息。虽然他没有往鼻孔里喷药水,我想,他如今活得并不十分悲壮。逼急了,他还可以脱去上身,手挥红黄白彩绸又唱又跳。说实话,无论作为画家,还是作家,在他身上去考察爱情,描绘生命色彩,实在不应该。柳如风年近九十,神志不清。他一辈子也许真正只有一个女人。乌溪河对岸的桑树林子里姓桑的姑娘,长得什么模样,我似乎也隐约听父亲讲过,并不漂亮,还是六指。奇怪的是,后来郎天裁的女人,也是六指。柳如风一辈子只有和这个女人在一起的经验。但六指和他生下的两个女儿柳水灵和柳水英,据镇上老人回忆,却相当漂亮。她们在青翠的桑树林里长大,在乌溪河边采集野花野草,在老皂荚树下的河湾追逐嬉戏,看起来像随风吐绿的桑枝,像幽雅蠕动的蚕宝宝。当然,我们现在考察的是他父亲柳如风的命运,这两个漂亮的蚕宝宝,也许早已随风飘去。不知道柳如风那么活一辈子,究竟有多少美好和遗憾,值得回忆。也不知道他是不是真的就只有那位桑树林里的姑娘,桑树林里的姑娘,和他一起也没有生活几年,虚弱秀丽的六指姑娘,生下双胞胎女儿后,不久就得产褥热死去。另一种说法,柳如风后来另娶了妻子,可是,苦命的柳如风的妻子,在我们小镇罕见自然灾害时饿死。柳如风一直单身。他家吊脚楼上,也只有郎天裁结婚后,才又晃悠出了女人娟丽的身影。而郎天裁的婚姻,又是一段很长的历史。所以,考查某个人,我们可能看得见他们的业绩,也可能看得见他们的婚姻,但是,也许,我们完全不能看见的是,掩藏在业绩婚姻背后的他们的心灵,幸福的,痛苦的,波诡云谲的心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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