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是一九七×年,一个春天的上午。乌溪河下游的十里竹海,野画眉啁啾。一对画家,男的鹰钩鼻子,气度不凡,女的卷发长辫,美如精灵,在万年台阅兵场上稀稀拉拉的锣鼓声中,沿着镇东头官道,来到我那时的家乡,乌溪小镇。我朦胧记得,他们是来宣传革命思想,接受再教育的。他们“抓革命,促生产”。他们的革命与生产,照那个二十出头、白脸勾鼻子男画家,据我观察,他是领导的话,就是提着小马扎去乌溪河边大堆卵石丛中写生。他们搭起木梯,抓紧扶手,拎着颜料桶,挥着排笔,恭敬地在小镇板壁上涂写很红的主席语录,顺着小街,一天天一路细致地涂过去,直到把老街涂得满壁辉煌。他们攀上小镇背后的青松林里去,支起画板画速写,从那里可以看到小镇全景远景。弯弯的小河,辽远的平畴,苍茫的远山,无垠的天空。如果天晴,可以看到水天相接的涞滩码头,能听到百里开外女儿泉瀑布激扬天地的水声。那时,我是他们这一切活动的积极追随者。夜晚,他们攒着脑袋,凑到忽闪忽闪的桐油灯下,给一屋黑压压缺吃少穿的村民镇民,念主席在某某某某座谈会上的讲话。鹰钩鼻子男画家,文质彬彬,夜晚念了某某讲话,白天又细步走在小镇街道上,甩了分头长发,细眯着小眼睛,观察小镇流动变换古朴凝重的风景。鹰钩鼻子,对我印象历来不坏。白净的脸,像淡淡的月亮。分头柔发,不飘也潇洒。浅色衬衫,深色蓝裤子,脚穿一双麻耳草鞋,轻巧漂亮,鞋带上扎了一朵红色小花。他诗情地在小街上走路,他画意地在皂荚树下停留。他的鼻梁很细,嘴唇很薄。他软软的长发撇在桐油灯下,一字一顿念主席语录或者讲话。他说,工人的手很脏,农民的脚下有牛屎。但是,工人农民的心灵最干净。所以,我们作家艺术家,要走到工人农民中间去,完成世界观艺术观的改造。我也听了他念的这些语录,当然我不太懂。我觉得他并不脏。他的衣袖很干净,他的艺术家的脚板,穿了草鞋,雪白雪白。他常常在河边散步,在山林中漫游,在小镇西头的老皂荚树下眺望。那个高个儿,和他一道来的实习女画家,雪白衬衣,橙黄裤子,小青布鞋,油亮带卷的独辫子,细长地从脑后吊至细腰,摇晃不止。她明亮的眼珠子,像山中野画眉,辛辣有神。那时,她时而像欢乐的鸟,山前河边,闪来飞去。有时,她沉默寡言,愁眉凝结,立在青石桥头,飘逸的卷发上凝着发亮的露珠,望着乌溪河水发呆。不久,有人发现他们关系暧昧。而且,他们那时,一对如此美貌的青年男女画家,出现在除了红色激|情,毫无业余娱乐生活的小镇,本身就是一种暧昧。他们曾在观音岩红军医院遗址考察已经斑驳的鬼怪壁画,有人看见他们在月光下的青松林里偷情。更令人惊心动魄的是,居然,后来,他们偷偷上了女儿山、女儿湖写生,被对他们早有防备的专政队员,从女儿泉瀑布的小木屋里祼体揪出来,押回镇上,万年台阅兵场上批斗,险些祼体游街!那个男画家,是当时他们那个美术学校的“某委会”副主任,造反派头头!这个真实故事产生的轰动,据如风老辈看来,简直不亚于他女儿水英和当年土改征粮工作队队长老商,在歇马场或女儿坪的洋槐树上,被暴乱的土匪祼体吊死“点天灯”。批斗男女画家那晚,如风老辈头顶荷叶,光身子上缠了红黄黑布条,瘸着细腿,在阅兵台的批斗会上又唱又跳又叫:
“变天了!变天了!”
直到专政队员,其中有他的外甥,他女儿水英和老商遗腹子,二十出头,一脸横肉的愣头小伙郎天裁,把老汉按回小镇西头的吊脚楼。
当然,祼体批斗男女画家的会议,没有成功,不欢而散。
小镇上这些不甚遥远的故事,温馨多情,又残酷狰狞。究竟有多少真实性,显然不应怀疑。史书和公安部门档案,有依稀记载。男女画家的偷情故事,我也耳闻。
多年后,我离开了乌溪小镇。我也成了画家。我也拥有过自己的情人、爱人,或者模特。我常常感到,人,无论什么时代,接触交往中,产生的复杂心灵欲望和感情,并不能用祼体不祼体,或者穿没穿衣服,穿了多少衣服来说清。他们的风流韵事,后来,还添油加醋地在乌溪小镇流传。我深深懂得,无论老商水英,还是鹰钩鼻子男画家和卷发亮眼女画家,他们的故事,根本不能单从绘画角度来理解。那是特殊时期的生命与爱情。后来,那对红色时期的情侣画家,被捆绑推进公安部门的警车,鸣笛远去。小镇上再也没有出现过他们的身影。有人说,他们被判了死刑。有人说,他们双双在监狱中服毒自杀。还有人说,他俩偷偷从监狱逃出来,而且,还在女儿峡深处的女儿洞里生了一个儿子扔掉。我觉得太荒唐太荒唐。他们怎么可能生出儿子呢?后来,我和鹰钩鼻子男画家、卷发女画家的全部漫长交往中,也没有得到他们生过儿子下过野种的任何迹象。不过,后来的小镇镇长郎天裁,当年带着他的女人六指出去逃荒,的确在女儿峡深处的女儿洞里,捡到过一个儿子,那就是和他们感情历来不深的儿子刚强,关于刚强,又是一串长长的精彩的故事。这是后话。当时,我曾到他们的住地,小镇东头王伯瀚祖宗留下的绣楼。噢,对呐!当年,打死在涞滩码头上的地下党叛徒、廖佐煌的军师王伯瀚,不是很喜欢绘画么?是不是因为他们祖宗灵魂作怪,才导致这对远道而来的男女画家险遭祼体游街?这个世界的复杂与难解,也许,就从这时在我心里萌生。我在绣楼精巧棕色的正厅里,看到过鹰钩鼻子男画家故意留下来的那幅取名《寻觅》的油画,背景是一望无际的戈壁滩。冷调子的荒凉大漠和戈壁滩上,行走着一位朦胧绰约的妙龄少女的祼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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