哦,我惊呆了。世界上有如此的油画如此的美。不过,这个鹰钩鼻子,这个男画家,一边和实习女画家一起念主席语录,把小镇街道涂得通红,一边在绣楼上画如此清丽的祼女,难怪他们会犯男女关系错误,难怪他们会被专政队员,从女儿泉瀑布祼体抓出来游街。
卷发亮眼、高贵忧郁的实习女画家,是刚被打死或自杀吊死的走资派,原某某美术学院院长、反动学术权威、老雕塑家易仲天的女儿。她有一个很奇特的名字——易安。那时,她还不满十八。
已经造累了反,或已经厌倦了造反,不得志的鹰钩鼻子男画家,那时的名字很时尚,莫卫青。后来,“文革”的色彩褪去,他尤喜印象派,改名莫尚。
哦,我知道,也许,那幅油画《寻觅》上朦胧的少女,就是他心中的美神。
沿着这条道路,从如诗如画的乌溪小镇出发,我迈向了通往省城全国和世界的艺术与人生之旅。那片山水给我的诗情画意,牧笛一样悠远绵长。梦幻般的生命意象,像酵母一样在我灵魂中发酵膨胀。男画家莫尚,白净的脸庞,曾给我岁月的画板带来艺术的芬芳。朝云晚露,白鸟鸣蝉。不堪回首的烟云,岁月的沉淀。乌溪下游,竹海掩映的河边,我和郎天裁赤身祼体捉鱼虾,差点淹死。被打鱼的老爹救上岸来,夜夜噩梦。如风老辈请绣楼上的鹰钩鼻子男画家,给我画符驱鬼。粗糙的白布上,画的是那时最大的坏蛋刘某某的标准像。贴在我蚊帐中的驱鬼符,高颧骨,小眼睛,尖下巴,大鼻子上,麻斑点点。门牙暴在薄唇之间,那是碳青笔画,也是我的绘画启蒙。后来,男画家教会了我画主席像。后来,我带着画得特像特精的主席像,背着画笔画板赴省城赶考。天助神佑,我登上了梦寐以求的艺术殿堂。神采飞扬构图,拧着眉头写生,我奔赴革命圣地体验生活。我开始《国色I号》系列油画作品创作。强渡乌江、抢渡大渡河、飞夺泸定桥的勇士,冒着枪林弹雨和如炽的硝烟,一路攻关夺隘。我画中心中的伟人,黄土高原,横刀立马。或叉着腰,面对亘古荒原,抒发豪情。或和牧羊老汉亲切交谈,那是土地与战争的优雅牧歌。我喜欢红色的热烈。我喜欢黄|色的庄严。我知道我们的民族流过太多的鲜血,包括我的父辈和亲人。有评论家认为,我的作品包含着皇权意识、平民忧思和战士一往无前的精神。对评论家的话,我不知所云。他们都没有来过乌溪小镇。我曾在芳草青青的乌溪河边放牧。早晨的露珠,滴下清脆的鸟语,轻轻拂动牛背上淡淡的茸毛。我从生活底层走来,我把手中的画笔,交给了乌溪小镇,交给了那条奔腾的长江。长江两岸,悬崖峭壁,我去寻找民族艰辛的历史。礁石,河滩,荆棘丛中,流淌着纤夫的血泪汗水,闪耀着“虽九死而未悔”的民族精神。那是一种“国色”,一种精神灵魂之“国色”。我获得了我们国家艺术荣誉奖章和证书。政府官员,包括文化行政官员蓝一号,都曾给我颁奖祝贺。他们希望我在艺术道路上不断前行。
“这是主旋律!”蓝一号认为,“这是立党之本,立国之本,立人之本,也是立艺之本!”
他铿锵有力地说了一串排比,因而他的话就显得很有分量。我也深信,继续沿着这条道路走下去,直到某一天获得国家甚至世界最高艺术奖项。而今,望着那些奖状奖杯和证章,我的心潮早已不在澎湃,反而常感空洞茫然。我手中的画笔和摊在面前的画布,对我的人生和生命,究竟有多大的意义?难道,我就这么永远做革命历史题材的优秀军旅画家?我的路,究竟该怎么走,我该到哪里去寻找,我心中的美神?
“高处不胜寒!”
我后来的同事和朋友,当初来乌溪小镇宣传革命思想的实习女画家,朦胧诗人,现在全国著名的女雕塑家易安,常常这么半开玩笑地对我冷嘲热讽。
我告诉她,不是因为我们爱情和婚姻都受挫,不是因为当初的乌溪小镇和现在的西岭画院,我都在她的关注下成长,我们之间过去的那点经历,仅算认识,无论对人生还是艺术,都算不了什么。何况,你和当初的鹰钩鼻子男画家莫卫青,现在的光头港商莫尚,你们,当年,革命思想宣传了,人体模特、祼体山水也画了,祼体游街批斗了,现在你们大家都活过来了,而活过来本身,似乎并不能代表什么。你想,艰难的日子,生生死死在一起,祼体批斗受辱也分不开。自由的时候,却天各一方,情感,啊,当初的情感,还在吗?又迷幻在根本就不属于你们祼体的丛林。哦,啊啊,我不是有意揭你的伤疤,如果这些对你而言是伤疤,对我又算什么呢?我没有故意揭你伤疤的资本,而是,呵哦哦,我不算老吧,情感似乎已经结了痂。而是,我想,在当今美术界,我们都是有身份有地位的人了,艺术做到了我们目前这个份儿上,要继续往前走。面对万花筒一样迷幻的时代,迷幻的艺术,迷幻的人生,一个真正的艺术家,怎么生存,怎么选择?我是真正感到不是无聊,而是有聊的空虚。说着说着,我离开了正仰着不再卷曲的潇洒分头,为一国内著名企业做形象广告,雕塑一尊俗艳的祼体女神的女雕塑家易安。不打扰她了吧,连她都无法对话,更使我陷入无边的空虚。这种空虚,常使我深夜,或者黎明,在我暂时居住的单位和供职的家,古老而充满现代艺术情调的西岭画院,幽灵一样晃荡。无事可做,就不断读书吧。读哲学,读艺术,读达·芬奇、罗丹,读凡·高、塞尚、毕加索,读莫奈、福科、德里达、胡塞尔……我在文学哲学、艺术绘画作品与理论精神氛围中,踽踽独行。这种有聊的空虚,弄得我食不甘味,烦躁不安。面对生活和艺术,我无计可施。于是,我才于那年春节,只身回到我那如诗如画的家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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