很长一段时间以来,我心中都涌动着一种强烈的愿望。我想认真地好好地梳理一下我们人类关于绘画,关于模特,关于绘画艺术与模特之间相互缠绕的关系,并且和谁一起好好谈谈想想。每当我想谈这个问题的时候,都没有找到一个合适的对象,也没有遇到合适的时间、场合和环境。缠满青青爬壁虎的画室,古色古香。可能晚上,也可能白天,画室里有石膏模特,或者画笔颜料丛中,只剩下我自己,独自看书,绘画,想问题,构思,或修改我那些已经成型,或还未成型的作品,这种思绪,如高压下的井喷,酝酿沉闷而活跃,有时如雷电闪耀,像大海波涛,卷起我心中欲望的狂涛。它是一种绘画的欲望,表现的欲望,心理和生理的欲望,相互交织在一起。有时,那种声音,强硬而刚烈;有时又显得那样虚弱而绵长。那就是,我们的这个世界,为什么有绘画?为什么有画家?为什么,因为有画家才有模特,还是因为有了模特,才有画家?
晚秋。黄昏。寒意浓浓。瑁黧、佳苇、莎莎,或易安的影子,在我心中飘忽不定。我们在瑟瑟秋风中相遇,那座熟悉而陌生的现代化城市,那段古老而浑茫的城墙边,那片曾经像我们的“某月爱情”一样茂密的白杨林,已经枯萎。那是我们时隔多年后的第一次见面。我永远不会忘记那片金黄|色的树叶稀疏地飘落在褐色的冬草丛中。树林中有鹤发童颜的老者,身披斜阳,悠闲地打太极拳,远远看去,有点装模作样。推童车的大妈,悠着小孩在自由玩耍。也许,整个自然界都在按自己的规律来运行,但我想我们不依然是整个大自然的一部分么?我们的生命与爱情的轨迹,又是按什么样的自然节律运行的呢?她说,她可能很快就要走了,到香港澳门巴黎雅典等等繁荣之都、艺术之都,办雕塑,或油画个人艺术展。她说,你别看我们这个城市,被不少人认为是一个国际化大都市,虽然许多强盗曾到这个城市里来耀武扬威,而现在耀武扬威的强盗,虽然已经可能沦落到了我们自己,如果你到伦敦、到纽约、到巴黎、到雅典,你就会发现,我们这个城市不外乎像一个乡镇企业。说这话的时候,她的模样很肯定。我想,她一定是已经决定要出国了,既然她对这个城市、这个国家,已经不再认识,可能她的心,已经真的走了,并不仅仅是从我的身边。那时,西山的太阳,照耀在这片白桦林橘黄土黄的树叶上,像一幅金灿灿的油画。我画过不少油画。我实在无法把此刻此景映在心中的那幅关于团聚与离别的作品,完全描画出来。我认为,绘画有时候也是很受局限的。人不可能按照绘画艺术来安排世界。世界上的许多事情,一旦染上了心灵的色彩,都不是可能通过心灵之外的任何方式来转换。那时,天上飘来一朵朵红云,没有办法通过自己的画笔和油彩描绘出来。实际上,许多年之后,我才明白,我们都在欺骗自己,谁也没有把自己心底里最想说的话,明白地告诉对方。
尽管,那时,我们嘴里都不时淌出滔滔话语。
而且,易安的出国,主要不是搞油画,而是雕塑。
南方八月。乌溪河畔的女儿山中。烈日骄阳,嘉木繁荫。我和易安,一个画家,一个雕塑家,行走在那片我们都已熟悉了的奇山丽水。山青翠,水湛蓝。正值雨量沛然季节,常年不断的女儿泉瀑布,迎来了她一年中最丰腴饱满、柔媚多姿、激流飞泻的日子。我戴着大红旅行帽,像王子,又像探险家。她戴着白色遮阳帽,公主似的;拄一根拐杖,又像地质队员。我们顶着灼热的阳光,沿布满荆棘野藤的山涧小路,攀缘陡峭山坡,为采集雕塑翼王石达开的作品选择石材,考古学家,还是流浪汉?我们各自发问,哑然失笑。崇山峻岭,花香鸟语。我们慢慢摸索,行走,或者我们还想做其他事情。话语不多,句句珠玑。我们谈话的环境和气氛,应该说非常融洽,也非常适合我们那时的情景和心境。
“嘿嘿,先有画家,还是先有模特,”易安清癯的脸庞上,笑出少有的粲然,又有几分诡秘。她低下眉头,似乎自语着说,“这是不是又一个先有鸡,还是先有蛋的问题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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