说完，她抬起头来，望着远山远水。我们站在一颗古松的浓荫下，野葛丛中，蚱蜢跳跃。远处，隐约传来女儿泉瀑布流水的轰鸣声。她掏出手帕，擦擦脸上的汗，反问我道：

“难道你认为，我们能从模特儿身上，真正得到什么？”

尖锐的问题！我好像挨了一击闷棍，我可能有点发呆地望着，她的脸，擦了汗之后，白里透红，很平静，并没有幸灾乐祸。我扫了一眼她的胸，微微凸着，不算丰满。我低下头，我想告诉她，我似乎已经得到，仔细想想，又像并没有得到什么。

“这就对了”。她索­性­垫了鹅黄手帕在松枝上，坐下来，也许为了打破尴尬的气氛，她开朗地笑了，说，“那你认为究竟是先有­鸡­，还是先有蛋？也许你会认为这是一个无聊的问题。”

“当然是先有­鸡­。”

我不假思索地说。

“何以见得？”

我想想，说：“不是世人公认有一个进化论原理么？这个世界上，当然是先有一个进化完成了的­鸡­，然后才会有蛋，因为，蛋……怎么可能进化呢？”

“对极了，聪明极了！”她想想，随即开怀大笑道，“我也赞成你的观点。如此看来，肯定是世界上先有画家，然后才有模特。没有画家，这个世上拿模特来­干­什么呢？”

我差不多就已经豁然开朗了。

可是那天，我们并没有就这个问题讨论出完满的答案。画家为什么要用模特？画家本身，又是谁的模特？模特究竟能给画家带来什么？显然这些问题并不如­鸡­和蛋的关系，来得那么直截了当。

“也许这并不是一个问题，”她说，“世界上不是问题的问题很多。有些牵涉到我们人类自身的根本­性­问题，比如人呀，生命呀，爱情呀，看起来十分简单。简单的问题，一旦追究起来，往往令人无法招架。甚至，我想，当我们一旦提出这些问题，仔细考究某个问题的时候，说不定我们本身就已经成为一个问题了。也许，一般人心中，或在一般人印象中，好像绘画、艺术，真和模特之间有什么必然联系，以至于我们一般人，还有多数画家都认为，学习绘画，进入美术学院的男生，女生，一提起模特两个字，心里都会生出许多复杂的东西，好像一个画家面对的模特，都仅仅是一些赤­祼­着身子的男­性­，或者女­性­。而且，他们年龄不等，­性­别不一，老人，小孩，男人，女人，健壮的，消瘦的，穿衣的，或赤­祼­，他们不过是一些并没有，或者正静静等待我们去打开的一个个来自自然的生命，那是一种原始的生命显示状态，正如我们眼前所看到的这一片没被遮蔽的自然山水一样。”

她用手中那根楠木拐棍，敲敲眼前那些浸染过石达开无数将士鲜血的粉红朱红暗褐­色­的岩层，岩石的纹路机理清晰地显露出来，瞧她那种专注神态，我似乎觉得她在拷问什么，思索什么，而且已经明白了什么。所谓模特，不过是画家寻求一种­祼­露的形态来显示自己的心灵，或是心灵借助一种载体来完成一种思想的­祼­露，通过它们来冲破或者表现自己心灵深处隐藏极深的艺术景观和情感景观。那里有人类原初状态的艺术冲动，无论对画家，还是对模特，也许，他们都是一种来自灵魂的自我表现、自我显示、自我选择和自我超越。所以，究竟要怎样才能把摆在我们面前的，或者要通过怎样的方式和手段，才能完全显示在我们面前的那些模特，描绘成一幅幅充满灵气和创造智慧很强的，能够感动自己，也感动全人类的绘画作品和艺术作品……这又是一种什么样的工作啊！我们究竟能不能完成这项工作，怎样才能完成这些工作？一句话，一个画家，无论他是男人，还是女人，他究竟用模特来做什么，模特究竟能够给他带来什么，无论这个模特，是一个什么样的犹如春风、犹如大地、犹如桃花灿烂、犹如云蒸霞蔚的女人，她们究竟能给艺术家的灵感带来什么？”

“不要以为她们仅仅是模特。”她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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