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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画家和模特之间,肉体、情感与艺术,真有什么明确的界线么?”
她说。
“艺术是激|情宣泄,欲望的狂泻。有时,甚至是生理欲望,生理激|情的宣泄、狂泄和展览。你以为遇到一个画家,你以为画家遇到了他时刻寻找捕捉的那种模特,他画笔下就必然能产生辉煌的作品吗?的确,也许模特的生命,永远都只能是画家笔下的调色板,或如一堆颜料。我不知维纳斯的作者是谁,我也不知道维纳斯的作者,身边围绕着几个女人,而且那些女人,是不是都像维纳斯一样漂亮。我知道达·芬奇的身边是有不少女人的,而且那些女人都是他变换着的模特。有人说,她是富商的妻子,有人说是达·芬奇的情人,或者母亲。至于那些女人究竟是什么样子,现在我们不好评论。我只知道那些西方古代的大画家,他们呈现给我们的作品,那些人体艺术的美,是我们所能看到世上美好事物中的一部分,作为人体,通过画家的画布,固定下来、流传下来。我们看到了那么美丽的人体的某一部分,并且沿着他们艺术的足迹和笔迹,去感动去玄思,就够了。仔细考究那些人体艺术背后赤祼祼的女性生命,究竟是怎样像云彩一样飘来荡去的呢?而且,她们飘来荡去的语言、动作和形态,我们能够考察不出来么?完全用不着了吧。但有一点可以证明,那就是,越是伟大的艺术家,越是伟大的艺术作品,他们的背后所牵涉的男人和女人的情感纠葛和情感冲突就越多越大。罗丹、毕加索一生都在几个女人,他们在几个模特之间的情感融合与冲突中度过。那些模特,当然都是他们那个时代最美丽最有特色的女性。画家不断变老,而画家所追求和使用的模特,越来越年轻。
清亮的月光,从遥远的古镇前面的山头上升起来,静静照耀着我们面前的这片青松林里。易安的话,引起了我长久的寂寞。我望着她在月光下缓缓向前走动的高挑而有动人曲线的背影,我真想上前仔细端详她,甚至想紧紧抱住她,同时告诉她,我想把你没有说完的那些话,继续替你说下去。如果愿意,我真想做你的模特,或者你把我作为模特,来欣赏,来创造。易安说完,意犹未尽,掏出手帕擦着脸上的汗水,叹了口气,旁若无人走到一棵古松下面。那棵青松,表面看来是一棵,实际上是一株像男人和女人相互融合缠绕仰卧横卧着的双人松。双人松在松林中间,周围的青松,默默挺立。一片银白的月光,洒在古老的松干上,给青黛的树干抹上一片片鱼鳞似的光。我慢慢向易安走去。她的手轻轻搭在松树干上,抬起头,扬起月光下她那张略显惨白的脸。
我似乎看到,一行清冷的泪珠,在她的腮边滚落下来。
“造孽啊!”
她的声音很细,似乎来自一潭痛苦的深渊,一汪心灵的湖泊,幽幽地、丝丝缕缕地传出来,听得我心惊胆战。
她来到当年她和莫尚曾创造过动人生命故事的地方。我不知道,二十多年前,易安是不是依偎在这棵双人松下,让莫尚挥笔作画。她几乎哽咽着说,我们肯定画画了,但我们也仅仅是画画。再说,什么才叫做画画呢?而且,依然是这片青松、这片月光,年轻的鹰钩鼻子画家莫尚,摊开画板、支起画架,双人松下闪现出还没有完全进入青春时代的易安,云雀一样轻盈的身姿,胭脂花一样静悄悄绽放的面影。她偷偷穿了一件鹅黄|色连衣裙,套在她那娇好的身躯上,显得动人而高贵。那件丝质连衣裙,是她外祖母留下来的。她外祖母是一个虔诚的基督教徒。出过国,留过洋,“文革”时被打成里通外国的反革命。那时,根红苗正的造反派画家莫尚,就是因为从不把她看成是反革命的后代而接近。他们小时候就已经认识,易安从不把某某美术学院守大门的老头从孤儿院领养的眉清目秀的儿子莫文青,看成下等人。这个孤儿有画画的天赋,深得易安父亲,老雕塑家某某美院院长的喜爱。帮助他成长,教诲他绘画。正好,一九六五年,考上“文革”前最后一批美术油画系学生。“文革”开始,着魔似的莫文青,改名为莫卫青,扯起旗帜拉起山头造反。于是,一场旷世的悲剧发生,也许,很可能,后来改名莫尚的莫卫青,看上了易安的漂亮和年轻。莫卫青已经是才华横溢的青年画家,她知道。一个画家怎样选择他的模特和爱情,那时的易安也已有了朦胧的认识。虽然是走资派反动艺术权威的后代,易安也很美。美的光焰,总能穿过时代、政治与历史构筑起来的高墙,照耀在追求男欢女爱的人们的心灵深处。何况,莫尚的造反已随红色潮水的退却,进入了尾声。当时的易安,仅仅是他们共同居住生活和学习的那个美术院校干校农场扫厕所的一个走资派的女儿。造反派画家莫尚,偷偷带着易安,来到了我们这个乌溪小镇上宣传革命思想。谁知道,他们宣传革命思想没有取得多么大的成绩,却创造了一段“文革”中后期画家与模特之间的变态畸形的生死恋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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