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苦命人,不知什么叫苦的苦命人啊,我们!”
的确,翻看精美宣传品,到过大渡河泸定桥的领导、贵宾,相片或者名单,要么是中央省市领导人,要么是勇士们的后代,没有开拓这条道路的英雄本人。我想,可能这是一条他们不堪回首的路,而且是绝路。时代和命运把他们逼上了的那条无法选择的绝路,而仅仅有多少人,能从这条绝路上绝处逢生?
大渡河,安顺场,在我心中,越来越神往了。
站在北岸高耸的山巅,对岸半山腰一片灰蒙蒙的青砖瓦屋,出现在眼前。安顺场么?我问。阿果告诉我,那仅仅是从安顺场通往泸定桥的一个小镇。当年红军在那里打过一仗。小镇背后是浓密的原始森林,在中午阳光照射下,看起来恐怖阴森。阿果母亲说,那一带真正是原始深山老林啊,住户山民长得奇形怪状,要么头大身小,要么腿短手长,要么缺只眼睛少个鼻孔,半只耳朵的都有。老人说得很神秘,林中的树枝杂草上有一种露水,唾液一样黏黏糊糊的,一碰到人脸上手上身上,肌肉立马变烂。那是“瘴气”。当年红军就曾穿过那片原始森林,在小镇背后的和尚山打了一仗。我记起了父亲……在那里抬伤员,他的手臂也曾被“瘴气”伤害,腐烂溃败。啊,远远望去,那片阴森的原始森林,一条凶险而神秘的路。造就了千古未有的英雄,去征服一个民族的苦难。
天高云淡。两岸青山,隐隐入云。遥远的上游,青翠的山峦与深谷之间,一条汹涌的河流蜿蜒而下,在巨大平缓的岸边,千百年冲积,回旋冲出一片宽阔修长的银色沙洲。对岸,近处青山绿树,沙洲之上,几排灰蒙蒙的瓦屋掩藏青山绿树间,宁静而幽雅。远处,高高的山峦,连接着上游一条条奔腾的峡谷。峡谷深处,腾起一脉脉苍莽的远山。银白色的沙洲面前,是一河白浪滚滚的喧嚣,巨大弯弓一样委婉地拖着宽阔沸腾的水面,绕过长长的沙洲坝,急匆匆地奔向下游,更加宽阔苍茫的远水远山。
安顺场!天造地设的安顺场!
长空寥廓,青山隐隐,大河滔滔。吞没埋葬了石达开横扫千里铁流滚滚几万人马的大渡河安顺场,居然如此之美!我简直觉得它就是上帝就是自然就是万物造化出的非凡大手笔!站在汹涌的河水面前,站在宽阔无边的沙洲上,面对两岸青山,仰望长空远云,我觉得个人是那样无力渺小。石达开全军覆没的地方,红军抢渡成功的地方,一个胜利的信号,一个失败的哀号。千帆竞发,人仰马翻,多么不一样的景象!但他们都是英雄,都是这一带自然山水和在上帝大手笔面前气贯长虹的英雄。如今英雄安在?石达开的勇士在哪条船翻沉,葬身鱼腹?红军勇士又在哪条船上一路猛进,登上对岸?回望一河汹涌的河水,他们也会后怕打颤啊。而淹死在河里的太平军战士,他们马革裹尸的身影,怎样消失在滔滔急流?一河生命消失前抗争恐怖的呐喊。
“不可能,”伊嘎说,“他们根本不可能在水面上挣扎。船一翻,水中立马见不到一点儿船影和人影。对岸炮火,你看,多角度射过来,猛烈的大嘴,大嘴是这片山,这条河。把你吞进去,瞬间,不留一丝痕迹。”
哦,这就是大渡河!它把我们生命揽入怀中,毫不犹豫。不给你举行任何一种走向生命终点的礼仪。
我们是怎样走到这里,掉进它的大嘴?
站在汹涌滔滔的河水面前,天地间十分渺小的我,慢慢燃起了一支烟。
万里无云,长空浩浩。大河上下,顿失滔滔。举目四望,苍山流水中,没有人影、鸥影和帆影。我想,我应该怎样在巨大壮阔的心灵背景和现实背景之上,捡拾起我们已经失落、正在失落、不该失落,或者本来就没曾捡拾到过的诗绪与思绪?
“唉,那个画家,柳偃子——,你不是要画画吗,快来画呀!”
抬起头来,只见沙洲尽头,身穿少数民族服装的娜木措,站在那只残破的木船上,向我挥手,又叫又跳。五彩小辫,迎风翻飞,阳光下卷起一丛明丽的绚烂。我好像听到了另一种声音。我真想告诉她,站在这样的天地自然山水间,我一点绘画的思绪都没有了。我想,也许我画不出这样的画来。而且,本来,这样明朗的天空,灿烂的阳光,开阔的视野,流动的山水间,突然出现娜木措如此纤细美丽的身影,这不就是一幅关于江山与美人的生命画图么?虽然,这幅画图,曾和女人有关。石达开没有渡过河,红军渡过了,难道仅仅因为他们军中,有没有女人?什么样的女人?关键我们在如此天造地设的美丽险恶的大自然面前,究竟拿女人来做什么?究竟能做什么,以及应该怎样做?的确,我后来似乎忘记了告诉娜木措,不是因为我不会绘画,不是因为我不愿意把她那纯洁活泼俏丽的身影,留在那幅苍老历史与悲壮生命的图画之中。的确,无论娜木措在红军船上嬉戏,还是在红军抢渡大渡河纪念碑雕塑前,望着蓝天下一个个刚强不屈的男子汉的身影,还是她陪着我,在高大崭新、结实宽敞的纪念堂里徘徊,我都觉得,现实生活中的那个美的精灵娜木措,不大适合进入我的画幅之中。哪怕,正如她所说,八月。宽阔的河滩。方圆百里彝族百姓,围着河岸沙洲如繁星闪烁的篝火,纵声唱歌,翩翩起舞。那时,天上的星星,默默汹涌在滔滔水面。巨大的天幕笼罩下,如流火,如飞龙,如夏夜的流萤,那是火把节上起舞唱歌的娜木措们的身影。我似乎觉得,这也不大适合进入那幅历史与生命画面。我没有告诉娜木措,那条红军小木船,并不是原件。而是后来人们放到那里的一种沧桑的历史。何况,当初红军到来的时候,南岸已没有了一只船。红军先头部队在河边弄来的那只船,是当时守军连长,为把自己最后一批货物带过河去而偶然留下的。那夜,船已经到了河心。红军用炮弹打回了那只船。于是,一种希望就在这条船上诞生。和后来船工寻找到的那些船一起,把他们带向胜利的彼岸。这就是所谓船的全部意义么?现实的船,心灵的船,精神的船。展览馆里,陈列着石达开造船的画面,千军万马,当地木工……船多了反而不能渡,一艘艘载着他们的将士和希望,沉入水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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