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如今离了陈宅酒窖,倒开始钻研茶了么?”孟景春低头浅啜一口,说话竟有鼻音:“恩,很香。”
一旁的沈代悦只顾看着,竟连茶也只是仓促喝了一口,所幸陈庭方也未被她这目光给吓着。
陈庭方慢悠悠品着茶,寮外传来脚步声,似是小孩子的走路声,急忙忙的毛躁样子。屋外人敲敲门:“师叔,我来讨茶喝。”
陈庭方淡声回:“进来罢。”
那小和尚倏地就推开了移门,往里瞅瞅,见坐着两位女客,竟微俯身行了个合十礼,这才开开心心跑到陈庭方面前,垫子也不拖,直接往蔺草席上一坐,笑嘻嘻道:“师叔……”
陈庭方淡笑着给他倒了杯茶,小和尚忙不迭捧起来,喝完道一声:“还是师叔这里的茶香,客堂的茶好难喝。”
这小和尚不过七八岁的年纪,脸上仍存着天真,笑起来烂漫非常,换牙应是还未完,咧嘴笑起来还差了一颗上门牙,看着极是有趣。
“恩。”陈庭方自己亦是轻抿了一口茶,也不说多余的话。
这小和尚喝完茶却不肯罢休,也不顾当下寮中还有两位女施主,倏地一下便揪住了陈庭方的袖子,撒娇道:“师叔……我想吃豆腐羹,师叔做的豆腐羹最好吃,我要师叔给我做豆腐羹。”
“圆慧。”陈庭方轻唤了一声他的法号,又看看孟景春与沈代悦,声音极是温柔:“还有客在。”
圆慧小和尚瞅瞅孟景春与沈代悦,立时道:“两位女施主可想要尝一尝师叔做的斋菜?师叔很厉害的,据闻在俗家时一直远庖厨,后来不过是跟着我师兄学了半个月,便青出于蓝了,做得可好吃了。”他口齿很是伶俐,又接着说服孟沈两位:“留下吃罢,这个时辰已是该吃饭了呢。”
孟景春刚要说不想麻烦了,身旁的沈代悦却在矮桌下轻扯了一下她袖子。孟景春看看她,那投过来的眼神,期期艾艾,直接表达了自己想尝一尝的意愿。孟景春想她恐是觉得新奇,便与陈庭方说道:“那样的话,实在是太麻烦无心师傅了。”
圆慧小和尚眨巴眼道:“就这样说定了,师叔一定是很乐意的对不对。”
陈庭方淡笑着起了身:“恩,这便去给你做。”
寺中有专门负责斋饭的僧人,但若其余僧人想动手做斋饭,亦是没什么不可以。圆慧喜欢陈庭方做的斋饭,又见他出口成章很有才学,觉得师叔简直无所不能,对其更是崇拜。
他喜滋滋地跟着陈庭方出了寮,回头见孟沈二人跟上来,还朝她二人笑了笑,小声道:“有口福哟。”
这一句话弄得孟景春哭笑不得,沈代悦却是低了头,只淡笑了笑。
陈庭方去做斋饭,圆慧带着她二人进了伙房旁的寮房。他见沈代悦长得乖巧可爱,装大人一般问道:“女施主是来求姻缘的吗?”
沈代悦回他说不是的,圆慧又看看孟景春,机灵道:“哦,是陪这位女施主一道来的吗?”他略思忖一番:“这位女施主是求子吗?”
孟景春依旧是哭笑不得,简直不知如何回他。
圆慧小小年纪,却很是健谈,与孟沈二人从天聊到地,话题极其跳跃,竟也没有尴尬卡壳的时候。
他正打算说一些陈庭方在寺中的趣事,陈庭方却已是端着深褐漆盘走了进来,他放下后,又去拿了一趟,这才拉上门,自己亦坐了下来。
佛寺如今仍是分食制,每人眼前均是同样的饭菜,食材简单,烹制也极为朴素。陈庭方将那一份饭菜分给沈代悦时,沈代悦头也未敢抬,略有些紧张地捧着陶碗,竟不知从哪个菜碟开始吃。
进食前需念供以所食供养诸佛菩萨,孟景春也不急着开动,合掌学着对面二人的样子祷告一番,这才开始不慌不忙地吃饭。
佛寺进食,餐间不能讲话。沈代悦更觉这沉闷的尴尬,她感叹这简单食材在经过朴素烹制之后的绝妙美味,一边又忍不住抬头看了看认真用斋的陈庭方。
那眉目之间的平和,她已很少在旁人那里看到过了。陈庭方神秘、淡然、从容不迫,让她更是好奇,忍不住一探究竟,但到底碍于面子与礼节,不好意思开口。
用斋完毕,圆慧小和尚用腌制的萝卜片将陶碗刮得干干净净一点不剩,又将那萝卜片吃下去,这才心满意足地揉了揉肚子,望向孟沈二人,昂着下巴笑道:“我师叔做得好吃吗?”
沈代悦微点点头,目光依旧停留在陈庭方身上。
圆慧小和尚突然盯住她:“女施主为何总盯着我师叔看呢?是因为我师叔好看吗?”
沈代悦脸上大为窘迫,已是彻底红了脸,她低头伸手撩起耳边碎发,忙道:“没有的。”
孟景春看一眼身边的沈代悦,竟不落痕迹地蹙了下眉。她脸红尴尬的模样尽落在孟景春眼中,这一声否认,更是显得此地无银三百两。
小丫头毕竟年纪还小,见过的陌生人少得可怜,而陈庭方本就长得好,中状元游街那时候,不知是多少京中姑娘的深闺梦中人。小丫头如今见了陈庭方,恐是见他长得太好看已被迷了眼。
何况陈庭方言行举止优雅得体,一看便知是大户人家子弟,且他身上这浓浓书香味,恐怕正对沈代悦的胃口。
陈庭方似是习惯了这样的目光,却并未觉得尴尬,低头收拾了桌上餐碟,偏头与圆慧道:“随师叔去洗碗罢。”便起了身。
圆慧连忙跟着起身,匆匆忙忙跟着他出了寮房。他二人洗过碗回来,孟景春却道:“时间不早,今日叨扰的已是有些久,便先告辞了。”
圆慧连忙同她二人行了合十礼,陈庭方则不急不忙,行过礼,又道:“有缘再见。”
孟景春回礼告辞,她带着沈代悦走到寺门时。沈代悦犹豫半天,终是问到:“这位无心师傅,是嫂嫂在京城的旧识么?”
“恩。”孟景春只轻应了一声。
沈代悦撑着脸皮接着问:“无心师傅在俗家时,名字是什么呢?”
孟景春略思忖,却打算如实相告。沈代悦此时一定是觉着陈庭方神秘非常想一探究竟,若她戳破了这层纱,将身为普通人的陈庭方展露给沈代悦看,恐怕她也便不会如此好奇了。
她道:“唤作陈庭方,是之前陈左相的独子,与我同科,宝元十四年的状元郎。”
她这一说,让沈代悦更是惊奇,少年便高中状元,应是风光无限前途大好。何况既然已是参加了科考,自然是对功名有追求,怎会突然便放弃一切遁入了空门?以她少得可怜的人生阅历,并不能懂。
孟景春缓缓开口,一盆冷水直直浇了下去:“二殿下殁了之后,他几乎成了个废人,后来我再见他,便听说他打算出家了。”
【七七】催人老
沈代悦进京后自然听说过一些二殿下的事情,陈庭方若是左相家的独子,应是做过皇子伴读之类,这样来说,陈庭方与二殿下私交甚好也并不是奇怪的事。二殿下殁,想必对其打击亦是很大,心灰意冷故而遁入了空门。
她这般想着,既不显得惊讶也不觉得失望。
孟景春见她这反应,心想可能是自己的表达出了些问题,便又道:“他已然是出家了,现下又过得很好,我只是觉着,没必要再叨扰他了,你觉得呢?”
沈代悦听出孟景春话中的意思,孟景春无非是让她不要对陈庭方太上心,毕竟是已经远离红尘俗世之人,对他好奇只会给他徒增麻烦。
“我只是……”沈代悦一时不知说什么好,又道:“我知道的。”她嘴上这样说,事实上却反而对陈庭方更是好奇,她想偶尔拜访应也算不得叨扰,若陈庭方不觉得是麻烦,她却是想常去看看他的。
孟景春却知只她乖巧,见她这样说,便也不多言。
恰在此时,圆慧小和尚匆匆忙忙从寺中跑了出来,手里还提着一个布包。他抬头望望沈代悦,咧开嘴笑着:“师叔说给两位女施主带一些红叶饼回去,很好吃哒。”
他说罢便将食盒递过去,沈代悦看一眼身旁的孟景春,孟景春道:“收下罢。”她这才将布包裹着的食盒接了过来。圆慧小和尚摸了摸头,仰头看着沈代悦,道:“我觉着女施主甚有佛缘,女施主有空到寺中来听听讲经好不好。”
沈代悦抿了抿唇,看看孟景春,孟景春这回却没开口。
她最终只好客套道:“再看罢,代我们谢谢你师叔。”
圆慧小和尚同沈代悦招了招手,示意她低个头。沈代悦微微俯身,圆慧用手遮了嘴靠近她耳边小声道:“许多女施主喜欢我师叔的,但那些都是庸脂俗粉,少灵气,我很看好女施主的哟。且我师叔今日还特意送点心,可见也不是木头心,女施主不要灰心。”
他小声说完,心满意足地站直了身体,像模像样地行了个合十礼:“阿弥陀佛,两位施主走好。”
沈代悦亦是站直了身体,淡笑了笑,将那食盒抱在怀中,与孟景春道:“嫂嫂,走了么?”
孟景春略担心,这小和尚三言两语便说得沈代悦瞬时开心了,也不知说的什么,难道这丫头当真对陈庭方上了心?可陈庭方……那是个无心的人啊。
沈代悦一个大活人,若她真动了心,孟景春是拦不住的。
孟景春念至此,觉着不妨再看看,也不多思量去徒增烦恼,便带着沈代悦回府去了。
——*——*——*——*——
是日,董肖佚正式入政事堂。一些场面上的拜访要应付,还有许多事都要去一一了解。先前政事堂诸事务均由沈英做主,现下却有一部分要逐渐移交给董肖佚。
沈英一一跟她讲清楚,不厌其烦说得很是细致认真。
但他言语中有些话,落在董肖佚耳中总有一些如释重负的意味,董肖佚忽然打断了他,问道:“你是打算辞官回乡了么?”
沈英唇角轻弯,合上手中簿子,直视对面坐着的董肖佚,道:“何以见得?”
“不知道。”董肖佚忽然看着他笑了笑,“感觉你对朝中这些事情已经倦了,如今像是强撑着一口气,我来接手之后,你便整个人都松了口气。你今日唠唠叨叨说了这么许多,好像急着明日就走一般。”
沈英闻言只淡笑了笑,未做解释,复打开簿子,低着头浅声道:“董大人想多了。”
“我是不是想多了你心中最有数。”董肖佚大约能体会他的心情,倦怠却强撑着也不知意义在哪里的心情。
气氛一阵沉默,沈英不急着与她继续说下去,自匣子中取出一枚章递给她:“这印信本是陈相所管,现下也交给董大人了。”
董肖佚接过去,那冰凉玉石握在手中只过了一会儿便带上了体温。
沈英起身给她倒了一盏茶:“有些凉了,将就喝罢。”
董肖佚抬头看他,忽道:“少年时你一腔抱负,现下做了这么多年的官,实现的有多少?”
沈英神色倏地顿了顿,沉默半晌坐了下来,只缓缓说了一句:“有那么几件。”
“足矣。”董肖佚轻叹出声,背往后靠,神情略显慵散:“人生在世能做成这样的几件事已是了不得的成就,史官那儿指不定都会记上几笔。念书时你那样聪明,固执得好似有自己的主见,现在看你这样,当时的所谓主见却又好像是——“要离开楚地,要成为与父亲不一样的人”这样单纯的愿想而已。”
沈英偏过头看一眼角落里堆积如小山的折子,眸色黯了黯,转回过,却又只是淡笑笑。年少时以为离开楚地的最好办法便是考出去,觉着一腔热血的最好实现方法便是做官,那时的因,造就了今日这样的果,如今细想,却觉根本不能推究。
“余生还长,有打算吗?”
沈英没有答她,将手边另外两本簿子递过去:“先看完这些再说罢。”
董肖佚接过来,瞥了一眼他眼角,忽感叹道:“你看起来比我年轻。”
沈英头也没抬:“本来就比董大人年轻。”
董肖佚笑笑:“一岁而已也好意思说比我年轻……”
“姑姑辈,且快成姑奶奶的人,还计较年轻不年轻么。”沈英说得轻描淡写,却字字透着小心眼。
董肖佚关注点却在“姑奶奶”上,她倏地坐正,脸上竟有喜色:“孟景春难道已经?”
沈英似是诈赢了般,却说:“只有这个打算。”
董肖佚听了也只说:“你小心雷声大雨点小。”便低了头翻开手中簿子。
室内安安静静,沈英亦是忙着将手头的事处理完,屋外天色渐暗,他正要点灯时,一抬头便见董肖佚已伏在桌上睡着。
沈英起了身,自后面榻上取了毯子给她盖上,又念时辰不早,便收拾好东西走了。
他刚行至走廊处,便见一小吏匆匆忙忙往这边跑,那小吏见到他,忙躬身行了个礼,神色紧张,道:“皇上来了。”
沈英陡然一蹙眉,回头看了一眼,道:“微服么?”
那小吏点点头,支吾了下道:“赵公公方才说若相爷同董大人一块儿,便请相爷先回去。”
沈英抿了抿唇,说:“知道了,我正打算走。”
那小吏便退至一旁,给沈英让路让他先走了。
——*——*——*——*——
新皇进屋时董肖佚还在睡,董肖佚身上的毯子往下滑了些,他便给她往上拖一拖,董肖佚却醒了,抬眼看看他,声音有初醒时的喑哑:“陛下如何到这儿来了……”
他在沈英的位置坐下,瞧了一眼桌上那么许多簿子与折子,只说:“睡得好么?”
董肖佚拿过茶盏,冷水浸喉让她清醒不少。屋内未生暖炉,她觉着有些冷,便裹紧了身上的毯子,低着头问道:“有事么?”
他闻言却不答,起身去生了暖炉,这才坐下来:“今日得闲,便过来看看你。天气转冷,过会儿送你回去罢。”
董肖佚却道:“不必了,我还有东西未看完。”她顿了顿:“沈英何时走的?”
“早走了。”他说着随手翻了本簿子,“走前还与你披了毯子,很是贴心。”
董肖佚听他这酸溜溜的语气,淡笑笑:“陛下莫不是醋了?”
“他?算了罢。大理寺那评事如今是他的天,量他也没有这个胆。”
董肖佚听得出他今日心情很好,也未说什么,揉了揉睛明|茓便低头看簿子,看了会儿又道:“我昨日听宗亭讲,礼部已在赶制各个品级的女官服,是沈英的提议还是陛下本来的意思?”
“孟景春不是你侄女么?”
“对……”
“侄女如今也不必藏着掖着了,你应为她高兴,何必纠结是谁的主意。”
董肖佚轻叹口气:“是啊。”
“她命好,一路遇贵人。”
董肖佚沉默了一会儿,见外面天已经黑了,合上簿子道:“有些累了,走罢。”
新皇起了身,与董肖佚一道出了政事堂的门。由是微服出宫,连马车也是不起眼,董肖佚上车后靠着车窗假寐,头却被他轻轻揽过。董肖佚将头枕在他肩上,如释重负地叹了口气。
一路行至官舍,伙房已是冷冷清清,董肖佚说饿了打算去吃饭,新皇见周遭没什么人,便陪她找了个最角落的位置坐下。伙房小陆见董大人来了,赶紧去翻找剩下的食材,董肖佚却说只要一碗热粥即可。
等餐间隙,董肖佚倦得想立即伏下睡觉,她抬手自太阳|茓一路压至眼角,又看了看新皇,忽哑声道:“右川,我老了。”
他手伸过去,食指轻轻压上她眼角。那指腹传来的干燥暖意让董肖佚更倦,她听得他叹声道:“只是细纹而已,就算你满脸褶子,也还是朕的董肖佚。”
董肖佚淡笑笑,挪开他的手,望着他的眼道:“我想要个孩……”
她这话还未来得及说完,门口忽传来一声:“董大人这么晚也来吃饭啊。”
【七八】躞蹀
董肖佚头也未抬便猜到来人就是白存林,这个缺根筋的家伙简直无处不在,且总能无端地引人发火。董肖佚不理他,他却似脑子坏了一般笑呵呵地跑了过来,直接往她斜对面一坐。
新皇本来背对着外面,不熟悉的人光凭靠这背影压根认不出来。白存林初时见了以为是董肖佚的哪个朋友,坐下来正要打招呼,一见到他的脸,却吓得话也说不出了。
新皇好气量,竟倒了一盏茶给他递过去,淡淡瞥了他一眼:“白大人?”
白存林哆哆嗦嗦接过茶,喉咙里像是卡了鱼刺一般,想说又不敢说,难过得快要死了。
此时小陆将热好的粥端上来,摆好小菜,与董肖佚道:“董大人请用。”这就转身走了,至于白存林想吃什么,他却是问也未问。
白存林此时还饿着肚子,却又不好意思喊小陆回来,默默地将那盏茶喝完之后,再默默放下,规规矩矩说了声:“下官……告退了。”
新皇却说:“白大人不吃饭么?到伙房难不成只为与董大人打个照面?难道——很熟么?”他语声淡淡,落在白存林耳中却简直是查问的语气。
董肖佚一脸淡然地吃着自己的粥,头也不抬,似乎对眼前之事丝毫没有兴趣。
白存林支支吾吾终于磕巴出一句:“下官……不、微臣只是顺道进来看看还有没有吃的,见似乎没有什么吃的了这就走了……”
董肖佚抬头喊了一声:“小陆。”
小陆闻声跑过来:“董大人何事?”
董肖佚道:“方才不是说还有剩饭剩饭么?都热一热端上来罢,这位白大人恐是很饿呢。”
小陆笑着应道:“好嘞。”
于是,本来打算喂给阿猫阿狗的剩饭剩菜,就这样被热了一热之后端上了桌。白存林背对他们坐着,面对一桌子的剩饭剩菜,百感交集。
他吃到后来实在吃不下了,董肖佚却在他身后说:“白大人可千万别浪费了,小陆的手艺堪比御厨,吃剩下丢掉那真是暴殄天物。”
白存林便又卯足劲接着吃。
董肖佚一碗热粥喝完,便起了身。新皇走在她身边,与她一同出了伙房的门,问道:“是沈英挑唆你来住官舍的么?”
董肖佚偏头看他,只笑了一笑,也没作兴回。
“这位白存林是住你隔壁?”
“陛下是去翻吏部的簿子了还是自己猜的?”
“我用得着去翻?”新皇揽过她,“听闻这位白大人考课差得一塌糊涂,但做得却也不差的,考课簿子最后从政事堂走,是不是沈英做的手脚简直一目了然。小心眼报复起人来总是玩阴的,想来这位白大人得罪他得罪得不浅啊。你可是住原先沈英与孟景春住过的那间屋子?想当时那白大人就住隔壁了罢……”他淡笑笑:“这种莽撞缺心眼的性子,得是撞破了多少好事?”
董肖佚懒得谈论无关紧要的白存林,也没将这话头接下去。她方才说想要孩子的那一句,还未来得及说完,可当下这气氛,她却不知道该如何接着说。
新皇却道:“你隔壁住着这样的冒失鬼我不放心,跟我回宫罢。”
董肖佚闻言思路顿了一顿,却笑起来:“陛下要赐一座宫殿给我么?”
新皇看看她,道:“你睡我榻上,我睡地上,行了罢?”
董肖佚仰头笑笑,头顶一轮明月还不圆,中秋将近,夜晚有隐隐桂花香,她道:“好啊,若我心情好的时候,便容陛下上榻睡。”天下没有十足的圆满,就连月亮到了十五十六,看似圆了,其实也不是真的圆。人世间的事便是如此,想要求无尽及完满无缺,容不得一粒瑕疵,其实难于上青天。
于是董肖佚只回屋收拾了几件换洗衣裳,便随着皇帝的马车,进宫去了。
——*——*——*——*——
中秋当日,朝中全休。往年先帝还会宴请群臣,今年却一点办宴的意思也没有,只一人发了一盒月饼了事。众人皆已是习惯了新皇的节俭,便各自回府与家人团聚了。
前一日严学中便与沈时苓去了京郊,府中便只剩下沈英孟景春及沈代悦。
孟景春起得早,在伙房等新鲜出炉的月饼,厨工也不好意思说她太心急,便任由她等着。沈英洗漱完过来,见她坐在椅子上一边喝水一边等着,走过去揉揉她:“怎么馋成这样?昨日拿回来那盒月饼都已经吃掉了么?”
孟景春摇摇头:“没呢,代悦说想吃,我便都给她了。”
“她哪吃得了那么多。”沈英说完,便立刻折了出去,逮住牛管事:“见着二小姐了吗?”
牛管事回道:“二小姐一早便出去了……”
沈英陡蹙眉:“她一个人出去的吗?”
“是……”牛管事底气不足地接着道,“本还不知道,是街角瞿府的门房说的,想来二小姐是偷偷出去的……”
这丫头……
“去问清楚往哪个方向去了,给我找回来。”
牛管事便匆匆忙忙跑了。
孟景春听到外面动静,忙跑出来问道:“怎么了?”
“今早代悦偷偷出了门,也没说去哪儿,已遣人去找了。”沈英叹口气,径自往卧房走,正打算换身衣服去找,没料孟景春却忽然喊住了他。
沈英回头问怎么了。
孟景春咬了咬唇,往后退了一步:“我若说了你莫怪我……”
沈英脸色不是很好,却仍是放柔了语声:“不要紧,你说。”
“前阵子去求平安符……代悦也要跟着一块儿去,结果恰碰上了陈庭方,那丫头对陈庭方很是好奇,回来后也是问这问那,颇有些……春心萌动的意思。”她支支吾吾说完,紧张地抓了抓脑袋,琢磨半天道:“莫不是拿了月饼去圆觉寺找陈庭方了……”
沈英听完却并没有发火,只撂了一句“简直胡来,那月饼又不是素馅的”便转身匆匆忙忙往代悦卧房去。孟景春连忙跟上,两人在房里看了看,根本未见月饼的踪影,孟景春便更笃定小丫头是带着月饼去圆觉寺了。
她深吸一口气,沈英却紧抿着唇,走出去立即吩咐人备车去圆觉寺。
沈代悦虽然出门早,但她到底是步行,还未到圆觉寺时,沈英却已是先到了。沈英以前并不来这样的地方,今日中秋,寺中人多,客堂里全是求佛之人,他找到一位僧人,刚问无心师傅在哪儿,旁边便窜出来一个小光头。
圆慧看看他,将他打量一番后道:“师叔今日撞钟去了,施主找我师叔何事?”
圆慧话音刚落,便见陈庭方往这边走过来。陈庭方见是沈英,微俯身行了合十礼,道:“施主有事吗?”
他出家后沈英也是头一回见他。沈英这会儿只说:“过来烧香,顺道见一见故人。”
陈庭方神色淡淡,只道:“去喝杯茶么?”
沈英便应下来,与他去后面寮房喝茶。他也是料到沈代悦还未到,才在这里守株待兔。
果不其然,过了约莫半个时辰,圆慧在外敲门道:“师叔,上次那位女施主来看你了。”见寮房中一时没什么回应,圆慧转过身抬头与沈代悦道:“我师叔在俗家的朋友似乎过来了,长得一表人才,但看着挺凶,来意不善的样子,我师叔恐怕还在与他周旋,女施主要去隔壁坐坐么?”
他这话才刚说完,门却倏地被拉开了,沈英走了出来,看一眼沈代悦:“跟我回去。”
沈代悦还惊魂未定中,全然不知当下境况是怎么回事,陈庭方亦是走了出来。
沈代悦赶紧将那盒月饼往身后藏,沈英却道:“这是荤馅儿的月饼,你拿过来也不合适,先同我回去罢。”
沈代悦毕竟年纪小,脸皮也薄,被沈英戳穿了本就不好意思得很,只好老实跟着他回去。她回头看看陈庭方,一双眼似是会说话,可怜得很。
沈英回宅已是午后,早中两顿都没吃。孟景春见他回来了,赶紧迎上去说饭菜还热着,让他俩赶紧先吃饭。
沈英今日本打算给孟景春一个小惊喜,没料却全被沈代悦这件事给耽搁了,心情自然郁郁且烦躁。
他还没吃完便搁下了筷子,惊得对面的孟景春赶紧坐直了身体。沈代悦只低着头,吃得极慢,小声嘀咕道:“我……不该将阿兄的月饼拿去寺里……”
“这不是重点。”沈英语速很慢,语声也是淡淡:“你不要避重就轻。”
沈代悦刚吃的一口饭卡在喉咙里,努力咽了下去:“阿兄……”
沈英轻叹口气:“时苓过阵子要回楚地,你与她一道回去罢。”
沈代悦抿了抿唇:“阿兄我……”
沈英知她不想走,但他总不至于见她被伤了心再回故里。他看一眼对面神色紧张的孟景春,又看看沈代悦,语气尽量放缓地劝说道:“且不说陈庭方已经出了家,就算他如今还在俗家,你也不应与他走得太近。陈庭方以前与你嫂嫂私交也算不错,临了却为了二殿下打算利用你嫂嫂,这样的人本来就是没有心的,所谓情谊,如今在他眼中兴许不值一提。为兄是怕你将来伤心,若有些说得重了的话,你一听且过罢。”
“我不会走的。”沈代悦抬头看看他,鼓足勇气道:“阿兄方才说的,与先前嫂嫂劝我的,我都记下了。但一个人不会只这三言两语便能囊括完整,他是怎样的人,我想自己去了解。”
【七九】小惊喜
沈英闻言刚要开口,对面的孟景春却朝他摇了摇头示意他不要再劝。
沈英重新拿起筷子,只道:“吃完去看书罢,往后出门至少与家里人说一声,记住吗?”
沈代悦点了点头。
待吃完饭,已至未时,沈代悦起身告辞,孟景春简单收拾了碗筷,低头看看仍旧有些愁眉的沈英,伸手过去揉揉他眉间:“代悦性子也倔,有时越劝恐怕越会反着来。兴许小丫头吃几次闭门羹,便知难而退了呢。”
“若是这样自然最好。”沈英脸上仍是没有笑意。
“相爷是担心陈庭方?”孟景春眼角轻压,蹙了眉道:“陈庭方不像是处处留情的人,该拒绝的应是拒绝得很果断,大约不会与代悦牵扯不清。若不放心的话,不妨我去找他谈一谈……”
沈英没有表态,叹了口气抬头望着她道:“人心最是管不住的,我虽是她兄长,可说起来也并不了解她,等时苓回来再议。”
孟景春未说话,拉他起来,说:“听闻今日有集市,我许久没出去逛了,相爷若得闲便同我一起出去逛逛罢。”
沈英却显出一副略懒怠的样子,说:“早上折腾到现在有些累,我想去睡会儿。”
孟景春道:“恩,那去睡罢,我也去看会儿书,晚上再出去逛也无妨的。”
沈英揉揉她脑袋,便转身往卧房那边去了。
过了约莫一个半时辰,孟景春瞧外面也天快黑了,便从书房出来去卧房找沈英。然她将两边卧房都找了,竟不见沈英人影。不是说来睡觉了么?怎么竟不在屋中?她又四下找了找,连伙房都去了,却也没见到半个人影。
她刚出屋门,见牛管事恰好路过,便逮住牛管事问道:“可知相爷去了哪儿?”
牛管事皱皱眉,似是想了很久,说:“相爷不在府中?”
“我方才找过了,不在的。”
牛管事又想了想,半天才说了一句:“莫不是……去了菽园?”
“菽园?”孟景春明显一愣。
牛管事老实答道:“恩,近来相爷有空时常往菽园跑,也不知……做什么。”
孟景春一头雾水,立时便出了门,往菽园去。
自从去年得知菽园被沈英买下后,她从来没去过,都快将那园子给忘了。现下沈英总往那边跑,又是做什么?
黄昏左近,满街桂花香,穿过熙熙攘攘的傍晚集市,孟景春跑到菽园时,已是气喘吁吁。园子大门只虚掩着,孟景春一见此情形,想沈英应确实来了这里。她抬头一瞧,发现门上面原先挂着的匾额已是不见了。孟景春不由蹙蹙眉,推门悄悄进去,园中静悄悄的,她却是看得愣住了。
时光仿若倒流回十多年前,这园中布局,花草的位置,竟能与模糊的记忆相契合。孟景春一时看得愣了,站在花廊下半天不知往里走。
好不容易回过神,慢慢往前走,一路走到了中厅,恰看到沈英站在一木梯子上,手中举着“菽园”那块匾额往顶上挂。
暮色已笼罩了整座园子,月亮升起来,晚风撩过孟景春的袍角与散发,她安安静静站着,沈英也专心地挂着匾额,直到他将那块匾额放好位置,转过身打算下木梯时,回头才发现孟景春就站在他身后的走廊里。
孟景春陡然回过神,抬手将碎发撩至耳后,只说:“见你不在府中,又听管事说你往这边来了,便找了过来……”
沈英身上只罩了一件粗布衣裳,手上衣服上均不干净,虽算不得狼狈,却也绝对称不上体面。孟景春突然杀过来,他倒也是一脸没准备好的模样,竟说:“怎么这么早就过来了,牛管事……”
他慌忙收了木梯子,孟景春看看那中厅匾额,轻叹道:“这匾额是我母亲当年所写,本就是挂在这儿,后来也不知是谁,将它挪到了大门口,现下物归其位……”她喉间有些微哽,没有接着说下去。
沈英亦是抬头看了一眼,没有说话。同样是按照记忆中的布局,将菽园重新改回去,亲力亲为,想中秋给孟景春一个小惊喜,却终究没有来得及全部做完,原打算今夜能完工,没料她却自己来了。
孟景春一扫方才的情绪,四周看了看,道:“相爷为何记得比我还清楚?”
沈英将那木梯子放进屋中,背对着她道:“你当时小。”
“可我到底住了那么多年,竟也很多都记不得了。”孟景春一点点细看着,轻叹出声。
沈英轻描淡写地替她解释:“因为你笨啊。”
孟景春上前两步,站到他面前,哼了一声道:“相爷偷偷摸摸将这园子改回原先的样子,还套上这身衣裳亲自干活,是不是为了得表扬?但若说我笨的话,可就没有表扬了。”
沈英手上脏,不忍心上手捏她,梗着脖子道:“谁为了得表扬做这么多事?我又不是傻子。”
“诶?”
“现下住的那宅子也不是什么好宅子,既然时苓与严学中都有长住京城的意思,免得他们搬了,我们搬到这里来住,你看如何?”
孟景春从未想过这茬,没料沈英已是偷偷摸摸思量了这么久,果真老谋深算。
沈英忙了近一下午,连口水都没喝,他将一双脏手伸出来:“后面伙房里烧了热水,帮我倒盏水去。”
孟景春心道连伙房都收拾好了?她赶紧跑到后院,见伙房的炉子上一壶水恰好烧开,又看一眼桌上的茶具,竟是干干净净的,连灰尘也没有。她索性携了杯盏,将那水壶拎至中厅。她倒了水凉着,四下看看,却不见沈英的影子。
等了会儿,只见沈英卷了蔺草席走了过来,铺在中厅前的走廊里,又自屋中将矮桌搬了出去,说:“天色不早了,想吃什么?”
孟景春连忙捧了杯盏跑出去,到他面前,踮了脚:“来相爷张嘴。”
沈英略略低下头去喝茶,却又喝得极慢,孟景春踮脚踮得累了,他一盏茶还没喝完,她便不由抬高了手:“快点喝啊别磨蹭不是渴了吗……”
沈英喝完,正想伸手揉她,可手上太脏只好作罢。孟景春瞧瞧他这一身粗布衣裳:“没衣服换么?”
“怎么,穿成这样便嫌弃我了?”
孟景春将空杯盏搁在桌上:“快说衣服放哪儿了。”
沈英便径自往后院走,在东厢一间卧房前停下来:“身上这衣裳都是灰,进去晦气,换的放柜子里了,帮我取出来。”
孟景春斜睨他一眼:“难不成要在院子里换衣裳么?”
沈英摆摆手让她赶紧去:“有什么要紧,院子里又没别人。”
孟景春进卧房一瞧,何止是柜子里放满了衣裳,就连床榻上也均是铺好了的,这到底是什么时候就有的主意啊,准备得这般齐全,好似随即都能过来住似的。
她翻了一件外袍走出去,沈英站在廊下等她。孟景春过去将他那身粗布外袍剥下来,见他手脏,便又替他将干净外袍穿上,握住他手腕道;“洗手去。”
沈英去井边洗了手,又进伙房搬了一坛十年陈,问孟景春道:“要不要喝点酒?”
孟景春倚在门口笑:“相爷还藏了什么都搬出来罢。”
沈英没好气地打开纱橱:“下午过来时顺道买了些小菜,本打算晚上回府接你的,没料你自己跑过来了。”
他将菜碟和小瓷杯摆上漆盘,递给孟景春。自己则拎了一坛子十年陈提了一盒子月饼,往中厅走。月亮已快升至当空,孟景春搁下漆盘,脱掉鞋子,在廊前那蔺草上坐下来:“所幸今日天气好,还可以在外赏会儿月。”
沈英亦是坐下来,倒了两盏酒,递了一杯给孟景春,轻叹出声:“还是两个人自在啊。”
孟景春拿过酒盏,轻轻抿了一口,仰头看看天,直接躺了下来:“相爷这是在官舍养出的毛病,孤僻惯了。”
“菽园虽小,但五脏俱全,其实很宜居。”沈英有些累了,抿了一口酒,掰了半块月饼给孟景春。
孟景春接过去,又坐起来低头啃月饼,边道:“我也觉得这里自在!”
“那晚上不回去了,左右时苓与学中今晚要回府的。”
孟景春吃得席子上都是月饼碎屑,沈英瞥她一眼:“你是老太太了么?缺个门牙还是怎么的,吃相这么难看。”
孟景春最后一口月饼刚咽下去,忿忿看他一眼,又去拿另一块月饼:“真小气,只给我半块,明明是你掰的时候弄出来的碎屑,偏要怪到我头上。”
沈英没话驳她,便伸手去揉她。孟景春往后躲,头正要磕到地时,被沈英给及时护住了。沈英手背磕地,身子却跟着伏了下去。两人这么看了看,孟景春抬头对准他的唇便啄了一口,沈英顺势亲回去,这般亲亲啃啃一会儿,孟景春急忙要躲开,望了望天笑道:“这还在外面呢,相爷别玩过火了。”
沈英掰正她的脸:“在外面怎么了?反正没有人。”
孟景春伸手按住他后脑勺,低声抱怨道:“相爷现下说话越发不要颜面了,都是跟谁学的?严学中吗?他有时候跟长姐说话好不要脸的。”
“怎么将我同那个妻奴比,能一样么……”沈英挪开她的手,“怕着凉我们回屋就是了。”
【八零】喜闻乐见!!
沈英说了这话,孟景春却想在外头再坐一会儿,沈英没法,只好陪她在走廊里继续坐着。说话间孟景春忽提到以前父亲留下的札子。
她过了乡试进京赶考那会儿,算是彻底从表舅家搬了出来,一个书箱两个包袱便装了她所有家当。母亲的遗物少得可怜,重要的也不过就父亲这些札子,沉甸甸地睡在她书箱里,回想起来真是重啊。
沈英轻抿了一口酒,问她:“你可是想理一理?”她常常将自己关在药室里有时候半天都不出来,想必心中也隐约有这般想法罢。
孟景春搁下杯盏,叹了口气道:“不知父亲写下这些到底是为的什么,是自己留档还是打算百年之后留给后人?读了这么多年,却也揣不透他的意图。”
三十多年的人生有一大半时间都在钻研药学医术,并乐此不疲,膝下只有独女,妻子身体又不好已无法再生育,这医术将来要传给谁,想来他也是思量过的,所以记录下来希望有朝一日能传于有缘人吗?
孟家如今只剩下她一人,若这札子与传方均藏于府中落灰,恐怕总有一日就消失了。她也曾动过整理付梓的念头,但心中一直有顾虑,每次只想想便又作罢。
沈英道:“你母亲那时允你看这些,应是也不在意孟家医术不传女的规矩。若你有顾虑,便将札子整理出来付梓,至于孟家传方不便外传,便自己留着罢。”
孟景春点点头。
“诊病札记你若是有不懂的地方,与张之青探讨也无妨。”
孟景春继续啃月饼,说:“知道了。”
在菽园这一夜,孟景春睡得极好,做了很长的梦,醒来时却也不觉得难过。往常梦到以前的事她总是郁郁,如今却心平气和得多。
沈英说菽园这边什么都不缺,沈宅那边也不必搬空,孟景春若想将药室搬过来,就择日遣人过去搬。
那日恰好沈时苓在府中,见孟景春过来搬药室,临了却喊过孟景春,犹豫了半晌道:“不知孟家传方中,有没有类似……送子丸之类的东西。”
孟景春眼皮一跳,想起之前在楚地听说沈时苓难孕的事,咬了咬唇说:“有是有,但无人验证过,且药丸也得制得好才行,何况也不是这药丸吃了便有用的,这个讲求辨证论治,应该不是那么简单。”
沈时苓却道:“是么,但不试试如何知道呢。”
她说得这般直接,弄得孟景春倒是不知说什么了。
但沈时苓到底没有继续追问下去,孟景春背了书箱便往门口去了。
沈时苓这一问,孟景春却也上了心,改日若得空,倒不如做些丸子,至于要不要给沈时苓试试,那就再说罢。
——*——*——*——*——
小夫妻在菽园一住便是一个月,已是秋末初冬的天气,晚桂也开败了,京城一日冷过一日。
然就这冷得人不想出门的时节,一则关于沈英的消息却在朝野间传得沸沸扬扬,一时间京城多少小姑娘春梦碎成了满地渣渣。
御史台小吏皱着眉道:“听闻右相上折子求娶大理寺一位评事啊!”
刑部小吏眨巴眼道:“所以右相果然是断袖吗?公然求娶朝廷官员什么的实在是太劲爆啦,你这个消息准不准的啊?诶等等、我朝什么时候可以娶男子了?”
“笨蛋啊。”御史台小吏点点对方额头,“那大理寺的评事是与董大人一样、一样的啊!”
刑部小吏恍然大悟,张大了嘴过了好久才合上:“所以说皇上看到这个折子该是什么样的心情啊?这多不好做……总不能只许州官放火不许百姓点灯,如此竟也不好怪罪右相和那个评事了……”
“听说那评事与右相暗度陈仓已久,从一起住官舍那时候就勾搭上了,居然瞒到现在,趁着如今这个大好时机捅出来,右相真是老奸巨猾,心黑啊。”
刑部小吏“啧啧”两声,又道:“话说右相一把年纪了,旷了这么多年他是不是快不行了,暗度陈仓这么久居然连个孩子也没搞出来。”
御史台小吏伸手就拍了上去:“胡说什么呢,这是在外头,给人听去了你就等着右相扒了你的皮好了。其实右相年纪倒还好啦,又没有正经成婚什么的,总不至于将那评事搞出个大肚子来在大理寺走动,肯定是禁欲的啦。”
“……”刑部小吏脸黑了黑,“所以说快要成婚了么?那必然是京城一件大事啊,喜闻乐见。”
“是啊你知道以前孟院判的那个宅子吗?叫菽园的,就在酒楼旁边那个,说是买下来做新宅子了。”
“啧啧,右相金屋藏娇的本事好厉害。”
“……”
当然也有热血的忿忿者看不惯右相这种下三滥的做法,孟评事欺君,右相跟着欺上瞒下,还与底层官员勾结,现下却这样轻而易举地将自己洗白得一干二净,真是一手遮天了,这朝堂还有没有王法?但这嘀嘀咕咕声到底上不了台面,抱怨也只能在心底里抱怨。这边忿忿不平,那边立时有同僚过来一拍肩道:“哎不如体谅体谅那个旷了多少年连女人手都没摸过的可怜家伙,不要自己想不开了,人家也不容易的……”
简直暗无天日。
不光是小吏们疯狂地嚼舌根子,就连朝中大员也议论纷纷,然这议论声正在兴头上,忽然有那么一群人迅速地接到了帖子——大红的,沈英亲书的,喜帖。摆明了等于承认这些传闻都是属实,且皇上没有怪罪之意,天下太平,我沈英准备成婚了,大家周知。
宗亭是头一个接到帖子的,拿到手不急不忙地抖开一瞧,哎哟婚事竟是在菽园办嘛,这个菽园不是孟景春家的老宅子嘛,沈英这样岂不是倒Сhā门了吗?真是相当乐见啊。
董肖佚接到帖子则冷冷笑三声,望着沈英道:“又成婚啊?我这边嫁妆绝对不出第二份,除非送第二份聘礼过来,想想还是麻烦呢。”沈英抿唇一想,从善如流:“董大人现今位高权重,我若再送一份,岂不是有贿赂之嫌,还是双方都省了罢省了罢。”
那边孟景春去给严学中送帖子,严某拿到帖子则立即还了回去,冷着脸道:“我单独再拿岂不是要出两份份子钱,时苓拿了就好了,我们是一家的。”孟景春便只好讪讪将喜帖收进袖袋中。
而徐正达知道她是女子身惊得更是下巴都要掉下来了,结果孟景春在大理寺待了半天,也没给他送帖子,到了傍晚时分,徐正达踱步过去,孟景春正在收拾卷宗,瞧见他,问道:“徐大人有事?”徐正达道:“这个、你是不是忘了将什么东西给我?”孟景春说:“没有啊,该交的案卷我都交啦。”徐正达闻言黑了黑脸,又说:“相爷成婚没请我么?”孟景春连忙翻袖袋,翻出一张皱巴巴的喜帖来:“只剩下严大人的了。”徐正达一把抓过来:“他不要给我罢我会出份子钱的。”
孟景春一时呆住,徐正达这一心想巴结的嘴脸她还是头回见,她低头继续整理卷宗,也不再理他。大理寺中的同僚听闻此事,却断是不敢跟她问这问那的,都还是笑脸相迎,当是什么都未发生过,诸事与往常一样。
临近婚期,孟景春告了几日假,与沈英一起去京郊给父亲扫墓,路过见山桥,想起去年此时的一些事,心中还是有些慨然。
沈英拜了老丈人的墓,默默站了许久。孟景春忽问他:“你以前来过么?怎么觉着你对这段路这般熟悉?”
沈英没有开口,他怎么敢来,每次走到松林那儿就停了,这么些年从来没敢真正站到这墓前来。
孟景春见他不答,便兀自蹲下来,拎过装纸元宝的竹篓子,在墓前点了起来。沈英与她一道烧纸元宝给孟院判,心中亦是百感交集。他抬头看看孟景春,孟景春神情则专注得很,压根没有乱想的样子。
末了她伸手轻抚过墓碑,叹口气道:“听说本来是不能立碑的,后来是有人给补上了。”她一双眼直直盯着沈英:“是不是相爷后来给补的?这碑文想来也是相爷写的罢?”
她的手滑至最后那立碑人处,碑上竟将她原先的名字也给写上了。她又叹口气道:“相爷想来是不知道,绾罗只是我小名,怎能上碑呢?这么严肃的事情。”
沈英被她这一通说不是,原先的低落愧疚情绪竟也淡了些。他又拾了些纸元宝烧,一阵风刮过来,他被灰呛得咳嗽起来。孟景春伸手过去大力顺他后背,等他缓过来,这才抬头望着那些被卷至空中的纸灰,轻声叹道:“我母亲说若这些灰被卷跑了,便是亡人将这些心意都收走了的意思。想来爹爹已是将心意和这些元宝带走了罢……”
她又掰过沈英的脸,看看那被熏红了的眼睛,浅浅笑了:“相爷不要不好意思啦,告诉爹爹说你娶了我且打算好好对我才是啊。”
沈英按下她脑袋,望着那墓碑在心中默默祷告了一番。
孟景春直起身,拎过空篓子,同沈英道:“天色晚了,回家罢。”
【八一】月事没来?
成亲当日,菽园摆了不过十来桌,外面连流水席都没有。街坊邻里均议论纷纷,当朝右相何等小气,好不容易娶个媳妇儿居然连流水席都不给外人吃,留着钱打算压棺材么?一群人手揣袖子站在门口等着,说沈英总得出来接新娘子罢,看他怎么好意思看门口站这么多人不给吃的。
结果一群人等半天,也丝毫不见里头有人出来。宗亭的轿子到时,见门口黑压压站了一堆人还以为出了什么事,轿夫过来一打探,听说这是街坊邻里在等着沈英出门接亲打算蹭一顿饭时,立时跑回去告诉了宗亭。
宗亭闻言笑了半天,摸摸袖袋中喜帖:“吃沈大人一顿酒不容易啊。”
旁边轿夫忙道:“给孟大人备的嫁妆快到了,大人可要先进去?”
宗亭先前想着外甥女出嫁,总得备份嫁妆,不管多少也算份心意,往后这舅舅也听着更顺口啊。
他刚走到门口,便见董肖佚到了。董肖佚不慌不忙下了马车,见门口这般热闹,走过来一问,宗亭与她讲了个大概,正邀她一道进去,董肖佚却与众人道:“各位莫等了,新娘子就在园子里呢,沈大人这个小气鬼恐是不会出来的。”
人群立时骚动起来,哟,沈大人这媳妇娶得不规矩啊,合着跟纳妾似的,先前还闹得满城风雨呢。
忽有人道:“哎呀,这园子本是孟家的,新娘子不出来,可不就说……右相是招赘女婿么?”
人群中啧啧声四起,右相有什么好威风的,说到底居然是个倒Сhā门啊。
恰在这当口,白存林已是蹭蹭蹭地跑了来,本来是冷飕飕的天气,他给跑了一身汗出来,站在门口想往里瞧一瞧,却没人给他让道。
孟景春居然是个丫头!骗了他这么久,将他当傻子么?死丫头!想想气就不打一处来,一片好心都喂了狗似的。他正气呼呼地往里挤,却被董肖佚逮了个正着,董肖佚声音淡淡:“白大人。”
白存林动也不敢动,立在原地恭恭敬敬道了声:“董、董大人……”
他随即又看到旁边站着的宗亭,又磕磕巴巴道了声:“宗、宗大人……”
宗亭瞥也没瞥他一眼,偏头与董肖佚道:“是现在进去还是等嫁妆送到了再进去?”
董肖佚笑他:“你还当真预备了嫁妆?在菽园办哪里还用得着嫁妆,方才人都说了沈英这是入赘,入赘哪有让女方送嫁妆过来的道理。”
“董大人说的有理。”宗亭即刻转过身去,与那轿夫道:“嫁妆别送了,抬回去罢。”
宗亭一句话,一队嫁妆便这样原封不动地又给抬回去了。这送嫁妆的好歹也是披着红绸子热热闹闹的,严学中与沈时苓在来的路上见有人抬嫁妆还以为另有人家成亲,便没多问,两人到菽园时,外面依旧热闹得很,众人不死心,就等着沈英一顿饭。街坊邻里的,沾沾喜气怎么了?
此时宗亭与董肖佚已是进去了,白存林还只能窝在门口看能不能捉到熟人带他进去,结果等了半天,发现沈英请的这百十号人,不是三品以上的高官便是京城中有头有脸的人物,来客没有一个是他能巴结得上的。
沈时苓见门口人多堵着有些碍观瞻,问过缘由后,一看旁边便是饭庄酒楼,便同严学中道:“你先进去罢,我去饭庄看看。”
沈时苓进饭庄找了掌柜,问过还有多少空桌后很是爽快地订了下来,让掌柜去与菽园门口的人说让他们进饭庄吃喜酒。掌柜一愣一愣的,沈时苓摸了一张银票:“这是定金,余钱等今日结束了再来结,左右菽园就在隔壁,直接找沈大人就是了。”
她说完便出去了,那掌柜愣了一刻,忙收过定金,跑后厨吩咐了,随即便往外去。菽园门口少说站了百十号人,那掌柜便道,沈大人请各位街坊邻里到本饭庄来吃喜酒。
外头本就冷,掌柜这话一说,百十来号人就这样蜂拥而入,掌柜一把年纪差点被挤得摔地上。
菽园门口总算是清净了些,唯独白存林还站在那儿吹冷风。徐正达姗姗来迟,瞥见白存林,忽道:“白大人来这里做什么?”
白存林见到徐正达眼都亮了:“徐大人可是来吃喜酒?”他一个五品的少卿居然也有资格来吃沈英的喜酒?
徐正达咳一声,自袖袋中摸出喜帖来,亮给白存林看了一眼:“那是自然的。白大人莫不是没有接到帖子?不应该的呀,白大人与孟探花好歹同科,怎会不请白大人呢?”
白存林黑了黑脸,尴尬得说不出话来,目送徐正达进去之后,再一看外头,人全挤到饭庄吃酒席去了,他吸了吸鼻子,将手揣进袖兜,便也进饭庄吃饭去了。
菽园内则已是拜完堂,沈英在外头应酬宾客,孟景春去后院换了衣裳。她今日身份是新娘子,不方便去前面吃饭,便径自去了伙房。沈英特意嘱咐厨工做了一桌子菜给她留着,孟景春坐下来,见满桌子的佳肴,吃得不亦乐乎。
比起先前在楚地时那场婚,今日倒是省事得多。孟景春夹了一块肉往嘴里塞,却觉得一阵腻味,便立时搁下转向旁的菜。
沈代悦怕嫂嫂在后院孤单,特意从前头带了些吃的过来,却见孟景春一个人吃一桌子菜,不禁哑口。孟景春招呼她过来一道吃,又问了一些近日里她读了些什么书去了些什么地方。沈代悦一一交代,末了却说快回楚地去了。孟景春见她言语中半天不提陈庭方,便也没敢多问。
前面坐着的均是有头有脸的人物,故而也不会闹事,觥筹交错虚与委蛇,说话也是好听的。不像在楚地时,各色亲戚三教九流,什么样的人都有,说话也是没什么顾忌的。且席间诸人都清楚沈英不喜饮酒,故而也无人劝酒,这点沈英倒是觉着很受用。
宗亭喊了沈英过去,拿过一只空碗递过去,夹了两筷子菜:“沈英啊,在老丈人家里办喜事你还得出来应酬,连口菜都吃不上,真是辛苦啊。”
旁边的董肖佚笑着抿了一口酒,道:“宗大人这舅舅做得真是不容易,还得顾着外甥女婿吃没吃上饭,实在费心。”
宗亭淡笑:“董大人这姑姑做得亦是不容易啊,送侄女出嫁两回,心里得是什么滋味儿呢。”
沈英面上波澜不惊,坐下来慢条斯理地吃菜。宗亭瞥他一眼:“现今你面皮厚得够可以的啊。”
沈英吃完菜,眼都未抬,放下空碗:“彼此彼此。”
宗亭瞥了一眼后面那桌坐着的徐正达:“你是有多缺红包,连徐正达这种家伙也能来赴宴,真是不知怎么说你。”
沈英自然早注意到了,目光忽就移向了严学中,道:“听闻严大人舍不得单出一份红包,故而退了这帖子,想必是给徐大人顺手牵羊了。”
严学中闻言脸色不好,旁边坐着的沈时苓低头喝茶,清了清嗓子道:“还有这等事情啊。”
严学中端着脸:“诸事仅凭揣测不好罢。”
大家呵呵呵地笑了两声,不言而喻各位都懂得。一个个都想着严学中你还是自求多福罢,小心回家跪搓衣板。
一顿喜宴吃得虽然乐呵,却也绝对算不得热闹,所幸这些宾客图的也并不是咋咋呼呼的热闹,吃完又道了几句恭喜,到下午时候便陆陆续续都散了。
外面街坊邻里也都是吃饱喝足,各自散了。饭庄掌柜站在柜台上噼里啪啦算盘一打,这么仔细一盘算,减去定金,恩还差多少两银子算得清清楚楚,这便拎着账本往菽园去。
沈英有些倦了,正在书房小憩,现下天光极短暂,眼见着天就要黑下去。牛管事过来敲了门,说饭庄掌柜找过来了,说是要结账。
沈英一问,说这事谁提的主意找谁去,跟他没有干系,便让牛管事送客。那掌柜嚷嚷,沈大人怎么这般小气的,还没嚷几声,牛管事便将其拖至一旁,小声道:“我们府上有些特殊,沈大人呢,不管钱,先前那位去饭庄的夫人呢,是沈大人长姊,你呢,去沈宅找她结账便是了。”
那掌柜心想,左右那夫人爽气,应也不会赖账,驻足一想,果真走了。
夜幕降临,孟景春一早便去睡了,沈英洗漱完,换了身暖和的袍子看了会儿书,进房后,孟景春倒是坐了起来,揉了揉眼道:“相爷忙完了啊。”
“恩。”沈英坐在床边揉揉她头发,“接着睡罢,天也冷。”
孟景春却将脑袋凑过去,伸手搂过他胳膊,亲亲啄啄自己笑开了。沈英按住她脑袋:“睡饱了是不是?”
孟景春依旧笑着,声音略有些哑:“还好……”
沈英隔着中衣逗她,孟景春却是搂着他亲亲啃啃不放手。两人皆是气喘吁吁时,沈英忽想起什么来倏地就放开了她。
“你这月月事是不是没有来?”
孟景春抬眼望着他,还微微喘着气:“是的……”她陡然间明白了什么,搭在沈英身上的手放了下来。
沈英侧躺下来对着她,说:“明日告假罢,不必去衙门了,我让张之青过来一趟。”
【八二】小骗子
孟景春压根没预料到会这样快,一时间竟有些恍惚。
直到第二日一早,张之青背着药箱出现在府里,孟景春才回过神来,啊这个都到确认是否有孕的时候了。
沈英也没心思去上朝了,张之青瞥他一眼,竟也开始打趣他:“昨日还在这园子里吃喜酒,今日就来诊是否有孕了……沈大人这个效率有些……”
沈英不理会他这话,忙让孟景春坐好,拖了张椅子给张之青示意他坐。张之青倒是慢悠悠的,自药箱里取出脉枕来,又慢悠悠地说道:“想起来,第一回给孟大人诊病,还是在官舍的时候罢。所幸当时发现得早,若是晚了那么一天,孟大人恐怕就……”
沈英瞪了他一眼。
张之青又道:“算起来那次昏迷,还是沈大人的过失罢。若那点心未给孟大人,那也不至于出现那种事啊。”
孟景春现下自然知道当时原委,这会儿听着,只能忍住笑,道:“今日劳烦张太医了。”说着便将手搭上了脉枕。
张之青不慌不忙地诊着脉,旁边沈英却是一脸着急。虽然克制着,但这模样落在张之青眼中却分外好笑,他卖关子一般啧啧两声,抿着唇将脉枕收起,又一声不吭地将药箱关好,径自背着药箱起了身。
沈英一把搭住他手腕:“怎样?”
张之青看看他,沉默了一会儿,又蹙了蹙眉。沈英紧张得手心都要冒汗,忙道:“你倒是说啊。”
张之青愣是没忍住,扑哧一声笑了出来:“恭喜沈大人孟大人啊。”
沈英一颗悬着的心倏地放了放,暗舒一口气。
那边孟景春却淡定得很,开口道:“张太医不妨在府中吃了午饭再走罢。”
张之青摆摆手,笑道:“不啦,太医院还有事,我还得赶回去,这就走了。孟大人安心养着——”他又拱拱手:“再次恭喜啊。”
他正要走,沈英却又拽住他。张之青回头:“沈大人这是做什么?医者断不敢收受红包,沈大人还是让在下回去罢。”
沈英瞥他一眼:“没打算给你红包。”
“那……”
沈英清了清嗓子,琢磨半天道:“可是要开些保胎的药吃吃?”
张之青佯作惊讶状望着沈英:“沈大人——”
今日张之青表现得太刻意,沈英抿唇盯他一眼:“行了,别作戏了,我就问问需不需要吃些保胎药补补。”
张之青站直了身子,正了正色:“莫开玩笑了,是药三分毒,药补不如食补,孟大人身子好得很,脉象也很好,平日里吃食稍微补一补即可。”他略嫌弃地看了一眼沈英:“你现下就是关心则乱,别太紧张了,会带着一家人紧张的,对孕妇也不好。”
说毕他又看着孟景春道:“孟大人身子康健,平常心就好。将来会辛苦一些,届时在家歇着便无妨的。”
孟景春起了身,脸上挂着浅笑:“恩,知道的,张太医辛苦。”
“往后我每月来一回,若有什么不对的,也及时遣人去太医院找我便是。”张之青尽职尽责说完,这才拍了拍沈英的肩:“走了。”
沈英送他出门,回府后开心得不得了。孟景春见他这样,不由笑他:“相爷至于乐成这样子么?”
沈英望着她那依旧平坦的小腹,稍稍冷静了些,目光随即移上去,望着孟景春,伸手将她揽了过来,轻声叹道:“会很辛苦,怕不怕?”
孟景春嗤地一声笑出来:“怕什么?我胆子很大的。”她推开沈英,反倒安慰起他来:“相爷今日别在府里待着了,不上朝也罢了,政事堂那边肯定一堆事,你若不去,董大人便得忙死,恐怕又要抱怨了。她说起话来可是不留情面的……”
沈英站了会儿,又跑去后院伙房嘱咐了厨工,折回来与孟景春道:“你今日不许去衙门了,知道么?”
孟景春手里还压着案子,她略一想,只应道:“哦,好的。”
沈英回头看了好几眼,这才很是舍不得地走了。
——*——*——*——*——
孟景春有孕的消息传得飞快,坊间便又是一番议论——
“哎呀看来右相还是可以的嘛这么快就要做爹了呢”、“看来婚前就有孕了呀,右相这是奉子成婚啊保不准以前是个风流鬼”、“你家姑娘以前是白仰慕右相了呀,没想到是这种人啊”、“沈家要是来个小子,将来封荫妥妥的;要是个姑娘,保不准是进宫当娘娘的好命啊”、“是啊右相那么会经营那么厚黑的人……”、“右相以后终于可以挺直腰板做人了啊”、“得了吧都快三十岁了这才有个孩子得瑟个什么劲”……
沈英自然不理会这些七嘴八舌,一门心思都在孟景春身上,嘘寒问暖无微不至,就怕差了媳妇什么。
孟景春有些受不了这般被供起来的待遇,又觉着府里闷得慌,某日一早便偷偷溜去衙门了。她回衙门一瞧,原先压在她手上的案子还是挂在她名下,严学中压根也没有分给别人做的意思。她已是十来天没到过衙门,如此一来,这积压的案子也得赶紧捡起来处理掉。
她如今还未显怀,官袍也不算太紧,故而在衙门里行走看着也不奇怪。同僚们随口道声恭喜,也不乱嚼舌根子,衙门里清净非常,她觉着挺好。
中午时有人来给严学中送饭,严学中喊她过去,将食盒让给她吃了,又道:“既然有孕,中午吃干粮的确不好。往后你同府上人说一声,中午让送饭过来罢。”
孟景春略有些不好意思地将食盒拿过去,又将自己的干粮给了严学中,这才走了。严学中拿着那一盒干粮,脸黑了黑,只好埋头吃起来。
孟景春晚上回家得早,赶在了沈英前面,故而沈英还以为她在家里待了一日,并没有多问。
孟景春当然不能跟府上人说中午送饭过去,她第二日又携了干粮往衙门去,结果中午时,严学中拿饭恰好路过,见她竟在啃干粮,冷着脸道:“没让府上送饭来吗?”
孟景春抬头看看他,摇摇头。
严学中没办法,又只好拿饭跟她换了干粮,径自回了。
接连几日这样,严学中实在饿疯了,便索性让府里人中午时送两份饭过来。结果这么一来,让沈时苓知道了这事儿,直接杀到了衙门,拍了桌子便道:“你怎么忍心让一介孕妇在衙门里干活?”
严学中这回却硬气得不得了,驳道:“她手上的事情没做完,丢给别人要别人怎么做?大理寺本就缺人,她身强体健的,怎么就不能来做事?何况现下我连卷宗不用她自己搬了,又没有重活,你不用担心了。”
沈时苓极有原则,孟景春如今有孕,自然一切以身体为重,怎么还能去管衙门里的事,便同严学中道:“你赶紧让她回去,大理寺缺人我管不着,我弟媳侄子为重,孕期本来就辛苦,还得在这儿费心费力,实在太为难她了。现下阿英是不知道这事,他要是知道了非得过来将小孟拖回去不可。”
严学中又道:“孟景春自己要过来的,恐怕就算我劝她也不会回去。”
“犟脾气遇上犟脾气。”沈时苓嘀咕一声,“他俩可千万别因为这事吵起来,我今日先带小孟回去,你将她手上的事情分一分,我多劝劝她便是。”
眼见着时辰不早,沈时苓到前堂找了孟景春,将利害关系一一讲清楚,便说先带她回去,免得沈英知道了发生些不必要的口角。
孟景春到底好说话,立即收拾了手上的卷宗锁进柜子里,便跟沈时苓一道上了马车。
结果两人到了菽园时,沈英已早了一步回来。
这日是孟景春生辰,沈英特意回来得早一些,没料她却不在府中。他等了一会儿,觉得她应是去了衙门,刚打算出去找她,孟景春与沈时苓的马车却已是到了。
沈时苓见到他,很是淡然地开口道:“今日得空带小孟去了趟圆觉寺,人给你送回来了,我就先走了。”
沈英道了声辛苦,让孟景春先进屋,又单独送沈时苓到门口,轻挑眉道:“是不是瞒我什么?”
沈时苓笑了一下,过了会儿才道:“小孟方才同我说,只打算将手上的事情忙完便不去衙门了,你万不要因这件事同她争执,气坏了我弟媳与侄子我可饶不了你。”
“侄子侄子喊得顺口,若是个闺女呢?”
“闺女怎么了?侄女我一样疼。”沈时苓脱口而出,“看来你是想要个闺女啊。”
沈英没回她,挥了挥手示意她可以回去了。
待沈时苓走后,沈英回了后院餐室,孟景春坐在一桌菜前等他,已给他盛好了饭。沈英拎了一个布包坐下来,将布包搁在一旁的空椅子上,看看孟景春:“知道今日是什么日子了?”
孟景春揉揉鼻子,笑盈盈看着他:“恩,我生辰。”
沈英端坐着,也不端起碗:“生辰是不是该说老实话。”
孟景春脑子转转,想来已是被他识破,笑呵呵说:“我又没有什么瞒着相爷的,一直都说的老实话啊。”
“恩?”沈英好整以暇地看看她:“当真没有骗我?”
孟景春端起碗埋头吃饭,点点头。
“小骗子。”沈英也不与她计较,自空椅子上将那布包拿了上来。
孟景春手中动作一顿,盯着那布包道:“咦?难道是给我的礼物?”
沈英伸过手揉揉她脑袋,又收回来慢条斯理地打开那布包:“不是给你的。”
【八三】年关
孟景春起身凑了上去,只见布包中放着些小衣裳,不由嘀咕道:“相爷准备得太早了些罢,这才三个月不到呢。”
沈英却说:“是离家前母亲放在行李中的,今日才找出来,应是母亲亲手做的,也算是心意罢。”
孟景春心道沈夫人可真是未雨绸缪啊,她将那布包接过来,一翻:“咦,这花色瞧着倒像是小姑娘穿的。”难道沈夫人希望生个闺女?她抬头看看沈英:“相爷希望生个闺女还是生个小子?”
沈英想了想:“都好,不过头一胎生丫头倒也不错。”
孟景春晃晃脑袋,把握十足道:“我觉着是儿子。不过,若当真生个儿子,万一像我一样长不高要如何是好?”她想想,又摸摸自己的鼻子:“好像鼻子也不是很好看,加上要是像我一样有酒窝的话,看起来岂不是太没有气势了?”她这般想着不由有些担心,一切都是未知,腹中这个小小生命谁知将来会长成什么模样呢。
沈英拿过空碗给她盛了一碗汤递过去:“担心这个做什么?”
孟景春接过去,嘀咕道:“万一长得不好看,相爷嫌弃了怎么办?”
沈英又拿过一只空碗给自己也盛了一碗汤,语声平淡非常:“怎可能嫌弃,这样应当更喜欢他才是啊,多可怜啊,长得那么丑。”
孟景春哈哈笑了,埋头喝了一大口汤。沈英又道:“说起来你也没有孕吐反应,有没有觉着旁的不舒服的地方?”
孟景春摇摇头。
沈英不由叹一声:“真是年轻身体好啊。”
孟景春“嗯”了一声,又低头吃起菜来。她吃得很快,遂等寿面送上来时,她已是饱了,望着那满满一汤碗的面,实在没有了食欲。
沈英见状端过那碗,挑了一根面出来,让她张嘴,又叮嘱:“别咬断。”
孟景春凑过去将那根面努力吃完,沈英这才将剩下的寿面给吃了。
——*——*——*——*——
日子过得无知无觉,冬至过后,天气越发冷,孟景春已是有点显怀了,腹中小家伙也是有了动静,这才觉着有些存在感。
临近年底,沈英早出晚归忙得不可开交,府上的事竟有些周顾不到,只能托沈时苓偶尔过来照看,沈时苓也忙,便让沈代悦去陪孟景春解闷。
孟景春一怀孕,本来一个多月前就该回楚地的沈代悦,倒是因此留了下来。她留下来也是好的,孟景春闲在家中整理父亲留下的诊病札子,沈代悦也能帮得上忙。有些不明白的或是存疑的地方便记下来,遣人送去给张之青过目,如此一来,孟景春一桩心愿也将了却。
这日眼见着要下雪,孟景春送沈代悦出门看她上了马车,又在门口站了会儿。天色将晚,也不知沈英何时能回来。
她回屋等到天黑,见沈英还未归,便先吃过晚饭回房看书。夜深打算睡觉时,沈英这才风尘仆仆地回了府,进门便拍身上的雪,孟景春倏地坐起来,下了床推开窗一看,不过一个半时辰,地上的雪已是薄薄积了一层,一股清冷雪气扑面而来,倒让人觉着异样的清爽。
沈英见她身上不过裹了一条薄毯,便赶紧过去将窗子关了,忍不住唠叨两句:“也不怕着凉,怎么不早些睡。”
孟景春坐回床上,重新拾起书来:“正看到兴头上,觉着写得太好了,就没睡。”
沈英换下外袍,过去将那书拿来一瞧,也不过就是寻常的话本子,随便翻了两页,觉着颇不上档次,遣词用句都很粗糙也叫写得好?他道:“改天给你找些好的看,这种丢了罢。”
孟景春笑笑,伸手拽住他衣服,将整个头都靠了过去。她也不说话,就这般埋头抵着他,深叹一口气,放了手道:“相爷累了一天,洗漱完早些睡罢,我先睡了。”
“恩。”沈英便由得她去,等他洗漱完再折回来,却发觉孟景春还是未睡着。沈英躺在外侧,手伸过去轻搭上她腹部:“今日动了吗?”
孟景春说:“动了。”
沈英便耐心地等着,然肚子里那小家伙却动也不动,像是不作兴理他一般。沈英又好言说了几句,然小家伙还是不动。他等得倦了,竟不知不觉睡着了。孟景春将他的手挪开,侧过身去伸手搂着他,抬眼看看他睡颜,亦很是安心地闭上眼睡了。
——*——*——*——*——
眼见着年关就到了,胎动越发明显,孟景春这才感觉到有些吃力,且胃口莫名其妙地变差,于是吃得极少。沈英看着心焦,得空便问她到底想吃什么,孟景春却说不上来。
除夕晚上,因迁就孟景春,严学中沈时苓及沈代悦三人,也是到了菽园来吃年夜饭。厨工热热闹闹准备了一大桌子菜,孟景春看着却没什么食欲,只埋头吃白米饭,且吃得已十分勉强。沈时苓亦是有些担心她这个样子,问道:“可让张太医过来瞧过了?”
孟景春回道:“瞧过了,说没什么大碍,兴许是天气的缘由。”
她孕前期胃口极好,现下这个时候却是不想吃东西了,实在是奇怪。沈时苓放心不下,琢磨了会儿又道:“需不需换个医官瞧瞧?”
孟景春知道她担心什么,忙道:“那日张太医没空,胡太医也来瞧过的,亦说无妨。长姐不必太担心,当真没事的。”
沈时苓看她这可怜样,心中着急却又帮不上忙,末了怪罪到沈英头上去:“你素来说不出疼人的话,孕期辛苦得很,是不是你给气受了?”
沈英有苦说不出,只好闷着头吃饭。
孟景春忙替他剖白:“不是的,不是的,与相爷没有干系。”
“他什么性子我不知道么?”沈时苓抿了一口酒,又瞥了沈英一眼:“不必替他说话啦。”
孟景春自知越解释越说不清,便只好埋了头接着吃白米饭。
年夜饭吃完,外头又下起了雪,京城人没有守夜习惯,故而一早就睡了。沈时苓一行人回去时,路上静悄悄的,连行人也没有。
孟景春与沈英只在屋外站了一会儿,见他们的马车消失在巷口,便也折回去了。
小夫妻回房后耳鬓厮磨,絮絮叨叨聊着天,反倒睡不着了。即将过去的一年,许多旧事被翻出来当笑话说,回想一番,开心的时候那么多,便也觉得无愧了。
过了会儿沈英手搭上她腹部:“白天就吃了一点稀粥,晚上也没吃什么,不难受么?有没有想吃的?”
孟景春想半天,欲言又止,似乎自己也搞不清楚。
沈英抬手支起头,期期艾艾看着她,希望她能说出个想吃的东西。
此时已夜深,孟景春便道:“就算想吃什么,恐怕这时候也没得吃了,马上睡着了便不难受了。”
沈英听她这样说便更觉委屈她,即刻起了身,披上外袍道:“这样饿下去不行,你想吃什么立刻告诉我,实在不行我再去下些饺子给你吃。”
孟景春跟着坐起来,抓抓脑袋:“吃点甜的?”
“甜的?”
孟景春点点头:“恩,暖的就最好了。”
这要求竟将沈英难住了。要又甜又暖,难道要煮一碗甜羹吃?他穿好衣服皱着眉出去了,孟景春也无甚睡意,便起来去翻柜子。
自她怀孕以来,沈英东搜罗一点西搜罗一点,已是塞了满满一柜子各式的小玩意,旁边的柜子里则全是小衣服。沈英似是笃定了她会生女儿一般,连小衣也尽是小女孩儿穿的那种,差不多都能穿到四五岁了。
孟景春很是惆怅,万一生个儿子怎么办,让儿子穿这么花哨的小衣服不得被人嘲笑么。
她无聊地玩那些小东西,不知不觉便走了神。待到沈英回来时,已是半个时辰过去。沈英端了个漆盘,抿着唇,将碗搁在床头的小案上,孟景春这才回过神来,折回床边。
孟景春瞅了瞅那个碗,瞅了半晌:“这……是糖水罢?”
沈英神情很是忐忑,说:“本打算做甜羹的,结果……”
孟景春约莫猜到他做的甜羹大约实在太难吃拿不出手,故而拿了一碗糖水来凑合,不禁觉得好笑,却还是将那碗糖水端起来仰头喝了:“还好,可以喝得下去,又甜又暖合胃口。”
她搁下空碗,又拍拍他衣服上未化的一些碎雪,轻叹道:“诶外面的雪竟下得这般大了。”这般说着,又伸手贴上沈英凉凉的脸侧:“暖和吗?”
时辰不早,孟景春又与他脱了外袍,重新躺回床上抱着他睡。屋外万籁阒寂,孟景春不多时便沉沉入睡,沈英一手轻搭在她腹部,也快睡着时,肚子里那小家伙分明朝他手心的位置踢了一脚。
第二日一早,沈英被屋外噼里啪啦的爆竹声吵醒,睁开眼,瞧见孟景春已是滚到了里侧,似乎还睡得天昏地暗。
他轻手轻脚地打算起身,没料才刚刚坐起来,孟景春却又滚了过来,眼都没睁,全然凭感觉将他拖着重新躺下,伸过一双手来捂住了他的耳朵,语声又哑又懒,教人全然没了起床的动力。
“唔,再睡会儿罢。”那只捂在他耳朵上的手又穿过他腋下贴上了他后背,将他抱得紧紧。
【八四】产子
等过了年,孟景春这没胃口的毛病倒也渐渐好起来,大家也都舒了一口气。
正月快结束时,废藩已正式提上了日程,涉及到行政区域的重新划分及楚地官员的委任等诸多问题,故而需得委派重臣前去督办。众人皆以为沈英家中有娇妻待产,董肖佚又对楚地格外熟悉,因此两位之中,去楚地的必然是董肖佚无疑。
没料想,就在决定出来的前一日,董肖佚突然告假了。
而且董肖佚告的是长假,回归日期不定,颇有些不负责任的意思。
如此一来,这重任便立即落到了沈英身上。沈英一肚子窝火,他自然知道董肖佚突然告假的缘由,遂向新皇提议可以遣派礼部尚书宗亭及吏部尚书一同前往。
没料新皇态度坚决,且道,礼部的确是要有人去,不过,沈英则是必须前往,不然镇不住场子。
沈英闷了一口气,回政事堂看到收拾东西回宫的董肖佚,心中很不是滋味。
正月廿三那日,董肖佚忽然有了孕吐反应,第二日便没有在政事堂出现过。沈英知道她定然也是有孕了,才掩人耳目地彻底搬进宫里住了。
教一介孕妇千里迢迢公出楚州的确不像话,但自己家中也有待产的孕妇啊,楚地这一趟,估计没有五六月根本搞不定,那时候指不定孟景春都已经生了。
沈英愈想愈烦躁,皇上那儿却根本说不通,回家亦不敢同孟景春说。
故而孟景春得知此事,还是从旁人口里听到的。
孟景春得知此事虽有些惆怅,但到底君命不可违,便只好由得沈英去了。她这边舍得放手,沈英那边却别扭得要命,拖拖拉拉,硬是在京城多捱了七八天。
走之前孟景春同他算了算产期,沈英又将楚地那边要做的事情理了理,若不旁生枝节,在孟景春临盆之日,也正是盛夏时节,他也该从楚地回来复命了。
沈英舍不下她,临走前嘱托了许多事情,拜托了一众人。沈时苓却叫他放心,诸事她会帮着弄妥当。至于产婆|乳母之类,更是用不着他多烦,让他速去楚地办完差速回即可。
他离府后,孟景春不适应得很,晚上睡得并不好,但只好自己克服,指望不了旁人。
董肖佚有孕的消息被封得死死,知道的人少之又少。自她告假后,京城再无人见过董肖佚,全然没有她的消息。
她毕竟年纪不小,先前又小产过一回,这次脉象仍是不大好,身体很虚,故而在深宫静养。如今宫中基本是空的,清净得很,一些到了年纪或快到年纪的宫人也都放出了宫,几乎没有闲言碎语。至于以前在楚地时娶的那两位,现下都还未到京城。
那时襄王亲政不久,娶的那两位,一位是大将军戎彬的小女,另一位则是当时辅相宋秩家的千金。两位亦是很小时便被送进了宫,如今也才二十三四岁的年纪。许多事是没有办法的,年少时碍于他的身份,董肖佚偶尔也会觉着不甘心,后来年纪渐长身体也不是特别好,这才陡然察觉出这不甘心的无用。
人生不过短短几十年春秋,她已经没精力同他犟上一辈子了,实在太累。何况彼此的心意都是再清楚不过,到这把年纪,已实在不必有什么证明。人心这般最难琢磨的东西,他们彼此都能互相知悉得如此透彻,夫复何求。
对于那两位娘娘,董肖佚有的是尊敬,隐隐还会有愧疚。戎宋家的两位千金,均是因自己的出身被安排了命运,至于是不是自己想要,抑或所嫁之人是否知心是否是良人,全然没有选择的余地。这两位娘娘她均是见过,多年的深宫生活养就了清冷的性子,也不愿与人往来,有时看着也会心疼。
每个人皆有自己的局限,或是出身或是样貌或是智力,有时身处布好的局中无法获得自由,有时想要拼出一片天地只能苦苦求存,有时用尽全力却终归比不上旁人轻而易举获得的成绩。抛却所谓机缘巧合与幸运,现实终是现实,忍不下静心来看,仔细琢磨便发觉其中各种不如心意,只能拆解入腹,独自吞咽,各有结局。
董肖佚想通了,心亦舒坦得多。一展愁眉想一想开心的事情,身体也渐渐好起来。
她身子开始显怀时,孟景春却已快临近生产月份了。
孕后期难免累一些,她走路开始吃力,弯腰穿鞋也得磨蹭半天,盛夏将近,经常出一身汗,摇半夜的蒲扇,也总是热得睡不着。睡觉时侧躺着肋骨疼,只好拖过毯子揉成一团垫着。
所幸她也不娇气,沈时苓问起来,她便说没什么,沈时苓未怀过毕竟没有经验,孟景春这般说她却也信了。
产期将近,沈时苓已找好了京城口碑最好的产婆,连|乳母也是提前给她找好了。孟景春越发懒怠,整理好的札子早就已付梓,她便更是无所事事。沈时苓却十分紧张,索性搬到了菽园来陪着她。
沈英前阵子的家书中说事情已处理得差不多,正在往回赶,应是能在产期前回京。
可又过了十日,算算产期也该到了,沈英却还未回京,想来是路上给耽搁了。
孟景春腹中的小家伙也像是算好了一般,父亲不回家便不肯出来。
——*——*——*——*——
这日一早,沈代悦便去了印社,拿到了已经印好的孟院判诊病札。她将几本册子装进书匣,正要拿去送给孟景春,然才刚到门口,便见多了辆马车。
她全然不知府上发生了何事,一想恐是嫂嫂要生了,便赶紧往里去。
产房单独用帘子隔了起来,素来从容不迫的沈时苓,此时却万分焦急地站在门口,走来走去很是沉不住气。
沈代悦刚进去,便被沈时苓给赶了出来:“大姑娘家的不要进产房。”
沈代悦便只好拎着重重的书匣站在走廊里候着,希望嫂嫂能平安顺利地产下孩子。
里头孟景春硬扛着,哼也不哼一声,产婆也是不慌不忙的,极有经验地说孟景春至少还要再等一个时辰才可能生得下来,叫沈时苓也不要着急。
沈时苓如何静得下心?她都快烦死了。
沈英这会儿居然还没有回来,自己夫人都要生了,居然让她一个人在里头吃苦,干熬着也没人可骂啊。
她焦急地在外踱步,暗暗骂了沈英与那皇帝几句,门口小厮报道:“相爷回来了,回来了!”
沈时苓刚抬头,便见沈英步子匆匆地往这边走来,一身风尘仆仆的样子,满脸倦容。想来也是马不停蹄地往回赶,这才赶得上孟景春生产这时候。
沈英紧蹙着眉,亦是很着急的样子,逮住沈时苓便问:“怎样了怎样了?”
沈时苓说:“还没生呢,产婆说还得再等一个时辰。”
沈英嘴唇干燥,连口水都来不及喝,便要进去陪孟景春。沈时苓一把拖住他:“你一个大老爷们怎么能进产房呢?出去出去。”
沈英便只好在外与沈代悦一块儿等着。
等了许久,日头渐高,天气也燥热起来,蝉鸣一声高过一声,听得人无端烦躁。沈时苓见沈英回来了,心也稍稍放了放,喊小厮去倒杯水来给沈英,便在屋中坐下了,她隔着布帘子同里头的产婆道:“怎么样了?”
产婆道:“快了快了。”
屋中一下子又安静下来,只听到孟景春的轻哼声,听起来很压制,像是预备着力气留到最后一般。
沈英知道孟景春的性子,这会儿在外面再也呆不住了,直接迈进了屋子,四五步便走到那帘子前,正要掀帘子时,里头却传出略低哑的一声阻止。
“别……别进来。”
孟景春深吸一口气,又重复了一句,便将沈英挡在了帘子外头。
产婆见她不娇气也不乱哼,觉着这小娘子硬气,便对她很是和善,耐心地教她怎么呼吸什么时候该省力什么时候该用力。
天气本来就热,孟景春更是一头汗,攥在手里的床单都湿了。她深吸一口气再用力时,产婆高兴道:“头快出来了,再加把劲。”
孟景春紧闭着眼咬牙用力,等孩子头出来时,只转眼间便已到了产婆手中。产婆还未来得及剪脐带,小家伙便哇地一声哭了出来,声音格外响亮。
孟景春舒了一口气,顿时有些脱力。产婆麻利地剪完脐带,将孩子交给旁边的助手,便上前压肚子,告诉孟景春再使一把力,将胎盘分娩出来。
沈英在外都紧张得冒汗,等孟景春分娩完胎盘,那边也将孩子洗干净包好了,产婆稍稍收拾了一番,这才终于道了一声:“好了。”
她抱着孩子出来,刚说完“恭喜相爷”,沈英却顾也没顾那孩子,直接撩开布帘子去看孟景春。
孟景春此时脱力地躺在产床上,瞧见他还笑了一下,声音喑哑:“回来了啊。”
沈英方才瞥见盆里那血水,心狠狠揪了一下,疼得不得了,这会儿都没缓过来。他蹲下来抱住孟景春,一时间竟说不出话来。
孟景春伸指无力戳戳他:“热的啊,快告诉我是不是儿子。”
沈英不放,过了会儿才松手,又亲亲她额头。这时产婆才敢将孩子抱进来,见这情形讪讪道:“恭喜相爷和夫人,是个小子。”
孟景春头扭到一边去,又扭回来瞧了一眼不在状态的沈英,低低笑出了声。
沈英拿过热毛巾给她擦脸,见她笑成这样,道:“笑什么?”
孟景春喘一口气,定了定神,没力气地笑着:“相爷……预备的那些小物件小衣服,好像是白准备了……”
沈英神情略微复杂,有种自信满满却判断失误的尴尬。他给孟景春擦完脸和脖子,又握过她的手,替她轻揉揉一直紧张的关节,瞅见那床单,不由难受。
沈时苓过来抱了孩子,朝他们俩道:“腻歪够了吗?亲爹亲娘养的,生出来都不带看一眼?”
沈英这才起身抱过小家伙,小家伙却突然嚎哭起来。
他一时有些无措,便又被沈时苓抱过去,沈时苓抱着给孟景春瞧了瞧,又瞥了一眼沈英道:“孩子名字事先想好了吗?”
沈英先前倒是预备过女孩儿的名字,儿子的名字倒真是没想过,一时还真说不上来。他想孟景春一直觉得会生儿子,兴许已经想好了,便看向孟景春。
孟景春却支吾道:“我、我不会起名字的……”
沈英一愣,那边沈时苓见他俩压根没准备,便随口道:“依我看就叫沈孟好啦。”
【八五】树
沈时苓的提议让孟景春愣了一下,沈英走过去将孩子抱过来:“叫沈孟也太敷衍了。急着取名做什么,这么小丁点儿的人现下还用不到名字,先给个小名喊着,往后若要用到名字,再议无妨。”
他这话说完,孟景春招招手,他便凑过去:“什么事?”
孟景春道:“小名叫树好不好?”
沈英也不问为什么,立即表示赞同:“恩,就用这个。”
一旁的沈时苓见状也意识到自己的提议打了水漂,估计此时若孟景春随意说个名字沈英也会立时叫好的,便不再多说。起名一事,便就此打住。
那边沈代悦将书匣送了过来,说札子已是印了出来,今日才刚拿到,便先拿来给孟景春过目。沈英打开书匣,将书册取了出来递给孟景春,她看了半晌,这才回神接过去。
书皮干净,内页整齐。孟院判诊病札,这是父亲短暂一生的心血,如今能重见天日,她心下的慨然一时间难以言表。
适逢产子之日又拿到父亲的札记,人生两重大事了却,实在已不能再圆满。
——*——*——*——*——
盛夏里坐月子十分熬人,这个不让碰那个不让吃,主要是连澡都不让洗,孟景春自觉十分狼狈,连沈英都不让进门。于是这一个月里头,沈英便被逼着在隔壁屋子睡觉,每晚偶尔能听到隔壁屋子的孩子哭声,起身去敲敲门,孟景春这才让他进去瞧一眼。
孟景春坐月子又要带孩子,府上请的|乳母几乎都快没事做了。沈英瞅着觉得孟景春太辛苦,便让|乳母多帮帮手,孟景春也好喘口气,安心坐月子。
好不容易熬过了这一个月,府上办了满月酒,热热闹闹请了许多人。小家伙被抱出来围观,粉粉嫩嫩的看着甚是可爱,然对人却是爱理不理的,怎么逗都不哭不笑,很是无趣。宗亭调侃道,这回外甥女是生了个小沈英,往后家里的日子估计要难过。
沈英闻言没给他好脸色看,小气吧啦地又让|乳母将孩子给抱回去了。孟景春见孩子又被抱回来,不知发生了何事,听|乳母一讲经过,抱着孩子不禁笑了。仔细瞧一瞧,小家伙眉眼确实是像沈英,若将来也是差不多的性子,那真是有得受了。
孟景春到底是年轻身体好,恢复起来也快,且最近忙着带孩子,吃得又不多,半夜也没法好眠,故而好不容易长起来的肉又迅速消减了下去。
孕期颐养了性情,生产之后整个人似乎也变了不少,她改了发式,肤色更亮,看起来倒是真长开了的样子。为人母的姿态要闲适大度得多,她也不与小心眼的沈英计较,每日笑盈盈的,看起来很是自足。
孟景春每晚都带着小家伙睡觉,沈英觉得床太小,每次一翻身,小家伙就醒了,甚是不方便,遂趁休沐,居然自己动手做了个小木床摆进房中。孟景春看着那小木床笑道:“结不结实?会塌掉么?”
沈英瞥她一眼,铺好垫子,将小家伙放进去,逗了一会儿,道:“往后让他一个人睡,男孩子跟爹娘挤在一块儿睡像什么样子。”
孟景春听他这样讲不免觉得好笑,有时候觉着自己在长大,对方却越发像个孩子,偶尔撒娇闹别扭求包容,却丝毫不伤生活之意趣,不减反增。
如今才觉得,对方是真实生动的普通人,不是清清冷冷离群索居的世外人,亦不是无情无欲对诸事心灰意冷虚度光阴的人,更不是心中空空外面却蓊蓊郁郁的空心树。
——*——*——*——*——
京城的秋日来得一如既往的早,菽园枫叶转红,淅淅沥沥的秋雨一场凉过一场。孟景春辞了衙门里的事情,却并没有因此闲下来。虽然府小人少,事情却并不少,加上又有孩子添乱,孟景春每日忙得却也充实。
她趁天好将棉被拿出来曝晒,免得晚上睡到半夜被冻醒。京城这秋日既舒服又美丽,临近傍晚时,孟景春收了被子,又在庭院里坐了一会儿,起身去伙房。
董肖佚不在,沈英自然忙得不得了,加上秋日干燥,便有些上火。孟景春一早嘱托厨工买了梨子,这会儿眼看着天要黑,便下锅炖了。
那边|乳母抱了孩子喂完奶,早早地便让他睡了,孟景春也得了个空,等着沈英回来吃晚饭。
孟景春在伙房坐着,等得有些晚。沈英姗姗来迟,正要揉她的头,却被孟景春给推开了:“老大不小了别老做这么幼稚的事,会揉乱的。”
沈英给她盛了汤盛了饭,等到两个人都吃完,孟景春又将炖好的梨端上来给他,说:“凉会儿再吃罢。”
沈英拿过调羹挖了一勺子汤汁,轻抿了一口,随口道:“你如今倒是越发贴心了。”
孟景春笑笑:“吃相爷的用相爷的,全家都指望着相爷那点俸银过日子,不贴心倒是不尽职了。”
沈英不理她这打趣,又挖了一勺子递给她吃:“近来天气是燥,你自己也得顾着些。”
孟景春吃了后,又是一副很好奇的样子盯着他问道:“相爷年俸多少从来都不告诉我,以前听人讲说是三千六百两,后来某次,张太医又说压根不到三千六百两。现下都过去这么久了,也不知相爷年俸涨了没有,往后府中若是开销大了,能否负担得起。”
她这话虽是认真的语气,却根本是在打趣沈英。沈英低着头斩钉截铁回:“这个如何能告诉夫人,若年俸多少悉数交代清楚了,往后我连私房钱都没得藏了。”
孟景春伸了手过去捏他的脸:“当真不告诉我?”
沈英瞥眼盯着她的手:“先前你还是说我老做幼稚的事,揉头算幼稚,捏脸便不算了?”
他这岔话题的本事当真一流,孟景春不与他计较,也没兴趣知道他一年年俸到底多少,起身佯作生气的样子就要回房。
沈英梨也不吃了,起身便追上去,孟景春转过身,说的不急不忙:“我先回房洗漱,你吃完再来罢,好不容易想起来炖一回梨,别浪费了。”
她回房时小家伙睡得正酣,|乳母说方才没吃多少奶小家伙便睡着了,过会儿兴许还会饿醒。孟景春说知道了,便让|乳母先去歇着。她洗漱完没过多一会儿,那边沈英也已经洗漱完过来了。
她头发还没干,拿了本书坐在床上看着,沈英拿过干手巾站在床边,捞过她潮湿的头发仔细地擦起来。孟景春低着头随口道:“董大人可还好?”
“应是将近临盆了罢,她身子骨不行,能安安稳稳养到现在也不容易。”
孟景春翻了一页书:“可知道陛下什么打算?总不至于生产了之后连名分也没有罢,就算董大人无所谓,可孩子毕竟是皇家骨血,应是不大可能养在宫外的。”
“是啊。”沈英略是慨然,回想起少年时代各自的意气风发,仿若还在昨天。董肖佚半生劳碌,现下这情形到底是不是其想要,真心无从说起。
孟景春不多问,接着低头看书。头发差不多快干了,沈英细嗅她发间淡淡青木香,轻轻将她拥进怀中,手已是不知不觉移至她领口。将近一年,已是忍得十分辛苦的沈英此刻有些难耐。
孟景春搁下书,抬手勾住他脖子,又仰头去亲他下巴,然后往下移动至他喉结处,张嘴轻轻咬了一口,手已是搭上了他硬邦邦的小腹。沈英闷哼一声,转瞬便将她压在了身下,按住她的手道:“别不老实,我们慢慢来。”
孟景春极易动情,此时反应竟比之前任何一次都盛。久旱逢甘霖,差不多便是这样的心情。她满足得叹息,沈英却希望她能更舒服,不急不忙安抚她取悦她。
秋夜一番凉,到两人这儿,却各自出了一身薄汗,似乎是再亲近也不够。
沈英轻喘着气问她:“如何突然想起来给那小家伙起小名叫树的?”
孟景春有些脱力地缠着他脖子,脸色潮红,长发散肩,好不容易喘了口气:“因为……相爷以前是空心树啊……”
因为曾经觉着你是空心树,所以越发想要靠近温暖之。后来见你渐渐有了温度,有了喜怒哀乐,不再是空有外面葳蕤的枝叶,这才发觉自己已陷了进去,且越陷越深越发不可自拔。如今你已是一颗实心树,便再也没有比这个更值得高兴的事情了。
她没有全然说破,沈英却已是知道了她的心意,心下不免有些戚动。
两人缠绵正值忘我之际,小家伙忽然就哭了。孟景春扑哧笑了场,沈英心道将小家伙安置到小床上居然也不能过安稳日子,实在是令人郁郁。
小家伙越哭越起劲,孟景春喘口气说:“恐是饿了,喂完便不会哭了,等我一会儿。”
沈英一脸惆怅,正值这当口,卧房外却忽然响起了敲门声。他们房中的灯还点着,小孩儿的哭声一声比一声高,|乳母正巧路过,听闻小孩哭了,便敲了门。
夫妻两人听这敲门声却甚是紧张,外面|乳母开口道:“夫人,树是醒了么,要帮忙吗?”
【八六】修行
孟景春忙起身披了衣,至小床边将孩子抱起来,同门外|乳娘道:“不必了,我来罢。”
她身上只松松垮垮地罩着单薄中衣,沈英怕她受凉,亦起身点了炭盆。孟景春中衣未系,里头也未穿小衣,站在小床边抱着孩子喂奶。小家伙闭着眼睛嘴巴却是不停的,很是享受的模样。
沈英走过去瞧了瞧,略生嫉妒,手中却拿了条小毯,给孟景春披上了肩,又从身后轻轻环住了她,将下巴搁在她肩上。
孟景春顿觉暖和了些,偏过头轻啄了下他唇角,又低头看怀中的小家伙,矮声道:“前两日母亲寄过来的家书中说以前养你时是怎样怎样的,我仔细一琢磨,觉着阿树与你儿时很像,不知长大后会是什么样子。”
“还是像你好一些。”沈英贴着她耳朵低声回她,鼻尖又轻蹭了蹭。
孟景春略觉着痒,便小声嘀咕:“别闹。”
沈英却不老实,吐息在她颈间,手也是从腹部移了上去。好在小家伙吃得不多,呼呼又睡了,孟景春这才松口气,将他重新放回小床里。
这夜几番折腾,到外头四更天的钟鼓声响起才心满意足地收了手,孟景春安安分分靠着他睡,鼻息均匀,睡相好得不能再好。沈英的手搭在她胸椎处,往上摸,手指便触到硬邦邦的肩胛骨。他低眼看她,一个睡相极差的人如今睡觉时这般乖巧,也不过就是这半年多的事情。孕期无法随意翻身,仰躺又很累,若这是被逼出的好习惯,想想当真觉得辛苦。
他心头一酸,下巴抵着她的额,轻叹了一声。
——*——*——*——*——
园子里最后一茬桂花香气渐渐淡了,天气很快冷下来,京城百姓均速速换上了袄子,寺中僧人却依旧衣着单薄,好像不畏寒似的。
圆慧蹭蹭蹭地跑到后边寮房,哗啦一声拉开师叔的房门,挤进一个圆圆的脑袋:“师叔,华严经的抄经本借我用用……”
陈庭方起了身,自书匣里取了抄经本走到门口递给他。圆慧却没急着接,眼珠子滴溜溜转了一圈后,终是开了口:“方才我瞧见漂亮女施主来了,现下在前头烧香呢,估计这会儿到客堂了,师叔你不去看看么?她好似还带了个包袱的。”
陈庭方没有回他。
圆慧又道:“师叔怎么不高兴的样子。难道是因为上回下棋被女施主赢了去,就不开心了吗?”
陈庭方伸手揉揉他脑袋,只说:“好好抄经去罢。”
圆慧鼓鼓腮帮子,这才慢吞吞地接过抄经本,合上门出去了。
陈庭方并没有往前面客堂去,而是去斋房拿了一盒红叶饼,折回来时,恰在寮房门口遇上了沈代悦。
沈代悦同他行了合十礼,陈庭方拉开寮房的门:“请罢。”
这时节坐在蔺草席上已是有些凉了,陈庭方拿了软垫给她坐。沈代悦也未多说,道了声谢坐下后,将手中包袱递了过去:“闲时在家做了件御寒衣物,天气冷了,多穿些别着凉才好。”
她先前来时从未送过东西,故而今日这举动有些不寻常。陈庭方亦将桌上点心盒递过去:“斋房新做的红叶饼,带回去吃罢。”
沈代悦未抬头,看着面前棋罐中的黑子不急不忙道:“师傅是我在京中难得能说得上话的朋友,这些时日与师傅探讨学问,受益匪浅。今日过来是同师傅道别的,我即将回乡,下次进京亦不知是什么时候了。”
陈庭方缓缓道:“听闻京中女学开办在即,何不再等一等呢?”
沈代悦淡笑着看着他,神情中又有些隐隐的局促:“家中要我回去了。”
陈庭方未再说,只起身取了炉上烧开的水壶,给她倒了一杯热水。
他只说:“诸事小心,路上平安。”
沈代悦点了点头,双手捧过茶盏暖手。
陈庭方清了棋盘,将黑白子分开,轻声道:“再下一局罢。”
沈代悦应声说好,便陪他下这最后一局棋。两个人落子都很谨慎,一局棋拖了很长时间,直到最后下成了一盘死棋。陈庭方看着眼前这棋局半晌,忽然淡淡笑了,他没有说话,又起了身,从藤条箱中取了一本手抄经,在沈代悦对面重新坐了下来,递过去。
只是一本寻常的手抄经,翻开来便是陈庭方端正清秀的笔迹。早知这手抄经本中夹了什么,她翻到那页,方看到夹在经书中的一根红手绳。
金刚结,加持力无有限期,若不愿佩戴亦不可随意丢弃,必焚烧尽毁。
沈代悦浅吸一口气,抬头望着陈庭方。
陈庭方却语声淡然:“留着罢,至少保个平安。”
屋外天色将昏,室内显出孤冷来,沈代悦终是起了身:“这便告辞了,无心师傅保重。”
陈庭方未起身送她,低头将那包袱打了开来。
——*——*——*——*——
十日后,沈代悦跟着沈时苓启程回华阳城,孟景春带着阿树坐马车送他们到城门口,待她们走远了,这才抱着阿树又上了马车,嘱咐车夫道:“去一趟圆觉寺罢。”
自去年与沈代悦一同去过之后,她再未去过圆觉寺,想来早前也在寺中求过求子符,如今遂了愿,按常理也该再去一趟还愿。
到了圆觉寺,她在前头烧香还了愿,又许了全家平安,便抱着阿树在客堂坐了会儿。眼见着角落里打瞌睡的那个小和尚很眼熟,想起来是陈庭方那位古灵精怪的师侄时,那小和尚忽然睁开了眼,睡眼惺忪地环视了一遍客堂,拍拍ρi股站了起来。
他眼神倒也机灵,一眼便瞥到了抱着娃的孟景春。圆慧小小年纪记性不比孟景春差,蹭蹭跑过去,像模像样行了个合十礼,说:“女施主许久不来了啊。”
孟景春淡笑笑,圆慧却忽地凑上来,盯着阿树左看看右看看,好奇地打量半天。阿树亦是睁着眼,一双乌溜溜的眼睛也盯着圆慧。
圆慧神神叨叨:“这位小施主是大富大贵之命啊,女施主生了个相才。”
孟景春忍住笑,起了身道:“我想见一见你师叔无心师傅,不知可方便?”
圆慧目光还停留在阿树身上,他伸出胖乎乎的手指头戳了戳阿树的脸,软绵绵的觉着很好玩。好不容易回过神,对孟景春略表歉意后,飞也似的跑去后面寮房了。
孟景春在客堂又等了会儿,半天才等到陈庭方。天气正好,陈庭方便邀她出去走走。他见孟景春抱着孩子倒也并不觉着惊奇,只温声道了一句恭喜,便不再赘言。
旧友相聚,不求话多。寺中到底清净,又正值这寒秋,显得有些萧瑟。孟景春佯作无意地提了一句,说今日是送沈代悦出城,故而恰好过来一趟还个愿。
陈庭方只浅声道:“是么,这么快就回去了。”
“似乎是家中说了亲事。”孟景春低头看地上枯叶,“也不小了,故而家中也有安排。”
“恩。”陈庭方浅应了一声,孟景春怀里抱着的小家伙却忽地哭起来。
阿树看到陈庭方,直愣愣地,忽然就不哭了。陈庭方朝他淡笑了笑,阿树便咿咿呀呀地上身往前探,伸了手过去要他抱。
陈庭方顿时有些局促,孟景春说没关系,便递过去让他抱一抱。
陈庭方接过阿树,阿树手抓着他佛珠不放,蹭啊蹭的,将口水都蹭上了他身上的海青袍。孟景春见状赶紧将阿树抱回来,略表歉意,将帕子递了过去。
陈庭方忙说无妨,也未接那帕子,只看着阿树淡笑。半晌,他才缓缓道:“同科之间现下最圆满的,想来只有你了。”诸事自在,心平气和,这是修行人也不一定能到的地步。
孟景春却道:“心中自得,于是一切自得;心中热闹,遂一切皆热闹;心中孤独,则怎样都是孤独的。你离开俗家这么久,想念过家中双亲吗?”
陈庭方未回她,已是转了身,低头迈步往前走。
这世上能放下的事似乎很多,挂念在心中深处的,却一直还在。
孟景春并非劝他,旁人的话不过是个态度,如何听如何想,都是自己的事了。
她趁天色早便告了辞,不再多叨扰。
是夜,陈庭方做完晚课往寮房走,却见玄慧长老站在廊前等他。玄慧将近百岁高龄,却依旧精神矍铄,陈庭方依玄慧出家,是非常难求的因缘。玄慧觉得他颇为灵慧,小小年纪便很是通透,可惜却只差了那么一步,再也不能往前走。
陈庭方俗家的亲朋好友众多,挂念他的也常来看他。大多他都避着不见,以求心中清净。玄慧看在眼中,却也知道他的心病在哪里,一直不曾点破。
夜深露重,一路踏足前行,玄慧笑意吟吟地开了口:“无心啊,为师在你这个年纪的时候,还在俗家浑浑噩噩地过日子呢。你如今不过十几岁,自诩看破俗世红尘,但其实未必呢。”
他不过只提了这一句,陈庭方约莫已猜到了他的意图,只报之以淡笑,并未Сhā话。
玄慧又道:“天下这般大,你踏足之处,是不是只有京城这一小块地方?”
陈庭方回曰:“是。”
玄慧倏地停住步子,转过身来,望着自己的徒儿道:“修行并非避世。不是你每日在这寺庙之中,避开故人旧事,便是修行,你明白吗?”
陈庭方久久不言。
“以为一个人,一件事,一处地方,便是整个天下,未免有些草率了。”他说着,将一串紫檀递给他,“你尚年轻,还能上路。”
【八七】“内情?”
十月,董肖佚产子,皇上赐名子江,同年改元建昌。
一时间朝野议论纷纷,是个人都能猜到董肖佚生的这个儿子是什么身份。群臣都见识过皇帝手段之狠戾,识时务者这时候均是不敢冒头的,但也有人偏偏往枪口撞,认为既然董肖佚产子,便不能继续留任丞相之位,望上考虑周全。
此时董肖佚在深宫中坐月子,自然不理会外面这些事。
没过几日,又有人上本,中宫之位空缺已久,提议立董肖佚为中宫。
皇帝不作回应,几日后,却在宫中替董肖佚的儿子办了满月酒。帝王之心不可轻揣,众臣均在观望。
十二月末,董肖佚回政事堂,竟当作什么事都未发生一般。之前一年,沈英总理朝中事务,如今董肖佚重归政事堂,左相之权亦是得悉数交回。
朝中亦有人替沈英鸣不平,先皇在时,陈相因年迈故而经常不理政事,诸事均经由沈英之手执行;如今董肖佚仗着圣宠稳坐朝中第一把交椅,沈英代为总理朝中事务不仅没有功劳,连苦劳亦是没有。
多年右相命,操着左相的心,看着竟是一点盼头也没有。然而当事人沈英自己,却是一点回应也无,仿若朝中这些抱不平,说的不是他一般。
但就这时,沈英终于递了本密折。说密也算不得密,毕竟朝中都知道沈英递折子了,但至于他递的是什么折子,大家只能掏空脑子发挥无尽的想象力了。
三日后,董肖佚封后。
一众人纷纷揣测,是不是沈英那本折子起了作用。又道沈英果然是城府颇深老奸巨猾,将董肖佚赶回后宫,将来左相的位置便是沈英无疑了。
结果又传出消息说,董肖佚虽为中宫,但不掌后宫印信,不理后宫之事。反倒是将久居楚地的戎淑仪娘娘请回了京,代中宫执管后宫诸事。
于是董肖佚仍旧着女冠服,行走于朝堂之间。有了中宫娘娘的名分,朝堂间无人再敢七嘴八舌地妄言,只好认了这现实。
不过说到底,这些的确是于礼制不合,董肖佚为避免莫须有的口舌,只比往日更为勤勉。好几次沈英都收拾东西准备回府了,却见董肖佚那边的灯还亮着。
这日沈英回府前顺道过去送东西,见灯还亮着,便敲了敲门。董肖佚过来开了门,沈英正要开口,董肖佚却立即示意他低声说。沈英往里一瞥,才见室内摆了张小床,子江正在酣眠。
董肖佚迅速关上身后门,站在走廊里接过沈英递过来的折子,道:“昨日荆州牧递的那本折子看到了么?门下省……”
沈英却打断了她,只道:“你如今又非孑然一身,辛苦成这样子,便是你要的么?”
董肖佚略有些疲倦地靠着身后门板:“不知道。”
沈英抿了抿唇:“不知道所以每日熬到这样晚么?”
董肖佚脸有倦色,稍稍低了头,抬手撩起耳后碎发,声音略哑:“若不在这里,我不知在宫中能做什么。我熬了近一年,那里闷得让我难受,以为能想得开,却到底还是——不行。”她眼中锐利将近灭了一半,纜乳芟缕H醯乒獯蛟谒脸上,表露出一番浓浓的倦意来。
沈英这几年照料人的本事有所长进,但劝解安慰旁人,他依旧技巧拙劣。孟景春用不着他劝解开导,反倒是他自己总成为被疏导的那个人。
面对一脸疲态又无可奈何的董肖佚,他顿时哑了口。往常她明眸善睐,不必开口,眼中气势都咄咄逼人,如今这模样,看起来倒有些不似董肖佚了。
沈英只道:“我听闻有些人产后便是如此,容易疲劳且情绪可能低落些,兴许过了这阵子便好了。我不耽搁你时间,事情处理完早些回宫罢,天都黑透了。”
董肖佚闻言转过身开门进屋,沈英便独自离了政事堂。
他回到府中已近戌时,虽如此,府中却仍旧很是热闹。沈时苓今日刚从楚地回来,觉着沈宅怪冷清,遂与严学中一道往菽园来,顺道瞧一瞧侄子。
天气很冷,孟景春白天让厨工备了馅儿,晚上包饺子。沈时苓在一旁抱了会儿阿树,见他睡着了,便很是不舍地又交到|乳母手中,坐下来看孟景春包饺子。孟景春本来手艺拙劣,入冬后悄悄包了几回,如今却也包得挺像模像样。
天色渐晚,见沈英还未回,孟景春怕沈时苓与严学中饿了,便让厨工先下了饺子,又去烫了一壶梅子酒。
席间严学中问她是否还打算再回衙门,孟景春道:“眼下是不能了。”
一旁的沈时苓抿了口酒,却说:“衙门里有什么意思,朝中俊才虽多,可能往上爬得飞快的,却没有几个。继续在衙门中耗着,家里的事情也想顾,极有可能两边都周顾不好,反而累了自己。”
说起来也是,孟景春当初考功名不过就是想解开当年的一个结,如今案卷也看过,事情始末也都知晓,继续耗在衙门里,已超离她本意之外了。
三个人吃得差不多时,沈英回来了。沈英见府中点了这么多灯,猜也猜得到是沈时苓到了。
他进屋将挡风斗篷摘了挂起来,闻见饺子香已快要饿死。孟景春赶紧起了身,说去伙房再煮一盘饺子来,沈英却也跟了出去。
孟景春回头,笑说:“你跟出来做什么?”
沈英两步走上来握住她的手:“冷啊,找个热乎的手取取暖。”
孟景春也不理他这打趣,两人携了手往伙房去。沈英道:“时苓趁我不在又与你说什么了?”
“没说什么,只说不要再去衙门了。”孟景春觉着冷,哈了口气接着道:“不过我原本也不打算再去了。”
“难不成你近来研习医书还当真琢磨出门道来了?”
孟景春“恩”一声,故意拖长了尾音:“是啊我还打算在门口挂一匾额——悬壶济世,下头再题一行小字:疗效不予保证。”
沈英揉揉她脑袋,已是到了伙房,等厨工下饺子间隙,孟景春又不知想起什么,随口问了一句:“说起来……董大人还好吗……”
沈英却只说:“不是很好。”语声明显矮了下去。
连他都这样回,想必是真的不好。孟景春不知说什么,侧身靠着沈英,看着灶台上腾起的白雾走神。
沈英不想连她也因此郁郁,便道:“人走自己选择的路,冷暖自知。你我皆是旁人,体味不到其中悲喜,故而……”
孟景春听出他话中的意思,倏地直了身:“相爷的开导太拙劣了,行啦,饺子都好了,先回前边。”
厨工将饺子盘递给她,她端过来便匆匆往前边走,怕饺子凉了。到前边,沈时苓见他们一起过来,还忍不住揶揄了两句。
沈英坐下来问道:“今日回来的?代悦怎么样了?”
“还是老样子,有书看随便怎样都好。”沈时苓仍是百无聊赖地抿着小酒。
“听说家里替她说了亲事,你把过关么?觉得如何?”
沈时苓搁下酒盏:“那小子我见过,家里财力雄厚,人品却是一般,且为人没有雅量,略有些粗俗,代悦若是过去,恐怕等于嫁了枯木。爹看人的眼光不行的,你又不是不知道。”她顿了一顿:“夫妻夫妻,若回了家连话头都接不上,我吟一句诗你说什么破玩意儿,那两个人都是受罪,还是不要捆在一起的好。”
沈英闻言淡笑笑,拿过小碟倒了点醋,又说:“那怎么办?一门亲事又打了水漂。”
沈时苓相较沈英似乎开明得多:“能怎么办,我们家一个早婚的都没有,都拖到二十多。总不能因为急着将她嫁出去,便随随便便说个人家,就这么一个妹子,你舍得我还未必舍得呢。代悦若没有合心的,我养她一辈子还是很容易的,反正她有书就好了。”
沈英不发表意见,忽然想起陈庭方这茬来,偏过头问孟景春:“你前几日是不是去过圆觉寺?”
坐在一旁的孟景春回道:“恩。”
“陈庭方还在寺中么?”
桌上三双眼睛齐刷刷地望向了孟景春。
孟景春“呃”了一声,末了道:“据寺里的一个小和尚说……陈庭方十月就离寺了。”
沈英手中筷子顿了一顿:“离寺了?难不成还俗了么?”
孟景春忙摆手道:“这个倒是没有听说,我听那小和尚说,他师叔出门游历去了,故而不在寺中。”
沈英顿觉不寻常,便说:“如今天气这般冷,什么时候游历不好,偏偏这个时候游历?那小和尚可说他往哪边去了?”
孟景春略蹙眉:“这个倒没有。”
沈时苓恍然大悟道:“我说呢,小丫头怎么这次回去一句多余的话也不讲,原来是小和尚也离了京啊?”
孟景春略一想,却很是冷静地回道:“我觉着不像,代悦离开京城那日我便去过圆觉寺,陈庭方一点要走的迹象也没有。何况,他若是为了追上代悦离开圆觉寺,也不会等到十月。故而我觉着,代悦应是不知道他离寺的事情。”
她这边说完,屋中稍沉默了一会儿,严学中却开了口:“为何提到陈庭方与代悦有关联,你们均是不大高兴?依我看,陈庭方的出身样貌才学,没有一样配不上代悦的。”
沈英咋舌,孟景春看了一眼姐夫,心道原来对于这种事,刑狱出身的人居然一点也看不透其中内情啊。
【八八】心事
严学中见他们这般反应,又讪讪看了一眼沈时苓:“难道,有什么不对?”
孟景春忙打圆场道:“兴许,只是觉着陈庭方体弱了些罢……”
“还好罢。”严学中却说,“我有一回在圆觉寺见过他,觉着似乎也不像是体弱多病的样子。兴许是书生气太重,故而觉得弱了些?”
“呃……”孟景春顿时被他这话噎住,不知怎么回他。
陈庭方自从去了圆觉寺,兴许是忧心的事情少了,整个人确实是渐渐好起来。寺中不论作息、环境还是饮食,既能颐养心境又能养身,对陈庭方而言确实大有裨益。
沈英见状,立时打断了这个话题:“不过随意一说,深究做什么。”
沈时苓却来了兴致,道:“我听说这个陈庭方与之前的二皇子私交甚好,那位二皇子一过世他便立时遁入空门,照此看来莫不是个断袖?”
“呃……”孟景春忙摆手,“不是不是……”
沈时苓轻挑眉:“小孟这般反应我倒更确信他是个断袖了。”
孟景春忙解释道:“可能就是太固执了些,容易钻死胡同,断袖……怕还称不上罢。”
“那便是瞧着像个断袖?”沈时苓道,“你们均见过这位状元郎,偏偏我一人从未见过,早知道趁他在京城时该会一会,好好瞧一瞧其人品。若当真心善且不狡诈,这般聪明且识情趣的人,合代悦那小丫头的胃口,便是可以理解了。你们莫以为这样的人寡义薄情,这样的人若对一个人上了心,那便当真是死心塌地。只是不知代悦那小丫头,有没有这个本事了。”
她略停顿,轻蹙眉道:“若代悦当真不知他要离寺,那离京前特意去圆觉寺便是别有用心了。现下想来,小丫头手段倒也算厉害的,好一招欲擒故纵。”
孟景春听着哑了口,过了好半晌才道:“不、不至于罢。”
“情爱中这般小算计,有时无妨真心。诸事皆有限度,未越线便用不着指摘太多。”
沈时苓说罢起了身:“若这桩缘分到最后能两情相悦便是再好不过,只是依我看,陈庭方也是个人物,且两人年纪都小,这路恐怕要走很长。”她偏头瞥了一眼严学中:“时辰也不早了,也该回去了。”
严学中起身去拿挡风斗篷,沈时苓招手与沈英小声说了两句话,便随同严学中一道出了门。沈英与孟景春送他们到门口,待他们的马车消失在街道尽头时,孟景春揽过沈英手臂:“方才长姐与你说了什么?”
沈英笑着拍了下她脑袋:“说你都快瘦脱形了,让我喂你吃些好的。”
“才不信。”孟景春笑着拖他往府里走,仰头看一眼黑漆漆的天道:“今年的雪不知何时才能下呢。”
沈英偏头看她,略走了神。她的确是清减了许多,笑起来颊边酒窝陷得很深,细瘦的胳膊挽着他的小臂,却格外使力。
趁孟景春不注意,他便凑过去亲了她一口,动作之快让孟景春咋舌。
府里灯笼全点上了,沈英便岔开话题道:“瞧瞧多浪费,点这么多灯给谁看。”
孟景春不理会他这小气的样子,只道:“方才见你都没有吃几个饺子,饿得厉害便再去吃一些,伙房还有的,下热的吃。我先回房看看阿树。”
她说完便松了手,沈英便站在原地望着她往后院去。
本来今夜心情便有些郁郁的沈英,因为沈时苓方才那两句话,陡然间心更沉。虽然沈时苓不过随口一提,但这寥寥两言却让他忧心忡忡。
而立之年,膝下有子,父母健在,本应是值得庆幸之事。然如今他远在京城,父母却在万水千山外的华阳城。幼年时读书,书上便说父母在不远游,怕的是错过诸多重要的时刻。父母渐老,不能奉养在其身边,也是人生一大憾事。
父亲的身体已一如不如一日,沈时苓说父亲近来只能卧床静养,希望他有空能回去看一看。
还记得成婚时,父亲那发福的样子,走一段路便要停下来喘一喘,一把年纪了,却仍旧日夜颠倒地活着,忙起来不好好吃饭,吃起来又暴食过度,有什么小病小痛从不愿意见大夫,浑身的臭脾气。
他立在原地,夜风吹得他骨头冷。想想年少时做的那些事,即便心中仍是梗着,可——他到底是父亲。现下他身体渐渐老去,一切都不似从前威风的样子,沈英只想了一想,便已是难过。
即便儿子离家多年,每年却还惦记着往儿子的宝丰户头上存上些钱,只是因为怕他在外头过得不好。口中所说的话虽然还是硬邦邦的,一副拒人以千里之外的样子,但——
沈英深吸一口气,觉得脊背疼。
上半年在楚地办事,因太忙碌,连家门也只回了一次,没料这才半年过去,父亲的身体便成了这个样子。
眼看着除夕在即,又是一年过去,他却不知归程是何时。
晚上睡觉时沈英辗转反侧,一向容易入睡的孟景春却也迟迟未睡。沈英再次翻身时,孟景春忽伸手搭住了他颈侧,大拇指轻抚他下颌,柔声问道:“相爷有心事,不妨说一说。”
沈英迟滞了一下,回过神却将她揽进怀中,闭了眼道:“今日不说了,睡罢。”
孟景春察觉到他心事,可他当下却不愿说,便只能当他心中已有了打算,遂也未多问。
——*——*——*——*——
今年的除夕夜与去年又不一样,兴许是得子的关系,新皇却也大方起来,办了宫宴,邀三品以上大员及命妇进宫赴宴,同过除夕。
沈英、严学中均在被邀之列,遂孟景春与沈时苓也一并被邀。
除夕当日刚过中午,命妇们便先进宫向太后、中宫请安。然还未见到太后与中宫,命妇们便被告知,中宫抱恙,不必前去请安了。遂一众命妇只去乾宁殿与太后请了安,便被淑仪娘娘请去喝茶。
戎淑仪将一众人请过去,好茶好点心伺候着,自己却只坐了一会儿便走了。到底是性情寡淡,将这面上的事情做到,却也懒得与这些高官夫人周旋客套。
孟景春挂念着家中的阿树,看着矮桌前的精致茶点却也没有胃口。周围命妇聊的话题她参与不了,便望着殿内的香炉走神。沈时苓见状,坐到她旁边,说:“好歹吃一些,晚上的宫宴能吃多少?别饿着,不然哪有力气照料阿树。”
孟景春拿了一块点心,刚递到嘴边,对面忽有一夫人望着她开口道:“这位是孟大人罢?”
孟景春放下点心,礼节性地颔首。
那夫人道:“孟大人年纪轻轻做了女官,是以中宫娘娘为榜样么?”
对方语气不善,孟景春淡淡看过去,没有开口。
旁边又一命妇道:“孟大人与中宫娘娘如何能一样,中宫娘娘拜相封后,那自然是旁人比不得的。”
那夫人道:“孟大人也算攀了高枝儿,右相夫人也是了不得的。”
孟景春淡笑不答,很有雅量地低头抿了一口茶,又心平气和地搁下了茶盏。
然旁边沈时苓冷眼看着,却是忍不住,挑了眉回过去道:“这位夫人方才说孟大人以中宫娘娘为榜样,却又说孟大人攀了高枝儿,难不成在暗喻什么?”言下之意,你难道是说董肖佚是在攀高枝么?
沈时苓今日不过着一身三品命妇服,平日里又不与这些高官夫人们往来,自然很难被认出来。那夫人见了,刚要回嘴,旁边一人却拽了她衣裳一把,示意她不要再说。
沈时苓这下才不急不忙端了茶盏,轻抿了一口茶。她稍稍靠向孟景春那边,道:“这些人的话别往心里去,一群红眼病,无聊作的。”
孟景春没答话,只稍稍颔首。
这边刚消停,忽有内侍匆匆忙忙进了殿,他迅速环视一圈,照命妇冠服找到了孟景春,速速跪了下去,道:“中宫娘娘有请孟大人。”
孟景春起身随内侍往中宫的寝殿去。先前听闻董肖佚病倒了,也不知现下是什么景况。董肖佚于她有恩,可她却帮不上董肖佚,便总觉着亏欠。
入殿后,便由宫女引她往里走。董肖佚未躺在寝榻上,却窝在一张宽大的矮椅中看折子。孟景春刚要向其请安,董肖佚却抬了手,声音略哑:“不必了,坐罢。”
孟景春道了谢,这才坐下来。短促的几瞥中,已见董肖佚脸色极其憔悴枯槁,全然没有了往日的神采颜色。
“阿树好么?”董肖佚搁下折子,这样问她。
“好。”
董肖佚似是略有些羡慕她,唇角浮了淡笑:“我们许久未见了。”
孟景春见状一时不知说什么好:“董大人……中宫娘娘……”
董肖佚神色略滞,却又有些自嘲:“不过才这么久未见,你连如何称呼我都需要选择一番——”她微微偏过头去:“我要的太多了,故而现下也不知自己是什么身份。”
孟景春识趣地未开口。
“能帮我个忙么?”
孟景春这回却挑了个最不会错的,回说:“姑姑请讲。”
【八.九】突转
屋外光线渐渐暗了,冬日天光短,孟景春从殿中出来时,忽觉脸上一凉,这才发现外头已开始稀稀落落地飘起了小雪。
一场除夕宫宴结束,却压根没有填饱肚子,离宫时路上已开始积雪。孟景春闷声不响地靠车窗睡觉,沈英却也不扰她,直到车子行至家门口,这才轻拍拍她,说:“到了。”
孟景春醒过神,低头匆匆下了马车,往园子里去。沈英走在她身后,见地上积雪,不免多说了一句:“小心地滑。”
孟景春“恩”了一声,放慢步子,穿过空荡荡的花架,忽然开了口:“相爷希望阿树有一日成皇子伴读么?”
“怎么了?”
她语声淡淡:“只是突然想到了。”
沈英自然知道她今日见过董肖佚,这会儿突然提起这茬,想必是董肖佚于她提了一提。沈英道:“不必多想,那是很久之后的事。现下——”
孟景春转过身来,缓缓道:“今日董大人问我,能不能让阿树常进宫,免得子江太孤单。”孟景春稍顿:“看样子,董大人打算离开京城了。”
沈英愣了一愣。
孟景春随即又转过身去,接着往前走:“若这样的话,不用到认书识字的年纪,阿树可能就要进宫了。”
沈英跟上去,走在她身侧。
雪花已是落满肩头,孟景春却没有再开口。
孟景春回屋时,阿树还在睡,小半张脸埋在软绵绵的被子里,睡得很是香甜。孟景春伸过手给他压好身侧的被子,阿树却似察觉到一般,从被子底下探出一只小手来,倏地一下就抓住了孟景春的小拇指。
孟景春笑了,待阿树松了手,她这才将手收回。
沈英在一旁看着,浅声道:“恐怕不能遂董大人的愿了。”
孟景春偏头看他:“为何?”
沈英语声平淡,似是已思虑良久:“我们回楚地罢。”
孟景春闻言一愣,看着他的侧脸问道:“相爷要辞官么?”
沈英淡笑:“是啊,夫人莫不成担心我辞官后没办法养家?”
孟景春听他这调侃,目光却未移开。烛火轻跳,沈英神情温和,侧脸一如几年前的模样,竟是丝毫未变。也不知为何,孟景春忽想起初识时给他送枇杷那回,他对她说“稳重些”的模样。那时他强忍疲倦,站在门口与她说话,虽态度温和却拒人以千里之外,说的话也是老成非常,一副过来人的姿态。那时的自己,也从未想象过他还会开口调侃的模样罢。
——也不过短短几年时间。
沈英偏过头来,对上她略滞目光,微笑着在她眼前晃了晃手:“怎么了?”
孟景春陡然收回神,望着他久久未言。若他辞官回乡,那她便跟着他回乡。沈英在她眼中虽并不是无所不能,但她足够相信他,并愿意支持他的决定,便不需多言。
沈英将她揽进怀,轻拍她后背,缓缓说道:“若你也觉得辞官更好,我明日便写折子,但当下递不上去,得再等一个时机。”他稍作停顿:“父亲身体不大好了,我想趁春闱时告假先回去一趟,你要一同去么?”
孟景春心中默默叹了口气,这几日他愁眉、寝食难安,原是因为父亲身体不大好。身为人父方知父母恩,到这时候,自己也会怪太迟了罢。
孟景春回说:“也好,母亲上回在家书中说想看一看阿树,这回带阿树回去,想必会很高兴。”
沈英轻吻她前额,余光却瞥到小床上躺着的小家伙睁开了眼。沈英目光移过去一些,空出一只手来挡了小家伙眼睛,小家伙倒也配合得很,居然也不哭闹,探出手来扯住沈英的衣袖,又接着睡了。
——*——*——*——*——
过了正月,礼部及翰林院开始忙春闱之事,其余衙门则还冷冷清清的,大多没什么事做。
政事堂难得不忙,沈英便酝酿着告假一事。董肖佚自除夕那阵病倒后,也是足足养了一个月,这才重新回了朝堂。她见沈英有些心不在焉,便猜到了一二。
沈英看着她也觉得奇怪,因先前孟景春说董肖佚有远离京城的打算,而现下看着,她却是一点要走的苗头也没有。
董肖佚做事依旧尽职尽责,一点也不马虎。六部衙门暗中给了她一个“铁面中宫”的外号,说她太凶太苛刻。董肖佚不是不知道,她只是懒得理。
这日下朝,沈英走在前头,董肖佚忽喊住他,匆匆走过去,随口问道:“你最近这样子,是想要告假么?”
一旦沈英告假,政事堂诸事便悉数落到董肖佚身上了。董肖佚提前问一句,无可厚非。
沈英也不打算瞒她,便据实说了。董肖佚末了也只是说:“趁早回去罢,要告假得尽快。”
沈英未揣透她的意思,却也很是速度地告了假,时隔几日获准后,便回府收拾行李了。
孟景春其实一早便准备得差不多,对于远行她倒无所谓,只是有些担心阿树会吃不消这漫长归途。行车不比在家中安静,小孩子睡不好会哭闹也很是寻常。
沈英对此有些歉疚,孟景春却说不要紧,她有信心能搞定这个小家伙。
临行前,沈时苓前来送他们。她现下已将生意做到了京城,故而一时半会儿也回不去。她只道:“帮我带声好,让老头子别操心家里的生意,我都打点好了,没什么好担心的。”
沈英说知道了,便让孟景春先上车。孟景春却说道:“我有话要与长姐说,你先上去罢,我马上来。”
沈英不知道她们两个有什么话好讲,碍于面子又不好直接问,便只好先上了马车。
孟景春确认他已上了车且没有偷看,这才从袖中摸出一个小瓷罐来迅速塞到沈时苓手里。
沈时苓被她这神神秘秘的动作搞得一愣。
孟景春却凑过去小声道:“我已按照方子制成小蜜丸了,每日温水送服即可。我问过张太医,这丸药就算起不到效用,也是极温养的,故而长姐可以试试。”
沈时苓一时哑然,先前不过是与她提过一次这丸药,这会儿她将离京,竟当真提前做了出来给自己。
她收了那瓷罐子,一时间不知说什么好,也只道了一声:“费心了。”
孟景春淡笑笑:“长姐保重。”她说完便转身上了车,又撩开车窗帘子,朝门口站着的沈时苓挥了挥手。
她上车后沈英递了本书给她,随口问了一句:“方才说什么了?”
“说相爷坏话。”孟景春头也不抬,翻了一页书道:“你抱会儿阿树罢,车子颠得厉害,他这么睡小心滚下来。”
沈英便默默转过身去将小家伙从榻上抱起来,阿树似是觉着这臂弯靠着比母亲的还要舒服,便又将脑袋往里头埋了埋,继续呼呼大睡。
——*——*——*——*——
他们的马车出城没过几日,董肖忽然就辞了官。
据闻她只是通过门下省往上递了折子,本人并没有露面,也再未去上朝,众人便揣测董肖佚恐怕是回去安心做她的中宫娘娘了。
然而宫里却丝毫找不到董肖佚的影子。
外人自然不知,董肖佚已是带着子江走了。她最初的打算是自己出去一阵子,将子江留在宫中,因是怕子江孤单,故而生出了让阿树进宫陪一陪子江的想法,但那日她明显察觉到了孟景春的不乐意,便就此打消了这念头,索性带着子江一块儿走了。
以她的财力,养大一个孩子是轻而易举的事情。教导其成才,也并非很困难。
离宫那日她连行李也未收拾,依旧是抱着子江出了门,说是往政事堂去,宫中便未有人疑心。
她走前留了书信给他,言简意赅,也不过是说不必特意遣人找,人在世间飘着,有缘总会再见。
董肖佚离宫那日,天气渐暖,杨柳抽芽,万物复苏,是十足的好兆头。她不似孟景春,懂得享受岁月之安乐;也不似沈时苓,爱财如命一心只求做大生意,并不会被夫家所累。她要走的那条路,在少年时期便已经画好了方向,人至而立,短暂的疲惫中她妄图与所爱之人厮守,试图妥协,却发现自己的心还在少年时的那条路上。
一场大病结束,才想透其中干系。曾经以为耗得太累了,索性顺水推舟安于现状,兴许可以达到自己所求,却没有料到,以她现下这般状态,看着什么都有,其实诸事不顺,也拖累了旁人。
多少年来身上一直负有重担,如今终于全部卸下,轻松地舒了口气。
子江窝在她怀里笑,依依呀呀也不知在嘀咕些什么。董肖佚空了一只手,神色平淡地轻轻挑起马车帘子,透过车窗回头看了一眼,京城城门已在视线中渐渐远去,越来越小越来越小。
她留给他的信中,末了还说了类似这样的话——少年时你放豪言说将来要带我一道去看看这天下河山,然现下你身居高位,天下河山却只能放在心中,想去亲历也不再是易事,我带上子江,且代你去看一看。
她知道他的性子,看到这里他定然会拍下信纸,说一些自暴自弃的幼稚话。
董肖佚猜得没错,她走后第二天,皇帝瞧见那封信,一字不落看到最后,将信纸压在腕下,略有些孩子气地自言自语道:“你去好了,若回来时发现我已经死了,你将看到的听到的写下来也好画下来也罢,烧给我。”
【九零】十室九病
沈英一行抵达华阳城,正是春光明媚好时候。
由是出发前也未与家里通过信,沈夫人得知他们到了则是惊喜非常,匆匆忙忙出门相迎。沈夫人顾不得沈英,一心全在孟景春身上,瞧她又瘦了便絮絮叨叨说了许久。直到沈英将阿树从马车中抱出来,沈夫人的目光才移了过去。
她按耐住喜悦之情,看了一眼沈英。沈英又看看孟景春,这才将阿树给她抱过去。
沈夫人一时慨然,沈时苓成婚已久一直无后,沈英则是一直拖到快而立之年才成了婚,府中冷冷清清多年,已太久未听过小孩子的声音。阿树刚醒来,一双眼朦朦胧胧望着沈夫人。
沈夫人低头看着阿树愣了神,仿若看到当年还在襁褓中的沈英。直到沈代悦从府中出来,她这才回了神,将阿树又递给孟景春抱着,笑道:“进去罢,别站在门口了。”
沈英自然惦记着父亲的身体,便不由提起,沈夫人未多说,只领着他们往后边走。一行人到了沈老爷卧房外,沈夫人停住步子,道:“他还不知道你们回来,我先去说一声。”
沈英站在原地,脸上神情落在孟景春眼中竟有一丝难揣。她不清楚他年少时是怎样与父亲翻的脸,亦不知这些年这对父子之间到底有什么样的来往,到现下这情形,他是何样心境,她并不能琢磨透。
孟景春腾出一只手握了握他的手。沈英反握之,平和有力,示意妻子不用担心自己。
沈夫人未再出来,只一侍女走了出来,低头道:“老爷请少爷少夫人进去。”
沈英携孟景春一道进了屋,只见沈老爷半躺着,指着案上漆盘道:“我要吃粥,让他喂我。”
他的手微微抖着,像是中风后的症状。沈英默不作声走过去,端过案上粥碗,在床边坐下来,挖了一小勺粥递过去。沈老爷看着他,一直微黯的眸子里有了一些亮色,然他吃着吃着,嘴角总有粥淌下来,沈英便腾出手取过帕子,耐心替他擦掉。
沈夫人在旁看着,心中百感交集。
好不容易喂完了一碗粥,沈英将空碗搁回案上,回头示意孟景春过来。孟景春喊了沈老爷一声,沈老爷“诶”地应了一声,目光已是移到了孟景春怀中抱着的阿树身上。
他颤抖地抬了手,轻轻地招了招。孟景春走近了,将阿树抱到他面前。小家伙尚不会喊人,却一个劲地笑着,一双眼睛伶俐非常。沈老爷微微眯了眼,唇角亦不自觉地微微上扬,半天才问:“叫什么?”
孟景春温声回:“名字还未起,小名唤作阿树。”
沈老爷凝神看了一会儿,哑着嗓子说:“阿树挺好。”过了会儿又说:“名字就叫沈树罢。”
沈英坐在一旁一言不发,孟景春看了他一眼,他方说了一句:“儿子知道了。”
“这会儿是饭点,别在这儿耽搁了,去吃饭罢。”沈老爷说完已示意那侍女过来扶他躺下,一副觉得倦了,不愿再搭理他们的模样。
沈夫人站在沈英身后轻扯了一下他衣裳,沈英这才起了身,待孟景春沈夫人都出去了,这才跟了出去。
回府后的第一餐并未提前准备,吃得甚是简单,素餐淡饭,很是俭省。沈夫人道:“我是吃斋念佛的人,素食也惯了。代悦这丫头回来后竟也吃得简单,荤腥竟是碰也不碰了,还找府上厨工琢磨新的斋菜样式。只是委屈你们了。”
孟景春忙道无妨,路途中吃得乱七八糟,正好吃得清淡些养一养。沈英闻言却问道:“代悦如何不来吃饭?”
沈夫人看了一眼旁边的空位置:“兴许又回去看书了,不必管她。”
沈英有些忧心,孟景春自然知道他忧什么,代悦如今荤腥均是不碰,不知是不是因为陈庭方的关系。
餐桌上沈夫人忽提了一句,说如今楚地南边疫情严重,已然成灾,不知朝廷有没有重视起来。她说着叹了口气:“如今南边的生意全都停了,也不知这疫灾何时能过去。华阳城城门口应是守得死死罢?听说流民都不让进的。你们今日进城时,可被为难了?”
沈英却道还好,他离京前尚不知此事,也是临近楚地了,才听闻南边爆发了疫灾。
沈夫人不再多问,沈英便又问了一些关于沈老爷身体的事,沈夫人只道是去年突然中风,之后腿脚便不利索了,大夫说卧床静养最好,适时走走即可,他便在家中养到现在。
一顿饭吃得气氛略显沉重,草草收了场,孟景春便独自回房喂阿树。
——*——*——*——*——
大约是受南边疫情影响,华阳城看起来也略是萧条,全然不复前年的繁华景象。孟景春见沈夫人兴致不高,想起芙蓉楼的八格点心来,这日一早安顿好了阿树,与沈英打了一声招呼,便独自出了门。
她记性好,竟自己摸到了芙蓉楼门口,进店买了他们家的八格点心,又尝了些新式的,包了些好吃的,便拎着出了门往回走。
温度渐高,走了长段的路她竟觉着有些口渴,便拐进街边一间茶楼,要了一壶清茶。
因只短暂小憩,她便也没心思去听台上那人在说什么。那说书人正在兴头上,引得哄堂大笑,孟景春无意间偏过头,一道熟悉的身影却从人群中走过,虽只有个背影,但那深褐色海青袍她却一眼认了出来。
孟景春抓了桌上点心包,立时绕过人群追了出去,然那人却走得飞快,很快便消失在了街道拐角处。孟景春迅速追到那拐角,从窄巷中穿过去,再看时,却根本不见了那人人影。
兴许是认错了罢,陈庭方又如何会在这个地方。
她在原地又站了会儿,这才拎着点心回了府。
孟景春猜沈夫人这时候应当会在佛堂,便径自过去了。刚要敲门,却听得里面传出了轻微的争执声。
沈夫人道:“你不能去,南边那地方现下危险得很,四座城门,每日送往郊外烧埋的尸体上百近千,那病朝染夕亡,全家全亡的数不胜数,排门逐户没有一家保全的。”
沈英没有答话。
沈夫人又甚为不满道:“那皇帝如何能这样?你是告假回乡,怎么昨日刚到,今日一早便来了诏令?难不成是算好的吗?你这一去,简直是往火坑里跳,可有想过——”
“母亲。”沈英很是冷静地打断了她,“您昨日还问朝廷是否重视此事,为何今日却又是一副全然不顾南边百姓死活的姿态呢……”
“能一样吗?!”沈夫人不免有些激动,语声都有些发抖,似是怕极了他会出事一般:“那地方十室九空啊!城中大夫束手无策,染上病就是等死,能侥幸活的不过千百中一二,你这番去,我怎么晓得你还能不能回来!阿树方在襁褓中,你的妻尚还蒙在鼓里,左右你是要拜表辞官的人,你还在乎这一纸诏令么?”
沈夫人一时气急,倏地坐下来,捂着心口喘了一口气。此时心境,与送儿上战场又有何异。
沈英此时眸色黯淡,他找不到更多的话去反驳她。站在母亲的立场上,她没有错。然他却冷冷静静回道:“京城医官及救济药材也快到了,我自己会多注意,母亲不必担心。何况——南边瘟疫一日不结束,连华阳城也惶惶不可终日。担心流民窜进来,不敢往南走一步,这样的日子,没有人愿意过。”
他话虽这般说,但他又岂能不知那边疫情之严重。连一县长官都已经吓得跑了,恐怕已是快到了望不见希望的境地。
城中诸医束手,无方亦缺药,这般下去,南边早晚成一座死城。他为官到今日,虽是头一回遇见这般严重的灾情,但却能想象其中惨状。死亡枕藉,家户尽绝,一人染病,则祸至全家,甚至阖门同尽。
他不担心吗?自己亦是凡人,有七情六欲,有红尘牵挂,怎会不忧自己性命?
沈英没有再说,拿起案上那纸诏令便要开门。孟景春在外已听得愣了,竟一时未来得及反应,那门却是开了。
沈英步子忽然顿住了,搭在门框上的手亦是不知不觉垂了下来。
孟景春微抬头看着他,面上是强撑的平静无波,下一瞬,却又低了头,将手上点心递了过去。
沈英半天没接,她却已是进了屋,到了沈夫人面前,语声平稳:“昨日忘了买芙蓉楼的点心,今日出去转转,顺道买了一些。芙蓉楼新出了些旁的小食,我亦是买了一些,母亲可以尝尝。”将点心放下后,孟景春又道:“阿树这会儿恐是快醒了,我过去看看,就失陪了。”
沈夫人一时语塞,只望着孟景春发愣。
孟景春转身出了门,一句多余的话也未说。其实她也没有什么好说,沈英不是神仙,并没有十足的把握确信此去性命无虞。只是——太多的担心都只是空担心,预先做了一番死别生离的模样,其实对事情本身,一点帮助也没有。
沈英跟了出去,孟景春倏地回头,望着他神色平静地问道:“相爷何时出发?”
“明日下午。”
孟景春略思忖:“恩,时间尚足够。我虽无什么神方,但能做些散剂给相爷带着也好。”
【九一】夜话
孟景春这般冷静反倒让沈英更难过。
为人子,为人夫,为人父,站在这立场上,他恨不得那诏令只是一张废纸。但他亦为人臣,亦想为百姓尽一己绵薄之力,南边如今一团糟,诸事需人调度,他亦只能硬着头皮上阵。
孟景春转了身:“说实在的,我心中所想与母亲一样,不忍心亦不放心让你去冒这个险。但——”她头微微低下去一下,目光落在地面的影子上:“若我与你没有交情,以旁观者的姿态来看,你却义不容辞,没有推卸的余地。”
她强撑笑颜,转回身:“我那时候喜欢上相爷,便是因为——相爷很厉害啊。”
她说着稍稍顿了一下:“虽然后来发觉也不过就是这样的普通人,但相爷在我心中素来都是英雄。我父亲的案子能有转圜余地,相爷只轻描淡写与我说‘做了一些努力’,宗大人却与我提过那所谓的‘一些’努力是怎样的拼命。相爷本来就是会为了这样的事情拼命的人啊……”
她说着说着语声微哽起来,她怎么可能当真舍得他去,她的私心不比别人少的啊。
话说到这里已没有了余地,孟景春道:“我父亲十七岁时随祖父去滁州治灾,那是他头一回面对那样多的病患,每日见生生死死,若不是那一回,恐怕父亲也不会决心将这条道走到底。札记便是从那时开始写,故而第一章便是治瘴气疫疠温毒诸方。那是我祖父与父亲的心血,听闻南边现下医者无方无药,若能帮得上,也不枉我父亲写下来。”她短促地叹了口气,又道:“时辰不早了,家中无药,我得出门买一些,制散剂得要点工夫,我去药铺问问能不能麻烦人家。”
因知道沈英现下心情复杂不知如何回,她说完便走了。
现下因药材紧缺,平日里很寻常的药材却也卖得贵了两三倍,不敢想象这瘟疫蔓延开来,若连药材也不够该怎么办。
好不容易寻到一家能制药的铺子,孟景春递了三个方子过去,那掌柜一瞧前面几味辛香类药材,刚想说难不成你要做菜,再往下一瞧,却捏着胡子道:“小娘子这是要防疫么?莫不是家里有人得了疫病?”
孟景春怕他误会,便道:“家中有人为官,将去南边治灾,明日便要出发,担心不下,故而还请尽快制好。”
那掌柜闻得原委,顿时肃然起敬,南边那父母官都因怕死跑了,这会儿华阳城还有人惦记着那边百姓,赴汤蹈火的这份勇气也是值得称赞的。他遂道:“先前那药材还是按原先的价钱给小娘子罢,让你家官人多带一些去。”他赶紧招呼后面的制药师傅过来,将方子递过去:“尽快啊。”
孟景春道了谢,又约定了明日中午来取,这才告辞。
——*——*——*——*——
第二日分别时,沈夫人又是一通说,各番舍不得。孟景春匆匆忙忙拿到了散剂,小包分好,嘱咐沈英何时服用如何用药,又挂了防疫香囊在他身上,将自己的平安符解下来,塞进他手心。
也顾不得沈夫人及代悦在身后,孟景春踮脚揽住他脖子,沈英微微俯身,伸手回抱她。孟景春凑在他耳边道:“一定要平安回来,若你敢出什么事的话,哼哼。”
沈英环在她身后的手微微顿。
孟景春松了手:“阿树还在睡,不能出来送你,你早些回来看他便是。”又微微偏过头瞧了一眼往南的路:“走罢,别耽误太久了。”
到这份上,沈英方辞别家人骑马而去。
沈英走后,孟景春做了许多梦。譬如初夏清早站在河堤边,层层芦苇间密密织着虫声,有鱼跃出水面,白鸟临水立,周遭没有人,官道就在河堤那边,空空荡荡,一片死寂。
惊醒过许多回,只因沈英出发后那边便再没了消息。
沈英抵达时,京中及周边州县的救济药材也已送到。远道而来见惯了生死的医官们看到城中这情形都倒吸一口冷气,又何况沈英。
温度越发高,城中那些未来得及处理的尸体已经开始迅速腐败,浓浓的腐臭气息充斥着整座城,虫子在成堆的尸体上越聚越多,黑漆漆的老鼠四处乱窜,不时有饥肠辘辘的猫穿梭在其中,想要饱食一顿。
沈英自荆州调来了驻军,堆积的尸体很快被清理到了郊外火化,然城中仍旧不断地有人染病,不断地有人死去,且病情蔓延迅疾非常,往往是连药也未来得及服用,便已成了死尸一具。
沈英与医官算了算带来的粮水与药材,与驻军长官商量,在城中搭起了食棚及药棚,粮食不多,水更是紧缺,故而每日分发的食物亦只能让人免于饿死。尸体渐渐清理火化,城中原先浓重的腐败气味,则被药材味及烧沸的陈醋味道所替代。染病者均迅速被隔离施药,原先朝染夕亡或隔日亡,眼下却有人能从病患棚中活着出去了。
这无疑给城中幸存百姓燃了一星希望,驻军人手有限力量亦是有限,现下则有百姓自发地前来帮忙处理尸体,清理这座满目疮痍的城。
但饥饿依旧无处不在,百姓每日只能免于饿死,驻军军粮亦是给得有限,医官常常一整日只吃半块馒头充饥,就连沈英亦是饿得发昏。城中迟迟不下雨,能安全饮用的水少得可怜,他唇上已是干得出血。
时日一拖再拖,夏日渐近,日头越发毒,粮食渐少,城中已是有人支持不住。
隔壁荆州也是才熬过了饥荒之年,粮仓中几乎空空,提供的粮食支援的不过杯水车薪。沈英只好往华阳城借粮水,趁往外送消息时顺道捎了一封家书过去,告知孟景春一切还好。
等华阳城筹粮送来的几日间,城中传出了吃尸体的可怕传闻,眼看着疫情已渐渐控制,却生出这般传闻来,城中再次陷入了慌乱中。不得已之下又只好张榜告知百姓不必慌乱,医官每日巡诊病棚,驻军则定时向城中百姓无偿分发药物。疫情得控,城中死去的人每日都有记录,尸体均已及时处理。
沈英几番累得趴下,他现下连基本的体面也已顾不上,不知多少日没有沾水洗漱过,也没有一日好好睡过,这夜在巷中独自巡查时,因实在太倦太饿,一时未能支撑,便直直晕了过去。
他衣着已是不洁,躺在街边被早上前来巡查处理尸体的百姓瞧见,那几人推着车,掩着口鼻,撒完石灰后,便要将沈英往尸体车上抬。
那人戴着厚厚手套,过去才将沈英的脚抬起来,便听到不远处传来一声:“且慢且慢!”
那人一顿,只见一人匆匆忙忙跑了来,行了个礼道:“方才我已探过其鼻息了,还未死,只是晕倒了。”
“你认得他?”
“认得。”
“那你都见他晕倒了,还跑开作甚!”
“我去取些干净的水……”
“赶紧拖走罢,不然过会儿旁人来了也会当死人给丢车里的。”那人一阵嘀咕,觉着有些晦气地松了手,同旁边的人推着尸体车走了。
——*——*——*——*——
沈英醒来时头痛欲裂,眼睛似是要炸掉一样,只能瞧见模模糊糊一片。周遭光线晦暗,他几番睁眼几番又闭上,难受非常。
“沈大人。”
沈英努力睁开眼想要辨清眼前人影,却只依稀辨得一身褐色海青袍,看不明了对方面容。
“沈大人喝些水罢。”他说着探过身扶沈英坐起来,将牛皮水袋递到了他唇边。即便如此,沈英也只是喝了一点点水。他已是看清楚了眼前人的模样,实在是觉得意外。
竟是陈庭方。
他还是僧人的打扮,看起来略有风霜气息,应是在外行走了许久。
陈庭方依旧是不急不忙的性子,喂他喝完水后,这才起了身,找出一块饼,掰开一块递给他,语声淡淡:“实在没什么吃的了,沈大人将就罢。”
沈英开口,声音却是哑的:“你如何会到这里来?”
陈庭方神情淡淡:“师傅让我出门游历,便一路走到了这里。”他略低头,声音清雅:“见过人间炼狱,方知以前的自己多么浅薄。”
外面天色渐渐暗了,沈英没什么力气,开口道:“我睡了多久?”
“快一整日了。”陈庭方又将水袋递过去。
沈英道了声谢,打算支起身,头却一昏,一丝力气也无。陈庭方起了身,稍稍环视四周,淡淡道:“这户似乎许久之前便都患病去世了,我自来到这里,便一直住这屋子。虽然简陋却也好过在街头过夜,沈大人现□子虚得很,外面又将宵禁,不妨在这里歇上一晚。”
他不知从哪里翻出来一只白薯,又在灶膛里生了火,将白薯投进去烘烤:“这户人家冬日里埋了许多白薯在土坯里,所幸没有坏透,还能吃。”
沈英静静看着,嗓子容不得他多言,也没有多大精力。此时的陈庭方与他认识的那个陈庭方似不是同一个人,他已不再是十几岁拔得头筹、意气风发的状元郎,而已是将近二十岁的青年人了,心胸渐广,行走天下,为人也更从容淡然,即便身上的海青袍已是打了好些补丁,却也不减半分清贵气度。
陈庭方烤好白薯,拿出来凉了凉,分了一大半给沈英,似是自言自语道:“我吃不了太多。”
埋在土坯中这近百个白薯,他零零散散都分给了旁人,如今其实也就只剩这一个了。
沈英吃得极慢,半晌才道:“你来这里,不怕染病么?”
“沈大人不也不怕么?”
“我怕的。”沈英嗓子难受,忍不住一阵咳嗽,“我并非无牵无挂。”
陈庭方淡淡笑,只说:“走着走着便到了这里,听闻有灾情亟需人手,鬼使神差地便来了。或许都是命定,也说不定。”
天下这般大,他偏偏一路走到了这里。
沉默了半晌,沈英方开口问道:“是因为代悦么?”
陈庭方微微偏过头去看他,不确认但也不否认,只稍稍仰头看了一眼房梁。
沈英见他这般反应,又是过了许久,才终是开口说道:“若那个人——还活在这人世呢?”
0 0
一秒记住www点dier22点com,最新小说等你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