好吧,这是你回到六十年前的身份。记住,那是安Сhā的身份,永远不要试图以此改变过去。你只能在那里呆四十九天,也就是天堂里的一星期。在第四十九天之前寻找好离开的理由,别给历史留下缺口。接过它你的愿望就可以实现!
我将伸出的手收回,说:等等。然后走到茉莉面前,她仿佛比刚才又年轻了一些,正愣愣地看着我,想说:你长得和米兰????我捧起她的额头,轻轻吻了下去。我说茉莉,我要回到过去了,要回去看那时候的米兰、茉莉、英灏还有美丽老师了,你的无落幕电影里有他们,可我没有。
我接过路锡甫递来的纸片,来不及再看一眼天堂,四周就如同谢幕般漆黑一片。我只能紧紧拽住纸片,任凭黑暗如同吞噬月光般四处袭来,把我紧紧裹住,密不透风地裹住。那又是梦的感觉,晦暗的,无边无际的昼夜战争,总是光亮输了晦暗一成,气′?吁吁地拼命奔逃。那场战争不知打了多久,多少回合,光亮在奔逃后又卷土重来,再次败给晦暗后落荒而逃????如此往复,终于如同昼来时的安歇宁静四周的黑暗慢慢退去,光亮以战胜者的姿态一拥而上。
当光亮把身边的每一件事物重新点亮,我正睡在一张熟悉的单人床上,仿佛很多年前我曾坐在这张床上不住地哭笑。我松开手里被汗水微微浸湿的纸片,坐起来抚摸着自己的脸颊,显然那已??不是一张老妇割满皱纹的脸,脸颊光滑而饱满的,一滴眼泪就能滑过。
我站起身子走到镜子前,里面站着一个既陌生又熟悉的女人:细卷的头发扎在脑后,眼睛藏在镜片后隐隐灵动。我伸出手去,想抚一下对方,可触到的只是冰凉的水银镜面。这双手白得有贫血的迹象,手指细而长,指尖微微起了一层薄茧。英灏说手上有茧子的人大多是想做艺术家的,那茧子就是??年累月的代价。可这双手——这不是美丽老师的手么?
我抬头望去,那镜中的女子不就是六十年前的美丽老师么,她有着柔和曲线的脸总是无血色的白,要靠微弱的腮红来遮掩的苍白,鼻梁上架着一副无框眼镜。
我回到床上寻找那张路锡甫递给我的纸,第一行写着:
美丽,二十二岁,实习作曲教师。
下面??着各种人物谱系图还有今天的日期。
我竟然变成了美丽老师?
这是她的单人床,是的,很多年前我就坐在这张床上给美丽老师讲我和英灏的故事。美丽老师总是微笑地看着我,甚至是凝视着,然后伸出苍白的双手抚过我的脸,说:
米兰,我能明白。
床边杵着一只樟木衣橱,打开橱门,里面是她的气味。一小碟迷迭香还燃在角落里,透过衣橱的缝隙慢慢外渗。我朝四周望去,房间的摆设很简单,除了单人床和衣橱外,只有学校给实习老师提供的一张写字桌。桌上有本黑色封皮的备课本,里面是整齐详尽的作曲课教学计划和备课内容,内封的右下角用正楷写着:美丽。备课本的左边有一些零零碎碎的物什,钢笔、曲谱纸、回形针、散页、腮红等等。我拿起腮红刷在颧骨处μ?μ?打上红色,美丽老师的脸色就是那样的。备课本的右边站着的是一只万年历电子钟,液晶屏幕显示着:
公元2003年9月1日。
路锡甫的秘密(4)
和纸上的一模一样。
那是美丽老师第一天来给我们上课的日子。是的,我还清楚地记得她站在办公室里对我微微一笑,à?着我的手从“灭绝师太”的诧异里离开。站在教室门口,她说:米兰,我是美丽老师。
而此刻,我是要以这样的身份去给六十年前的米兰、茉莉们上课么?
美丽,上课了!
窗口站着年轻女子,是那年和美丽老师一同来的乔灵老师。当年她就是这个模样的,戴着黑边眼镜,短发,额角上有些雀斑。乔灵老师教的是钢琴演奏,茉莉的钢琴课就是她教的。此刻她正站在窗口,轻轻敲着窗玻璃,催促着我去上课。她的腋下夹着黑色封皮的备课本,夹页的金属夹被阳光折射得闪闪发亮。
别愣着了,第一天实习,不能迟到!乔灵从腋下抽出备课本,在窗口晃了晃,快!
我再一次望了眼镜子里的美丽,拿起写字桌上的备课本和钢笔随着乔灵去ó?接我的旧时光,那竟也可以算做是我的新生活。
走出宿舍区,阳光ó?面而来。这就是两千零三年九月的阳光呵,霸道却体恤的,晒在身上起了汗就召集着一阵秋风轻轻吹干。宿舍楼和校区之间隔着的道路还是那样的狭??,假如有辆庞大的公交车开进来,一定会让人行道上的学生惊骇不已,公交车司机便按着喇叭骄傲地呼啸而过。甚至还会有蓝铁皮的运沙车,挂着“实习”的牌子开足马力,全然不顾别的车辆,有碾过一切的气势和蛮横。
学校的大门是灰色石栏搭成的“冈”型建筑,顶着某位老音乐家的题字。校门的右边是传达室,堆着厚厚的信件卡片教科书,看门的老头还是那个模样,戴着副永远看不清东西的眼镜,对每个进校的老师学生微笑。此刻校园里已??传来开学典礼的音乐声,合唱队的学生正端着歌谱唱着校歌,学生们早该集队站在操场上。校门敞开着,只是站着执勤的老师守株待兔地等待迟到的学生。
马大头,给我开开门!
铺天盖地的晨光下,校门另一侧的铁闸门前站着一个穿音乐附中校服的女生,乌黑的短发剪得很平整,但可能因为睡姿不佳而翘出了几缕发梢。上身穿着的天蓝色衬衫收在藏青色短裙里,也一不小心露出个角来,任凭旁人的笑话。两只脚踝上的白色棉袜à?得长短不一,有点好笑地塞进黑色漆皮校鞋里。背后的书包也没完全扣好,曲谱1?着背从à?链缝里露出五线谱。远远地一看,就知道是个仓促起床的孩子。
这是间开在校内的小卖部,后门连着狭??的马路。六十年前我常常因为懒睡迟到而只能硬着头皮敲开后门的铁闸门穿堂而入。小卖部的老板马大头是个矮个大头的中年男人,却长着一副老头子模样皱巴巴的脸。为了讨好他,每个星期我总要à?着茉莉去给他八岁的儿子上钢琴课,这样他皱巴巴的脸就会露出慈祥和蔼的笑容。于是,小店后门的秘道后来成了马大头对我开放的秘密通道。眼前的这个女孩,似乎也正遭遇这样的难题。
她小心翼翼地敲着铁闸门,又轻轻地说着些什么。不一会儿,里面传来开锁的细碎声,一个大脑袋的中年男人伸出厚实的手掌à?开菱形伸缩的闸门后,顺势敲打了一下女孩子的脑门。她乖张地哎哟叫了一声,利索地挤着闸门缝钻了进去,仿佛定了心似的回过身来关上闸门。透过铁闸门上无数个菱形她发现了我的关注,不知是顽皮还是洋洋得意,竟若无其事地冲我挤了挤眼。
那就是米兰呵,六十年前的米兰!??来当年懒睡的我是这样衣冠不整,可我不正应该站在合唱的队伍里么?不然这样的迟到是终究会被发现的,但倘若此刻六十年前的我正站在操场上,融入几十人的合唱队伍,也会在注视唱谱的同时默默诅咒操场上顿时裂开无数个深|茓的罢。在委婉动听的音乐里盘算着千人队伍溃泻消失,留下手足无措的校长们面面相觑忘了说词的种种精彩。
是的,我还记得开学第一天在铁栅栏后见到的美丽老师,她微笑着远远地看着我,难道那竟然是六十年的对望?
路锡甫的秘密(5)
在教研室里我领到了要教课班级的学生资料。
十二年级A班,30人,男13人,女17人????下面是厚厚的学生个人资料。
我坐在办公室为访客准备的沙发上,开始寻找米兰和茉莉的资料,照片上的女孩睁着圆溜和细柔的眼睛对着我笑。那是她们十年级时的样子,神情饱满的,无限地憧憬未来。那照相机的快门里就是她们以为的未来呵,于是她们就对着自己的未来舒心地微笑。米兰从一年级就在音乐小学念书,主攻的方向是歌剧演唱,茉莉则是十年级才在全国特招考核中进音乐附中的,主攻的方向是钢琴演奏。
米兰!你又迟到了,全合唱队就空了你的位置!一个中年妇女踩着粗实的中跟鞋穿着藏青色的教师服进来。
妇女身后跟着神情沮丧的米兰,她耷à?着脑袋,神情不屑又有些慌恐。中年妇女气鼓鼓地坐在转椅上。
你看看你,你还想当歌唱家?头发横冲直撞,衣服皱皱巴巴。说着,她站立起来,仿佛为自己的下一句话运气:你见过??要表演的时候像你这样的打扮,詹尼 ? 琳德还是萨瑟兰?
我记得她,她是十二年级A班的班导师李美珏,学生背后管她叫“灭绝师太”。吓,灭绝师太!我不由得笑出了声,这样的笑声在此刻显得有些戏谑。她不解地看了我一眼,问道:你是新来的实习老师?
我赶紧收起嘴角,说是的,李老师,我是新来的实习老师,美丽。
米兰还在一边垂头丧气地努力抚平翘起的发梢,塞着衬衣的边角,她气鼓鼓地看着地板,在想什么呢?我竟记不得当年自己望着地板思考些什么,“灭绝师太”其实是喜欢我的吧,她总说我的高音很有她年轻时的风范,可从小我就害怕她,她总弹着我达不到的高音让我往上吊。
我从沙发上站起来,走到米兰面前,轻轻地帮她把腰间衬衣的边角塞进短裙里。她仰起头来,看着我,神情早已没了半小时前的得意,倒像一只楚楚可怜的小猫变换着瞳孔大小散发无望的悲哀。我à?起她的手,微微一笑,说上课了,径自朝办公室外走去。这话不知是说给“灭绝师太”听还是说给米兰听的,总之我要带着六十年前的自己走出无望。
在教室门口,我松开米兰的手,我说米兰,我是美丽老师。
此刻的她恢复了铁闸门里的顽皮神情,咬了咬嘴唇,说,谢谢美丽老师。
教室里,我见到了米兰身边的茉莉,她长而柔软的头发束成一把听话地垂泻在后背上,脸上带着永远的μ?然神情。她的衬衣平整,领花打得也好看。边上的米兰此刻更像一只脏兮兮的小猫,脑门上??本平整的刘海也因为汗水而黏结打圈。此刻她又没了精神,萎靡地倦在一边。这是我第一次从肉体里剥离出视觉看米兰和茉莉,也是第一次认真地在米兰和茉莉之间做比较。??来在旁人看来,她们的孰优孰劣竟是如此的明显,而六十年前的我竟浑然不觉。
学生们安静地坐着,六十年来茉莉总不定期地告诉我过去同学的近况,他们大都进了音乐学院,进了自己从小喜欢的专业,有人成了知名的歌唱家,有人成了音乐公司的老板,也有人去了维也纳。我望着下面的他们,多想跑上去告诉他们多少多少年后你们会怎样,会在哪里,会在干着些什么或者告诫后来放弃音乐的同学要坚持信念。可面对着这一张张虽犹疑不定却充满希望的脸,我能说的只是:上课。就让他们的未来在此刻还是一个谜吧,每个人的一生不就是在解这一个谜么,我若帮他们打开了,那他们的人生岂不是索然无味的?
这是我来到六十年前的第二十天,公元两千零三年九月二十日。
早晨看着窗外天光一点一点地变亮,米兰困倦地缩在小床上,她柔软而乌黑的短发此刻竟然是这样的舒顺。我说你知道为什么天会亮么,那是因为天堂有一个叫做路锡甫的天使,Lucifer的意思是“光明使者”,每天我们能在窗前ó?接阳光就因为有它的存在。
路锡甫的秘密(6)
米兰睁开眼,点点头。她的脸颊上还有残留的泪迹,半夜的时候说到她和英灏的故事,说着说着就笑了,后来又说到她的父母,可说着说着就哭了,我只能伸出手去抚着她的脸,说:米兰,我能明白。
说得累了,笑得累了,哭得累了我们就索性躺下。她说美丽老师有机会一定让英灏来见见你。听了这样的话,我的心竟扑腾直跳,半天没有搭话。闭上眼睛,我开始在记忆里搜索英灏的样子,可那些??面却像边角料的布头碎得不成样子,怎么拼都不是英灏。
这些天里米兰和茉莉成了我最好的朋友。班上的学生也看得出我特别的优待,虽然他们已??很满意于我从第一天开始就不用座位表而能准确地喊出各人的姓名,但对于我总是在作曲上多教给米兰一些还是颇有微词。可我能告诉他们,今后的六十年这就是米兰的谋生技艺么,她连站都站不起来了,怎么能唱歌剧呢,不能。
米兰和茉莉总是会交错地间歇来我这儿,和我说一些她们的故事。米兰总是说英灏的,偶尔也会说起分居两地的父母,可他们就好像米兰世界里一对偶尔的过客,除了给予生命外,和她的生活毫无关系。米兰说她和茉莉都是无父无母的孩子,因为这样才心心相惜的。我说就好像流浪猫那样必须成双才能互相取暖么?米兰摇摇头,我们不是流浪猫,英灏才是,他从北边流浪来了S城。
是的,五十八年前米兰就是在城北的地下行道里见到英灏的。那条再普通不过的地道,却因为有众多的流浪艺人在里面各据一席演唱或者演奏,也会有音乐公司的??纪人时常出没,以寻找合适的歌者、舞者或者演奏者。米兰是茉莉带去的,茉莉说她??常在那儿听流浪者演奏,纯粹的音乐还有无奈的期盼。
英灏是众多流浪者里唯一à?庞大低音提琴的,他总是穿一件黑色T恤,头发杂乱并且有些湿腻。如果是夏天,地道里就闷热无常,被低音提琴靠着的T恤就湿去一大片。他的面前摆着一只竹编的小篮子,垫一张纸,上面常常只是零落地散着路人的零钱。
那个时候整座城市里充满了对于流浪的渴望还有羡嫉,歌者的悲凉,舞者的无谓神色,演奏者的破旧提琴,都是极具诱惑力的。我想米兰就是在见到英灏的第一秒时无知地爱上了他吧——十六岁都会有的无知或者说义无反顾。
于是她就换去校服穿上邋遢的T恤还有自己剪破了的牛仔裤,偷走茉莉的一只鞋盒,走到英灏面前说,我是流浪歌者,能在这里和着你的琴声唱歌么?
英灏便从提琴盒里拿出《my way》的曲谱说,这个你能唱么?我至今没找到能唱它的人。
后来米兰把这些说给茉莉听的时候,茉莉点着米兰的脑门说只有你能想出这个法子,然后默默地收起米兰偷走的那只鞋盒。再后来米兰只在白色阁楼的小屋里唱《my way》给英灏听,他和着à?提琴,偶尔来的茉莉也会说这歌好听,只是不要夜里唱,因为那会招来悲伤的灵魂。
夜里,米兰会握着英灏布满茧子的左手,问他大约是什么时候爱上她的?英灏就在左手用了力,茧子蹭着米兰的手背隐隐地痒,英灏说:就是你第一天在地道里唱《my way》的时候,那是我第一次听见有人唱我写的歌。于是米兰便又会轻轻地哼起来。英灏说你忘了茉莉的话么,夜里不要唱,会打搅到悲伤灵魂的。米兰便停下来,说:不会,因为没有你的提琴音乐。
茉莉也会说她的故事给我听,让我惊讶的是她竟是有男友的,那是米兰都不知道的秘密,可她却说给了美丽听。但也是不详尽的,似乎想到哪儿说到哪儿,只晓得那是她在老家音乐学校的学长,很早就来了S城。她也会说自己远在安庆的家,隔着两道石板青路就能看到奶奶坐着剥豆角。她很努力地通过了音乐附中在全国特优招生的考核,红榜张在学校里的时候,大家都嗤嗤地说,你要去大S城了啊!
我说你跑去告诉你的男友了吧,告诉他你也要去S城了,带着奶奶菜篮里捡剩的豆角花。
路锡甫的秘密(7)
茉莉痴痴地看着我,问我怎么知道的。我说我猜想的,那样的??面对不对?她迟疑了一下,重重地点了点头:唔!那可是一个下着霾雨的黄昏,我手里的豆角花都打湿了。后来他还用辛苦攒的钱买了双凉鞋送给我,说女孩子去S城不能没双好鞋。
那应该就是藏在米兰偷去的鞋盒里的白色凉鞋,带着好看的搭辔,茉莉最宝贝的,从不拿出来穿的那双。我想着那时候的茉莉,从床底下找出那两只被米兰丢弃的凉鞋,重新装回盒子里,甚至有些微??地说:不准打它主意,因为它是我的。
茉莉还说了很多,比如他们从小到大的轶闻趣事,又比如在当年那男孩子离开老家去S城时她还偷了奶奶的菜篮放了朵豆角花进去送给他。
可茉莉从来不告诉我他的名字,因此我常常对于茉莉的倾诉不以为然,甚至还直截了当地说觉得她是在故意撒谎的。不然米兰怎么不知道有这样一个人?又或者是因为他??本就没有名字,所以茉莉才无法告诉米兰,无法告诉美丽?每到这样的时候,茉莉就垂下让人生怜的眼帘,轻轻嘟哝着嘴唇,擤一下鼻子什么的。末了,斩钉截铁地说一定会给我看他们的爱情信物。
米兰说等英灏从湖州演出回来就à?他来见我。
现在英灏在一个??纪人的帮助下常常走一些演出场,一年前就靠着积攒的演出费买了辆二手摩托。这下,他们见证爱情的头盔终于派上了用场。米兰说英灏的许诺总是会兑现的。
我说还是劝他不要开摩托了吧,没人为了头盔而配摩托的。
其实我想说的还很多,比如米兰你要管好你的头盔,别让入室的小偷偷去了它;比如米兰你生日那天千万别让英灏骑摩托,那多危险;又比如米兰那天你们就算骑着摩托也别走学校门口的那条狭??马路,因为??过那儿的大卡车都气势汹汹;再比如米兰就算你们要骑着摩托走那条路,你也千万不能让英灏不戴头盔,那是会要了他的命的啊!
可我一句都说不出来,话到嘴边就乱了方寸,怎么都吐不出。我想起路锡甫的话,我只是来看一眼的,毫无改动历史的权力。
我只能说,米兰,我多教一些写曲和编曲的知识给你吧。
那是我唯一能为她做的。
我和六十年前的米兰相识的第四十一天,我又回到了白色阁楼的小屋,它还是幸福满满的样子。米兰打开小屋的门,转身对我说:美丽老师,这就是英灏在S城买的第一个家,虽然只是很小的一间屋子,可他说我以后的幸福就会在这里了。
米兰的身上还穿着深蓝色的校装,面对着她我不知该说些什么,我感觉到这样的回望竟然可能成为否定、规劝甚至是背叛。
我企图以长者的口吻去告诉面前的女孩,关于幸福和屋子的关系。英灏只是一间屋子,而幸福是属于你米兰的,假如有一天这间屋子塌了,你大可以收起你的幸福去寻找另一间屋子,而不是用六十年的光阴来思念。
可我停顿了很久还是没有这么对米兰说,因为我知道此刻的她早就把收拾幸福的包裹弄丢了,要收拾幸福走人就要搬着屋子一起走。可我能告诉她一个星期后白色阁楼上的小屋还在,可装着她幸福的屋子塌了么?或者我甚至就应该回到更早的两年前及时规劝:她用一秒钟爱上的人,会使她用一辈子去惦记么?还是干脆阻止她唱那首《my way》,因为它只会让那个à?低音提琴的流浪者在两年后死于一场车祸,让那个剪破自己牛仔裤的女孩六十年不能站立行走。这就是未来呵!眼前的米兰无法预知的未来,尽管那仅仅发生在七天之后。我们生命里有多少个七天是平μ?无奇,??环往复地??过的,??可以料想到突然就有一个第七天变成了永远忘不掉的日子?也许有的时候,我们不得不相信,冥冥之中在我们背后还有第三只手一直在操控一切,而我们的努力和挣扎都是无济于事的。
美丽老师,你怎么了?米兰抿着嘴好奇地看着出神的我。
路锡甫的秘密(8)
唉,我想太多了。
没什么,只是忽然在想年龄问题,七十八岁的人所想的和十八岁的永远是不同的吧。我像是说给自己听又像是说给六十年前的米兰听。
小屋和六十年前没什么区别,只是墙角的低音提琴和头盔都不在了,英灏带着它们演出去了。我忽然发现,??来人是一直喜欢将记忆和现实做比较的,而记忆和现实在某些特定环境下是可以没有时间标签的。
美丽老师,你想过衰老的问题吗?比如你七十八岁的时候会是怎样的?米兰坐在小床上,蹬掉脚上的校鞋。
当开始依靠记忆而生活,衰老在所难免。我不假思索地把认定了几十年的真理告诉她。
唔?她睁大眼睛,不知所云的样子。
我说以后你就会明白的,会很明白。
米兰开始给我看英灏做的曲子,让我给些意见。我驾轻就熟地一边修改一边哼唱起来,这是六十年来我夜以继日做着的,凭借如此,我才安顿地在记忆里过活。可改完一段后,忽然觉得这其实是多余的。我这么改了,那叫眼前的米兰在今后六十年里做些什么呢?
《my way》因为音乐的亡佚已??无人能唱。我说,米兰,等英灏从湖州回来,你和他合作唱那首《my way》给我听吧。
米兰点点头:好的,一个星期后就是我的生日,英灏一定会赶回这里给我庆祝的。美丽老师到时候你和茉莉也一块儿来吧,我们唱那首歌给你听。
米兰从床头柜上拿了纸笔,把刚才我说的那句“真理”记了下来。
我的心微微颤动着,眼前闪过六十年前零碎的??面。我说不!
米兰停下手里的笔,不解地看着我。
我又失控了,定了定情绪,说:一个星期后实习就结束了,我要回老家。所以,所以不能来了。
这么快?可为什么茉莉说乔灵老师要到月底才走呢?米兰似乎不怎么相信我的话。
乔灵是属于S城的,可以多留一会儿。
是的,乔灵是六十年前的人,她还有六十年可以慢慢消耗,而我只是个很快就要洗净记忆的死灵,即使特许了愿望,可也终究是有期限的。而我至今都没看见英灏,兴许是路锡甫预算着我会难以自控地竭尽所能改变历史才千方百计地把我们隔开的吧。
离开白色阁楼的小屋时,米兰从屋里带出一只头盔,指着上面的LOVE 给我看:
美丽老师你看,那就是英灏写的。我把它带着,这样就像英灏在我身边一样。
我想说你把它放回去吧,带去宿舍是会弄丢的!可话到嘴边却成了:那你要照看好它。
??来那操控一切的第三只手是连死灵都要监管的。
我的记忆力开始衰退,那应该是路锡甫所说的年轻的标志,我大脑里刻满的记忆开始慢慢地消μ?,重要的和不重要的,各自断了联系,只是变成杂乱无章的信息在大脑里互相残杀。这就是临近重生的标志么?我忘了问路锡甫,对死灵而言通常需要多久来清洗记忆,七天够么?天堂里的光阴就好像舞台上的聚光灯看起来虽然只是那么一小点,可打在地面上却是几倍的面积。光阴也是如此的吧,所以我的人间四十九天就是天堂里七天的光阴。
很多很多年前,学过一个英文单词叫做:deadline。当时我和茉莉都懵懵懂懂的,不明白那是什么意思,死亡线?后来知道,那??译过来??来是“最后期限”的意思,就好像生死间的一条线,终究是要到来的。
早晨起床的时候,看到电子万年历上显示的公元2003年10月18日,才记起今天就是我和路锡甫定下的deadline。这似乎又是个万分熟悉的日子,可我却想不起来了。努力去想的时候竟会带着一丝一毫的伤痛。前天夜里茉莉又来我这儿说她和男友的故事了,还似乎真的带了个可以见证爱情的信物来,可此刻我却如何都想不起来她带来的是个什么东西了。
“灭绝师太”昨晚来道别的时候,欣喜万分地告诉我她终于在一年级的新生里寻得了一个比米兰还像年轻李美珏的未来女高音,她说她要独自训练这个可塑性极强的孩子。我点了点头,说,我想米兰还是适合作曲的。心里却为那个孩子感到惶惶不安。
路锡甫的秘密(9)
我从床底下找出那张因为浸过汗水而皱巴巴的纸,耳边似乎响起了路锡甫的声音,我开始整理个人物品,可以继续使用的就送给了乔灵,无用的则丢入垃圾箱。我还是不能对乔灵产生亲密感,只是婉转地道了别,我也记不得最后她是否留在了这所学校,还是去做了钢琴家,或者去了维也纳。这样的谜只有让她自己来解。
天开始渐渐地暗下来,我站到窗口边,手里紧捏着那张代表实现愿望的纸片。宿舍楼下的狭??马路上依然偶尔呼啸而过一两辆车,各自奔着不同的方向。可此刻如果遇上紧急的刹车声,就会让我的心揪作一团。我这是怎么了?
??本白蓝的天空被乌云吃掉了大半,天色就更暗了,然后吹来一阵风,乌云散了些,天就朗晴一点。这情形很像光亮和晦暗的战争,总是晦暗输了光亮一成,气′?吁吁地拼命奔走。那场战争不知打了多久,多少回合,晦暗在奔逃后又卷土重来,再次战败给光亮后落荒而逃????如此往复,终于晦暗一口口地开始吞噬光亮。
忽然,楼下响起一声沉闷却骇人的碰撞声,随后是金属器件擦地的巨大声响,路人的惊叫,木头的断裂声????我借着微弱的光亮竭力想看清楚应声倒地男子的脸,可那竟然也是模糊不堪的,倒是涓涓而出的血混在黄沙里凝结了一大片。我开始流泪,眼泪是温热的,合上眼睑就落下一颗。我记起前天夜里茉莉拿着一个女式头盔,神秘兮兮地敲开我的房门。
她说:美丽老师,你看——LOVE 这就是我男友写的:爱,茉莉。我没有欺??你。
回天堂的路上,我记起六十年前美丽老师要离开S城的日子正是我的十八岁生日。
我和英灏都急切地想见她一面,一同合作唱那首《my way》给她听。英灏说他很好奇是??能够如此准确地找到他音乐里的余符错音并且给出的删改又是那样的得当。为此,英灏拼命地骑摩托从湖州赶回白色阁楼小屋,可我却沮丧地告诉他美丽老师今天就要离开学校,并且我在宿舍里弄丢了他送给我的头盔。
英灏取下自己的头盔安在我的脑袋上,说:粗心鬼。然后让我背着他的低音提琴坐在车后。我环手紧抱他腰间的那刻根本没想到“粗心鬼”这三个字竟然会成了他最后的遗言。也没料到低音提琴摔断后会砸在我腰间的椎骨上,让我永远都站不起来。
去天堂的这一段路上,我记忆里的一切都异常清晰。
可到了天堂,我的记忆又模糊起来,它们此刻甚至连片段无法连接,只是混沌地相互吞并着。路锡甫还在那里,只是它没了翅膀,也怎么都不愿承认自己的名字叫Lucifer。它说它的名字叫Fatality。
我得好好想想那??译过来是什么。
选自《布老虎青春文学》第二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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快乐前行,低迷折回(1)
蒋峰
男,1983年6月17日生于长春,2002年因《比喻,鹅卵石,教育及才华横溢》获第四届新概念作文比赛一等奖。2002年9月考入中国防卫科技学院,次年从该校退学。著有长篇小说《维以不永伤》《一,二,滑向铁轨的时光》《μ?蓝时光》等。
快乐前行,低迷折回
文/蒋峰
我在九月初受邀写一篇这样的稿子。之后我就像拽着一车玩具艰难行走的孩子拖呀拖呀直到现在也没有交稿。一个多月里我从北方飞到南方,然后又回到北方,如同一根停不下来的弹簧在地图上有周期地弹来弹去。早上我还ó?着长春飘落的雪花上机,中午就要顶着三十三度的阳光走在广州的上下九。我真担心这篇关于“新概念”的稿子再拖一段时间我可能就不会去写了,但那时我的野心足够我去完成《八十天环游地球》。
其实半个月前我第二次从那个伪军校退出来,跑到东单一家地下室里我就试着想把这篇稿子弄好。好像北京那天在下雨,弄得旅馆里的灯光一闪一闪的,似乎只是出于对往昔爱情的怀念我才背着几大包行李从河北一路找到这样é?冷的住处。睡到下午我开始整理行李,“新概念”证书就是那时候撕的。其实这张纸并不重,不过一同附带的杂志太沉了。我烧这些东西时被从大厅赶来的老板按住了。当天夜里我便写了关于作文比赛的什么,写得很感伤,还有些啰唆。我后来看到这些文字总是想不出自己和那些长跪在地下通道博取怜悯的乞丐有什么分别。看来今晚还得重写,按计划明天还要为“惊流”做一个有关“新概念”的访谈。我??以为撕掉奖状烧毁杂志再写一篇诉苦的文字就可以和“新概念”说分手了。不过事实渐渐证明有些附在身上的称谓是你永远也无法甩掉的。
我今天还要说,“新概念”并非是被越来越重的商业炒作完全搞砸的垃圾。它的出现确实给很多彷徨无定的孩子指引了一条道路。举个例子,假设一个刚刚升入高中又总指望着做点什么来表现自己和别人不一样的孩子,他看到“新概念”后面的保送名单就明白自己终于用不着像其他小朋友一样去苦读了,他所需要的就是读一些消遣类的小说,写一些乱七八糟??女孩子眼泪的文字,等到高三那一年也去上海讨一个保送名额好对父母有个交代。我至今还在怀念连接图书馆、十一中以及家的三角路程。我那几年的书包是全班最重的,可惜其中没有一本书是教材。
这个就是“新概念”给我的,它使我有勇气指着陈佳勇、刘嘉俊的名字向父母说不要再管我了,到时候我也像他们一样上个好大学就是了(嘉俊在华东师大也退了,看来他是可再生资源,还可以被我二次利用)。如果没有“新概念”,我无法想象高中三年读一千本书是一个多大的灾难。
不过它也没送我多远,在大华影院对面的地下旅馆里我写了那么多满腹牢骚的话??因也在于此。我没有想到“新概念”只是将我送到了上海玩几天,将我送到了“才子作坊”,甚至将“蒋峰”这个名字送到了中山大学,也没有注意到蒋峰却掉进了受尽打骂、被人当畜生(这是大校对我的称谓,而政委总是笑眯眯地问我如果把我敲掉我是不是会像那些耕牛一样好管一些)对待的伪军校去当军犬。
天啊,一提那学校,恐惧就像沼泽里的污泥那样将我包围。我们的父辈告诉我们写东西要“哀而不伤,乐而不淫”,尤其是你不想让人看你的东西止不住笑的话。
我看空一行再写能不能平静些。
浙??文艺的副总编邹亮向我们提过“新概念”又一个不可想象的效应——它使得出版界跨过比我们年纪大很多而有水准的作者直接去关注八○后孩子们的写作。这倒是真的,在广州我结识了不少比我成熟但不知道如何才能给自己出书的朋友。他们像爬在书本上的虫子一样寻找着自己的不足。在迷宫中试图找到通往成功的出口。有时候我也想过他们那样的生活,即使花费十年工夫来踩到自身的影子或许都要强过现在这种习惯性的写作。获奖后的一年多里我读的书加上教材都不足一百本。写了一部长篇感觉自己只是一个对儿时精心构思的忠实记录者,而无任何创造力。每日的生活也不像过去只想着文学那样单纯。在天津我把这样的疑惑讲给张悦然听。我问她我们是不是出来得太早了,二十岁可能正是我们艰难爬行等待认可的年龄。我忘记她回答什么了,这使我怀疑自己只不过将私人化的情绪吐出来而已。没有什么答案是我想要的。
快乐前行,低迷折回(2)
我担心自己在走一个“U”字形的路。
我害怕自己已??倒着走了一年多。
在上海三女中坐在我后排的是代表我们演讲的张姣怡。因为来自同一个城市让我们的记忆有了一些交叉点。我俩都在努力寻找是否存在一些我们共同认识的朋友。后来我们为真的有那么一个男孩能把我们各自的生活轨道连在一起感到兴奋不已。
我倒着走了一年多,看到很多美妙的风景,认识一些志向相同运气又不错的朋友,还有夸奖,一些陌生人说的一些莫名其妙的溢美之词,多得连我那空前膨胀的虚荣心都盛装不下了。我后退的速度更快了,因为他们说后面的赞誉更多。
我问张姣怡如果真的拿奖,你想去哪儿?
没得选啦,她说,保送取消了。
我不明白。
就是没有特招一说了,她耸耸肩,你才知道?
我觉得嗓子干燥得有些疼痛,跑出考场找水喝。校门已??关上了,我捶着铁门叫喊对面的店铺。上楼时我看了看发下来的题目。四年来最有想象力的题目——今天??最美丽?
颁奖过程很长,很多人都做了讲话。赵长天老师说他相信取消了保送不再有功利性的“新概念”会越走越远。下面有人鼓掌。曹文轩教授说有的??典是读者此生不忘的,他举了《战争与和平》里公爵预感自己要死了那一章。我记得我读那本书的时候还真哭过。王蒙先生说得最多,说以为自己没有老但是看到这些孩子又觉得自己老了什么的。我走出大厅,认识了几个朋友。曹骞,第二年又参加了一次比赛,现在咸阳的一个民办专科考虑是不是回来读高五。刘卫东,拿了两次一等奖还是无奈地进到一个小地方的师范专科。一个月前他问我退学后打算怎么办。我说我先找个自考念着,好让家人觉得他们的儿子不是在混社会,还是学生。
算了。
在三里屯的红咖啡里曹臻一向我介绍当晚的主唱。飞天,她说,花儿乐队的师兄。
我怎么介绍你?她低声问我。
只要你别说我是你男朋友就行。
好!蒋峰,她说,“新概念”获奖者。
几个人握着奖±?跑上去让家人给他们照相,有人穿上西服,发胶的香味弥散在整个会场。对他而言,这一刻也许是他文学生涯的顶峰,甚至在他十九岁的时候就已??站到了他此生的顶点。但愿我不是,你也不是,我对旁边的王皓舒说,但愿我们的辉煌还没有开始。
东单地下旅馆里的白炽灯总是在闪,躺在床上我们看不到外面的阳光。
你以后打算做什么?我问我女朋友。
考个会计师,或者找个有钱又帅、迷恋我的男人嫁出去。你呢?
我想写出最好的华语小说,看上去这个愿望应该比你那个容易实现。
真没看出来,她起身看着我的眼睛,你还会写?她对一个男孩不去打球不去玩游戏,而是躲起来在床上写感到奇怪。
我??来也不知道自己还有这么一手,我说,可是得过“新概念”我就以为自己能写了。
新概念?她听后大笑不止,我看过那些书,都是狂妄幼稚的家伙,你不会是其中之一吧?
“你说得对,”在东单地下旅馆一闪一闪的灯光中我写道,“我不但是其中一个,而且是最狂妄无知的那个。”那篇伤感装可怜的文字被我撕掉了。我在结尾处说我不希望我们仅仅凭着一篇肤浅的东西就得意洋洋地向后走,我不希望被冠以“新概念”标签就像印在我们头顶的烙印一样告诉人们这是一群轻狂无知而又自以为是的孩子们,我不希望文学父辈将“新概念”看做是给一些表现欲旺盛的孩子们用以消遣的游戏,甚至是我们的后代也将我们视为无所事事而又不甘寂寞的典范。
我坐在逆行的座位看着渐渐远去的上海,我始终想不出该用何种理由向父母交代关于不用学习靠文学便能升学的承诺是如何食言的。火车驶进昆山我明白自己已??离开繁如绮梦的上海。我突然看到浸染着难过情绪的叶子在眼前飘过。
想看书来
快乐前行,低迷折回(3)
下一站,苏州。列车员对车厢的人喊。
尽管电梯在上升,我还是一直走到天桥。然后我不知该从哪个岔口下去。我拦住一个女孩向她问路。
你跟着我吧,不远的,她说。
我们下了天桥,她说了几句话,我没有听清楚。
你听不懂上海话吗?
现在我听得懂了。
我在说普通话呀,白痴。你来上海做什么?
比赛,就是把一大帮人关一个下午讲同一个故事的那种游戏。
挺好玩的,讲的什么故事?她问我。呀!你一个男的怎么戴手链。还留指甲?
你不也戴了吗?我查查你的有几颗?
我抓住她的右腕,用手指数着手链上的珠子。一共是二十四颗。比我的多八颗。
你查不完啦?怎么不松手呀。她挣脱时我顺便抓住了她的手。你想占便宜。她说。
乖乖地带路,找八路的干活!
她笑起来。对面的汽车从我们身边驶过,在鸣响的汽笛声中我们??也不说话。举起手臂划过一株株低矮的树。
我家到了,她说。
但你还没有告诉我万航渡路怎么走呀?
嘻嘻,她神秘地笑了笑,从这里??路走回去,上了天桥,继续折回。
选自《布老虎青春文学》第三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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顶多天涯顶多海角(1)
四喜
曾在《布老虎青春文学》以及《萌芽》杂志发表作品多篇。著有长篇小说《西西里战役》等。
顶多天涯顶多海角
文/四喜
一
我们青梅竹马,两家住在同一条弄堂里,对着门,从爷爷那一辈儿就认识了。可是我和他几乎没有说过话。他从小就人高马大,整天拖着两条擦不净的鼻涕,半赖在地上打玻璃弹子和拍洋纸,能把一条蓝裤子穿成黑色。我暗暗替他算过日子,头发长到遮住了脖子,两个月没有理过头发。他爹和我爹,是吃老酒的朋友,几粒花生米就可以从天黑说到天亮。他家里头三个姐姐,都打扮得十分干净,唯独他是个例外,我太不喜欢这个人。
我一出门,人见了都说我长一副不食人间烟火的模样,白净皮肤,高瘦个子,细细弱弱,留着及腰的头发。娘十分宝贝我,作下许多规矩,隔一天要洗一次长头发,夏天不能穿太小太紧太短的衣物。她当我芭比娃娃似的打扮,天热的时候,我一味地只穿素色,要么就是白底子带小圆点的连衣裙,那样最衬我的模样。
他家种了很好看的蔷薇花,天气一暖,满墙满屋檐地到处开。再热一点,太阳花就开了一院子。每年夏天一过,爹总是遣我去他们家要些太阳花种子。很小的时候,不知难为情,进了他家的门就喊,来要太阳花种子。他爹就让他拿纸包了些出来,有很多包,每个小纸包里一种颜色。他拿出来的时候,一包一包递给我,对我说这个是红色的,这个是橘黄的,这个是白色的。我说谢谢,也不愿意用手去接,兜起连衣裙,让他放进裙兜里。后来年纪大一点了,死活不肯再去。他爹来我家和我爹喝酒的时候,说起他,说他在学校里和老师顶撞,上课迟到,不肯写功课,放了学就在外头游荡。
他和我一个表哥是同学,那时候每逢暑假,他们都整天凑在一起,挖蚯蚓钓鱼,捅马蜂窝,垫上两块砖,赤了脚站在泥地里,玻璃弹珠清脆一声响击中砖头,嘴里高喊“击中——”抓蛐蛐的时候,他拿烟熏,然后泼水,再不成,就和我表哥背对着我,飞流直下。这样抓来的蛐蛐,我好几天不敢用手去碰。
他们总是支走我,只容许我站在门后远远看他们玩耍。我其实十分眼馋,慢慢慢慢就会移到他们近处。我的干净裙子和雪白袜子不容许我像他们那样在泥地里撒野,我就蹲在一边看他们赢来的彩色弹珠。我只记得有那么一回,他走过来,一声不响递给我两粒弹子。我正要伸手去接的时候,表哥在一边说,别给她,这个一碰就哭的爱哭鬼。他却一皘茓?开我的口袋,把弹子丢进口袋里。他的手都是泥,那么黑,弄脏了我的衣服,我一急,真的哭开了。表哥一脸得意,他转身就走。以后在我的印象中,他再没和我说过话。
我在学校里学着看敞开的青蛙肚子里的脊椎的时候,他学会了抽烟。早上去念书,路过他家门口的时候,见他半赖着坐在椅子上,叼着烟,一本教科书哗啦哗啦扇着。他偶尔会抬起眼皮来打量我,从头至尾,然后顾自己莫名其妙笑一声,仿佛看穿人似的,让人心里发毛。
再后来,我听娘的话,去离家不远的一个大城市念了书,那里的男孩子笑容谦和,斜背着包,每天预演练习以后的人生,以后他们都会处事不惊地坐在三十八楼小口喝着咖啡。我每年一个人来来去去回家,一直保留着以往的习惯,μ?μ?的衣服,低眉顺眼,问三句答一句,一急就流眼泪。我没有如家里人所愿,让那个城市里的某个男孩子牵着我的手风光回家,往后的日子就会一眼望尽。我不喜欢从一头望得到另一头,那和我家门口的弄堂不一样,弄堂有好几个弯儿,不知道??会从下一个弯儿里拐出来。
二
那一年的暑假,我从学校回来,在家里歇夏,满脑子都是古诗十九首,床头茶几上的书已??讲到林黛玉重建桃花社了。洗完头,趴在窗台上等风吹干头发。在外头念书,家里的院子都快荒掉了,爹和娘没有我那种闲情逸致,西瓜籽葡萄籽随手扔在院子里,纠里纠缠的藤在地上蔓延开来,没有纹路,看着眼睛都会打结。我当下决心要把院子还??回来,种上各色凤仙,专心等待花开,摘下花瓣来,捣碎了,涂在手指甲上,只一个晚上,第二天就可以看到有颜色的指甲。还有呢,我伸伸脖子,这一块窗下的小泥地,也许可以种上太阳花,每天低头看花开,看到一蓬蓬矮矮的太阳花挤在一起,很多个微笑重叠似的。哦,等等。太阳花,种子,是在对门的吧。那个人,变成怎样的三头六臂,凶不凶?或者笑起来能让女孩子没了脚力?还是长成一张让人记上三百遍也记不住的脸?可是,我的心里充满了太阳花的影子,就像那个贪婪的莴苣姑娘看到巫婆院子里的莴苣。我可以不用管他,我只喜欢他院子里的太阳花,仅此而已。小时候也老是问他要的不是吗?所以,没关系,我只不过是问他要点太阳花种子。说你好,谢谢,再见,再加上一个微笑,就可以有太阳花种子,可以每天看到它们在我的窗台下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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顶多天涯顶多海角(2)
我顶着一头半湿的头发,轻轻拨开他家的门。门呀的一声,替我免去了叹息,那么多的太阳花,一院子都是,我几乎成了斗鸡眼,使劲咬住食指,不让自己尖叫起来。我跑进院子里,蹲下来,看着那些花,笑眯了眼睛,发出轻微的呵呵呵声响,蹲着的身子前后一摇一摇。
有人踢踢我的脚后跟。我紧张地回过头,顺着一双黑布鞋,看到一条牛仔裤,然后是一件白布衬衣,偏偏那张脸,叫人厌烦。最讨厌纠缠不清的东西,头发和头发纠缠也就算了,头发偏偏还和胡子去纠缠,莫名其妙。他的整个脸若隐若现。很不妙,连对方什么路数都看不清楚,还没过招,恐怕就要输了第一回合。“你好”卡在脖子里,难为情得把头低到花丛里都吐不出这两个字来。
或者我该一声“喂”,霸气一点,雷阵雨似的,满不在乎问他要花种子。男孩子看惯了温温腻腻的女孩子,或许比较愿意口味浓烈一点,回肠荡气一些。可是我不会,娘只教我要说“你好”。我站起来,还是低着头,不忍心去看那颗纠缠的头。我有点发窘,脸烧起来,觉得耳朵根子很烫,也许脖子都红了。“你家的太阳花那么好,我想问你借一点花种。”我气若游丝,小心地拿眼角瞟了一眼他。他的脸藏在头发和胡子里,叫人看不清表情。可是,我觉得他皱了皱眉头,牵动了一下嘴角,好似一副不耐烦的神情,很快扫我一眼,不发一言,转身就进屋去了。
我哪里受过这样的委屈,站在他家的院子里都快哭出来,脚都发软了。又不能哭爹喊娘的,只扯着衣服下摆,不知道要怎么办才好。
他双手Сhā在裤兜兜里,从屋里出来,仿佛很好奇似的看着我,说:“你说借花种,那么你准备拿什么来还?”
我的脸一阵红一阵白。我能拿什么来还,我立在??地,一句话都说不出来。他走到我面前,手从裤兜兜里抽了出来,à?起我的一个手,把三个小纸包包一个一个按顺序放进我的手里,没看我一眼,转身就走。
“喂。”我喊住他,“这几包是什么颜色?”
他回过头来,他那么喜欢皱眉,好像看我不顺眼似的。“蠢透了。你又不是头一回要花种,要了那么多回,记性还是那么差。白白看了那么多书。头一包是红色,然后是橘黄,再是白色。”他冲我甩甩手,“快走,快走。”
我红着脸一跺脚转身就出了他家的门。哼!快走快走,仿佛不说快滚快滚已是天大的容忍似的。
回到家爹和娘已??等着我吃饭。娘问我去哪里了,我伸出手把花种子给她看。娘悄悄看了一眼爹,不??意似的说:“对门家的儿子,早已??不念书了吧。老听他家阿爹喝酒的时候说起他儿子,明明看他拎着书包出的门,晚上老师一脸抱歉地来敲门,说是他管自己躺在操场上晒太阳,还脸朝下,就是不肯进教室的门。还真怪,考试起来居然门门都通过。不肯用心吧,大概喜欢和他爹对着干。”真有意思,我低头扒着饭,仔细听下去。爹抿了一口老酒说:“他爹和我喝酒的时候,喝到一半,总嘀咕这个儿子呢。他那三个女儿哪个不是花似的长得好,嫁得又体面,回娘家的时候,个个都是坐着小车回来。就这么个儿子,又不肯听话。??叫老早就没了????”爹看我一眼,“到底疏于管教了,居然自己在弄堂口子上摆了个水果摊子,都是邻居家进进出出的????”
我低头间看到娘在桌子底下踢了爹一脚,爹不再说话了。
我很想再听下去,这么几年,我在念书的时候,他在做什么呢?好奇怪的一个人,比我在学校里见过的阿三阿四之类的人都奇怪,他们也不过是嘴巴老一点罢了。眼下这个人,脸皮还真厚,居然去摆水果摊子。我想着想着,看到娘的筷头指着我的鼻子:“你在笑什么?明天你姑姑要过来,你先收收心思,少弄些院子里的花花草草。这回别再拿不稳书了。”
我站起来推开饭碗,心里又不痛快起来。上回姑姑来看我,后头跟着个一表人才体面的家伙,看了一圈我的书架,然后说,这个《水浒传》究竟是施耐庵还是罗贯中写的,我个人认为还是施耐庵写的比较有可能。我一惊,身子一抖,手头的一本辞典就垂直而下砸中了他的大脚指头。呸!看书管看书,??写的轮得到??来叽叽歪歪,酸什么酸。
顶多天涯顶多海角(3)
我进了房间,打开三个纸包包。一时间竟然觉得是童话故事似的。故事里的落魄女子都会有三个金核桃,敲开来会有三件令人嫉妒得发狂的礼物,或者实现三个美丽愿望。我把花种子撒到窗台下,我有什么愿望,我懒洋洋地趴在窗台上,我只但愿海角和天涯。
三
家里的日子全靠写字和看书来打发。天没亮的时候,我就早早坐在桌子前写字。娘说我从小就很乖,没到会识字的年纪,就随她一同起早。娘去买菜,我独自在家里写方块字。你,我,他,你们,我们,他们。一气写它三四个钟头。
赵体《寿春堂》被我工工整整放在桌上,我握着毛笔发呆。纸上被我临摹的字,一个个毛毛虫似的难看。我扔下笔,跑到门口去看蚂蚁。小小蚂蚁,指甲大的一块小肥肉,便会欢天喜地,简单而知足,数都数不完。正在发呆,又是那双布鞋。“真蠢,没人告诉过你蚂蚁是数不完的吗?”
我抬头望着他,变了脸似的,顺眉顺眼很多,不见得帅气,倒也叫人往心里去。胡子都不见了,头发也理得很短,可以看到脑后青青的,他的眉毛很浓,像我写的毛毛虫。赤了膊,衬衣挂在一个肩头,头发根子和手指尖上有小水珠滴下来。他离我很近,那些水珠跳到我赤了脚的凉鞋上。我红了脸,站起来跳开一步,嘴上却不饶人:“我以为你要说这里的蚂蚁和你的头发一样多,然后要我数你的头发。”
他低下头,拿头顶对着我:“我不介意你数,只要你不怕时间。”
我在心里笑起来,棋逢对手。他不是他们,他是他。我转身进屋,扔了条干毛巾给他。
“你又去游泳了?”
“你怎么知道?”
“小时候,你在护城河里游,很多邻居家的小子,都游不过你。我身子太弱,娘又管得紧,不能下水,只好站在岸上看。”我接过他递回来的毛巾,“那时候就羡慕你。倘若有一天想不开往河里去,还得指望你来救一把。”
“我可以教你游,再不成,你只需轻轻咳一声,恐怕就会有王子之类的人物来救。”他跟在我身后,进了门,口气突然沉重起来,“只怕,那时候,海盗会来掳走你,而王子从来不曾出现。”
我转过头,鼓着腮帮子,忍住笑。文艺腔那么重,偏偏又都是道理。进了书房,我在书架前站定,背对着他。他真的是他。我学着他的口气轻轻说:“王子只会骑白马,海盗却能天涯海角。”
我的书架上放着一个小小镜框,我在里面歪着头笑。他站在我身后,用指尖轻轻触碰照片,问我说:“那时候几岁?”
“十六,还是十七。”
他扳过我的肩,让我面对着他,他肆无忌惮地看着我的脸:“你这几年长大过没有?四五年了还是这个样子。”我喜欢他这么看着我,还没有人这么看过我,我脸上的小粒粒雀斑和痘痘,都被他看进眼底去了。“别这样回看我。”他说,然后伸手把镜框从书架上取下来,放进上衣口袋里。
“你这头猪,你都没问我愿不愿意。”
“我都是猪了,还管你愿不愿意。”
“没有底片的,就这么一张了。”
“那更好,省得你再愿意给别的猪。”他拍拍口袋,笑得不可一世,“囊中之物。”
我很不中意他的这个词,仿佛志在必得。“你这头没尾巴的驴!”我小声地一顿一顿地说。他的眼光在我脸上停了两秒钟,随即张大嘴巴仰天笑起来:“我敢保证你娘一定以为你只看《红楼梦》。你说这种话太不合适了,这个话只配我这样的人说。”
不以为然,我坐到书桌上面去,说:“那么我应该说什么呢?”我一手作势掐住自己的脖子,一手指着他,林黛玉将死,用越剧的调调唱出来:“宝玉宝玉,你好 ——你好——”头一歪,靠在他的肩上。我都坐不住了,滑到地上哎哟哎哟笑喊肚子疼。
他把我从地上扶起来,我还笑作一团,自演自笑,真是过瘾。“你看。”他说,“你以为你看了多少呢?只不过记住个将死的结局罢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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顶多天涯顶多海角(4)
我又一下子跳起来:“你看过是不是?”我几乎要揪着他的衣领子,“你??来也看过呀。”
他被我弄得哭笑不得,有那么点点生气:“什么叫??来?我活该不看这些书吗?”
“那你为什么要去卖水果卖蔬菜?”
“卖水果卖蔬菜就不会去看这些书么?我喜欢怎么样关别人什么事。”
我又重新爬回桌子上头去,拍拍他的肩:“我大概十三岁时候看的林黛玉和贾宝玉,专挑他们的故事看,其他人统统不入眼。看到林黛玉要死了,我就不看下去了。那时候第一遍看,就觉得林妹妹说‘宝玉宝玉,你好 —— 你好 ——’那说不出口的话是什么呢?”
故技重演,我又指着他说:“宝哥哥宝哥哥,你好 —— 你好 ——”刚要接下去说完,他似笑非笑拨开我的手指,把我从桌子上à?下来,挑一挑眉说:“宝哥哥你好狠心,是不是?”
我被吓得退后一步:“你怎么知道后面的话是这个?”
“我可不知道这后面的话究竟是什么,书上又没写。但是我知道你想说的是这个。但凡得不到的,总归以为别人狠心,林妹妹又哪里晓得宝哥哥其实有苦衷。”
“哦。”我望着他,“我也敢保证你爹一定以为你不会去看《红楼梦》这些书。”
“管他呢。”他说,“我可不狠心。”他把手放在茶几??开的书上:“这可是你心爱的书?”
“算是,至少现在是的。”
他看我一眼,把书掂在手里:“我拿你两件心爱的东西,你是否会介意?”我拿脚尖轻轻踢踢他的脚尖:“你都已??是猪了,还问我介不介意。”
他收起了书往外走,一边走,一边半开玩笑呵呵笑着说:“可别书看多了,我擦过的毛巾你要藏藏好,还能算莺莺张生手绢定情之类。”
情急之下,我扯下毛巾往他背后狠狠扔过去,毛巾掉在地上,他仿佛看到我很生气似的,头也不回哈哈大笑。
四
我从图书馆回来,特意从弄堂的另一头走,那里可以路过他的水果摊子。
他à?出一条小凳子,拍拍,示意我过去坐下。我十分自然顺当地绕过他的水果摊子,坐在他的旁边。他不说话,递给我一个苹果。我接过来,拿苹果往白地儿圆点点的裙子上一擦,咔嚓就是一口。我知道他侧着脸惊讶地看着我,我埋头努力吃我的苹果,把它啃成一个腰鼓形状,其间抬头对他模糊地笑笑,继续大嚼。倒是他,替我掸了掸苹果留在裙子上的污渍。“你就像是白雪公主吃苹果似的。”他说。
“那可不一样。”我满嘴的苹果渣子,含糊不清地说,“你又不是巫婆,我也不是白雪公主。喂,你的苹果那么好吃,一定卖得很好。”我还伸头看了看摊子上的苹果堆:“而且,你的苹果长得都很漂亮。”
他对我眨眨眼睛,说:“嗯,卖得很好,等卖完以后,有了一笔钱,我就要到处去玩。我很小的时候就有个愿望,想要离开家,一生一世用脚走路,要去看遍风景,老在同一个地方,就只能见到一面风景。”他又不耐烦地挥挥手,“不过你不懂的。你只晓得看书写字,你和我过的不是同一种日子,你不会明白。”
我拍拍裙子站起来,瞪着他。??说我不明白呢?我爹的那个古??花瓶里,装满了我的硬币,小时候,娘总是哄我说,喜悦,来,放一个进去,喜悦不是想要去周游世界吗?快快攒钱,以后喜悦长大了,想去天涯就天涯,想去海角就海角。
我叹口气,天涯和海角,恐怕我爹和我娘,会拿着大菜刀去追我回来。他又怎么会明白,当我是只会念书的乖孩子罢了。
我也冲他不耐烦地挥挥手:“算了,你也不会明白我的。改天你要跑路,你的背包大不大?装不装得下我?你挡不挡得住菜刀?”
他鼓起腮帮子,漫不??心地说:“你还是老实巴交在家里看你的书,练你的字。你要跑路,别扯上我,我不喜欢背包很重,我嫌麻烦。”
顶多天涯顶多海角(5)
说话间,一只手在我和他面前拿住了一个苹果,我和他同时抬起头来。一身制服的男子,身旁站着一个女子。他握着一个顶大顶红的苹果,递给他身边的女子,说“吃吧”,一手环住她的腰。
“先生。”我先红了脸,但还是站起来。我自己都不知道为什么要站起来,这关我什么屁事,又不是我的水果摊子。可是我看着女子腰间的那只手太°?眼,还有那只最最漂亮的苹果。“先生,苹果要付钱。”
那男子把我上下打量了一番,指指身边已??咬了一半的苹果说:“已??吃了一半了,怎么算?”对我眯起眼睛,冲我抬抬下巴,对他说:“你的苹果倒漂亮,你的妞也不错。”
我顶讨厌别人当着我的面喊妞啊妞的,当下就沉了脸,一言不发只瞪着那男子。
我晓得身边的他有点动气了,他没有站起来,坐在凳子上头也没抬,瓮声瓮气地说:“吃了苹果不想付钱,那么你想拿什么来抵?”
哇哇,我心里激动起来。真是转啊,转死了,这是古龙还是古惑仔?
那男子并不吃素,也不理会,搂着身边的女子,转身就走。我想也没想就把手上正在吃的苹果扔了出去。苹果砸在制服上面,闷声一记。他转过身来,一脸不可置信。
我摊摊手:“不是我。我保证不是我。换了是我,我会脱下凉鞋砸你。可是我会舍不得,不是舍不得你,是舍不得我的凉鞋,那是——”我指指身边的他,“是他送我的礼物,我不会蠢到用我心爱的凉鞋去砸人。可是,??叫你偏偏拿了这里顶大顶好的苹果,这个苹果本该是我吃的。现在你问也没问就把它给了这个女人。我只能说你运气太坏,嗯,运气是不好,所以苹果就砸中了你。”
穿制服的男子脸上一抽一抽的,表情非常古怪:“我今天找的是他。关??的鸟事。”
我不想他和这个穿制服的男子打架。我小时候看过他打架,十分凶蛮,和比他高一头的小子打架都不怕,直走过去照样对着鼻子就是一记。
“咦?”我又坐下来,把手挽住身边的人的胳膊,头靠在他的肩上,笑眯眯地十分惬意地说:“你今天找的是他,就是说你是故意的?那就是你的不是了。再说了,既然你说我是他的妞,那么这就关我的鸟事了是不是?”他的胳膊倒很结实,靠在他肩上也很舒服。
“你——”
“好了,苹果吃了也就吃了,这点鸟事我不和你计较了,快走吧,你的姑娘要急哭了。”我冲穿制服的男子甩甩手,闭上眼睛不再做声,心里面却有张鼓似的在冬冬敲。
好半天我睁开眼睛,先看到他在低头看着我。我一紧张,放开了他的胳膊站起来:“走了?”
“嗯,已??走了。你那么死缠着我做什么?明知道我不会吵架,怕我打架么?这种人我不屑和他打架,顶多吼他滚蛋。还有,你的凉鞋,和我无关。”他看着我,“喂,你怎么了?哭什么?刚才还好端端伶牙俐齿的,别哭呀你,别哭。”
我真的流下泪来,一ρi股坐在小凳子上,话都说不清楚了:“我怕死了,你不知道我当时有多害怕,那个人看上去好凶,我没见过那么不讲理的人,我都不知道我说了什么,怕他一巴掌就甩过来了。”我一顿一顿地哭个不停。
“真没见过世面,这点小事就哭成这样。刚才我还以为你有多海气呢。”他从水果箱子里掏出一个苹果塞在我手里,“喏,顶大顶好的苹果怎么会随随便便就摆出来。”
五
后来苹果吃多了,胆子也就大了。晚上他去摆夜摊,我也会跟着去,只对我娘说去图书馆看书。有生意的时候,我坐在一边看书,没生意的时候,和他唾??横飞地讲金庸。那个软骨头爱哭的张无忌,说起他,我就把苹果核踩在脚底下呸呸呸。他看我演戏似的披头散发发疯。说到动情处,一把揪住他的领子:“张无忌,你娘叫你千万别相信女人,你为什么不听话?”他拿秤杆敲我的头皮:“你娘叫你千万不能在人前失了仪态,你为什么不听话?”生意都被吓跑了。“你看,”我一脸愧疚,“这样下去,你要到何年何月才能天涯海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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顶多天涯顶多海角(6)
收夜摊回来的时光,是最好的时光。弄堂里有很多高高低低的窗台,可以任我爬上爬下。他大概不喜欢我爬窗台,他心疼我的白裙子。我的细手细脚的模样,只适合站在窗台里扮演朱丽叶。挑一个最高的爬,双手搭住他的肩,他轻轻托一托我的腰,我就坐上窗台。他扶住我的脚踝,不让它们晃来晃去。我赤脚穿着一双咖啡色的塑料凉鞋,他的手顺着我的脚踝滑到凉鞋上,手指一拨一拨碰着凉鞋搭扣。
“你蹲在那里,回头看着我,头发湿湿的挂在脸上,很惊恐的样子,被吓坏了一样。那么大的眼睛。”他拿拇指和食指圈成一个圈,我低头看着他说下去。“你一直看着我,我讨厌别人这么盯着我看。”
我的两只手还一直搭在他的肩上:“你会对别人吼是吗?可是你不对我吼。你怕我哭,你明明知道我从小就喜欢哭,算不出九十九加一就会扶着椅子哭个不停。”
他没有理会,顾自说下去:“那么久,没见过你这样的女孩子。她们有喜欢我的,也有讨厌我的。见我不理睬,越发想要知道个究竟。我身边没缺过女孩子,她们喜欢听笑话,我就说笑话给她们听,她们喜欢听我说‘我爱你’,我就说‘我爱你’给她们听。”他抬头看了我一眼,“你那么自自然然的样子,喜??哀乐一并写在脸上,脸红,骂人,急得要哭,我都能看到。”
“你还看到什么?”我追紧一步,“你一定也看到了。”
“不。我看不到,我不想看到。”他说,“有时候我真怀疑你吃的是不是米饭,吸的是不是空气。”
“不对,我也à?屎的。”
他皱了皱眉头,哈哈笑出声来,伸出手指在我腰间戳了一下,我咧开嘴,曲了曲身子,咯咯笑起来。我拿食指在他面前晃啊晃:“你怕不怕痒?你知道这其中的说法,怕痒的男人,将来会怕妻子。”他一脸笑容不置可否。
“那你怕不怕我?”我得寸进尺。
他还在笑:“我什么都不怕。”
我把在他肩上的手收紧点点,那费了我很大很大的勇气。夜色真美好,能叫人藏住表情。我的胳膊环住了他的脖子,整个头几乎要埋进他的颈窝里,我的心怦怦跳,既然他说看不到,那么我说给他听。我爱你我爱你。我的心幸福得要裂开缝来。
他把我从他肩上扯开,扳正我的上身,正色看着我,几乎要呵斥起来:“胡说。你知道什么叫爱?”
“我为什么要知道呢,知道了又怎么样呢?知道了什么是爱,也不能改变我说我爱你。我只晓得我有这样的感觉,所以我就说给你听。真有一天,你天涯海角,而我对着这里一面风景,恐怕你已听不到。我知道你听多了,从前和以后,都会有人说给你听。可是我就是要说,管你稀罕不稀罕。”
“你太固执,以后你就会明白了。”他的手没有放开我的肩,“我交狗屎运了,”他说,把我的肩扳下来点点,好让我的头靠着他的肩,“我也爱你。”
六
我太快乐,走路会打圈,吃饭的时候夹不住菜,烧水的时候看不到水在嘟嘟嘟??泡泡溢出来。我又开始不自觉地咬指甲,咬到指甲短得卡进肉里,吃吃地笑个不停。今天午饭是红烧肉,已??打了五个喷嚏,明天我要穿那件米色的百褶裙,娘说今天弄堂口的鸡毛菜又新鲜又便宜才卖一毛五分钱一斤之类的小事统统一字不落说给他听,这些事夹在那个很懂武功口诀的神仙姐姐,宝哥哥怎么会那么笨娶了宝姐姐,大苹果A是不是真包含小苹果B等等等等的话题中讲。我双手捂着胸口,快乐得要晕死过去,这些,阿三阿四他们晓得个屁,一天到晚只会叫:“喜悦喜悦喜悦,快快,上一堂课的笔记!”
他的水果总是又多又好看,卖得那么快。他说哭肿的眼睛用牛奶涂涂就好了,腿上有淤青可以拿剥了壳的熟鸡蛋滚一下。一切都那么顺当和顺手,随手接过去啃的苹果和随手接下去的话茬儿。噼里啪啦,他会随口问我说:“没有别的了吗?”
顶多天涯顶多海角(7)
“哦,有的。”
“说说。”
“我爱你。”
“我也是。”
我每次说的时候,都激动得几乎要捂住嘴巴。打战的腿和幸福得快要爆炸的胸膛。这三个字那么俗气,每一秒钟每个角落都有人不停地在说,我爱你我爱你我爱你。可是,我一点都不介意,即使天天说也不介意,我一点都不介意我俗气。如果被阿三阿四知道,他们一定会瞪大眼睛掐自己的大腿,喜悦喜悦喜悦,你怎么能这样?被娘教出来的喜悦,是应该憋一年讲一句我想你,憋三年讲一句我爱你。我明明穿着长着泡泡袖的白色裙子,却随随便便就把头埋进了人家的颈窝里去,想也没想就说我爱你。可是,这个世界时间那么长久,给我的不过是几十年,那么多的人,我所能遇到的也不过是这几个。好容易能遇到,不说我爱你,恐怕会后悔得连睡觉都闭不了眼睛。
七
那个白天泛着红光的夏天就要过去,没完没了一树又一树的蝉叫。在娘的视线之外,我呼吸加快,体温升高,心里的温度像大太阳底下的柏油马路,他只需看我一眼,我的嗓子眼就会扑哧一声冒烟。天没亮的时候,我就偷偷溜出去,飞快穿过??得只容得下两个人的弄堂,沿着护城河的石板岸往河里扔一路石子。他会在河岸的某一处,双手攀在石板上,全身藏在水里,仰着头露出脸对我笑。我的膝盖跪在石板上,整个身子趴在河沿,微微探出上身,低下头去,嘴唇贴住他的脸,他的脸湿湿的,我的嘴唇带上了河水的味道。有时候整个天光不亮的早上,我和他都不说话,我坐在河沿,看他游,一直游到看不到头为止。我非常有耐心,甚至会打一个小小的瞌睡,我一点都不担心他游不回来。护城河绕着整个城市,无所谓头尾,总归可以绕得回来。何况他水性非常的好,几分钟藏进水里面不出来。那吓不倒我。
他的水果卖得异常的好,那些苹果橘子都长得十分周正漂亮。他喜欢挑漂亮的果子卖,卖起来一点都不心疼,对人说:“喏,这个,这个好看,对对,左边带疤旁边的那个。”有老公公老婆婆来摊子,买了果子,顺便带上我一眼:“真乖巧。”他看我一眼,一脸正??:“不,这个是样品,不卖。”
我几乎要忘了乘法口诀,取而代之的是他每天看着我的表情,用不着费心去记,就在心里入骨。我开心得没有注意到他水果箱子里的果子越来越少。那些果子,被不同的人买走带去不同的地方,也许早已随人海角天涯地跑。水果箱子里的果子终于只躺着最后一层,尽是些歪果烂桃。我把它们细细地挑出来,弄干净了,吃起来居然十分甜。他指着那堆果子说:“都是喜欢漂亮东西的吧。??晓得果子越是贼头狗脑,却越是好吃。”
“那么,你算不算是贼头狗脑?”我舔掉顺着手臂流下来的??水。他没有说话,à?住我的小手指头。我的小手指头上沾了水果的??水,黏黏地紧紧贴着他的手。他的手非常重,下决心似的,几乎要扳断我的手指。我没有叫出声来喊痛,我不抬头也知道他的表情比我还痛。“我????”
“求你,让我吃完这个果子。”我几乎要掉下泪来。我不想舔掉顺着手臂流下来的眼泪。我知道他已??攒了足够的积蓄,那些足够我去外面读三五年的书。
就像很久前去讨太阳花种子的那一年,我à?起裙摆,围成一个兜,把所有的歪果烂桃统统放进裙子里。果子压着果子,在裙子上渗出??水来,我太贪心了。留得住花种子也许能等到花开那一天,留住果子又算什么呢?
我头也不回往弄堂里走,几乎小跑起来,能听得到果子互相拥挤的声音,和我自己的脚步声。我忍不住回过头。
他身子斜斜地靠在路灯杆子上。“你是那么好。小时候,看你穿着素色裙子慢慢走路,碰一碰,想碰碰你,都怕会痛着你。”他的声音开始吊儿?##鹄矗“而我,说穿了也不过是堆屎而已。”我任他的眼神慢慢在我脸上触摸,眼泪却忍不住掉了下来。“你不要这样。”我抽抽搭搭哭得打?,“我知道你可以的,你可以带我一起走的,我、我什么都不在乎。”他嘎声嘎气地笑出来:“是啊,我是可以,我当然可以带你走,你可以和我一起去卖苹果香蕉西红柿,我吆喝,你坐在小板凳上数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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顶多天涯顶多海角(8)
“我愿意的,我想和你在一起。”
“你没问过我愿意不愿意。你觉得我会快乐吗?”
“不会 ——”
“不会快乐的,我有什么好呢?给不了你什么,看到这样,我是不会快乐的,你明白吗?肩上那么沉重的话,我快乐不起来。”
我伸手去掏手绢,果子落了一地,双手紧紧捂着眼睛,尽量不让自己的声音呜咽起来:“可是,可是你说过的,你喜欢我。”
他摇摇头,走到我面前,伸出手,屈起食指,轻轻在我脸颊上划过:“你还小呢,都不懂。我喜欢你是一回事,能不能和你在一起是另一回事。你以后再大一点,遇到更多的人,想想也不过如此。我不过是平常的一个人。喜悦,你刚从学校出来,没有遇到过很多人,所以你觉得我对你很重要,比天还大。”
我哭得更厉害了,再没有比触手不能及更难过的事情了。“你害怕了是不是?”
他走近一步,拨开我捂着眼睛的手,抬起手腕,用力替我擦掉眼泪:“我从来都是天不怕地不怕的,这你知道。你知道我怕什么,你知道的,喜悦。”
我抓住他的手,让它停在我的脸上:“是的,我知道的。可是,为什么?”
“不要问为什么,我不喜欢你这么问我。喜悦,何必事事都要求为什么呢?”他抽回自己的手,“你看,我只能赤手空è?替你擦眼泪。如果我手重一点,还会弄疼你的脸。”
我低下头,鼓足勇气又把头抬起来,望着他的眼睛:“你还喜欢我吗?”
“不知道。”
“你还会回来吗?”
“不知道。”
“你要我们分开了是不是?”
“我和你都没有在一起过,哪里来的分开。”
我张张嘴巴,是他说的吧,整个人都呆掉了。我瞪大眼睛看着他,一动不动。路灯光照在他的脸上,没有任何的表情。
沉默了半分钟,他à?à?我的辫子,脸上换回一副满不在乎的表情,口气又轻快起来:“就这样了,小东西,记住以后都不要再问我这样的问题。”
还有以后吗?如果有以后,以后??来à?我的手,??来剥橙子,??和我一直走路走到脚底起泡。
第二天天没亮,他爹就气急败坏地把我家的门敲得震天响。他爹连话都说不清楚了,只晓得拿起我爹的酒瓶子就咕咚咕咚,红着眼睛大骂败家的。我躲在里间没有出来,我知道他已??走了。我的相片和书,不知道他有没有带在身边。我静静坐着,没有再哭。这一夜,好像都能听到自己的心在噌噌发出声响长大。过几天,几月,几年,不过是换张照片新买几本书而已,即便是天天捧在手心呵护,也难免会有松手遗漏的时候。他的眼睛用来看不同的风景,我的眼睛用来看书,望来望去,连执手相看两不厌的机会都没有。我怎能要求他待在一处只看到一面风景呢?只是,想起或许他的身边,别的女子,依偎温存,心里住了个啄木鸟似的。
我知道的,后来就知道了,会慢慢好起来的。如同他说的那样,不过如此,不过是??来的日子。那不过是个脸红心跳的夏天。看看书,看看太阳花,日子过去也就过去了。什么都不去想,就什么都是??样。我慢慢快乐起来,晓得要穿鲜艳衣服,也知道给多年未曾联系的朋友们去信,日子真的有板有眼起来。
只是有时候看书眼睛痛得想流眼泪,看到书上明明白白写着,如今俱是异乡人,相见更无因。看着看着我就会忍不住点头笑啊笑。
选自《布老虎青春文学》第三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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被海迷死的鱼(1)
徐璐
通常被一些读者当成男性,生于1982年8月,偶尔被人当成高中生,偶尔被人当成博士和已婚人,常被亲密友人喊作“渣滓”、“变态”。现为北京某高校中文系文艺理论方向硕士研究生。无组织,无党派,无一官半职。曾出版小说散文集《西安1460》(可作为历史小说或旅游指南)、《从此尽情飞翔》。近期计划:写完个人第一部长篇小说;长期幻想:写出一部几百年后还有人爱看的小说。
被海迷死的鱼
文/徐璐
到了大四,严井终于明白了,为什么人们会争相躲避包含数字4的手机号,为什么哈尔滨的冬天会那么寒冷。
严井想成为一只候鸟,永远躲避着第四季。可他发现,他和周遭的人只是一群关在笼子里待售的鸡。无论怎么飞,无论把翅膀拍得多么起劲,笼子外的人看见的,都只是一群鸡在一起跳。因为没个底儿,没个着落,而持续着上蹿下跳。区别只在于,有的鸡肥点儿,有的瘦点儿。
其实鸡怕的不是寒冷,而是春节,因为春节到了,人们就要吃鸡。
和鸡一样,大四的严井,现在很怕人,他怕的人包括:美术馆的售票阿姨、招聘公司的老板、查勤的系主任、毕业设计的指导老师、渴望嫁给F4的女朋友????
他紧紧地揣好他即将失去的两样东西:学生证和家里每月寄过来的钱。
学生证让他到哪里都能买到半价门票。钱则是比学生证更好的东西。它能让严井躲开带4的手机号码;更关键的是,它能让他再读一次或者N次大学,从大一到大二到大三,快到大四时打个转,再读大一大二????
采用电话拨号的落后方式上互联网是这个时代最沮丧的一种时髦。贵而且慢,但别无选择。每到期末考试临近,学校的宽带就会突然故障,考试结束后又会自动复??。其实是老师们害怕学生继续沉迷网络和游戏,导致作弊率和不及格率高到引起校长关注。
严井需要上网。他是大四的,又是素来轻松的艺术系,没有期末考试。但他有更麻烦也更绝望的征战。他得在网上投递简历,查询就业信息,他得尽快把自己推销出去。否则他的母亲会在电话中歇斯底里,他的女朋友美美会把“我要嫁给我家隔壁的暴发户”这个句子由口头要挟变成行动实践。哎,女人——
严井在这所综合大学里学到的手艺是如何设计水龙头、椅子和门上的手柄,他的专业叫做“工业造型”,隶属艺术学院。老师们几乎都给了他最高的分数,他们齐声赞扬这个有着出色的想象力和非凡的审美感受力的学生。他们常常对着严井的作业惊呼:太美了,太美了。可下一句他们就会表示遗憾:太不实际了,太不实际了。严井的设计多是浓郁绮丽的巴洛克风格。精致,机巧,繁复,奢华,雕琢,一丝不苟。问题在于,制作水龙头、椅子和门把手的公司只需要几种说得过去、制作简单、成本低廉的样式就够了,老总们认为没有几个顾客愿意花大价钱购买花哨的小玩意儿。
当初是妈妈非让严井学这个专业的。妈妈相信和“工业”扯得上关系的专业日后就有机会发财。妈妈是顶讲实惠的人。若依照自己的意愿,他会去学习妈妈认为华而不实的油??或者版??。在大学里,严井选修了这两门课,事实上他学得很好,上天给予了他足够的天赋和艺术气质。我们得说,严井是个真正的艺术家。可惜,这个时代最缺的是钱,最不缺的,是艺术青年。
室内的暖气可以让严井暂时遗忘他正身处哈尔滨的冬天,就像他在与某个有趣的网友聊天时可以让他忘记自己毕业生的身份。严井不会陷入愚蠢的网恋,他对待爱情的态度一向就是消极的、懒散的、无可无不可的,他怎么会把感情浪费在看不到对方眼睛的网络上呢?但是他希望遇到言辞犀利、看法脱俗的聊友或者骂友,男的女的无所谓,只要够聪明够个性。灰蒙蒙的大四生活需要智慧的灵光,打破千篇一律的另类和形存神散的逃离。而且,上网是严井唯一可在美美视力范围之外进行的活动。她不怎么爱上网,打字奇慢,所以根本不聊天。此人的特点之一便是考试用不上的东西决不会费劲去学。缠着严井给她申请的QQ却长年不用,密码恐怕连她自己也早忘记了。
被海迷死的鱼(2)
苏维埃的明天。这是严井的网名。他热爱有关俄罗斯的一切,但相较而言,他更喜爱苏维埃这个词语在音响上的美妙。MSN上则叫“moscowman”。
他是个读着苏俄红色小说长大的孩子。他熟悉《真正的人》《卓娅和舒à?的故事》《钢铁是怎样炼成的》就像女人们熟悉她们每一件受到过赞誉的时装。更确切地说他了解整个前苏联文学,熟悉老托尔斯泰和契ú?夫,也熟悉更往后的别尔加科夫和索尔仁尼琴。特别喜欢的是纳博科夫,就是写《洛丽塔》的那个作家,那个没有得到授衔的蝴蝶学家,那个年轻时拥有英俊面孔的俄国贵族,那个放弃了自己国籍并一直快乐的流亡者。纳博科夫的自传《说吧,记忆》恐怕是严井重复阅读次数最多的书籍。
对严井来说,到哈尔滨上学是一个文学事件。他想离俄罗斯近一点。离俄罗斯的冰雪、克里姆林宫与红场、阿芙乐尔号巡洋舰与伏特加、安德烈?别雷笔下的彼得堡,以及波罗的海的风云变幻近一点。哈尔滨与俄罗斯有着奇异而密切的联系。这里有奇寒与冰天雪地,圣索菲娅大教堂,中央大街上白色的鸽群,供应地道的俄式大餐的莫斯科餐厅,烽火佳人的遗迹和传说,整个城市甚至和俄罗斯一样的陈旧。随便一个小饭馆里,都可能遇见皮肤白皙、身材高大的俄罗斯人在交谈,他们的语速非常快。这里还有许多俄侨商店,店主多是些身材壮硕的俄罗斯老太太,脸上皮肤粗粗的,光华暗μ?的眼睛大而深陷,让你忍不住猜测三十年前这会是个面孔玲珑的妙龄女郎。年轻的俄罗斯女孩们有点疯,显得不够端庄;倒是学校里有些三十多岁的俄籍女外教风度翩翩,格外迷人。
还有一个别人不大知道的事情是:严井的爸爸,那个研究俄罗斯文学的专家,在三十五岁的时候出国到了莫斯科后一去不复返。据说是爱上了他游学的那所大学里的一个女学生,一个血统纯正的俄罗斯女人。严井的妈妈哭天抢地,用最粗俗的词语咒骂爸爸跟那个异族女妖精。妈妈只是校医院的一名护士,是见识和气度都很平常的妇女,是那种头脑简单、逻??单一的女人。假如婚变发生在国内,妈妈一定会为了捍卫自己的婚姻而公然在大街上对第三者大打出手。可惜臂膀不够长,伸不到遥远的异国,只好把舌头转动得快一点,让自己成为受害者的事实尽量广泛地深入到民心之中。
这么多年父亲只回来过一次,他想看看他的儿子,却被妈妈堵在门口怎么也不让进。小小的严井趴在窗口看见了爸爸离去时萧条的背影,以及身后跟着的一串杂物:家里的扫帚,邻居家生炉子的扇子,一整棵大白菜,若干个西红柿等等。爸爸是被他的妻子一边叫骂着一边追打着赶跑的。
爸爸??常给家里寄钱,妈妈都默不作声地收下了。妈妈很理直气壮,我们还没离婚呢,他得养老婆孩子!是的,妈妈没有答应同爸爸离婚,她要让爸爸的婚外情永远是不道德的、不受法律保护的,让她自己永远做个令人同情的受害者。她认为这样可以加重爸爸的负罪感。或者,她还隐约地怀有期望,某一天,她的丈夫会回心转意。可是她一直在失望,于是她采取了更绝的一招,切断父子间的联系。严井不知道爸爸的任何消息,爸爸也一样对儿子一无所知。
严井从不勉强妈妈。他心疼这个女人。上帝给了她一种不够美好的命运,却没有为她培养一个有尊严地去承受这种命运的逻??。悲剧演化成笑剧和闹剧,到头来,是更为深刻的悲剧。只是,他很有些想念爸爸。爸爸是优秀的人,聪明,优雅,长着一张严肃俊朗的脸。他会声情并茂地背诵普希金的长诗,会用钢琴演奏《莫斯科郊外的晚上》,会为严井叠能飞得很高的纸飞机。他留给他的儿子一个大书房,几百本苏俄小说,一架白俄罗斯牌老钢琴以及一个带有异域风情的爱情故事。至于爸爸对妈妈的背叛,严井从来不认为这是一个错误。爱情是文学、美学和心理学的,而不是伦理学的。他觉得爸爸很棒,爸爸如此勇敢,如一个中世纪的浪漫骑士。男人们在爱情的收放问题上更容易达成理解和共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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被海迷死的鱼(3)
手机响了。是美美叫他下楼吃午饭。
来到哈尔滨后,严井觉得这里没有想象中寒冷。只要不刮风,哈尔滨的冬天和严井生长的城市青岛区别不大。但如果刮了一定级别的风,比如今天,那就有够人们领教自然的强力了。一月的哈尔滨是最冷的。冷空气无孔不入。风长出尖利的牙齿,噬咬人们袒露出来的每一寸皮肤。严井用双手护住脸,嘴里不住地哈着气。天气预报说今天最低气温为零下25度。这会儿的室外温度比预报里的还要低5度。天气预报,胡说八道。从来学不好数理化的严井一直认为科学是这个时代最大的宗教。科学是万能的,大家都是科学的盲目信徒。
早上学校的工人进行了铲雪工作以后,路面稍微干净了一些。各个院系已陆续开始放假,学校人迹稀少,路面更显得敞亮。道旁树上落着雪,树干没有刷石灰的部分黑得格外深沉,似乎是冻住了。严井望了一眼昏暗的天空,看来,明天又是一个见不到阳光的坏天气。他轻轻地叹息了一声,钻进了食堂。
美美扎着两条四厘米长的小辫子。天生稀少的头发挑染成金黄|色,绑起来后细细的两根很可笑,使她看起来像个苦难岁月里营养不良的小丫头。可她的圆脸蛋又出卖了她。美美从这学期一开学就开始这么干,似乎是看到大学时日不多了赶紧扮扮大一的小妹妹,让人以为她还不满二十岁。严井替美美感到丢脸,他多次试图阻止她继续这纯情少女的打扮,但是没有成功。女人们在衣着打扮上对自己的品位总是有着过高的估计。
严井只好笑着说美美啊你这是在搞行为艺术,题目可叫做“大四的挣扎”的行为艺术。
今天美美绑了两根湖蓝色的发带。美术的基本常识告诉严井将黄与蓝两种颜色搭配在一起是危险的,搞不好就成了最糟糕的色调搭配之一。美美就是这样。严井决定低头吃饭,不看他那适合出演滑稽剧女一号的女朋友。美美自顾自地谈她班上的新动向,又有几个人签了约,又有几对男女分了手。在短时间里收集一切有噱头的新闻方面,美美是个无可挑剔的好手。
忽然,美美从鼻子里冲出一个满含嘲讽的笑,用她惯常的刻薄语调说:切,我??本以为这真是个餐风饮露的神仙姐姐呢。其实,也不过一俗人,也得吃农民伯伯种出来的大米,吃学校的胖厨子做出的猪肉炖粉条,她得吃——喝——à?——撒。
严井抬起头,他的目光被吸引到邻桌姑娘的一团扎眼的火红头发之上。她可真有勇气啊!居然敢把头发染得那么红!热烈。妖娆。诡谲。鲜红的疾走罗à?。
要命的是她还化着很浓很浓的妆。黑色和深紫色笼罩了所有要凸现的五官,似乎是要赶去扮演舞台剧里的é?林女巫或者某个心肠歹毒的皇后,又像是一个身中剧毒即将丧命的贵妇人。她很瘦。呵,可真是瘦啊!她穿着一件紧身的黑色皮衣,难得一见有人能够如她这般在哈尔滨的冬季穿得如此精干。眼睛很美,黑白分明。眼影描得很深,团团围住眼眶。睫毛很长很翘。浓妆艳抹使她美得神秘,邪恶,并且性感。
或许她是个少数民族,回民?鄂伦春?赫哲族?
浓密的长睫毛轻轻铺展下来。她的眼睛一点儿不爱乱看。她正在集中精神吃面前的羊血粉丝砂锅。吃饭变成一场隆重的演出。尽管是便宜粗糙的食物,她却吃得很优雅,样子透着骨子里的高贵,教人相信这个姑娘一定有着良好的教养。红头发枝枝蔓蔓,却保持着整体的一致,它们都乖乖地纹丝不动。
严井一边三心二意地吃着饭,一边悄悄瞅那个红头发。他想知道她是??,于是假装不??意地问美美。美美哼唧了两声,不屑地说:一自恋的妖女,一品位低下的奇装癖患者,一爱出风头的小骚货。
她吃完了。理了一下衣服,戴好手套和墨镜,拿起手边的一本书准备离开。在她起身的一刹那,严井看清了红头发拿的是一本比亚兹莱的??册。他还看到了,红头发脚上穿着单排的溜冰鞋。如一只灵敏的鱼儿游进深海,她优美的身段游入了严井的视线无法洞穿的人流之中,唯有耀眼的火红一团还在人群中一闪一闪。
被海迷死的鱼(4)
严井收回目光,发现美美正面色难看地死盯着他。得承认他有点失态了,他赶紧辩解:我只是想看清楚她手上拿的那本??册。美美乜斜了严井一眼,刚才过分严厉的表情又换作了嘲讽:那女的,是被人家包养的二奶,价码高着呢!大叔,您啊,还是先给我把工作找着吧!要不然我可就真嫁那暴发户了。到时候啊????
美美后面的话没能进入严井的耳朵。他心里想着红头发的事情。是吗?不是吧。她看起来是那样的骄傲,那样的特立独行,不像是个肯屈就依附于他人的金丝雀。虽然有戏子一般的浓妆,神色却分明是高高在上、不可侵犯的。
严井想知道红头发的名字,但他不想惹麻烦,就没问。
有人说,大四的学生分三拨:保研的是猪,找工作的是狗,考研的猪狗不如。
严井倒认为,考研不管成功与否,那是自己的选择。选一个喜欢的学校,一个喜欢的专业,一种不可预知的结果。或绽放苦战得胜的笑容,或接受失败后的惨烈死法,都有点儿崇高悲壮美。保研的人呢,他们往往是作风稳妥、略显中庸的佼佼者。即使过猪一般的舒适生活,能得到保研资格书的佼佼者们还是会乖乖上课,??常上上自习,不会把自己弄到任人宰割的惨境。
找工作就是完全不同的一番景象了。在招聘者螃蟹般倨傲的目光的笼罩下,应聘者自动1?成一只小虾米。招聘者佛爷似的坐着,君临天下般地指指点点,挑挑拣拣。求职者站得毕恭毕敬,掏出简历双手奉上,请佛爷和皇帝老子们过目。准许佛爷表达愚蠢的傲慢与偏见,不许求职者露出丝毫的失礼和失言。佛爷头一摇摆,你就得沿??线路把简历收回去。众目睽睽之下遭受拒绝是颇令人难堪的。可你还必须保持礼貌和谦虚,道声再见之后再灰溜溜地逃开。一圈下来,保准你的尊严和信心一扫而空。
在严井看来,所谓的人才交流会更像是牲口买卖交易所。每次他走进招聘会现场,就感到自己发生了某种变异,变成了一只自我推销的禽鸟,一只扯着嗓子咕咕唱歌的公鸡。他为自己的谦卑感到羞愧,为自己的自吹自擂感到羞愧,为自己的口是心非感到羞愧。
若是遇到了一个无知至极的招聘者,比如那个说出“四川不是在成都吗”这一反问句的某马桶公司副??理,严井就不羞愧也不难过了。他会绷着脸不笑,一脸真诚地与那人顺水推舟地将错就错谈下去,也生产几个子虚乌有的概念,故意脆生生地念几个别字。然后找个没人的角落捂住肚子哈哈大笑。他会觉得生活真他妈荒诞不??,真他妈黑色幽默。
妈妈希望严井去北京工作,美美希望严井可以签到上海。
妈妈是从激|情燃烧的岁月里走过来的。那年头,去一趟祖国首都,哪怕只穷游两天,也可作为骄傲的资本与人谈论:我去过北京,我去过天安门,我亲历了升旗仪式!这是多光荣多激动人心的事情啊。她希望儿子可以去那里工作,最好在那儿扎下根,买个大房子,生个胖孙子。到了她的孙子辈,就可以吐出溜溜的京片子了。这该多神气多抖啊。妈妈在这方面有点儿天真,以为这世界上当真存在太上老君的炼丹炉,人只要进去了再出来就成了火眼金睛,就身价百倍能??云覆雨了。
美美是又一个年代的人。她喜欢五光十色的上海滩。她想着,到了那里她美美就可摇身一变,变成一小资女人变成一宝贝。美美向往时尚杂志兜售的那种精致的生活。武装到剃腋毛的刮刀,精确到脚丫子缝隙的皮肤。穿????的旗袍和细带子的高跟凉鞋,吃日式料理喝巴西咖啡,去美容院洗面上健身房塑身,还可以养花养鸟养哈巴狗。女人们贪慕虚荣的品性在那里被称作品位和格调。上海本不肤浅,硬是给浮光掠影的理解给弄肤浅了。
虽然美美的成绩单没有严井的好看,但她“室内设计”的专业无疑更具有优势,只要肯屈就在一个小点儿的公司,她的上海梦还是可以圆的。可是她不愿意在严井定下来之前轻举妄动,她要和他在一起。至于妈妈,她是个很好哄的女人,像当初哄得她肯放她唯一的儿子去哈尔滨读大学那样去哄她就可以了。所以,最终的决定权还是在严井自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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被海迷死的鱼(5)
那么,严井想把工作签到哪里?
今天在工人文化宫举行的招聘会又是一场一无所获的赶集。
天气太冷了,没有几个外地单位愿意赶来此地招工。本地的单位要么早就招够了人,要么指望着年后举办的春季大型人才交流会。招聘点稀稀à?à?的,求职者也不抱什么希望,双方都意兴阑珊。
离开招聘会,严井独自走在果戈理大街上。最近他爱上了不知所终的东游西荡。游荡在英文里有一种生动的说法:loafing。严井推测这个词的词源应该来自另一个短语Hāve a loaf is better than none。——聊胜于无。None是“无”,那loaf就是凑合上阵的“聊”了,加个ing便可指称游手好闲胡混的状态了。不过,严井觉得自己不是一根立起来晃悠的长面包,穿得圆鼓鼓的他更像一个硕大的俄罗斯大列巴,因为硬和笨而到处磕绊。
果戈理大街是以俄国作家的名字命名的,后来政府把这条街改为奋斗路。这几年复古之风盛行,终于,人们又恢复了“果戈理”的本名,还重新启用了废弃多年的有轨电车。整条街又变得生气勃勃,像老电影里男女主人公邂逅的场景。这个城市最有风情的部分正在重生。教科书上说得真好,历史总是呈螺旋状曲折前进。
这条街上现在开了许多家酒吧。有俗不可耐的,有标新立异的,有回归古典的,有异国情调的。酒吧里出售各种名牌啤酒,百威,贝克,蓝带,科罗娜,也有自制的扎啤,俄式的黑啤,销量最好的还是本土的哈尔滨牌啤酒。哈啤微有些苦,但够味儿,价钱也不贵。东北人都是喝酒的好手,他们喝酒不论瓶,论筐,一筐十二瓶,半筐一筐地叫。严井还是单身的时候,??常和宿舍的哥们儿来这里拼酒,直喝到东倒西歪,互相搀扶摸索着回去。最熟识最常去的酒吧是“静静的顿河”。这个酒吧的名字取自苏俄作家肖洛霍夫的一部著名的小说。——又是文学,又是俄罗斯。哈尔滨因为俄罗斯文化而变得文学化,充满了浓郁的人文气息。
小的时候,爸爸曾在严井的床头为他读《静静的顿河》的段落,勇敢顽强的哥萨克,史诗式的流血战斗,如顿河一样悠长的爱情,都令他热血沸腾,他被这部书深深打动。严井最喜欢的是普罗珂菲的爱情。普罗珂菲不顾众人反对,和一个来历不明的土耳其女人缔结了一桩不被祝福的婚姻。每到黄昏的时候,他就抱着妻子走到一个山冈上并排坐下,背朝着一块被千百年来的风雨吹打得百孔千疮的巨石,安静地一起看落日和晚霞。霞光完全消失的时候,他将妻子裹在羊皮大衣里,又抱回家去。严井还记得听到这个情节时,自己问过爸爸什么是爱。爸爸说:爱是一种共同的信仰。
天空飞过一架飞机。
这么糟糕的天气也有人敢飞,可真有勇气。其实若能够签约到哈尔滨飞机制造厂倒也不错。把直九系列直升机改造得更帅气一些,再把那松花??牌的小面包也好好整一下容。不过,真要是上那儿工作,又只能去设计椅座、方向盘什么的了。正想着,一辆破旧的黄|色面包车傻乎乎地开了过去。看着面包车憨态可掬的样子,严井笑了。
看着街上的一景一物,严井从心底里觉得自己是喜爱眼前的冰雪之都的。哈尔滨这种典型的北方城市在严井眼里却是阴性的,如一个刚柔并济的美妇人。说她温顺,她又有着说一不二的脾气,呼啦啦一阵冰雹子就铺天盖地打下来了;说她棱角太过锋利,她又是侠骨柔肠的,雨后初霁,雪后放晴,美得令人心醉,令人心碎。严井像爱一个曼妙多姿的女人那样热烈地爱着这座城市。
可是不知为什么,他觉得他不想在此与之长相厮守。不是嫌它不够繁荣,不是惧怕它的深寒三千尺,也不是有了更为心驰神往的地方。
——那,究竟是什么??因呢?
一阵来势汹汹的电话铃声把严井惊醒了。
美美的声音比电话铃声还要凶恶,也更能刺伤耳膜和心脏:姓严的,你又睡得死过去了!昨晚上不是说好了吗,十一点给我打电话,现在都几点了?我下午两点的火车,你还让不让我回家了?你赶快给我滚下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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被海迷死的鱼(6)
啪!那边的电话重重地挂掉了。
严井从床上慢吞吞地爬起来,穿好衣服,走到洗漱台前对着镜子照了一下。他在看清自己发红的眼睛时,忽地想起来昨晚上做了一个很奇妙的梦。梦里,他似乎是一个猎人,正在一片银白的冰雪中追逐一只红色的孔雀????对,就是孔雀!不是绿色的,是火红的颜色。就要追上的时候,那只孔雀忽然化作一个绝美的红发少女。红发微微卷曲,厚厚的,柔软的样子,一直披到脚踝。她浑身祼露,皮肤如雪一样白皙晶莹????
用è?头给了自己的脸几下子,严井阻止了对这诡异梦境的回忆。春天还没到来,就在这儿发春梦,他在心里自嘲了一会儿。不过,他还是忍不住想到,那个红发少女好像在哪里见过????
当初和美美是这样好上的:大一时,美美和严井选修了同一门艺术理论课,快考试的时候,不怎么上课的严井向刚好坐他旁边的美美借笔记。美美倒是有着东北女孩的古道热肠,不但借给了笔记,还à?着严井把考试重点详细地讲了一遍。严井就请她吃了顿饭,她呢,说咱东北人从不占人便宜,又非要回请一顿。一来二去的,就有了点交情。
有一天,美美忽然凑到严井的耳朵边问:你是不是喜欢我?严井发了一小会儿愣,然后挺老实地回答:不喜欢。美美却咬着嘴唇说:哼,虚伪!她的表情是那种猜透了??局后成竹在胸的得意。呵,她当真这么以为呢!再看看这姑娘,嘴角俏皮地上扬,表明她天性里的乐观。眼睛虽不大,但笑起来弯弯的,有一种动人的妩媚。
就那么一刻,严井觉得这姑娘可爱极了!于是用力把美美往怀里一搂,放低声音说:是的,我可虚伪了。
两人能好到大四,全在于美美的竭力维持。其实美美心里清楚他俩之间的悬殊,她一直在进攻,却一直处于被动的局面。可以说,她爱得一点把握都没有。他那么英俊,那么有才华,于颓废的懒散之中,又带有一种锐利的冷峻。他的美是带有杀伤力的。美美的智力根本无法与之抗衡。她故意对严井呼来喝去,总是要挟说她随时会跑掉,其实是她害怕他会离开自己,拼命想要证明他是爱她的。在她眼里,她的男朋友像大海一样深不可测。有时狂暴热情,会忽然抱住她,不容分说地去亲吻她的心跳;有时宁静忧郁,长时间的沉默,好像有很多不可透露的秘密和心事,你怎么也走不近他。
美美家就在离哈尔滨不远的大庆,三个小时的火车即到。坐汽车走高速更省时,一个多小时就到了。但是她非要坐火车。人头攒动的站台,沉沉à?响的汽笛,延伸至远方的长长铁轨,更能造成一种生离死别的效果。美美的爱情里充满了这种九曲回肠的小计谋。
她使劲地亲严井的脸,嘱咐他假期一定要想着她,每天都要给她打电话,上车前美美还掉了几滴眼泪。
按照美美的要求,严井目送火车开走后才离开。
明天就是大年三十。严井早就决定了这个寒假不回家,他需要尽快找到工作。其实招聘公司也是要过春节的。这点他清楚。可他更清楚的是,毕业之后他就会离开哈尔滨。他想在这里一个人安静地生活上一阵子,真正体会一下什么叫料峭春寒。
妈妈现在和外公外婆住在一起。所以她可以容忍自己的儿子打着找工作的旗号不回家过年。严井感觉到,自从四年前妈妈把外公外婆从老家接到青岛一起住,她变小了,又成了爹地的小女儿妈咪的小宝贝。这种变化真是奇妙。她会时不时向她的爸爸妈妈撒娇,抱怨他们没有及时贮备她最喜欢吃的水果;故意不叠被子以让她的母亲有话头教训她,然后她就当真像个未嫁的懒姑娘一般用嬉皮笑脸来敷衍;她喜欢上了看琼瑶剧和歌舞晚会,不像之前她只爱看《铁道游击队》这样的老电影以及《焦点访谈》《天气预报》。有洁癖的她甚至养了一只傻兮兮的宠物狗,名字叫做“喵喵”。为什么狗要起个猫的名儿?严井想着,或者,妈妈又开始恢复她的幽默感了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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被海迷死的鱼(7)
严井点了一根烟,抬头仔细地看了一下天空。太阳褪去了暗μ?的衣服,露出了放晴的意思。气温也在回升。以前严井爱疯了哈尔滨黑夜般的隆冬,相比之下,青岛的冬季枯燥无味惹人生厌。他历来极端。最近,可能是大四综合征把他折磨得有点儿累了,他变得温和,重新爱上了冬日暖阳。在哈尔滨,无论多么寒冷的冬天,阳光一出来,依然像夏天的一样灿烂,给人一种虚幻的感觉。他爱看阳光照耀在积雪之上放射出的晶莹光芒。
看到天气正在转好,严井的心情也上升了一格。微微一笑,徐徐吐出一串烟圈。他在走出火车站口时决定步行回学校。
中央大街的冰雕是几个徒手的古代士兵。粗糙,乏味,不伦不类。严井看着冰雕,摇摇头表示遗憾,即使是捍卫和平,也请让士兵拿起武器。男人骨子里都是好战好斗,崇信武力和强权的。比如黑格尔赞扬拿破仑是马背上的世界精神。艺术家也不例外。严井尤为欣赏普京的职业政治家的气魄;他还欣赏发明AK£?47的卡à?什尼科夫,毫无疑问那是个百年一遇的天才。
广场上响着一支歌,是齐秦的干净透彻的嗓音。严井平时偏爱听血性一点的摇滚,以及说词写得痛快淋漓的RAP。偶尔听到这样温柔的曲子,似乎被触到了最纤细的那根神??。
他们说 季节越来越无常
就连雨水 也跟着受伤
整个世界 像风中尘埃
??也不敢大声对人说 你爱我吗
别问我 永久到底够不够
假如地球脱离了宇宙
永恒的大地 开始溶化
就让我们紧紧拥抱着 变成沙
如果世界末日真的有审判
所有人类就剩我们两个
????
音乐忽然停下了,换成了因泛滥成灾叫严井一听就害怕的《东北人都是活雷锋》。扫兴。
他很想知道那首歌的名字,于是走向附近最大的书店。
书店空荡荡的,大约人们都涌向了超市去买年货。来到二楼影音部,严井找出几盘齐秦的CD一一试听。
哦,??来那首歌叫《直到世界末日》:
如果世界末日真的有审判,所有人类就剩我们两个
不管付出任何的代价,我愿为你钉上无悔的十字架
不要怕 啦????啦????啦????
一直到世界末日 等你回答
士兵们放下他们的枪,顽皮的孩子收起了翅膀
愤??的火山停止了喧哗,异常的平静潜伏着多少不安
风暴渐渐升高 大地开始动摇,我在风中呼唤你听见了吗
别在世界末日来临之前,口中仍然隐藏着那句话 你爱我吗
不要怕 啦????啦????啦????
一直到世界末日 等你回答
不管你要付出任何代价 啦????
就让我们紧紧拥抱
一直到世界末日 你爱我吗
严井站在CD机前反复地听这首歌。正沉醉着,忽然,他看见了火红的一团。
——是她。
慢慢地靠近她。他觉得自己的心跳在加速。
严井站到了红头发的左侧。
她戴着墨镜,低着头在认真听歌。眉毛浓黑泛红,果断地上扬,形成一条凌厉的曲线。嘴唇饱满,唇膏是紫红色的。没有穿溜冰鞋,不似上次给人的感觉那么高,但还是那样瘦削挺拔,双腿修长,亭亭玉立。今天她依然穿着黑色,是一件样式精巧的小袄子,露出质地精良的高领毛衫颜色纯白。她应该是偏爱黑白色系的,就像比亚兹莱的Сhā图从来只由白与黑的色块组成。
比亚兹莱,一个因肺病早夭的英国男人,为颓废主义和唯美主义作品绘制Сhā图和装帧,运用黑白线条的艺术大师,笔下的女人形象大多妖艳邪恶,还喜欢??罗马神话里诱人堕落的半人半羊的潘神。严井记得,上次看见红头发,她的手中拿着比亚兹莱的??册。
红头发手上拿着两盒CD。严井朝盒子上瞟了一眼,居然也是齐秦的!莫非,刚才她也在广场上,她也同样为歌声所吸引,一样来找寻这首歌?严井有点兴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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被海迷死的鱼(8)
她扶了一把耳机,换了一只手拿CD。严井看到了另一张CD,Tori Amos的《Little Earthquakes》。封页上的漂亮女人命运多舛,头发的颜色是自然天成的酒红色。
严井就一直盯着她看。她似乎丝毫没有觉察,这应该是个目中无人的傲慢姑娘。她把两张CD更替着听了大约有二十分钟,然后将齐秦和Tori Amos放回CD架,一张也没有买,径直下楼去了。
严井以最快的速度买下了那两张CD,他想追出去送给她。这只是他的一个瞬间冲动,他在做完这一切事情的短暂时间内来不及判断自己有没有勇气将CD送给一个陌生人。他只知道他想送给红头发她中意的CD,想与墨镜后面的那双眼睛对视,他还很想很想知道她的名字。唯一担心的是,她走得太快,会像第一次那样消失在茫茫人海之中。他会把她丢失。
迅速地奔下楼,刚冲到店门口时,严井突然停下了。
红头发就静静地站在店门口,看着对街。
严井悄悄站在她的身后不远处,也看向对街。
大马路上车水马龙,川流不息。爱华专卖。朝鲜狗肉店。专售里道斯(红肠)的铺子。十元自选店。金麦坊蛋糕屋。以做鱼出名的德??酒楼。海岸线酒吧。一对卖艺的盲夫妇。几名穿着破棉袄的小乞丐。来去匆匆的人群。物和人都在下午四点的阳光下熠熠闪光。这样看上去的哈尔滨是最市井也最务实的。
红灯亮了。马路上的一部分活动停止了。
忽然,红头发飞快地奔跑了起来!
严井犹豫了一秒钟,也追着她跑了起来。
她跑得可真快啊!像一只敏捷的野生小鹿,跑过宽阔的马路,跑过一字排开的一家家商店,跑过人们诧异的目光。火红的一团上下跳跃,非常好看。
她一直跑一直跑。飞快地跑飞快地跑。跑得无所顾忌。跑得欢欣雀跃。跑得浑然忘我。跑得惊心动魄。
鲜红的疾走罗à?啊!
好像她这样一直跑就可以跑出城市,穿越乡村,穿越市镇;好像她正在??山越岭,踏过冰雪,泅过湖泊,渡过沼泽,跑出迷踪的é?林;好像她正奔跑在时光的隧道中,正穿越不计其数的黑夜和白昼。如此的披荆斩棘、仆仆风尘、跋山涉水以后,她最终会跑到世界的尽头,这时,眼前就会现出一个è?璨迷离的仙境。
她就这样自顾自地奔跑,直跑下??堤,沿着松花??畔又继续跑。松花??正结着厚厚的冰,一条??都庄严地静止不动。狭长的时间,空旷的历史,以及整个城市的秘密都凝固在沉默的冰层之下。
跑到一个巨大的缺口处,她停了下来。那是为一年一度的冬泳会特意凿开的一角。可以发现,尽管表面凝结成三米多厚的冰块,冰层之下的??水依然秩序井然地兀自东流。——时针又开始启动了。——??岸无人,??上无船。唯有??水汩汩,水流湍急,似乎深水之中居住着许多不安的亡魂日夜歌哭。
她站得笔直,′?着细细的气儿,沉着地盯住??水看了几秒钟。红头发卸下双肩背包,摘下墨镜,解开鞋带,踢掉靴子。她开始快速地脱衣服!
她脱得一丝不挂!
天啊!她要干什么?!
扑通一声!
——她跳入冰冷的??水之中。
天啊!她要自杀!!
严井一边快跑过去一边脱去羽绒外套和毛衣。他来不及脱下牛仔裤,就一头扎进??水里。
他摸到了她细细的胳膊。
她想喊,刚一张开嘴,水冲进了她的口中。她伸手伸脚地在奋力挣扎。
他着急了。水中救人最怕的就是乱###踢腾。
他伸手够她的腰,把她整个人带出水面。她尖叫了一声。脏水染得两对眼睛都睁不开。刚一探出脑袋又一并沉了下去。
两个人在水下周旋出一个旋涡。
再次伸出水面,他赶紧说了句:别害怕,我来救你。
果真,她不叫了,也不乱动了。
被海迷死的鱼(9)
他抱着她湿淋淋地上了岸。她就躺在他怀里,闭着眼睛,不说话。他们互相可以听见对方的呼吸。
他想她是晕过去了。
严井用自己的外套将她裹起来,又用毛衣帮她擦水。有点不好意思。可管不了那么许多。事实上那一刻他脑子里丝毫没有坏念头,只想着救人要紧。
她浑身皮肤被冰水刺得发红,胸脯起伏得略微急促,身体热热的。她很瘦。她可真瘦啊!但瘦得健康,瘦得精神,让人觉得她的生命坚不可摧。
他正想着,她忽然睁开黑白分明的大眼睛,问了一句:你想干什么?
严井吓了一跳,自动弹到距她一米之外的地方。他竟有点吞吞吐吐:我????我????救你啊!大过年的,有人跳??,不能见死不救啊。
她咯咯地笑了起来,露出洁白好看的牙齿。咯咯咯的悦耳笑声清朗极了,使她那张妆容残损的脸看起来特别纯洁。她笑呀笑呀,笑得那样开心,那样舒放,笑得严井颇有点心慌意乱。他全身上下都在狼狈地滴水,对着面前半祼的姑娘,很有些不好意思,像做了错事被人现场截获一般。
你怎么知道我要自杀?
哦?可是????
呵!我只是想游泳!
她又笑了起来,还是笑得那样有感染力,笑声如玉碎一般清脆,露出的牙齿齐齐的,白白的。严井看见这清爽的快乐笑容,知道自己是真的搞错了。怪难为情的,又隐约有些高兴,这是一个愉快的误会。他也放声大笑了起来。
赶快穿好衣服,不然你会感冒的。严井关切地对她说。
我看你比我的问题更大。你看你,浑身都湿透了!
红头发坚持打车把严井送回学校。
一路上他们言语并不多,但没有一点尴尬,偶尔相对着笑一笑,像相知多年的默契老友。严井终于知道了她的名字。这个蒙古族的姑娘叫萨仁塔娜,她名字的意思是“月华如珠”。她的普通话相当标准,似乎不是生长在少数民族聚集区。
其实严井很想多了解她一些,比如她是学什么的在几年级,是不是住在校内,为什么喜欢浓妆,她的家乡是哪里????呵,他想知道的太多了。可他不愿意太过庸俗好似查户口的。得承认,他在乎自己在她心中的形象。在一个女孩面前有所顾忌,这样的事情还是第一回发生在他身上。他简直变得有些笨拙了。
出乎意料的是,外表看起来很酷的塔娜其实是很亲切、很容易走近的。尤其此时看到她一张素净的脸,果真像月光一样皎洁静美,没有一丝烟火气。她很美。尤其是眉眼,会说话似的。这是少数民族的姑娘才会有的宗教般神秘的美;同时,又是载歌载舞的灵动奔放的美,那是富于变幻的、风情万种的。
道不难走,路程也不长,开了大约十多分钟就到了严井的宿舍楼下。车稳稳地停住了,分别就要来临。
严井从外套的大口袋里掏出刚才在书店买的两盒CD,递到姑娘手里,说:塔娜,祝愿你有一个快乐的新年。
她看看CD,又看看他,有点意外。
他ó?上她的目光,对她笑了笑,推门而出。转身下车之后,严井内心的活动都停止了,充满着腾云驾雾般的感觉。
等等!
好听的声音让严井又恢复了知觉,他回头看出租车里的姑娘,没有移动脚步。塔娜下了车,走到他的面前,将一个小纸条塞到严井手中。
这个,给你。今天非常谢谢你。谢谢你的搭救,谢谢你的礼物。我很快乐。嗯,是的,我很快乐。
重复“我很快乐”的时候,塔娜在笑,笑得可真迷人。
严井说不出一句话。
他有些呆了,看她笑着说完再见回转身去,看着她苗条挺拔的背影走进出租车,直看着出租车绝尘而去。一阵风吹过,严井打了个冷战,这才回过神来,瑟缩着低头看了一眼手中的纸条:2016532被海迷死的鱼。
大地白茫茫一片一望无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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被海迷死的鱼(10)
冰天雪地里,一个猎人在追逐一个祼身的少女。追得很紧。少女飞快地奔跑。肤白似雪。红色的卷曲长发在身后迤逦。风在耳边狂野呼啸。她那跑动的身姿十分优美。她跑得可真好看啊!
前方出现了一条河。河面上有浮冰,水流很急。河拦住了少女的去路。奔跑的少女停了下来,转身看着她的追逐者。猎人就要追上她了。忽然,少女变成了一只火红的孔雀。火红火红的。全身羽毛红得叫人眼睛睁不开。孔雀向前几步,跳进河里。
顿时,整条河被引燃了,升腾起熊熊大火!火势凶猛,喷薄而出的火焰直冲天空,一条河都在炽烈地燃烧!
猎人的脸被火舌燎了一下。
啊,痛????
严井从梦中醒了过来。
头很痛,他下意识地摸了一下额头,热得烫手。他在发烧。整个身体好像真被烈火烤过一般。他昏昏沉沉的,不想睁开眼,也不想动弹。
清醒了一点,他半睁开眼睛,看着天花板上的日光灯管,刚才的梦重新在脑海里上演。他还想起来前日也做过几个差不多的梦。先是追,又是救,救完了又跑了????呵,神了,做梦做成了连续剧,够魔幻的,都可以写成剧本了。严井在心里揶揄着自己。
他又想了想,拍了几下脑袋。不,不是做梦!
他跳下床,先在凌乱的桌子前??找了几下。接着又像想起什么似的,抓起外套,在口袋里??来??去,搜出一张叠得很整齐的小纸条,纸条略有点湿:2016532被海迷死的鱼。严井眼睛转动了几下,什么都想起来了。想起了萨仁塔娜。也想起来昨天自己跑了很长的路,后来又跳下了冰冷的松花??,然后穿着湿得透透的衣服鞋子回到宿舍,擦洗干净后倒头就睡下了。想起了这一切,严井感到自己的力气也用尽了。
他艰难地爬上床,与头痛搏斗了一会儿,又昏睡过去了。
第二次睡下,严井就睡得不怎么安宁了。电话铃声顽固地响了好几次。
先是美美来找事。千娇百媚地怪他没有给她打电话,一会儿要星星要月亮,一会儿要他答应以后结婚了碗归他洗。头顶上的天体都快被摘没了,洗碗D?定也至少立过两百回。严井哦哦的应声敷衍着,喃喃说道两个凡是两个凡是。——“两个凡是”即指,凡是美美的话都是对的,凡是美美的话都要听从。
再是老胡那王八蛋从长春打过来电话,让严井去学校的网络服务中心给他往手机里存一百块钱。他半讨好半要挟地千叮咛万嘱咐,说兄弟啊可千万给哥哥把这事给办好了,不然眼见着过门的嫂子就跑了。老胡这厮特可爱,大学四年对十个以上的姑娘发起过进攻,屡战屡败,屡败屡战。一虎背熊腰的东北汉子却时常躺在宿舍小床上长吁短叹千呼万唤:真爱啊,你到底在哪里?!这学期在家实习了两个月,老胡终于找到了真爱,就想着回长春老家赶紧结婚。成天乐颠颠的,嘴里念叨:老婆孩子热炕头!
第三个就是敬爱的老妈了。老妈的语速还是跟说山东快书似的那么令人惊叹,东扯西à?没有条理,却最终能够面面俱到。概括起来无非是吃饱穿暖注意安全,再就是以前说好好学习现在说找工作上多用心。妈妈从来不说我想你了儿子,也不会问儿子你快乐吗这样的问题。父母这一代的人都是不善于表达爱的,在对生活的理解上与子女存在不小的差异。严井常常想自己将来要是有了孩子就努力让他成为一个快乐的人,他会更关心孩子的心情,会直接问“A U HAPPY”。但是他也没有把握,真到了做父亲的时候,孩子会和自己追求一致吗?
还有一个电话是宿管科的通知说今晚无人值班,八点即锁宿舍楼门。
平躺在床上胡思乱想了一会儿,摸出闹钟一看,已过了下午四点。又饿又渴,身体很不舒服。严井决定起床,去做一些实际点儿的事情,帮老胡交手机费,给自己交宽带网费,去校医院打一剂退烧针,去学校南门外的饺子馆吃顿年夜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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被海迷死的鱼(11)
提着一包药坐定在热闹的饺子馆里,严井看着四周围觉得很诧异。??以为大年三十晚上的生意会特别冷清,??知竟比平日里还好上几倍。家家户户包饺子的风俗变成了一家人上饺子馆吃一顿。虽少了些别致的乐趣,可确实方便呀。而且,合家团聚才是实质,吃什么,在哪吃和怎么吃都是次要的了。看着热气腾腾喜气洋洋的景象,严井心里暖暖的。他忽然觉得,将来若能开个小饭馆、小酒吧会很有意思。
喝完一碗八宝粥,饺子还没有上来。严井又点了一碗粥,随便喝上几口就停下了。他从外套口袋里拿出纸条,默念了一遍纸条上的数字和字符,再次确证自己不是在做梦。此时他的脑袋稍微清醒了一点。
2016532。是电话号码?不对,哈尔滨的号码已??升至八位数。是520、530那类有谐音转义的数字字符?随口组合了一下,也不像啊。还有,“被海迷死的鱼”是什么意思?
饺子端上来时,严井终于想到了,哦,这应该是网名,2016532应该是一个OICQ号码。
一盘饺子很快就被严井吃完了。
幸好宽带能用了,要不然这个点儿拨号上网肯定得把人急疯。打开QQ输入号码查寻,果然,网名正是被海迷死的鱼。加为好友,还需要验证。严井想了想输入了齐秦的歌名:直到世界末日。
点开QQ上的个人资料,填上的为一段似乎是歌词的英文:
Years go by will I still be waiting for somebody else to understand.
Years go by if I'm stripped of my beauty and the orange clouds raining in my head.
Years go by will I choke on my tears till finally there is nothing left.
严井将这段英文复制输入百度搜索,是红发的Tori Amos的歌曲《Silent all these Years》。所有沉寂的年头。他还找到了一个很不错的??译文本,资料上的那一段被译作:
一年又一年我仍然在等
希望某个人去理解
一年又一年我的美丽在褪色
一些橙色的云朵在我的脑海里降落
一年又一年我是否应该忘记怎样落泪
直至再无泪可落
看着歌词??译,引起一阵揪心般的疼痛。他记得她有着快乐的笑容。素面朝天的时候脸孔恬静如月光,折射出内心的安宁。可这段歌词则表明,这个人内心有一片死寂。沉哀入骨,故而,泪落无声。
严井的QQ显示验证通过了。对方请求验证语为:等你回答。呵,正是她。她在线呢。
你好,我是严井。
嗯,我是塔娜。
塔娜,告诉我,你快乐吗?
是的,我快乐。昨天到今天我都很快乐。呵呵,谢谢。
塔娜,我想成为你一直等待的那个人。我想听你的故事。
对方沉默了几分钟。严井开始有一点不知所措,自己是不是太突兀了?可是,他是真的想了解塔娜,想聆听她内心沉寂着的故事。他不知道自己该说些什么,于是他也沉默着。
几分钟后她终于说话了。
我的故事,可以说上三天三夜呢。你愿意一直听下去吗?
我一直在等待一个人。
这个人一定常常在夜阑人静时站在空落的窗口,静静地观察每一盏尚未入睡的灯光,猜测另一扇窗户敞开之后将会袒露的疼痛和欣喜。
这个人一定习惯于微仰着头远远地望着天空,目光温柔。雨后的晴空,寒夜的星斗,清冷的月亮,冬日的阳光,都是他深爱的。
这个人应该是善良的,敏锐的,这样他才会真正去关心别人的心事和心情,才能够融入另一个生命的喜??哀乐;他又应该是乐观的,坚强的,会为一棵小草,一朵蒲公英,一粒尘埃,一道裂纹而伤心难过,也会被天边流连的一片云霞而感动得无以复加,开始狠狠嘲笑每一个轻易放弃生命的行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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被海迷死的鱼(12)
这个人一定热爱隆隆严冬远远胜过炎炎盛夏。喜欢诗歌、散文多过于小说、戏剧。他懂得驻足停留,不致错过任何一道风景。无须速度的磨砺,他的目光即可抵达岁月的幽暗深处。他面容冷峻,笑容却是热烈的;外表似霜似雪,内心却是暖如煦日的。他不大会讲故事,但他懂得怎样表达感情;他不大会说话,但他知道什么时候该给需要他的人一个结实的拥抱。
是“他”还是“她”并不是关键的所在。关键在于他是那个可以和我的生命接通的人,我们的心灵共振。
呵呵,你在笑我吧?这个自说自话的人在说些什么呢!
你没有?嗯,我相信。我知道的,你是善良的,敏锐的,你又是乐观的,坚强的。否则,你不会留心到有一个女孩早就想拥有一盒Tori Amos的CD,你不会注意到那个女孩要跳下松花??预谋做一个挨不过新年的厉鬼,然后你又轻信了她的话语和笑容,以为真是自己的判断力出了错。所以,我说你是敏锐的,又是善良的。
是的,昨天我撒了个谎。可我又没撒谎。我想死,又不想死。到底在生与死之间,哪个才是真的勇敢呢?To be or not to be, that is a question. 哈姆雷特在问,我也在问。
美国诗人Cummings写过这样的句子:在我的臂弯中仰身大笑吧 / 因为生活不是一个段落 / 因为死亡不是一个括弧。我总在思考他这最后一句话:死亡不是一个括弧。我和死亡一直若即若离。我在和死神掷骰子,有时我想故意输给他算了,一了百了。每次这样想这样做的时候,诗人的话就会在我脑海里自行出现。我就想,也许他是对的,生活中的那些龌龊、苦难、卑微、伤害、空虚等等,是不能够被死亡给一下子括起来的。死不能解决生的问题。死不能与生分享天平的两端。这样一想,我又改变了主意,决定和死神对峙下去。
在我十几岁的时候有那么几次,那是真的想死了。后来,我听到一个故事。一个贫穷的小女孩哭自己没有鞋子穿,可她看到一个人连脚都没有,她就不哭了。听到这个故事以后我就决定不再千方百计地寻死了。可我的决定又不那么坚决,它总是在摇摆。那是因为,有时命运之神度假去了,他忘记了我,这真好,我有了一点′?息的机会;另一些时候,命运紧紧扼住我的咽喉不肯放过我,唉,真是阴魂不散啊!
对了,你还不知道吧,我是学外语的,主攻英美文学。二外选了俄语,我对这个坚强的民族充满好感。其实我的英语学得并不好,尤其是语法,简直是一团糟。不过,还是这个Cummings,他说过:那些拘于事物句法的人,就别想好好吻你;而吻是比智慧更好的命运。他说得多好啊!呵,他若知道,他的诗语常被一个学习不好的女学生用做她坏成绩的托词,会怎么想?
你是学什么的?哦,美术。呵,我猜对了呢。你的气质明白无误地告诉我你是学艺术的。看到你的手,我想,这个人要么是??家,要么是钢琴师。啊?你真会弹钢琴呢!呵呵,那我又猜对了。
今年我读大一,可我已??二十三岁或者二十四岁了。而我的心理年龄,可能已??两千岁了????我不怕死,因为我还年轻,死还有周旋的余地,我可以选择死或者不死。这也是一种自由。而一旦衰老降临,年轻就不再成为一个前提。所以,我惧怕衰老,衰老是无可选择的。从某个方面来说,死比衰老更好对付,死是一种更为惬意的状态。记得左琴科说过:一个老人在道德上应该是无懈可击的。而没有人会对一具死尸提出什么要求。
年三十夜,我不知道该和??一起度过。我只有一个人。我一个人惯了。有的人我不想搭理,有的人我信不过,有的人我不确定他是否真的关心我。所以我独自一人。
我曾??在一个不恰当的时候向不合适的人倾诉过我的过往。可我错了,那个人不是我要等待的那个人,他让我大失所望。他沉默,他故意忽视我,他一点不在乎我。汪峰唱过:我不能告诉你我的痛苦,因为那是我最后的坚强。——真的,告诉一个人你内心最深沉的痛苦,袒露你伤痕累累的灵魂,在那个人面前,你就失去了最后一道心理防线。一旦那人抛弃你,或者出卖了你的痛苦,你会觉得整个世界抛弃了你,你会觉得你已无处可逃,你会彻底疯掉。
被海迷死的鱼(13)
给你讲两个前苏联作家的故事。两个作家之间一直视若仇敌。一天其中一个作家闯到另一个人的家里,他向仇人赤诚相见,甚至把自己最隐秘的事情都告诉了对方。他期待优美的和解,他期望对方可以受到感动上来热切地拥抱他,他们会冰释前嫌化敌为友。可是,对方一点反应也没有,也没有说一句话。只有尴尬的、难堪的、死一般的沉默。这时候,沉默是最可怕的折磨,哪怕对方再骂上一通打上一架也好啊。于是,可怜的陀思妥耶夫斯基说:先生,您知道的,我一直瞧不起自己。可现在,我更蔑视你!然后他摔门而去。两个作家一生交恶。哦,是的,你说得对,另一个作家是屠格涅夫。
我本不打算??谅那个人,可他没过多久就死去了。我哭的时候,那个沉默的人正在河里游泳,然后,水鬼把他à?走了。他再也没有上过岸,连尸首都没有找到。是的,他对我是有罪的,他残酷地辜负了我。可是,他不该受到如此严厉的惩罚。在得知他的死讯时,我又与他和解了。
后来我又曾和一个人说起我的过往。这次我挑选了一个笑起来有两个小酒窝的女孩。我想女孩的内心细腻,心肠软,她们往往都会比男孩们更加善良。可是,我又错了。这不是一个表里如一的好姑娘。是她先接近我的,那时的我看人总看不透,没有觉察出她的世故和虚假,于是卸下了防线。可她一转身就把我的一切添油加醋地散布开去。从一开始她就是不怀好意的,她并不打算把我从泥沼里拯救出来,她只希望我过得更糟糕。这回我是欲哭无泪了。我怕了,看见这个人就逃。她的小酒窝不再是可爱的了,更像两个藏有暗器的弹孔,不知下一秒会使出什么样的兵器取走你的性命。
你猜,接下来怎么着了?她失踪了。三个月后,人们在肮脏的下水道里发现了她的被肢解的部分尸体,只有身躯,没有四肢。惨不忍睹。尸检判断她在死前遭到过弓虽暴和殴打。至今没人知道凶手是??,她或许永远都死不瞑目。当时,她的惨死令我震惊,但没有让我难受,我也没有类似恶有恶报的想法。不过,得老实承认,我有种松了一口气的感觉。之前她给我带来的心理压力太大了,我几乎无法负荷。
大约半年后的某一天,我坐在教室里??开一本书,读到一行字:看啊,朋友们都死去了,每一块坟墓上都涂抹着青春。这句话令我想起那一男一女,我立即就哭了。我很难过,他们是我的朋友。至少,曾??在某一个时刻,他们是我的朋友。他们都很年轻,都太年轻了。他们曾那么生动地生活在我的周围,生命新鲜得可以滴出??液,酿成美酒,却仓促地结束在青春刚刚开始的年纪。我哭他们,哭自己,哭青春本身,哭生命本身。哦,生命太脆弱了????
我哭着去看望我的朋友。那是个起着大风的下午,我看到了青春荒芜的结局,生命苍凉的句号。他们住在没有一棵绿树的一片荒野中。两座坟冢矮矮小小的。偶尔会有不怎么漂亮的鸟飞过他们寂寞的天空。嘶吼的风扬起沙石和尘土,我感觉得到墓碑正被风沙一点点地侵蚀。我站在那里,看坟茔é?é?默然无语,可又似乎听到了哀哭。一个意识顽强地占据了我的思维,生亦何哀,死亦何苦,总有一天,眼前的一切都将风化。
就在那一天,我暗自对自己说:塔娜,你要勇敢一些。无论是赴生还是赴死,你都要勇敢。
我听到爆竹声了。呵,新的一年到了。哦,我该向你问好。严井,新年快乐。有你陪伴我,听我说话,我真的很快乐。嗯,谢谢。
呵,谢谢你。谢谢你。真的非常感谢你。
严井,你累吗?那么,你害怕吗?
呵呵,我知道的,我相信你。
你真的想听下去?那好,我继续说。
是的,我那么相信你。
我已??很久没有相信什么人了。人性这东西,可以用一个书名来形容:非常罪,非常美。人需要和人在一起。和谐的人际关系是美好的。可人性又如天气一样不稳定,它变幻无常,让我琢磨不透。以前的我谨小慎微,善良而懦弱,生怕伤到任何人;面对伤害,我总是不发一言,痛苦地逃开,然后躲在无人处悄悄哭泣。自从我决定变得勇敢,我就真的勇敢了起来。我开始勇敢地去做事,勇敢地去承担结果,勇敢地一往无前。我独来独往,努力让自己生活在真空之中。这样我就听不见那些怀有恶意的闲言碎语,这样就不再会有那么多人对我造成威胁,这样我就不用担心会再被什么人弄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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被海迷死的鱼(14)
我一直在听你送给我的两盒CD。我是很喜欢Tori Amos的,正是看到她,我才把我的头发染成红颜色。红色释放了我心中的狂野。我爱听她唱歌,可我从来没有买过她的CD。这与金钱无关。这个世界上真正的奢侈品从来就不是用金钱来度量的。我有一个习惯,对于深爱的东西,并不去占有。它们是自由的,我爱它们,也爱惜它们的自由。确定那是爱,也就够了。而且,我有些害怕,我爱的人和我恨的人都会离我而去。我的??验告诉我,我与世人的联系必须尽量简约。而爱与恨都是太过重大的纽带。只有一无所有的人,才不怕失去。
昨天,哦,应该是前天了,我走在广场上,听到了齐秦的《直到世界的末日》。这是我喜欢到不肯去占有的歌曲。齐秦也是我喜欢的男子,他的声音让我觉得他是个温情的人。如果生命可以划分段落,那即将临近的除夕就是一个末日了。末日到来,我却没有人可以提问,或者被什么人提问到:你爱我吗。不一定非要爱人,朋友,亲人,陌生人都可以啊。可是,我什么都没有。我只有音乐,一个温柔男人的声音给我精神催眠。偏偏长年的习惯又不允许我占有它。
我是一个没有来历的人,所以我没有亲人。不幸始终跟随着我,所以我又没有朋友。我的运气真的不大好,要不要活着都无法确定,我又怎么敢去奢望爱情呢?
严井,你爱过吗?嗯,我猜对了,我知道你是爱过的和被爱过的人。严井,你有女朋友吗?呵呵,我又猜对了。
我记忆的最初是一条河。一条冰冷彻骨的河。我在河里。那个时候我是一个婴儿,两岁或者三岁,不会说话,只会在寒冷的激流里扯开嗓门哭。河水好冷,河水好冷。我还不会使用语言,可意识已??生长了出来,它把我的感觉准确地传达给我,让我可以体验外物和自身,并让我记住了什么是寒冷。同时,还记住了什么是恐惧和孤单。
知道为什么我的网名叫“被海迷死的鱼”吗?因为我见过许多的水,??河,湖泊,溪流,无数次我都在水中感受生死。我想我可能是一条鱼,只要是在水里,就死不了。水是我生命的源头。可我从来没有见过大海。我与海素昧平生却已??深深地爱上了它。我相信海是最美的一种水。海拥有最壮丽的愤??,最凛冽的忧伤,最辽阔的笑容,最温柔地覆盖。海胸怀宽广,百川流汇都化为无边无际的湛蓝。还有,海水是咸的,如人们眼中的泪水一般。我为海着迷。记得我的习惯吗?爱,但不占有。所以,我也就不会去亲眼看一次大海了。我终于知道有一种让我死于水的方式了——被海迷死。这样,水也就成了我生命的尽头。
昨天我还撒了一个小谎,其实我不是蒙古族的,只是有一个蒙古族姑娘的名字。我不知道我是哪个族的,也许是混血?但应该不是汉族,而是某个人数不多或者还濒临灭绝的小种族血统。我遇到的为数不多的好人中有一位蒙古族老妇,是她给了我萨仁塔娜这个美丽的名字。她是一个自称懂得巫术的受人尊敬的医师。有一天,我被别的孩子欺负,他们骂我是来历不明的野丫头。我一个人偷偷地哭的时候,她走了过来,问候我,抚摩我的头发,还送给我一块奶糖。她可能真的会巫术吧,要不然她怎么会知道我为什么伤心呢?她对我说:孩子,不要难过,月亮也没有来历,可月亮依然是圣洁的。你就叫“萨仁塔娜”吧,记住,意思是如珍珠般的月亮。
关于我的身份不明,以及随之而来的不幸,这才应该是故事的主干。我才讲了个开头,可我又不想讲下去了,不想把早就该溃烂的记忆再度??新。没有历史的民族可以跳跃前进。人也一样。我想和过去说永别,然后再轻装上路。何况,把一个人的??历讲成传奇是通俗小说家和好莱坞的做法。尽管我的过往说起来还真有那么点儿危言耸听,可我再也不想面对一个猎奇的听众。我怕他听完故事后就沉默地离开,也怕他会迅速地离奇死掉。我知道你不会离开,可是,我怕你会吓到,你会因为我而有个不愉快的大年初一。而且????而且,我怕你会讨厌我????
被海迷死的鱼(15)
从大年初一到初三,严井几乎就长在了电脑前。电话线被拔掉了,手机也关机,他不想被任何人打扰。他反复地看聊天记录,一直开着QQ,等待着好友栏里一个鱼的头像亮起。他在等一条被海迷死的鱼。
严井开始有一些后悔了。那天他说了一句话,就把鱼儿吓得逃出了网络。他想跟鱼道歉,可他又不觉得自己犯了什么错。如果真是错,那也是他无法控制的。他是真的爱她,这是一个无可否认的事实。这个事实是他早就在心里确证了的。这个事实的确证,应该比听到她的故事更早,比将她抱出冰冷的??水更早,比梦中见到她奔跑着化为红孔雀更早,或者,比第一次看到她的时候还要早。难道就不准许他说一句“我爱你”吗?他只是说了一句实话而已,难道说真话有罪过吗?
可是,鱼根本就不给他提问和辩白的机会。她消失了。
第四天的时候,严井彻底放弃了。他给被海迷死的鱼留言:
塔娜,我等了你三天。等你把你那能说上三天三夜的故事说完,可你没有出现。是不是那天我说的话吓着你了?如果真是如此,那么请你??谅,我只是说了一句真话。
我知道的,你信仰爱,不信仰占有。而爱是一种共同的信仰。我也信仰爱,不信仰占有。
我想告诉你的是,我愿你快乐,愿你是一只自由的鱼。
严井
下午的时候,严井走出学校,又开始在哈尔滨的大街小巷loafing。他的发烧转为了感冒,不过,不怎么严重。还好,他的身体一向很棒。若不是这几日彻夜不眠以及狂吃方便面,早就该完全康复了。他的脑袋还是晕乎乎的,反应比平时慢半拍。
他沿着??畔走了很久,与结冰的松花??默默相对。又去了中央大街,看新制的冰雕,听广场上放的新春歌曲;去了书店试听CD,齐秦和Tori Amos;走出书店时站定在门口,目光投向对街。那天的一幕幕再次在眼前浮出。今天的阳光很好,照在大街上,照在橱窗上,照在屋顶的积雪上,照在人们脸上,那么的美好,那么的不真实。
哦,美丽而不幸的塔娜,奔跑的红发罗à?,如珍珠般的月亮,被海迷死的鱼,多像一场虚幻的梦啊。艳妆的塔娜拥有一张素净的脸,桀骜不驯的外表下深藏着一颗善良柔弱的心灵。或许在浊世的浮沉中她已满身淤泥,但她的精神是纯洁的。她是如月亮般圣洁的女子。
严井认为只有他一个人获悉了美的秘密。他懂她的美,他知道自己是爱塔娜的。但他不知道该怎么去爱塔娜。她太美了,又太破碎了。过往的??历使塔娜噤若寒蝉,不敢与幸福接近,她不再害怕伤害了,却害怕爱的真正靠近。严井不想改变她,他爱她,也爱她的破碎。在恋爱中试图改变对方是女人们的偏爱。爱和美一样虚幻而难以把握。严井生怕自己伸手一触,一切就会消失。
事实上,他还没伸出双臂揽她入怀呢,她就消失得无影无踪了。
严井折向果戈理大街,打算去那家叫做“静静的顿河”的酒吧消磨时光。
“静静的顿河”的老板是个漂亮的俄罗斯女子,名字叫做Eva,一看就知道是个故事很多也很精彩的女人。年龄大约在二十七八岁的样子,会说流利的中文。四年过去了,她还是二十七八岁的样子,时光没有在她的脸上留下多少痕迹。今天的酒吧十分清冷,除了看店的Eva,零星坐着三五个酒客。
Eva一看见严井就问:嘿,严井,新年快乐,你那个可爱的女朋友呢?
那次老胡过生日,一个宿舍的集体过来喝酒,严井也把美美带到这里玩。美美见Eva长得这么好看,又挺风骚的,还冲着严井抛媚眼儿(哪个女的多看一下严井她都认为是抛媚眼),她心里的醋劲立刻就??上来了。Eva为这几个熟识的客人一一敬酒,敬到严井时,美美伸过手来挡驾:我是他女朋友,我替他喝。这意思大家全明白。Eva有心逗逗这个圆脸盘的小姑娘,就说严井是我特殊的客人,得多敬几±?,还故意把特殊二字重读强调。美美一听更是生气,就一±?一±?地挡了下去。Eva可是久??沙场的老手,美美哪是她的对手啊!不一会儿就倒了,明明倒了嘴里还不示弱,吵着要再喝。最后是严井把她抱出门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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被海迷死的鱼(16)
坐在吧台前,严井和Eva随意问候了几句。Eva说今天她请客,让他尽情地喝。严井对她的好意报之一笑,点了一±?红酒。见他一副很疲惫的样子,Eva就不多言了。
酒精的作用让严井清醒了起来。他的头脑重新变得条理分明。他掏出手机,开机后发现自己的短信已满。全是美美发过来的,时间越往后越密集。
小孩,活得不耐烦了,敢不给姑奶奶拜年?是不是又睡得跟猪似的啊?哎呀算了算了啦,本姑娘气量和食量一样大,??谅你啦。新年快乐!早日发财!嘻嘻!
欧买搭菱!买低儿,爱à?服油佛爱抚儿,眯死油搜麻气,爱旺特吐嗑死油,爱旺特吐塔气油,嗷!抗氓被逼!嗑死眯!塔气眯!抗氓!
再传一个好玩的短信给你看。(记得传回来)结婚吧,现在社会多么险恶,还是à?帮结派地过日子吧。实在无聊斗斗嘴也好,免得一个人寂寞至死。
严井,你在哪里?为什么宿舍电话打不通?手机关机?我很担心你啊!看到了立即回复我!
你是故意的对不对?好,那我也关机!你有种就打我家电话!
你再不回复我我可就真生气了哦!
姓严的,我要把你千刀万剐,碎尸万段!
严井啊严井,你到底在干什么。好了好了,我被你打败了,赶快给我回话。爱à?服油!
????
严井看着短信,一个人坐在那里笑个不停,心想,Eva说得没错,我的女朋友真可爱。他又想起那日美美醉后,宿舍的皮子说了句特深刻的话:美美和Eva,一个是纯净水,一个是红酒。只喝纯净水不喝酒是可以活下去的;酒虽甘醇有味,但不能当水喝,真这么喝也只能落个醉生梦死。
其实,塔娜也是严井的一±?酒,让他沉溺一次、宿醉一场的红酒。他爱塔娜,但不知道该怎么爱她。怎么爱美美他却是知道的。美美如纯净水般清澈见底,她是善于表达自己的需要的女孩子。尽管纯净水有纯净水的可爱之处,可是,塔娜出现以后,严井发现,他对美美的感情还远远称不上爱。美美这样的女孩子内心缺少一种唯美的情绪,所以她们不会为难自己,却也无法成就完美的爱情。所谓唯美的情绪,说直白一点,就是钻牛角尖。
±?子见底了,Eva及时送上了一±?。严井冲她感激地一笑,Eva也对他微笑,然后不声不响地走开了。
今天严井是越喝越清醒,他的自我批判精神又出来了:严井同学,你最近简直是疯了。你现在是个找不到工作的大四学生,你要做个现实主义者,你也只能做个现实主义者。可这几天,因为一个女子的出现,你把太多的时间用来思考和讨论爱情了。爱情是浪漫主义的,是超现实主义的,这与你所处的时代背景格格不入。以前,爱在你的思维里占据的空间,从来不及绘??和文学的一半,甚至你想酒和网络会想得更多。你不是一向对爱情心意阑珊吗?你把言情小说当笑话书看,你觉得口口声声把爱挂在嘴边是可笑的,像老胡和美美那样在爱情上兴师动众、处心积虑的人是幼稚的。爱是一种共同的信仰。——这是你那个从你七岁时就一直缺席的父亲留给你的箴言。你对这句话不甚了了,曲解远大于领会。爱是最抽象的东西,是用来信仰的,不是用来思考和讨论的。否则爱就只成了一种表演,一种消遣,失去了它的神圣光辉????哎,哎,你怎么又在思考爱了呢?
手机响了,是美美。
严井将二十块钱留在酒±?底下,一边向门外走去,一边接听电话。走到门口时回头向吧台里的Eva挥手道别。
美美在电话里和严井纠缠了一路。直到走入学校大门,严井被逼在空荡荡的校园里大喊了一声“林美美万岁万万岁”,才得以脱身。美美那点心眼也只能耍点小脾气,使点小坏儿,占点小便宜,做不出什么惊天动地的大事情。可他是她的男朋友啊,所以就必须陪着她重复这种千篇一律的小游戏。关上手机,他有种心力交瘁的感觉,叹了一句:哎,女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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被海迷死的鱼(17)
回宿舍的第一件事情就是打开电脑,被海迷死的鱼没有在线,也没有留言。严井感到心里空落落的。
这次,是真的把她丢失了。
宿舍的电脑里轻轻唱出《追梦人》的旋律。这是美美最喜欢的歌曲,当初是她强迫严井去听的。当时严井一听这俗气的歌名就不堪忍受,追梦人——又土又幼稚。不抱希望地去听一听,发现??来是电视剧《雪山飞狐》的片尾曲,是一首旋律优美的老歌曲。许久未听,恍若隔世,他仿佛被带回到了小学时独自在家看《雪山飞狐》的一个个雪夜。歌词是罗大佑写的,很空,但很美。正好与青春和梦想的缥缈空灵的感觉相契合,颇能感动人心。逐渐的,严井也变得爱听这首歌了。
在颓废主义和拜金主义大行其道的年代,追梦倒不失为一种返璞归真的状态。想到这里,严井在键盘上敲出《追梦人》的歌词,发给了塔娜。发完歌词,他想了想,又添了一句:我只是想与你分享一首好歌。
让青春吹动了你的长发让它牵引你的梦
不知不觉这城市的历史已记取了你的笑容
红红心中蓝蓝的天是个生命的开始
春雨不眠隔夜的你曾空独眠的日子
让青春娇艳的花朵绽开了深藏的红颜
飞来飞去的满天的飞絮是幻想你的笑脸
秋来春去红尘中??在宿命中安排
冰雪不语寒夜的你那难隐藏的光彩
让我看一眼吧莫让红颜守空枕
青春无悔不死 永远的爱人
让流浪的足迹在荒漠里写下永久的回忆
飘来飘去的笔迹是深藏的激|情你的心语
前尘后世轮回中??在宿命里安排
多情笑我凡俗的人世终难解的关怀
严井走到窗前,隔着双层玻璃看窗外朦胧的景色。天已??黑了,看不见月亮。又开始下雪了。昏黄的路灯光束里是一根根下坠着的似断似续的雪线,轻轻地落在雪地之上。外面看起来安静极了。
一周以后,严井打开QQ,意外地发现被海迷死的鱼在他离线的时候给自己留了言:
严井,元宵节的夜晚我想去极乐寺,你愿意陪我去吗?
塔娜
极乐寺灯火通明。东有钟楼,西有鼓楼,浑厚的钟鼓声盖过人群的喧闹。寺门前的一整条街都簇拥着来进香的人。街上的雪清扫得很干净,道路两旁有许多商贩,出售香烛灵符的,挂牌测字的,卖小饰物的,卖根雕的,卖纸灯笼的,卖小吃食的。还有一帮子唱二人转扭大秧歌的,其乐融融,好生热闹。
严井早到了许多,就一个人在沿街的小摊上流连。
他在一个卖伊春根雕的地摊前停了下来。木质优良,刀笔凌厉,式样也不俗,果然名不虚传。问摊主是哪里进的货,摊主笑着回答是自己全家老小一起亲手制作,还说他老家就是伊春的,祖上几代人都是做根雕手艺的能手。严井很惊讶,觉得眼前这个其貌不扬的中年男子是个真正的艺术家。他的目光被一个根雕勾住了,是一个好像被劈开的一只鸟,两半又紧紧地贴在一起。拿起来左右看了看觉得很奇特,便问摊主这个雕的是什么。摊主说:这个呀,叫比翼鸟。
严井站到寺前的台阶上等待塔娜。天上挂着一轮圆满的月亮,月色很美。严井看着眼前的一切心里很快活,他感到他将度过一生中最美好的一个十五夜。
塔娜的身影翩然而至。严井远远就看见了她。塔娜有一张走到哪里都不会被埋没的脸。今天她穿了一身朴素的白色,妆μ?到看不到,眉眼倒是用心修饰过的。纯白的长羊绒大衣穿在她身上一点不显笨重,身姿依然挺拔婀娜。红头发不似平时那样乖张,两边各用一根黑色的长卡别住,衬出了精致秀美的脸型。
她也看见了严井,加快脚步走过去,有点紧张地问他:是不是等了很久?
严井笑嘻嘻地摇头否认。
并肩进入寺门,顺着拜会极乐寺的三座殿堂。他们随意地说话,自然地沉默。没有人提除夕夜的聊天。严井时不时看一眼身旁的塔娜,那个学校里用墨镜遮住眼睛、浓妆装点冷漠的塔娜铅华落尽,有一种纯粹的透明的亲切。他觉得她是正与自己相恋的情人,也是他认识了多年的一个老朋友,又像是偶然下到凡尘的仙子。想着想着,他又有点如临梦中的虚幻感觉了。
被海迷死的鱼(18)
入殿门时有些拥挤,严井伸出手臂护住身边的塔娜,手指轻微地点在白大衣上。他害怕把她丢失。有人挤过来时,他就轻轻揽住塔娜的腰,但很快就会松开。他想太过分的亲昵也许会让她认为是一种冒犯。他还很想牵住塔娜的手,可是他不敢。
从天王殿出来,穿过秘道进入主殿大雄殿,寺壁上悬挂着拓印的“五百罗汉图”。绕到了千手千眼佛的跟前,只见佛阁上悬着“慧灯净照”匾额,明柱上挂有楹联。严井小声地念出:愿大地都成净土,问众生??是如来。
塔娜仰面看了一会儿楹联,跪在了蒲团之上,合掌搁至胸前,闭上眼睛祈祷。寺内香烟袅袅,灯烛的光明映在她光洁的额头上,现出一种宗教的光辉。严井在一旁静静地看着她,觉得今天的塔娜看起来格外圣洁,眉宇间透着慈善。她的生命应该充满着爱与安宁,而忧伤、恐惧、冰冷、孤独都应同她远离。一个被弃至河中的婴儿,可以猜测的命运,不忍想象的细节。不禁疑惑,这样好的女孩子,上天怎么会忍心令她的命运如此凄凉呢?究竟,是??在宿命中安排呢?
眼望着威严的佛像,严井挨着塔娜跪在了蒲团之上。他在为她祈求幸福。
逛完最后一座三圣殿,走出寺外时已??是九点多了。夜晚的寒气逼人。严井自语道:今天我很高兴,没想到你会愿意让我陪你过元宵节,我真的很高兴呢。
嗯,我也很高兴。
走着走着,严井想起了自己先后做过的两个离奇的梦,就问:塔娜,有没有人说过你像孔雀?
哦?是吗?呵,没有的。
孔雀是这样的一种动物,你明明知道它开屏后会很美丽,可是等它开屏以后,你还是会很惊艳。
塔娜笑,不说话。
拦下一辆出租车,严井问塔娜住在哪里,让他送她回去。塔娜低头想了几秒钟,对他说道:还是我把你送回学校去吧。好吗?
好的,我无法拒绝你的任何要求。严井无奈地说。
严井坐在出租车上,有些郁闷地想着,自己真是没出息,怎么连送女孩回家这样天??地义的要求都不能坚持呢?他只能顺从她的想法,没有一丝反抗的力量。他转过头来看塔娜,她正将脸侧向车窗,眼望街景,面色平静。
车到了宿舍楼下,严井很想说一句塔娜你上我那儿去坐坐吧,可他没有勇气说出来。临下车时,塔娜向他道谢。这次他都有些为她的客气生气了,可还是不敢表现出来。严井为自己的无所作为很是沮丧,可他还是强作高兴地与塔娜道别。正欲下车,他忽然想起了什么,从他的大背包里拿出一个东西递到塔娜手中。
她好奇地看了看,问道:这个是什么呀?
严井给塔娜解释说:伊春根雕,这叫比翼鸟。在天愿作比翼鸟的那个比翼鸟。卖根雕的摊主告诉我,传说比翼鸟是指的两只相爱的鸟,他们一只鸟只长一个翅膀,一只眼睛。两只合在一起才能够飞翔。
呵,这传说可真美啊。塔娜情不自禁地叹道,又看看手中的“比翼鸟”,眼睛里露出一缕惊喜的笑意。
严井看着塔娜的样子,心里感到很满足,他总算还有勇气送她东西。而且他让他喜爱的塔娜快乐了。严井觉得幸福极了。他笑着说了句再见就推门而出。
等等!
他被她叫住了。
塔娜走下车,踏着洁白的月光走到了严井面前。
她看着他,他也看着她。
谢谢你,严井。我很快乐。塔娜说。尽管他看见她在月色里微笑,可他听出来了,她的声音是忧伤的。
她看着他,他也看着她。他们的眼睛里都有着复杂而微妙的内容。
她静静地摘下手套,拿在左手中。然后,她伸出双手,一只手搂住他的脖子,一只手捧住他的脸。她的手凉凉的,很柔软。她在用心地看他。目光凄楚动人,缠绵的是无限的柔情,无限的忧伤。她的眼睛可真美啊!
美丽的眼睛闭了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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被海迷死的鱼(19)
她轻轻地亲吻他的嘴唇????
温柔的围困。无边无际的眩晕。云起霜落的飞升与下降。哦????吻是比智慧更好的命运。
车开走了。
只剩下恍惚的严井一个人站在雪地里。这次他是真的坠入云雾之中了。他一直站在??处,直到天上飘出了大朵大朵的雪花。
回到宿舍,严井躺在床上,闭着眼睛回想刚才发生的一切。
太不真实了,太不真实了。她吻了我。我被她吻了。这感觉太美妙了????哦,太不真实了,太不真实了????
他就这样抱着被子和衣睡着了。
窗外的雪下了整整一夜。
第二天,严井睡到很晚才起来。醒来以后,他趴到窗户上看地上的积雪,记起来昨夜自己做了一个很长、很甜美的梦。他打开电脑,想告诉塔娜自己的那个美梦。QQ打开之后,他发现了塔娜昨晚写给他的一段留言:
严井,你好。今天我很快乐。谢谢。
我本不该和你约会。你是别人的亲人,别人的朋友,别人的情人。而我,只是一个和你萍水相逢的陌生女子,一个来历不明的人,一个会给周围的人带来灾难的人。可是,和你在一起我感到温暖。你将我抱出冰冷的??水,你送给我我喜爱的CD,你耐心听我心里沉寂的故事,你与我分享你喜欢的歌曲,你陪我去极乐寺,你与我温柔地说笑,你送给我根雕,你不拒绝我的任何要求,包括我苍白的吻????呵,我太幸福了。我贪恋这种幸福,这可真糟????幸福对我来说太遥远,太奢侈了。
今天是元宵节。你知道吗,在古代流传着一种风俗:正月十五的夜里“纵偷为戏”。这一天偷人钱财,车马,甚至偷人ℚi女,都是不加刑罚的。我想,在这个特殊的日子里,我把你偷到我身边来,让你做一会儿我的亲人,我的朋友,我的情人,或许,上天是不会惩罚我的。所以,我邀请你和我一起度过一个元宵节。谢谢你,你满足了我的心愿。真的,我很快乐。刚才,在佛祖的面前,我已??虔诚祈祷,祈祷我这次小小的出轨不会给你带来任何的伤害。我从来没有向佛祖提出过请求,我想他一定会答应我。
呵,我总在要求你,现在,我又要向你提要求了。我要你看完留言后,就把“被海迷死的鱼”从你的好友栏删除,把我这个不祥的人从你的生活里彻底删除。严井,答应我好吗?你是应该得到幸福的人。我希望你幸福,我害怕我会成为你幸福的妨°?。如果那样我情愿立刻就死去。也请你不要为我担心,现在的我比过往任何一个时刻都更眷恋生命。我想好好活下去,继续听Tori Amos的歌,染红头发,读英文诗,栽培植物,入水游泳????还有,我想稍微修改一下我的习惯,什么时候,去看一次大海。
严井,你说过的,你无法拒绝我的任何要求。我相信你。是的,我是如此相信你。所以,我知道的,这次,你也一定不会拒绝我。
真心为你祝福。
萨仁塔娜
看完留言,严井的眼里满含眼泪。他深呼吸一口,努力不让泪水掉下来。他在电脑前沉默了几分钟,将光标移到QQ栏里的一个热带鱼的头像上,轻点一下鼠标右键,准确地击中了删除键。电脑出现了一个对话框:您确定要将2016532从好友栏删除吗?
是的,我要删除。
是的,塔娜,我永远不会拒绝你的任何要求。
丁香花开满校园的五月,终于放弃了扎俩小辫的美美同学显得特别兴奋。本来,她绝望地认定了她那个艺术家男朋友将会接着没出息下去,??知,他的大四生活在快要结束时忽然风生水起。
先是他的毕业设计从过程到结果轰动了整个艺术学院。
严井在??室关了两个半月,用指导老师的话说就是都快关成了山顶洞人。用了多少??笔和颜料且不说,光??布他就更换了三十多张。当时可着实让美美心痛得不行,她说二十五块钱一张呢你疯了呀你用那么拼命干吗。有一段时间他还净往菜市场和花鸟市场跑,带回一身动物的腥臭味,老胡和皮子琢磨着他们的室友是不是打算将来从事养殖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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被海迷死的鱼(20)
总算是天道酬勤且不负众望,在毕业设计答辩的时候,严井交出了一幅将苛刻的答辩组老师全部震??的油??作品。
??的构图为三分之二的蓝色块,三分之一的黄|色块,黄|色的部分又有一点红色块。三??色并非简单的同一个明暗度和对比度,而是每一种颜色又各自荡漾出不同的层次,??面被自然地灌注了生气,整体的色调浓烈、和谐、凝重。蓝色渲染出列维坦式的沉静,黄|色聚集成凡?高式的激|情,红色沉淀了康斯太布尔式的凝重。蓝色的是海,黄|色的是海滩,而红色的是一只鱼,一只头朝大海、含笑死去的鱼。海的描绘最为抽象,海滩被塑造得最为具体;鱼介于两极之间,具体的是身躯,抽象的是那微妙的一丝稍纵即逝的笑容,带有宗教朝圣般的纯洁。
这幅标题为《被海迷死的鱼》的油??被放在毕业生作品展上最突出的位置。每天都会有无数人站在这幅??面前发出由衷的惊羡和赞叹。美美觉得特有面子,恨不能拿个大喇叭站在??跟前见人就喊??这幅惊世之作的是我林美美的男朋友。严井对这些虚名倒不以为然,他只希望,有一个红头发的女孩子会看见这幅??。他已??很久没有见过她。
后来学校要求把这幅??典藏,严井一口答应了。他愿意在他度过了最青春的四年的地方留下一个记号。
再就是严井异常痛快地和上海一家电器厂签订了为期两年的合约。美美惊喜之余仍保持着警惕,她铁青着脸,拧着严井的耳朵逼问:是不是见人家招聘的是一特骚情的美女啊。他急忙否认,解释说我只是想为我未来的老婆亲手设计一款漂亮的洗衣机。美美这才换上一副胜利的笑容,得意地松开手。严井揉着被拧疼的耳朵,心想,耳提面命这个词大概就是这么来的。
美美不知道的是,还发生了一件对她的男朋友来说意义更为重大的事情:严井见到了他十五年未见的父亲。
这一点,连严井的父亲本人也不知道。
有一天走过公告栏,严井被一张海报惊得差点眼球爆裂。
他看见一个熟悉的名字赫然出现在海报上,给的头衔是“著名访俄学者”,他在心里叫了一声爸爸。爸爸——严井已??有些不会发这个词的音了。他越长大越思念爸爸,越思念就越对此缄口不言。
爸爸是来讲学的,仅仅一场两小时的讲座,讲授《俄罗斯文学中的女性形象》。讲完了,他就会离开。回到他抛妻别子后定居的俄罗斯,回到他的冰雪美人身边,回到他的堆满苏俄小说的书案前。
严井一个人在校园里走了很久。最后,他决定去听那场讲座;他还决定了,不去惊扰那个演讲的人。他必须疗救一场历时十五年的思念,又必须继续尽职地加入妈妈对爸爸的惩罚。
爱一个人就是以她希望的方式去爱她。这是严井自己总结得出的一个信念。而爸爸教给严井的爱的哲学太过浩大也太过抽象:爱是一种共同的信仰。看啊,他甚至大动干戈,启用了信仰这样一个宗教学名词。尽管严井的信念是以爸爸的哲学为基础生发开来的,但这一小小的引申就决定了两条截然不同的人生轨迹。严井正在实践着爸爸的人生的另一种可能性。他更愿意继承爸爸的另一个作风:对自己的信念身体力行,且一往无前。
那个下午,严井走进阶梯教室,坐在后排角落的位置。
爸爸出现在麦克风前。严井努力想看清他的脸,想看清岁月有没有令那张脸阡陌纵横。可是,怎么也看不清????只有一个大致的轮廓。风度翩翩的中年男人。文质彬彬的大学教授。谈吐不凡的俄罗斯文学专家。声音浑厚博人信任的长者。谈起女人和爱情永不羞愧的浪漫骑士。他对着讲台下的数千大学生大声朗诵帕斯捷尔纳克写给伊文斯卡娅的爱情诗:“你的美就在于勇气十足????”他读得那样流畅,那样深情,那样沉醉。在他的光芒的照耀下,台下的一个个青春显得太过畏缩和简陋。
严井确定了时光只是令爸爸的魅力持续增长。爸爸拥有他那个狭隘的成长年代所被禁止的舒展,这种舒展在他的生命中蔓延,使得年龄丝毫没有威胁到他。而妈妈和爸爸却在以不一致的速度衰老。他一定是受到了某位神灵的庇护。究竟是什么造就了他的精神维度?是文学,是俄罗斯,还是爱?这是一个旁人无法学习的榜样。他这半生过得太豪华了。严井忽然觉得爸爸是个非常不真实的人。不过,本来,爸爸就是在自己的生活中虚出的人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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被海迷死的鱼(21)
讲了一个半小时,之后是例行的自由提问时间。严井有很多问题想问讲台上的人,有文学之内的,也有文学之外的。但是,他只是沉默,看爸爸和他的同龄人交谈。这些年,每当严井走到一个岔路口时,他只能自己思考自己做出选择,拿起一些,放下一些。他想,如果爸爸一直在他身边,会怎样教育他呢?他会成为什么样的一个人呢?
讲座结束了。很快人去楼空。
空旷的阶梯教室里,只有一个打扫卫生的老女人挥舞着扫帚发出沙沙声。严井没有立刻离开,而是留在他的位置上沉思了很久。刚才他的心被填得很满,这一会儿又被掏得很空。那个给他讲故事、弹钢琴、折飞机的爸爸回来了,又离开了。只剩下他一个人,不断走在一个个岔路上,不断做出选择。
如果有来世,严井希望可以和这个讨人喜欢的家伙做勾肩搭背的朋友,做亲密无间的兄弟,做生死与共的搭档。实在不行,做挥剑决斗的情敌也是好的。至少,这意味着,来世,他和爸爸成了一类人。
当天晚上,严井去了“静静的顿河”。
他和Eva隔着一尺宽的吧台暧昧地搭腔,猜è?,对饮,调情,不停地赞扬她说你的红头发真好看真好看。棕发的Eva并不否认,始终保持良好的笑容,只任凭眼前这个醺醉的年轻人轻揉她的发梢。
这一切的一切都是美美不知道的。反正她可以和她爱的人去她喜欢的地方生活了,这些不知道也好。
哎呀,美美不知道的事情多了。
10
毕业的头天晚上,严井和宿舍的哥们儿喝得一塌糊涂。他们约好了互相不送站,因为都见识过大四送别时把火车站哭成火葬场的情景,三个好兄弟怕到时候绷不住全哭得跟孙子似的。今晚就是为了告别的聚会。
明天晚上八点学校会毫不留情地断掉大四宿舍的水电,管你是省长的少爷首富的千金都得被扫地出门。四年下来,对待学校的态度大致可分为三种:1. 极力维护。2. 全盘否定。3. 关我屁事。但无论混成什么样的,对于这平μ?而又浓烈的四年大学生活,大家都有一种滋味复杂的留恋。
音箱的音量被开到最大,一直放着吵嚷的摇滚乐。三个男孩赤祼着上身,边喝边往窗户底下砸东西。啤酒瓶,盆,开水壶,燃烧的被子,破篮球,书架,??架。乒乒乓乓,掷地有声。砸下去的是陈旧的物质,升腾起的是昂扬的精神。毕业前夜砸东西是学校流传多年的习俗,在这个夜晚,即将走人的大四学生们的放肆是没人敢管的。严井他们早等着这天到来好痛快地发泄一通了。
正砸得高兴,楼上的学弟们忽然齐喊起顺口溜:今年大四不牛B,牛B就扔电视机!低年级喊顺口溜也是习俗的一部分。
老胡说:嘿嘿,大爷我还没走呢,轮得到这帮小子撒野?看我不拿酒瓶子砸碎这些小杂种们的窗户。皮子阻止他说:别,兄弟,划不来,损坏公物要赔偿。
严井笑了笑,不说话,冷不丁搬起桌上的电脑就往楼下扔。
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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