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书包网

收藏备用网址www.dier22.com不迷路
繁体版 简体版
第二书包网 > 青春扬花念念不忘 > 十一

十一

阿美那小女子是用一根受伤的手指头勾引到俊俏小年轻的。

那一日阿美到花店里面去买仙人掌,几根毛刺就那样忽忽然地扎进了她的一根手指头里面,且不说这是不是存着的心,这十指连心的痛却是切切的,那刺扎得深,两个人围着手指转了半天,情急之下小年轻毅然地将那根肿起来的手指放进嘴巴里面吮起来,这是??说的土话,唾液解毒。这一吮刺没有吮出来竟也就吮出了个纠葛来。那俊俏小年轻抛下他两个月的儿和恋着他的女孩随了阿美,只是一根手指头的事情。从此晚上赖在碟片店里选片子的人除了小年轻就多了个阿美,老板的怨话少了,偶尔看见两个人亲一记嘴,就故意大声嚷嚷着:“我什么都没有看见哦。”

其实合欢街上没有阿美这样一个小女人是不行的,总觉得枉费了这合欢街的好名称,这合欢街的名称是和含笑路ó?春路或者杏花楼联系在一起的,可是偏偏一点艳粉的事情都没有,晚上大老爷们儿要走出好几条街才能够找个可心的姑娘,苦煞苦煞。说起来阿美是这街上唯一的一个艳粉女人,这话没个根据是合欢街上传出来的,她本不是合欢街上人,到此也不过就是一年,盘了个发廊落下了脚,这个发廊也是开得吊儿郎当,有时候下午两点阿美才眯缝着眼睛睡醒,趿着拖鞋把卷帘门给à?起来,合欢街上的人不图个打扮,女人们留着长发不知道吹剪,而男人们也都习惯了叫剃头师傅用剃刀生愣愣地把头发剃个青光,所以发廊的生意总不见好,但是阿美却总是艳丽打扮,她的衣服多,一天换一套,最扎眼的时候穿个大红颜­色­的连衣裙和同样颜­色­的高跟鞋,那鞋跟足有三寸,看了都崴脚,而披肩丝巾的换起来就更是家常便饭了。

合欢街上的男人都爱看,女人们心里怨着,连看都是看不得的。

阿美自是不用如合欢街上的女人般灰头土脸地生活,过去的那点私房钱要是都拿出来也足够她过过富太太的日子的,可是她偏不要,把那钱藏着掖着??人都不知晓。有时候她一个人点根烟,把存折找出来看看,那男人的脸就又浮现在她的眼前了。那男人在她二十岁的时候把她从艳粉街上娶了回来,他已然五十四岁,有个如她一般年纪的儿子,阿美自打第一眼就恋上他,却偏要端着个太太的架子,硬撑着数年之后阿美已不知道情字如何写就。而那儿子与个同班的小女孩子相恋私奔,只给父亲留了张条,从此两两不相见。男人为儿子的不争而一病不起,临死前把所有的家产都留给了阿美,阿美从二十岁的女孩子到为人­妇­数年,这光­阴­呀一去就是七年,恍恍然。

想看书来

合欢街上的悲欢离合(3)

怨就怨花店里的俊俏小年轻长得是生生地像他,这个他字是??,阿美自己分不清了。

碟片店的老板也养了条狗,不过是条草狗,草狗不会叫是条哑巴狗,它也曾长得温顺可爱,那却是老早以前的事情了,现在它正是壮年,毛已??开始脱落,终日在合欢街上警醒地走动却极少奔跑,虽是丑陋但保持着某种道不明的力量。合欢街上的狗多,大部分是巴巴儿短着腿儿的金巴狗,时髦地在耳朵上扎个蝴蝶结,这草狗是个异类,而另一个异类则是扦脚店门口拴着的那只白狗,白狗的种有个拗口的外国名,这合欢街上的人摆动手脚惯了的舌头却不溜,总是记不牢的。白狗终日被拴着坐在一张残破的折叠椅上,不叫,只是用舌头舔着自己的爪子,面容安详,合欢街上所发生的事情于它已是没有任何纠葛的,日子久了它总是在那里,毛变成灰­色­,似乎是雕像上积了灰的。

碟片店跟扦脚店的老板不知道是有什么世代纠葛的,这上好几代人的事情到了他们这里已??是说不清道不明的,但是­阴­影总已落下,两家店铺贴隔壁地邻着,据说在上几代的时候他们两家人都是开米店的,也就是这样并排地邻着,那纠葛定是不出感情和家产的烦琐事情,从小由父亲的嘴巴里零星地听到,直到现在他们自己已是五十出头,虽已不去深究,但是终是不能够像其他的邻里一样坐下来喝±?黄酒打一副牌,总是疙疙瘩瘩。

这事儿出得突然也古怪,那几日白狗拖着链子绕着椅子来回走动,拿爪子挠扦脚店的玻璃门,客人们不得安生,老板松开链子,它又不动,这样反复了几次以后才发现,??来白狗是怀了孕了。这时扦脚店老板才突然想起它的身世,它是一条外国种的名犬,要是给哪条土狗给糟蹋了才是可惜。可事情偏生如此凑巧,扦脚店打杂的小姑娘说:前阵子晚上出来倒痰盂的时候撞见隔壁家的草狗和白狗打打闹闹,当时她没往心里去,现在掐着日子想来,这种的确该是那哑巴草狗下的才是。

扦脚店的老板心里窝火,可是这事情又不是自家的女儿给别人家的儿子糟蹋了还能够理直气壮地找上门去摊牌,这事情是道不明的,火却是越窝越大,白狗的肚子日渐丰满,扦脚店的老板也越是见不得隔壁那只草狗。那日晚上他搓麻将夜归,见那草狗在墙跟头翘着后腿儿撒尿,一边竟还回过头来安详地瞅着他,黄酒喝得多了他随手抡起了身边的木头棍子,那晚合欢街上的人都听得了草狗的叫声。自此,草狗残了条后腿,但竟也学会了叫唤,而白狗生了一窝小狗通通被扦脚店的老板打发人去溺死在抽水马桶里面。

此后,这扦脚店老板和碟片店的老板倒也有了往来,冬天的晚上那两人坐在各自的店门口暖一壶黄酒,说起儿时听到的两家子零碎的恩怨,彼此的记忆已然是不牢靠了,而那草狗见??都叫只是不对着扦脚店老板叫,也是难得的清净。

更年期这说法最近缠绕在二十四小时便利店阿姨的心头,这说法是她儿子芋艿说出来的,当时她正揪着芋艿的耳朵要他说出包里面小姑娘的情书是怎么回事,芋艿啥都不肯说就吐了那三个字。便利店阿姨想想也对,自己在便利店里面上夜班的时候这脚是越站越冷像冰棍一样,丈夫是司机又总是上日班,两人有很久没有过夫妻生活了,蹲在地上上货架久了站起来就眼前发黑,那­内­裤上的痕迹是愈发洗不­干­净了。油盐酱醋要抓啥就好像是抓不牢的,唯有儿子,还在她手心里面紧紧地抓着,她是盼着他在合欢街上出头的那一天。

无奈这芋艿啥都好,长得眉清目秀不说还异常聪明,就是偏生不是读书的料,成天野在合欢街上。街上的小孩子却全都听他的,他讲义气,这年才过,他就到处领着小哥们儿几个到处找没有点燃的鞭炮,自己捣鼓捣鼓做成很多小鞭炮,沿着合欢街一路扔在垃圾桶里面放,路人见了他们都要躲闪。芋艿故事讲得好,学起荤段子来有声有­色­,这是合欢街上的大男人都要叹他三分的,他们常常拎着酒瓶子在街上逗他来一段,他也不含糊,信手拈来,末了还不忘记讨一口酒喝。

合欢街上的悲欢离合(4)

便利店阿姨听人说像芋艿这样的孩子要是送到外国去读书的话肯定好,怎奈家底子薄,这也就是想想了。她还是每天帮芋艿炖个­鸡­蛋汤才去上夜班,芋艿偏偏不要吃­鸡­蛋,这做娘的苦心总是容易让儿子心生怨恨的,自古如此。

而芋艿终是惹下是非了。隔壁街的一个少年抢了合欢街上二狗的钱又砸破了他的头,芋艿为了朋友两肋Сhā刀,他一个人单枪匹马捆了一捆小炮仗去找那少年单挑,二话不说硬是把那高他一头的少年摁倒在地点好炮仗就炸他,少年生生的一只眼睛被炸瞎掉。凑巧少年的父亲是城西小有脸面的人物,白道黑道都有人认识,这年头??家儿子都是独养儿子,自是不会放过芋艿。合欢街上的人想保芋艿却也没有这个能耐,论公论私这理都不在合欢街上,那街上的街坊四邻议了一整晚,最后对哭煞哭煞的芋艿他爹爹说:“这就只有走了。”可是走,走去哪里,这孩子才只有十三岁哟。爹爹想起来在南方做生意的弟弟,狠狠心连夜收拾了包裹把芋艿送上了南去的火车。

那一晚是真真的冷,便利店阿姨不停地在柜台后面踢着毽子,还是冷,她把门缝儿堵死了打了个哈欠,还念叨着儿子说的更年期那三个字,这时候那南去的火车咕咚咕咚地已??要开动了。

棉花摊儿的边上总是摆着只小摇篮的,摇篮里躺着个粉琢玉雕的小女孩,手腕上戴着个银镯子,一看就知道是陈年的老货,是妻家世代相传的东西,上面刻着一只凤凰,妻总是想给女儿再买几个银铃铛挂在镯子上,话是一直说着,只是迟迟未买。

夫没啥其他嗜好,晚上吃几个妻烧的小菜也就早早地收摊儿à?起帘子看电视了,这一家人吃住都在棉花摊里,早晨在摊上弹棉花,晚上把棉花撤了摆上桌子吃饭,再把桌子撤了铺上毯子就是床了,这一家人是合欢街上顶常见的和美。那妻生得俊俏,弹棉花的时候嘴巴上带一个口罩还是掩不住眼波流动,让人看了欢喜,而夫则是诚诚实实­干­活的老实人,这家谈不上殷实,倒也是一件件家具地添置起来,虽是生了个小女儿,夫仍是欢喜的,这捧在手心里的心头­肉­哟。

那弹棉花是家家户户的事,合欢街上的人家都熟悉这夫妻俩,那妻惹人眼,男人们总也是借着摸摸棉花的厚实松软摸一记妻的手,这些夫都是看在眼里的,但却是不声响,闷头做活。有一人是常来的,他就住在棉花摊的对面三楼,每个星期都要来弹一次棉花,这棉花胎却抱来抱去还是同一块,妻知道这男人的心思,也就是想多摸一记她的手,虽然每次她都缩回手倒也没觉得他讨厌。这连着三个星期男人没有捧着棉花胎来,她心里反倒日日惦记着,到了最后竟心生思念,就是盼着他来,再摸一记手也好。那男人是来了,隔了三个星期,趁夫背转着身体的时候在妻的胸口摸了一把,说:“哎,今晚帮我把这棉花胎送到我家吧。”说完就走了,摇篮里的女儿猛哭起来,妻恍惚地站在??地不动,夫才跳起来去哄女儿。

这一天的日子怎么就好像一年那么长哟。

晚上夫早早地上了床,妻说去外面走走给女儿看看哪里有卖铃铛的,这才捧着一床棉花胎往对门走,心里忐忑不安,走走停停还是走到了那人的家门口,用手捏捏手里的棉花胎,这棉花胎里怎么都是烂棉絮呀,白天分明是细心地弹过,松软厚实,这是??使了调包计。妻心里一动,把棉花胎扔在那人家门口,丢了魂儿似的回到棉花摊里,那夫哄得女儿刚刚睡着,见妻回来轻声声地说:“铃铛我前两天去外面会朋友的时候早已买啦,就是忘了拿出来,刚刚也忘记告诉你了。”妻点点头,不声响。毯子是白天才晒过的,散发着合欢街上白天的喧嚣,此刻是静了的。

那夜合欢街有一人一夜都没有合眼,到后来连一辆过往的车子也是没有了的,到后来合欢街上开始下起了雨,那人还是坐着,那样安详地听着雨水落在合欢街上,直至清晨,人们才发现那日日坐在屋顶晒太阳的老太太就是这样坐在屋顶死去了,她的眼睛都还是睁着的,她死去的时候合欢街是睡了的。

合欢街上的悲欢离合(5)

她坐着,那霓虹灯已然坏了。

选自《布老虎青春文学》第一辑

txt小说上传分享

成功的错位(1)

落落

80后。《最小说》文字总监。代表作品有《年华是无效信》《尘埃星球》《那些生命里温暖而美好的事情》等。

成功的错位

文/落落

[壹是壹]

我醒了后,问林嘉宏现在几点,他抬手腕按了表上的夜光键,我看见他被映成紫蓝­色­的诡异的鼻子,上面看不清白天的痣。他说三点刚过,又问我空调强不强,感觉冷不冷,我说还好了,随后他动了下胳膊示意我换个姿势。我问他是不是手麻了,他似乎笑了一下。

列车在铁轨上有节奏“哐当哐当”地响,让我体验着漂浮的安定。有时候它在过桥,猛烈的灯光迅疾地打在我眼皮上,那么明亮的橙黄|­色­。我盯着林嘉宏一阵黑一阵黄的脸,拿手去碰碰。很暖的。

从北京站上车时,那里是如火如荼的炎夏,我一刻不停地确定自己的衣服有没有湿出尴尬的印子。林嘉宏笑我没??验,我看他中裤下的大运动鞋,觉得他比自己更热。不过我喜欢因为出汗而闪闪发光的人。

前四个小时我们和对铺的两位先生聊天,他们问我们是去上海旅游吗,林嘉宏摇头,说是刚从北京旅游回来。对方问觉得北京怎么样,林嘉宏听着他们明知故问的京片子,笑着说很好,比上海好。我在那时把一瓶橙??喝完了,跟着说“个屁”。他捏了我一把。

挨到夜晚,空出来的中铺被上铺的人睡了,下铺也早早打起了鼾,我觉得异常无聊,在林嘉宏的手背上掐过来掐过去,只在用大力的时候他喔唷叫一声。在列车员走来走去两个回合后,顶灯被关闭,过一会儿灯就全灭了,只有一团不起眼的黄晕让人分辨各种轮廓。夜里没有了膨胀的颓靡,占上风的是不败的­干­净气息。具象后成了蓝­色­滚白边的意象,它们被我攥在手里,林嘉宏奇怪地问:“死抓着我的衣服做什么?”。

“想到开学我紧张。”

“嗯,为高考而提前准备着!”他笑。

“一年后你一样脸­色­难看。”

“好怕好怕。”

“怕个头,到时候我会罩着你。”

“谢谢姐姐了。”他还是在笑的。我却没了动作,压住他一只胳膊睡觉,听见他最后说“过分哪,早知道我就买两张硬座了。”林嘉宏笑起来的时候突然变成小孩子,我不喜欢的。这时我看不清,但却很明白。

[贰是贰]

接风宴后林叔叔很诚恳地感谢我,说我在高三学前还带小宏去旅游,小宏有焰焰这样的姐姐真是他的福气。林阿姨一直à?着我的手,连带讲到小宏能考进和我同样的寄宿制市重点高中也都是焰焰姐姐辅导的功劳。我­干­笑两声,扯着嘴角说应该的,叔叔阿姨太客气。林嘉宏抓着瓶可乐一语不发地看包厅里的电视。

和爸爸妈妈在饭店前送林叔叔一家上车,依然暴雨如注。哗啦哗啦的水撞上头顶,破碎得神采飞扬。林嘉宏最后一个进了出租车,我把撑在他头顶的伞挪开。他冲我说再见,似笑非笑的眼睛变得模糊不清。我探头进车厢叮嘱他到了家一定好好休息,好好睡觉,“我知道你在车上没睡好”。他怔了怔,缓慢地点头。林叔叔在边上说你看焰焰姐姐多么关心你。我当然关心他,关心得不得了。

高一和高二年级正式开学了我才见到他人。当时自己挎着一堆书在走廊尽头跺脚大喊“林嘉宏”的样子被他说成是“歇斯底里的”。不过他还是朝我小跑过来,顺手接过书,盯着我看一会儿说了句:“变漂亮了。”我的鼻子刹那发酸,忍住不让他的黄T恤变得模糊一片。

“为什么一直不找我?”

“我哪敢打扰你呀。”

“胡说胡说!”我抹­干­了脸后举手去掐他的脖子。

“是真的。”林嘉宏停下步子,“你妈妈天天在电话里和我妈讲黎焰要高考了要高考了,黎焰都憔悴了憔悴了。我妈又拿你的英雄品质来教育我要向你学习。我怎么敢冒天下之大不韪地­骚­扰你。”

书 包 网 txt小说上传分享

成功的错位(2)

“我乐意。”

“哈哈。”他一把钩住我胳膊,“我知道,我们去吃饭,吃团圆饭!”

林嘉宏在餐厅里和他的同学东à?西扯地聊天,我在一边看着他手里的书快滑下来了快滑下来了,结果他换个手又抱紧,等书又快滑落时他再换个手。这个小游戏对我来说很宝贵,有人照顾我的课本,还非常地专注。

[叁是叁]

林嘉宏考上和我同一所住读的高中后,林叔叔把儿子的饭卡钱卡全交给了我保存,完全不管那个高他一头的儿子连声叫嚣的抗议,只说小宏大手大脚不懂节制,焰焰辛苦点帮他管理。我正为难地想拒绝,却被爸爸一口答应下来说这是姐姐应该做的。

从此林嘉宏不论是去餐厅还是买小卖部的泡面,都得穿过两栋教学楼来找我。有时我刚下课就索­性­和他一起去吃饭,他不爱吃蛋我不爱吃豆腐­干­,遇见这两样彼此交换。因为我从不碰那配给的米饭,所以总留给不够份的他,最后两个人端着各自光光的盘子起身离开。

宿舍里的女生一个个问我是不是交了男朋友,我把牙刷捅在嘴里吐着白??说没有的事,那是我弟弟。“弟弟哟!”她们就笑得更夸张,“真暧昧哦。”随后有人拿着电话冲我乐:“黎焰,你‘弟弟’来电话了,问你几时下去吃饭——”我抹了脸把等在宿舍底下瑟瑟发抖的林嘉宏带走了,然后坐在­干­涩的餐厅里把这事情告诉给他听,冬天这里全是穿得冰凉凉的年轻的身体,让人格外清醒。我一边揣测着林嘉宏红­色­外套下的温度,一边把大块猪排夹到他的餐盘里,等他的回答。

“暧昧?”他缩着脖子呵呵笑起来。

“嗯????”

“是很暧昧的。”他停了筷子,把左手缓慢地握起,“我本来就喜欢你。”

“唔????”

“傻啦?”

“把手给我。”

“­干­吗?”他摊开自己的手,我把自己的叠放上去。

叫人欣喜的温度,在触及的范围内乱成一团。

“你也很讨我喜欢。”

[肆是放肆的肆]

2001年的初夏,上海蓄了很多雨,人人都把伞顶在头上,一副睡觉也不摘的样子。我记得一个闪电将数学老师的脸映得白寥寥的特写,她油腻的额头反着光,让全班刹那肃静。那是很特殊的记忆。后来和林嘉宏说起来的时候他就笑我发花痴,我说二年级的小屁孩怎么懂大人的悲哀,他说理解我的高三综合征。

高二的林嘉宏或许真的不会懂,有时我换位靠窗坐,能看见冲出体育馆的他和朋友们在雨里迈着大步涌进教学楼。他穿白的蓝的红的灰绿的,各种带图案不带图案的T恤,裤子总是挽上小腿,显出清瘦的气质。他是林叔叔和林阿姨的小太阳。几次他抬头看见我,不摆手只看着笑,我转回头,老师在黑板上温习强调句式。哪里强调了?我看不出来。

­干­净的男生,有大大小小的坏习惯,有些事情漂浮在表层,中间是茫茫的白。我不能确定是不是因为林嘉宏小我一岁零四个月的缘故,他偶尔爆发的欣喜显得异常突兀。学校凌晨三点为学生打开宿舍大门让大家去看狮子座流星雨的时候,林嘉宏踩着锐步鞋跟就带我去­操­场。没有月亮是因为总是下雨而云层太厚,我以为肯定看不见流星的,但他爬上领­操­台,颀长的身体在模糊的夜­色­里不可一世,头发或许有扬起来实在因为看不清。可我记得他的声音,他说“一定要让黎焰考进最好的大学”,是喊的。

那天没有多少人看见流星,林嘉宏看见了,第二天说得有头有尾。我在他身边背农业的重要­性­,梗住似的突然记不起来,只有他飞快地吃着午饭,鞋上沾着枯萎的草。

周日晚上回校时看见高一高二集体在影厅看新片的通告,和班里人气愤地嘀咕了一番,走到教室看见公布的十校联考成绩单。年级第144名,我比上次退了97个位置。包里爸爸送我出门时塞进的五百元钱,突然就变得很重。放了书包我走下楼去,都是嗡嗡的高一生,校服滚着黑边而不是高三似的褐­色­,又往高二方向寻找,终于抓住了林嘉宏的衣摆,他也不惊讶只问又出什么事。这时人群哗啦一下被入口排空,几分钟内就余我们两人孤单地站在场外。飞虫撞在路灯上的声音可以清晰地听见。

电子书 分享网站

成功的错位(3)

“考试,砸了。”

“我的鞋还被偷了呢!”

“我爸妈????我对不起他们。”

“只不过是偶尔一次失误罢了,你成绩一向不错的。又不像我。”

“你本来就差。”

“是呀,我也早死了和你进同一所学校的心了,反正总会同城的。不过看你今天的样子,我有死灰复燃的希望。”

“????滚!”

“唉,我的电影都没得看了。”

“能听出点声音来,似乎。”我靠门站直,确实能听见电影里的女角说“??也不能预料我们的未来”。

“又不是眼疾,还指望着听声音????不过学校的隔音设施还真差啊。”林嘉宏靠紧我身边,是男角跟着说了一句:“为什么你没有信心?”

我正在区分学校放的是哪部儿童不太宜的故事,听见他嘀咕着:“我有。”

“嗯?”

“信心。”

“什么意思?”

“你觉得可能吗?”

“你吃错药了还是我理解能力差了?”

“????白喜欢你一场。”林嘉宏转头看着校北门一片模糊的树林。

“这可真遗憾。”

“呵呵。”他­干­笑两声,在音乐微微上扬的时候低头凑近我的脸,昏暗里逼近的温度,是易燃产品。

“哈,??来指这个。”我这么想的,却不能由嘴说出来了。

“喜欢,是真的。”电影里通俗的台词,成了夏末收尾的茉莉花。

[伍是伍]

我醒了后,从枕头下摸到自己的手表,把身体掉个方向凑近车上的微弱的灯光看时间。一点十五分。还很早。

脖子里都是怪味的汗,我穿上鞋子爬起来坐在椅子上,车厢里没有人喧哗的动静,似乎都在支着耳朵听铁轨“哐当哐当”地响,有个男人在离我两个位置的地方抽烟,星火一灭一暗。

远远有山的模样,山上会闪出针点般的灯光,想不出那是什么,打两个冷战。去床铺上找到包里的外套,穿上时被辽远的青草气息卷走。我想起以前用这个嘲笑林嘉宏是蚱蜢,他站在尽头笑。

爸爸妈妈和林叔叔林阿姨大概早就看见我留下的字条,我写我要去看看他的。我很久没看见林嘉宏穿着空荡荡T恤的样子,他是不是黑了还是依然那么白,他的手心里有没有潮冷的汗,这么多我都不知道。

是几月几号我忘了,但之前林嘉宏曾在电话里告诉我她妈妈看见了他放在钱包里的照片,我说怎么,他说是你的呀。感觉有点像发现??来好听而特别的曲子其实是用吸管在±?子上抽à?出的,不是欢喜,是恍然大悟的灰心。

林阿姨坐在我对面,她的眼泪哗哗流下来,是比什么都沉重的说明。她只说是小宏乱来,焰焰你是姐姐要理解他不要生气。我把纸巾递给她的时候,有一颗中年­妇­女无能为力的眼泪掉在我的手背上,烧灼的感觉。爸爸妈妈送走林阿姨时劝她说小宏现在正在高三的关键阶段,这些事情先不要去追问他,让他考完再说。我靠着门听他们预谋般的说话,在一侧卫生间的镜子上是自己留长的头发,泛着刺眼的光亮。

林嘉宏只有两次是给我打了电话,我听他的声音里沉闷的停顿,我问他还好吧,他说就那样,我说你妈妈,刚说两个字,他突然提高了嗓门:“我妈是为我好的。”

“????”

“是不是?”

“难道不是吗?”

“我知道。”

“????你功课怎么样?”

“都还行。”

“林嘉宏你很聪明呀。志愿填了吗?”

“填了。”

“哪个?”

“你现在读的那所。”

“????这里?”

“怎么不行?”

“你得根据你自己的成绩,不能乱来。”

“你怎么知道我就考不上?”

“你以前说过不这么打算的????”

“以前是以前,现在是现在!现在的情况不同了!”

成功的错位(4)

“????你爸妈知道吗?”

“还没告诉他们。”

爸爸送西瓜进来,意味深长地看着我的表情,我握着电话只能一语不发,林嘉宏在另一头烦躁起来说那我挂了。他的声音被突然切换成漫长的“嘟——”

[陆是陆]

林嘉宏终于没能考上他的第一志愿,在表格上七跌八落后本应去靠近西部的一所大专,幸好林叔叔左右疏通,他辗转去了南方一所大学。林阿姨在电话里跟妈妈讲这个事情居然能把两个人都讲哭,我在边上看得不能理解也手足无措。

好像是我害了他。其实他大可以留在上海,他的爸爸妈妈每天都会熬各种糖水,冬夏季空调从不停止运行。他可以一件件把商场里昂贵的T恤穿遍,然后会在????然后会在我周末回家的时候来我家吃南瓜煲。我想他应该会。

但我站在马路上,深吸一口气后往回走,是因为知道林嘉宏不会再出现在这里和那里,他头发带着极浅的褐­色­。路上是我自己一个人,那个小我一岁零四个月的男生和他英俊的容貌在很遥远的南方。

火车在拐弯,能看清。车头昂着单调的白光,照耀在漆黑的平??上,挺恐怖的。我披着林嘉宏的外套去卫生间洗手。睡眠不佳导致脸­色­暗μ?,异常突出的黑眼圈和不整齐的头发,从上车起就没说过话,搞得嘴­唇­罢工似的沾在一起。我边叹气边往脸上泼水。有人轻轻地à?我。

我转头看,是个穿蓝衣服的小男生,脸很胖,鼻子鼓鼓的。我问他怎么?他说手弄脏了,想洗手。我说好,姐姐让给你。一边往外退。

“谢谢姐姐了。”

时间从车头起迅速蜕皮,令我看见在黑暗里依靠在一起的林嘉宏和自己。他打开手表的夜光灯时映照着为英俊异军突起的鼻子,我的头发在林嘉宏的胸前蓄成池水。再醒来的时候两人轻声讲话,他最后笑着说:“谢谢姐姐了。”吃了我一记如来神掌。

那个我喜欢的男生哪去了,为什么他不在我身边。

我死死捂着嘴,深重的呜咽却还是冲破了防线。

选自《布老虎青春文学》2006年1期

书包 网 想看书来

宿水城的鬼事(1)

张悦然

中国新生代文学创作的领军人物。1982年生,现在新加坡国立大学计算机系就读。她的《葵花走失在1890》《樱桃之远》《是你来检阅我的忧伤了吗》《红鞋》《十爱》《水仙已乘鲤鱼去》等作品轰动文坛。

宿水城的鬼事

文/张悦然

宿水城一直流传着无头鬼妃的传说,那也许是个并不高明的故事,不过城门口说书的盲老人数十年都说着这一个故事,动辄还扯上身后的城楼,以及城东边那块叫做东市的地方,所以总还是有停下步子的人,丢进盲老人身前的小í?盆里一块半块的í?币,乐呵呵地听到天大暗下来才意犹未尽地回家去。人们听盲老人讲道:

那日皇帝终于发现了这天大的秘密,??来他最宠爱的爱妾竟是个女鬼。那夜他腹痛,半夜醒来,迷蒙中发现睡在他旁边的爱妾没有与他并排躺着,而是整个身子都缩在被子里面。

皇帝心道爱妾定是做了噩梦,他揭开那锦丝被却见被中裹着的是一个无头女子的身体,从脖子处断来,上面是一个平滑的­肉­身截面,毫无伤口,也无鲜血流淌。皇帝当下大惊,面无血­色­,一骨碌跌下床来,嘴里大叫:“来人啊,来人啊!”

三更天的福和殿里已??聚满了人。丫环,大臣,太监,御医,还有来看热闹的别宫妃子。人多了大家倒也胆子大起来,皇帝命人把这女子的身体放在殿中央,年迈的御医哆哆嗦嗦地走上前去给那个女子号了号脉,禀报说与一般女子并无异常。众人只见这女子除了无头之外,宛然是一熟睡中的寻常女子:时而??身,侧身,时而蜷曲双腿,甚至左手给右手抓痒。满屋子人都看得屏住呼吸,目瞪口呆。皇帝的六岁小儿子胆大过人,他冲到那女子旁边,伸出手,碰了碰那缺失头??的脖颈,大声说:“这里也是热的!”他­奶­妈吓得魂飞魄散,连忙把他抓回来,众人也都心惊胆战。这时皇帝忽地回过神来,大声宣旨道:“快,快,快,快把莲花观的###师请来。”

###师果真是###师,他拨开围观的人群,来到殿中央,看见这无头女子,微微一蹙眉,目不转睛地盯着这女子,掐指算了片刻,便领会了天意般地微微颔首。他转头对皇帝说:“陛下,这只是区区一女鬼而已,陛下不必担心。”皇帝连连发抖,退后几步,颤声道:“她,她可是来谋害寡人?这可如何是好?这可如何是好!”道士回身轻瞥了一眼那女鬼,转身向皇帝回报:“这女鬼似乎并无谋害陛下之意,如若是,陛下又安能平安至今呢?但是当下之际还是除去女鬼为妙,趁她还未成大气候。”

皇帝忙问:“如何除去这女鬼呢?”

道士微微一笑:“很简单,只需口径大些的一只碟子而已。”

皇帝忙传御膳房送来顶顶结实的大碟子一只。道士接过碟子,用袖子擦拭了一下,然后把碟子反扣在那女子和头??相连的脖颈处。然后道士命自己带来的两个道童一左一右用那碟子压住女鬼的脖颈。

道士又说:“陛下,您只需多遣几个人与我这徒儿交替,二十四个时辰之内令碟子莫要离开这女鬼的脖颈,她的头飞回来时便不能重新长上,二十四时辰内身首异处,这女鬼的头便再也不能复??上去,头和身体也就分别死去了。”

皇帝大喜,连忙加派了人手,众人也都转为喜­色­,称这莲花观的道士果然是得道的###师。

听过这鬼故事的人都说,这故事长久不衰的??因正在于,那讲故事的盲老人大约是为了制造可怖的气氛,讲到这里总是戛然而止,煞有介事地说:剩下的事儿啊,便不是我能讲得出来的啦,你们且闭上眼睛,安静地沉着心,那冤屈的女鬼自会幽幽地走出来和你说她那故事。你??本是不相信他这可笑的说法,可是当你闭起眼睛来的时候,当真能看见树梢动起来,一黑发背影挂在树梢上,身体可隐可现:

我通常是在二更时分离开。在这个时刻,我会自动醒来,眼睛熠熠生辉,身体里的每个细胞都像一颗泡熟的米一样得到新生的芬芳。我左面的男人睡得正熟,我从他的身子下面把压着的手臂拽出来,然后用两只手臂抱住头,用力向上拔一下,头和身体就没有任何痛感地分开了。最令我得意的是,我的身体和头部之间宛如有一个极有效力的吸盘,所以即使它们彼此分开了,也都有着赏心悦目的光滑截面,决然不会有任何伤口,血也不会流出一滴。我通常都把身体留下继续睡觉,只带头出去。它很轻,带着缎带般顺滑的黑发,可以在空中飞,像个施了魔法专去蛊惑人的风筝。

宿水城的鬼事(2)

我无比雀跃的心情总是不能使我的头??飞得平稳。我的头??上下颠簸,还曾将缠绵的发絮扯在了树梢上。可是我不会疼,我不会疼是因为我深知我前世的疼痛全部聚集在了我的身体上,它千疮百孔抑或带着不可思议的臭气,此刻都和我无关,我只需要和我的头??在一起,它不仅­干­净而且早已将所有深埋痛感的神??抽去,它总是像一个美好的垃圾处理器一样把我一遍又一遍提起来的记忆按下去,捣碎,再销毁。

有关夜晚的行迹我并没有讳莫如深。我喜欢说,和鸟也说,和树也说,和虫子也说。当我那颗跳跃的头??穿过树林的时候,??常会有年迈的鸟责备我:

“呦,这样就跑出来,要做什么去,吓死人呀?”

“我只是看看我丈夫呀,别人我才懒得去吓,你们不要多事吧!”我翘翘嘴巴,大声反驳回去,然后就继续目不斜视地向东市飞去。我不管了我不管了,我只要去东市看丈夫,每一个二更天我都得去。

从这个角度你就能看到,月桂树的这条靠近窗棂的树枝几乎是水平横亘在这里,它宽阔而平滑。我的头??一跃而上,停在了这根枝丫上,摇摆几下就安顿了下来。每个夜晚,我都在这里度过。这是一间失修的旧茅屋,三十年前吊死过一个委屈绝望的女子,四周都氤氲着一种鬼们喜欢的冷飕飕的腥味,我吸气的时候就觉得爽心,况且,这里还住着我最心爱的男人,我真的没有理由不喜欢这里。然而面对这寥落荒凉的东市荒郊,我又不得不想起我丈夫的这一生是多么贫苦。

在我停的这棵树上,能够清晰地看进房间里面去。这窗子??本糊了厚厚的一层白纸,可是上个春天来的狂风已??把它们吹开了,它们也只好彼此à?扯着像过季的蝴蝶一样,仍在耿耿于怀地扇动着它们那白­色­的翅膀。

我丈夫是个二十岁的壮年男子,他穿着青­色­的衫子坐在面向着窗台的书桌前,他铺开一张别人用过的废旧宣纸,找到空白角开始写文章。毛笔在这个多风沙的春天总是很­干­涩,他不断地不断地蘸墨水。可是砚台也几乎是­干­涸掉的,他没有一个女人给他研墨,小童也没有一个。

我不懂得他读什么书,写了些什么。我只是喜欢这么看着他:他读书,他写字,他从包裹的布口袋里取出半块冷掉的饼。如果是很冷的天,他就再掏出一件长衫套上,这件显然不比里面那件体面,上面已??有了蛀虫咬破的洞。

我在四更天的时候要离开,这是他开始昏昏欲睡的时间,我看见他站起来,欠了欠身,吹灭灯,整个人重重地扑倒在床上。我叹了口气,重新飞起来,绕道到院子的后面,这里有个荒废的马厩,里面全是从前住家留下的破席子,马鞍和结成把的­干­柴,杂草。马厩的上方的顶子已??被风卷去了大半,我停在残缺的顶盖上转动了几下头??,把我盘结着的头发左右甩起来,让它散开,全部滑落下去。

这之后我就返回皇宫。酣睡的男人在左边,我把手臂重新塞到男人那肥厚的身体下面。

我对末日的到来并没有过度恐慌,可是它还是令我猝不及防。我以为这就是一个寻常夜晚,我去看了爱人就回。然而就在我停留在树杈上观望我的丈夫的时候,我忽然感觉到一种被压住的窒息感。我能感知到那来自于我那搁置在皇宫里的身体上面。是什么冷冰冰的器物压住了我的脖子。我用鬼的凝气在心里头点燃一盏灯,我顺着灯可以看见千里之外:福和殿的中央聚满了人,皇帝,嫔妃,还有他们那些到现在我都叫不全名字的小孩。我轻轻用目光拨开人群,终于看到我的身体就躺在大殿正中富丽堂皇的灯饰下面。它被紧紧地绑在了一张木质长桌上,我的手臂被两个彪壮的侍卫紧紧摁住,他们的另一只手抓着一只陶瓷盘子,那盘子死死地抵在我的脖子上。是了,正是这东西使我几近窒息。我微微眯起眼睛,让所有大殿里的闹剧都变成一颗落在我睫毛上的尘埃。

我只是,我只是在委屈我的身体,它总是在欺辱中,最后连我也嫌弃它。

宿水城的鬼事(3)

前世我的身体被一些混蛋糟蹋,我多么厌恶它,所以当我死去,我的头??离开我的身体的时候,我甚至感到了一种隐隐而来的快感,我想它们终于分开了,­干­净的归入­干­净的,肮脏的留在肮脏里面。

我知道是一个道士要害死我,这的确很简单。二十四个时辰里,我的头回不到身体上,就会衰竭而死。然而他也没有什么错,他的莲花观已??荒凉很久,相信我的死可以重新使他的道观兴旺起来,也算我的公德一桩。

我还在那树杈上,我丈夫就在近在咫尺的房子里。我想我顾不了那么许多了,我得跳出来,把一些话告诉他。我就这样飞了下去,这是我在多少个梦里想象过的情景,我终于飞下了那棵树,我第一次得以平视我的丈夫。

我贴着窗台看他,他很高大,肩膀宽阔,眉毛特别浓密,嘴­唇­也是极其饱满的那种。这些,都和我前世遇见的他很不同。唯一不变的是他宽阔的眉宇之间的一种祥和之气,那总能把我重新吸引回去,不管我走出多么远。

这时候他眼睛的余光已??看见了我,他显然吓坏了,手里的毛笔一震,一团浓墨落在了白花花的宣纸上。我心疼极了,那是我第一次见他用全新的纸写字,上面也都是规规矩矩的一排又一排,每个字都应该是他的心血。我暗自怪自己还是出来得太唐突。

“你莫怕,我并无恶意,更不会伤害你。”我这样对他说,心下觉得好笑,这仿佛是每一个女鬼都要对男子们说的开场白。

“你,你是鬼吗?”他颤声道,呆呆地看着这一颗女子的头??站在窗台上。

“我现在是鬼了,不过我前世是你的妻子。”我想我得快点说完这些,我不知道他需要多少时间来接受下这个现实。我所剩的余生还能不能等到这男子再对我亲昵起来。

他怔怔地看着我,又一团墨滴在了宣纸上。

我说:“我前世是你恩爱的妻子。可是前世我死去的时候身首异处,所以不能再投胎做人。可我仍常常惦念你,所以总也伴着你。”

他想了一下,壮起胆子问:“你怎地死得这么凄惨呢?”

“你去京城考试就再也没有回来。镇上人欺负我,我就放了毒药去害他们。被知府大人施了那铡刀的刑。”

他愣了一下,低声说:“那我也太忘恩负义了,而你,也太狠毒了。”

我也愣了一下。不去理会他的话,继而笑起来,说道:

“这倒也是我的报应,那时我爹爹决意不许我嫁你,说你不是厚道之人,我日后定是要悔恨。他把我关在家里,逼我发毒誓。可是我还是跳窗跑去找了你,跟着你跑了。”我顿了顿,又说:“你可知我那誓言如何说的?”

他摇了摇头。

“爹爹,我若日后跟那王公子成亲,死后必身首异处,永不得安宁。”我说完了看了看他苍白的脸,就又笑起来。

他有些感伤地看着我。他充满恐惧的脸上迅速闪过一丝怜恤。我就是喜欢他这样温情的表情,我记得前世的时候我很痴,看见他的温情的脸孔就忘记了发过的誓言还有受过的委屈。

我叹了口气,心下觉得也没什么再可怨的了,只是但愿他以后能过得富足也便罢了。于是我说:“你跟我来。”

我悬在空中飞了一段,在马厩那里停了下来等着他。他迟疑地走过来。我吸了口气,把目光从他破烂的鞋子上移开,然后说道:“你把这马厩打开,把里面的席子和草都抱出来。”

他照做了。他花了好一会儿,才把那些杂物都抱了出来,这时整个院子里尘土飞扬。但他还是已??看到,在那马厩的最里面,有金灿灿的一片。他赶快低下身子钻进去。我在他的身后,不能看到他吃惊的表情,可是我能感觉到他的全身都在一种无法抑制的喜悦下震颤——他看见的是无数珍珠簪花,钻石钗子,它们中的每一件都是价值连城的宝贝。

他狂喜,回身对我说:“这些是你给我的吗,这些都是你给我的吗?”

宿水城的鬼事(4)

我说:“你用他们通络一下各级的昏庸考官们,凭你的才学,一定能中状元。这不是你一直渴求的吗?”

他喜极而泣。

我忽然哀伤地看着他,说道:“你若是真心感激我,可否答应我一件事?”

看见他连连点头,我才说道:“你能否去宫殿后面的坟场把我的尸身找到,然后把我的头和身体埋在一起。并且,你要在墓碑上写上亡妻之墓,永远承认我是你的妻子,这样阎王便知我并非无名尸首,我即可再投胎做人,他日我们便能再做夫妻也说不定。”

他点点头。

我说:“你要记得我违背了誓言的下场。”

这时候盲老人看看你,微微一笑,哑然道:“那无头女鬼的事情你都知道了吧。”然后他叹了一口气,侧着头,藏满玄机的黠笑使你知道,肯定还有下文。可是你须再多添几枚í?板才能听到后面的故事:

话说皇帝在除去那女鬼之后,很久都心中悸然,有大臣献计:三公主已到婚配年龄,何不借给公主招婿这件喜事冲去宫中的鬼气?皇帝当下心开,昭告天下,次月初五便在城楼上抛绣球招驸马,凡无妻室的男子都可参加。

后面的事,被这瞎子老人说得就更加离奇了。据说招亲那天的场面异常热闹。全城的未婚男子都来一睹三公主芳容,也想试试自己有没有皇室富贵的命。三公主果然没有使大家失望,出落得是倾国倾城,比她两个姐姐还要出­色­。很多已婚男子都暗暗后悔自己结亲太早,不然今天可以试上一试。

后来接到三公主绣球的人据说是个年轻的秀才,长得眉清目秀,穿得也是锦缎斜织,绣着丝边的长袍,一举手,一投足,都能看出他不凡的气度,正是天生的状元相。人们都传那公主看清接绣球的人时,当即掩面而笑,她定是心中暗暗感激上苍赐了个如意郎君给她。而那俊面书生亦是大喜,他被欢呼的人群推着一直到了城楼跟前。

正在皇帝要命人打开城门,ó?接新驸马的时候,围绕着新驸马的众人忽然惊呼,纷纷逃散,公主俯身看下来,也惨然大叫,轻衣飘飘地从城楼上面跌落下来,香销玉殒了。新驸马愕然,他低头一看,但见手中那一团,哪里是朱红锦缎的绣球啊,那沉甸甸的,正是一颗头发散落,表情甚哀伤的女人头。

选自《布老虎青春文学》第二辑

路锡甫的秘密(1)

苏德

80后代表女作家之一。出版有短篇小说《沿着我荒凉的额》;长篇小说《钢轨上的爱情》《离》等。现居上海。

路锡甫的秘密

文/苏德

六十年前,当我躺在白­色­阁楼的小床上和茉莉讨论关于衰老问题的时候,我的皮肤还是光洁整滑的,乌黑的短发蹭着枕巾。那时我穿着第一次见英灏时穿的破旧T恤和牛仔裤,神情呆滞,四处找寻回忆。那样的T恤上还残留着英灏的血迹,牛仔裤上磨破了的洞显然要比剪刀剪出来的凄凉许多。当时的茉莉是怎样的呢?她应该散着一头披肩的长发,脸­色­苍白,表情严肃,反驳道:米兰,你才十八岁。

茉莉应该穿着音乐附中合身的深蓝校装吧,胸口扎着褐­色­领结,又细又长的双腿垂在床沿边,脚踝上裹着一双白­色­的棉袜。那样的我们如果走在大街上,是绝不会被人联想到一起的,因为看起来就是完全不相­干­的两种人。

茉莉常常说这辈子也许最不应该就是交了我这样一个朋友,可她又说,说实在的临死前,除了我,她没有朋友。可那于我又何尝不是呢。

那天我对茉莉说觉得自己开始衰老。我躺在小床上,外面的风呼呼地吹,和窗户上的铁框互相厮打,发出让人心寒的声响。我望着天花板,那说不定在某天就会坍塌下来。英灏低音提琴的残骸还散在墙边,是茉莉一片一片从路边捡回来的。

我说这些现在没用了,因为英灏不会再à?了。它们拼凑完整的时候,在别人看来不过是一块硕大的烂木头,音也不准,除了英灏没人能演奏它。何况现在它四分五裂的,我说你能找到一个可以à?破琴的英灏么?你找不到。

我觉到自己要哭了,脸上细微的神??开始疲惫地抽动,为眼里的泪水准备道路,可瞳孔深处有的只是皲裂的河床。所以我只能微微张开嘴­唇­,露出发白的舌苔,或者竭力想唱那首《my way》,如同英灏在身边à?琴时。可没了音乐,我又忘了歌词,这样的歌让我怎么唱呢?

提琴边是一只磨花了的头盔,我曾用记号笔写着的LOVE 也已??被地面和黄沙磨得面目全非,每个字母都如同打了败仗的老兵,残缺着胳膊或者腿。这是英灏的头盔,我们恋爱的那天学着电视剧里的情节互相买了一只头盔,在上面各自写下:LOVE 和LOVE 。英灏说,等着吧,一定会有摩托,一定会有好生活。

当时英灏在一条地下通道里à?低音提琴,摆着小篮子收集各种钱币。我们掏钱买了头盔后,就只能在168小饭店里合吃一碗加了酱油的蛋炒饭,最后还是英灏记起了这天是我的生日,??遍口袋搜罗出五角钱加了只荷包蛋。那时的我们一定不会想到一年之后英灏真的有了辆二手摩托,也不会想到我的生日在两年后竟成为英灏的祭日。在这一天,我失去了英灏,不见了美丽老师并从此六十年无法行走。

一切都是因它而起的,我们的爱情,还有载满希冀的未来。

如果没有这只头盔,英灏是不会想到要攒钱买车的吧?那样他就不会开着摩托和运沙车擦身而过。可如果有了这只头盔,英灏是不会后脑着地活活摔死的吧?因为他还要à?琴,还要听我唱歌。

我对茉莉说,把头盔丢掉,我不要见到它!它害死了英灏,我是帮凶!

茉莉走过去拾起头盔,坐在地上,把它放在下颚和膝盖间抱着,说:你别这样,真的,米兰,请你别这样。

她的背1?成一道柔和的桥背,从窗玻璃穿进来的阳光迫不及待地抚摸上去。茉莉的哭泣是有眼泪的,我曾不止一次地和她辩驳哭得出眼泪是种多么幸福的本领。当那道柔和的桥背开始微微颤动,我知道她开始哭泣。

当开始依靠记忆而生活,衰老在所难免。

这是美丽老师离开前留给我的,虽然它和哈曼的衰老自由理论背道而驰,可直到现在,我还是信服于这样的理论。六十年来,我和茉莉为了衰老的问题争论不休。我说真的,很多年很多年前我就老了,闭上眼能看见的都是过去,睁开眼睛能眺望的不过也就是死亡。为此,茉莉曾??几次试图丢下我,她说整年和一个迅速衰老的女人做朋友是件可怕的事,因为不知道哪天推开房门,看到的竟然是­干­瘪的尸体。可最终她还是按固定时间来这里取我根据英灏留下的曲谱编改成的散歌或者小音乐,辗转送给一些音乐公司,过一些日子它们就会变成生活必需品由茉莉重新抱回来。

书 包 网 txt小说上传分享

路锡甫的秘密(2)

大概没有茉莉,我早就在生理上疾速衰败了吧,某年某月的一天报纸的社会奇闻版上会登载着这样的醒目标题:瘫痪老太离奇饿死。大概没有美丽老师,我就要完全依靠茉莉生存了吧,不能在那则新闻标题里去掉“老太”加上“作曲家”。因此,我和茉莉除了朋友还可以是雇佣关系,这就要取决于旁人和我们怎样看待。

可哪来的旁人呢?而我们又常常无暇思考。

茉莉说人死之前会看一场没有落幕的电影,那就是他的一生。之所以看不到落幕,是因为看电影的人在落幕前已??死亡。因此,在茉莉临死的时候,我不住地问她看到了什么?她闭着双眼像是贪恋幸福般地说:­奶­­奶­,英灏,美丽老师????我说除此之外呢?茉莉启开双眼,微笑地望着我,她的脸上已??攀爬了粗糙的皱纹,皮肤松垮,眉毛稀落。

还有你,米兰。我看到六十年前你十八岁时的模样了,还有我的十八岁,还有????茉莉褶皱的嘴角还浸着笑容,可眼前的电影却已??落幕。

路锡甫(Lucifer)问我那你在临死的时候看到了什么。我说我是在睡梦里死去的。我的梦一直是黑­色­的,无边无际的黑­色­,没有??面。那大约是因为我根本没有意识到在衰老了六十年后自己会如此平静地死去,甚至没有了那场无落幕的电影。这时我才知道??来临死时能看得上一场无落幕的电影也是需要奢求的幸福,和哭得出眼泪一样的幸福。

路锡甫(Lucifer)是我在天堂里遇到的第一个天使,六十年后我又一次可以站立行走,那却是用死亡换来的。路锡甫说它还有一些同僚,比如丘比特、堕落、潘播、吉蒂之类,但它们现在在哪里,它也不知道。Lucifer的意思是“光明使者”,每天我们能在窗前ó?接阳光就因为有它的存在。我说似乎曾??在哪儿也听过类似的话,可我记不清了。

路锡甫扇了下翅膀说,无论是??到达天堂都会出现记忆衰退的症状,等到完全丧失记忆,就是重生的时刻,赤­祼­­祼­的记忆,坦白地降临。

我这才明白美丽老师的那句话,??来“依靠记忆而生活”是因为大脑已容不下新的痕迹,它像一只刻满花纹的核桃,迟来的工匠再也找不到落刀的地方。于是,它开始自我欣赏,渐渐枯萎、衰老直到死去,然后等待蛰居天堂的日子来帮助洗去那将大脑刻得伤痕累累的记忆,期待重生。这就是生命的一个轮回。

天堂不是城堡,也不是云雾缭绕的宫殿,它只是??面,像是梦里的??面。路锡甫说天堂只有一个,每个死去的灵魂都能看见;而地狱是没有,或者按照萨特的话来说“他人即是地狱”。至于那场没有落幕的电影,则是命运之神在帮助着计算衡量,判定着给你怎样的来世。所以临死前看到自己做过太多坏事的人,来世必定是要受苦的;而善良灵魂重生前可以特许一个愿望,甚至是回到过去。不过大部分的“重归者”都失望而归,因为“过去”和“过去”竟是截然不同的,于是灵魂亲眼见到的“过去”和记忆里的“过去”开始互相排挤、扭打,让灵魂们惶惶不安。

我问路锡甫有没有见过一位老­妇­人,她的长发花白,背已??有些驼,兴许她还能记着自己的名字——茉莉。我说不知道她许了怎样的愿望。

它摇摇头说:天堂里有很多这样的老­妇­人,可来天堂久了就会渐渐年轻起来,并且忘记自己的姓名,你也会的。

我说我可不能忘,我得找支笔来,在手掌里写上:米兰,女,公元1985年10月18日出生于S城。

可天堂里没有笔,我却真的远远地见到了茉莉。

路锡甫说得没错,来到天堂的灵魂开始逐渐年轻并且记忆衰退。茉莉已??是中年的模样,望着我说,你长得和米兰真像,可她比你年轻,虽然她总是和我争论衰老的问题。

我说茉莉,我就是米兰,你不认得我了吗?

路锡甫张着巨大的翅膀飞到我的面前。

她不记得了,即使刚才你们的对话此刻她也不会记得,这就是死灵在天堂的净洗。慢慢地你也会这样,不过,此刻你可以特许一个愿望。路锡甫骄傲的神情,如同神在施恩。如果刚才你问的是她,我可以告诉你,她许了个来世能有动人嗓音唱出凄美音乐的愿望。

路锡甫的秘密(3)

我说在我还没老的时候,我和茉莉都看过一部电影,男主角也特许了一个心愿,他要回到现在看看心爱的护士。不过我要回到过去,因为英灏死在六十年前,我只有到那里去看我心爱的人,还有年轻着的米兰、茉莉以及六十年没见的美丽老师。

可大部分回去的灵魂都失望了,并且惶惶不安。路锡甫又强调了一次。

失望就失望吧,算做是恩赐,六十年来我从没停止过思念。

茉莉从路锡甫身后越过来,说:你长得和米兰真像,可她比你年轻,虽然她总是和我争论衰老的问题。

她果然已??忘了刚才说的话。路锡甫从空气里扯下一张纸,递给我。

好吧,这是你回到六十年前的身份。记住,那是安Сhā的身份,永远不要试图以此改变过去。你只能在那里呆四十九天,也就是天堂里的一星期。在第四十九天之前寻找好离开的理由,别给历史留下缺口。接过它你的愿望就可以实现!

我将伸出的手收回,说:等等。然后走到茉莉面前,她仿佛比刚才又年轻了一些,正愣愣地看着我,想说:你长得和米兰????我捧起她的额头,轻轻吻了下去。我说茉莉,我要回到过去了,要回去看那时候的米兰、茉莉、英灏还有美丽老师了,你的无落幕电影里有他们,可我没有。

我接过路锡甫递来的纸片,来不及再看一眼天堂,四周就如同谢幕般漆黑一片。我只能紧紧拽住纸片,任凭黑暗如同吞噬月光般四处袭来,把我紧紧裹住,密不透风地裹住。那又是梦的感觉,晦暗的,无边无际的昼夜战争,总是光亮输了晦暗一成,气′?吁吁地拼命奔逃。那场战争不知打了多久,多少回合,光亮在奔逃后又卷土重来,再次败给晦暗后落荒而逃????如此往复,终于如同昼来时的安歇宁静四周的黑暗慢慢退去,光亮以战胜者的姿态一拥而上。

当光亮把身边的每一件事物重新点亮,我正睡在一张熟悉的单人床上,仿佛很多年前我曾坐在这张床上不住地哭笑。我松开手里被汗水微微浸湿的纸片,坐起来抚摸着自己的脸颊,显然那已??不是一张老­妇­割满皱纹的脸,脸颊光滑而饱满的,一滴眼泪就能滑过。

我站起身子走到镜子前,里面站着一个既陌生又熟悉的女人:细卷的头发扎在脑后,眼睛藏在镜片后隐隐灵动。我伸出手去,想抚一下对方,可触到的只是冰凉的水银镜面。这双手白得有贫血的迹象,手指细而长,指尖微微起了一层薄茧。英灏说手上有茧子的人大多是想做艺术家的,那茧子就是??年累月的代价。可这双手——这不是美丽老师的手么?

我抬头望去,那镜中的女子不就是六十年前的美丽老师么,她有着柔和曲线的脸总是无血­色­的白,要靠微弱的腮红来遮掩的苍白,鼻梁上架着一副无框眼镜。

我回到床上寻找那张路锡甫递给我的纸,第一行写着:

美丽,二

0 0

一秒记住www点dier22点com,最新小说等你来
『加入书签,方便阅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