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陆是陆]
林嘉宏终于没能考上他的第一志愿,在表格上七跌八落后本应去靠近西部的一所大专,幸好林叔叔左右疏通,他辗转去了南方一所大学。林阿姨在电话里跟妈妈讲这个事情居然能把两个人都讲哭,我在边上看得不能理解也手足无措。
好像是我害了他。其实他大可以留在上海,他的爸爸妈妈每天都会熬各种糖水,冬夏季空调从不停止运行。他可以一件件把商场里昂贵的T恤穿遍,然后会在????然后会在我周末回家的时候来我家吃南瓜煲。我想他应该会。
但我站在马路上,深吸一口气后往回走,是因为知道林嘉宏不会再出现在这里和那里,他头发带着极浅的褐色。路上是我自己一个人,那个小我一岁零四个月的男生和他英俊的容貌在很遥远的南方。
火车在拐弯,能看清。车头昂着单调的白光,照耀在漆黑的平??上,挺恐怖的。我披着林嘉宏的外套去卫生间洗手。睡眠不佳导致脸色暗μ?,异常突出的黑眼圈和不整齐的头发,从上车起就没说过话,搞得嘴唇罢工似的沾在一起。我边叹气边往脸上泼水。有人轻轻地à?我。
我转头看,是个穿蓝衣服的小男生,脸很胖,鼻子鼓鼓的。我问他怎么?他说手弄脏了,想洗手。我说好,姐姐让给你。一边往外退。
“谢谢姐姐了。”
时间从车头起迅速蜕皮,令我看见在黑暗里依靠在一起的林嘉宏和自己。他打开手表的夜光灯时映照着为英俊异军突起的鼻子,我的头发在林嘉宏的胸前蓄成池水。再醒来的时候两人轻声讲话,他最后笑着说:“谢谢姐姐了。”吃了我一记如来神掌。
那个我喜欢的男生哪去了,为什么他不在我身边。
我死死捂着嘴,深重的呜咽却还是冲破了防线。
选自《布老虎青春文学》2006年1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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宿水城的鬼事(1)
张悦然
中国新生代文学创作的领军人物。1982年生,现在新加坡国立大学计算机系就读。她的《葵花走失在1890》《樱桃之远》《是你来检阅我的忧伤了吗》《红鞋》《十爱》《水仙已乘鲤鱼去》等作品轰动文坛。
宿水城的鬼事
文/张悦然
宿水城一直流传着无头鬼妃的传说,那也许是个并不高明的故事,不过城门口说书的盲老人数十年都说着这一个故事,动辄还扯上身后的城楼,以及城东边那块叫做东市的地方,所以总还是有停下步子的人,丢进盲老人身前的小í?盆里一块半块的í?币,乐呵呵地听到天大暗下来才意犹未尽地回家去。人们听盲老人讲道:
那日皇帝终于发现了这天大的秘密,??来他最宠爱的爱妾竟是个女鬼。那夜他腹痛,半夜醒来,迷蒙中发现睡在他旁边的爱妾没有与他并排躺着,而是整个身子都缩在被子里面。
皇帝心道爱妾定是做了噩梦,他揭开那锦丝被却见被中裹着的是一个无头女子的身体,从脖子处断来,上面是一个平滑的肉身截面,毫无伤口,也无鲜血流淌。皇帝当下大惊,面无血色,一骨碌跌下床来,嘴里大叫:“来人啊,来人啊!”
三更天的福和殿里已??聚满了人。丫环,大臣,太监,御医,还有来看热闹的别宫妃子。人多了大家倒也胆子大起来,皇帝命人把这女子的身体放在殿中央,年迈的御医哆哆嗦嗦地走上前去给那个女子号了号脉,禀报说与一般女子并无异常。众人只见这女子除了无头之外,宛然是一熟睡中的寻常女子:时而??身,侧身,时而蜷曲双腿,甚至左手给右手抓痒。满屋子人都看得屏住呼吸,目瞪口呆。皇帝的六岁小儿子胆大过人,他冲到那女子旁边,伸出手,碰了碰那缺失头??的脖颈,大声说:“这里也是热的!”他奶妈吓得魂飞魄散,连忙把他抓回来,众人也都心惊胆战。这时皇帝忽地回过神来,大声宣旨道:“快,快,快,快把莲花观的###师请来。”
###师果真是###师,他拨开围观的人群,来到殿中央,看见这无头女子,微微一蹙眉,目不转睛地盯着这女子,掐指算了片刻,便领会了天意般地微微颔首。他转头对皇帝说:“陛下,这只是区区一女鬼而已,陛下不必担心。”皇帝连连发抖,退后几步,颤声道:“她,她可是来谋害寡人?这可如何是好?这可如何是好!”道士回身轻瞥了一眼那女鬼,转身向皇帝回报:“这女鬼似乎并无谋害陛下之意,如若是,陛下又安能平安至今呢?但是当下之际还是除去女鬼为妙,趁她还未成大气候。”
皇帝忙问:“如何除去这女鬼呢?”
道士微微一笑:“很简单,只需口径大些的一只碟子而已。”
皇帝忙传御膳房送来顶顶结实的大碟子一只。道士接过碟子,用袖子擦拭了一下,然后把碟子反扣在那女子和头??相连的脖颈处。然后道士命自己带来的两个道童一左一右用那碟子压住女鬼的脖颈。
道士又说:“陛下,您只需多遣几个人与我这徒儿交替,二十四个时辰之内令碟子莫要离开这女鬼的脖颈,她的头飞回来时便不能重新长上,二十四时辰内身首异处,这女鬼的头便再也不能复??上去,头和身体也就分别死去了。”
皇帝大喜,连忙加派了人手,众人也都转为喜色,称这莲花观的道士果然是得道的###师。
听过这鬼故事的人都说,这故事长久不衰的??因正在于,那讲故事的盲老人大约是为了制造可怖的气氛,讲到这里总是戛然而止,煞有介事地说:剩下的事儿啊,便不是我能讲得出来的啦,你们且闭上眼睛,安静地沉着心,那冤屈的女鬼自会幽幽地走出来和你说她那故事。你??本是不相信他这可笑的说法,可是当你闭起眼睛来的时候,当真能看见树梢动起来,一黑发背影挂在树梢上,身体可隐可现:
我通常是在二更时分离开。在这个时刻,我会自动醒来,眼睛熠熠生辉,身体里的每个细胞都像一颗泡熟的米一样得到新生的芬芳。我左面的男人睡得正熟,我从他的身子下面把压着的手臂拽出来,然后用两只手臂抱住头,用力向上拔一下,头和身体就没有任何痛感地分开了。最令我得意的是,我的身体和头部之间宛如有一个极有效力的吸盘,所以即使它们彼此分开了,也都有着赏心悦目的光滑截面,决然不会有任何伤口,血也不会流出一滴。我通常都把身体留下继续睡觉,只带头出去。它很轻,带着缎带般顺滑的黑发,可以在空中飞,像个施了魔法专去蛊惑人的风筝。
宿水城的鬼事(2)
我无比雀跃的心情总是不能使我的头??飞得平稳。我的头??上下颠簸,还曾将缠绵的发絮扯在了树梢上。可是我不会疼,我不会疼是因为我深知我前世的疼痛全部聚集在了我的身体上,它千疮百孔抑或带着不可思议的臭气,此刻都和我无关,我只需要和我的头??在一起,它不仅干净而且早已将所有深埋痛感的神??抽去,它总是像一个美好的垃圾处理器一样把我一遍又一遍提起来的记忆按下去,捣碎,再销毁。
有关夜晚的行迹我并没有讳莫如深。我喜欢说,和鸟也说,和树也说,和虫子也说。当我那颗跳跃的头??穿过树林的时候,??常会有年迈的鸟责备我:
“呦,这样就跑出来,要做什么去,吓死人呀?”
“我只是看看我丈夫呀,别人我才懒得去吓,你们不要多事吧!”我翘翘嘴巴,大声反驳回去,然后就继续目不斜视地向东市飞去。我不管了我不管了,我只要去东市看丈夫,每一个二更天我都得去。
从这个角度你就能看到,月桂树的这条靠近窗棂的树枝几乎是水平横亘在这里,它宽阔而平滑。我的头??一跃而上,停在了这根枝丫上,摇摆几下就安顿了下来。每个夜晚,我都在这里度过。这是一间失修的旧茅屋,三十年前吊死过一个委屈绝望的女子,四周都氤氲着一种鬼们喜欢的冷飕飕的腥味,我吸气的时候就觉得爽心,况且,这里还住着我最心爱的男人,我真的没有理由不喜欢这里。然而面对这寥落荒凉的东市荒郊,我又不得不想起我丈夫的这一生是多么贫苦。
在我停的这棵树上,能够清晰地看进房间里面去。这窗子??本糊了厚厚的一层白纸,可是上个春天来的狂风已??把它们吹开了,它们也只好彼此à?扯着像过季的蝴蝶一样,仍在耿耿于怀地扇动着它们那白色的翅膀。
我丈夫是个二十岁的壮年男子,他穿着青色的衫子坐在面向着窗台的书桌前,他铺开一张别人用过的废旧宣纸,找到空白角开始写文章。毛笔在这个多风沙的春天总是很干涩,他不断地不断地蘸墨水。可是砚台也几乎是干涸掉的,他没有一个女人给他研墨,小童也没有一个。
我不懂得他读什么书,写了些什么。我只是喜欢这么看着他:他读书,他写字,他从包裹的布口袋里取出半块冷掉的饼。如果是很冷的天,他就再掏出一件长衫套上,这件显然不比里面那件体面,上面已??有了蛀虫咬破的洞。
我在四更天的时候要离开,这是他开始昏昏欲睡的时间,我看见他站起来,欠了欠身,吹灭灯,整个人重重地扑倒在床上。我叹了口气,重新飞起来,绕道到院子的后面,这里有个荒废的马厩,里面全是从前住家留下的破席子,马鞍和结成把的干柴,杂草。马厩的上方的顶子已??被风卷去了大半,我停在残缺的顶盖上转动了几下头??,把我盘结着的头发左右甩起来,让它散开,全部滑落下去。
这之后我就返回皇宫。酣睡的男人在左边,我把手臂重新塞到男人那肥厚的身体下面。
我对末日的到来并没有过度恐慌,可是它还是令我猝不及防。我以为这就是一个寻常夜晚,我去看了爱人就回。然而就在我停留在树杈上观望我的丈夫的时候,我忽然感觉到一种被压住的窒息感。我能感知到那来自于我那搁置在皇宫里的身体上面。是什么冷冰冰的器物压住了我的脖子。我用鬼的凝气在心里头点燃一盏灯,我顺着灯可以看见千里之外:福和殿的中央聚满了人,皇帝,嫔妃,还有他们那些到现在我都叫不全名字的小孩。我轻轻用目光拨开人群,终于看到我的身体就躺在大殿正中富丽堂皇的灯饰下面。它被紧紧地绑在了一张木质长桌上,我的手臂被两个彪壮的侍卫紧紧摁住,他们的另一只手抓着一只陶瓷盘子,那盘子死死地抵在我的脖子上。是了,正是这东西使我几近窒息。我微微眯起眼睛,让所有大殿里的闹剧都变成一颗落在我睫毛上的尘埃。
我只是,我只是在委屈我的身体,它总是在欺辱中,最后连我也嫌弃它。
宿水城的鬼事(3)
前世我的身体被一些混蛋糟蹋,我多么厌恶它,所以当我死去,我的头??离开我的身体的时候,我甚至感到了一种隐隐而来的快感,我想它们终于分开了,干净的归入干净的,肮脏的留在肮脏里面。
我知道是一个道士要害死我,这的确很简单。二十四个时辰里,我的头回不到身体上,就会衰竭而死。然而他也没有什么错,他的莲花观已??荒凉很久,相信我的死可以重新使他的道观兴旺起来,也算我的公德一桩。
我还在那树杈上,我丈夫就在近在咫尺的房子里。我想我顾不了那么许多了,我得跳出来,把一些话告诉他。我就这样飞了下去,这是我在多少个梦里想象过的情景,我终于飞下了那棵树,我第一次得以平视我的丈夫。
我贴着窗台看他,他很高大,肩膀宽阔,眉毛特别浓密,嘴唇也是极其饱满的那种。这些,都和我前世遇见的他很不同。唯一不变的是他宽阔的眉宇之间的一种祥和之气,那总能把我重新吸引回去,不管我走出多么远。
这时候他眼睛的余光已??看见了我,他显然吓坏了,手里的毛笔一震,一团浓墨落在了白花花的宣纸上。我心疼极了,那是我第一次见他用全新的纸写字,上面也都是规规矩矩的一排又一排,每个字都应该是他的心血。我暗自怪自己还是出来得太唐突。
“你莫怕,我并无恶意,更不会伤害你。”我这样对他说,心下觉得好笑,这仿佛是每一个女鬼都要对男子们说的开场白。
“你,你是鬼吗?”他颤声道,呆呆地看着这一颗女子的头??站在窗台上。
“我现在是鬼了,不过我前世是你的妻子。”我想我得快点说完这些,我不知道他需要多少时间来接受下这个现实。我所剩的余生还能不能等到这男子再对我亲昵起来。
他怔怔地看着我,又一团墨滴在了宣纸上。
我说:“我前世是你恩爱的妻子。可是前世我死去的时候身首异处,所以不能再投胎做人。可我仍常常惦念你,所以总也伴着你。”
他想了一下,壮起胆子问:“你怎地死得这么凄惨呢?”
“你去京城考试就再也没有回来。镇上人欺负我,我就放了毒药去害他们。被知府大人施了那铡刀的刑。”
他愣了一下,低声说:“那我也太忘恩负义了,而你,也太狠毒了。”
我也愣了一下。不去理会他的话,继而笑起来,说道:
“这倒也是我的报应,那时我爹爹决意不许我嫁你,说你不是厚道之人,我日后定是要悔恨。他把我关在家里,逼我发毒誓。可是我还是跳窗跑去找了你,跟着你跑了。”我顿了顿,又说:“你可知我那誓言如何说的?”
他摇了摇头。
“爹爹,我若日后跟那王公子成亲,死后必身首异处,永不得安宁。”我说完了看了看他苍白的脸,就又笑起来。
他有些感伤地看着我。他充满恐惧的脸上迅速闪过一丝怜恤。我就是喜欢他这样温情的表情,我记得前世的时候我很痴,看见他的温情的脸孔就忘记了发过的誓言还有受过的委屈。
我叹了口气,心下觉得也没什么再可怨的了,只是但愿他以后能过得富足也便罢了。于是我说:“你跟我来。”
我悬在空中飞了一段,在马厩那里停了下来等着他。他迟疑地走过来。我吸了口气,把目光从他破烂的鞋子上移开,然后说道:“你把这马厩打开,把里面的席子和草都抱出来。”
他照做了。他花了好一会儿,才把那些杂物都抱了出来,这时整个院子里尘土飞扬。但他还是已??看到,在那马厩的最里面,有金灿灿的一片。他赶快低下身子钻进去。我在他的身后,不能看到他吃惊的表情,可是我能感觉到他的全身都在一种无法抑制的喜悦下震颤——他看见的是无数珍珠簪花,钻石钗子,它们中的每一件都是价值连城的宝贝。
他狂喜,回身对我说:“这些是你给我的吗,这些都是你给我的吗?”
宿水城的鬼事(4)
我说:“你用他们通络一下各级的昏庸考官们,凭你的才学,一定能中状元。这不是你一直渴求的吗?”
他喜极而泣。
我忽然哀伤地看着他,说道:“你若是真心感激我,可否答应我一件事?”
看见他连连点头,我才说道:“你能否去宫殿后面的坟场把我的尸身找到,然后把我的头和身体埋在一起。并且,你要在墓碑上写上亡妻之墓,永远承认我是你的妻子,这样阎王便知我并非无名尸首,我即可再投胎做人,他日我们便能再做夫妻也说不定。”
他点点头。
我说:“你要记得我违背了誓言的下场。”
这时候盲老人看看你,微微一笑,哑然道:“那无头女鬼的事情你都知道了吧。”然后他叹了一口气,侧着头,藏满玄机的黠笑使你知道,肯定还有下文。可是你须再多添几枚í?板才能听到后面的故事:
话说皇帝在除去那女鬼之后,很久都心中悸然,有大臣献计:三公主已到婚配年龄,何不借给公主招婿这件喜事冲去宫中的鬼气?皇帝当下心开,昭告天下,次月初五便在城楼上抛绣球招驸马,凡无妻室的男子都可参加。
后面的事,被这瞎子老人说得就更加离奇了。据说招亲那天的场面异常热闹。全城的未婚男子都来一睹三公主芳容,也想试试自己有没有皇室富贵的命。三公主果然没有使大家失望,出落得是倾国倾城,比她两个姐姐还要出色。很多已婚男子都暗暗后悔自己结亲太早,不然今天可以试上一试。
后来接到三公主绣球的人据说是个年轻的秀才,长得眉清目秀,穿得也是锦缎斜织,绣着丝边的长袍,一举手,一投足,都能看出他不凡的气度,正是天生的状元相。人们都传那公主看清接绣球的人时,当即掩面而笑,她定是心中暗暗感激上苍赐了个如意郎君给她。而那俊面书生亦是大喜,他被欢呼的人群推着一直到了城楼跟前。
正在皇帝要命人打开城门,ó?接新驸马的时候,围绕着新驸马的众人忽然惊呼,纷纷逃散,公主俯身看下来,也惨然大叫,轻衣飘飘地从城楼上面跌落下来,香销玉殒了。新驸马愕然,他低头一看,但见手中那一团,哪里是朱红锦缎的绣球啊,那沉甸甸的,正是一颗头发散落,表情甚哀伤的女人头。
选自《布老虎青春文学》第二辑
路锡甫的秘密(1)
苏德
80后代表女作家之一。出版有短篇小说《沿着我荒凉的额》;长篇小说《钢轨上的爱情》《离》等。现居上海。
路锡甫的秘密
文/苏德
六十年前,当我躺在白色阁楼的小床上和茉莉讨论关于衰老问题的时候,我的皮肤还是光洁整滑的,乌黑的短发蹭着枕巾。那时我穿着第一次见英灏时穿的破旧T恤和牛仔裤,神情呆滞,四处找寻回忆。那样的T恤上还残留着英灏的血迹,牛仔裤上磨破了的洞显然要比剪刀剪出来的凄凉许多。当时的茉莉是怎样的呢?她应该散着一头披肩的长发,脸色苍白,表情严肃,反驳道:米兰,你才十八岁。
茉莉应该穿着音乐附中合身的深蓝校装吧,胸口扎着褐色领结,又细又长的双腿垂在床沿边,脚踝上裹着一双白色的棉袜。那样的我们如果走在大街上,是绝不会被人联想到一起的,因为看起来就是完全不相干的两种人。
茉莉常常说这辈子也许最不应该就是交了我这样一个朋友,可她又说,说实在的临死前,除了我,她没有朋友。可那于我又何尝不是呢。
那天我对茉莉说觉得自己开始衰老。我躺在小床上,外面的风呼呼地吹,和窗户上的铁框互相厮打,发出让人心寒的声响。我望着天花板,那说不定在某天就会坍塌下来。英灏低音提琴的残骸还散在墙边,是茉莉一片一片从路边捡回来的。
我说这些现在没用了,因为英灏不会再à?了。它们拼凑完整的时候,在别人看来不过是一块硕大的烂木头,音也不准,除了英灏没人能演奏它。何况现在它四分五裂的,我说你能找到一个可以à?破琴的英灏么?你找不到。
我觉到自己要哭了,脸上细微的神??开始疲惫地抽动,为眼里的泪水准备道路,可瞳孔深处有的只是皲裂的河床。所以我只能微微张开嘴唇,露出发白的舌苔,或者竭力想唱那首《my way》,如同英灏在身边à?琴时。可没了音乐,我又忘了歌词,这样的歌让我怎么唱呢?
提琴边是一只磨花了的头盔,我曾用记号笔写着的LOVE 也已??被地面和黄沙磨得面目全非,每个字母都如同打了败仗的老兵,残缺着胳膊或者腿。这是英灏的头盔,我们恋爱的那天学着电视剧里的情节互相买了一只头盔,在上面各自写下:LOVE 和LOVE 。英灏说,等着吧,一定会有摩托,一定会有好生活。
当时英灏在一条地下通道里à?低音提琴,摆着小篮子收集各种钱币。我们掏钱买了头盔后,就只能在168小饭店里合吃一碗加了酱油的蛋炒饭,最后还是英灏记起了这天是我的生日,??遍口袋搜罗出五角钱加了只荷包蛋。那时的我们一定不会想到一年之后英灏真的有了辆二手摩托,也不会想到我的生日在两年后竟成为英灏的祭日。在这一天,我失去了英灏,不见了美丽老师并从此六十年无法行走。
一切都是因它而起的,我们的爱情,还有载满希冀的未来。
如果没有这只头盔,英灏是不会想到要攒钱买车的吧?那样他就不会开着摩托和运沙车擦身而过。可如果有了这只头盔,英灏是不会后脑着地活活摔死的吧?因为他还要à?琴,还要听我唱歌。
我对茉莉说,把头盔丢掉,我不要见到它!它害死了英灏,我是帮凶!
茉莉走过去拾起头盔,坐在地上,把它放在下颚和膝盖间抱着,说:你别这样,真的,米兰,请你别这样。
她的背1?成一道柔和的桥背,从窗玻璃穿进来的阳光迫不及待地抚摸上去。茉莉的哭泣是有眼泪的,我曾不止一次地和她辩驳哭得出眼泪是种多么幸福的本领。当那道柔和的桥背开始微微颤动,我知道她开始哭泣。
当开始依靠记忆而生活,衰老在所难免。
这是美丽老师离开前留给我的,虽然它和哈曼的衰老自由理论背道而驰,可直到现在,我还是信服于这样的理论。六十年来,我和茉莉为了衰老的问题争论不休。我说真的,很多年很多年前我就老了,闭上眼能看见的都是过去,睁开眼睛能眺望的不过也就是死亡。为此,茉莉曾??几次试图丢下我,她说整年和一个迅速衰老的女人做朋友是件可怕的事,因为不知道哪天推开房门,看到的竟然是干瘪的尸体。可最终她还是按固定时间来这里取我根据英灏留下的曲谱编改成的散歌或者小音乐,辗转送给一些音乐公司,过一些日子它们就会变成生活必需品由茉莉重新抱回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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路锡甫的秘密(2)
大概没有茉莉,我早就在生理上疾速衰败了吧,某年某月的一天报纸的社会奇闻版上会登载着这样的醒目标题:瘫痪老太离奇饿死。大概没有美丽老师,我就要完全依靠茉莉生存了吧,不能在那则新闻标题里去掉“老太”加上“作曲家”。因此,我和茉莉除了朋友还可以是雇佣关系,这就要取决于旁人和我们怎样看待。
可哪来的旁人呢?而我们又常常无暇思考。
茉莉说人死之前会看一场没有落幕的电影,那就是他的一生。之所以看不到落幕,是因为看电影的人在落幕前已??死亡。因此,在茉莉临死的时候,我不住地问她看到了什么?她闭着双眼像是贪恋幸福般地说:奶奶,英灏,美丽老师????我说除此之外呢?茉莉启开双眼,微笑地望着我,她的脸上已??攀爬了粗糙的皱纹,皮肤松垮,眉毛稀落。
还有你,米兰。我看到六十年前你十八岁时的模样了,还有我的十八岁,还有????茉莉褶皱的嘴角还浸着笑容,可眼前的电影却已??落幕。
路锡甫(Lucifer)问我那你在临死的时候看到了什么。我说我是在睡梦里死去的。我的梦一直是黑色的,无边无际的黑色,没有??面。那大约是因为我根本没有意识到在衰老了六十年后自己会如此平静地死去,甚至没有了那场无落幕的电影。这时我才知道??来临死时能看得上一场无落幕的电影也是需要奢求的幸福,和哭得出眼泪一样的幸福。
路锡甫(Lucifer)是我在天堂里遇到的第一个天使,六十年后我又一次可以站立行走,那却是用死亡换来的。路锡甫说它还有一些同僚,比如丘比特、堕落、潘播、吉蒂之类,但它们现在在哪里,它也不知道。Lucifer的意思是“光明使者”,每天我们能在窗前ó?接阳光就因为有它的存在。我说似乎曾??在哪儿也听过类似的话,可我记不清了。
路锡甫扇了下翅膀说,无论是??到达天堂都会出现记忆衰退的症状,等到完全丧失记忆,就是重生的时刻,赤祼祼的记忆,坦白地降临。
我这才明白美丽老师的那句话,??来“依靠记忆而生活”是因为大脑已容不下新的痕迹,它像一只刻满花纹的核桃,迟来的工匠再也找不到落刀的地方。于是,它开始自我欣赏,渐渐枯萎、衰老直到死去,然后等待蛰居天堂的日子来帮助洗去那将大脑刻得伤痕累累的记忆,期待重生。这就是生命的一个轮回。
天堂不是城堡,也不是云雾缭绕的宫殿,它只是??面,像是梦里的??面。路锡甫说天堂只有一个,每个死去的灵魂都能看见;而地狱是没有,或者按照萨特的话来说“他人即是地狱”。至于那场没有落幕的电影,则是命运之神在帮助着计算衡量,判定着给你怎样的来世。所以临死前看到自己做过太多坏事的人,来世必定是要受苦的;而善良灵魂重生前可以特许一个愿望,甚至是回到过去。不过大部分的“重归者”都失望而归,因为“过去”和“过去”竟是截然不同的,于是灵魂亲眼见到的“过去”和记忆里的“过去”开始互相排挤、扭打,让灵魂们惶惶不安。
我问路锡甫有没有见过一位老妇人,她的长发花白,背已??有些驼,兴许她还能记着自己的名字——茉莉。我说不知道她许了怎样的愿望。
它摇摇头说:天堂里有很多这样的老妇人,可来天堂久了就会渐渐年轻起来,并且忘记自己的姓名,你也会的。
我说我可不能忘,我得找支笔来,在手掌里写上:米兰,女,公元1985年10月18日出生于S城。
可天堂里没有笔,我却真的远远地见到了茉莉。
路锡甫说得没错,来到天堂的灵魂开始逐渐年轻并且记忆衰退。茉莉已??是中年的模样,望着我说,你长得和米兰真像,可她比你年轻,虽然她总是和我争论衰老的问题。
我说茉莉,我就是米兰,你不认得我了吗?
路锡甫张着巨大的翅膀飞到我的面前。
她不记得了,即使刚才你们的对话此刻她也不会记得,这就是死灵在天堂的净洗。慢慢地你也会这样,不过,此刻你可以特许一个愿望。路锡甫骄傲的神情,如同神在施恩。如果刚才你问的是她,我可以告诉你,她许了个来世能有动人嗓音唱出凄美音乐的愿望。
路锡甫的秘密(3)
我说在我还没老的时候,我和茉莉都看过一部电影,男主角也特许了一个心愿,他要回到现在看看心爱的护士。不过我要回到过去,因为英灏死在六十年前,我只有到那里去看我心爱的人,还有年轻着的米兰、茉莉以及六十年没见的美丽老师。
可大部分回去的灵魂都失望了,并且惶惶不安。路锡甫又强调了一次。
失望就失望吧,算做是恩赐,六十年来我从没停止过思念。
茉莉从路锡甫身后越过来,说:你长得和米兰真像,可她比你年轻,虽然她总是和我争论衰老的问题。
她果然已??忘了刚才说的话。路锡甫从空气里扯下一张纸,递给我。
好吧,这是你回到六十年前的身份。记住,那是安Сhā的身份,永远不要试图以此改变过去。你只能在那里呆四十九天,也就是天堂里的一星期。在第四十九天之前寻找好离开的理由,别给历史留下缺口。接过它你的愿望就可以实现!
我将伸出的手收回,说:等等。然后走到茉莉面前,她仿佛比刚才又年轻了一些,正愣愣地看着我,想说:你长得和米兰????我捧起她的额头,轻轻吻了下去。我说茉莉,我要回到过去了,要回去看那时候的米兰、茉莉、英灏还有美丽老师了,你的无落幕电影里有他们,可我没有。
我接过路锡甫递来的纸片,来不及再看一眼天堂,四周就如同谢幕般漆黑一片。我只能紧紧拽住纸片,任凭黑暗如同吞噬月光般四处袭来,把我紧紧裹住,密不透风地裹住。那又是梦的感觉,晦暗的,无边无际的昼夜战争,总是光亮输了晦暗一成,气′?吁吁地拼命奔逃。那场战争不知打了多久,多少回合,光亮在奔逃后又卷土重来,再次败给晦暗后落荒而逃????如此往复,终于如同昼来时的安歇宁静四周的黑暗慢慢退去,光亮以战胜者的姿态一拥而上。
当光亮把身边的每一件事物重新点亮,我正睡在一张熟悉的单人床上,仿佛很多年前我曾坐在这张床上不住地哭笑。我松开手里被汗水微微浸湿的纸片,坐起来抚摸着自己的脸颊,显然那已??不是一张老妇割满皱纹的脸,脸颊光滑而饱满的,一滴眼泪就能滑过。
我站起身子走到镜子前,里面站着一个既陌生又熟悉的女人:细卷的头发扎在脑后,眼睛藏在镜片后隐隐灵动。我伸出手去,想抚一下对方,可触到的只是冰凉的水银镜面。这双手白得有贫血的迹象,手指细而长,指尖微微起了一层薄茧。英灏说手上有茧子的人大多是想做艺术家的,那茧子就是??年累月的代价。可这双手——这不是美丽老师的手么?
我抬头望去,那镜中的女子不就是六十年前的美丽老师么,她有着柔和曲线的脸总是无血色的白,要靠微弱的腮红来遮掩的苍白,鼻梁上架着一副无框眼镜。
我回到床上寻找那张路锡甫递给我的纸,第一行写着:
美丽,二十二岁,实习作曲教师。
下面??着各种人物谱系图还有今天的日期。
我竟然变成了美丽老师?
这是她的单人床,是的,很多年前我就坐在这张床上给美丽老师讲我和英灏的故事。美丽老师总是微笑地看着我,甚至是凝视着,然后伸出苍白的双手抚过我的脸,说:
米兰,我能明白。
床边杵着一只樟木衣橱,打开橱门,里面是她的气味。一小碟迷迭香还燃在角落里,透过衣橱的缝隙慢慢外渗。我朝四周望去,房间的摆设很简单,除了单人床和衣橱外,只有学校给实习老师提供的一张写字桌。桌上有本黑色封皮的备课本,里面是整齐详尽的作曲课教学计划和备课内容,内封的右下角用正楷写着:美丽。备课本的左边有一些零零碎碎的物什,钢笔、曲谱纸、回形针、散页、腮红等等。我拿起腮红刷在颧骨处μ?μ?打上红色,美丽老师的脸色就是那样的。备课本的右边站着的是一只万年历电子钟,液晶屏幕显示着:
公元2003年9月1日。
路锡甫的秘密(4)
和纸上的一模一样。
那是美丽老师第一天来给我们上课的日子。是的,我还清楚地记得她站在办公室里对我微微一笑,à?着我的手从“灭绝师太”的诧异里离开。站在教室门口,她说:米兰,我是美丽老师。
而此刻,我是要以这样的身份去给六十年前的米兰、茉莉们上课么?
美丽,上课了!
窗口站着年轻女子,是那年和美丽老师一同来的乔灵老师。当年她就是这个模样的,戴着黑边眼镜,短发,额角上有些雀斑。乔灵老师教的是钢琴演奏,茉莉的钢琴课就是她教的。此刻她正站在窗口,轻轻敲着窗玻璃,催促着我去上课。她的腋下夹着黑色封皮的备课本,夹页的金属夹被阳光折射得闪闪发亮。
别愣着了,第一天实习,不能迟到!乔灵从腋下抽出备课本,在窗口晃了晃,快!
我再一次望了眼镜子里的美丽,拿起写字桌上的备课本和钢笔随着乔灵去ó?接我的旧时光,那竟也可以算做是我的新生活。
走出宿舍区,阳光ó?面而来。这就是两千零三年九月的阳光呵,霸道却体恤的,晒在身上起了汗就召集着一阵秋风轻轻吹干。宿舍楼和校区之间隔着的道路还是那样的狭??,假如有辆庞大的公交车开进来,一定会让人行道上的学生惊骇不已,公交车司机便按着喇叭骄傲地呼啸而过。甚至还会有蓝铁皮的运沙车,挂着“实习”的牌子开足马力,全然不顾别的车辆,有碾过一切的气势和蛮横。
学校的大门是灰色石栏搭成的“冈”型建筑,顶着某位老音乐家的题字。校门的右边是传达室,堆着厚厚的信件卡片教科书,看门的老头还是那个模样,戴着副永远看不清东西的眼镜,对每个进校的老师学生微笑。此刻校园里已??传来开学典礼的音乐声,合唱队的学生正端着歌谱唱着校歌,学生们早该集队站在操场上。校门敞开着,只是站着执勤的老师守株待兔地等待迟到的学生。
马大头,给我开开门!
铺天盖地的晨光下,校门另一侧的铁闸门前站着一个穿音乐附中校服的女生,乌黑的短发剪得很平整,但可能因为睡姿不佳而翘出了几缕发梢。上身穿着的天蓝色衬衫收在藏青色短裙里,也一不小心露出个角来,任凭旁人的笑话。两只脚踝上的白色棉袜à?得长短不一,有点好笑地塞进黑色漆皮校鞋里。背后的书包也没完全扣好,曲谱1?着背从à?链缝里露出五线谱。远远地一看,就知道是个仓促起床的孩子。
这是间开在校内的小卖部,后门连着狭??的马路。六十年前我常常因为懒睡迟到而只能硬着头皮敲开后门的铁闸门穿堂而入。小卖部的老板马大头是个矮个大头的中年男人,却长着一副老头子模样皱巴巴的脸。为了讨好他,每个星期我总要à?着茉莉去给他八岁的儿子上钢琴课,这样他皱巴巴的脸就会露出慈祥和蔼的笑容。于是,小店后门的秘道后来成了马大头对我开放的秘密通道。眼前的这个女孩,似乎也正遭遇这样的难题。
她小心翼翼地敲着铁闸门,又轻轻地说着些什么。不一会儿,里面传来开锁的细碎声,一个大脑袋的中年男人伸出厚实的手掌à?开菱形伸缩的闸门后,顺势敲打了一下女孩子的脑门。她乖张地哎哟叫了一声,利索地挤着闸门缝钻了进去,仿佛定了心似的回过身来关上闸门。透过铁闸门上无数个菱形她发现了我的关注,不知是顽皮还是洋洋得意,竟若无其事地冲我挤了挤眼。
那就是米兰呵,六十年前的米兰!??来当年懒睡的我是这样衣冠不整,可我不正应该站在合唱的队伍里么?不然这样的迟到是终究会被发现的,但倘若此刻六十年前的我正站在操场上,融入几十人的合唱队伍,也会在注视唱谱的同时默默诅咒操场上顿时裂开无数个深|茓的罢。在委婉动听的音乐里盘算着千人队伍溃泻消失,留下手足无措的校长们面面相觑忘了说词的种种精彩。
是的,我还记得开学第一天在铁栅栏后见到的美丽老师,她微笑着远远地看着我,难道那竟然是六十年的对望?
路锡甫的秘密(5)
在教研室里我领到了要教课班级的学生资料。
十二年级A班,30人,男13人,女17人????下面是厚厚的学生个人资料。
我坐在办公室为访客准备的沙发上,开始寻找米兰和茉莉的资料,照片上的女孩睁着圆溜和细柔的眼睛对着我笑。那是她们十年级时的样子,神情饱满的,无限地憧憬未来。那照相机的快门里就是她们以为的未来呵,于是她们就对着自己的未来舒心地微笑。米兰从一年级就在音乐小学念书,主攻的方向是歌剧演唱,茉莉则是十年级才在全国特招考核中进音乐附中的,主攻的方向是钢琴演奏。
米兰!你又迟到了,全合唱队就空了你的位置!一个中年妇女踩着粗实的中跟鞋穿着藏青色的教师服进来。
妇女身后跟着神情沮丧的米兰,她耷à?着脑袋,神情不屑又有些慌恐。中年妇女气鼓鼓地坐在转椅上。
你看看你,你还想当歌唱家?头发横冲直撞,衣服皱皱巴巴。说着,她站立起来,仿佛为自己的下一句话运气:你见过??要表演的时候像你这样的打扮,詹尼 ? 琳德还是萨瑟兰?
我记得她,她是十二年级A班的班导师李美珏,学生背后管她叫“灭绝师太”。吓,灭绝师太!我不由得笑出了声,这样的笑声在此刻显得有些戏谑。她不解地看了我一眼,问道:你是新来的实习老师?
我赶紧收起嘴角,说是的,李老师,我是新来的实习老师,美丽。
米兰还在一边垂头丧气地努力抚平翘起的发梢,塞着衬衣的边角,她气鼓鼓地看着地板,在想什么呢?我竟记不得当年自己望着地板思考些什么,“灭绝师太”其实是喜欢我的吧,她总说我的高音很有她年轻时的风范,可从小我就害怕她,她总弹着我达不到的高音让我往上吊。
我从沙发上站起来,走到米兰面前,轻轻地帮她把腰间衬衣的边角塞进短裙里。她仰起头来,看着我,神情早已没了半小时前的得意,倒像一只楚楚可怜的小猫变换着瞳孔大小散发无望的悲哀。我à?起她的手,微微一笑,说上课了,径自朝办公室外走去。这话不知是说给“灭绝师太”听还是说给米兰听的,总之我要带着六十年前的自己走出无望。
在教室门口,我松开米兰的手,我说米兰,我是美丽老师。
此刻的她恢复了铁闸门里的顽皮神情,咬了咬嘴唇,说,谢谢美丽老师。
教室里,我见到了米兰身边的茉莉,她长而柔软的头发束成一把听话地垂泻在后背上,脸上带着永远的μ?然神情。她的衬衣平整,领花打得也好看。边上的米兰此刻更像一只脏兮兮的小猫,脑门上??本平整的刘海也因为汗水而黏结打圈。此刻她又没了精神,萎靡地倦在一边。这是我第一次从肉体里剥离出视觉看米兰和茉莉,也是第一次认真地在米兰和茉莉之间做比较。??来在旁人看来,她们的孰优孰劣竟是如此的明显,而六十年前的我竟浑然不觉。
学生们安静地坐着,六十年来茉莉总不定期地告诉我过去同学的近况,他们大都进了音乐学院,进了自己从小喜欢的专业,有人成了知名的歌唱家,有人成了音乐公司的老板,也有人去了维也纳。我望着下面的他们,多想跑上去告诉他们多少多少年后你们会怎样,会在哪里,会在干着些什么或者告诫后来放弃音乐的同学要坚持信念。可面对着这一张张虽犹疑不定却充满希望的脸,我能说的只是:上课。就让他们的未来在此刻还是一个谜吧,每个人的一生不就是在解这一个谜么,我若帮他们打开了,那他们的人生岂不是索然无味的?
这是我来到六十年前的第二十天,公元两千零三年九月二十日。
早晨看着窗外天光一点一点地变亮,米兰困倦地缩在小床上,她柔软而乌黑的短发此刻竟然是这样的舒顺。我说你知道为什么天会亮么,那是因为天堂有一个叫做路锡甫的天使,Lucifer的意思是“光明使者”,每天我们能在窗前ó?接阳光就因为有它的存在。
路锡甫的秘密(6)
米兰睁开眼,点点头。她的脸颊上还有残留的泪迹,半夜的时候说到她和英灏的故事,说着说着就笑了,后来又说到她的父母,可说着说着就哭了,我只能伸出手去抚着她的脸,说:米兰,我能明白。
说得累了,笑得累了,哭得累了我们就索性躺下。她说美丽老师有机会一定让英灏来见见你。听了这样的话,我的心竟扑腾直跳,半天没有搭话。闭上眼睛,我开始在记忆里搜索英灏的样子,可那些??面却像边角料的布头碎得不成样子,怎么拼都不是英灏。
这些天里米兰和茉莉成了我最好的朋友。班上的学生也看得出我特别的优待,虽然他们已??很满意于我从第一天开始就不用座位表而能准确地喊出各人的姓名,但对于我总是在作曲上多教给米兰一些还是颇有微词。可我能告诉他们,今后的六十年这就是米兰的谋生技艺么,她连站都站不起来了,怎么能唱歌剧呢,不能。
米兰和茉莉总是会交错地间歇来我这儿,和我说一些她们的故事。米兰总是说英灏的,偶尔也会说起分居两地的父母,可他们就好像米兰世界里一对偶尔的过客,除了给予生命外,和她的生活毫无关系。米兰说她和茉莉都是无父无母的孩子,因为这样才心心相惜的。我说就好像流浪猫那样必须成双才能互相取暖么?米兰摇摇头,我们不是流浪猫,英灏才是,他从北边流浪来了S城。
是的,五十八年前米兰就是在城北的地下行道里见到英灏的。那条再普通不过的地道,却因为有众多的流浪艺人在里面各据一席演唱或者演奏,也会有音乐公司的??纪人时常出没,以寻找合适的歌者、舞者或者演奏者。米兰是茉莉带去的,茉莉说她??常在那儿听流浪者演奏,纯粹的音乐还有无奈的期盼。
英灏是众多流浪者里唯一à?庞大低音提琴的,他总是穿一件黑色T恤,头发杂乱并且有些湿腻。如果是夏天,地道里就闷热无常,被低音提琴靠着的T恤就湿去一大片。他的面前摆着一只竹编的小篮子,垫一张纸,上面常常只是零落地散着路人的零钱。
那个时候整座城市里充满了对于流浪的渴望还有羡嫉,歌者的悲凉,舞者的无谓神色,演奏者的破旧提琴,都是极具诱惑力的。我想米兰就是在见到英灏的第一秒时无知地爱上了他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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