思存交回了学生证、班级钥匙、宿舍钥匙。老师翻看着她的档案,摇头叹息,“太可惜了,这么好的成绩。你实习的单位还跟学校要人呢,要求把你分配到编辑部去。”思存咬住嘴唇,接过老师递过来的自愿退学申请表,俯下身签名。她提着钢笔,久久不肯落笔。墨池背过脸去,不忍去看。他突然想起了他辅导她高考时的事情,那时他脾气坏,压力也大,生怕她考不上,让自己的希望落了空。她又聪明又刻苦,他却总说她笨,逼着她学她最不喜欢的数学。她倔强地把所有的例题都背了下来。考试前,他不争气地病倒了,她在他病床前不眠不休守了五天,迷迷糊糊被他逼上考场考上了大学。这是他们两个人的大学,他们付出了那么多,也在日日的奋进中收获了爱情。然而,她终究没有上完她的大学,他也最终没能守住他的爱情。
办好手续,两个人都沉默着。李绍棠的身边不能离人,思存必须马上回医院去。市zf的车在学校门口等她。思存跑过去,趴在车窗前和司机说了句话,司机把车开走了。墨池诧异地看着她。思存说,“我想走一走,反正也不远。
墨池说,“我陪你。”
校门口的马路笔直宽阔,路边植着高大的法国梧桐。深秋了,已经入秋,偏偏梧桐树叶沙沙地飘落下来。思存习惯性地缠着墨池的胳膊,突然想到她和墨池已经不是夫妻,手尴尬地僵住了。
墨池停下,握住她的手,小心地揣进自己的衣兜。墨池要握拐杖,以前思存就喜欢这么干,墨池要握拐杖,他们没办法牵手,思存就搀着他的胳膊,和他紧紧偎依在一起。天冷的时候,干脆把手塞进他的口袋,亲密无间。有时候,她还喜欢搞点小动作,隔着衣服戳戳他的腰,捏捏他的小腹,有时玩笑开大了,把墨池的火拱起来,看着他又急又恼的样子,她就吃吃地笑。
现在,思存的手乖乖地缩在墨池的口袋里,隔着衣服感受他消瘦的肌肤,淡淡的体温,她的手静静地蜷着,一动也不敢动。X市是个小城,从城东到城西走路不过一个多小时,他们默契地走得很慢,只希望这条路没有尽头。
然而,医院还是到了。思存停在住院部的门口不肯动弹了。墨池陪她站着,也不催促她。思存启程的日子不会太远了,能和她多呆一会,也是好的。
一辆小轿车停在住院部门前,从车上下来的竟是刘春红bb S?JoOYoO?NET同志。
她见到墨池和思存在一起,微微一怔,“墨池也在啊.。”刘春红寒暄道。
墨池点点头,对她没话。
刘春红略显尴尬地说,“我来找程院长,了解一下李先生的病情。”没人理她,她没趣地自己上楼上。"
秋风吹过,墨池帮思存紧紧衣领,柔声说,“上去吧,李先生见不到你会着急。”
思存一步三回头地走了,墨池感到全身的力气都用尽了,靠在墙上喘息了好久,才缓步往回走去。
思存回到病房,正看见刘春红拉着李绍棠的手说着什么,李绍棠呜呜地应着,看到思存,两眼发亮。刘春红站起来,对思存说,“你的出国手续已经办好了,机票也给你定好了,下个月五号。”
思存的心里一沉。虽然知道这一天会不可避免地到来,可是当这个日子如此确切地摆在眼前,她还是感到心如刀割。
思存一天一天地数着离别前的日子。虽然她很少有机会和墨池见面,但是和他还在一个城市,她的心里就觉得踏实。她总有一种不切实际的想法,如果突然间她不用去美国了,她和墨池又可以过回以前的生活,那该多好。转念又一想,不去美国,最大的可能就是李绍棠去世,不再需要她的照顾——她立刻否定了自己的想法,李绍棠是她的父亲,她身上流着李绍棠的血,不管怎样她希望他健康、平安。如果能够以她的健康换回李绍棠的健康,她是毫不犹豫地愿意交换的。唉!思存沉浸在爱情与亲情不可调和的矛盾中,日渐消瘦。
万事俱备后,李绍棠的病情奇迹般地稳定了下来。临行前思存要做的准备还很多,而她的精力和体力已经过分透支,整个人瘦得不成样子。为了让她能够在赴美前调养好身体,市里派了刘春红和思存换班照顾李绍棠。思存只需要白天在医院。市里为思存安排了宾馆的房间,陈爱华发话道,“还是让思存住家里吧,反正有的是空房间,而且还有保姆照顾着方便些。”
思存没有反对。每天晚上刘春红下班后赶去医院,思存就回到家里。只是,她已经不能再住她的墨池的房间,陈爱华让保姆收拾出了婧然的房间给她住。思存想起她嫁到温家第一天,就是睡的婧然房间。婧然信誓旦旦地说,她一定会和墨池相爱的。那时的思存对爱情懵懵懂懂,只知道这个丈夫脾气坏又不喜欢她,她唯一的期望就是墨池不要再凶她,让她能好好地照顾他。想不到她真的和墨池相爱了,爱得那么真挚,那么浓烈。又没想到相爱的他们却不得不再次分别。人生有太多的意想不到,贝多芬说,“扼住命运的咽喉”,可是这命运的咽喉,一头系的是最爱的丈夫,一头系得是至亲的父亲。思存站在中间,左右为难。
她本以为在家里能见到墨池。不能长相厮守了,短暂的相聚也是好的。墨池却一直没有回来。她虚掩着房门,倾听走廊的动静。温家却一如既往地静悄悄。
思存等得累了,迷糊了过去。突然听到三声门响,墨池回来了!她箭一样跳起来,拉开门。却是保姆站在门口。
“阿姨。”思存叫道,掩饰不住的失望和落寞。
保姆拖着一个托盘,走进房间。“|乳鸽枸杞汤,滋身补血的,墨池特地嘱咐我炖给你。”保姆说。她也知道思存即将离开的事,碍于身份,她没有立场多说什么,只能尽心地把墨池对思存的每一点关心传达给她,期望能够以此留住思存。
果然,思存听到墨池的名字,脸上都有了光彩。“墨池回来了吗?”她急切地问道。
“没有。”保姆说,“他最近工作很忙,早出晚归。打电话嘱咐我的,还让你早点休息。”
思存脸上的光彩一寸寸退去,她轻轻点头,“阿姨,你费心了,谢谢你。”
一连几天,思存都没有见到墨池,保姆每天送来|乳鸽枸杞汤,思存日日滋补着,气色却没有见好。她夜晚的睡眠很不踏实,她有认床的毛病,这些年来,她习惯的只有两张床——她和墨池的大床、302宿舍上铺的小床。婧然的房间虽然与墨池房间的格局一模一样,却因为身边少了那股让她心安的阳刚味道,使她夜不能寐。
她知道,墨池每天回家都很晚。有时楼下的挂钟敲了12下,才能听见墨池上楼的声音。拐杖敲击楼梯,发出笃笃笃的响声,以前思存听到这声响,就像一只快乐的小燕子一样飞出去搀扶他,迎接他。而现在,深夜里听来是那么的萧索寂寞。思存紧紧抱住被子,克制住迎出去的冲动。她知道墨池是在故意躲着她,既然分别不可避免,此时越是难舍难分,真到分时就越是痛苦。
直到听见卧室关门的声响,思存才敢跑出去,静静地看着那扇紧闭的房门。那是她和墨池最近的距离,恍惚间,她几乎要自然而然地推门进去。扶到门把手那一刻,才幡然醒悟,她和墨池已经不是夫妻,她不能住在那里。
第 52 章`
于小春几天后才得知思存退了学的消息,急得连忙跑到医院去找她。当时思存正在给李绍棠擦身,俯身低头的侧影象剪影一样单薄。
于小春惊讶地喊了一声思存的名字,思存抬头抹了把汗,有些惊讶,“小春,你怎么来了。”说完又低头洗毛巾。脸盆放在小小的方凳上,颇有些不方便。
“墨池告诉我你在这里的。”于小春跑到思存跟前,二话不说帮她端起脸盆。
思存的手停顿了一下,看了一眼李绍棠,又加快了动作,把毛巾洗干净,熟练地给李绍棠翻过身,细细擦拭。擦好身体,思存又帮他穿好衣服,从肩膀到手臂到双腿,使劲按摩他已经开始萎缩的肌肉。李绍棠的眼睛半睁着,流露出对女儿的疼惜。
一番忙碌下来,思存已是满头大汗。于小春也没闲着,帮思存把脸盆里的水倒掉,再回到病房,思存给李绍棠盖好了被子。李绍棠发出细微的鼾声,竟是睡着了。
于小春一肚子的话憋了许久,此时再也忍不住,对思存说道,“你怎么退学了?这个人真的是你的父亲?”
思存看了李绍棠一眼,比了个噤声的手势,对于小春说,“出去说吧。”
她们一起来到医院的花坛边上。心直口快的于小春问了一堆问题,思存没法一一回答,只是给她讲了这段时间的全部故事。于小春难以置信,“那个人真的是你的父亲?你和墨池,真的离婚了?”
思存痛苦地点头,背过身去,擦掉腮边的泪水。
于小春急了,大声说,“你不能和墨池离婚,你们是相爱的!”
思存欲言又止。这当中的复杂经过,于小春怎么会明白?
于小春失落地说,“你去了美国,就不会回来了吧。”
思存连忙说,“我会回来的。墨池会一直等我,我肯定会回来的!”
于小春说,“那你什么时候回来呢?”
“……”思存沉默了。她什么时候回来呢?李绍棠病好之时,还是……他去世之后?医生说过,脑溢血后遗症,最乐观的情况是能够不再复发,想恢复成正常人的样子,甚至两人沉默地走了一会,于小春又说了一遍,“思存,你真的不能和墨池离婚。”
思存的心痛得要滴出血来。她停了脚步,看着于小春,嘴唇微微颤抖着。
于小春说,“墨池那么爱你,你走了,他该怎么办?”
思存痛苦地抱住头,带着哭腔说,“我也爱墨池啊!”
于小春像个姐姐一样抱住思存,安慰着她。等她情绪稳定了一点,于小春说“墨池不让我告诉你,可我还是想说,江天南那事那会,墨池找过我。”
思存惊讶地看着她。
于小春说,“那时我不理你,是怨你连结了婚的事都不告诉我。墨池送你回学校后,私下找了我。他说你把我当成最好的朋友,常在他面前提起我。他替你向我道歉,让我无论如何原谅你,别让你失去唯一的朋友。他说得又恳切又痛苦,我才知道,他爱你爱得是那么的深,他连别人让你不开心都舍不得,这个男人是把心都掏给你了啊。”
思存的心痉挛得几乎不能呼吸。她从来不知道,墨池为她做过这么多。她看着于小春,喃喃地说,“所以你就原谅了我?”
于小春说,“我本来也没真怨恨你,就是面子上下不来。看到墨池那么爱你,我相信你也一定是一样地爱他……”'
思存忍了许久的眼泪终于象决了堤一样喷涌而出。她拉着于小春的手,哽咽着说,“小春,我真的舍不得墨池……舍不得……”
于小春说,“舍不得就留下来吧。墨池会一辈子对你好的。”
思存沉默了一会,问道,“小春,如果一边是你深爱的未婚夫,一边是生了你的父母,你会怎么办?”
于小春哑了。这道题,怎样选择都是一个痛苦的答案。
于小春说,“苏红梅留校了,春风得意。”
思存说,“哦。她一向是春风得意的。”
于小春说,“刘英被分配到了北京,咱们班唯一一个进京的名额。她考虑了很多天,还是决定去报到。她说先去北京安顿下来,对孩子将来有好处。现在正四处托人,要把她家老薛过来。”
思存说,“这就是当妈的心,一切为了孩子着想。”她想起她未能出生的孩子,又是一阵黯然神伤。如果孩子还在,她和墨池也许就不会是现在的命运。
于小春说,“毕业后我就回老家结婚了。我们的工作都定下来了,他在浙江大学,我在杭州一中。”她红了脸,掩饰不住眼中的幸福。
思存的脸上终于展开一丝笑意,拉着于小春的手,羡慕地说,“小春,恭喜你。”于小春的爱情来得最晚,却最稳固。
于小春从书包里掏出一个小本,趴在树上,刷刷刷地写满了一页。她说,“思存,你到了美国不能忘了我这个朋友。这里是我的地址,老家的、杭州的,我单位的,他单位的。天涯海角,都靠这几个地址联系我。”
时光如水,还有三天,就是思存启程的日子了。刘春红接手了全部的照顾李绍棠的工作。这三天,思存不用来医院,在家里好好的准备行程。
第一天,墨池照例请早就上班,走前他没有关房门,因为他知道,思存要到房间去收拾行李。一只小小的皮箱摊在床上,思存打开衣柜,她已经有了满满一衣柜的衣服,长长短短的呢子大衣、棉大衣就有好几件,四五套运动服、不计其数的裙子、衬衫,美丽的羊毛衫……说来也怪,来到温家这些年,思存没有为自己买过一件衣服,这些衣服,大多数是墨池买给她的,还有一部分是婧然从北京回来送她的。思存的目光在这些衣服上流连,最后落在一件毛呢黑色短外套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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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是墨池送给她的第一件衣服,已经穿了四年,却因为保养的精细,还整洁如新。思存还记得,那时她还在备战高考,两个人都是累极了,因为做错习题的事吵了架。墨池一气之下跟张伯借车出走。思存一个人呆在书房里,站也不是,坐也不是。她没想到真惹毛了“严厉”的老师,不知道该如何收场。她怕墨池骂他,她怕墨池不理他,她更怕墨池从此不要她了。谁知道墨池回来后,既没骂她也没不理她,还给她买回了这件外套。那是她有生以来最好的一件衣服,爱不释手,很久都舍不得穿。后来墨池一边奚落她小家子气,一边又给她买了许多别的衣服。可是直到现在,她最喜欢的还是这一件。
思存把外套拿出来,在身上比量着。一路上只有她一个人照顾李绍棠,能带走的行李极其有限。她决定走的那天就穿这件外套。她一一拉开抽屉,收音机、手表、派克钢笔,雪花膏、香水、丝巾,整齐地摆在里面。也都是墨池送给她的礼物。她一直没有改掉农村姑娘的节俭和朴素,对物质也没有太高的要求。直到此时,盘点家当,她才发现,现今女孩子向往的一切,墨池早已为她准备得井井有条。
床上的小皮箱还空着,思存拉开抽屉旁边的柜子,满满一柜子的信,用橡皮筋捆成好几大摞,这是这几年来她和墨池鸿雁传书的全部内容。思存把信抱出来放在床上,解开皮筋,信白花花雪片似的四散开来。她一封一封地数,整整八百八十封。思存把信全部装进了皮箱,盖上箱子之前,她看到床头桌上一对笑容可掬的俄罗斯娃娃。墨池说过,女娃娃是思存,男娃娃是他。思存拿起男娃娃,放进皮箱,她要把“墨池”带到美国,留下“自己”在这里陪着他。
第 53 章
第二天,思存把自己关在婧然的房间里,不吃不喝,打了一双黑色的羊毛手套。天冷了,墨池的手要握拐杖,很容易受冻。她去年拜刘英为师学毛线活,用一个星期的时间帮他织了一副手套,针脚歪歪扭扭,线头乱七八糟,却被墨池视若宝贝。纯羊毛线不禁磨,一个冬天就被木拐的扶手磨出了破洞,墨池却舍不得丢,洗得干干净净收好,今年天一凉,他又戴了起来。思存看着难受,苦于一直在医院照顾李绍棠没有时间帮他补。她马上就要走了,一定要给他再赶织出一副新的。
怀着宝宝的时候,思存偷偷托人买了许多上等羊毛线,给宝宝织小袜子、小帽子、小围巾,她还不会织毛衣,只会织这些小东西,却织得很起劲。现在她的技术已经相当娴熟,针脚又厚又密,她织得很慢,把自己的爱全部都织了进去。最后一针收尾的时候,思存哭了,眼泪扑扑簌簌的打在黑色的手套上,洇得闪出了晶莹的光泽。思存把手套放在嘴边,深深地吻着,羊毛线多少有些粗糙,摩在脸上沙沙的,就像墨池的手,让她安心。墨池长得五官精致,相貌英俊,一双修长的手却有些粗糙。手心是长期握拐磨出的老茧,手背有一块浅浅的疤痕,是冻伤留下的痕迹。她给他用热水泡、药膏抹,治好了他的冻伤,还是留了这个疤。她记得小时候听村里的老人说过,头一年冻伤的地方第二年还会发作,思存不禁深深的担忧,她织的手套会不会不够厚,不够暖?
想到这里,思存把两股线并作一股,又织了一副更厚实的。她的动作飞一样的快,很快就织好了。这才发现自己的双手食指都被编织针磨出了水泡,轻轻一碰,钻心地疼。夜深了,她听到墨池回来的声音,她拿着手套走到门口,犹豫了一下,又退了回去。
次日,已经是思存留在中国,留在墨池家的最后一天。一夜未眠的她捧着那两双连夜织好的手套,站在曾经是她和墨池两个人的卧室门前,现在是清晨六点半,墨池的房间没有动静。思存笃笃笃敲了三声门,不等回答,推门而入。
墨池穿着|乳白色羊毛衫,从领口翻出白衬衫的衣领,坐在写字台前,儒雅而清冷,却头发灰暗,脸色苍白。他不像是刚刚换好衣服,倒象在那里坐了一夜。他深深地看着她,眼里带着难以言说的忧伤。思存默默走到他的身边,二话不说,在他唯一的那条腿上坐下来。她以前不B b s? jOOYOo?NET敢那么坐,怕他并不结实的右腿承受不住,墨池却总是说没事,只有那样,她才能完全落在他的怀里。
现在,她就是整个被墨池包在怀里。墨池的身体微微一僵,很快又放松下来,双手环抱她的腰。她翻身抱住他的脖子,把头深深地埋进他的怀里。很快,墨池的羊毛衫被晕湿一大片,透过衬衫,墨池的胸口感到微微的凉。思存无声地哭泣,两个瘦削的肩膀颤抖得厉害。墨池轻拍着她,象哄一个孩子似的。
思存始终不肯抬起头来,墨池只得轻轻扶起她。她的眼睛哭红了,脸上泪痕斑斑。墨池珍爱地捧住她的脸,轻柔地吻去她的泪珠。思存的心象被电流通过一样,微微一麻,脸蓦地红了。
墨池轻声说,不哭。
思存点点头,再次把头埋进他的怀里,耳朵贴着他的胸膛。他们久久没有分开。那一天,墨池没有去上班,他们就那样拥抱着,从早晨到中午,从中午到下午,没有说什么,也没有动。夕阳西下,他们同时战栗了一下,都有一些恐慌,恨不能阻止太阳的下沉。为什么时间不能就此凝固?这样,他们就永远不必分开。
夜色还是降临了。思存晚上要回去帮李绍棠收拾东西,今晚不能住在温家。保姆把晚饭送到房间,他们毫无胃口。墨池突然说,“还记得吗?第一天见面的时候,你被我吓得差点哭了。”
思存竟然扑哧笑了,“那时你就是很吓人,板着个脸,好像我刚嫁过来就欠了你几吊钱。”
墨池说,“你不欠我钱,我都给你钱了,你都不肯走。你也不数数,那可是五百块呢。”
思存挑挑眉毛,“你那时又不上班,怎么有那么多钱?”
墨池回忆着说,“我妈给我的,说你一个小姑娘初来乍到怪不容易的,不能委屈了你。可我那时就想拿钱诱惑你,让你走。”
思存说,“没想到,钱没诱惑成,倒是那一屋子书把我诱惑了。”
过了一会,思存问道,“你从什么时候开始喜欢我的?”
墨池想了想,两眼一翻,“忘了!”
思存作势要打他,“不许忘,仔细想想!”她明天就要离开了,她一定要知道是哪一个瞬间,让他为她心动。到了美国后,她好静静回味,那个改变她一生命运的瞬间。2 R(
墨池摇头说,“真的想不起来了。那时只想让你走,哪里有心思爱你。”
思存撅起嘴。墨池说,“那你是什么时候开始喜欢我的呢?”
思存说,“我也忘了,光顾害怕了。不过,刘秘书让我一定要喜欢你,婧然也说我一定会喜欢你。”
墨池沉默。思存问道,“生气啦?”
墨池摇头,“没有。我只知道,我们是相爱的,从前是,现在也是。”
思存再也忍不住,猛地扑到他的怀里,“墨池,我不想走。我舍不得离开你。”
墨池顺势抱住她,疯狂地亲吻她。嘴里是又咸又涩的味道。"
良久,墨池放开她,劝她吃东西。
思存摇头,“没有胃口。”
墨池说,“到了美国,就没有这么地道的中国菜了。”
这句话果然管用,思存端起了碗。墨池想起,他曾带思存去过市里仅有的两家西餐厅,红房子和一品阁。温市长说过这两家的西餐十分正宗,很有他早年留学苏联时的风味。思存却非常不喜欢,每次都只能啃面包,牛扒碰都不碰一口。到了美国,没了中国式饭菜,她该怎么办呢?
晚饭是清粥、小菜、馒头。思存在馒头上抹了一点辣椒酱,吃得很香甜。墨池有了主张,“让阿姨给你做点牛肉酱和辣椒酱带去,想家了就吃一点,是中国菜的口味。”
墨池马上去楼下找保姆,很快又上来,“阿姨开始做了,比较费时间,一会吃完我送你回医院——明早我去机场送你,再给你带上那两罐酱。”
思存点头。迟疑了一下,她说,“墨池,你怪我没有守住承诺吗?”
墨池愣了一下,没想到她会问这个问题。他轻轻地摇头。“你没有背弃承诺。我们是一辈子在一起。”他把她的手压在他的心口,“一辈子,在心里。”
思存小声而坚定地重复,“一辈子,在心里。”
天色已晚,墨池送思存回到医院,又黑又长的路,他们两人走过去,他独自走回来。
第二天清晨,思存推着轮椅上的李绍棠,站在机场安检入口,不肯进去。墨池说过来送她,她就一定要等他。可是,直到最后一刻,墨池都没有来。候机大厅里一遍又一遍的广播,“飞往北京的XXX次班机即将关闭安检,请旅客抓紧时间登机。”市zf送行的人催她,“赶快登机吧,到了北京还要转飞机呢。”
思存最后回头望了一眼,墨池依然没有踪影。没有时间了,推着李绍棠的轮椅,进入了安检通道。
第 54 章
墨池没能送思存上飞机,是因为那天夜里,他突然肺部剧痛,呼吸困难。他猛地从睡眠中惊醒,发现自己胸口好像压了一块巨石,几乎不能呼吸。他曾有过几次夜里突发高烧的经历,思存每次都会立刻察觉到他的不对劲,起床给他量体温、吃药、输液。这次的情况似乎比发高烧严重,墨池心中却并不惊慌,习惯性地摸向身侧,原本是思存的位置,现在时一片冰冷的空虚。墨池的心突地一沉,思存明天就要去美国了!
他呼吸更加滞涩,就像有人扼住了他的咽喉!他想喊人,发现自己根本出不了声音,好像在做一个被魇住了的梦,而胸口传来的刺痛却在提醒他,那不是梦!夜象死了一样黑,墨池心想,难道真的就要死掉了吗?他的心跳得象加速的钟摆一样快,不能死,他天亮还要去机场送思存呢!本能的求生意志让墨池使出了全身的力气,向床侧一滚,连人带被,重重地摔在地上,发出一声闷响!
陈爱华闻声赶来,看到墨池蜷缩在地上,面色青紫,已经神志模糊。她带着哭腔边喊温市长边叫救护车。墨池被罩上氧气罩,连夜送去医院。进抢救室的前一刻,他奇迹般地睁开眼睛,正听见陈爱华哭着喊,“快叫思存来,就在顶楼的病房!”
墨池不知哪里来的力气,忽地扯掉氧气罩,艰难地阻止陈爱华,“别……告诉思存……”
陈爱华不知所措地看着她的儿子,墨池仰躺着,大力地呼吸,发出嘶嘶的声音,微弱地说,“让她睡个好觉……天亮后叫醒我,我要去送她。” 说完这句话,他又昏迷了过去。护士赶紧用氧气罩罩住他,移动床把他推进了抢救室。
墨池好像做了一个长长的梦。把他和思存从初遇到相爱的过程全部梦了一遍。在梦里,他把思存的心伤透了,思存离家出走,独自去了庐山。他又痛又悔,不顾一切地追过去,没有火车,没有汽车,没有飞机,他架着拐杖,长途跋涉到了庐山。山高路险,他艰难攀登,累极了,却不敢休息,生怕错过了思存。不知过了多久,他终于在山顶找到了思存。他兴奋极了,飞快地走过去,思存也向他奔来。他把她抱在怀里,她又瘦又小,温暖柔软的感觉却让他无比踏实。他一遍又一遍地庆幸着自己没有失去她。
墨池又梦到,自己好像是病了,全身没有力气,呼吸都困难。思存守护着他,安慰他,“你放心地睡吧,醒来我们去看日出,许下相伴一生的愿望。”墨池不敢睡,生怕醒来她又不见了。思存说,“你放心,我答应刘春红同志,一辈子不离开你。”
墨池得了承诺,放心地睡着了。再次醒来,窗外晨曦微照,陈爱华和温市长都守在他的身边,单单不见思存的身影。
墨池想说话,却发现自己根本出不了声。他急了,拼命挣扎着,手却被什么东西绊住使不上力气。陈爱华连忙按住他,眼睛泛红,“好孩子,别乱动,你想要什么,告诉妈妈。”
墨池费力的突出两个字,“思存……”
陈爱华的眼睛红了,别过头去。
墨池想起来了,他和思存是分开了,思存天亮就要飞到遥远的美国。他答应送她上飞机!天都l亮了,墨池心里一急,自己动手拔下输液管,摘下氧气罩,他急促地喘息,奋力起身,断断续续地说,“我……要去送她。”
陈爱华大惊,连忙拦住他,墨池挣扎,“再晚……就来不及了。”
陈爱华的眼泪下来了,“你都昏迷三天了,思存早就到纽约了。”
墨池眼里的急切瞬间变为空茫。他的头陷进枕头里,全身的力气都被抽空了。他的心思费了,他给思存准备了肉酱和辣椒,他还要在机场和她好好的告别。这一切,都没有机会了。思存没有等到他,该是怎样的难过呢?
陈爱华按了呼叫铃,来医生和护士。护士重新给他输液、吸氧。墨池轻轻扭过头,透过窗纱,望着窗外,天空蓝得跟洗过了一样,没有一丝云彩,空空的,就像他的心里一样
墨池闭着眼睛。陈爱华以为他睡了,离开病房去找医生。墨池缓缓把手按在心窝,那里还残留着思存的温度,还有她小而坚定的声音,“一辈子,在心里。”
最坏的事情过去了,以后就都是好事了。这句话对于温家来说,还是有几分道理的。春节前夕,婧然大学毕业,分配在北京的经济日报社当记者。谢思阳分在了经济研究所,春节期间来到温家拜访。婧然这时才知道思存已经离开温家,免不了哭一鼻子,还是墨池安慰的她,“她只是去尽孝道,一定会回来的。”谢思阳也安慰着心爱的女友,陈爱华和温市长都很满意这个未来的女婿。年后婧然和小谢都要去新单位报到,双双奔回北京,开创他们的新生活。
不久,喜讯再度传来,温市长被调到外省当副省长,高升了。陈爱华也跟着调到省级妇联。省民政厅也发下调令,接收墨池,还是做科员,却有了更大的发展空间。一家人开始紧张地搬家,要带走的东西只有随身的衣物和那一书房的书。温市长和陈爱华都不是X市人,为了工作调到这里,又为了工作调离。对于做了一辈子革命工作的他们,是再自然不过的事情。X市却是墨池的第二故乡,他十岁来到这里,度过了美好的时光,也经历了惨烈的伤痛,更收获了刻骨铭心的爱情。对这个城市,墨池有着和他父母不一样的感情。
温家小楼和家具都是是国家的房产,温市长高升离任,小楼自然要退还给国家。
墨池把全部的书打包装箱。偌大的书房,一下子空了。他想起那年的暴风雨之夜,思存像个受惊的小动物一样蜷缩在书房,捧着一本书,瑟瑟发抖。这里也是思存的家,以后思存要是回来,再也找不到家了。
临行前两天的夜里,墨池敲门去他父母的房间。温市长夫妇正在收拾衣物,墨池架着拐杖走到父母面前,说道,“爸、妈,我不去省民政厅报到了。”
陈爱华大惊失色,“全家都搬到外省去,你一个人留在这里干嘛呢?”
墨池平静地说,“我不留在这里,我已经跟民政局递了辞职报告。不是调动,是辞职。”
“辞职?你要去哪里?”温市长也惊了。他在机关工作二十年,第一次听到“辞职”这两个字。
墨池说,“去深圳。”
陈爱华和温市长都被吓住了,陈爱华失手打翻了一个花瓶,也顾不上收拾,“你?去深圳?”
墨池点头道,“是的。爸爸上次去深圳考察,不是说那里是改革开放的前沿,是年轻人的乐土吗?我要去追求我的乐土。”
陈爱华抢着说说,“瞎胡闹!深圳现在还没建好,到处是工地,你去凑什么热闹?”
墨池不以为然道,“别人能去,我为什么不能去?我就是要去建设新特区。”他站累了,扶着拐杖换了个姿势,唯一的一条腿向旁边轻轻移动了一下。
陈爱华最见不得儿子残疾又逞强的样子,心里大痛,急忙说道,“人家都是身强力壮的去,你一个残疾孩子……”
墨池打断她母亲,“我已经决定了。去深圳的火车票也已经买好,比你们去外省晚一天。”
陈爱华说,“我知道你忘不了思存,可她去了美国就没再写过一封信回来,你何苦折磨自己呢?跑那么远的地方,无依无靠的……人还是得向前看,婧然那个姓江的女同学……”
“妈!别说了!”墨池冲动地打断陈爱华,他从没用这样的语气对母亲说过话。他喘息着,把思存的形象从自己的心里暂时移出去。让自己的口气软下来,“别说了,她不是那样的人。”
长痛不如短痛,陈爱华硬着心肠说,“思存不会回来了,你得有你新的生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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墨池的脸色已经变得雪白。他不想和母亲争论,倔强地闭着嘴。
温市长使了个颜色,阻止陈爱华,对墨池晓之以理,“深圳是个有希望的地方,可也是个残酷的地方。那边的年轻人不叫工作,叫打工,每天加班加点,还没有保障。”
墨池说,“我不怕。”
温市长说,“技术工种都要b b S?j OoYo O?neT有经验,国家欢迎大学毕业生建设新特区。可是你的身体不好,又只有初中……”
墨池说,“我知道。”
温市长,“……”
墨池不等他再说,斩钉截铁道,“爸,妈,我已经决定了。”
陈爱华又要急,温市长用目光阻止她,转身从抽屉里拿出三份存折交给墨池,“我和你妈没有太多积蓄,加上当年落实政策的抚恤金,一共只有这些。你要是去的话,就带上吧。”
墨池把钱推回去,大声说,“爸!你还当我是温家的人吗?温家的孩子,需要靠父母的积蓄才能闯荡下去吗?”
温市长和陈爱华面面相觑。半晌,温市长长叹一声,“由他去吧。”
两天后,墨池送父母上了火车。次日,他背着一个简单的背包,拄着拐杖,登上了开往深圳的列车。
一家人,天各一方。
第 55 章
直到1987年春天,深圳罗湖区东门街道的音像铺老板老麦还是总和人提起当年和他一起创业的“跛脚温”。
那时他刚把家里临街的小卖店粉刷一新,做成个临街的音像铺子,主要批发零售流行歌曲的磁带。和许多来深圳寻梦的外地人不同,老麦地地道道的深圳人,出生、读书、成家都在这条街上。老婆怀孕后查出了患有先天性心脏病,当时孩子在肚子里已经六个月大,引产也十分危险。医生说不如冒险生出来,搏一把,也许能呣子平安。最后,儿子是顺利出生了,老婆却从此卧病在床。老麦便也认了命,靠开着一铺小卖店,也能勉强度日。祖祖辈辈,谁家没有点心烦的事呢?不也这么过来了。可是,一夜之间,小小的渔村成为全国改革开放的最前沿,宝安县变成了深圳市。来自全国各地的淘金者潮水一样涌入深圳,到处在大兴土木,宁静的小城变成了巨大的工地。到处人声鼎沸,到处是机会。本地的居民纷纷把房子装修出来,不是在自家做生意,就是租房给外地人。以前只有跑到香港去才能赚大钱,现在不一样了,深圳好像满地都是黄金,弯一弯腰就能捡到。老麦也想捡钱,家里房子是现成的,可惜老婆身体不好,不愿意让太多的外人租住。老麦便动起了小卖店的主意,现在流行收录机,不如把它改造成音像铺子,既可以在家门口多赚点钱,又能照顾老婆孩子。一年多下来,音像铺的生意日渐红火。老麦急需一个伙计来帮他看店。告示贴出去了三天,无人问津。年轻人都愿意去工地、工厂打工,虽然辛苦,但赚钱多。谁愿意整天耗在这个小小的音像铺?第四天,“跛脚温”来到了他的店门前。
开始老麦还以为他是游客,年轻斯文,剑眉星目,身长玉立,脸上有着刚被南国阳光炙烤后的淡红。没想到,他指着招聘的告示问他,“老板,这里还需要人手吗?”
老麦怎么看他都不像会卖磁带的,问他,“你会看店?”
他竟笑着说,“我78年就在家乡卖过邓丽君的磁带了。”
老麦听着他说话还算上路,反正也是急需用人,就把他留了下来,包吃包住,每个月50元,试用三天。第一天,老麦就发现了这个年轻人是个做生意的料,手头麻利,头脑清晰,算账精明。唯一的美中不足,他的左腿不大灵活,帮客人搬运箱子的时候跛得厉害,让人担心他会连人带箱子的摔倒。不过,他做事十分稳妥,不但没有摔过箱子,连一盘磁带也没有卖丢过。老麦开始以为他的脚是扭伤,过不了多久就会好。直到他给这个叫做温墨池的年轻人发了第一个月的薪水后,不经意的问起他的脚怎么一直不见好。温墨池淡淡地说,“小时候出了事,不会好了。”原来是陈年旧伤,老麦心里惋惜不已,可惜了这么相貌堂堂的好小伙。
那时老麦已经离不开这个得力的助手了。他老婆常年卧病在床,儿子又才读小学一年级,家里一大堆事等着他去张罗,温墨池不但把铺子帮他料理得井井有条,而且人品靠得住,让他省了不少心。不多久,老麦把进货收账等等事情也交给温墨池处理,早上,墨池拿着“特许通行证”去中英街批发磁带,晚上,附近的打工仔喜欢来店里闲逛,墨池就不关店,给他们推荐最新最潮的流行歌曲,童叟无欺,包君满意。老麦终于当上了甩手掌柜,清早做好早餐伺候老婆吃了,再送孩子去学校,傍晚,他也能去接孩子顺便买菜,生活变得有滋有味。店里的生意不但没有受影响,营业额还连连攀升。那时东门街道的人喜欢根据特点给人起绰号,老麦胖,绰号肥麦,隔壁店铺的伙计是山东人,人称小山东,墨池跛脚,于是“跛脚温”这个绰号就渐渐叫开了。老麦读书不多,认为这些绰号虽然不大好听,叫起来却很亲切,于是也跟着叫“跛脚温”,墨池的眼里没有什么情绪,老板吩咐他做什么,都会一心一意地去做。他沉默寡言,波澜不惊,谁也不知道那张总是挂着淡淡的笑容,眉宇间却有着淡淡愁苦的年轻人心里想的是什么。
老麦发现,温墨池和一般的店铺伙计不一样。相邻的店铺也都雇了伙计,这些打工仔下了班大都喜欢凑在一起吃大排档,喝酒泡妞,吹水打屁。所有这些活动,墨池都不参加,关了店他会到处去转转,有时很晚才回到宿舍——老麦家的阁楼上去,不到第二天上班不出来。
盛夏里,连着下了几天暴雨,“跛脚温”的腿跛得更厉害了,上阁楼的时候,左腿僵得几乎不能动,硬邦邦的需要用手扶着才能走上楼去,他还染上了风寒,整日里咳嗽。老麦觉得男人伤风感冒不是个事,也没在意,他卧病在床的老婆提醒他,“我听那个新伙计咳嗽了好几天也不见好,孤身在外怪不容易的,你去给他送点药。”老麦在外大小也是个老板,在家却是十分听老婆的,拿了一包速效伤风胶囊,上了阁楼。
一上楼,老麦一阵心酸。逼仄阴暗的小房间,墨池斜靠在床上一边闷咳一边看书,狭小的单人床,倒有一半堆的是书,墨池那么高的个子,窝在床上,十分委屈。床头桌上一碗泡面只动了两口。再一细看,老麦吓了一大跳,一条又长又直的假腿僵硬地立在床头,而温墨池一只手,无意识地扶在本该是他左腿的地方,他的左腿,齐根消失了,一条空瘪的裤腿软软地垂下床沿。
见到老麦进来,墨池连忙起身,招呼老麦坐在床上。看到老麦的目瞪口呆,墨池才想起自己已经卸下了假肢,脸一下子白了。呆了一下,他说,“对不起,老板……”他跟老麦道歉。
老麦全明白了,难怪他的左脚波得那么厉害,原来整条腿都是假肢。难怪他不去找工地上、工厂里的工作,他是个残疾人!
墨池的脸上有些尴尬,渐渐转成了坦然。他说,“我从小就这样了,但是,装了假肢,和正常人没有分别,不会影响工作的。”
老麦自己家里不容易,特别能体谅别人的苦处,他连忙说,“我知道。只是你腿不方便,住阁楼太辛苦了,明天开始,你下去住吧,和东仔住。”东仔是他的宝贝儿子,八岁
“不用不用,我在这里住,挺好。”墨池忙说。
“不用客气啦!”老麦爽朗地说。
“您也不用客气,上下楼这样的事对我是小菜一碟。”墨池淡淡地说,眼里却是不容置疑的倔强。老麦拗不过他,只好算了。他好奇地拿过墨池正在看的书,竟是密密麻麻的蝌蚪文。老麦一翻书皮,“大学英语——广播电视大学教材。”
“你在读大学?”老麦惊讶了。来深圳的都是为了赚钱,他这个伙计居然在读大学!
墨池点点头。老麦这一刻已经感到这个伙计与众不同了。他隐隐约约感到,这个小音像铺并不能长久地留住这个年轻人。
温墨池在老麦的音像铺工作得很踏实。有一次,他对老麦说,“现在很多人在忙着学英语出国,不出国的也开始读电大了,卖学英语的磁带会很赚钱。”老麦留意身边的人,觉得有道理,就让墨池进了些《许国璋英语》和《英语900句》,没想到竟然异常火爆,销量直逼邓丽君。
又过了些日子,墨池和老麦商量说,“店里除了卖磁带,还可以买收录机,既显得有档次,又有利润。”老麦又听了他的建议,结果,不出几天,附近的打工仔都知道麦记音像铺够大够专业,货一定错不了。每天都是顾客盈门。
又过了半年,墨池说,已经有人从香港买回了录像机。现在开始做录像带的生意,一定有钱赚。老麦这次犹豫了,“想看录像,去录像厅就好了,谁会花大价钱买录像带?再说了,别的店铺也没有卖啊。”墨池说,“有人买了录像机,肯定就会买录像带,要是等别的店铺都开始卖了,我们的利润就小了。”老麦犹豫了好久,还是决定让墨池试试。一试之下,麦记音像铺又成了深圳第一家卖录像带的店铺,大大地火了一把。
这一次,尝到大甜头的老麦给墨池加了工资,让他有什么好点子尽管都使出来,他什么都听他的。墨池说,“不是听我的,是听市场的。我常去找打工仔聊天,他们在工厂里,什么最新鲜的消息都能听到,去伪存真,能得到好多市场供需的信息。”
老麦服气地竖起了大拇指。他这个伙计,就是不一般。
转眼到了1983年,春节墨池没有回家,老麦给他放假三天,他在深圳没什么亲人,却白天出门,晚上很晚才回来,窝在阁楼里看书,连老麦叫他下楼吃团年饭,他都不肯答应。过完春节,不一般的伙计“跛脚温”对老麦提出了辞职。
老麦当然舍不得,大呼,“你有哪里不满意吗?我给你加薪水,”
墨池直言不讳,“您对我很好,我很感激。这次我是想自己开个店。”
老麦就知道会有这一天。这样精明能干的伙计,怎么可能长留他的小铺子?老麦不禁摇头道,“想不到,我竟给自己培养了个对手。”
墨池微微一笑,“我不会做您的对手的,我打算把店开在福田,已经差不多找好了店面。”
老麦叹道,“以后不知道还能不能找到你这么得力的伙计。”
墨池是个有义气的人,直到老麦找到了新的人手,他才收拾东西,离开了麦记音像铺。他自己的音像店开在福田的侨城东路,很小的一爿店铺,打扫得很干净,开放式柜台整整齐齐地码着磁带,立式货架上气派地摆着录像带,大幅海报贴在墙上,让人一进门就知道流行风向标。老麦和墨池一直保持着良好的关系,墨池不住他家了,他们倒更亲近了,老麦每月都会来墨池店里坐上一两次,给他带点好吃的,跟他取取经。墨池用把大包装盒裁成结实的小卡片,发给顾客,每消费一次盖上一个小红戳。盖到10个戳,就可以在店里免费选一盘磁带。他还记录下了顾客的生日,生日当天,买磁带可以享受半价。他又发现很多年轻人买了磁带是要送人的,又进了一大批漂亮的包装纸,免费包装。他白皙修长的手指裁纸、折纸、粘贴,动作一气呵成,十分漂亮。有些大胆的女孩子,明明不是为了送礼,也要让墨池给她们免费包装,就是为了看他忙碌的样子。有时顾客来打听一些很少见的磁带,就算没有货,墨池也会记录下来,告诉顾客一周后再来看看。那时他肯定会从批发市场的犄角旮旯找到这盘带子,让顾客十分满意。没过多久,墨池的小店在附近有了名气,都知道“思之声”音像店的品种齐全、价格优惠、服务周到。
墨池的音像店盈利颇丰,他很快又租下左右两边的房子,把店扩大了三倍。老麦人虽不机灵,但是肯学习,墨池怎样做,他就怎样做,跟着比他年轻十岁的墨池,也把麦记干得有声有色。
“思之声”已经是福田最大的音像店了,老麦说,“再这样下去,不出一年,你就可以把二楼也租下啦!”
墨池正在写书法,说,“我不扩店了,准备改行。”
“该行?做得好好的为什呢改行?”老麦大惊着凑上去,看到墨池写的字竟然是“出兑”。刚劲有力,方正漂亮。
墨池写好了字,等它晾干,就贴在店铺门前。老麦已经呆得说不出话了。在闯荡深圳的年轻人中,“跛脚温”算是成功的,短短两年,从小伙计一跃成为店老板,他还想做什么?莫不是——老麦问道,“你要离开深圳,衣锦还乡?”他知道这两年墨池赚了不少钱,回到老家也能娶个好老婆了。他已经二十七八岁,还是独身一人。老麦真的有心将自己的妹妹介绍给他,可是想到他虽然有相貌有头脑,毕竟只有一条腿,话到嘴边还是咽下去了。
墨池贴好出兑告示,慢慢走回来。知道了他只有一条腿,就越发的能看出他跛得厉害。他说,“我不离开深圳,兑出这个店,我打算开一家家具店。”他的话从来不多,也没什么铺垫,常常吓老麦一大跳。
“家具店?音像店赚的好好的开什么家具店?”
墨池道,“越来越多的人来深圳安家,不管是买房子还是租房子,都要买家具。这一行,有市场。”
老麦不以为然,“家具有什么好卖的?磁带天天出新歌,家具一辈子也不换一回。”他家里的家具还是他和老婆结婚时请人打的,十多年了,换的念头都没有过。”
墨池说,“时代不一样了,市场经济,人们有了钱,市场有东西卖,做家具,一定有市场。人人都希望有个家,把家布置得漂亮舒服一些。”
老麦无言以对。“跛脚温”自己是个没有家的人,吃住都在店里,却把有家的人的心思揣摩得清清楚楚。
“跛脚温”的思之声家具行开张了,一年后,又在蛇口租了地皮,轰轰烈烈地建起了工厂。老麦很少见到他了。老麦现在在东门相当的有身份,人家见了他都尊称一声“麦哥”。因为他的麦记音像铺已经成了这条街上最大最气派的门脸之一,伙计也雇了四五个,一时风头无人能及。每当别人对他竖起大拇指的时候,他总是摇头道,“我不行,要不是跛脚温教我那么多,我现在还是一爿小店子哪!”
说起来,已经有一年多没有见到“跛脚温”了,他的工厂在郊区,碰面不大方便。不过最近老麦还真有一件事情要去麻烦他,想到这里,他安顿了老婆,关照了伙计,登上了去郊区的大巴。
第 56 章
老麦一路打听,找到了位于工业区最东段的“思之声工艺品加工厂”,说是工艺品,其实主营家具和家居饰品。一进厂区,就听到热火朝天的机器轰鸣,没有看见一个人,已经感觉到工厂里繁忙的节奏。南方的春天已经十分燥热,厂区里绿树成荫,却连一株花都没有,没有寻常工厂常见的花坛,也没有摆放整齐的花盆。老麦问了保安,找到墨池的办公室。没有秘书挡道,他敲了三下门,听到里面低哑的男声,“请进。”
老麦推门而进,看到“跛脚温”坐在宽大的办公桌前,一手扶着额头,正在看一堆的报表。墨池看到老麦,热情地站起来招呼他。“麦哥。”
老麦听出了不对头,“你的嗓子怎么了?”
墨池笑笑,轻描淡写地说,“连着加了几天班,有点累。”
老麦打趣道,“你呀,老大不小了,真该娶个老婆照顾你。”他的妹妹去年嫁给了从小一起长大的街坊。暗地里,老麦有点可惜,没想到墨池的生意能做得这么大,少一条腿有什么B BS.JOOYoO.ne t 呢?他可是成了大老板啊!
他没注意到墨池的脸色微微变了一下。墨池掩饰得好,连忙走到冰箱前面,问老麦,“喝什么?有汽水、凉茶、维他奶。”
老麦道,“凉茶。”
墨池拿出一罐凉茶,递给老麦,自己喝白开水。他是北方人,不习惯南方的饮料。
办公室里的几步路,他的脚都是颠簸的。老麦总结出,工作忙的时候他就跛得厉害,稍微闲下来,他就不那么特别跛。他一边喝凉茶一边大量这间办公室,足足有四十平米,摆放着一张办公桌、一个大书架、一组沙发、一个茶几,并不空旷,却感觉少了点什么。老麦一拍脑袋,是了,缺少花!偌大的办公室里只有一个木质花瓶,里面Сhā着几棵大叶子植物。老麦虽然是个粗人,却爱花,店门口、家里的阳台,都种着三角梅,一年四季,姹紫嫣红。他是个直性子,豪爽地说,“你这里气派是气派,就是没有花,太煞风景了,下次我给你带点种子来。”
墨池淡淡地说,“不用了,我也没时间弄。”
老麦挥手道说,“你这么大个老板,还用自己种花吗?交代给工人种啦。”
墨池说,“工人们也都忙.”他迅速结束这个话题,“麦哥今天来,有什么事吗?”
老麦嘿嘿一笑,直言道,“当然有事,没事老哥我就打电话请你出去喝茶了,才不会那么远跑到你的工厂来。”
墨池笑着在老麦胸前来了一拳。现在人人都尊称他“温总”,只有最早在东门街的那帮老街坊不跟他见外,让他觉得轻松,舒服。“说吧,我尽力而为。”
老麦道,“我妹妹去年结了婚,妹夫刚刚退伍回来,还没工作。不知道你这里还缺不缺人手,我妹夫人很老实,身体又棒,不怕吃苦的,就是想学一门技术,我觉得木工就很好。”墨池想起他刚从康复医院装好假肢出来,背着个包,走在东门街上,问老麦,“老板,这里还缺不缺人手?”仿佛就在昨天,现在轮到老麦问他缺不缺人手了。
墨池道,“我们最近正好在招聘,让他去找人事部的李经理,先挑能做的做,慢慢学技术,你看怎样?”
老麦道,“太好了,我就知道,找你准行。”
墨池笑道,“小意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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老麦突然一正色,压低嗓子问道,“发财胡有没有找过你?”发财胡也是他们的老街坊,大名胡德发,整天念叨着要发财,却好吃懒做,所以得了这么个绰号。
墨池道,“胡哥前几天还来看我,正好我要开会,没说几句话就走了。”
“那他有没有跟你借……”老麦动动拇指和食指,比划了一个数钱的动作。
墨池迟疑了一下,点头道,“他说要和朋友做生意,跟我拿了两千。”
老麦大惊,“你给他了?”
墨池点头,“他晃了那么多年,终于要干点正经生意了,我能不帮忙吗?”
老麦一拍大腿,咬牙切齿地说,“你不知道啊!他最近吸上了白粉,到处和人借钱,老街坊都被他借了一个遍,现在没人肯借钱给他了。他拿到钱就是买毒品,借他就是害他呀!”
墨池吃了一惊,“有这样的事?我真该多和他聊聊。”
老麦说,“算了,也不能怪你,这么多年了,他都是那个德性。以后别理他就是了。”
知道他忙,老麦坐了一会就走了。墨池疲惫地揉揉额角,最近订单太多,工人在加班加点地赶工期,他这个老板也陪着加班,工人还能轮流休息一下,他却得24小时守在工厂,身体已经不太吃得消。还有几页报表没有看完,墨池盘算着,看完必须要稍稍休息一下,刚才和老麦聊天,他已经累得撑不住啦!
他的办公室里面还有一个小间,那里就是他的卧室,他的家。来到深圳六年,他有了人人羡慕的事业,却还没给自己置办一个像样家。有人劝他,以他的财力,买套房子不成问题,他却始终不动声色。一个连家都没有的人,要房子干什么呢?墨池把全部的积蓄都投进了工厂,所以事业越做越大。
墨池强打精神看完最后几页报表,这才觉得饥肠辘辘。他从抽屉里拿出杯装方便面,办公室里有开水,他把面泡了,三口两口,连汤带面吃得精光。把空的纸杯扔掉,转身出了办公室,往车间走去。
走到半路,人事经理李志飞和他打招呼,“温总,后天的面试,你也出席吧。”
墨池道,“我明天要去广州参加广交会,三天后才回来。招聘的事你说了算。对了,明天会有个退伍军人来找你,没什么技术,但人很可靠,你看着给安排个职位吧。”
李志飞说,“没问题,正好我们也在招保安,退伍军人正好。”
墨池点头,拍拍他的肩膀,示意他按自己想法去干就好,之后,他径直去车间了。今天无论如何要赶完进度,让工人们好好回家睡个觉。
次日,墨池给连日加班的工人集体放了半天假,他却早早起床,带着一大皮箱图册,在长途汽车站和副总陈沁会合,一起搭车去广州参加春季广交会。
陈沁不足三十岁,却有着四年在广州国企、三年在深圳私企的管理经验。两年前李志飞从人才招聘会上发现她,几番面试,同时参加考核的都被淘汰了,只有她的坚忍不拔折服了李志飞。先是做销售经理,很快提为副总经理。李志飞笑着说,“反正温总不近女色,把个大美女放在你身边我也放心。”李志飞中意陈沁,是思之声公开的秘密。
陈沁果然干练,到了流花路展馆,迅速办好的入场手续,找到他们的展位。墨池从的手提箱里拿出折叠展板和公司图册,陈沁从随身的提包里拿出一个精巧的有机玻璃盒子,立在桌上。盒上印着中英文的烫金字,“请赐名片”。
今天是家具工艺品类开展的第一天,会场人头攒动,门庭若市。思之声推出的仿古系列家具深受外商的好评,几个英国来的客人围着展位询问,墨池用流利的英文应答。陈沁在自学英文,自认为读写已经不成问题,但听说还不行。她不太懂墨池在和老外说些什么,看着他站在展台前面,把资料分发给老外,侃侃而谈,从容淡定,外宾不时发出会意的笑声。他肤色白皙,面部轮廓十分清楚,象希腊雕像一样标致迷人。他右手拿着资料,左手扶着桌脚。陈沁知道,他的腿又在隐隐作痛了。每次站立或者走太久,他都需要一个支点撑住自己。有一次在车间和工人一起研究改进生产,站了四个多小时,离开的时候,他的双腿都不能动弹,把她吓坏了。他倒是不急,低声吩咐李志飞拿一把椅子过来,他坐着缓了十几分钟,才慢慢能够走动。
中午时分,人流略显松动。相邻的展位已经买回盒饭,吃得狼吞虎咽。墨池认为在展位上吃饭有损公司形象,让陈沁出去吃,陈沁恭恭敬敬地说,“温总,外面有茶座,您先去吃点东西休息一下吧。”他坚持站着接待客人,半天下来,以及那个脸色发白,额角沁出细密的汗珠。
墨池道,“女士优先,你先去吧。”
陈沁和他共事两年,深知他的脾气,也不多推辞。她去茶座要了一个套餐,一份水果,花了半个小时把它们全部吃完,感觉精力恢复了,便回到展位。这时已经又有几个客人围上来,墨池在为他们介绍仿古家具的潮流和思之声仿古家具的特点。短暂的午休已经结束,下午的客人一波一波涌来,墨池再也没有逮到时机出去吃饭。直到晚上闭馆,他们站在流花展馆门口,墨池说,“今天收获颇丰——对了,你不是要回家看看吗?”陈沁是广州人,每次来广州出差,墨池都给她点时间顺便回家看看。
陈沁点头道,“我回去看看我妈,明早八点半这里会合。”
出租车来了,墨池让陈沁先上车,自己等下一辆,回到预定的酒店。他先洗了个澡,又做了工作记录。突然门铃响,墨池以为是服务员来送开水,他用被子盖住自己,答道,“请进。”
陈沁的声音在门口响起,“温总,我进来了。”
墨池一个机灵,心呼糟糕!再阻止已经来不及了,陈沁拎着一个双层的保温杯推门而入,边走边说,“温总,我妈逼我给你带来了她煲的花旗参鸡汤,还有刚做好虾饺和烧麦。我猜你还没有吃饭……”走到墨池的床前,她目瞪口呆,看着那个假肢。
“温总……”陈沁的嘴巴惊讶成了一个O型,说话都磕磕巴巴了。
墨池没想到来人竟是陈沁,他们一起出差多次,她从没有进过他的客房。他怕假肢吓到她,忙丢过一张枕巾罩住它,故作轻松地说,“放那就好了,帮我谢谢你妈妈。”
陈沁毕竟训练有素,放下保温杯,给他盛了一碗递过去。整个动作,她不看那个假肢一眼。
墨池接过汤,放在床头桌,递给她几页写得密密麻麻的稿纸,“这是今天会上客户提的比较多的问题,你先看一下,回去和设计生产部门开会,研究怎样改进产品。”
陈沁接过那几页纸,强作镇定地说,“好的温总,您吃点东西吧,我不多打扰了。”
陈沁走了,墨池脱力地靠在枕头里。多少年前,他就以为,他早已能够坦然接受所有异样的目光,因为那时他过着最好的生活,甜美可人的思存推着他的轮椅陪他出去玩,逛公园、喂猴子、偷玉米,搀扶着他攀登庐山,把他介绍给全宿舍的姐妹们,得意洋洋地说他是她的骄傲。有这样的妻子在身边,他何必还在乎别人的目光?六年前他孤身来到深圳的第一个月,足足跑了三百家单位,别人看到他只有一条腿,拄着双拐的样子,就告诉他,“我们这里不缺人手。”他应聘的是行政文职,写得一手好字,却没人给他一个工作的机会。只有一次,一个镶着金牙的五金店小老板问他,“你只有一条腿,走路成问题伐?”墨池说,“不成问题。”老板挑着牙签说,“那你走几步给我看看。”墨池忍下屈辱,咬牙拄着拐杖在店门前走了几步,回头看那老板。老板摇头道,“走路太难看了,我不能用你。”
那一刻,墨池的血涌上了头顶,他真想扑上去揍那个老板一顿!店门口围满了人,他看到了许多嘲笑的目光,尤其是五金店老板,挑着牙签的金牙闪闪发光。
墨池不知道自己是怎样离开五金店的。他住在深圳火车站附近的招待所里,他千辛万苦来到这里不是旅游的,他必须在这个城市生存下去。他照着报纸的广告,找到深圳市人民医院,要求安装假肢。医生为他诊断后,认为他的右腿亦有骨刺和关节炎,穿假肢走路会非常辛苦,且很难脱离拐杖,不建议安装。墨池只对医生说了一句话,“我需要两条腿,我需要一份工作。”
医生满足了他的要求。一个月后,他已经能够脱离拐杖行走,连医生都大呼奇迹。他如愿找到了工作,他是有意去的老麦的音像店。他记得思存和婧然曾经利用暑假时间贩卖磁带,思存还用赚到的钱给他买了一双皮鞋。他就是穿着思存送他的那双皮鞋,从一个小小的店伙计,走到年产值过百万的大老板。可是,他自嘲地笑笑,思存,没有你在身边,我好像都不够勇敢了。上一次的老麦,这一次的陈沁,撞到他只有一条腿的样子,都让他本能的惊慌失措。
墨池闭上眼睛,让思存的形象渐渐在他眼前浮现。共同生活了四年多,他连她的一张照片都没有留下。他自己残疾不愿意照相,思存也没向他提过,那个温顺乖巧女孩儿,从不会跟他提任何物质上的要求。
记忆中的思存,穿着柔软的白衬衫,袢带布鞋,低低地梳着两根辫子,一如她第一天来到他家时的模样。六年了,思存没有任何消息。不过,那又有什么关系呢?墨池胸口隐隐作痛,嘴角却露出一丝笑意,每个夜晚,他们都会在梦境中相遇啊。
第 57 章
第二天,墨池和陈沁在展馆门口碰面,准时进入会场。一如前一天的忙碌,中午的时候,她和墨池打了个招呼,就飞快地去茶座吃了东西,只过了十分钟,她就赶回来,换墨池去吃饭。看着墨池略微蹒跚的步伐,她的心口竟然一阵抽痛。
第三天,墨池让陈沁盯着展位,他拿着名片把整个会场转了一圈,寻找原材料商和其他合作伙伴。这是他每届广交会必做的功课。国家实行对外开放的政策,墨池的公司也是开放式经营,不但产品要走出去,也要把各类客户引进来,墨池认为,紧跟社会发展步伐,才能让企业长久生存。
中午时分,墨池还没有回来。陈沁自己不去吃饭,却在担心墨池。她的这个老板从不记得照顾自己,忙得近乎自虐,参加展会费体力又耗神,她想起他在酒店的样子,消瘦而疲倦,还在看资料,一条假肢静静地立在床前……女性特有的柔软让她心底一阵悸动。
下午,陈沁接待了一对美国客商,他们对思之声的中式仿古家具很有兴趣。陈沁与他们互换名片,邀请他们次日到工厂实地考察。外商十分痛快地接受了邀请。陈沁和墨池汇报这件事的时候,墨池只是微笑着点头。这两年陈沁跟着他身经百战,她的能力和效率,他都十分放心。
傍晚闭展,陈沁跟着墨池,马不停蹄回到深圳,刚一进厂,李志飞拿着一个文件夹迎上来说,“招聘面试圆满结束,所有录用的名单都在这里。那个退伍军人也被聘用了,做库管。”李志飞就是这样,不管在什么时间,什么场合,他的工作都是第一位,事无巨细都要向墨池汇报。虽然有些繁琐,墨池倒也很欣赏,李志飞是真正的把一份工作当成自己的事业来做。
当天晚上,墨池处理了这三天积压下来的工作。次日上午,他先去了车间,又和销售部门开了一个简短的碰头会。这次广交会上,他感触最大的就是公司的经营理念。他的工厂产品销路一向很好,但经营思路与其他厂家大同小异,不外乎两种,一是时下流行的高低柜、组合柜,随便一个木器加工场都能做,只是贴了“深圳制造”的牌子,内地的经销商非常愿意买,其实双方利润都很低。另一种就是仿古的家具,真的是绝对的仿古,照着一本《中国明清家具》画出平面图、立面图、效果图,直接进车间加工,外商喜欢。但这种仿古家具没有什么设计含量,很容易被竞争对手抢了饭碗。
现在国内的经销商已经意识到“深圳制造”四个字并不会带来太大的利润,而国外的客人对产品的品质和样式也有了更高的要求。只有拓展商品类型,加强产品质量,才能抢占市场份额。
墨池像个陀螺般忙个不停,不时地低咳,神色疲倦。陈沁提醒他,“温总,你中午休息一下吧,下午还要接待美国客人。”
墨池揉揉额头,“我差点都忘了。你去休息一下吧。”
陈沁正色道,“温总,最需要休息的是你。美国人效率很高,如果谈得顺利,当场就能签合同,那可是场硬仗呢。”
墨池笑道,“知道了,我去躺一下。”他办公室的隔间就是卧室,躺在床上,他很累,胸口有些发闷,却怎么也睡不着。想到一会的工作,他索性起床冲了个凉,换了身西装。下午两点,墨池神采奕奕地来到会议室。
陈沁也换了一套宝蓝色的套装,披肩的卷发高高盘起,干练又妩媚。看到墨池,她迎上来,微笑着说,“温总,美国CCR的克鲁斯先生和密斯李已经在等您了。”
金发碧眼的克鲁斯出人意料地年轻,高大孔武,相貌英俊。墨池热情地与他握手,他的英文够用,熟练地和克鲁斯打招呼,克鲁斯竟然也能洋腔洋调地说几句中文,爽朗地笑道,“我们的董事长还说她可以充当翻译呢,看来用不着了。来,我跟你介绍,这是我们的董事长——摩泽尔.李。”
墨池顿时惊骇。
巴掌大的瓜子脸,白皙莹润的肌肤,齐耳短发,漂亮的五官,高挑的身材,穿着一身上等丝绸制成的中式套装——,墨池的胸口发紧,仿佛被人扼住了喉咙,脸色却变得雪白。他不露声色地揉了一下眼睛,他觉得自己一定是加班过度眼睛花了,这个人竟是自己朝思暮想,却又深知此生都难再见的思存!
他恍惚听见克鲁斯说,“摩泽尔从小在中国长大,既是我的顶头上司,又是我的中文老师。”
墨池的心跳快得几乎蹦出胸膛,巨大的喜悦和严重的不相信象潮水一样淹没了他,他的胸口发紧,不能呼吸,心中却有个声音对他说,是真的,这次是真的,思存回来了!
他看到思存眼中也是波澜骤起,但随即镇定地对他伸出手来,他听到她说,“您好,温总,请多指教。”她的声音一如六年前的清纯甜美。
宾主落座,克鲁斯表现了他的专业和苛刻。他用英文指出了思之声的产品缺陷和他的需求,思存在一旁面色严肃,全不做声。CCR是美国一家大型工贸公司,工艺品是他们的重要经营项目。他们对大型仿古家具没有兴趣,却想定制一批中式风格的木制工艺品,条案、笔筒、博古架等等。产品需求量小,要求却很高,又把价格压得极低。谈话的时候,墨池的心跳越来越快,他开始压抑不住地剧烈咳嗽,陈沁知道他是这几天劳累多度,身体有点吃不消。她起身,歉意地对着克鲁斯和思存点头,片刻,端了杯温水放在墨池的面前。墨池又是一阵猛咳,陈沁不顾工作场合,站在墨池的身侧,在他的后背轻拍着。
墨池喝了一口水,抬起头,正看到思存近乎愤怒的眼睛。
他轻轻推开陈沁,对大家说,“对不起。继续开会吧。”
他们谈到了合作的细节,然后,克鲁斯说,“温先生,我能参观一下工厂和车间吗?”
墨池笑道,“当然可以。”
一路参观,陈沁英语口语不行,于是墨池陪同克鲁斯,陈沁陪同思存。其实陈沁根本连汉语也不用说,因为思存从头到尾沉默不语。陈沁礼貌地为她介绍厂区情况,思存就不住地点头。克鲁斯身高腿长,又是个急性子,走路很快,墨池配合着克鲁斯的速度,腰挺得笔直,左腿僵硬地使力,跛得非常厉害。思存心脏猛地抽痛,脱口叫道,“克鲁斯!”
克鲁斯和墨池同时停住,回头,思存缓过神来,忙说,“陈小姐说带我们去陈列室参观。”
“好呀!”克鲁斯用中文说。
陈沁职业化地走上前去,用中文对克鲁斯说,“先生,这边请。”
克鲁斯跟着陈沁往陈列室走去,墨池和思存在后面慢慢地跟着,李志飞和另外几个工厂骨干陪着他们。两人心中都是千言万语,现在却绝对不是一个适合说话的场合。
参观完毕,克鲁斯满意地说,“温先生,你的工厂规模很大,产品也很好。我们回去后会尽快将合同文本传真过来。”
陈沁对着墨池一笑,她说美国人效率高,不是没有原因的。
思存将那个会心的笑看在眼里,脸上马上挂上冰霜。墨池和陈沁送他们到工厂门口,克鲁斯突然热烈地说,“温先生,希望我们合作愉快。我很喜欢中国,深圳很美,听说北京更美,明天我们就要去北京了,然后才回美国。所以要晚几天才能和你们联系。”
克鲁斯的话有些多了,思存不悦地叫道,“克鲁斯!BBS?jOOyO O.NET”
墨池脸色大变。思存明天就要走!他看着思存,几乎要用目光抓住她。思存动容,相遇以来,他们还没能好好地说上一句话。她在他的眼中看到了千言万语,她走上前去。
陈沁却快了她一步,搀住墨池,仰头道,“温总,你不舒服就先回去,我送客人回酒店。”
思存生生刹住脚步,愤愤地转身回到克鲁斯身边。
“不必麻烦,这里叫TAXI很容易。”思存边说,边扬手叫了出租车。等候在旁边的墨池的司机讪讪地站着,不知道该如何是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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思存飞快地跨进出租车,克鲁斯同墨池、陈沁、李志飞握手,告别。墨池问道,“你们住在哪里?”
“特区大酒店!”克鲁斯用中文大声回答。
出租车开走了,墨池望着绝尘而去的车影,有些愣怔。一个年轻的女员工从厂区跑过来, “温总,香港远洋公司的刘总来了老半天了,现在在办公室等您。”远洋公司是思之声的老客户,上一次加班就是为他们生产订单。墨池担心是货出了纰漏,匆匆往办公室赶去。
刘总并没有什么特别的事情,只是来深圳公干,顺路看望墨池。香港佬热情得过分,拉着墨池聊了很久,又初步达成了两个大单。这时早已过了下班时间,墨池焦急地看着手表,刘总提出,一起吃个饭,好好喝一杯。
这是个合理的要求,但是,墨池拒绝了。他的心思已经完全不在刘总上面,他有更重要的事情去做。推说不舒服,他安排李志飞和陈沁招呼刘总。叫了司机,匆匆赶到特区大酒店。
墨池在前台问清了美国来的克鲁斯和密斯李的房间,等不及电梯,径直走向了消防楼梯。上楼的时候,才想起他的假肢比电梯要慢许多,来不及折返了,他双手攀着扶手,拖着僵硬的左腿,急切地奔到3楼。服务员说,他们定了301和302,后者是伴随思存四年的数字,墨池出了楼梯口,往左一转,就找到了302。他按响了门铃。
等待的时候,墨池的双手做好的拥抱的动作,只想立刻把她抱在怀里。她休想再从他身边逃走。
开门的却是克鲁斯,手里拿着一个白色的大毛巾,湿漉漉的卷发还在滴着水。
墨池惊诧,下意识地抬头看门牌号,难道他是判断错了?
“克鲁斯,是谁?”思存的声音。
墨池愣住,心迅速的沉向冰冷的海底。
第 58 章
克鲁斯对墨池的冒然拜访惊讶万分,却还是表现出了良好的礼貌。他大声回答思存,“是思之声的温总,他来看我们了。”
思存走过来,她已经换了一身纯白的长裙,披着一条淡紫色的披肩,宛若出水芙蓉。墨池的妒火蹭地窜出来,指着克鲁斯,劈头就问,“他怎么在这里?”
思存脸上本来带着温柔的笑意,眉毛一皱,反唇相讥,“他为什么不能在这里?”
克鲁斯疑惑看着这两个横眉竖目的人,不解地问,“你们在说什么?”
思存说,“克鲁斯,洗好了就回到你的房间去——我想,你的热水器也该修好了。”
克鲁斯虽然一肚子问号,还是和墨池点头示意,离开了思存的房间。
克鲁斯离开后,墨池慢慢平静下来,他看着思存,低声说,“抱歉,我刚才太激动了。”
思存淡淡地侧身,“请进。”
思存住的是商务套间,一进门是个颇为宽敞的客厅。墨池顾不得落座,靠着吧台打量思存。她是个经得起时光雕琢的女子。十七岁时的她,安静漂亮,却不甚起眼。二十岁时,她初露风华,是那种含苞待放的甜美,引人遐思。而此时,已经二十六岁的思存,就像刚刚绽放的花朵,成熟、饱满,不需多言,只是站在那里,就让人觉得她华美不可方物。这种无声的美丽让墨池的心猛烈地跳动起来,失去了节奏。他语无伦次地问道,“你,好吗?”
话一出口,他就后悔了。这是个最糟糕的开场白。逼着她离开中国的那一天,他就知道她面临的是怎样的处境。李绍棠康复无望,他活着,她就只能被束缚在病榻前,为他的病体操劳担忧,他若不幸去世,她就失去了世界上唯一的血缘亲人,在异国他乡成为彻头彻尾的孤儿。分离后的多少个夜晚,他想到思存的处境,都会痛不欲生。此刻他问她好不好,真是个讽刺的问候。
思存也在静静地看着墨池。他比六年前更清瘦,已经退去少年人的青涩,变成一个风华内敛的成熟男人。他的眼睛依旧清澈,眉宇间却多了一丝忧郁,他的五官更加鲜明,相貌更加英俊,却有一种凛然不可侵犯的冷漠。此时,他的冷漠中显出近乎绝望的热切,让人望之心痛。更让思存惊讶的是,他变成了完整的,却比他拄着拐杖时更加艰难地支撑着自己。他的脊背绷得很直,紧紧地贴着吧台,好像不这样就会倒下去。
思存的手已经伸了出去,想到刚才陈沁的搀扶,又停住,指着沙发说,“请坐吧。”
墨池的嘴唇微微哆嗦,站着不动,他的脑中转着千万种念头,他想琢磨一句好一点的问候,张了张嘴,却发不出声音。他有点害怕眼前的一切只是一场梦,醒来之后,思存又消失了。如果是这样,他宁愿不出声,就这样看着她,多年没见,他对她的思念越来越强烈,她的形象却日渐模糊。他要借着这个机会好好地看看她,把她的样子刻进心版。
半晌,思存背过身去,只留下一个纤细的背影。墨池怔了一下。他慢慢走过去,双手轻轻搭在思存的肩上,扳过她的身子。
思存骤然扭动身子,挣脱墨池的双手。继续给他背影。
墨池茫然地看着自己落空的怀抱,心里象塞了一块大石头,又赌又痛。“思存,你和克鲁斯……”思之深,关之切,墨池说话失了分寸,三句不离克鲁斯。
“我和克鲁斯的关系,”思存顿了一下,说道,“与你和陈沁一样!”
“我和陈沁?”墨池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我和陈沁是同事啊!”
“她不是你女朋友?”思存语出惊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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