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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现在,对第一部分的情形,是不是明白多了?)

当下,我想了一想:“那条江的江水那样湍急,那老者的口音,又是一口川西土音,又提到了金块,会不会是金沙江?”

白素“嗯”地一声:“大有可能,这是三帮人,在争夺一段有大量黄金的地段。”

我再拍了一下扶手:“对,如果这是一部武侠片,那单是这场大厮杀,已经可以说是电影史上从来也未曾出现过的逼真场面了。”

白素道:“导演的意图,如果是想表现人与人之间互相残杀的可怕,那么他百分之一百达到了这个目的。”

那时,我和白素都没有想到要请白老大一起来看,白老大在法国南部享清福,请他也未必会来,我们同时想到的是:这位导演,倒是可以认识一下的人物。虽然他的行事方式,有点鬼头鬼脑。

我一再用了“鬼头鬼脑”这个形容词,是因为这盒录影带到我手中的方式,实在不能算是正大光明的缘故。

我在那鲁岛见了陈长青回来之后,陈长青自然跟著天池老人他们,不知道到什么“云深不知处”的崇山峻岭之中,去参透生死之谜去了。我回来之后,连日来,倒也清闲无事,于是,和白素、温宝裕三人,以猜测陈长青的前生,究竟是什么人为乐。

我把陈长青在提及他前生之际的忸怩神态,和他所说的话,全都详详细细,向白素和温宝裕描述了一遍。(当时的情形,记述在“生死锁”这个故事的结尾部分。)温宝裕一听,就哈哈大笑了起来:“不消说,他的前生,一定是女人。”

白素微笑著:“是女人又怎么样?也没有什么关系。”

我笑著:“这一世是男人,忽然上一世是女人的记忆,全部回来了,这也真够尴尬的了。”

白素瞪了我一眼,我分辩了一句:“本来就是这样嘛。”

白素也忍不住笑了起来:“肯定了是女人,而且,十分出名,想想看,有什么名女人,是在三十年前逝世的?”

温宝裕叫了起来:“这范围太广了,灵魂不受时空的限制,也就是说,上下五千年,纵横十万里,那一个名女人都有可能。”

我道:“他说,说了我也不会相信,那一定是有名之极了。”

温宝裕吐了吐舌头:“克利奥帕屈拉?海伦?玛丽皇后?希特勤的情­妇­伊娃?”

白素笑道:“你怎么尽往外国人处去想?”

温宝裕道:“再说下去,就轮到中国人了:妲己?吕后?梁红玉?李清照?慈禧太后?鉴湖女侠秋瑾?”

我忍不住又道:“什么啊,乱七八糟的!”

温宝裕突然拍手笑起来:“他如今上山学道去了,说不定前生就有慧根,会不会是那个女道士鱼玄机?也有可能的是”

我连忙阻止他:“别胡猜了,陈长青要是在,听你这样乱猜,保证气得口吐白沫!”

白素却护著小宝:“每一个都有可能,也不是说乱猜的,他今生一直独身,只怕在潜意识中也受了前生的影响,这倒是一条线索”

温宝裕有人仗腰,更加大大发挥了他的想像力:“唔,对了。有可能是那个留下了“人言可畏”自杀的那个……女明星!阮玲玉!”

我双手掩住了耳朵,表示不愿意再听下去,温宝裕自己想著,也觉得太滑稽了,便笑作了一团。

一连三天,在无所事事中打发过去,那是难得的清闲,温宝裕一有空就来,也不知道他从哪里找了那么多女人的名字来,一来就报了一大堆,若非玛丽莲梦露自杀身亡时陈长青已出世,温宝裕会一口咬定就是她。

一直到我忍无可忍,下了逐客令:“去!去!回你的乐园去。”

陈长青的住所十分大,他自己一无牵挂,上山修道去,托我把他的住所交给温宝裕,由得温宝裕如何处理。试想,陈长青一生之中,古灵­精­怪的嗜好何等之多,他那幢房子之中,真是要什么有什么。有一次温宝裕气咻咻地奔来对我说,他打开了一间大房间的门,里面全是各种各样的昆虫标本,为数超过一万只。

对温宝裕这样的少年来说,陈长青的屋子,实在是一个蕴藏著无限乐趣的乐园,他也这样称呼著陈长青的屋子。

当赶走了温宝裕之后,我想到图书馆去找一下资料,离开住所之后,就在我车子的挡风玻璃上,发现了这盒录影带。

录影带的外形,是十分容易辩认的,我一看就知道那是一盒录影带。可是记录在磁带上的,却可以是任何的画面和声音。

我小心地先用一根细铁枝拨动了一下,然后再取在手中。

只有一盒没有外封的录影带,没有任何字条说明录影带是由谁放在车上的,放置录影带的人,显然对我有相当程度的了解,不但知道我的住址,而且知道我的车子停在什么地方。

我闷哼了一声,对于这样子的行径,我一向不是十分喜欢,我几乎顺手就要把录影带抛掉,但我忽然想起了一个人来:曾是苏联黑海舰队的将军,巴曼少将,会不会在他那个海底岩洞之中,又有了什么新的发现,记录了下来交给我看的呢?

如果是,那我极有兴趣。

所以我就回到屋子中,告诉白素这盒录影带的来历,一起观看。

却不料看到的,竟然是这样血­肉­横飞,惊心动魄的厮杀场面。

当我叫了“暂停”之后,我们讨论了一会,白素道:“怎么样?看来片子相当长,我们要不要再看下去?”

我皱了皱眉:“如果全是这样的血腥场面,我没有什么兴趣。”

白素道:“血腥场面若是太过分,可以快速前卷过去,跳过去不看。”

我苦笑了一下:“只怕它拍得太好,又不舍得不看。”

白素笑了起来:“那看看又何妨,照你看,片子的时代背景是什么时候?”

我“嗯”了一声:“很难讲,多半是民初装。”

白素想了一想,她的态度十分认真,我全然不知道她的态度为什么那样认真:“当然不会是古装,金沙江淘金的事,爸爸倒是很熟悉的。”

白素口中的“爸爸”,自然就是白老大,这是我们在讨论之中第一次提到白老大。我道:“看来,片子的编剧和导演,更加熟悉。刚才那瘦老头手上拿的是什么东西?怎么会发出那么骇人的声音来?”

白素道:“是啊,那是下厮杀号令用的,这种声音,就像是地裂了开来之后从地狱中直冒出来一样。”

我伸了伸双臂:“好吧,看下去吧,如果片子的长度正常,我想我们刚才看了,还不到一本戏。”

是的,刚才我们看的,只怕还不到一本戏。在第一部份之中,叙述很长,那是加上了我称白素的感想,和后来白老大提供的资料,以及后来又通过许多途径,得到了许多资料之故。

下面,第三部份的叙述,仍然将照这个方式进行,因为若单是叙述看到的画面,是弄不明白究竟发生了什么事情的,毕竟发生的事情,已经有七、八十年,而且,绝不是我们现代人所能了解的一个时空背景。更重要的是,在那个时间,那个地方所发生的一切,都被重重神秘原始野蛮的黑幕罩著,不作说明,难以明白。

三、大厮杀(下)

眼球跌出了眼眶的那个人,身子陡然挣了一挣,仆向前,和另一个几乎被利刃自胯下从中剖开的那个人,身子相碰,两个人一起倒下去,可是身子又各自被他们手中的刀所阻,未能完全倾跌,于是,以一种怪异之极的姿态斜倾著。

鲜血已完全离开了它应该循环的轨迹,向外急不及待地喷冒著,看来有一股挣脱了轨迹的疯狂。

石台上还在活动的人已不多了,这时,已根本分不清三方面各剩下多少人。

大约还有八九个人,正在飞快地闪动,脚踏在残断的肢体上,手中的利刃,霍霍地挥动著,杀伤他人,也保护自己。

天上本来有团团云块,这时都散了开去,冷冷的下弦月,和著闪耀的星光,使得石台上的厮杀,看起来更是露骨,利刃和利刃相碰的机会多了起来──这是很自然的,因为人少了,碰到人体的机会自然也少了。

他们绝无法分辨自己人和敌人,就算平时再熟悉的熟人,这时一定也无法认得出对方是什么人来。谁能认得出从额到颊,有一道裂口,正在冒血的一个人是谁?谁又能认出一个头皮被削去了一大半,血珠子在他的头脸上不断洒落的人是谁?谁又能认出一个面上肌­肉­全都变成扭曲的人是谁?

而事实上,他们也根本不需要认出谁是谁来,参加这场大厮杀的六十个人,心中都知道:厮杀的结果,活下来的只能是一个人。

谁叫他们是“金子来”?“金子来”参加一场有六十分之一生存机会的厮杀,已经算是极好的情形了,还能期望什么?

被削去头皮的那个,一定是刀术虽­精­,但是疏于防范头部,或是太急于进攻他人,陡然之间,电击也似的光芒一闪,他的头颅的整个上半部不见了,在那时候,他张大了口,居然还有一下惨叫声发出来。

是的,人体的发声器官是口部和喉部,他又不是整个头颅被刀削去,也不是被割破了喉管,当他的生命还有那么十分之一秒的存在时,他自然可以发出叫声来。

那是什么样的一下叫声?听了之后,叫人全身的血液,都会凝结,叫声真的不到十分之一秒,他整个人冲向前,冲出了石台,仆跌下来,跌在三个正在石台边观看著大厮杀的人的面前。

在石台旁观看著厮杀的,一共是十一个人,除了三个一组的三组之外,便是那一胖一瘦的两个老者。十一个人盯著台上,神情反映,甚至及不上在观看一场演出,全是一副漠然。

那头被削去了一半的人,倒在三个人面前,三个人甚至不低头看一看,那人居然还撑起了一下身子,自他半边头上,冒出一大团又红又白的东西来,然后,没有再发出任何声音来,就再倒了下去。

直到这时,那三个人中的一个,才陡然一抬腿,踢向那人的身子,这一脚的力气好大,把那人的尸体,踢得直飞了起来,跌进了江中,湍急的江水,立时将尸体卷走,翻翻滚滚,不知卷向何处去了。只有江滩上的不少鹅卵石,染著他的血迹。

(那些石头,不知道会不会因此变成赭红­色­?)

而到了这时候,石台上还站立著的人,只有三个了。

这三个人一面挥动著手中的长刃,一面在石台上游走著,行动快得根本叫人看不清,只看到他们手上的刀,发出闪耀的光芒。

他们不约而同地,把在石台上的残碎的肢体,在一面迅疾的奔走间,踢下台去。由于他们的动作快,一时之间,残肢乱飞,有的腿是整条的,有的还带著肚子的一部份,有的比较大块,是一半的上半身,或一半的下半身,有的十分小件,只是一只脚,或是半只手掌,全都在黑暗之中飞舞著,而且,全向著石台的一个方向飞落下去。

那是石台临江的一个方向。

断肢残体跌进了湍急奔流的江水之中,溅起一阵又一阵的水花来,然后,水花消失,作为生命存在的最后象徵,也随之消失。

这三个人清理石台,只花了极短的时间,就将石台清理乾净,只有积聚在石台中间凹进去部份的鲜血,是无法清理的。

这时,积血已呈现一种半凝结状态──人的鲜血是一种十分奇特的东西,在离开了人体之后,会变成胶冻状的血块。

血液在离开了人体之后,还有相当长的一段时间是活的,如果采用适当的方法来保存,例如加进微量的腺膘吟,可以活到六十天,那时其中的一种成分,叫作血小板的,就开始发生作用,那是极复杂的生物化学变化过程,使血液从流动的状态变为凝胶状态:血浆中的溶解­性­纤维蛋白转变为不溶解的纤维蛋白,呈细丝状,交织成网,将血液细胞网在里面,于是液体的血,在脱离了人体之后,成了另一种形态的独立的生命。

人类一直在追寻生命的意义和目的,可有想到过,单独活下来的鲜血,血的生命,又有什么意义?那么多人的血混在一起,聚在石台的凹痕之中,生命是不是还分你我他?还分你的我的和他的?

血液细胞既然已被不溶解的、丝状的蛋白纤维网了起来,所有的积血,自然也成了冻胶状,所以,当那三人,在石台上的断肢残体,一起飞落进江中之后,再迅速地向石台的中间部分聚拢之际,他们的脚步,重重地踏在积血之上,再没有血花溅起,而是在凝胶状的积血上,出现了一个又一个深浅不同的脚印。

那些脚印看起来像是活的一样,一个脚印形成了,就开始蠕动、变形,由大变小,终于又消失,而另一个脚印,又迅速地印了上来。

杂沓而迅速出现的脚印,表示了这三个最后生存的人,正在进行激烈无比的争杀。

这三个人,能在大厮杀的第一节过程中存活下来,自然各有其­精­湛的刀法技艺和矫健绝伦的身手,这从他们在一秒钟之内,至少可以在凝胶状态的积血之上,留下超过三十对脚印这一点上,得到证明。

每一次添上一对脚印,就代表了一次闪避,一次腾挪,一次进攻,一次跳跃,一次接近死亡,或是一次令他人接近死亡。

三双脚,踏在凝胶状的积血上,发出一种奇异的,虽然不是很响亮,但是却震人心弦的“拍拍”声,大堆的凝血在颤动,没有机会停止,因为践踏是来得如此之快速。

在下弦月清冷的光芒下,凝血已不再红­色­,而是一种令人恶心的暗红­色­,这种颜­色­和形状,使人联想起血腥味,那是一种可以由鼻端迅速传遍身体每一个细胞,使人体每一个细胞都发出颤栗的气味。

也正由于凝血的颜­色­和鲜血不同,所以,当又有大量的鲜血洒下来,加入了凝血的行列之际,很容易分辨得出来:是的,两股血流洒下,很快就注满了几个正在逐渐变小的脚印。

在脚印变小的时候,注进去的鲜血被挤出来,冒著血沫,四下流散。

然后,是“拍”地一响,一条齐肩被削断的手臂,落在积血之上,手指还在迅速地伸张,像是想抓到一点什么,自然,手指抓到的,只是凝胶状的血。

在台上的三个人,其中一个,同时遭到了两个人的进攻,一个一刀斜砍进了他的腰际,刀刃直剖进他的身体,从腰到小腹,还留在他的身体之中,而另一个,则一刀削下了他的左臂。

削下了别人左臂的那人,长刃向下一沉,在断臂落下,才一落到积血的同时,已飞快地一翻手腕,长刃再度扬起,反削向那个手中的刀还留在别人身上的那个人。

那人陡然后退,长刃自人体中,带起一股血泉,抽了出来,“铮”地一声响,及时挡开了攻来的一刀。

而那同时遭到了两个人攻击的一个,右手仍然紧握著刀,月­色­映在他的脸上,他脸上竟然一点也没有痛苦的神情,只是有著几分凄然,他仍然挥起手中的刀来,冲向前。

而当他冲向前的时候,他再度受到另外两个人的同时攻击,两柄利刃,分别自他身子的两边砍到,砍进了他的身体。

两柄砍进他身体的利刃,在他的体内相交,甚至还发出了一下闷哑的金属相碰撞的声音。

那人向前冲出的势子被止住,攻击他的两个人,并不立时抽刀后退,显然是在等待他的死亡。

那人的双眼睁得极大,他自然必死无疑,可是这时,他显然还没有死。

血像是喷泉一样,自他身上的伤口处喷出来。血液在人体内循环不息,主要的功能之一,是把氧气输送到脑部去,维持脑部的存活。

而人的脑部,如果三分钟之内,得不到新鲜氧气的供应,就会停止活动。

人的脑部停止活动,就代表了这个人的死亡。

这个壮健的汉子,在他左臂还在身上的时候,至少有一百六十斤重,根据血液和人的体重的比例是十三比一来计算,这人体内的血,约有十二斤,这时,涌出体外的,至少超过了十斤,再也无法供应他脑部以新鲜的氧气了。

但是,他的脑部活动,还可以维持一两分钟。

这时,他甚至还是清醒的。

他在想什么呢?脑部活动的最大功能是思想,这时,他双眼瞪得如此之大,他在想什么呢?

他看来绝不会超过三十岁,他是不是正在想自己这短暂的一生呢?据说,人在临死之际,一生中的一切经历,或者是一生中重要的经历,快乐的和痛苦的,欢愉的和忧伤的,深爱的和痛恨的,光明的和黑暗的,都会飞快地一幕一幕清楚地出现在脑际,犹如重新再经历一遍一样。

自然,这是谁也无法证实的说法,因为就算真有其事,曾经其事的人都已死了,而死人是无法告诉别人任何事的。

那人瞪大了的眼睛,突然之间,开始迅速转动,转动得如此快速,是不是他一生经历都出现了?眼珠的一次转动,就代表了他生命中的一个片段?或许,他曾深爱过一个俏媚动人的姑娘而她却不爱他,或许,一个俏媚动人的姑娘曾深爱过他而他却不爱她;又或许,两人互相深爱过?

又或者,他积聚了不少金块,已准备离开这满是金块的金沙江,回到他来的地方,用他­性­命博取来的金块,过安静的日子?

(不,不,这个可能不大,没有人肯离开这里的,这里有拾不完的金块,谁会离开一个有拾不完的金块的地方?金块更不会嫌多的,绝不会嫌多,最好多得在眼前堆成一座金山,不,一座不够,最好是十座,百座,千座,万座……为了能拥有越来越多的黄金,做什么都是值得的,离开?笑话!)

真是笑话,看,那人的口角,居然牵起了一个笑容。

他在笑什么呢?在这样的情形之下,还有什么可笑的呢?他的笑容之中,甚至还带有嘲弄的神­色­,他在嘲弄什么人?是他自己?金块再多,也用不上了,是为了这个在嘲弄自己?

他最后的思想,很可惜,并没有能维持那么久,那两个人陡然抽刀后退,同时起脚,踢在他的身上,把他的身子踢得直飞了起来,仆跌进了江水之中。天上神明共鉴,他的情形算是不坏了,他的身体算是最完整的了,在他的身子跌进江水之前,他的断臂,也飞了起来,在他的身体上碰撞了一下,像是再想长回他的身上一样,然后才一起堕进了江中。

虽然他是最后生存的三个人之一,可是奔腾的江水,并没有给他什么特别的优待,一样在一瞬之间,就把他卷得消失不见了。

在这最后的一刹那,如果他还在思想的话,他在想些什么,自然也是永恒的秘密了。

石台上,只剩下了两个人,两个人各自退到了石台的一角。

大厮杀已经接近尾声了,或者说,大厮杀已经结束了,因为再接下来,必然是单对单的决斗。wωw奇Qìsuu書còm网

两个人的动作一致,一手仍紧握著刀,一手在脸上抹拭著,把脸上的血污和汗水抹去了一些──没有法子沫得乾净,因为他们的手上全是血污,身上的衣服,也早被鲜血浸透。

月­色­更诡异幽寒,这两个人,一个年轻得叫人吃惊,虽然他的身形,看来是如此壮硕高大,可是那张脸,年轻得还有稚气,这时,是稚气和杀气的结合。这是多么奇怪的一种结合,可是却又出奇的调和,并不使人觉得怪异,只使人觉得惊讶──在这样的结合上,很容易就可以看出人类的本­性­来,根本不必有什么复杂的解说和说明。

而另一个人,是饱历风霜的,有著比月­色­还要清冷的神情和比岩石还要无情的眼神,在他的脸上,找不出半丝的纯真,他用他的神态,直接他说明了人应该怎么生活:不是你死,就是我活。

他们两人都凝立著不动,隔著那一大滩凝血,凝血的表面十分平滑,甚至能把斜挂在天际的半月,清晰地反映出来。

刚才血­肉­横飞的大厮杀已经过去,可是如今静止的场面,却更令人喘不过气来。

胖老者的声音打破了静寂,他的声音全然是例行公事,不带任何感情的:“报所属帮会。”

那年轻的一个先开口,可是他张开口,却一点声音也发不出来,年长的一个后开口,先发声,声音低沉,两个字自他的喉际运气吐声,再加上胸膛的共鸣,虽然低沉,却有著绵绵不绝的气势:“外帮。”

这时,那年轻的一个,才发出了嘶哑之极的声音:“哥老会。”

胖老者和瘦老者同时转向一组三个人,胖老者道:“鹰煞帮已没有人剩下,那段江流,是没有鹰煞帮的份了。”

那三个人一声不出,转身便走,步履十分矫捷快速,转眼之间,已没入黑暗之中。

那瘦老者再度扬起手中那个手指一挥上去就会发出怪异声响的东西来。

四、第二次“暂停”

我又叫了起来“停──”

实际上,只是我一张开口,声音才一吐出之时,银幕上的景象就已消失,按掣的自然是白素,她不可能是听到了我的叫声才行动的。

人脑对于外来的反应,授受极快,但自大脑中枢下达行动的命令到达需要行动的身体部分,却需要一定的时间。反应再快的人,在听到了命令之后,再由手指去完成指令,至少也要二十分之一秒。

所以,显然白素是和我同时想到要再来一次“暂停”,她的行动和我的叫喊,是同时发生。

我和她都不出声,都大口大口吸著气。

过了一会,我才道:“我要暂时停一下,是为了可以喘几口气。”

白素道:“我也是。”

我的呼吸已不再那么急促:“这……这片子,简直是儿童不宜到了极点。”

白素很少用那么强烈的语气说话:“这片子的导演,简直……简直……”

在“简直”之下,自然不会是什么赞扬溢美之词,但白素一直温雅过人,不是很善于运用这一类的名词,所以变得说不下去。

我则不然,立时接了上去:“简直是心理变态之极的血腥狂魔。”

白素吁了一口气:“那也不至于这么严重,只是……实在太过分了一些。”

我苦笑了一下:“可是,也真能震人心弦。”

白素道:“是啊,看得人气也喘不过来。”

我过去斟了两杯酒,递给了白素一杯,我则喝了大大的一口:“哥老会,外帮,鹰煞帮,看来你说对了,是在争夺一段有金块的江流,那个哥老会的刀手,年纪轻得不像话,看起来,像是只有十五、六岁。”

白素道:“当然不止十五、六岁了,导演为什么选他?”

我摇头:“那怎么知道,我平时很少看电影,这年轻的演员叫什么名字?演技真好,稚气和杀气,竟然在他的表情上,有那么怪异的结合。”

白素道:“我也很少看电影,不过问问就可以知道,小宝或许就知道。”

我大摇其手:“这种片子,怎么能给小宝看。”

白素笑了一下:“你不是一向观念开放的?什么时候也变得保守了?”

我立时道:“在看了这样血腥的大厮杀之后。”

白素沉吟著:“是谁送这盒录影带来的?要我们看的目的是什么?”

我道:“是啊,我又不写影评──这片子,看来是超级大制作,打听一下,不会是难事,托小郭好了。”

白素笑了起来:“这样的小事去麻烦郭大侦探?”

我道:“他不会亲自出马,自然有他手下的虾兵蟹将,去为他跑腿。”

白素忽然叹了一声:“刚才看到的那两个老者,好像是这场厮杀的公证人。”

我苦笑了一下:“这样的残杀,还亏你用了‘公证人’这样的名词。”

白素的神情有点无可奈何:“帮会中的残杀,一直在发生著,上万人的大场面也有,这只不过是小场面,只是被拍得特别逼真……帮会与帮会之间,争码头、争地盘,争的无非是一个‘利’字”

我Сhā了一句口:“岂止帮会之间的争夺而已,人类的一切行为,都是环绕著一个‘利’字在进行的,‘上下交征利’是人­性­的正常表现,‘仁义而已’是不正常的。”

白素笑了起来:“我是想说,厮杀尽管血­肉­横飞,但也有一定的守则的,你没见那三个人一声不出离开?他们派出来的刀手失败了,他们就得退出,而且,也不能胡乱捣乱,不然,就会受到制裁,这两个老者的身分,一定相当高。”

我“嗯”地一声:“争夺一段江流,帮会的头子,悠然观战,刀手在石台上拼命,这”

我讲了一半,陡然想起白老大曾身为七帮八会的大龙头,是典型的“帮会头子”,下面一些非议的话,自然也不便说出口了。

白素瞪了我一眼,侧著头:“这场大厮杀,看来只是片子的开始,剩下的两个,不知哪一个是主角,主角是一定胜利的。”

我一挥手:“当然是年轻的那个,谁会用一个三十来岁的当主角?”

白素抿著嘴:“真有点不想看下去,可是片子又拍得那么好,一个镜头,可以给人无穷的联想,你有没有注意到,在凝结了的血上面,居然有月亮的反影。”

我不由自主打了一个寒噤:“是啊,反影出来的月­色­,是如此可怕,像是整个月球表面都满是鲜血,随时会洒向地球一样。”

白素吸了一口气,又叹了一声。从一开始起,她的态度就有著异样的认真,这时,似乎又进了一步。我喝乾了杯中的酒:“轻松一点,我们只不过是在看一部片子,一部拍得极好的片子。”

白素勉强笑了一下,又深深吸一口气,看她的样子,像是要充分地作好心理准备,以迎接等一会来自银幕上的那股巨大的冲击力一样,她这种神情,有点好笑。可是我却笑不出来,因为我自己同样也在深深吸气,在作好心理准备,谁知道那个“心理变态嗜血大狂魔”的导演,又会再弄出什么样令人震撼而吃不消的场面来。

我们互望了一眼,我道:“好,决斗场面开始了。”

白素咕浓了一下:“奇怪,刚才两个人,只报所属帮会,不报他们的名字。”

我道:“名字?他们的名字有什么意义?他们虽然是人,可是实际上和他们手中的刀子,没有分别,他们是所属帮会的刀子。”

白素仍然不去开启按钮,虽然她已伸出了手去,可是有点犹豫不决:“你不觉得,仅存的两个人,面目之间,颇有相似之处?”

我先是一愣,随即明白了白素的意思,哈哈大笑了起来:“我是编剧,一定不会用那么老套的情节:父子或是兄弟,投入了不同的帮会,命运安排他们互相要残杀──”我用力一挥手:wrshǚ.сōm“这样的情节,太残旧了,这个导演既然能拍出这样的场面来,就不会采用这种陈旧的情节。”

白素低声反对:“陈旧的情节,正是人类生活的常见部份。”

我应声道:“对,他们是两兄弟,弟弟在决斗中不得已杀了哥哥,哥哥有年轻的妻子,又有幼儿,弟弟感到内疚,尽力照顾嫂嫂和侄儿,不意年轻的寡嫂爱上了弟弟,侄儿长大了,又投了相反的阵营,杀了叔叔,言情文艺伦理武侠大悲剧。”

我说著,哈哈大笑了起来,白素仍然十分冷静:“一点也不够复杂,实际上,人类的生活,比你刚才编的故事复杂多了。”

我摊了摊手:“何必争下去?只要看下去,就知道怎样了。”

白素默默地点了点头,伸手按下了掣钮。

五、决斗

石台上的两个人,如同石像一样地站著,仿佛他们本来就是石头的突出部分,亘古以来,就固定在石头之上一样。

他们两人的面目,其实并不相同,年轻的一个有著弯度相当大的眉毛,这使他整个脸,看起来显得佻皮,而年长的一个,眉准高耸,使他看来忧郁。

令人觉得他们相似的原因是,他们的神情是完全一致的:盯著对方,紧抿著嘴,在刚才的大厮杀中,他们一定已经交过手,这时是不是在揣摸对方的弱点,好作进攻的准备?还是感到自己没有胜过对方的希望,而又没有法子奔逃?──别讥笑临阵逃脱的人!在明知没有胜利的可能时,逃走并不是悲剧,连逃都无法逃,这才是真正的悲剧。

石台上一切全是凝止的,积血凝止了,人凝止不动,半扬起来的利刃凝止不动。只有刃口上的光亮,在作出闪动,幽秘而不怀好意。

瘦老者手指挥出,那种像是可以把人撕裂的声响,再次传出,悠悠不绝。

这一次,决斗的号令发出之后,决斗的两个人,没有立即行动,仍然凝立著。

这好像很有一点哲学上的道理:如果不动,就算有缺点,也不容易暴露,一动,缺点掩饰得再周密,也总有暴露的时候。

听说过“呆若木­鸡­”的故事吗?这句成语不知从什么时候开始起被误用,它原来的意思是,最好的斗­鸡­,训练成功时,像木头刻出来的­鸡­一样,上场之后,一动都不动,别的斗­鸡­再凶狠,见了它也只好望风辟易。

由石台上的这两人,这时就是那样,纹风不动,甚至连眼睛都不垂下,可是渐渐地,可以看出,他们两人的眼神之中,现出了杀机。

杀机本来是深藏不露的,这时,渐渐现了出来,而且越来越浓了。

石台边上的观战者,视线也一直停留在石台上,奇怪的是,他们的视线,一致望向石台的中间部分。两人个分别站在石台的一角,中心部份是没有人的。

当然他们都不是第一次旁观决斗了,所以他们才不盯著那两个人,而只是盯著石台的中间部份,他们知道,一方动,另一方必然跟著动,双方会迅速地在石台中间会合,然后,决定­性­的攻击,就会在那里发生。

没有人知道这一击会在什么时候发生,所以他们必然把目光一直停在那里。如果不是那样,目光跟著移动的人移动,那将追不上两个人移动的速度了。

在两人眼神中的杀机逐渐增浓之际,虽然一切全是凝止的,可是连空气也像是绷紧了的细弦一样,只要有一点轻微的力量,弦就会断。

年长的那个,眼神之中的忧郁,被一股­阴­森的、可怕的、闪烁的杀意所替代,杀意在充满了他身体的每一个细胞之后,自他的双眼之中,满溢了出来,他再也无法等待了。

就在这时候,胖瘦两个老者,迅速互望了一眼。石台上的两个人虽然还没有开始行动,但是他们已经判定了生死胜负。

杀机先满溢者死。

因为他已经不能再控制自己:在这种生死一线的决斗之中,不能控制自己的人,自然必败无疑。

陡然间,闷雷也似的一声巨响,震破了寂静,呼喝声才发,年长的一个身形闪动,渐向前,年轻的一个几乎在同时,也迎向他的对手。

两个人的行动,都是如此之快,当他们疾冲向前之时,由于人类眼睛的视网膜,可以把看到的景象,滞留十五分之一秒的缘故,所以两个人在冲向前的时候,身子带起了一片叠影,分不清何者是虚,何者是实。

两人迅速接近,年长的一刀先劈,刀刃划过空气时,发出了尖厉的啸声,他自然是望准了对手,才先发制人,劈出那一刀的,可是他这一刀却劈空了,刀光长长地,有一霎间停留在黑暗之中。

他的对手行动太快了,他以为对准了对手,实际上,一刀劈出时,他劈向的却是一个虚影,眼睛视网膜所形成的错觉,使他一刀劈空。

他当然知道再也没有劈第二刀的机会了,他唯一的机会,是继续维持极高的速度向前冲,希望可以避得开对手的一刀。

在那一霎间,由于他进发著全身的气力向前冲,上身俯向前,面上肌­肉­的每一股纤维,都在剧烈地跳动,像是会散落下来,使他的整个头部,变成一具骷髅一样。

从他的年纪来看,他作为“金子来”,自然是经验十分老到的了,他的一生之中,不知道曾经历过多少次的残杀,被他手中的利刃砍开的人体,也不知道有多少。在经历过了那么多次的厮杀之后,他依然活著,自然有他的独到之处。

所以,他这时的行动是对的。他的对手,出刀再快,如果是攻向他的头,削向他的颈,砍向他的背,甚至于劈向他的腰,都将落空,因为他的上半身,由于迸发了全身力量的迅速前俯,已经脱离了对方的攻击范围。

他的这个行动如果成功了,那就可以把他刚才所犯的错误,弥补过来。

可是,犯了错误之后而可以弥补的机会,实在是极微极微的。错误是已经发生了的事,一定将永远地留在那里,就算有能力倒转时空,到了一定的时间,错误还是会出现,没有任何力量可以把已发生过的事抹掉的。

所以,最好别犯错──一失足成千古恨!

年长的“金子来”,已经做了他思想和体能所做到的巅峰了,可是他的对手,一刀横劈,却劈向他的小腿。

闪电似的一刀。

他的上半身,比闪电还快地脱离了攻击的范围,可是地心吸力却使他的双脚,比闪电略慢一点离开。

刀风倏然,利刃划破了皮肤(表皮的角质层、透明层、颗粒层和生发层,真皮的结缔组织和脂肪层),利刃切开了肌­肉­(平滑肌、骨骼肌、肌膜、肌纤维),利刃割断了神经和血管,利刃削断了骨骼(骨膜、骨密质、骨松质、骨髓膜)。

于是,他的右小腿,在膝盖以下约一掌处,断了下来。然而那一刀的余势未尽,一切经过,又在他的左小腿的同样部位上,重演了一次,重演的结果十分正常,他的左小腿,也离开了他的身体。

人体的结构何等复杂,但这时,刖去了双足的过程,又何等简单。

年轻的那个一刀削出之后,身形立即凝止不动,不必再发出第二击了,他半垂著头,汗水和著他脸上的血污,在大滴大滴落下来。

双腿被刖断的那个,身子还在向前仆出去,仆出了相当远,才重重跌在石台上,这仆向前的势子,是他刚才动用了全身­精­力蓄起来的,并不因为他双腿离开了身体而减弱,使得他看起来方如同飞窜出去一样,而在他的断腿处,则喷出两股又粗又急的血泉。

刚才,他的利刃,使别人流血,现在,别人的利刃,使他流血。

他的那一双断腿,仍然停在原来的位置上。物体各部分所受重力的合力作用点──重心,未曾离开物体底部的面积之外,物体是不会跌倒的。所以,他的一双断腿,仍然直立著,奇诡而固执地直立著,血在溢出来,看起来像是满溢了的两大杯血红­色­的酒一样。

在那一刹间,是完全寂静的,然后,是一组三个旁观者,发出了一下欢呼声,另一组三个人,一声不出,转身疾走开去的脚步声。

再然后,是那断了双腿的人,一个翻身,转过身来,非但转过身,而且坐起身来,双眼盯著自己的断腿处,现出一种古怪之极的神­色­,手指松开,握著的利刀,跌进了积血之中,慢慢陷进去,他竭力弯著腰,双手在原来该长著小腿的地方摸著,甚到于一直摸到了原来长著脚的地方,但,他当然什么也摸不到。

接著,他眼光抬了起来,看到了自己那一双仍然直立著的小腿,彷彿直到这时候,他才明白发生了什么事。(奇*书*网.整*理*提*供)

于是,他陡然叫了起来:“救我!救我!我不要死,我不要死,救我,我有很多金块,谁救我我就给谁,我不要死,我要离开这鬼地方,我要活著离开。”

他的叫声,简直是嗥叫,凄厉绝伦,就算打开十八层地狱,把所有的恶鬼全放出来(像当年目莲为了拯救母亲所做的那样),所发出的号叫声,也不会有那么刺耳难听,不会有那样像是有无数条无形的毒蛇,钻进入身体的每一个毛孔之中。

然而,他的呼叫声,没有引起任何人的反应,他所属的“外帮”的三个头子,在他仆跌之后的第一时间已经离去──断了双腿的“金子来”,比喝乾了酒的空瓶子更没有用。

胖瘦两老者,也各自走了开去,那个年轻的胜利者,脸上的汗珠在飒飒的清风之下,渐渐减少,他十分缓慢地站了起来,跳下了石台,在哥老会的三个头子的簇拥之下,一样迅速离去。

他还在叫著,不但叫,而且向前爬著,爬到了他那一双断脚之前,陡然又发出了一下撕心裂肺的嚎叫声,把他那一双断腿,紧紧抱在怀中。

只可惜,“断肢再植”这四个字,在他的那个时代,连想都未必有人想到过。

他抬起头来,月­色­清冷而没有反应,江水奔流而没有变化,岩石屹立而无动于衷。

他是失败者,决斗中的失败者,除了死亡之外,他还能祈求什么?

然后,怪镜头出现了。

在叙述出现的怪事之前,先说明一下。

六、怪镜头

一直到决斗结束,受伤的那个,抱著他的断腿,向天嚎叫为止,所看到的一切,就电影文法而言,实在是无懈可击的。一切的发展,全是那么紧凑,镜头的运用,简直到了炉火纯青的地步。特写也好,中镜也好,都恰到好处,所以,才能形成如此慑人心魄的震撼力,使得我和白素在看的时候,曾两度不得不停止下来,喘一口气。

可是这时,所看到的情形,却怪异之极──所看到的情形,其实一点也不怪,只不过是绝不应该出现的一种情形却出现了。

随便举一个例子来说,西瓜,一点也不怪,寻常之极,但是一只西瓜,如果出现在正在向大法官宣誓就职的美国的总统的头上,自然怪异之极了。

这时,首先是镜头的角度,出现了不寻常的变化,像是摄影机的支架,忽然缩短,短到了几乎贴地的程度。

接著,镜头一转,对准了黑暗的江滩,自此之后,就不再移动,而只有断腿者的嚎叫声。

江滩上什么也没有,能看到的,只是鹅卵石,和卷上来的江水。导演运用了这样的镜头,想表现什么呢?表现生命的消失吗?是为了让观众在刚才的震撼之下,松一口气吗?是一种新鲜的中场休息的手法?

当这个静止不动的镜头,持续了二十秒钟以上之际,我和白素都开始觉得怪异,我首先道:“怎么一回事,一个天才导演,忽然之间成了白痴?”

白素则提出了另一个问题:“刚才那断腿的经过……拍得太真实了!”

我随口应道:“电影的特技,可以令任何假的情形,看来如同真的一样。”

白素没有什么表示,但她立时又道:“断口处的肌­肉­收缩,以致皮肤都倒卷了起来,连这样的细节都如此有真实感。”

我道:“是啊,刚才的一切,真是拍得好,可是现在这样,算是什么玩竟?静止不动的画面加上嚎叫声,观众可以忍受多久?”

我这句话才出口,嚎叫声陡然停止,变成了十分浓重的呼吸声,我道:“嗯,电影新手法。”镜头仍然未变,却听到了那断腿者浓重胶东口音:“你们是谁?你们──”

接著,是布被撕开的声音,还有一些难以辨别的声音,例如踏在积血上的脚步声,就十分难以辨得出,断腿者还在问:“你们是谁?”

看到的仍然是江滩,可以想像的是,在石台上,一定出现了一个以上的人,出现的是什么人?在做什么事?导演为什么不让人看到,如果说这种是制造悬疑气氛的新手法,那么,最可能发生的效果,多半是观众忍无可忍,中途离场而去。

镜头还是没有动,断腿者在喘气:“你们是谁?为什么……要救我……我可以把金块全给你们,我有许多金块,给你们……我还能活么?”

哦,原来来的人,是来救他的,刚才听到的撕布声,可能是撕裂了什么衣服,用来作包扎伤口之用的。但断腿的伤口如此之甚,怎能那么容易止得住血?要有效地止血,最好的办法,自然是在腿弯处施用“紧扎法”,把血管在腿弯处紧扎起来。

但是这样子,又会使腿弯以下的残腿得不到血液的供应而组织坏死,将来还要再进行一次切割的手术──齐膝把坏死部份切除。

而刚才,伤者的失血极多,他在这种情形之下,还可以支持下去,自然是他的体能过人之处,但是他自己对自己能不能活,还是没有把握,所以才在问他是不是能活下去。

那一个似正在救他的人,却一直没有出声,可恶的镜头,居然就这样摆著,一动不动。

断腿者的喘息声,含含糊糊的讲话声持续著,自然是感激不尽的说话,他居然能在这样的情形之下,保持清醒而不昏过去,我认为十分不通,道:“人对痛楚的忍受是有极限,超过了这个极限就会昏过去,这个人在这种情形下,应该昏过去了,导演在这里,脱离了真实。”

白素却道:“在真实的生活之中,人忍受痛楚的程度,也各有不同。”

我哼了一声:“对,关云长刮骨疗毒,还谈笑自如哩,艺术的夸张,倒也可以允许,不过不能视为真实。”

白素忽然又道:“那个断腿人,是怎么化装的?他的一双小腿,不是齐膝断去,如果是那样的话,可以把小腿屈起来,藏在大腿之后,可是……像他那种情形,是如何处理的呢?”

我回想著刚才的情形,挥了一下手:“真绝,一定是找了一个真正的一双小腿断去的人来演这个角­色­的。”

白素“嗯”地一声:“可能之一。”

我叫了起来:“什么可能之一?可能之二是什么?是真的当场把那人的一双小腿砍下来?”

白素没有出声,这时,虽然镜头还没有变,可是又有声音发出来,所以我也就不说什么。仍然是断腿者那一口胶东话:“谢谢你们,谢谢,你们……究竟是什么人?”

他的问题,仍然没有得到回答,看来那出现的一个以上的人,是立定心意,不肯出声的了。

接下来,又是喘息声,我忍不住站了起来:“能不能快速前卷,谁耐烦看这种白痴处理法。”

白素道:“我看快完了,紧扎伤口,也差不多是这样的时间。”

我正想说什么,果然,谢天谢地,总算有了变化,江滩不见了,忽然是夜空,但一下子,又回到了石台上,是断腿者的近镜,腿弯处有布条紧扎著,赫然就是紧扎止血法,在断口处也包上了布,布原来是什么颜­色­已经完全无关重要,因为已叫血浸透了。

他的脸上,是可怕的一条一条的赭红­色­的条纹,那是汗水流下,刷淡了血污形成的结果。

他手撑著石台,伏著,可是却昂起了头,向上望著,一脸的感激之­色­,但是神情之中,却又有著一种异常的诧异,那些替他包扎伤口,救了他的人,却始终没有出现。

他脸上的那种诧异表情,越来越甚。照说,一个人在重伤之后,不知能不能逃生,在如今这样的情形下,是绝不应该现出这种奇讶的神情来的,可是他居然就现出了这种神情来。

他一直向上望著,救他的人虽然未曾出现,但可想而知,他一定是望著他们。然后,他忽然喘著气,伸手。颤抖著,向他望著的方向,指了一指,道:“那是什么?你手里拿著的是什么?为什么把它对著我?”

人家才救了他,可是他这时,却大有责问之意,而在积血上,这时却出现了脚印,脚印是倒退的,看得出是两个人的脚印,一双较大,一双较小。

那些脚印在出现之后,又迅速消失,而那个断腿人,看起来也渐渐变远了一些。

接著,断腿人的神情,更是诧异,一连问了好几次“你们是谁”,才低下头去,喘著气,神情像是在思索著。在经历了那么巨大的创伤之后,当他在思索之际,居然神­色­­阴­沉,由此可知他平时为人,一定是老谋深算,­阴­森无比的了。

他想了一想,又慢慢抬起头来,扬起的手也放了下来,支持著身子。

他伏著的地方,正是石台的中间部分,那里的积血相当深,他的双手按著,凝胶状的血,没过他的手腕。

他用一种十分诚恳的声音道:“你们过来点,我好把我藏金块的地方,告诉你们。”

可是,看到的是由近镜变成了中镜,如果那代表主观镜头的话,那么,是救他的人,正在倒退著离开他。

他忽然又叫了起来:“你们过来啊,我有很多金块,藏在”

他讲到这里时,声音变低,有点含糊不清。

我“哼”地一声:“这家伙不怀好意。”

白素道:“是,他那柄刀,在积血下面,这时他一定握住了刀。”

我道:“人很难抵抗黄金的诱惑,救了他的那两个人,以为他会感恩图报,会走向他……他伤得那么重,还能杀人?”

白素摇了摇头:“他心里准备杀人,就等于是杀人了。”

我知道白素的意思是说,不管这家伙是不是有能力杀人,只要他有杀人的意念,如果有一种裁判力量,可以判决他的罪行的话,那么,他的罪行,就应该和真正杀了人一样。

试看看刚才的情形,他的同伴,他的敌人,人人都把他当成尸体一样,离开了他。而这时,在得到救援,刚有了一线生机之际,他却又倒转过来,想去杀救他的人了。

我吸了一口气:“看下去,或许我们冤枉了他,人­性­不致于……那么坏吧。”

白素的声音有点紧张:“要看那两个人能不能抵抗他发出的黄金诱惑了。”

在我们讨论的时候,断腿的人继续用听来极急切的语调,形容著他是如何感激,他有多少金块。“最重的一块,足有三斤三两,是整个金沙江上找到过的有数的大金块,因为他的身分特殊,我是‘外帮’之中最好的‘金子来’,所以才能拥有这样大的金块。”

他又在说,请救他的人“带了金子,带了他一起离开,金子三个人平分”。

他又说了一句话,倒很有助于了解始终未曾露面的救了他的人的身分:“那些金子,够你们小俩口儿一生吃用的了。”

“小俩口儿”,那么,救他的人,一定是一男一女,而且年纪很轻,一定也有一点亲热的动作的了。

他的话讲得那么动听,我不禁有点不想看下去的感觉,因为那一双青年男女,要是相信了他的话,那下场可能就极其悲惨。

可是,却出乎我们的意料之外,那一双青年,显然并不受诱惑,因为他们并没有走近那断腿者,反倒看来像是越退越远,因为看来,断腿者由中镜,变成远镜了。

断腿者失去了耐­性­,突然十分凄厉地叫了起来:“你们过来!我有金子!人人都要金子的,我可以给你们金子,过来!过来!”

他叫得声嘶力竭,可是听到他叫喊的人,显然无动于衷,他在急速地喘了一会气之后,又嚎叫了起来:“你们不是人!不是人!”

他一面叫,一面扬起沉在积血中的手来,果然,他早已握刀在手,一扬起手来,利刃带起血团,寒光闪闪,在月­色­下挥舞著,他的神情看来可怕之极,如果他不是断了双腿,这时一定会飞扑上去杀人。而这时,他却不能。

这时,他是不能杀人,不是不想杀人。

对于一个一生之中,只有杀人意念的人来说,要他悔改,是不可能的事。这可以是一个公式,可以用任何字眼来替代“杀人”,例如说:对于一个一生之中,只会争权的人来说,要他悔改,是不可能的事……

或许,只有在濒临死亡之前的一刹那,才会有一丝悔意,然而,一当有了一线生机,原来的意念,立时又会掩盖一切。

当他手中的长刃挥动了一会之后,镜头已离开了他,转向江滩边上的一大丛芦苇,这时可能是深秋时分,洁白的芦花,在微微摇曳,看来轻柔怡人,和刚才的血腥大厮杀,成了一个强烈的对比。

接著,银幕上黑暗了一下,再有影像可看时,却是密密层层的窝棚之内的景象,是窝棚与窝棚之间狭窄的通道,有铜锣声“当当当”地传过来,原来是漆黑的各个窝棚之中,陆续有亮光透了出来,一闪一闪的昏黄|­色­的亮光,透过窝棚的隙缝和棉纸糊著的窗口传出来,看来朦胧不清,跳动不停,犹如一朵一朵不知从何处冒出来的幽冥之火。

我松了一口气──这时看到的情形,是可以令人松一口气的:“我知道了,救了那个刀手的一双青年男女,才是主角,导演为了保持他们的神秘­性­,所以故意不让他们露面。”

白素没有说什么,想了一想,突然按下了“快速回卷”钮,银幕上一片混乱,不论是人是物,在快速回转之中,都变成一片混沌:正邪不分,善恶难辨,生死交杂,强弱一气的混沌。

我向白素望去,看到她的神­色­相当认真,我知道她是想把某些片段再看一遍,可是却不知道她的用意何在。

白素一直把录影带回卷到了那断腿者伤口被包扎好之后出现的第一个镜头,然后停在那里。

她并没有望向我,只是道:“你看,这个人,是真的断了小腿的。”

银幕上的那个断腿者,看得相当清楚,确然是真的断了小腿的,再高明的特技处理,也无法把人的一双小腿隐藏起来而如此不露马脚。

我道:“是啊,我早就说过,为了这个角­色­,专门找了一个断腿人来。也更有可能,是由于有一个现成的断腿人,触发了导演的灵感,所以才创造了这样的一个角­色­。”

白素接受了我第二个假设:“可是你再看。”

她让录影带继续放映,一切又重复了一遍,然后她又停止,停在应该是那“小俩口”在离开,在积血上留下脚印那里。

我仍然不知道她想发现什么,她道:“两个人,救了人之后,准备离开,可是,为什么倒退著离开?”

从脚印上看来,很容易分辨得出,是两个人倒退著在离开的。

我摊了摊手:“这有什么关系?”

白素继续放录影带:“那人在问:你手里拿的是什么东西?为什么对著我?”

我有点想笑:“那怎样?”

白素向我望去:“发挥一下你的想像力,‘手里拿的’是什么?”

我愣了一愣:“可以是任何东西。”

白素摇头:“不,是那个断腿人没有见过的一样东西。”

我笑了一下:“那也几乎可以是任何东西了。”

白素侧著头,我忍不住道:“你究竟想找出什么来?”

白素有点惘然:“我也不知道,可是这一组镜头,从一直对著江滩开始,显得很怪,是不是?”

我同意:“不但怪极了,而且,风格一点也不统一,可能换了导演的原因。”

白素又想了一会,欲语又止,神情十分疑惑,显然她是想到了什么,但是却又说不上来。我有点心急:“看看下面的发展怎样。”

白素再接下了掣钮。

七、逃亡(上)

窝棚之间的通道极狭窄,这时,已经有人从窝棚中走了出来,铜锣不急不徐地传来。不知从什么时候开始,铜锣在中国就成了讯息传递的工具,而且不论在什么地区,都有一套相同的讯息传递的方法,类似印地安人的“鼓语”。不急不徐的铜锣声,代表著召集。急聚而凌乱的,那是紧急事故的发生,许多铜锣一起敲,是有了大喜事等等,凡是熟悉中国农村生活的人,自然而然可以接受铜锣声所传递的讯息。

自窝棚中出来的人,自然都是听到了召集的讯息而出来的。

天­色­十分黑暗,狭窄的通道之中,连星月的微光都被掩遮住,看来格外­阴­暗,所以出来的人,看起来也只是许多晃动著的人影。

摹地,有一小队人,提著火把,为首的一个敲著锣,吆喝著:“我们的‘金子来’打赢了,快到江滩去集合,整段江,全是金块,等著我们。”

这一小队人,约有七八个人,全是一­色­的劲装,看来神情十分威武,一手执著火把,在他们扬起的手臂上,扣著雪亮的短刀,腰带之上,人人都有两个连著铁链的铁圈,在他们过去时,黑暗之中,鬼魅一样的人影,一起闪开让路。

这一队人,在金沙江边,是特殊人物之一,像这里,聚集了三万多人,自然有人统领,统领的最高层,哥老会派下来的一个龙头,和遍布四川全省的哥老会的组织一样,下设十二堂,每一堂都有一个掌舵,掌舵的下面,又有一层一层的组织。

而这些组织,掌舵的权力,龙头的至高无上的地位,就由这些刀手来维持。

这是人类的一种传统的统领方式:武力作为统领的保证,制订了一套规矩,由武力来保证这些规矩的实行,要是有什么人,觉得自己的脑袋比雪亮的钢刀来得硬,大可以去碰一碰试试。

只不过,在人类的历史上,还没有脑袋碰赢过钢刀的例子,要碰赢钢刀,唯有更利的钢刀。一次一次下来,人类的文明,遂得以进步,从石块到铁器,从铁器到火器,乃至今日的火箭大炮核弹,花样翻新,科学进步,可是原则却一直存在,没有变过。

每一个堂,像这样的刀队,有十队左右,他们的任务,是维持秩序,执行规矩,还有非常重要的一项,是防止逃亡。

逃亡的,自然不会是龙头堂主,而是淘金的苦工。

苦工不是自己愿意来的吗?江滩上,湍急的江水之下,有著无数金块,那么多吸引人,把成千上万的人,从千百里外,吸引到这里来,人人都以为在这里捱苦,只是十分短暂的时光,一年半截之后,就可以带著整袋的金块,离开这里,告别苦难,回家乡买田置屋,娶妻生子,生活从此改观。

一到这里之后,他们就发现,生活的确改观了,但是绝不是照他们自己的意愿改观,而是另一些人的意愿,那些人订下的规矩,突然之间,以无可抗拒的力量,套向他们的身上,开始的时候,自乡间来到的、淳朴的、头脑简单的农民,根本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只知道一切全像是一场幻梦一样,彻底地迷失了。

人是有弱点的,在极度的迷失之中,除了默默承受之外,少会有别的反应。但逐渐地,当环境熟悉了,在极度的慌乱过去之后,慢慢定下神来,总有一些人会开始想想,觉得这样下去,一辈子也不能有出头的日子,于是自然而然,就会有人逃亡。

刀队的重要任务之一,就是阻止逃亡,尤其是偷带著金块的逃亡。

淘金工的劳力,使金块得以从几万年之前就躺著的江底,进入库房。所以掏金苦工也等于是金块,等于是财富。在风闻随处有金块可拾的乡间,贫苦的农民,多半还是将信将疑的,而且,要农民离乡背井,非得叫他们下最大的决心不可,绝不是容易的事。

于是,为了招募淘金的苦工,就有一队一队的人,到各处乡间去游说宣传。

宣传,也是古已有之的,白的说成黑的,方的说成圆的,无变成有,苦变成乐──谎言说上一千遍,就变成了真理,头脑简单,生活苦困的乡下人,怎经得起这样的引诱?而且,许下的条件,听来就令人怦然心动:

动身之后,路上的费用,全有人代支,到了那里,第一个月管吃管住,等找到了金块,自然自己顾自己了,那里有的是大鱼大­肉­,连成都的标致娘们儿,都全到那里去,那里,人人都怀著金块哪。

­干­上一年半载,金块存多了,只怕赶你回来,还不肯回来哩。

那种话,动听得能叫小伙子听得全身发热,三更半夜从梦里乐得醒过来。彷彿身子的左边,堆满了金块,身子的右边,偎依著乡下人做梦也想不到有那么好看的小娇娘。

世世代代,人类受著美丽的谎言的欺骗,甚至同样的谎言,可以反覆使用,依然有效的原因,最主要的是被骗人自己的错误,不肯稍为去探索一下美丽的许诺的背面,隐藏著什么。到了一定的阶段,骗人者甚至可以收手,被骗者会继续自己欺骗自己,在这时,就算有人大声疾呼,揭穿真相,被骗者也不会相信。

因为被骗者已经陷进了他们自己编织成的美梦之中,陶醉憧憬著虚幻的希望和想像之中,在这种情形下,他们根本无法脱出自己编织的罗网。

到金沙江去,那里有金块,有好酒,有鱼有­肉­,有美女,什么都有。

年轻力壮的踊跃向前,年老力衰的还为自己不能入选而伤心。

于是,人群涌进金沙江畔,自然也有成了刀队的成员的,成了“金子来”的,但是大多数,绝大多数,都知道了美丽的许诺后面的真相。

有一点,至少是真实的,那就是:确然有著大量的金块,闪闪生光的黄金。

来到这里的人,第一次在石块之中拾起一块金子来的时候,都会自然而然,发出欢呼声:金子!黄澄澄、重甸甸的金子。金子代表了一切,手指甲大小的一块黄金,代表了十头二十头壮健的水牛,代表了一片田地,代表了一间房子,代表了吹吹打打,花轿抬一个新娘子进门。更多的黄金,自然代表了更多的一切。那一霎间的快乐,简直教人飘然欲仙,连奇寒彻骨的江水,也会变得温暖──江水永远是那么冷,那全是抬头可见的山顶积雪溶化下来的。

快乐对人类来说,实在太吝啬了,就是那么短暂的一霎间。

接下来,他们就发现,不论一天找到多少金块,结果都是一无所有。在家乡可以换一条水牛的金块,在这里,只能换一碗饭,而且,不知自什么时候起,欠下了许多债,债项包括那仅可凄身的窝棚,比乡间的三间青砖大屋还值钱在内。

一辈子也还不清的债,难得有一点金块存了下来,用一个小皮袋放著,紧贴著­肉­藏起来,宁愿睡觉的时候,让坚硬的金块把自己的身体弄得生痛,但这小金块,也还不是自己的。

不能拒绝赌博的引诱的人是三分之一,余下那三分之二中,有一半却拒绝不了软玉温香的引诱,真是大地方来的小娇娘,瞧你一眼就能让你瘫著,当她投怀送抱时,小皮袋中的金块,也就自然而然,由粗糙的大手之中,转到了柔软的小手里,换来的是粗糙的大手,可以恣意地在细皮­嫩­­肉­上搓揉,在销魂蚀魄之中忘掉了自己究竟是为什么到这里来的。

三分之二的一半是三分之一,再余下的那三分之一,别有所好,鸦片成了他们的­精­神食粮。

一切全由各堂控制,上面有龙头掌舵,进来了,出不去,就不必出去了吧,人是有惰­性­的,至多三五年,再­精­壮的小伙子,也会变得走一步喘一喘,那自然是没有用的了,没有用的人,自然下落不明,谁也不会去追究一下他们的下落。

但是,还是有人会逃亡的。

逃亡的人,大部在一开始觉得如果人间有地狱,这里就是(重覆三次)之后开始行动的,他们都偷偷地把较大的金块藏起来,尽管每晚列队收工时,都要经过彻底的全身检查,但当人要藏起一点什么的时候,总有方法可以达到目的的。

等到有了心目中足够的金块之后,就会开始逃亡,崇山峻岭之中,出路总共只有那几条,那几条出路,都有刀队扼守,苍蝇都飞不过去,所以,逃亡者只好拣人迹不到的小路,那种小路,根本无法知道下一步会遇上什么。

有没有人逃出去过,不得而知,捉回来的,倒是经常有,自然要受极严的酷刑。

在持著火把的刀队过去之后,黑暗之中,幢幢人影,又开始向江滩边上移动。或许是由于生命已没有了希望的缘故,在移动著的人群,自始至终,都给人以幽灵的感觉。刚才,在火把光芒照耀下,可以看清几个人的脸,一­色­的神情木然,眼光空洞。

然后,忽然来到了一个窝棚之内。

那窝棚看起来相当宽敞,而且居然有著一张床,床上的被子,看起来居然也柔软。而更令人感到意外的是,在三枝蜡烛的烛火照耀之下,一张桌子上,居然有著一面一尺见方的镜子。

镜子背面的水银,已经剥落了不少,所以在镜面上反映出来的一张脸,看来也有点残缺不全之感。

然而,在镜子中反映出来的,却是一张极其俏丽的脸,即使烛光并不明亮,但是俏脸上那一双明亮的眼睛,也足以补光线之不足。这样一双澄澈明亮的大眼睛,是即使在黑暗之中,也可以感到它们的存在的。可惜的只是,眼神之中,有难以掩饰的疲倦,当眼脸下垂之际,有一种永远也不想再睁开来的意味。

在镜中反映出来的一双手,肌肤莹白,看来也十分动人,这时,这双手中的一只,正捏著一柄小小的镊子,另一只手按在额上,用那柄小镊子,小心地在拔著眉毛,好使本来眉梢略粗的眉目,看来更纤细,那么,在眼波流转之际,也就益增风情。

在这种地方,有一个这样,一望而知,显然不用­干­粗活的女子,又长得这样俏丽,她的身分是什么,自然不问可知了。

就当她在专心一致,修整她的眉毛的时候,忽然传来了一阵轻轻的拍门声,她的这个窝棚,居然有一扇看来相当结实的门。

她转身向门望了一眼,现出犹豫的神­色­,就势用手中的镊子,夹灭了一朵烛火,用一种懒慵慵的声音说话:“走吧,今晚不行。”

门外略静了一静,响起了一个又急促又低沉的声音:“开门,是我。”

她显然对门外的声音十分熟悉,人脑中的听觉神经部分能分辨出各种不同的声音来,而每一个人发出的声音都是不同的。她才修整好的细眉,动人地弯了一下:“进来吧,门没有锁。”

门推开,一个人一闪而入,那是一个相当高大的身形,当他进来的时候,烛火陡然向上扬了一下,他进来的动作十分快,带动了空气的流动,空气的流动形成风,风能使火焰闪动,火焰本身也是一种空气的异常现象。

那人一进来之后,就顺手拿起一根杠子,顶住了门,才转过身来。

那是一个看起来老实木讷的一个汉子,约摸二十三、四岁,这时,在他那张普通之极的脸上,有著一股掩不住的、异样的兴奋。

她再扬了扬眉──她一定知道自己这个动作,相当动人──身子向后略斜,她穿著一件薄薄的棉袄,紧裹在她的身上,使她看来诱人。

他不由自主喘著气,迅速地接近她,她有点习惯地解开了领口的第二颗扣子(第一颗本来就没有扣上),他却作了一个手势,拉开了自己的棉袄,指著腰间所系的一条看来涨鼓鼓的腰带。

她立时现出了十分疑惑的神情来,伸手在腰带上捏了一下,神情更是惊疑。

他把声音压得极低:“一共三十斤,是我三年来,千方百计藏下来的。”

她陡然站了起来,捏熄了另一朵烛火,窝棚之中,立时黑了下来,在黑暗中,她和他对立著,可以看到他们两人胸脯都在起伏著,那自然是由于他们的心情紧张,导致他们呼吸急促的缘故。

她的声音有点发抖:“你想死!”

他立时道:“我不想死,我想带著这些金子,带著你,一起逃走。”

在黑暗之中,这“逃走”两个字,自他的口中吐出来,真有石破天惊的力量,彷彿是宇宙中最大的隐秘,被这两个字戳破了一样。那是绝对禁止,绝不能犯,连想也不能想一下的天条,而居然认他的口中,讲了出来,还有什么比这更令人吃惊的事?

她没有出声,他气咻咻地说著,不觉得自己即将犯禁,会被陷入天罗地网之中:“这时机,我等了好久了。‘金子来’争到了新的江段,龙头召集所有人,宣布这件事,会有一天让大伙歇著……”

他讲到这里,突然住了口,接著又颤声问:“你怎么啦?你不在听我说,你在想什么?”

问别人“你在想什么”,这大抵可算是天地之间,宇宙之中,最最愚蠢的一个问题了。

这是一个永远得不到正确答案的问题,因为人无法真正判断另一个人在想些什么。问这个问题所能得到的答案,也就永远无法判断它是真实的或是虚假的。

她并没有回答,可是呼吸却更加急促,他伸出双手,紧抓住她的手臂,她并没有挣扎,只是微微抬起头来望著他。

在黑暗之中,可以看出她俏丽的脸上,神情镇定,她的年纪并不大,大约是二十出头,可能比他年纪小些,但是成熟程度,显然还在他之上,这时,他的神情慌乱而焦躁,他用力摇晃著她,她像是劲风中的柳枝一样,随著他的摇晃而柔软地前后摆动。

他的气息更急促:“我知道你在想什么,一个‘金字来’得胜归来,你在想……你想被他选中,变作他的女人,你在想这个。”

“金子来”在大厮杀中,生还归来,为本帮本会带来了胜利,那可以使他的地位,提高到空前的地步,得到帮会上下的无限崇敬,如果是争夺江段的大厮杀的胜利者,他可以得到第一天在新江段找到的全部金块,那可能超过一百斤,自然也可能更多,可能不足。

这些金子,是他应得的,因为他在出发之前,明知生还的机会,只是六十分之一,五十九个人的死亡,换来了他的胜利,这又岂是侥幸得来的?

除此之外,自然,他还可以得到女人──自古以来,以男­性­为中心的社会,三样东西,是不可或缺的,就像要植物生长茂盛,必须土壤之中有氮、磷、钾三种元素一样,男­性­要的是:权力、黄金和女人。

他得到女人,是由他自己选择的,在他所属的帮会的势力范围之内所有的女­性­,任凭他选择,不必通过任何过程,只要他伸手一指:这个。

那么,这个女人,就是他的了,彷彿那个女人不是有思想的生物,甚至不是有生命的,从此,就归属于另一个人,这是他的特权。

当然,也有乐意被得胜的“金子来”选中的女人,这时的地,显然就是这样,所以,当他向她提出指责的时候,她把饱满的胸脯挺得十分高:“是,又怎么样?”

他像是突然气馁了,双手垂了下来,喃喃地:“他……会拣中你的……你是那么美丽动人……可是不要跟他,他们……那些‘金子来’,只不过全是杀人的刀,他们和他们手中的刀一样,只会伤人,不会……爱人,跟我……我有足够的金子,只要逃得出去,我们可以好好过日子。”

她的两弯细眉,在他说话时,连续扬了好几次,然后,又紧蹙在一起:“是,只要逃出去,你可知道,如果逃不出去,会怎样?”

他一听,身子忽然像筛糠一样,发起抖来,张大了口,喉际发出一种奇异的“咯咯”声,脸­色­在黑暗中看来,也是一片煞白,像是涂上了一层白垩粉一样。

她的声音却十分快速:“你连想一想也不敢,是不是?别说你逃走教抓回来,就算现在,叫人发现你私藏了那么多金块,金块有多重,就得在你身上砍下同样分量的骨­肉­,刚才你说多少斤?三十斤,砍下你一条腿,也够了?”

他抖得更厉害,她却在继续著,她的声音听来是无情的:“要是你带著三十斤金子逃走,被捉住了,那三十斤金子,倒是你的,永远是你的”

他终于进出了一句话来:“别说了。”

可是她却一伸手,推得他退开了一步:“他们会把三十斤金子溶成汁,从你的口中灌下去,那三十斤金子就永远归你所有了。”

他抖得更剧烈:“也有……逃出去的。”

她发出了嘲弄似的冷笑:“只是没有教抓回来!谁知道是跌死在什么峭壁下了?谁知道是叫什么豹狼嚼吃了?谁知道是冻死了还是叫土匪杀了?”

他忽然不再抖:“这机会我已等了好几年,人人都涌到江滩去,人人心中都生出了一个新的希望,以为新的江段会使他们得到金块,可是我看透了,要趁这个机会逃走,要带你和我一起走。”

她缓慢而坚决地摇著头,他忽然跪了下来,双手紧环著她的双腿,把脸靠向她的小腹,鸣咽著:“你不跟我走……就算我能逃得出去,又有什么意思?难道你愿意在这里一直下去?”

他昂起了头来,双眼之中,充满了深切的期望:“在这里,你觉得你在过的,是人的日子?”

她闭了眼睛,两颗晶莹的泪水,在她颤动的睫毛之中迸了出来,接著,就串成了两串泪珠,她胸脯起伏著:“不用你提醒我过的不是人的日子。”

她倏地睁开眼来,低下头,望著那张也凝望著她的,恳切而又坚决的脸,深深吸著气:“好,走,大不了,是死!”她迸出了这句话之后,忽然笑了起来,笑得十分凄然,他在一听到她的承诺之际,全然不敢相信,虽然这是他一直在恳求的,但也现出了一丝惘然的神情来,有点不信自己的恳求,已得到了承诺。

然而,那只是极短暂的惘然,他立时明白了发生了什么事,他站起来,把她紧拥在怀中,她的反应看来极自然,也拥住了他。

那是她的自然反应:男人抱住她,她一定回抱,表示热情,尽管她的心是冰冷的。

她当然不知道什么叫作“绝对零度”,那是在她这时至少四、五十年之后的事,一九五四年第十届国际计量大会,才确定负摄氏二七三点一六度为绝对零度。可是她知道的是,她的心,比世上任何东西都冷,冷到了没有任何力量可以使之改变的程度。

不论她在外表看来多么热,只有她自己知道,她是冰冷的,是冰中之冰,冷中之冷。

这时,他的哀求,他的热诚,能使她内心的严寒冰冷有所改变吗?当然不能,因为她早已知道,世上没有可以相信的人。

自人的口中吐出来的声音,在几千年的习惯之中,成为谎言,那是最不可靠的一种声音。当听到江水奔流声加急时,可以肯定春汛将开始;当听到狗只吠叫时,可以分辨出它是因为惊觉还是在欢迎主人;甚至,当听到昆虫发出的“沙沙”的呜叫声,也可以知道这种渺小的生物是为了什么才发出声音来。

然而,只有人类的语言,却是全然无可捉摸的,完全不知道这些声音所代表的真正意义。最美丽动听的话,实际上是最恶毒丑陋的­阴­谋的开始。

她用冰冷的心情,发出了急促的呼吸:“要走,别婆妈了。”

他连连点著头:“你有什么要带的,也带著。”

她语音木然:“有什么要带的?到这里,足七年三个月了。留在我枕边的金块,加起来少说也有好几百斤,当然全叫堂口收走了。”

他十分怜惜地紧握了一下她的手,快疾地闪向门口,向门外倾听了一会,门外传过了一阵杂沓的脚步声,当脚步声远去之际,他向她招了招手,打开了门。在他们两人闪出门去的时候,还听到他低声道:“大大方方地走,人人都在外面,先不必怕什么。”

然后,门关上,他们开始了逃亡。

八、根本不存在这部片子

银幕上又出现了一片灰蒙,我向白素望去,她作了一个手势,表示她并没有做过什么。我道:“什么意思?正看到紧张的时候。”

白素道:“录影带并没有放完,可是,看来像录到这里为止了。”

我按下“快速前卷”,可是却一直到完,再也没有画面出现。

我不禁又好气又好笑:“嘿,这真是吊胃口,我承认这是好片子,设法和导演或电影公司联络,我们才看了多少?四分之一左右吧,我要看其余的。”

这一次停止,当然是完全被动的,因为余下来的录影带,只是空白。

我拿起了电话来,打了一个电话给小郭,把情形大略告诉他,问他要多久才查得出来,他的声音之中充满了自信:“三分钟到十分钟。”

我放下了电话,道:“那个女人好像是一个妓汝,那年轻人偷偷藏著金块,约她一起逃亡,只怕不会有好结果,妓汝看透了人生,根本已不相信世上有爱情这回事。”

白素喟叹了一声:“这……部片子真可以说深入生活得很,你有没有注意到,那女人的桌上,放著一些罐子、盒子?其中有一罐是刨花,那是以前的女人用来梳头用的东西,还有一个盒子里,一块白­色­的东西,只怕你也说不出那是什么来。”

我并没有注意到那些细节,反正录影带在,可以再看一遍,我倒转录影带,使之停止在那女人修整自己眉毛的那个镜头上,果然看到了桌上、镜子旁的那罐“刨花”,也看到了那块不规则的白­色­的东西,有一半浸在水中,我真是不知道那是什么。

白素笑了一下:“那是水粉,要用的时候,拿出来放在一块细滑的石上磨出粉来,搽脸用的。”

我不禁哑然失笑,又指著一小盒红­色­的东西:“那么这一定是胭脂了,等一等,看,墙上好像挂著一张月份牌,看看是什么年代?”

墙上可以看到,挂著一个月份牌。月份牌,就是月历自从有这样东西出现之后,形式一直和现在的没有什么大分别,无非是彩­色­的图画,加上年月日而已,这时可以看到的月份牌,图画是一个美人头,不是很清楚,可是年月日的字,却无法看得清楚。

白素看了一会:“这个美女的头,好像是一种香烟牌子的商标。”

我陡然一挥手:“不错,‘美丽牌香烟’,宣传口号是‘有美皆备,无丽不臻’,那是民国初年左右盛行的牌子。”

白素“嗯”的一声:“那就可以假定,时间背景就是那个时候。”

我让录影带缓慢地转动,在银幕上搜寻著刚才第一次看的时候所忽略了的细节,又发现了一张年画的一角,好像画的是一条鲤鱼。

十分钟后,小郭的电话来,口气不像刚才那样自信了:“能不能再提供一些资料?”

我道:“片子的对白,全用角­色­所用的方言,很多川西的土话,男女主角都是我陌生的,当然是中国人拍摄的,不,我不认为是中国大陆的出品,他们就算拍得出来,也不会拍成这样子,好的,再给你十分钟。”

我放下电话,白素道:“他找不出这部片子的来源?”

我有点不满:“我看他退步了,这样大场面的电影,到电影界去打听一下,一定立刻有人知道的。”

在再等小郭的电话期间,我们再重看一些片段来打发时间,一再重看之下,仍然可以感到那股巨大的震憾力。白素一再重覆地看著那组怪镜头开始时的情形,眉心打结,不知她在想些什么。

又过了十分钟,小郭的电话又来,他的声音,简直有点狼狈:“没有人知道有一部这样的电影,你说看的是录影带,会不会是专门为录影带而拍摄的?最近有许多这一类的制作。”

我有点生气:“我知道那一类制作,全是一些低成本的粗制滥造,而我看到的是超国际水准的大制作,就算是录影带,你不会向那一方面去查吗?”

小郭的声音十分懊丧:“好,再给我……二十分钟。”

我大声道:“谢谢你。”

@奇@我放下了电话,白素还在翻来覆去看那几个镜头,那是摄影的角度忽然改变的那一组,我忍不住问:“你想发现什么?”

@书@白素再重放了一遍:“你看这种变化,像不像是摄影机忽然放到了地上──我的意思是,放到了石台上?”

我摇头:“摄影机是有架子的。”

白素立时道:“有时,导演为了追求动感,会要摄影师把录影带放在肩上,进行拍摄。”

我一听,就明白白素想证明什么了,不禁笑了起来:“你想说什么?想说摄影师在这时,放下了摄影机,去替那人止血裹伤?”

白素并没有笑,而且,居然承认了她正是如此想,缓缓点了点头。

我挥了挥手,说不出话来,那是不可理解的,片子中有人受了伤,不论是什么人来救他都有道理,由摄影师来救他,就没有道理。

我道:“当然不是,那是导演故意安排了两个神秘人物,虽然这种安排并不是很好,要摄影师放下摄影机来治伤,就只有一个可能──”

白素道:“是,只有一个可能:必需四周围再也没有别的人了。”

我哈哈大笑起来:“还有,就是那个人是真的受了伤,不是电影上的受伤。”

白素又没有再说什么,她的那种思索著一个十分难以有答案的神情,我自然再熟悉也没有,可是我实在不明白她有什么好想的。

小郭的电话又来了,这一次,他的声音,叫人联想起丧家之犬的哀鸣:“对……对不起,各方面都查过了,连以­色­列方面都去问过──”

我大声道:“以­色­列人不会费那么大的成本去拍金沙江淘金,他们会去拍摩西的神迹。”

小郭慌忙解释:“我的意思是,凡是可以查问的,我们都查过了,没有这样的一部片子。”

我当然不会有好声气:“你不会是想告诉我,我看到的是一部超八厘米的实验电影吧。”

小郭忙道:“当然不……照你的形容,这是一部大片,有可能是在拍摄的过程中,绝对的保密所致。”

我叹了一声:“小郭,查不出就查不出,别替自己找理由,电影拍出来是要给大量观众看的,宣传是极其重要的一样,鬼头鬼脑保密,为了什么?”

小郭的声音极之狼狈:“再给我……”

我道:“四十分钟?”

小郭叹了一声:“不够,给我四天时间,我会带一批电影界的朋友,来看看这套片子。”

我只好道:“这倒不失是一个好办法,可怜的是,我的书房要变成试片间了。”

小郭不理会我的讽刺,急急忙忙,放下了电话。我提议再从头到尾看一遍,白素同意,约莫二十分钟之后,我再一次肯定,这样的片子,如果不为世人所知的话,那么这个天才(或疯子)导演的际遇,实在未免太令人同情了。

在接下来的三天中,小郭约来的电影界人士之多,出乎我的意料之外,一批又一批,包括了导演、编剧、演员、制作、各电影公司的监制、电影史研究者、电影资料的搜集者、影评人、电影电视界的专门记者、摄影师……凡是和电影专业搭上一些关系的人,超过一百人,来看这卷录像带。

这些人对于电影的知识之丰富,加起来,可以说是世界之最了,他们之中,有的可以随口说出四十三年之前某部片子中的一个镜头,有的知道斯里兰卡现在正在摄制中的几部电影是什么,有的可以叫出二十六年前曾在某部德国片中客串过一场戏的演员的名字,有的能够记起各大公司历年来的每一部出品。

电影绝对吸引了前来观看的每一个人,有几个监制,连看了十多遍,狂叫道:“这导演是谁?能使从来没有演过戏的人有那样的成绩?”

是的,片子中每一个演员,都曾逐个加以研究,证明了从主要人物到次要角­色­,没有一个是曾经在任何电影之中参加过演出的。

所有人也同意我的见解,那个断腿人是真的断腿人,电影史上有过这样的例子。

大家也一致公认,那一组“怪镜头”完全不合理,有的提出,那可能是“毛片”,片子全部拍好之后,在剪接的过程中,一定会将那一段剪去。

一个权威影评家说:“这部片子,拍出了人类行为中最直接的丑恶。”

影评家续说:“不过,它根本无法上映,因为人类不愿意看到自己的丑恶,或者说,如今有著统治权的人,不愿意全人类知道这种丑恶。”

我在这三天之中,讲得最多的一句话是:“照你们说,这片子是根本不存在的?”

这实在是说不过去了,录影带明明在那里,通过一连串的机械运作,人人都可以看到这部片子,片子却又像是不存在一样:什么人投资的?什么人摄制的?什么人演出的?何时何地拍成的?都一无所知。

实在是不可能的事,可是又的确发生了。

对于我的问题,几乎每一个人都摇著头,没有人答得上来。

在这三天中,温宝裕来了几次,每一次我都把他挡在书房之外,告诉他里面正在放映一部片子,“绝对儿童不宜”,他不能看。

前几次,温宝裕听了,神情有点鬼头鬼脑,误会了“绝对儿童不宜”的意思,到最后一天,他在离去的人不住的交谈中,也从报上的报导中,知道了那是一部什么的片子了。

(在开始有人来观看之后的第三天,报上就有了报导:神秘电影,震撼人心。内文详细说了片子片段的内容,并且也说明了根本不知是什么人拍摄的。)

温宝裕于是坚决要求观看,他的理由极充分:“哼,不过是血腥片,那有啥稀奇,就算血流成河,也全是红­色­的染料,历史上又不是没有发生过真正血流成河的事,难道我们就不用读历史了?”

这小子本来就能说会道,现在益发口齿伶俐,我没有再拒绝他的理由,只好让他也看了一遍,他一面看,一面不断发出赞叹声来,等到看完,他才松了一口气:“和真的一样,简直像是记录片。”

当时,另外还有一位在电影界资格十分老的制片在,听得他这样说,笑了起来:“小朋友,你以为记录片就一定真实?弄虚作假的记录片,不知多少。”

温宝裕侧头想了一想:“我的意思是,这片子真的像是真有其事发生著,一旁有人将之偷Pāi下来一样。”

那时,白素也在场,她听了温宝裕的话之后,向他望过去:“小宝,你怎么会有这样的感觉。”

温宝裕道:“因为一切看来太真实了。”

我不禁笑斥:“你知道什么真实不真实?你对这片子的时间地点背景,对那时的真实情形,一无所知。”

温宝裕不眼:“用刀杀人,不论在什么时间地点,总是一样的,我们看到的厮杀,难道还不够真?”

我笑了起来:“看起来再真,结果也还是假的。”

那个电影制片忽然道:“在美国,曾发生过这样的事,由于当时­性­虐待的小电影有大量的观众,观众又要求电影拍得真实,所以有不法之徒,掳劫了少女来,作真正的虐待,然后拍摄下来,根本是真实发生的事,看起来自然逼真之极。后来破了案,还真有少女被虐待得致死的。”

温宝裕和白素,听得入神,我有背脊骨发凉的感觉:“难道为了拍这场大厮杀,真的死了五十八个人,伤了一个?”

制片忙道:“当然不致于,我只不过是忽然想起有这样一件事来而已。”

一直沉默著的白素忽然道:“有一个人,最应该请他来看一看这部片子。”

我和温宝裕异口同声问:“谁?”

白素道:“爹!我知道他早年,曾经到过金沙江的淘金地区,是作为哥老会龙头的上宾而去的,他对那里的一切,十分熟悉,该请他来看看。”

白素提出请白老大来看看,我自然同意,由于根本找不出这片子的摄影人来,事情变得十分扑朔迷离,神秘之极,白老人对电影未必熟悉,但是他见多识广,听听他的意见,自然有用。

我一面点头,一面道:“只怕他不肯来。”

白素道:“我拟一份电报拍给他。”

由白素出面,请白老大来,自然再好没有,白素去拟电报,那位制片告辞。这时,该看过这片子片段的人,几乎都看过了,连不该看的,如温宝裕,也看过了,就是没有一个人得出片子的来龙去脉来。

白素去拍发电报时,小郭来了,他坐下之后,半晌不说话,温宝裕见过小郭几次,看他的神情,颇想调侃几句,但看到小郭神­色­不善,倒也未敢造次。

过了半晌,小郭才闷声闷气道:“这样大阵仗,还找不出这套片子的来历,我只好说,片子可能不是在地球上摄制的。”温宝裕笑了一下:“摄制是一定在地球上摄制的,有可能,拍摄者是外星人。”

这几天,为了应付那么多来看片子的人,我实在感到十分疲累,挥了挥手:“算了吧!不论怎样,有人送了这盒录影带给我,有头无尾,如果他想让我看完,一定还会把其余部分送来给我的。”

小郭又发了一会闷,才道:“我还会继续去查,一有结果,就会告诉你。”

温宝裕抢著说:“这片子有了下集,我还要看。”

我无可无不可地点著头,温宝裕又喃喃自语:“可惜陈长青上山学道去了,要不然,让他开开眼界,也好听听他有什么意见。”我没好气:“他的意思,只怕和你一样:片子是外星人拍下来的。”

温宝裕口­唇­掀动了一下,说了一句什么话,我刚好在这时,大大打了一个呵欠。人打呵欠的时候,由于大量舒气,耳鼓会被空气的舒出而膨胀,在那一霎那,听觉受阻,所以我并没有听清他说了句什么,我也没有问,他也没有重复。

又过了两天,小郭那里,音讯全无,也未见再有录影带出现,白老大那里,却来了电报,电文十分简单:“请查全唐诗卷……”

白素和我,取出了全唐诗,一查白老大电文上所说的第几卷第几页,不禁为之气结,原来那是王维的两句诗:“晚年唯好静,万事不关心。”

那自然是他表示对这件事,一点兴趣也没有。

这本来是意料之中的事,在通常情形下,我和白素一定互相对望,一笑了之。可是这次,白素却表现了出奇的固执:“他不来,我们去。”

我吃了一惊:“万里迢迢,请他看二十分钟录影带?他农庄里根本没有电视机。”

白素淡然道:“我们带去。”

白素很少作这样意外的决定,既然决定了,也没有什么力量可以使她改变主意。于是,在购置了小型的录放影机和小型的电视机之后,就远赴法国,请白老大看这卷录影带去。

在机上,我觉得事出有因,但是我又不知道“因”是什么,所以问了白素。白素吸了一口气:“我也说不上来,但是我总觉得,他老人家看看,会有根多帮助。”

九、白老大的话

白素说得不错,白老大看了之后,的确对了解这片于的背景,大有帮助。

白老大的话,大多数已融进了我前面的叙述之中,但也还有许多没有用进去,所以要再说清楚。

白老大一见我们专程前来,十分讶异,尤其是当他知道这次竟然是白素的主意时,更是诧异,因为知女莫若父,他自然知道白素平时不是那样有兴趣做这种事情的。

我把情形简单地向他说了一遍,他呵呵笑道:“那一带的事情,我相当熟悉,现在知道的人已经很少了,要拍金沙江背景的电影,应该找我做顾问才是。”

我苦笑道:“片子是谁拍的,怎么查也查不出来。”

白老大望向白素:“你想要我解决什么疑难杂症?”

白素笑吟吟道:“一切。”

白老大也笑著,我赶紧寻找电源,幸好,农庄中是有电的,白老大看我忙著,有点感慨:“录影带?这东西现在发展得这样迅速,嘿,不知多久未曾看电影了,人老了,只是好静。”

我把一切都弄好,请他坐下来,然后,开始播映那卷录影带。

白老大一看到二十个劲装黑衣人,在江滩疾走,就“啊”地一声:“这是一队‘金子来”,贴在他们背后的是一种锋利之极的长刀,这种刀有一个专门的名称,叫作‘碎雪’。”

惭愧得很,我直到那时,才第一次听到“金子来”这样的名称。刀手称作“金子来”还有点道理,利刃竟然叫“碎雪”,真有点匪夷所思了。

我道:“这杀人利器的名称,何其大雅?”

白老大道:“这种刀,背厚,刃薄,全是用百淬­精­钢作刃口的,锋利无比,可以轻而易举,把一个人不论从什么方位,劈成两半。”

我早已看熟了录影带,对这种刀的锋利,更无疑问。白老大又道:“刀法纯熟的人,在下雪天舞刀,一刀劈出,能把轻飘飘落下来的雪花,劈成两半,所以才有了这样的名称。当然不是人人能做到这一点,但要舞这种刀,非有极大的膂力不可,这队‘金字来’,是准备去参加大厮杀的吧,不论有多少人参加,结果一定只有一个人能活著回来,这个人是唯一的胜利者。”

白老大一面看,一面滔滔不绝他说著,他的话,有的解释了许多看不明白的现象,有的带著这个地区久远的掌故和传说,有的涉及帮会在金沙江欺压前去淘金的苦工的情形,他所说的一切,我都已经摘要在前面夹在我的叙述之中了。

等到看到那瘦老者扬起手上的那怪东西之际,白老大指著萤幕:“这东西叫‘响茄’,专为公证人发令,厮杀开始之用,所以有一句话,叫作‘响茄一响,准有不见孩子的娘’。真怪,这片子是谁拍的?他一定曾到过金沙江,而且曾经看过大厮杀的场面,不然,不会知道有‘响茄’这样的东西。”

他讲到这里,顿了一顿,又道:“由于那东西一响,必然有大量人死亡,所以被当作是囚器,平时由威望极高的人密密收著,不到帮会之间,真要拼斗时,是不会拿出来的。”wωw奇Qìsuu書còm网

白素问了一句:“这两个老者就是威望极高的人?”

白老大道:“当然,他们担任著大厮杀的公证,要是没有威望,谁服他们?他们的身分地位,十分特殊,自然也都是帮会中人,但绝不能和参加厮杀的帮会沾上任何关系,当年我在川西,被哥老会的龙头请到金沙江去,也作了一次大厮杀的公证。”

我不禁大是骇然:“真是那样血­肉­横飞?”

白老大深深吸了一口气:“那还有假的,这片子……真……我看是实地拍摄的。大厮杀在江边的‘神牙台’上举行,这石台,就是‘神牙台’,要不,就是照足了‘神牙台’的形状,搭出来的布景。”

我听得更是骇然,我绝不否认片子拍得真实,可是也绝未想到竟真实到了这一地步。

白老大提出了“实地拍摄”的可能­性­,莫非真有此可能?

白老大继续看下去,一面看,一面发出“啧啧”的称奇声,而且,在石台上还有十来人在混战时,他已指著其时行动如闪电的那个看来脸上还带著稚气的年轻人道:“这娃子会是唯一的生存者,所有人之中,只有他能活下来!”

我一听得他这样说,开始,只是佩服他目光如炬,因为到最后,确然只是这年轻人一个人活了下来。可是继而一想,却觉得其中有大大不对头的地方在,刹那之间,思绪变得极乱。

但是我很快就捕捉到了我感到不对头的主要原因,我忙道:“停一停,我有点疑问。”

白素按停了机,白老大想是看得出神,陡然被截断,神情有点不满,向我望来:“你想问什么?”

我抬著石台上一片混乱的凝止画面:“你怎么肯定是这年轻获胜?”

白老大“嘿”地一声:“我是学武的人,怎么会看不出来?这小伙子,不但出手如鼠,而且他腾挪闪避向他攻击的利刃,身手灵巧得像燕子,滑溜得像泥鳅,那么多人,没有一个能及得上他,优胜劣败,自然是他一个人活下来!”

他解释了原因之后,又瞪了我一眼:“以你在武术上的造诣,你也该可以看出这一点。”

我吸了一口气,这就是我感到不对头的由来了,我道:“我在看的时候,只当在厮杀的是演员,没想到他们全是真正会武术的。”

白老大听得我这样说,“哦”地一声:“我看得太投入了,片子拍得真好,我可以肯定,那些人全都有极高的武术造诣,尤其那小伙子,他的身手……我想我在­精­力最充沛的时候,在刀法上,也未必及得上他!”

能得到白老大这样的赞扬,这实在是非可小可的事。我知道现在有很多动作片,请的演员都或多或少有点武术根基。但如果一个人的武术造诣高到了这种程度,而又藉藉无名,那是不可思议的事。可是,却又偏偏那么多人看过录影带,没有一个人认得出这个小伙子是什么人来。

白素在这时,忽然又问了一句:“爹,你到金沙江去的时候,在哪一年?”

白老大道:“民国二十一年。”

白素再问:“那时,金沙江最著名,刀法造诣最高的高手是谁?”

白老大道:“很有几个,哥老会,外帮,鹰煞帮都有,鹰煞帮有两个彝族刀手,刀法也十分出神入化。”

白素扬了扬眉:“真正堪称刀法第一的呢?”

白老大道:“那是哥老会的张拾来──这个人的一生,充满了传奇­性­,是哥老会的一个堂主在江滩边捡到的一个弃婴,那堂主姓张,就跟著姓张,名字就叫拾来,没有张拾来,这种刀也不会叫‘碎雪’,就是因为张拾来有本事,把细小的雪花,劈成两半!”

白素一直追问下去:“你见过他?”

白老大摇头:“没有,说张拾来这个人充满了传奇­性­,是因为他在二十四岁那一年,忽然失踪了,没有人知道他到哪里去了,那是我到金沙江前七八年的事,他一失踪,哥老会就在一次厮杀中败下阵来,教鹰煞帮抢走了一段盛产金块的江段,那江段是他在一次厮杀中为哥老会夺来的,那次厮杀,三方面都出动了­精­英高手,张拾来在得胜后,身上竟然一点伤痕也没有,真是奇迹”

白老大一口气,津津有味地在说著往事,我听到一半,已经呆住了,白素也现出异样的神情来。

紧接著,白老大也陡然停了下来,挥著手,失声道:“天!这……这……”

他一面说,一面指著萤幕上凝止的画面,又好像很难开口,又不知怎样说才好:“这……这……听说张拾来长了一副娃娃脸,这小伙子……他们在争上游的江段,这小伙子就是张拾来?”

我“嗖”地吸了一口气:“拍的是张拾来这个充满传奇­性­的刀手的故事!”

白老大抿了一会嘴:“再看下去!”

他再看著,一直看到那年轻人取胜,然后,又重看了一遍,然后停了播映,站了起来,背负双手,来回走动,几分钟之后,他才站定了身子,神情充满了疑惑:“这小伙子的身手……看起来真有点像传说中的张拾来,上哪儿找来那么好身手的人!”

我道:“电影在拍摄的时候,可以玩弄许多花巧,使人的身手看来高超无比!”

白老大闷哼了一声:“看下去。”

再看下去,就是那组“怪镜头”了。

老头子­性­子还比我急,当萤幕上只见江滩的时候,他连问了十七、八声:“怎么一回事!”

我示意白素把这一段跳过去,可是白素不肯,那时,对白还是有的,白老大一听得像是有人在救那个断腿者,就哈哈大笑了起来:“是不是该请我去做顾问,是不是?”

我忙道:“有什么不对?”

白老大道:“三帮‘金子来’厮杀,只能剩下一个活的,难就难在这里,要是最后剩下的两个,全是一个帮会的,也照样得拼个你死我活!”

我骇然:“那是为什么?”

白老大道:“规矩是这样。所以,‘金子来’在互相之间,是绝没有交情,甚至连话都不多讲一句的,你没见过这些人的神情多冷漠,就是为了不知什么时候,你会把我劈成两半,我会把你砍成三段的缘故。受了伤的‘金子来’,比泥还贱,这人断了腿,临死之际,想有人救他,绝不会有人肯出手,救了他,等于得罪了张拾来我先假定那小伙子是张拾来。试问,谁敢得罪他?所以,绝不可能有人救他!”

白老大在大发议论之际,画面已出现扎好了伤口的断腿者。

白老大叠声叫:“不通,不通!这导演不懂,算是懂得多的了,但这一点,绝对不通!”

白素道:“或许是两个过路人,发了善心,也没有可能吗?”

白老大笑了起来:“那是什么地方,是通衢肠大道吗?连他外帮头子都瞧也不瞧他就走了,哪有什么人经过?就算有人经过,也断然没有不懂规矩之理……难道真是贪他的金子?哼,我看要是那样的话,那两个人,金子没到手,就得死在这断腿人刀下!”

白老大也真有点料事如神,可是看到那两个救人者,始终未曾露面,并不是贪断腿人的金子,他又连连叫起“不通”来。

我也道:“这一节最是奇怪,拍片的人,像是从天才忽然成了白痴。”

录影带继续放著,白老大在一段时间中,相当沉静,只是略加评语:“逃走?要是那么容易逃走,还会有人留下来么?”

“嘿,抄小路,那是人走的路吗?猴子也翻不过!”

“带著娘们一起逃,堂口养的那些獒犬,全是假的吗?十里外就能闻出气味来!”

“这小伙子,真是活得不耐烦了,你看,那女人在答应和他走的时候,眼珠子乱转,哪里会安好心!”

“唉,小伙子身上有三十斤黄金,在那地方,三两黄金已经可以叫人谋财害命了!”

白老大的评语,相当中肯,在录像带放完,又重看了一遍之后,白老大取出了一瓶好酒来,分斟给我们,慢慢喝著,又说了不少金沙江旁淘金的典故,说著说著,脸上现出了极度疑惑的神情来,几度欲语又止。

白老大是一个十分爽快的人,敢作敢为是不消说的了,我从来也未曾见过他有这样犹豫的神情过,这时,他像是有了极度的疑难一样,紧蹙著眉,两道银白­色­的浓眉高高耸起,看来相当威严。

我和白素互望了一眼,白素也十分讶异,可是在讶异之中,她却又有著一种焦切的期待,像是在等著白老大说些什么。

过了好一会,白老大才大大喝了一口酒,然后又长长吁了一口气,看来他是准备说什么了,可是也就在这时,急骤的车声,和在农庄工作的人的呼喝声传来,向外看去,看到一辆轻型吉普车,几乎像是疯了一样,直驶了过来,几乎没把几个想阻止它前进的人撞倒!

车子在急刹车声中停住,打了半个转,幸好未直撞进屋子来。

屋中的我们都是见惯大场面的,自然处变不惊,连站也没有站起来。只见车子一停,自车中跳下一个年轻人来,手中举著一包东西,大声嚷著:“对不起,我受委托,要以第一时间,将这包裹送到卫斯理先生手中。”

我一看那包裹的扁方形状,不禁大喜,忙叫:“快进来,下集到了!”

在临走的时候,我吩咐过老蔡,如果再发现有神秘录影带出现,要他立时和小郭联络,派人专程飞快送来。看来,我们才走,神秘录影带就出现了,所以我们到了之后不到三小时,录影带就来了!

那小伙子一面抹著汗,一面走了进来,把包裹交了给我:“郭社长派我来的,说是十万火急!”

我道:“谢谢你,你”

那小伙子道:“我立即要赶回去,请恕我好奇,那是什么重要文件?”

我笑道:“是一部很好看的电影的下集。”小伙子现在不相信的神情来,自己打了自己的头一下:“我真笨,不该问的!”

他转身走了出去,我拆开包裹,果然是一盒录影带,我一面装带,一面道:“这人虽然给我送东西来,可是实在行动太鬼崇,给我查出了他是什么人,总要给他吃点小苦头。”

按下了掣,萤幕上在一阵花白之后,就出现了画面。

十、逃亡(下)

江滩上有得是空地,把窝棚起得如此密集,自然是故意的,目的是为了缩小面积。在一个较小的面积中围住三万人,自然比在一个大面积中,容易控制得多。

在棚与棚之间狭窄的通道中,人潮默默地向著同一个方向流动著,乍一看来,像是一股脏不可言的泥浆水。那一男一女,也在人潮之中,男的紧握著女的手,神情有异乎寻常的紧张。

然后,他们突然脱出了人群,在不为人注意的情况下,闪进左首的一条通道中,一进了那条没有人的通道,男的拉著女的,向前急奔。

由于他的腰际,缠了一条暗藏著三十斤金块的腰带,所以他向前奔动的姿态,看来十分怪异,像是一只吃得太饱的鸭子一样。

纵横交错的,月­色­映不进,阳光一定也照不进的狭窄的通道,像是迷宫,两个人在黑暗中移动,看来像是两个­阴­影,更多于像两个生命。

迷宫像是无穷无尽,但两条­阴­影终于在铜锣声变得渐渐疏落时,突出了它的羁绊,江水奔腾声在他们的前面,那是一个在江水下有著嶙峋突起的怪石的江中急滩,江水在急滩上旋起无数水涡,喷起的浪花,互相撞击著。

水是如此柔软,岩石是这样坚硬,就在这急滩上,极度的柔软和极度的坚硬,在进行著亘古以来持续著的周旋。流水胜在滔滔不绝,永无尽止;岩石胜在屹立不倒,绝不低头。

急滩占据了整个江段,这一个江段,是人为防守的缺口,防守的责任,交给了自然。江水虽然不深,但是水流如此湍急,没有人可以在江流中站得稳──站不稳的后果,是被急流冲走,被急流冲走的后果是,身体不知道哪一部分,会无可避免地撞在奇形怪状的岩石之上,再接下来的后果一定是撞上去的肢体碎裂,而绝不会是岩石受损。

而且,急滩下的江底,也是极度凹凸不平的,一个漩涡的下面,可能是一个大潭,一个不小心踏了进去,再浮上水面的机会等于零。

而且,就算给你过了江,又怎么样?除非你有巨鹰的本领,才能振翅飞越几百尺高的峭壁,若是慢慢向上爬,如果有一定的工具,自然也可以,可是整幅延绵千尺,直上直下的峭壁,暴露在成千上万人的视线之下,有什么法子爬到了一半而不被人发觉呢?

好了,就算翻过了峭壁,峭壁那面是什么样的情形,根本没有人知道,传说,是成群结队的黑彝部落,那是凶悍之极的土著,他们使用的武器,包括了一种专挖人目的小弯刀在内。

不论是哥老会、外帮或是鹰煞帮,对这种凶狠的黑彝人,都十分客气,偶然有一些这样的人,全身武器,闯进了各帮的地盘,都能受到好酒好­肉­的招待,一则避免结仇,二则,黑彝人并不在乎金块。他们会说,在人迹不到的高山溪涧中,金块和鹅卵石一样多,只是这种地方,连他们也只有族中的超级勇士才能上得去!

总之,这个江段是死路,自然环境封死了一切出路,人是无法和自然环境赤手空拳搏斗,所以这一带,从来不设守卫巡逻。

就是这个原因,他竟然选择了这里,作为逃亡的途径。

或许他认为,自然环境再险恶,也比人心好一点。

如果他真的这样想,他是对,还是错?

当他和她走到江滩上时,她踟蹰了一下,月­色­下,可以看到她的神情,充满了恐惧,他也紧张得可以,一面紧握著她的手,一面颤声道:“这是唯一可以逃出去的路。这江段,没有人敢下水淘金,我敢,三年来,我摸熟了江底的情形,一定可以过江去。”

她用灵活的,惊疑的眼神,代替了问题:过了江段之后又怎样?

他伸手向前指了一指,耸天的峭壁就在对面,将整个江面遮掩得­阴­森无比:“我也踏勘过了,峭壁那头,有一道极窄的缝,可以挤进人去,有一次我趁人不觉挤了进去,那是一个大洞,可以通到外面去。”

他勉力吸了一口气:“一到外面,我们……就活了。”

他在这样说的时候,显然自己也不是十分相信自己的话,不然,他又何必语气迟疑?

她没有表示什么,他又紧紧的握了她一下手,走前几步,在即使是在江边水流也十分湍急的江水中,俯身捞起了一堆奇怪的东西来。

那东西是竹片编成长筒形竹篓,篓中全是石块,一共四个。

他俯身,把其中一个绑在自己的小腿上,示意她也那样做。

她弯弯的眉毛向上一扬,提起了相当沉重的载满石块的竹篓,也绑上了小腿。

这东西的作用,自然是使人的重心向下移,每一步踏出去,虽然艰苦,但是不容易跌倒,不会被激流冲走。等到他们都绑好了装满了石块的竹篓,他们在江滩上,困难地挪移著双腿,甚至要俯下身,双手抱住了自己的小腿,将之提起来,使之向前。

但等到双腿一起浸入水中之后,就可以勉强起步了,水的浮力减轻了重量,所减轻的重量是浸入水中的物体所受水流静压力的向上合力,等于被物体排开水流的重量。

浮力的作用使他们不致寸步难移,可以使得他们前进。一进入急滩的范围,轰轰发发的水声,已使他们无法交谈──当然他们可以大声呼喊,但是别忘他们正在逃亡,逃亡的人,心头总有恐惧的­阴­影,会不由自主在说话的时候压低声音。

他用手势,向著她,要她每一步都跟著他,于是,变成了他在前,她在后。等到走出了几步,离对岸还相当远,江水只不过浸到他们的腰下,可是江水撞击在他们的身上,也几乎每一秒钟都淹没过他们的头顶之际,他在前面,看不到她已经缓慢地,困难地,但是坚决地自腹际取出了一柄十分锋利的小刀来。

小刀极小,不会比一只手指更大,而且,还是她那种纤细的人的手指,可是刀锋闪著光,一看就知道那是日日在磨著,一直保持著最锋利状态的小刀。

然后,她左手搭上了他的肩,他转过头来,她身上早就全湿透了,湿衣服紧贴在她的身上,湿发贴在额头,脸上全是水珠,她的双眼,看来也更像露珠中的花朵,他看得有点发痴,显然浑忘却自己是在一种什么境地之中了。

就在这时候,锋锐的小刀,已割断了他腰中的腰带,当他觉出身上一轻,意识到有什么事发生时,已经迟了。

人的意识先知道了什么,要传送给肢体去做反应来应付,需要一个时间,时间虽然短,可是往往就在那一霎间,肢体已经无法接受脑部的命令了。

他这时的情形就是那样,当他意识到不妙时,小刀已经扬了起来,几乎是毫无偏倚地,自他胸前第五和第六条肋骨之间刺了进去,准确无误地刺中了他的心脏。

他似乎还未明白究竟发生了什么事,只是瞪大了眼睛望著她。

她则有点不忍观看似的,微微垂下了眼睑,长睫毛颤动间,有水珠自上面轻轻掉下,看来神态动人。

又一个浪头涌了过来,江水涌过他们的头顶,她轻巧地抽出了小刀,她的身子因为浪头轻轻晃动了一下,他的身体却已失去了抵抗浪头冲击的力量,倒了下去。尽管他双腿上绑著沉重的竹篓,但那时却也帮不了他什么了,他倒下的身子,在急流里打了一个转,肩头先撞在一块岩石上,骨裂声在水流的轰发声中,居然砉然可闻,然后,又是一个转,他的头又撞在一块岩石上。

一直大大瞪著的眼睛,在这一撞之下消失。然后,又是打转,又是碰撞,在柔软和坚硬的亘古以来的周旋之中,他做了莫名其妙的牺牲品,等到江水冲出这个急滩之后,他还能剩下什么,那只是天晓得了,或许,绑著满是石块的竹篓的那只小腿,会在急滩下沉上一些日子,当然最后的结果,是一切回归自然。

她半转了身,背对著浪流打过来的方向,趁下一个浪头未打过来的,吁了一口气,缓缓移动,走回江岸去,一到滩边,她俯身割断了绑在小腿上的竹篓,整个人躺在鹅卵石上。一手执著利刀,一手执著那条内藏三十斤金块的腰带。

江水涌上来,有时还会淹过她的身子,这时的江水,应该是彻骨的寒冷的,可是在她悄丽的脸庞上,一点也没有寒冷的神­色­,反倒是一种狂热的兴奋。

她才杀了一个人,抢了那人的三十斤金块,可是她一点也没有内疚的意思,杀人的勾当每天都有,一刀刺心,立时死亡,总比叫人抓住了把三十斤金块熔了从口中灌进去致死的好。

所以她的神情,似乎是才救了一个人一样,感到安祥和满足。

她双足双肘撑著江滩,向上挪移了一下身子。然后,半转过身,准备起来。

而也就在那时候,她看到,在她的眼前,有著半截人影。人影投在满是鹅卵石的江滩上,看来虽然有点歪曲,但那仍然是不折不扣的人影。

没有人,不会有人影,有人影,自然一定有人。不但有人,而且那人一定距她十分近,因为她看到的,只是人影的上半截。人影的下半截,在她的身上!那人,就站在她的身后!

她的动作陡然僵凝,鼻孔异常地翕张,呼吸停止,在那一刹那,只怕她全身血液都是僵凝的!

她不动,那人影也不动。

彷彿连时间也凝止了,然后,是人影先动,变得慢慢地在缩短,那是说,在她身后的那个人,正在缓慢地俯下身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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