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时,她才感到寒冷,因为她的身子发起抖来,抖得如此剧烈,以致她想扬起手中的小刀向后刺去也做不到,在剧烈的颤抖之中,她的手才抬了一抬,那柄锐利的小刀反倒跌落在鹅卵石上。
她的脸部,这时也因为猛烈的颤抖,而变得扭曲。人类脸部的肌肉,可以作出多种多样的变化,地球生物之中,只有人类有这种本领,所以人的脸上,就有了千变万化的表情,那使得一张俏丽的脸,在有的时候,看起来也会恐怖无比。
她那时候的情形,就是这样。
在她身后的那个人,正缓缓地俯下身子,看他的动作,像是想在俯身之后,去看一看她的脸。
而她只看到影子正渐渐缩短,知道身后那个人在渐渐接近她,本来,她在任何情形之下,都不会怕有人接近的──不论是什么样的方式接近,那根本是她生活的一个主要的内容!
可是,在如今这样的情形之下!
她才杀了一个人,手里还提著抢来的金子,她又离开了堂口规定她活动的范围,忽然在她的身后,悄然无声地出现了一个人,这一切,都是意味著一件事:死亡!
死亡若是突如其来,在人还未能觉得恐惧之前就来到,那实在一点也不算什么,因为这是生命的规律,任何生命,都必然会死亡。但如果死亡是缓慢地前来,清楚地前来,那么,对一个将死的人来说,心头所产生的恐惧,其痛苦的程度,远较死亡为甚!
当影子越缩越短的时候,她不知道哪里来的勇气,陡然转过身来,面对著本来在她身后的那人。
这时,也分不清是汗珠还是水珠,早已使她的视线模糊,她一转过身来,只看到一张她不是看得很清楚的人脸。
那人脸离她极近,可是却倏然后退,她用手背抹了抹眼,当她看清了那张脸的时候,她的惊恐,加上了极度的惊讶,更令得她的俏丽一扫而空,看来变得可怕之极!
那个在她身后出现的人,本来已经俯下身在看她,是看到她陡然转过身来之后,才吃惊地直起身子来的,神情也惊讶莫名。
看他的神情,分明是他以为在江滩上的是一个熟人,所以才悄悄地接近她,谁知道一看之下,是一张全然肌肉扭曲的脸,根本不认识。
美人不必等到死后,由肌肉纤维组织形成的动人线条消失之后变成白骨,才会叫人感到红粉骷髅,一线之隔。美人只要处在她现在这种情形之下,也已经是人鬼之间,一线之隔了。
美人要使自己变成丑恶,可以运用自己脸部肌肉的变化,来达到目的,表情可以使高贵变成卑贱,使柔情变成杀机,使美丽消失,可以达到任何目的。
她毕竟是十分善于控制自己的心绪的,几乎在刹那之间,她脸上可怕的神情消失,双眼又眼波横溢,小嘴又似开如闭,像有无数甜言蜜语要倾诉,甚至身子也不再发抖,双肘撑著,胸脯挺起,头向后微垂,更有空轻轻掠了一下凌乱的头发。
那突然出现的人,这时也收起了惊讶的神色,刚才她那种可怕的形象对他来说,可能只是一场噩梦。他看起来身形挺拔,全身都蓄著一股要随时迸发出来的力量,可是他看起来却那么年轻,他的脸面甚至有娃娃一样的纯真。
他迅速脱下了身上的羊皮袄,向她扬了一扬,她站起来,当著他,脱下了身上的温袄,脱下了温透的衫衣,清冷的月色下,她的身体发出柔和莹白的光芒,那是美丽之极的女体,虽然柔腻的皮肤上,由于寒冷刺激了竖毛肌,全竖毛肌收缩,而使得汗毛竖起,并且在表皮部份形成了小小的硬粒,看起来显得不那么光滑,但是情景却也更加动人。
在穿上了羊皮袄之后,她偎进他的怀中,在温柔地微微发颤。
十一、一场小讨论
白老大又叫了起来:“不通!不通!”
我按停了录影带,向他望去,他指著停止了的画面,指著那个娃娃脸的年轻人:“这小伙子,就是刚才硕果仅存的得胜者,是不是?”
那小伙子一在萤幕上露出脸来,我就认出他是什么人来了。
如果片子拍的就是超级刀手张拾来的传奇,那么他自然就是饰演张拾来的那个人。
白老大道:“这小伙子为帮会立了大功,召集了所有人去,他怎么可以不在场,跑到江滩上来干什么?不通。”
白素道:“不是说他有权选择一个女人,永远归他所有吗?”
白老大一愣,“哈”的一声:“他会拣她?她是干什么的?像她这种土娼,在金沙江畔,一天接十个八个客,还算是少的,那小伙子怎么看中她?”
白素的声音很平静:“爱情是无可捉摸的,你没见他们拥抱的情形,多么自然!那女人本来多么恐惧,可是一看清了是他,立时笑容满面,可见他们是早就相识了的,不是偶遇。”
白老大摇头:“还是不通,那小伙子应该是早来到的了,急滩上的谋杀,他应该目击,还不怵目惊心?”
这一次,我同意白素:“就算目击了,也起不了作用,小伙子心里会想:她杀了那男人,正因为她心里有我。在恋爱中的人,对自己所爱的对象,总是向好的方面去想,不会向坏的方面去想的。所以才说爱情是盲目的,心灵上彻头彻尾的盲目。”
白老在闷哼一声:“打打杀杀,变成情情嗳嗳了。”
我道:“电影总是这样子的。”
白老大托著头,翻起眼来望著我,忽然又要我把第一卷录影带拿出来放,然后在那个断腿人处停下,他指著他,说了一句意想不到的话:“这个人,我见过。”
我一听之下,不禁大喜过望:“那太好了,只要找出其中的一个人来,就可以知道整个片子的来龙去脉了。”
白老大盯著萤幕,又重复道:“错不了,这个人我见过。”
他见过这个人,照说也不是什么稀奇的事,可是这时,他脸上现出了极其古怪的神情来,摇了摇头,又点了点头,像是在怀疑他是不是真的见过这个人。
我在等著他说出这个人的来历,想催他,可是白素却轻轻碰了我一下,不令我出声。
过了一会,白老大才道:“是他……不过我见到他的时候,他至少有五十岁了。”
我呆了一呆:“这……是一部旧片子?”
白老大的神情更疑惑:“有点不对,我是将近五十年之前见过他的。”
我有点生气,但是在白老大面前,自然无法发作,只好道:“这不是太戏剧化了吗?”
白老大瞪了我一眼:“那年,我到金沙江去,受哥老会的龙头招待,住了一个多月,见识了不少在江边发生的事,这个人”
我听到这里,有点骇然:“你不是在那个时期中见到这个人的吧?”
白老大却点了点头:“就是那次,在金沙江边,我见过这个人,一定是他,虽然他那时断了腿,坐在一块有小轮子的木板上行乞,一副潦倒不堪的样子,连小孩子都可以用石块掷他,他也不反抗,我那时年轻,看出这个断腿乞丐虽然污秽不堪,给人当狗一样呼喝,可是眉宇之间,另有一股非凡的忧郁,想来未曾断腿之前,也是一条汉子,所以──”
我实在忍不住了:“你见到的那个断腿乞丐,不可能是这个人。”
白老大茫然笑了一下:“是不可能,但是,我还是说就是这个人。”
我还要开口,白素道:“你让爹说下去好不好?”
我向她看了一眼,她神情像是十分兴奋,好像是有什么新发现一样。我没有再说什么,自然瞥了一肚子的气,要不是白老大所说的十分有趣,我一定要大声打呵欠,表示抗议。
白老大道:“我向身边的人一问,人家告诉我,这乞丐本来也是一个极出色的‘金子来’,属‘外帮’,在一次决战中,他的双腿断在张拾来闪电一样的快刀之下。”
我趁白老大略停之际,Сhā了一句口:“片子拍的是张拾来的传奇,那是可以肯定的了。”
白老大没有答腔,自顾自说下去:“他断腿之后,居然没有死,爬回‘外帮’的地区,‘外帮’的人一见他没有死,又是这副德性,引为奇耻大辱,把他赶了出来,他只好来到哥老会的地盘,挣来的金子也叫外帮收了去,就只好靠行乞和讲故事为生。”
我又问了一句:“讲故事?”
白老大仍然不理我:“他是唯一能在张拾来刀下活下来的人,哥老会觉得自己很有面子,也就由得他去,他讲的那一口胶东话,在全是四川人的哥老会中,也没有什么人听得懂,可是他一直重复著同一个故事,久而久之,自然也弄清了内容。”
白老大说到这里,才向我望了过来:“想知道他说的是什么故事?”
我无可无不可地应了一句,心中自管自在想问题。
我想的是:假定片子所拍的是张拾来的故事,那么,在张拾来的传奇冒险生涯之中,曾被他削断了双腿而又活下来的一个对手,自然有相当重要的地位。
又假设片子是大部分依据事实来拍摄的,那么这个断腿人自然也是一个真正的存在。
所以,白老大曾在金沙江畔见过一个断了双腿的“金子来”,也就不是什么出奇之事。
想到这里,咕哝了一声:“这片子只怕真实的程度相当高。”
白素道:“你不听爹说下去?”
白老大在这时,神态有点怪异,一副不知道是说好还是不说好的样子,或许是由于我的态度不是十分热衷,扫了他的兴,所以他才不想说的。
虽然我不认为他当年在金沙江畔曾见过一个断腿的“金子来”有什么重要,但是在这样的情形下,我还是不得不装出十分有兴趣的样子来:“那个断腿人说的是什么故事?一定极有趣的了?”
白老大狠狠瞪了我一眼:“别装著有兴趣了。”
我只好尴尬地笑了一下,事实上,我正心急地想看片子,看看接下去发展的情形怎么样。
白素却道:“别理他,爹,你管你说。”
白老大又想了一想:“我才不理他,只不过这件事有点怪……还有一个我想不通的关键,等我想通了再说。我遇到过一个断腿人,他的腿断在张拾来的刀下,我们看到的情景,是照当年真实发生过的事情拍下来的,那是可以肯定的事。”
这一点,我和他的看法一样,刚才已惹得老头子有点不愉快,此时不再一迭声说“是”,更待何时。
白老大又瞪了我一眼:“我知道你心急想看下去,不过,张拾来在哥老会的地位十分高,虽然那女人样子很俏,张拾来也是没有道理爱上她的。”
十二、男人和女人
这一点,我和白素的意见相同:爱情是盲目的,全然没有道理可讲的。不过自然也不必长篇大论地发表爱情观了,所以我立时又换上了第二卷,在刚才停止的所在,接下去播放。
在江边的画面,在那一男一女的相拥后不久就没有了,接下来是一片黑暗。
黑暗之中,有著男人的喘息声,和一种十分暧昧的声音,那种声音,即使是成年人听了,也得运用一下想像力,才可以断定是在什么样的情形之下,才会有这种声音发出来。
声音的本身其实并不奇特,可以想像为任何声音,想像是每一个人脑部的思维活动,每一个人的想像力,由于每一个人的生活背景,教育程度,性格差别而不大相同,淫亵者在任何情形之下,都会想到淫亵,邪恶者即使看到了一张白纸,也可以在洁白的纸面,看出邪恶来。
所以,在很多情形下,若是联想到了什么淫亵或邪恶,不要怪看到的或听到的使人触发联想的事物或声音,要明白一切全是从联想者自己的脑袋中产生的思念。
画面一直在黑暗中,喘息声和那种声响也在持续著,然后,突然听到了男人的语声:“不必……不必了……”
然后,是女人的声音:“我不信,我……不信,你是那么精壮……我再试试。”
男人的声音变得十分粗鲁:“不必了。”
接下来,就是一个短时期的沉默。那一男一女的声音,倒是熟悉的,男的就是那个有娃娃脸的“金子来”,大厮杀中唯一的胜利者。女的,就是那个娇丽娇媚的妓汝,他们两人刚才在江边,现在来到了黑暗之中,这样的漆黑,看来不会是在大自然的情境之中。如果是在自然环境中,苍穹之下,大地之上,就算再漆黑无光,也不会黑到这种程度,那一定是在一个人为的密封的空间之内,譬如说,是在一间房间中。
果然,就在这时,有火光闪了一闪,一枝火柴被擦著了。
擦著的火柴,点燃了一枝蜡烛,烛光闪耀,看得出那的确是一间房间,不是窝棚,是一幢砖屋中的一间,屋中的陈设,很中规中矩,有一张挂著夏布帐子的床,还有桌椅和柜子。
点著了蜡烛的,正是那个娃娃脸的金子来,这时,在他稚气的脸上,有一股说不出来的愤然,而且满面全是汗珠,看起来,像是比他在“神牙台”上参加大厮杀时,更加疲累,他一定曾十分努力,用尽了他全身的气力想做一件事而未能完成,所以才会有这样的神态出现。
他点著了蜡烛之后,面肉跳动著,盯著灯火,一动也不动。
而从帐子里,则传出了女人的声音:“你……一直是这样的?”
男的现出十分愤恨的神色来,口唇掀动了几下,没有回答。
帐子撩开,只松松系著己褪了色的红肚兜的女人,现身出来,有烛光映照之下,她祼露在外的粉臂玉腿,有著夺目的光采。
她的语音十分诚恳:“只要你和我在一起……一定会好的……除非你对我……根本一点也不喜欢。”
男的仍然没有动,可是脸上的肌肉颤动得更厉害,他赤著上身,身上肌肉也在颤动,看起来精壮无比。虽然他静止不动,但是那势子,和一头在疾驰中的豹子,也没有多少分别。
他突然站了起来,走向一只箱子,箱子是加著一柄相当大的铜锁的,他伸手一扭,就把锁扭断,女人在这时,现出吃惊的神情来。
男人用力抹了一下自己脸上的汗,声音变得很柔和:“你来看。”
女人离开了床,来到男的身边,身子像是没有骨头一样地靠在男人的身上,双手勾住了男人的肩头。男人打开了箱盖,箱子中,全是大大小小的金块,烛光虽然闪耀不定,光线也不够明亮,但是,映在金块之上,还是发出令人窒息的光芒。
黄金的光芒。
那种光芒,可以使人的眼睛明亮,但是也可以使人心灵蒙垢,那女人刚才就为了三十斤黄金,而不动声息地杀了一个相约她逃亡的年轻人。
女人的眼睛睁得极大,她漆黑的眸子,似乎也被灿然的金光填满,看起来成了奇异的金黄|色。
人的眼珠子是人体构造中最精密的一部分──其实,人体的每一部分,有什么是构造不精密的?比如头发、指甲,就绝对无法用人工一模一样制造出来──在眼球的内腔,充满了眼泪水、玻璃体和晶状体,来自物像的光线通过它们到达视网膜,视网膜将光的刺激转变为神经冲动,影响视神经,转而传递到脑部,于是视觉产生,人看到了眼珠对准了的物体的形象,再由早已储存在大脑皮肤中的记忆和知识,来判断看到的是什么东西。
一连串的过程,听起来像是很复杂,但几乎任何正常的成年人,就可以在一刹那之间完成。
女人盯著小半箱金子看著,呼吸不由自主有点急促:“怕……怕有两百斤?”
男人的声音有点苦涩:“过了三百斤了。”
女人的呼吸更急促,张大了口,一时之间,像是不知道该说什么才好。
男人叹了一口气,闭上了眼睛,反手抓住了女人腴白的手臂。他的手指十分修长,看起来有点像钢琴家的手,或许正是由于这一点,他才能把沉重的利刃,作出神入化的挥动。
这时,他的手指,陷进了女人丰腴的手臂,喃喃地道:“我愿把这些金子,换一次”
他讲到这里,面肉又抽搐起来,手指捏得更紧。女人的眼光始终未能离开过那些不规则的金块,可是声音之中,却充满了对男人的爱怜:“你能的,一定能──”她的声音之中,还有著异样的媚荡:“当然不止一次。”
男人长长地叹了一口气,偏过头来,望著他身边的女人,他的脸型看来仍是充满了稚气,可是眼睛之中,却充满了奇异的色彩,那真是奇怪之极的一种眼神,像是他的全身都充满了欲火,欲火本来想从眼中喷射而出,而却又被什么东西阻住了一样,无法得到宣泄,所以看起来是这样的沉郁和痛苦,一种不由自主、无可奈何的压抑,得不到宣泄。
女人略抬了抬头,接触到了他的这种眼光,倏然低下头去,后颈在发脚之下,是雪白的一大截,看起来十分诱人,男人先是盯著看,接著,突然张开了口。
他的牙齿本来很洁白整齐,可是这时,或者是由于他那种怪异的神情,或者是由于掩映的烛光,使他的牙齿看来有一种森然之感。
他张开了口,喘了两口气,陡然向女人雪白的后颈咬了下去。
他咬得十分用力,女人才一被咬中时,吃了一惊,但随即现出十分娇媚的神态来,反手勾住了他的脖子,声音腻得又浓又甜:“咬吧,小冤家,只要你喜欢,咬死我也甘心。”
她说著,眼珠之中,却仍然反映出黄金的色泽来,但尽管如此,她的声音还是十分甜腻动听,荡人心魄。
画面突然又变成一片漆黑。
等到又有了画面时,已经换了一个场景了。
十三、又一次小讨论
白老大看到转换画面时,闷哼了一声:“这小子,不能人道。”
刚才看到的那一场,虽然不是很直接,堪称含蓄,但自然也可以看得懂是怎么一回事。正如白老大所说,那么精壮的一个小伙子,是一个性无能患者。
这或许正是他在他一世中一个荣耀之夜,选择了一个妓汝作为他女人的原因,他希望凭藉妓汝的性经验来医治他的无能,不过,看来,他失望了。而那个妓汝虽然使出了浑身解数,而且,软言温语在安慰他,不过她的心中,显然只有箱子中的金块,因为自始至终,她的眼珠都反映著黄金的光泽──如果不是她的视线一直停留在黄金上,是不会有这样的情形发生的。
我和白素都没有说什么,我在想:这部片子的导演,究竟企图在一部电影中表达多少意念?这一场男女在一起的戏的目的是什么?是想表示人拼命追求黄金,可是等追求到了,一样没有快乐?
还是导演想说明,追求黄金的欲望,有时会及不上人生理上的原始欲望?
那小伙子的演出,真是精湛之极,将一个原始欲望得不到发泄的男人的那种神态──尤其是那种满溢了而无法宣泄的眼神表现无遗,看来令人心悸。(奇*书*网.整*理*提*供)
白老大又道:“倒未曾听说过张拾来有这个毛病。”
白素道:“这种事,当事人怎会自己到处去宣扬?”
白老大笑道:“那么,这部片子的编导是如何知道的?还是凭空捏造的?幸好现在时代不同,要是当年在金沙江畔,谁敢这样说张拾来,只怕一句话未说完,脑袋已成了二十八瓣。”
在白老大的话中,听得出他对张拾来这个传奇性的人物,有著相当的崇拜。白老大的崇拜,可能来自他对张拾来出神入化的刀法的仰慕。一个毕生沉醉在武术中的人,知道有人可以用沉重的利刃,把轻柔的、毫不著力飞堕的雪花,碎成两半,自然不免心向往之。
白老大一定不会欣赏张拾来的为人,因为他虽然曾经是七帮八会的大龙头,可是他本身是一个现代知识培育出来的人,对于黑暗的、落后的、神秘的、野蛮的帮会,不会有崇仰的心情,只会有改造的意顾。白老大见我和白素没有多表示什么,转过头来:“这小子的无能,可能是由于长期处于精神的极端紧张状态所形成的结果。”
我道:“可能是,像他这种身分,无法知道自己下一分钟的生命历程会怎样,每一分每一秒都在提心吊胆中渡过,自然会有各种各样的精神病。”白老大侧著头:“张拾来当年神秘失踪,没有人知道为什么,这部片子如果拍的是张拾来传奇,希望能揭开这个秘密。”
我笑了起来:“只怕有结局,也是虚构的,你到金沙江畔,离他的失踪不到十年,事情已神秘莫测,如今事隔多年,谁还能知道。”
白老大叹了一口气:“说得也是,那时候,那地方几乎一切全被原始的神秘所笼罩,不知有多少事的内情,再也不会有人知道的。”
白素低声道:“这种黑暗的历史,就这样过去了也罢。”
白老大瞪大了眼:“那时那地所进行的一切,其实现时现地也一样在进行著,手段或许更卑鄙,但没有那么直接和赤祼而已。”
白老大的话是无可反驳的,人类社会现在号称文明,可是争夺财富的过程,原则上,和当年金沙江畔发生的一切,在运作上并没有多大的区别,只不过花样翻新,披上了文明的外衣,和非洲土人的笑话差不多:食人族进步了,用刀叉来吃人肉。
十四、密谋
白素追问一句:“爹,那个你遇到过的断腿人,讲的是什么故事?”
白老大道:“我还是没有想通关键,暂且不说,再看下去。”
白素没有再催,看她的神情,像是十分关注这个断腿人,我想不出她关注的理由来。
镜头一转,转到了一间陈设相当简单的房间中,看起来已经是白天了,不过窗上糊著的棉纸相当厚,所以室内光线有点阴暗。
先是那个娃娃脸的“金子来”,正在急速地来回踱步,每一步,都是他全身肌肉弹跳的结果,看来极有节奏,一种力的节奏。
在一张竹椅上,则坐著一个中年人,那中年人的神情极其阴森凶狠,脸上轮廓分明,所以明暗对比也十分鲜明,看来尤如雕像一般。
年轻的杀手陡然止了步,神情木然:“你吩咐我这么做,我就怎么做。”
中年人牵了一下口角:“那当然。”
年轻人双眉不被察觉地扬了一下,那表示他心中对中年人的话,并非十分同意,但是却忍著,并没有表现出来,那中年人也没有察觉。
中年人的声音有点夸张:“想当年,我要是迟一刻经过,你已叫江水冲走了。”
年轻人的脸上又闪过了一丝不耐烦的神色。
中年人的对白,在肯定了这是“张拾来传奇”之后,不难明白,张拾来是被一个姓张的堂主在江滩边上捡来的弃婴,这个中年人,自然就是那个姓张的堂主了。
年轻人的声音听来木然:“是,堂主,要不是你发现了我,我早叫江水冲走,要不就叫野狗叼走了。”
中年人神情满意,但转眼之间,他的神倩又变得阴骛之极,眼中闪耀著森然的凶光。
(由于这一段录影带,是和白老大在一起观看的,白老大在观看之际,不住发出他的看法、批评和对画面上的一切作出解释,所以我把他说的话,和故事有关的重要之处,叙述出来。wrshǚ.сōm凡是在括弧中的,都是白老大,白素和我的观感。)
(白老大说:“这个人是子字堂的堂主,龙头下的十二堂,用地支来排,子字堂的堂主,地位仅次于龙头。你看,他的房间中,有著鼠的图案。”)
的确,陈设简单的房间中,灰色的墙上,有著深灰色的鼠形图形。由于只是深浅不同的灰色,若不是他特别指出,并不很引人注意。
(白老大又说:“这个人对拾来提及当年他发现婴孩的经过,是希望想感恩图报,他一定有一椿十分重要的事叫拾来去做。”)
(白老人认定了那个娃娃脸的“金子来”就是张拾来,为了讲话方便,自然并无不可。)
那中年人陡然站了起来,盯住了年轻人,一字一顿地道:“我要你杀了老头子。”
这句话的语气,听来的确十分骇人,虽然只是一句话,但无疑是一个送命的令符,每一个字的音节之中,都盖满了死亡的阴影。可是那年青人的反应,还是出乎意料之外。
青年人是“金子来”,曾见过他在血肉横飞的大厮杀之中,他的娃娃脸上,也没有任何惊讶的神色,他是为了杀人而生的,他和他手中的刀,已经在物质上和精神上浑为一体。
这样的一个人,听到了一个杀人的命令,应该是再平常也不过的事情了吧。然而,这时他却现出了极度的震惊。由于他的脸容本来充满了稚气,在这样一张稚气的脸上,忽然现出了惊悸的神情,也就格外使人震撼,格外使人感到他的心中的那种极度的彷徨无依。
他张大了口,眉毛不由自主跳动著,眼中流露出了惊恐和疑惑交织的惶恐,望定了那中年人,双手紧握了拳又放开来,然后又抓紧,一点声都发不出来。
那中年人发出了一连串“嘿嘿”的冷笑声:“不敢吗?只要你一挥刀,老头子必死无疑。”
青年人深深地吸了一口气:“可是……可是……”
中年人陡然一伸手,用力拍了一下桌子,他们虽然在讲话,可是四周围实在十分静,那突如其来的“拍”的一下响,十分令人吃惊:“你害怕?你不敢?算了,只要你有这种念头,你非但杀不了他,还会死在他手里。算了,当我没有讲过。”
他一面说,一面挥著手,现出又卑夷又厌恶的神情来,令那青年离去,青年的脚步踟蹰,和他在“神牙台”上的那种矫健灵敏,简直有天壤之别。
(我忍不住道:“他真的感到害怕,那‘老头子’……是什么人?他应该算是杀人不眨眼的了,怎么一听说要杀‘老头子’,就怕成那样?”)
(白老大闷哼一声:“子字堂堂主要犯上作乱,‘老头子’是总坛派下来的龙头。”)
(白素道:“他如果不答应,只怕凶多吉少,那堂主把这样的大事讲给他听了,会那么轻易放过他?”)
(白老大又闷哼了一声:“他如果答应了,不论事情是不是成功,也一样是凶多吉少。”)
白老大的话,是十分容易理解的,主今中外,只要人性不变,历史也一直在重覆循环著。有机会参与密谋的人,在当时,一定会感到自己受了重视,能够参曮而高兴,但结果,不论密谋是否成功,参与者的下场,都几乎是可以预测的。
密谋是失败了,那自然不必说,密谋若是成功了,参与者由于知道得太多,并且曾实际参加进去过,也就在以后的时间中,成为主谋者的眼中之钉,一样有别的密谋在等著把他除去。
密谋无分大小,大到一个国际权力的转移,小到微不足道的利益的争夺,莫不遵循著这个规律在运行,鲜有例外。
(我明白白老大的意思,可是还是说了一句:“恐怕不会吧,堂主和拾来,应该是情同父子的。”)
(白老大看得比我透彻:“就算是亲父子,那又怎样?中国历史上,父亲杀儿子的例子还少了吗?”)
(我和白素都不再说什么。)
青年人来到了门口,看来已经要开门出去了。那中年人的脸色,难看之极。人的情绪会影响人的脸色,这是动物之中,只有灵长类的人才有的反应。人体内属于自主神经系统的交感神经和副交感神经的神经纤维,由脊髓起,分布到平滑肌、心肌和腺体,神经纤维在人的心意起变化时,会产生交感素,交感素刺激腺体,又产生肾上腺素,使心跳加强加快,小动脉收缩,小支气管舒张,竖毛肌收缩,瞳孔扩大,血糖升高……这一连串在人体内进行的生理运作,很快地,无可掩饰地反应到人体的外面来。
于是,那中年人脸色发青,眼中的凶光更甚,气息也急促了起来,双手紧握著拳,额上的青筋绽了出来,在表皮之下剧烈跳动。
青年人背对著中年人,已经要打开门了,可是却陡然愣了一愣。那时,在他脸上,有极细微的神情变化,可以知道,他已经明白自己处在一个极危险的境地之中了。
他背后没有眼睛,自然不能看到中年人双眼之中射出来的杀机和凶焰,恨不得立时就在他的后心上穿上两个洞。但是,他却可以感觉得出来。
他从小就被训练成为“金子来”,从什么时候开始,他挥著利刃,夺走了他人的生命,在他年轻的生命之中,也是十分遥远和模糊的记忆了。在那年轻的生命之中,几乎每一分每一秒,都在生和死的边缘打转,这也就培育成了他敏锐无比的感觉,这种敏锐的感觉,在五感之外,是第六感。
第六感是一种十分特别的感觉,又可以分为预感和实在的感觉两类,青年人这时的感觉属于后者,那不是平空而来的感觉,而是实实在在受了外来力量的影响而产生的一种感觉。
那种实实在在的外来力量,自然来自那个中年人。这时,中年人虽然没有说什么,也没有任何行动,他外形上的变化也不曾被青年人看到。可是,他全身的细胞,由于情绪上的兴奋──欢乐和震怒,同样都是兴奋──而产生了变化。
人体细胞的细胞膜,内外有电位差,叫“膜电位”,细胞在兴奋时,膜电位发生变化,由静息电位变为动作电位,由此产生放电现象。这种生物电的电源,自然微不足道,但对于感觉特别灵敏的人来说,就可以凭藉第六感,清楚明白地感到这种生物电的放射,并且可以在直觉上判断是吉是凶。
青年人陡然停止了开门的动作,在那一刹间,他也开始保护自己,他的声音听来极平静:“本来我不该问,可是事情不平常,堂主,不能犯上作乱是帮规中的头条,为什么要除去老头子?”
中年人的神情,在那一刹间,也完全回复了阴骛,自然,曾在他体内发生的一切生理上复杂之极的运作,这时也停止了。
他的声音很低沉:“老头子私吞黄金,不听命令,尾大不掉,要脱离哥老会另组新帮,罪该万死,总坛给我的密令要除他。”
年轻人静静地听著,一点反应也没有,只是嘴唇掀动了几下。
(白老大怒气勃勃,大喝了一声:“子字堂堂主胡说八道。总坛若有密令要杀龙头,总坛刑堂堂主必然亲临,哪会这样私相授受。这小伙子自然知道,我看他要抗命。”)
(我道:“他不会抗命,看来他也要保护自己,只有等先牺牲了‘老头子’再说。”)
青年人缓缓转回身来,中年人一副殷切盼望之色:“老头子一去,我就是龙头,我保你为亥字堂堂主。”
青年眉毛一扬:“老头子自己的身手不说,他身边六个刀手,也个个是一流的功夫,非得出其不意下手才好。”
中年人瘦削的脸上,泛起笑容,那笑容十分难看:“好孩子,正跟我想的一样,就算是出其不意,除了你之外,也无人可以下手。”
青年脸脸上稚气全都回来了,他甚至有点靦腆地笑了一下,犹如受了夸奖的孩子一样:“其余各堂堂主,全知道么?”
中年人一扬眉:“事成之后,各升一级,我看没有什么人会替老头子说话。”
中年人的话,讲得再直接也没有,只要有好处可以堵住别人的口,谁会为一个已死了的人出头?
(白老大摇头:“我明白了,张拾来没有成功,因为我到金沙江畔的时候,并没有听说有这么大的变动。张拾来一定是在行动中失败了,反而被杀,哥老会为了顾全自己的面子,所以秘而不宣,说他神秘失踪了。”)
(他说了之后,我和白素还没有什么反应,他陡然直跳了起来,嚷道:“不对,不对!”)
(我和白素也不知道“不对”有什么所在,只好眼睁睁望著他,听他说下去。)
(白老大搓著手:“我到金沙江畔的时候,龙头姓胡,是才从子字堂堂主升上去的,说起上一任龙头,他告诉我,上一任龙头姓张,和他一样,也是子字堂堂主升上去的,那时他是丑字堂堂主,由于老龙头突然暴死,才有了这样的升迁,而姓张的龙头在调回总坛时,带走了两千斤金块,可是,他的尸体却在百里开外叫人发现,随行的金块不见,随行的三十人,无一幸免,全都是死在刀下的。”)
(我和白素面面相觑,我道:“那样说来,张拾来成功了?老龙头被杀,对外宣称暴死,张堂主在几年之后,带了大量黄金离开,又在半途被杀,那是遇到了不卖哥老会的帐的土匪?”)
(白老大道:“当时我问过:‘会有这样的事?在这一带,谁敢向哥老会的龙头下手?”得到的回答,是所有听了这个问题的人,都现出了十分神秘和不想回答的神情来。我知道其中必有隐秘,我的身分只是贵宾,自然不能再问下去。现在看来,大有可能杀了张堂主,抢走了金子的,就是──”)
(白老大讲到这里,略顿了一顿,我和白素同时道:“张拾来。”)
(白老大道:“大有可能,来,看下去再说。”)
(每当我们觉得有必要讨论一下的时候,就停止了机械的运作,以免一面讲话,一面分了心,不能细心观看。)
青年人双手交叉著放在身前:“什么时候下手?”
中年人吞了一口口水,喉核在他细长的脖子上,上下移动,看来如同一个邪灵正要夺口而出:“明天一早,会出发去勘看我们争到的江段,半路上,随时可以下手──”他略顿了一顿:“一个活口都不能留,剩下的只是我和你。”
青年人深深吸了一口气,点了点头。
中年人长长吁了一口气,又笑了起来:“银花儿怎么样?你也真会拣。说来也真奇怪,她就像是乌木一样,越擦越亮,到这里几年了,越来越好看,一点也没有残老,这下叫你拣了去,不知道有多少人眼红哩。”
青年人的神情有点心不在焉,眉心之间有著淡淡的忧郁。
银花儿自然就是那个妓汝的名字了,青年在她那里,并没有能使自己的缺陷得到满足,这可能就是他神情忧郁的原因。
中年人又凑近去,在青年人的耳际低声讲了几句话,却听不真切。
接著,青年人就走了出去。
十五、女人和男人
接下来,看来是黄昏时分,残阳如血,在江边的一块平整的石块旁,青年人在磨著他的利刀,他磨刀的动作,是那样专注,那样轻柔,每磨上几下,就用他修长的手指,轻轻地在刀身上抚拭著,口角向下微弯,使他孩子气的神情更加显著。
在离他不远处,另一块大石上,坐著那女人──已知道她的名字是银花儿江水溅上来,令得她身上的衣服有点点的湿痕,她也不在乎,她手中拿著一枝折下来的芦花,缓缓地转动,她不时噘起那诱人的红唇,向芦花吹上一下,看著雪花般的芦花离开枝梗,随风飘荡开去。
江边十分宁静,如果不是不时有磨刀的砰然声,和那柄利刃上所发出的光芒实在太令人震慑,这样的画面,实在十分美丽恬静。
那年轻人磨了又磨,银花儿看来有点不耐烦,嘟起了嘴,腻声道:“瞧你,摸刀的时候,比摸我还多。”
青年人的目光停留在刀锋上,夕阳的光芒,在闪亮的刀身上,映起一片红光,又再反时到了青年人的脸上,也就有了一抹红艳。
他听来有点不经心地道:“刀比你靠得住,刀不会令我失望,你会,刀有用,你没有用。”
银花儿现出佻皮的神情来,在这种神情下,她看来实在十分娇丽动人,她回答得很快:“没有用的是你,不是”
她下面一个“我”字,还没有出口,青年人整个人,陡然弹起,刀扬处,闪起一道暗红色的光芒,就像是夕阳之中突然有一股光华飞堕一样,又像是一股暗红色的闪电,刀光本来是闪亮的,暗红,是由于刀身上反映了夕阳余晖的缘故。
她和他之间,本来至少有三四步的距离,可是一闪之间,刀光已然到了她的头顶,她整个人都愣呆了,刹那之间,不但再也出不了声,而且一切神情,都在那一刹间僵凝,刀光的闪动是如此突然,如此的快,可是由极动到极静,也是快疾绝伦,陡然之间,刀光凝止,刀锋恰好停在她的头顶上。
锋利的刀锋,将她簪在头上的一朵不知名的野花剖成了两半,花瓣正顺著她乌亮光滑的头发滑落下来,散落在她所坐的大石上。
刀停,人也停,他仍维持著一刀劈落的姿势,一动也不动,她自然早已吓僵了,花瓣无声的滑落,江水撞击在江滩上的声音格外震耳。天上的晚霞,由红变成紫色,反映在刀身上的光芒,也渐渐变得诡异而幽暗。
时间也像是凝止了一样,过了不知多久,甚至紫色的余霞也渐渐被暮色所侵吞,他才缓缓收回刀来,用一种听来异样温柔的声音道:“以后,再也不要说这样的话。”
她在这时才定过神来,还未曾出声,他的语音更是轻柔:“求求你。”
她陡然跪了下来,抱住了他的小腿,把脸紧贴在他的腿上,呜咽著哭了起来,然后,她抬起头,满脸泪痕,可是却一脸的欢畅,她道:“你……你对我真好。”
他的神情中,有著深切的悲伤,半转过脸去,她提高了声音:“你对我真好。”
他的口唇颤动著,没有出声,那种深切的,无可奈何的神情更甚。她不断在流泪,泪珠一颗一颗涌出来,看来极其晶莹。
她一面流泪,一面又在不断地诉说著:“你真好,你不要以为……我实在……你想想,过去几年,我过的是什么样的日子……那么多男人……男人的手一碰我,我就会……五脏六腑想翻转过去一样,你现在……等过些日子,你会好起来,我们实在是真正的一对,要是我说的不是真心话,就让你手中的刀,把我劈成两半。”
青年人一缩手臂,把刀收到了背后,她的话一定令他感到了激动,因为他低头望向她,和她的目光接触,而且两个人的眼光,很快地交融在一起,在浓浓的暮色之中,交融在一起。
他伸出手将她拉了起来,她靠在他的身上,两人都不说话,过了好一会,天色已全黑了,在黑暗中,一个女人和一个男人紧靠著,站在江边,湍急的江水,不时翻起白花,他们一动不动地靠著──男的刚才还曾向女的劈出一刀,女的生命在那一霎间,就可能了结,但结果是连一根头发也没有掉下来。
在这由生到死,由死到生的一霎间,使这个本来心中已冷到了绝对零度的女人,知道了一个男人对她的心意,那实在是一种十分奇特的男人使女人明白心意的方式,也只有在这种地方,这种人身上,才会发生。
而且,男的绝不是有心想表示自己的心意,但是,他的行动,却使一个饱经忧患,几年来受尽了男人斯躏,早已视男人为妖魔,自己心冷如冰的女人,明白了他的心意。
女人和男人之间的关系,有时就是这样微妙而不可理喻。她的话使他心中激荡,在经过了一段时间的沉默之后,他才喃喃地道:“离开这里,我知道,离开这里,我会好起来。”
女的连半秒钟都没有犹豫:“你到哪里,我跟到哪里,这辈子我跟定你了,你把我两条腿砍下来,我用手爬,也跟著你。”
她转了转身子,使自己面对著他,在黑暗中看来,她俏丽的脸庞上,闪耀著一种异样的光辉,那种光辉,使得原来在她脸上满布风尘的痕迹一扫而空,使她看来犹如一个纯洁的少女。
她笑了起来,笑容佻皮又充满著欢乐:“就算你把我杀了,我的鬼魂也将跟著你。”然后,她不经意地咬了咬下唇,语意也变得更加坚决:“告诉你吧,这一辈子,你别想能躲开我。”
她的话虽然是软言俏语,可是听起来却又那样斩钉截铁,没有丝毫可以转圜的余地。
他也笑了起来,笑意使他看来十足是一个小孩子:“你才想哩,小淫妇。”
她的两道细眉倏然扬起:“我手里没有刀,不然,也照样砍你。”
他笑得更欢:“好啊,把我砍成两半,我照样阴魂不散缠著你。”
她的声音变得十分低微,喃喃地:“缠著我,缠著我,我要你缠著我。”
他伸开有力的手臂,抱紧了她。当他抱著她的时候,利刃自他的手中落下来,刀尖Сhā进了江边的大地之中,刀身在神秘幽暗之中轻轻晃动,闪著微光,在这样的境地之中,连这可怕的杀人利器,也给人以一种出奇的温柔之感。
他们相拥了很久,在江水的奔流声中,他们两人的气息听来如此和谐宁静。在同一时候,普天之下,不知有多少男女在相拥,他们也只不过是女人和男人,没有什么特别之处。
如果硬要找出什么特别之处来,那或许是女的在历尽沧桑之后,至少暂时有了平静的感觉,而男的,享受著这一刻的宁静,可是在他生命中的惊涛骇浪,却在等著他去闯。
是不是闯得过去,根本不在他的思考范围之内,因为他必须去闯,没有任何退缩回避、犹豫推却的余地。也许正由于这一点,所以他对这时的宁静,更全心全意地投入,完全融入其中。
十六、密谋的实行
一行人在江边疾行,江边根本没有路,全是嶙峋崎岖的怪石,有的石块拔地而起,足有两三个人那样高,横亘在前,阻住去路,以一种天兵天将也无法将之挪动的气势耸立著,于是,要向前去的人,就只好攀过它,才继续前进。
一队是九个人。
在前面开路的是三个精壮的汉子,深秋的天气虽然已经很凉,他们还是敞开了皮袄的襟,现出衬在下面的结实的胸膛来。他们的袖上,扣著短刀,腰际,系著长刀。
在他们的身后,是一个一脸精悍之色,身形相当矮小的老者,头上的帽子略向后,现出光秃的前额。这老者大约六十以上,可是步履依然极其矫捷,他身形十分小,全身上下看来没有一点累赘。在他的靴帮子上,Сhā著一柄匕首,匕首的刀身看不见,柄露在外面,在白铜的刀柄上,盘著一条金光灿然,一看就知道是足金打就,再精上镶嵌上去的五爪金龙。
那柄匕首象徵著权力和地位,那是龙头才能拥有的荣耀,有了它,就等于有了主宰几万人生死的权力。
权力本来是无形的,人类社会也不知从什么时候开始起,产生了权力这种无形的、但却又无所不能的力量。在最初,只怕是纯气力的角遂,到后来,逐渐加上了运气、智慧、计谋和策略、到再后来,就建立了一整套的规则和法典。
于是,权力的拥有者就不再依靠原始的力量,即使他弱不禁风,也可以通过一切权力的运作,而驱使在他的权力统御范围之内的人去做任何事。
于是,人类的社会结构就形成了,在形成的过程中又越来越成熟。
于是,权力虽然看不见,摸不著,但是也成为人类心向往之,拼命去追求的目的。同时,也发明了一连串象徵权力的器物,像帝皇手中的权杖和印玺,像龙头靴帮上镶有金龙的匕首。
在那老首身后,又是同样的三个精壮汉子,六个人前后保护著那个老著。尽管江边的地形使他们无法保持固有的队形,但不论江边石块的布排如何不规则,他们六个人都能巧妙地把老者拱围在中心。
这是他们的职责,他们是龙头的近身保镳,要是龙头有了什么不测,他们也绝无颜面再苟活于世。
龙头的腰际,在深紫色缎子面,上好的紫羔里子的皮袄,随著他急速地走动而掀起时,可以看到一枝乌黑漆亮的鎗,鎗柄上同样是深紫色的穗子,飘动著,看来十分轻柔。
但是看到这柄鎗的人,自然都知道这种鎗的威力。
这种鎗械,是当时人类致力于杀人武器的发明和制造过程中的杰作,是轻型杀人武器中最有效的一种,它首先由德国人制造出来,迅即流传世界各地。
它有著特殊的性能──可以扳一下鎗机,只射出一颗子弹,也可以推动一个掣钮,使扳动一下鎗械之后,把膛内的一梭二十发子弹,在极短的时间中,一下子发射出来。所以,它的名字,叫作“快慢机”。
它通常又有一个木制的枪盒,可以把枪柄部份接驳到枪盒上,利用枪盒靠在肩下,使得更能射中射击的目标,所以,它又有一个名称,叫“驳壳枪”。
鎗法好,而惯于将之随身携带之人,大多数嫌那个木盒太重而不够灵活,所以将之弃而不用,他们又给了这种枪一个十分威武的名字:“盒子炮”。
龙头腰际所挂的,就是一枝真正德国造的盒子炮。几乎同样的盒子炮,在子字堂堂主的腰际,也有著一枝。子字堂堂主跟在后面,而走在最后的,就是那个有著一副娃娃脸的“金字来”(假定他就是传奇人物张拾来)。
张拾来一样在赶著路,他有点神思不属,不时,会在口角无缘无故泛起一个笑容,又不时,会在眉心之间深深地打著结。
天色相当灰暗阴沉,看不出是上午还是下午,在阴暗的天色之下,翻腾著的江水溅起的水花,看来有一种异样的洁白。
九个人中没有人出声,只有子字堂堂主不时向张拾来投以一个眼色,张拾来虽然心神不属,可是也总能及时表示知道,同时回以眼色,表示自己并没有忘了在适当的时候,发动密谋要进行的事。
由于知道会有事发生,所以气氛相当紧张,而且镜头的角度也变化多端,一下子在前面,一下子在后面,一下子又在侧边,变换快速。
(白老大沉声道:“这一段江段已经离开神牙台很远,我都未曾到过,你们看,沿途多么荒凉,像是亘古以来都没有人迹的样子。”)
(我叹了一声:“实地拍摄的。”)
(白素道:“我早已肯定了这一点。”)
这时,一行人在翻过了一堆崎岖的怪石之后,面前出现的是一个江湾,江湾相当平坦,全是大大小小的鹅卵石,在石缝中长著一簇又一簇的芦苇,比人还高,有的疏落,有的十分茂密,过了江湾,前面又是一堆接一堆更高的石块。
(白老大失声道:“要动手的话,这里是最理想的地点了。”)
(他一句话还没有说完,看到的情形已经有了变化,白老大估中了。)
先是张拾来陡然加快了脚步,张拾来和那六个保镳不一样,他的刀一直握在手中,只不过刀上套著深蓝色的布套。他一加快脚步,迅速越过了子字堂堂主,接近在龙头后面的三个保镳。
那三个保镳,看来立时察觉到了身后传来的迅疾的脚步声太特异了,陡然身子在相当快疾的前进中没有停止就疾旋过身来。
他们已经够警觉的了,但是毕竟是在最后的一刹间,才知道了有异样,并且,在最重要的一霎之间,他们还无法判断他们感到的异样,是一个致命的危机──这种失误,就决定了他们的命运。
张拾来不等他们全转过身来,蓄满了全身的劲道,陡然发挥,足尖地鹅卵石上一弹,整个人像是燕子般轻巧,向前掠了出去,手臂挥动,刀上的布套飞开,刀光闪耀,紧密无比的“刷刷刷”三下响,他已掠过了那三个保镳,到了龙头的背后。
那三个保镳,急速转过身子来的动作并没有停止,仍然继续了下去,而且得以完成。
当他们完成了转身的动作之际,他们自然变得面对著子字堂堂主了。他们只看到子字堂堂主一面在急促赶向前,一面已伸手将腰际的盒子炮握在手中,并且立即作出了要射击的姿势。
也就在那时候,那三个人多半已知道发生了什么事,他们还想转回身子去,但是,在他们有脖子上,先是出现了一股血线,接著首先是他们的眼睛,眼白陡然成了一片血红色。
这时,他们一定已经看不到什么了,而在不到半秒钟的时间内,他们脖子上鲜血大量涌出,血浓稠得像是浆一样,而且,他们的头,也可怕地向著一边侧倒了下去。
他们头部的侧倒,并不是由于他们头骨弯曲的动作,他们的脖子还是直的,可是头却侧倒向一边──张拾来疾逾闪电的三刀,已将他们的头骨削断,断得恰如其分,不曾浪费一点气力和一点时间,颈际被利刃剖开的部分,就到头骨断开为止,所以,他们的头只是向重心不稳的那一边侧倒下去,而不是滑跌落地。
他们的头向旁一侧,颈际的伤口扩大,血如同泉水一样喷出来,喷出来的血泉足有碗口粗细,可不是么,早就有人叫过:“头砍了,不过碗大的一个疤。”
和这三个人的死亡同时发生的,还有著其他许多事,简直看得人屏气静息,目为之眩,神为之夺,不知自己身在何处,就像是也在那险恶的江滩上,直接参加了密谋的实行一样。
子字堂堂主显然对张拾来的刀法,有著极度的信心,当那三个人在中了刀之后,仍然转过身来之际,在极短的时间之中,根本看不出他们的身上有著什么损伤。可是子字堂堂主已绝对肯定地可以知道:张拾来一出刀,这三个人必定无一幸免。所以,他连看也不向那三个人看一眼,就在那三个人身边掠过,而他在张拾来一掠向前之际,已经把盒子炮抓在手中。
那时,张拾来早已到了龙头的身后。
一个人能够当上哥老会派在金沙江畔的龙头,不消说,他的一生之中,不知道曾经过多少大风大浪,而在大风大浪之中能够活下来,保持著他如今至高的地位,自然一定也有他过人的本领──求生的本领。
自他身后传来的急促的脚步声,张拾来手中利刃挥动的声音,已经全然可以令得他知道发生了什么事,他并没有学那三个保镳一样转身来,而是突然之间,右腿向后一踢。
他那一踢的姿态,真是漂亮俐落到了极致,踢起的只是小腿,小腿踢出,弯到了脚底向上的程度。
(我和白老大异口同声叫了出来:“好!”)
小腿一踢,Сhā在他靴帮子上的那柄匕首,倏然飞起。
那一定是他毕生功力所聚,千万次锻练而成的功夫,匕首一飞了起来,一首晶光便疾射向后,迎著疾窜过来的张拾来,像是匕首上长著眼睛一样,直射张拾来的心口。
张拾来手臂向下一沉,本来扬起,已向前劈出的利刃,跟著向下沉了一沉,一下“铮”然悠扬响亮的金铁交鸣之声过去,匕首立时斜刺里飞了出去,落进了湍急奔流的江水之中。
而张拾来手中的利刀,也在这时,带著长虹一般的晶光,扬了起来。
然而,龙头所需的,就是那十分之一秒的阻挡,那十分之一秒的时间,已使他能够一探手,握住了击在腰际的盒子炮。
如果──如果──他带著的那柄盒子炮,不是系在腰间,而是一直握在手中的话,那么他便不需要这十分之一秒了。
可是他却不是那样,所以需要那十分之一秒的时间,把盒子炮攫在手中。
十分之一秒,对任何人的一生,都是微不足道的一个时间,在正常的情形之下,没有人会去注意十分之一秒的时间的。
虽然,在剧烈的争斗中,十分之一秒,却极其重要,代表著胜利或失败,荣誉或蒙羞。例如一百公尺的短跑,维持在十秒整的纪录上相当长一个时期,以致有人认为人的体能,已无法突破十秒这一极限了。
可是,九秒九的记录终于出现,就是那十分之一秒使人知道,人的体能是几乎可以作无穷无尽,没有止境的发挥的。
而在这时,十分之一秒的意义更是重大,代表了死和生的界限。
龙头攫枪的动作再快,毕竟也花了他十分之一秒的时间,于是,就在这十分之一秒内,一切该发生的都已发生了,刀光与血光并闪,龙头的手才一攫枪在手,张拾来的刀,已在这十分之一秒内砍倒,血光迸现,龙头的右臂,齐肩被砍下。
龙头一定是准备一攫枪在手,立即射击的,所以,当他的手臂脱离了肩头,虽然万有引力在地面上两物体之间的作用力极小,但是牛顿的开普勒定律的公式,还是在起著作用,所以,离开了肩头的手臂,绝无例外地向著地面跌落下来。
然而,在手臂还未曾跌落在鹅卵石上时,手指还是扳下了枪机,一梭子弹迸射而出。
于是,看到的景象,真是奇诡莫名,一条断臂,断口处喷著血,手中扳著枪,手指居然弯曲,触动了机枪,子弹呼啸而出,枪口冒著火苗,这已经够令人吃惊的了,再加上牛顿第三运动定律的作用:作用等于反作用,不论是什么枪械,在发射的时候,都有一定的反挫力。
若是手臂还留在肩头上连结著,人体的肌肉所产生的力量,可以抵销这种反挫力,可是这时,手臂却已经离开了人体。
再由于手臂离开人体之后,虽然手指还及时勾动了枪机,但是重力作用已使得枪口向下,射出的子弹全都落在鹅卵石上,而作用力与反作用力大小相等,方向相反,且在同一直线之上,所以,断臂在反挫力的作用之下,一下又一下向上跳著,坚决不肯落到地上。
虽然只是那极短的时间,可是真正是诡异绝伦,使得汗毛直竖。
在断臂诡异而固执地还在空中跳动的第一下开始,张拾来手中的刀,已向横一伸,利刃的刃口,无声无息地自龙头的右胁之下切了进去,其顺利的程度,一如一柄烧红了的刀,切进一块牛油之中一样。
也就在第一下断臂所射出的枪响的同时,也就是利刃切进了没有了任何阻挡的龙头的右胁的同时,又有一下额外的枪响,一颗子弹,自子字堂堂主手中射出,射向张拾来。
当子字堂堂主掠过那三个已死的保嫖,握枪在手,准备发射之际,就可以知道他射击的目标是张拾来了。若是为了万无一失起见,他其实可以利用盒子炮上的“快机”,一下子把一梭二十发子弹一起射出去。
可是,他的密谋,是经过不知多少次反覆思索的,在一发动之后会发生的事,一切最微末的细节,都在他事先的千百遍思考之中。
他知道,当张拾来逼近龙头时,龙头会反脚踢出匕首,而他也知道,张拾来必能挡开那柄匕首,他更知道,在那十分之一秒的时间之中,龙头会攫枪在手,张拾来的一刀,就必然攻向龙头的右臂。
他甚至算定了,龙头的右臂虽断,还是能使枪机触动,子弹飞射。
正由于他计得如此精密,所以,他才决定,在第一下枪响之后,他只射出一枚子弹──这样,自他手上发出的枪响,就夹杂在接之而来的一连串枪声之中,不会为张拾来所觉察。真要杀人的话,一颗子弹已经足够了。
反而,如果他射出一梭子弹,额外的枪声会引起张拾来的注意,反倒使行动如鬼魅一般的张拾来,有了趋避的机会。
这一切,他都经过缜密之极的筹划和计算,当事情一开始,一切正如他所料的丝毫不差之际,他几乎已经认为自己的计划,已经成功了。
可是,子字堂堂主却犯了一个错误,错误是在他缺乏常识之下形成的,他顾忌到了自己手上所发出的鎗响会引起张拾来的注意,却不知道,盒子炮子弹在鎗管来复线的作用之下,自鎗口射出之后,前进的速度,远远超过了声音传播的在摄氏零度的气温下,在空气中行进的每秒钟三三一点三六公尺的速度,就算这时的气温在摄氏零度以上,每秒钟再加上每度零点六米的速度,鎗声还是及不上子弹前进的速度。
若是他知道这一点,他就会不去考虑枪声──只要子弹射中张拾来,张拾来要在中弹之后,才能听到他手上所发出的鎗声。
而如果他不考虑发自他手中的鎗声会引起张拾来的注意,他一定不会只射出一颗子弹,而会利用枪上的快射设备,把一梭二十颗子弹,一起发射出去。
如果是那样的话,一切结果自然大不相同。
就在他一枪射出之际,张拾来的利刃,切进了龙头的右胁,利刃一定已将龙头的心脏割成了两半,张拾来已经完成了他所要做的事。
他根本不可能知道在背后发生的事,但是多年来的厮杀生涯,却使他养成了一个奇异的保护自己的习惯:他极不喜欢自己的背后有人。
#奇#当他掠向前的时候,他知道自己的背后有四个人:三个保镳和子字堂的堂主,三个保镳不要紧,他确知他们已经死了,他不在乎背后有死人,只是在乎背后有活人──不管这个活人是他的什么人。
#书#所以,他不会允许背后有人的情形存在,除非万不得已,否则一有机会,他一定在第一时间,绝不犹豫地去改变这种处境。
所以,当他手中的利刃砍进了龙头的右胁之际,他的身子,已自然而然转了过来。子字堂堂主的那一鎗,本来是对准了他左后心射出的,可是就在这一刹间,他转动了身子。
他没有能避开那一颗以比音速更高的速度向他射来的子弹,但由于他正好在这个时候转动了身子,所以子弹不是射中他的左后心,而是变得射中了他的右胸,严格地来说,应该是右胁──在左|乳旁边几寸的所在。
看他的神情,他像是根本没有感到疼痛,也没有察觉到他自己的幸运──他真是幸运之极了,同样是被子弹射中了身体,射中了左后心和射在现在这个部位大不相同,人体之中,心脏是最重要的器官之一,而心脏就在身体偏向左方的胸膛之内。那一颗子弹本来就是准备射中他的心脏的,一枪毕命,再也没有任何存活的可能。
这时,子弹并没有射中预计的部位,他虽然一样也受了伤,可是绝非致命。
子字堂堂主显然未曾察觉到这一点,一切实在发生得太快了,他的一切行动,都是按照他思考了千百遍的计划在进行的,而且一直未曾出错,在他手指扳动枪机之前,他已经运气吐声,在断臂手中的枪还在枪口冒火,发出震耳的枪声之际,他的叫声已经响起:“张拾来,你胆敢犯上作乱。”
子字堂堂主的计划,实在再周密也没有了。
按照他的计划,这时龙头死在张拾来的刀下,张拾来死在他的枪下,前面三个保镳在这时,也恰好转过身来,看到了一切,再加上他叫出来的那句话,那么,一切都圆满了。
唯一不圆满的,是这时,张拾来居然没有死。
(“张拾来”这个名字,自子字堂堂主口中叫了出来,确确实实证明了,这是张拾来的传奇故事。)
子字堂堂主叫出了一句话,他预期的,万万不可能出错的、应该发生的事没有发生,这今得他在刹那之间慌乱莫名。
他在这时候,非但无暇去后悔为什么不利用这盒子炮上的“快机”──如果是二十发子弹连发的话,张拾来必然难以活命。他甚至忘记了急速地再向张拾来补上一枪。不但是事情未能按照计划实行令他震惊,而且,张拾来向他投来的,那两道冷电也似的目光,简直令他震骇。
这时,走在最前面的三个保镳早已转过身来,他们看到了跌倒在血泊中的龙头,直到这时,断臂也才跌落在鹅卵石中,他们也看到了背对著他们的张拾来左胁之下有鲜血涌出。
他们自然可以知道发生了什么事,三柄利刃像旋风一样卷到,攻向张拾来。
张拾来反手横刀,三柄利刃,一起砍在他的刀上,他就势子一个旋转。由于他的每一动作,都是蓄足了全身的劲力发出来的,所以随著他身子的旋转,他右胁下的弹孔中,血泉直喷,喷得那三个保镳一头一脸。
子字堂堂主在那一霎间,自极度的震骇中镇定下来,他自然知道,要是这时候不解决张拾来,那么在他以后的日子里,将不会有一分一秒的安宁,所以,他迅速地推上了盒子炮上的“快机”,食指已然扳动了枪机。
可是就在这一刹间,张拾来的身子已经斜窜了起来,血花随著他的上窜疾洒而下,血花尚未落地,枪声响起,张拾来的身子,已经重重堕进了奔湍的、急速的江水之中,溅起了老高的水花来。十九响紧密的枪声过去之后,一下子变得什么都静了下来。
那三个保镳满头满脸是血,扬著刀,愣愣地站著。子字堂堂主手中握著枪,枪口在冒著烟,他也是愣愣地站著。曾因张拾来的跌堕而溅起的水花,早已平复,张拾来消失在急流之中,江水依然奔腾,在江边的,开著雪白的花的芦苇,由于江水的奔流,而来回摇曳。
子字堂堂主陡然转过头,望向江面,江面上除了急湍的江水之外,什么也看不到。
他只知道张拾来中了枪没死,不知道原因,因为当时发生的一切,实在太快,他不知道为什么张拾来会不立即命丧当场,他只好希望,张拾来虽然在中枪之后,还能跃入江中,但是仍然逃不过死神的追索。
他心中电火火石间所想到的是:在这样湍急的江水之中,全然没有受伤的人尚且难以和湍急搏斗,何况是一个受了伤的人。
想到了这一点,他才能吁出一口气来,而直到这时,那三个保镳也才像是死而复苏一样,吁了一口气。
子字堂堂主倏然转过身来,声色俱厉,那种尖厉的声音,令人听了心中发毛:“你们全看到了?你们是张拾来的同谋?”
三个保镳身子陡然一震,他们也不是等闲之辈,过的也是刀头上舔血的日子,能够熬过了那么多年,当上了龙头的近身保镳,又岂能是愚鲁之人?
在那一霎间,他们想到了子字堂堂主指控的严重性,想到了这件突然的变故,必然另有蹊跷,想到了龙头的死,他们脱不了干系,想到了在目前的境地之中,他们可以有两个不同的选择。
第一个选择,自然是把一切推在已经消失了的张拾来的身上;第二个选择,是出手把子字堂堂主杀了,立刻远走高飞。
如果眼前不是有三个人,而只是一个人的话,相信必然会选择第二条路,可是这时,却有三个人,三个人念头一闪之间,又都一起想到了一点,自己一出手,那两个人一阻拦,那又怎样?必然是命丧当场,他们都不相信三个人会一起出手,所以就不敢出手。
而事实上,三个人若是一起出手,子字堂堂主手中的枪是空枪,必然无法抵挡他们三人的进攻。
可是他们却不相信另外两个人会采取一致的行动。
人类行为之中,有无数次可以成功,但终归失败的例子,都是由于和这时三个保镳同样的心态所产生的,一个人可以完成的事,两个人就要失败,人越是多,就越是失败。
在子字堂堂主严厉的目光逼视之下,三个人在同时弃刀下跪,异口同声地叫:“张堂主,那是张拾来犯上作乱,不关我们事。”
子字堂堂主的脸上,泛起了一个阴森的笑容来,他心中所想的一定是:只要张拾来死在江中,一切计划,就都已圆满实行了。
(白老大用力一敲沙发的扶手:“这三个人不齐心,他们可以有足够的力量对付张堂主,然后把事情编一下,推卸自己的职责,或是远走高远。”)
(我道:“现在,他们不也是可以保存自己。”)
(白老大闷哼了一声:“他们是龙头的贴身保镳,龙头叫人杀了,他们怎么还活得了?他们不是不知道这一点,可是,落进了张堂主的圈套之中,脱不出去。”)
(白素的声音之中,有著不必要的担心:“张拾来跳进了江中,又受了伤,不知怎样了?”)
(我哈哈地笑了起来:“原来真有人‘看戏掉眼泪──替古人担忧’的。”)
(白素瞪了我一眼,用相当低的声音道:“这是一个真实的故事。”)
(我没有和她争论下去,白老大吸了一口气:“看来,张拾来没有那么容易死,不过也绝看不出他有什么翻身的机会,张堂主只要一回去,有三个保镳做他的证人,全会上下认定了张拾来杀了龙头,而且事实也确然如此,张拾来本领再大,只要一露面,也不免尸骨无全。”)
(白素又叹了一声:“他要是不死,我想他一定会去见银花儿。”)
(我又笑了起来:“照剧情的发展来看,应该这样,我想,张堂主也应该想到这一点。”)
江滩的鹅卵石上,染著血迹已开始变色,张堂主和三个保镳正在离去,龙头的断臂由张堂主用龙头的皮袄裹著,龙头的尸体由一个保镳背负,四个人在嶙峋崎岖的怪石堆上攀著,攀过了那堆怪石,看不见了。
然后,随著翻腾奔流的江水急速前进,一个又一个江湾、江滩飞快地掠过,在一个突出江面的浅滩上,长满了密密的芦苇,在芦苇中,突然惊起了一大群水鸟来,高而密的芦苇颤动著,在芦苇丛中,看到一个人挣扎著站了起来,又跌倒下去。
(白老大,白素和我三个异口同声叫了起来:“张拾来。”)
(刚才我还笑白素看戏掉眼泪,可是这时一看到张拾来重新出现,心中也忍不住高兴得叫了起来。)
(整个录影带看到了这里,我相信任何看到的人,都无法不关心张拾来的命运,张拾来在整个过程之中,不能算是一个可爱的人,他是一个“金子来”,活著的使命就是杀人,但是一切细节,又铺排得他是一个人,扣人心弦的一切过程,使得人不由自主关心受了伤,又几乎跌进了天罗地网中的他会怎么样。)
十七、“人”
张拾来跌在芦苇丛中,脸贴在地上,大口大口喘著气,他全身都是湿的,头发黏在他白得可怕的脸上,在这样的情形下,他脸上居然还带著稚气,可是死亡的阴影,使他的稚气,看来极其凄然。
自他的右胁下,还有淡淡的血丝在渗出来,他伏了一会,又挣扎著坐了起来,这时才看清,他的右手,仍然紧握著那一柄利刃。
而且,在他坐了起来之后,将那柄利刃紧紧咬在口中,双手扯开了湿衣,一直扯到上身肌肤显露,看到了他左Ru房的那个枪洞。
他取下了利刃,先用手在伤口附近按著,然后,陡然用刀尖Сhā进了伤口之中,手腕一振,一颗子弹已给他挑了出来。
他的动作变得十分快,用利刃剖开衣服,割成布条,紧紧地扎起了伤口。
然后,在剧烈的呛咳声中,他缓缓站了起来。
这个人的生命力,居然如此之强!
枪弹一定伤及了他的肺叶,所以在他剧烈的呛咳中,口角有血沫子迸现,肺自然是人体器官中极重要的一个组成部分,它的组织相当奇特。正常人有五个肺叶,左边三个,右边两个,并不左右对称,这时张拾来自然是左边三个肺叶之中的一个受了伤。由于肺叶中布满了支气管和血管,所以受了伤之后的张拾来,才会一面剧烈呛咳,一面咯血。
但由于每个肺叶都分成若干肺段,在肺段和肺段之间的结缔组织分隔,所以一个肺段受了伤,伤势一时之间不易扩展,其余部分还在进行正常的运作,所以张拾来暂时不会有性命之忧,将来如何,自然要看他能得到的调理程度如何了。
他蹒跚地向前走著,芦苇秆子擦在他的身上,芦花黏在他的湿脸上,他什么都不顾,只是紧咬著牙向前走著,高一脚低一脚,眼不看地,直视著前面,目光之中,闪耀著极其难测的光辉,那种光辉,竟然和他手中的利刃,刀身上所闪起的光辉一样。
当他走进了更茂密的芦苇丛中,隐没不见之后,是相当长时间的静止──不是真正的静止,只是芦花在微风中摇曳,不见人迹。
(白老大道:“子字堂堂主后来当了龙头,当了龙头几年之后,在离开才被杀的,可知张拾来虽然没有死,可是并没有机会报仇。几年之后张堂主的死,也未必是张拾来下的手。”)
(白素有点固执:“可是张拾来必然应该回去的。”)
(我还没有出声:白素又补充了一句:“为了银花儿,他应该回去。”)
(我不同意:“这基本上是一部动作片,拍的是人在黄金面前的种种丑行,拍的是人在自相残杀行为中的种种残酷,不是爱情文艺大悲剧。”)
(白素却不同意:“拍的是人类行为,爱情正是人类行为中极其重要的一环。在真正相爱的男女之间,人性丑恶一面,是不存在的。”)
(我又不同意:“你说的是真正的爱情,我不认为在一个性无能的杀手,和一个妓汝之间,会有真正的爱情。”)
(白素再不同意:“你错了,越是心态不正常的人,有特殊的情形之下,越是会产生至死不渝的真正爱情。”)
(白老大嚷了起来:“别争了,怎么一回事,看那些芦苇有什么好看?”)
(白老大才一嚷,画面就变了。)
江流更是湍急,两边全是悬崖,江面相当狭窄,奔流的江水简直就像是瀑布一样地冲刷著,在江水中,齐胸浸著许多人,许多人之中,大多数是手拉著手,身上都缚著绳子,用以固定身子,不被急湍的水流冲走。
每隔几个人,就有一个身子可以作局部的活动,他们的动作几乎是一致的──深深吸一口气,然后弯下腰,整个人没进水中,手中有竹子编成的一种篓子,用力地再直起身来,竹篓中全是自江底下铲起来的石块,然后他们又摇幌著竹篓,让石块在江水中滚动,然后,拈起一小块一小块闪闪生光的金块来。
在他们的面前,有著一股绳索在来回牵动著,绳索的两端,连接在江岸木桩的滑轮上,有人扯动绳索,绳索移动,而在绳索上,有著皮制的皮兜,自竹篓中取起闪亮的金块的颤抖的手,当皮兜移动到了他们面前的时候,就把金块放进皮兜之中,然后再重复著那种动作。
在江段上,这样一排一排浸在水中的人一直伸延开去,看来无穷无尽,他们动作的幅度,并不是太大,所以若不是可以看到近处,他们看来绝不像人。但是在近处看,他们当然是人,尽管他们目光呆滞,脸色发青,嘴唇发黑,肌肤上全是一颗一颗的肉痱子,可是他们当然是人。
皮兜在不断扯动著,到了江岸,自有人把皮兜中的金块取出来,放进一种硬木制造的木箱之中。
在江滩上的人,看来可比浸在寒冰一样江水中的人像人多了,他们动作矫健,还不时向浸在江水中的人,发出阵阵的吆喝声。
等到金块装满了箱子,盖上盖,有几个外形更像人的人上来监秤,加上封条,抬过去,给坐在竹椅上的另一个人过目。
那坐在竹椅上的人,自然有超乎寻常的神气,拿著珠笔,在箱子上的封条上画著花押。
人和人之间的实际距离,不会超过五十公尺,可是人和人之间的真正距离,就像是超过五十万公里,穿著细毛皮袄,翻卷袖子,细毛在风中吹散开来,形成美丽图案的手,在箱子的封条上画著花押,怎知道浸在冰一样冷的江水中的人这时所受到的是什么样的苦?
箱子一箱一箱由人抬著,由刀手押著,向下游走去,抬箱子的人发出有节奏的呼叫声,浸在江水中的人,连看也不看一下──那是他们从江底上捞起来的金块,也可以说是他们的生命换来的──没有人能长年累月浸在这样寒冷的江水之中而得享正常的寿命,他们的生命变短,换来了金块离开江底,可是金块却根本不属于他们。
装载金块的箱子,最后被运进了巨大的石块筑成的库房之中,在日落时分,库房的门上了锁,上锁的是原来的子字堂堂主。这时,他的靴帮子上,扣了那柄柄上有盘丝金龙的匕首,看来,他已经顺理成章地当了龙头,在他阴骛的脸上,有一种掩饰不住的得意之色。
然后,天色突然黑了,画面上出现的是曾经见过的一个窝棚──银花儿原来的窝棚。门外有十来个汉子,有的双手交叉倚著门,有的蹲成一个圈子正在掷骰子,有的来回走著,人人的脸上,都有著十分凶狠的神情,贴著他们的手臂,都有短刀。
在门内,有近乎兽叫声的男人声音传出来,等到这种声音静寂后不久,门打开,一个壮汉出来,另一个在门外的壮汉走了进去。
那出来的壮汉在门外站定,低著头,另一个壮汉慢慢走近他的身边,他抬起头来,苦笑道:“几个月下来,已经不像是人了,真……唉,张拾来一定死了,不然,银花儿是他拣的人,受这样折磨,他不能不出面。”另一个把声音压得极低:“一出面就是死,他会吗?”壮汉难过地摇著头:“我才巴望他别出面哩,他来,他死,可我们这里能剩下多少个,谁知道?”
另一个一脸的骇然之色,缩了缩头。
(我忍不住叫了起来:“这……太过分了吧,就算真有这样的事实,也可以改动一下,何必拍出来?”)
(白老大道:“已经算是暗场了。”)
(我不禁打了一个寒噤,真的,已经是暗场了,若是把窝棚之中,银花儿受这些壮汉轮流摧残的情形拍出来,那又是什么样的情景?)
(我向白素看了一眼,她紧抿著嘴,现出了罕见的一种怒意。)
(窝棚之中忽然传来了一声凄厉的叫声,那是银花儿的声音,叫声之可怖。尖厉,令得我们三个人,不由自主站了起来。)
(画面在这时,突然变成了一片空白。)
没有声音,没有影像,大约有一分钟之久。
在那一分钟之内,银花儿的惨叫声,似乎还在耳际萦回著。
然后,是蓝天白云,看来十分平静的天空,天空中,一群大雁正在振翅南飞,在天空上,排成了一个巨大的“人”字。
那群大雁渐渐飞远,它们排出的“人”字,有时稍稍变了一下形,但是看起来始终是一个“人”字,一直到了大雁飞得更远,由它们排列成的“人”字已越来越小,可是依然是一个“人”字。
持续的时间相当长,我道:“导演是有意摄入这群大雁的,雁排成了“人”字,表示导演的主观,想表示人的行为是如何不堪。”
白素只纠正了一点:“是想表示人的不堪的行为。”
听起来,我说的和白素说的差不多,但自然是颇有点差别的。
等到大雁飞得看不见了之后,我们都静默著,没有人想在这一刻说话。
刚才那一组大雁在晴空中翻飞的镜头,拍得十分优美,时间也相当长,足有五分钟左右。在一部片子中,有这样长时间的空镜头,本来应该是十分沉闷的。
然而,那和上次看到的那组“怪镜头”,对准了江滩十多分钟之久大不相同。在排列成“人”字形飞向天际远处,画面上一直看到那个“人”字,很能发人深省。
尤其,在看到了那么多激烈的厮杀,黄金的诱惑,人心的险诈,甚至还有在那么特异的情形之下产生的一段男女之情以后,看到了这样的画面,一点也不会觉得这时间长和闷,只觉得应该有这样的一个间歇,好让人一面喘一口气,一面好好想一想在这个神秘、原始、野蛮的地区发生的一切事,究竟是正常的人类行为,还是反常的人类行为。
在大雁终于消失,只剩下蓝天白云之后,是一连串天上的白云快速变化移动,这自然是利用慢格拍成,再以正常速度放映出来的特殊效果。然后,怪镜头又来了。
那真正是不应该出现的怪镜头,看得我、白老大和白素三人,目定口呆。
十八、又一组怪镜头
我们已经领教过片子中的怪镜头,但是在又看到了这一组的怪镜头之后,还是惊诧莫名。上次的怪镜头全是空镜头,看不到人,这一次,也看不到人,可是镜头的角度一变,不再拍摄天空而变得又可以看到远山近水之后,忽然看到出现了一只手。
那只手,由于镜头相当近,所以在一出现的时候,占据了整个画面,但是看起来十分模糊,那是由于远镜到近镜,摄影机的焦距还来不及适应之故。
这种情形立即改变,焦距在经过了调整之后,变得十分清晰,连掌纹都清楚可见。那只手没有任何动作,就这样掌心向著镜头,五只手指张开著,一动也不动。
白老大可能是在片子上听到的四川话多了,忍不住也讲了一句四川话:“格老子,这算是什么玩意儿?”
我也正有伺感:那算是什么呢?
那只手,看来是一只男人的手,手一点也不壮大,看起来还相当秀气,应该是一个知识份子的手,我陡然想到了一点:“这是张拾来的手。”
白素立时道:“不是,张拾来的手不是那样的。”
我不服:“片子中并未曾出现过张拾来的手的特写,看到张拾来的手的机会并不多,你怎能肯定这不是张拾来的手?”
白素微笑道:“用你自己的话作前提,同样的,你如何证明那是张拾来的手?”
白老大加入了争论:“张拾来的手大得多,手指也比较长。”
我也知道自己可能判断错误了,因为张拾来的手曾给我以手指修长,类如钢琴家的手一样的感觉。但是我还是道:“这时候应该接上受了伤之后的张拾来,在芦苇丛中挣扎求生的情形了,自然可能是张拾来的手。”
我那样说法,显然没有什么说服力,所以白老大和白素,都以沉默来表示不想和我再争下去。
就在这时,那手有了动作,动作十分怪,五指又屈又伸,看来像是一个小孩子,伸出肮脏的手,作状想要抓向另一个人的脸,去恐吓人家一样,虽然只是手指的动作,可是看起来也十分佻皮。
我们更是看得惊异无比,而那只手的动作又有改变,这次,手的动作倒是一看就明白,是在向著镜头招手。然后,忽然又出现了另一只手,那突然出现的另一只手,是打横伸过来的,一出现,就想推开原来的那只手,可是原来的那只手却不肯相让。
于是,两只手发生了若干纠缠,互相推来推去,又互相轻轻地打著对方的手背。
这时候,我们早已看清,出现的另一只手是一个女性的手,腴白丰润,看来十分可爱。
这两只手虽然在互相推挡、击打,可是一看就看得出来,那是典型的一种打情骂俏,并非真正有什么争执,目的至多是为了独占镜头而已。
白老大闷哼了一声,我道:“这是张拾来和银花儿又见面了,导演用两只手的动作,表现了他们从此脱离了原来的生活,幸福地生活在一起,像是一切大团圆的结局一样,是一种象徵的手法。”
白老大和白素依然用沉默来表示不同意。
我则继续发表:“这种手法不算是新鲜,“梁山伯祝英台”中,相爱的男女甚至化成了一对蝴蝶,在空中翩翩起舞,象徵他们在另一个境界之中,得享永恒的爱情。”
白素笑了起来:“你可以改行去写影评。”
我道:“人人都可以写影评,只要说出自己的感受就可以了,甚至于不必去试图了解导演的原来意图是什么,只要观看的人,自己在画面上得到了样的感受,就可以振笔直书。”
白素仍是轻轻地笑著。
这时,看到的那两只手,看来都已放弃了独占镜头的欲望,不再互相推来推去,而是一起对准了镜头,作起招手的动作来。
白素带著微笑:“这又代表什么呢?大影评家。”
我一时之间,说不上来,只好乾笑,幸而就在这时,两只手又作出挥手道别的动作来,我立时道:“片子完了,这是他们挥手,在向观众道别。”
白素没有说什么,白老大却抗议道:“什么?片子完了?故事才正开始,怎么就完了?”
我们才到的时候,白老大一副不起劲的样子,对要他看录影带,一点兴趣也没有,可是这时,却看出味道来了。
白素吸了一口气:“金沙江畔的故事,是永远也不会完的。”
我也道:“以黄金为主题的故事,也是永远不会完的,一直可以演下去。”
白老大咕浓著:“至少要有一个结局。”
他的话才一出口,两只在挥动的手也不见了,萤幕上只剩下了一片花白。
我们呆了片刻,才再倒卷过来,看江滩边上阴谋实行的那一霎间发生的事,看了好几遍,又利用了慢动作放映钮来看,一切发生的事,其实都只在至多三秒钟之内完成,真正是眨眼之间的事,但是我在叙述中却能叙述得如此详细,自然是来回看了几十遍的缘故。
白老大赞叹:“这张拾来的身手之佳,真是叫人惊叹。”
我道:“应该是饰演张拾来的这个演员。”
白老大和白素都不出声,我看出他们的神态怪异,道:“对我的话有异议,不妨提出来讨论。”
他们仍然不出声,过了一会,白老大才道:“总之有一个人,身手如此之好就是了。”
我转换了话题:“银花儿受到这样的折磨,一定是夺了龙头位置的子字堂堂主故意安排的了,目的是想张拾来知道,引他出来救银花儿。”
白素蹙著眉:“他是怎么知道张拾来没有死呢?”
白老大笑了起来:“张拾来是何等样人物,他活了下来,就算暂时没有能力报仇……”
白老人又道:“他必然会将自己活著的消息,确确实实让对方知道,好叫对方日夜提防,吃也吃不下,睡也睡不著,对方布下了天罗地网,放下了丰富的饵食等他来,他才不会上这种当哩。”
白素叹了一声:“可是对方也必然会把银花儿受虐的情形,加上十倍百倍渲染出去,他能忍得住不现身,也真算是忍心的了。”
我笑了一下:“放心,看来,应该还有一卷录影带才对,自然是张拾来伤愈出现,仗著手中的利刃,杀个落花流水,挡著披靡,尽歼仇敌,把银花儿从火窟之中救了出来,带了大量黄金,远走高飞。”
白素摇头:“刚才那一只手──”
我纠正她:“不是一双手,是两双手。”
白素改口:“刚才那两双手已经挥手说了再见,不会再有第三卷了。”
白老大也道:“就算有第三卷,也不会像你所说的一样,因为事实上,并没有这种事发生过,就算几年之后,子字堂堂主之死是张拾来下的手,那也更证明张拾来一直没有公开再出现过。”
我不禁呆了半晌,在电影中,看到主角人物在饱受折辱之后,或是遭到了陷害之后,或是受了重伤之后,又重振雄风,杀人如砍瓜切菜,排头儿砍将过去,一个不剩,虽然可以说是陈腔滥调,老套之极。但是,若是就此结束,却也无味得很。
我道:“那么,银花儿呢?”
我是自然而然问出这一个问题来的,因为在整个过程中,银花儿的遭遇十分惨,虽然她也会为了黄金而杀了一个约她一起逃亡的青年人,又曾得到了一段十分短暂奇异的爱情,但如果张拾来一直不出现救她,她唯一的下场,就是在极度残酷的虐待中,在难以想像的痛苦之中死亡。
没想到白老大对我这个问题,相当认真,想了一想才回答:“我不知道,在我到金沙江畔的时候,没听说过银花儿的故事。”
白素又叹了一声:“自然,英雄人物的故事才会传下来,像她这样一个卑微的女人,谁还会记得她呢?不过,她是值得纪念的,她竟然能在张拾来劈向她的一刀之中,知道了这样一个难以捉摸的心灵对她的爱意。”
我吸了一口气,望向白老大:“要是不会再有录影带,张拾来的传奇故事,只能要当时在那里生活过,或是到过那里的人来补充了。”
白老大想了会:“我可以补充的不多,就是那个断腿人的事。”
他曾一再提及那个断腿人,又说有一些他想不通之处,所以还要想一想,这时看来他准备说了,可是却不然,他又转了话头:“我要发一封电报去找一个人,如果运气好的话可找到他。”
他说著,顺手拿起纸笔来,拟了一个电报。
我和白素在一旁看著,看到电报是打给一个叫作常福的人,地址是伦敦的一家中国餐馆,电报的内容是请他赶快来一趟。
我向白素望了一眼,询问她这个常福是什么人,白素摇了摇头。白老人叫来了农庄中的一个工人,吩咐他立时去拍发这封电报。
等他吩咐完毕,我正想问他这个常福是什么人,白老大已先开口道:“那个断腿人”
他一提起那个断腿人,我就不再问下去,因为那断腿人在张拾来的传奇中,是一个相当传奇性的人物,而白老大又真的遇到过这样的一个断腿人,听听有关他的事,自然极其重要。
十九、断腿人的故事
白老大道:“那断腿人本来是外帮的一个‘金子来’,断了腿之后,流落在哥老会的地盘中,那时,张拾来已失踪了,哥老会把张拾来失踪的消息隐瞒了很久,不让人知道。”
我扬眉道:“可能不是故意隐瞒,而是一种对付张拾来的方法。”
白老大皱眉道:“很难说,哥老会的新龙头,自然心中十分明白,张拾来不但掌握了他谋上叛乱的证据,而且必然会找他算账,所以,在张拾来未出现之前,他的日子只怕不是很好过,这种提心吊胆活著,也算是一种报应。”
我用力一挥手:“他用残酷的方法折磨银花儿,张拾来硬是不出现,也可以说同样是用残酷的方法在折磨他。”
白老大侧著头:“唉,不论如何,张拾来总是他捡来的弃婴,不过,就算有养育之恩,在他向张拾来的后心射出那一颗子弹之际,也已经恩断义绝了。”
白素立即道:“那当然,不过张拾来能忍得住不出现,这股狠劲,也算是太过分了。”
我道:“他自然知道,自己若是出现,非落入罗网不可,不作徒然的牺牲,这人颇有过人之能。”
白老大道:“可是消息始终瞒不过,极有可能是还活著的张拾来传开去的,鹰煞帮和外帮要求再进行一次决斗,哥老会逼得答应,重新决斗的结果是外帮获胜,哥老会的“金子来”全军覆没,江段易手,也使哥老会的人,格外怀念张拾来。
由于怀念张拾来的缘故,倒便宜了那个断腿的人,因为获胜的恰好是外帮,那人又是外帮的“金子来”,放他在,任由他逢人就说被张拾来刖断双腿的故事,也好使哥老会的人在失败之后,略为挽回一下面子,心里好过些。”
我闷哼了一声:“这个外帮杀手,真是可怜得很。”
白老大道:“这人所说的故事十分奇特……他在说故事之前,一定先叙述和张拾来在神牙台上决斗的情形,或许是藉此讨好哥老会”
我性急地问:“他说的当时的情形怎样?”
白老大神情疑惑缓缓地道:“本来听他讲演过已事隔多年,也记不很清了,可是在看了片子之后,记忆被勾了起来,觉得他的叙述和片子所拍的,简直一模一样。”
白素在这时,发出了一下颇为怪异的声响来,我向她看去,看到她的神情也十分异样,可是又猜不透她心中在想些什么。
白老大又道:“那人叙述的细节十分详细,可是一讲到受伤之后的事,就没人要听。”
我讶道:“他受伤之后获救,应该十分奇特,怎会没人要听?”
白老大道:“他告诉人,他断腿之后,倒在神牙台上,叫人救命没有人听,以为一定死定了,在积血之中握住了刀,准备自行了断,免得受血流乾了才死之苦,可是就在这时,忽然出现了一男一女两个怪神仙,帮他扎了伤口,止了血。”
我听得不住眨眼,白老大自然没有道理编一套谎言出来耍我的,可是,那究竟是怎么一回事呢?
白素问:“神仙就是神仙,什么叫怪神仙?”
白老大道:“是啊,当时我也过去问他,他的故事,想来不是很受欢迎,所以一见有人主动去问他,兴奋莫名,讲得十分详细,他说,那一男一女,说是凡人,实在又不像,但说是神仙,却又太怪,他说,那女神仙的头发,像是松毛狗身上的毛一样,身上的衣服也怪不可言,他从来也没有见过,男的衣服也怪,有点像他家乡威海卫教堂里的洋教士。”
我仍然眨著眼,白老大问:“照他的形容,你能想像这一男一女怪神仙是什么样子?”
我吸了一口气:“听起来,像是两个现代人。”
白老大大力点头:“当时,我也不知所云,但在几十年之后再想起来,他说的那一男一女,就是现代人,他还说,那男神仙手里拿著一样怪东西,在替他扎好伤之后,就用那怪东西对著他,那怪东西不知是神仙的什么法宝,有一只又圆又大、闪闪生光的眼睛。”
我笑了起来:“这家伙一定是在重伤之余,神智模糊不清了。”
白老大道:“是啊,听他讲故事的人,也都这样笑他,当时我虽然为了尊重他的过去没有笑,但是心中也在骂他胡说八道,可是他却赌神罚咒,说那两个怪神仙的确一直用那只会发光的怪眼睛对著他。”
白素低呼了一声,我也不禁“啊”地一声,道:“片子里,那断了腿的‘金子来’不是一直在问:‘你们手里的是什么东西?为什么对准了我?’哼,我情愿不再有录影带,不然,看下去有神仙出现,变成了神怪片了,我没有意思。”我在说了之后,又感到事情实在有许多不对头之处,所以不等白老大再开口,我又道:“不对啊,片子就算再照当年发生的事实拍出来,也没有道理连这点细节都注意到的。”
白素沉声道:“那断腿人获救,不是细节,而是十分重要的一环。”
我有所悟:“自然,那断腿人一定逢人就说他的故事,广为流传,知者甚多,所以片子里就把这个经过拍了进去。”
白素又问:“他的故事有没有说他不怀好意,人家──那两个神仙救了他,他反而还要害人家?”
白老大点头:“有,当他说到这一点的时候,他表示了十分痛悔,又把自己的头撞地,又打自己的耳光,旁观者都笑,他却十分认真。他说,当时,他想不到这一男一女是神仙,只当他们不知是什么来历的人,他知道自己受伤之后又被人救了,是难以令人相信的事,他说他开始只不过是想问明白那两个究竟是什么人。”
我“哼”地一声:“那是他在为自己撇清。”
白老大笑了一下:“人在说到自己的时候,总不会把全部事实全部说出来的,一定是拣对自己有利的才说,这是绝对可以肯定的事。”
我一挥手:“所以,千万别相信任何自传,没有一本自传所记的全是实话,更有可能,全是谎话。”
白老大停了一会,才道:“他说,后来由于这两人实在太怪,他才动了杀机,他一直握刀在手,就用他拥有的黄金去引诱他们,当他说到这里的时候,他絮絮不休地诉说著他曾经拥有的金块,其中最大的一块,足有三斤多重,有拳头大小,听的人也都笑他,因为他现在正在乞食。
“而那两个‘怪神仙’却根本没有把他的话放在心上,一直倒退著在向后退开去,手中那个会闪光的眼睛,也一直对著他。
“那两个‘怪神仙’一直退著,已退到了神牙台的边缘,眼看他们再后退一步,就要跌下去了,而就在那一刹间,这两个‘怪神仙’突然不见了。
“由于两个人突然不见,他才想到他们不是人,是神仙,神仙才救了他,他却起了歹意。他说,这时候他心中惊恐莫名,以为自己再也活不成了,所以才挥著刀,大叫大嚷了一会,像疯子一样──他说的情形,和片子上所看到的,倒又是一样的。后来,他觉出神仙替他上的药十分好,断腿处的疼痛,居然可以忍受,他咬著牙爬过去,把自己的两截断腿搂在怀中,滚下了石台。
“他这样做,只怕是多年以来,第一次抛开了他的那柄利刃,他知道,能活下来已经算是神仙搭救了,那柄多年来和他寸步不离的利刃,对他今后的生活来说,一点用也没有了。他爬到了江边,费尽辛苦搬开了鹅卵石,把他一双断腿埋了起来,就昏了过去。
“当他再醒过来时,有人经过,他哀恳人把他带回外帮的地盘去,他回到了外帮地盘之后的遭遇,就没有什么可以再说的了。”
白老大一口气说到这里,停了一停。白素道:“当时那两个……神仙替他施行的是‘紧扎法’,会引致他膝盖以下部分的坏死,他没有说曾再进行的切除手术?”
白老大摇头:“他没有说话,想必是进行过的,我见他坐在有轮子的木板上的时候……他的断腿,像是齐膝断去的。土法截肢,在用利刃将残肢切下来之后,要用烧红的铁去烙切口,使切口得到消毒,不致发炎,那种痛楚要能熬过来,也等于是再世为人了。”
白素意犹未尽:“他只说了那些?”
白老大道:“只有那些,除此之外,他就没口称赞张拾来的刀法如何出神入化,他这样说,只怕是讨好哥老会哥儿们的成分居多,因为每当他说到这处时,给他的赐舍也特别多。”
白老大笑了一下:“我那时年纪轻,气盛,听了张拾来有这样的能耐,颇想和他较量一下,问起,这才知道张拾来已神秘失踪──哥老会看来向我隐瞒了张拾来杀死老龙头的事实,因为后来我对这人发生了兴趣,多方向人打听他的事迹,没有人告诉过我这一点。”
我道:“自然,这是极隐晦的事,知道的人不会多,也不会对外人提起。”
白老大这时想起来,还有点幸然:“格老子,那时他们可口口声声,把我当自己人的。”
我哈哈笑了起来。
白老大没有理由连这一点都不明白。口口声声说你是自己人的,心里一定不把你当作自己人,只不过是想你以为他把你当自己人而已。真正的自己人,双方心中全明白,根本不必放在口上,这是千古不易的处世之道,白老大怎会不明白?
果然,白老大随即失笑:“我打听到的张拾来的事,也不算太多。”
我道:“最神秘的是那两个一男一女‘怪神仙’,照断腿人所说的故事看来,他们像是现代人,会不会恰好有什么西方的探险团经过那里,救了那断腿人?”
白老大点头:“有这个可能,可是把这一节在片子中用这种方式表达出来,是没有意义的。”
二十、白素的想像
我站了起来,来回走了几步,注意到白素的神情,越来越是怪异。
她这种怪异的神情,自从第一次看录影带之际,曾好几次现出来过,我知道她一定想到了一些什么关键性的问题,但是她不说出来,我自然也无法知道她心中想的是什么。
我又道:“如果那一男一女,是恰好经过那里的西方探险队员──在那时候,有许多大大小小的西方探险队在中国的边陲地区活动,有的是真正作学术上的探索,有的别有用心,像赫定的西方科学考察队之类。”
白素望了我一眼:“你长篇大论,想说明什么?”
我有点自鸣得意:“肯定了是探险队员,就可以解释一个疑点:断腿人一直在说,那两个怪神仙手中拿著一个会‘闪闪生光的眼睛’,并且一直‘对准著他’。我认为那是一具摄影机,断腿人没有见过,所以不知道那是什么,他所谓闪闪生光的眼睛,当然就是摄影机的镜头,那一男一女在救了他之后,把他摄入了镜头。”
白老大十分同意我的分析,立时道:“是啊,探险队员有了照片,一定又曾仔细打听过张拾来的传奇,记了下来,如今摄制这电影的,就是找到了那些资料,所以才拍出这样真实性极高的片子来的。”
老人家在说完之后,望定了白素。人到年纪大了,有时不免有点童心,自己说了一番意见之后,十分迫切希望得到同意。
白老大的分析十分有理,我想,白素自然是同意的了。可是白素却没有反应,只是淡淡地道:“能想到那是一具摄影机,想像力也算是不错的了。”
这一句话,要是出自另一个人之口,我就会直跳起来,但出自白素之口,自然大不相同。
(同样的一句话,不同的人说出来,会使听到的人有截然不同的反应。)
我笑了一下:“如果想像力足够丰富的话,应该设想那是什么?”
白素似笑非笑地望著我,又是那种异怪的神情,刹那之间,我把她在看了录影带之后,从头到尾的情形全都记了起来,我知道她在想什么了。我一想到了她在想的是什么,忍不住哈哈大笑了起来,白老大却有点莫名其妙:“你们俩个,究竟在打著什么哑谜。”
我指著白素,向著白老大,仍然笑著:“令千金的想像力真是丰富之极了,她认为那一双青年男女手中的东西,不是普通摄影机,而是电影摄影机,甚至,是电视录影摄影机。”白老大有惘然之色:“这是什么意思?”
我继续笑:“她的意思是,我们看到的一切,根本不是一部经过制作过程的电影,而是当时,有这些事发生的时候,一旁有人将之拍摄下来的。她认为那是真实情形的纪录片,而不是什么传奇性的故事片。”
我讲到这里,转向白素:“你真是这样想的,是不是?”
白素并没有什么反应,白老大已经笑了起来:“这怎么可能呢?”
白素仍然没有反应,我笑著:“片子拍得实在太真实,所以会导致这样的想像。”
白素不理我,转向白老大:“爹,你见过的那个断腿人,和萤幕上看到的,面貌是不是相似?”
白老大吸了一口气:“神气自然不同,但是相貌……极其相似,所以我看了之后,就感到自己是见过这个人的,这……难道真是真实发生的事情的实在纪录?”
我见到白老大局然有点倾向白素的设想,就用力一挥手:“很好的想像,可是忽略了极其重要的一点”
我还没有说下去,白素已经淡然道:“是忽略了彩色摄影是什么时候发明的,彩色电视录像发明的时间更后,是不是?”
我大声道:“对了。”说了之后,我顿了一顿:“请问如何解释这一点?”
白素吸了一口气:“先不解释这一点──你别反对──不解释这一点,只有一个疑点,如果不作这样的设想,就有几百个疑点,几乎所有看过的人,都不知道片子是由谁拍,由谁演的,而且,那是实景拍摄的,你大概不会有异议吧?”
我道:“很多电影都是实地拍摄的,可是绝不证明那些电影就是事实曾发生过的纪录片。而且,你的假设是完全不能成立的,因为,在这事实发生的时候,根本没有一种设备,可以将之拍摄下来。”
白素的口唇掀动了一下,还没有出声,白老大已哈哈大笑了起来,指著我,一面笑,一面叫:“你怎么了,当然是外星人。”
他在“外星人”三个字上,特别加强了语音,自然有调侃我的意思在内。我反倒不觉得好笑:“不能排除这个可能,外星人科学进步,或许在那个时候,早已有了彩色摄影或彩色录影。”
(很多人问过同样的问题:为什么外星人的科学,一定比地球人进步?这个问题其实应该分两方面来说,外星人有的科学进步,有的落后。但如果有什么外星人能来到地球的话,他们的科学一定比地球人进步得多。因为地球人至今为止,除了有人到达过自己星球的卫星之外,还未曾到过别的星体。而别的星体上的高级生物如果能来到地球,他们的科学水准必然远超过地球人,这是毋庸置疑的了。)
白素却又摇头:“我又不以为那是外星人拍摄下来的实录。”
她简直认定那是实录,我知道要说服她不是容易的事,但还是举出了一点:“如果是实录,那场子字堂堂主和张拾来在密谋杀害龙头的经过,是怎样拍下来的?若是一旁有人堂而皇之在拍摄,他们两人竟然一无所觉,那是不可想像有事。”白素皱了皱眉,显然她也想不通这一点。
我扬起了手:“别告诉我那一男一女的神仙会隐身法,是隐形人。”白素笑了笑:“关于这一点,我还想不通,可是我想,拍摄者一定有方法使他们不被人察觉的,不单是那一场,就算是大厮杀的时候,他们也必然有办法掩饰自己不被发现,不然在这样的厮杀中,忽然多了两个外人而不被干涉,也是不可思议的事。”
我道:“这就是了,你才说只有一个疑点,现在看来,照你的设想,疑点更多。”
白素道:“其实还只是一个疑点。”我作了一个鬼脸:“可是这个疑点是根本无从解释的。”
白素十分有信心:“只是我暂时无法解释。把这些经过拍摄下来的人,是可以解释的。”
我和白老大同时笑了起来:“他们是谁?”
白素并不生气,也笑了起来,笑得有点无缘无故:“他们──我不能肯定,可是多半是他们。”
白素的话,真是听来玄之又玄,白老大笑骂:“你越来越玄了,究竟在说什么?”
白素笑著:“这一男一女两个人,在最后,曾向我们挥手致意──”
我“啊”的一声:“那……两只手?”
白素道:“是啊,那两只手,不属于曾出现过的任何人,自然就是拍摄者的手了,这两个人自然是我们的熟人,不然,他们把这种景象拍了下来,不会送给我们来看,而且在最后,也不会向我们挥手致意?”
我听得目走口呆,心中也隐隐想到了一些什么,可是却又捕捉不到一个实在的印象,因为一切实在太玄妙,一时之间,令人难以接受。
看到的一切,全是实实在在发生过的事,单是这一点已然令人难以接受了。可是,正如白素所说,若是承认了这一点,暂时不去追究解释,其余的许多疑点,就不再存在。例如实景拍摄,何以那么难拍的场面,会全然没有人知道是在什么情形之下拍摄的,所有的“演员”,每一个都如此出色,而绝没有人认得出他们是什么人来──一个也没有?
如果拍摄的根本是真实的情形,那么,看到的那些人,根本不是演员,而是真实的人,自然他们的“演技”无懈可击了。
(人生本来就如一台戏,人人都是演员,当一个人自己演自己的时候,自然是最出色的演员。)
背景的一切为什么那么真实,也不成问题,因为根本是真实的情形,为什么看到的人各操不同的方言,自然也不成问题,现场拍摄,现场收音,自然就是那样。
可是难以想像的是:在那个时代,如何有可能有人拿了几十年之后才出现的摄影器材去拍摄这些实际上发生过的事而又不被人发觉?莫非真是外星人干的事?
白老大闭上眼睛一会,“唉”地一声:“真是,没有一部电影可以拍成这样,应该承认那是实事的记录,可以等常福来了,再和他详谈。”
我和白素齐声问:“常福是什么人?”
白老大又闭上了眼睛,看来像是沉进了回忆之中。尽管他健康状况良好,也尽管他可以说曾有通天彻地之能,可是这时,无可避免地,他脸上有许多皱纹,当他闭上眼睛沉思的时候,皱纹更是明显,看起来,和一个普通的老人也没有什么不同。
白素一定也和我有了同样的感觉,所以她自然而然地向父亲靠近了一些,白老大觉察到了,睁开眼来,望著她,把她当小女孩一样,抚摸著她的头发,感慨地道:“许多年了,常福,是我在金沙江的时候认识的一个朋友,他是一个十分出色的厨子,当年是龙头的专用厨子,由于他的烹调术实在出色,我把他从厨房中请出来,表示对他技艺的赞赏,他从来没有受过这样的礼遇,所以和我成了好朋友,他一直到金沙江再也没有金块了才离开的。”
我大感兴趣:“这样说来,他对金沙江畔的事,可说再熟悉也没有了。”
白老大道:“现在还活著的人之中,不可能有比他更熟悉的了,当然,像外帮、鹰煞帮中的事,他还是不知道的,可是哥老会中的事,他一定知道。前两年我见过他,他的家族几乎包办了伦敦中菜馆中的川菜生意,一共有八家分店之多,他自己当然已经退休了。”
我道:“如果他不肯来,我们可以去看他。”
白老大十分豪气地笑了起来:“我请他来,他没有不来的道理。”
这个常福来了,自然可以替我们解决不少疑难,白老大道:“让他看一看录影带,他立即可以知道,那是拍出来的电影,还是实况的记录。”
我向白素望去,白素一副十分有信心的样子,还向我挑战也似地眨了眨眼睛。
录影带已经看了很多遍,几乎每一个镜头都熟悉之极,自然不必要再看,法国南部的农村风光十分好,我和白素手携著手,在农庄附近慢慢走著,走进了一个林子,踏著满地的落叶,听著叶子被踏碎的“刷刷”声,真有心旷神恰之感。
可是我心中有著疑问,叫我有点心神不定,终于忍不住问:“你说那一双青年男女,会是我们的熟人?”
白素微笑:“不是熟人,谁会那么空,拍了那些东西来给你看?”
我跳高了一些,在一根横枝上摘下一片树叶来,捏著叶柄转动著:“就算在那时有了这样的摄影设备,这人的年纪,至少和爸一样大,我们的熟人之中,只有卓长根有这年纪──”
白素笑了起来:“卓老爷子虽然九十高龄,仍然壮健如牛,可是那两只手之中,那只男人的手,像是一个老人的手吗?”
我想了想,也不禁失笑,那只手当然不是一只老人的手,可是我突然想到了一点:拍摄的是几十年之前的事,那时候,卓老爷子自然是年轻人。
白素点头:“有点意思了,可是有一点关键,你还没有想通,要再想一想。”
我恳求:“反正你已有了设想,把你的设想说出来吧。”
白素笑道:“不行,你越来越不肯用脑筋了。”
我撇嘴:“你的设想根本也是不成熟的,神气什么。”
白素一扬眉:“总比连不成熟的设想也提不出要好一些。”
她的神情中充满了挑战的意味,我自然有点不服气,所以不再问她,只是缓缓向前走著。wωw奇Qìsuu書còm网
我想:就算卓长根曾到过金沙江畔,他也不可能有那种那个时代没有的摄影设备,他的父亲是秦朝的古人,又不是未来世界的人,不能提供他先进的超时代的设备的。
(卓长根这个人和他活了两千多年的父亲,构成一个十分曲折的故事“活俑”,记述过了。)
当我想到这一点的时候,我捕捉到了一点:能把实况拍摄下来的器材,是一个极重要的关键。
我在一株大树的树干旁站定,靠在树干上思索著,任由落叶飘下来,落在我的头上、肩上。
矛盾也是由此而生的,那个时代没有这样的器材。有了这种器材,就不是那个时代。
不是那个时代,我们看到的,自然不可能是实录,而只是制作出来的电影。
但是,我虽然和白素在争辩著,心中实在也倾向于那是实录,真是不可能有什么电影制作得这样逼真的,神牙台上的大厮杀,血肉横飞,肢体四溅,那种看得人连气都喘不过来的情景,现代电影的特技和剪接,可以做到这种的逼真程度吗?
那是真正的大厮杀。
这场大厮杀,在某年某月某日某时,发生于金沙江畔的神牙台,任何电影制作人,不论动用多少人,都无法使之重现。
要使之重现,除非是时光倒流。
我一直在毫无头绪地思索著,思路也没有可以遵循的方向,但是一想到了时光倒流,我脑中陡然灵光一闪,刹那之间,我明白白素的想法了。
我立时向她望去,张大了口,一时之间,一句话也讲不出来的。白素用脚尖踢著落在地上的不知名的果实:“你想到了。”
我要好好地调顺呼吸,才能说话:“现代人突破了时间的限制,回到了过去。现代人自然有现代人的装备,回到了过去,用现在的装备,把过去发生的事,摄录了下来,就是我们所看到的。”
白素作了一个手势,她手势的意思十分明显:“是不是?一想到了,事情就是那么简单。”
我在明白了白素的设想之后,在观看录影带的过程之中,白素何以一再有相当怪异、令人难以明白的神态,自然也明白了,她是早已有了这样的设想之故。而且,她一定早已想到了,那一男一女年轻人是什么人:我们的熟人,可不是我们的熟人!
我想到这里,又是骇然,又是高兴,又觉得有趣,忍不住“哈哈”大笑了起来。
我们的熟人之中,有能力在时间中旅行的,只有他们两个人:一个是白素的表妹高彩虹,一个是我的朋友,历史学家王居风。
他们能在时间之中来去自如,自然可以携带著最新型的录影设备,回到任何时间去,拍摄那个时代真实发生的一切,别说是金沙江畔神牙台上三个帮会的大厮杀,就算是拍到了唐朝初年的玄武门之变,也不是什么稀奇的事情。
正如白素的手势所表示:一切想通了,就是那么简单。我们看到了神牙台上的厮杀,已经震撼得气也喘不过来,若是看到了活埋上万战俘的实况,那真不知道会受到什么样的震动了。
我不由自主地叫了起来:“应该设法通知他们,再拍到了什么历史上的事,千万别让我们看。人类的历史,实在是无法回顾的:充满了血腥和罪恶,再心理变态的嗜血大狂魔,也拍不出历史的血腥的万分之一。”
白素显然十分同意,我有点神经质地叫著,她不住点著头。
我喘了几口气,又道:“王居风和高彩虹这两个家伙在时间中旅行,只怕日子不很好过,要接触那么多可怕的事,现在,人类行为毕竟文明得多了。”
白素苦笑:“也没有好多少。”
我们两人都沉默了下来,好久没有说话,我才道:“他们能在时间中自由来去,必然也突破了空间的限制,他们处在另一个空间之中,拍摄记录另一空间中发生的事,在那些事中的人,自然看不到他们,碰不到他们。那不是隐身法,是两个不同空间的交错。”
白素点头:“我也曾作这样的设想,但那要他们自己来证实。”
我无意识地挥著手,陡然叫:“快去告诉爸。”
我一面说,一面向前飞奔而出,白素也飞快地跟在后面。
回到农庄,我急不及待地把一切告诉了白老大,白老大“哦哦”连声:“有这样的奇人?彩虹有这样的本事?”
(王居风和高彩虹两人,能在时间之中自由来去的经过,记述在“迷藏”这个故事之中。)
我和白素把王居风和高彩虹的经历,约略讲了一遍,白老大听得啧啧称奇,再把录影带最后两双手出现的那一段放出来看,虽然很难确定,但是也越看越像,尤其那只女人的手,动作之间有一种说不出来的顽皮,正是彩虹的性格。
白老大感叹道:“原来我们看到的一切,就是真实发生的事,这证明了真实的事,比任何戏剧电影小说,具有更强烈的震撼感。”
我也叹了一声:“自然,艺术作品总无法像真实一样地真实。他们两个人既然能把录影带放在我车子上,为什么不来和我们见见面?”
白素想了一下:“我想他们应该出现的,如果不出现,那一定又有什么事吸引了他们,人类历史近万年,他们能在时间之中,自由旅行,被吸引的事情实在太多。”
我苦笑一下:“他们应该至少让我们知道张拾来、银花儿结果怎样才是。”
白老大“哈哈”一笑:“结果?结果他们自然全部死了,管他是秦皇汉武,亚历山大凯撤,张拾来银花儿,到头来,都难免一死。”
白老大的话说得十分感慨,但这是无可反驳的实情。
接下来,我们又讨论了一些细节,承认了白素的假设之后,几乎所有的疑问都迎刃而解了,令人悬念的,就是张拾来和银花儿的遭遇,令人感慨的是在金沙江畔,为了争夺金块而发生的种种人类行为。
这些事,在整个人类历史之中,可以说是微不足道,但是在“争夺黄金”或本质上相同的类似事件上,人类行为却也脱不出这个范畴,我们看到的一切,是人类行为的一个典型,在金钱、权力面前,自有人类文明以来,一直都进行著同样模式的争夺和密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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