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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书包网 > 斗妻番外篇 i > 2.阮东潜直谏,当众廷杖的危机。

2.阮东潜直谏,当众廷杖的危机。

3.欲夺军师凤一郎,但掳走怀宁。因为根据皇朝历史(其实是言情小说历史),智比诸葛的男子必是俊美无俦,但由于凤一郎相貌平凡,所以就把俊美的怀宁误认阮侍郎的车师……(看到这里,诸君也认为这是搞笑吧!但作者要声辩,这是于晴的大纲,没有错!绝对是正常的!)

以上三点,看过《是非分不清》的朋友一定陌生,完全没有出现在小说里,哈。

这就是当日限制一本为官,但字数之限下的决定,光是一个三试­性­别就要好几章了,等试完了,一本字数也到了,东方非可能还在叫:我还没试完,等等我,总得让我搞清楚阮侍郎是男是女,再结束官场篇啊!

总之,这一系列是我个人采的一种切割手法,第一本官场一见钟情;第二本相处,但皆偏重于剧情,爱情戏少,以合字数及架构集中;而番外两册则以感情为主的后续生活。

东方非与阮冬故一系列相关故事,到此一个结束,不会再有下一本,了不起哪日偶有灵感,也只会放在于页网或官网,不再成书。(所以,有空来逛网页哟!)

至于,将来还会下会有其它小说的番外成书,我想机会也不是很大,毕竟爱情为主的小说,较为纯粹,不会像斗官人物过多,剧情稍为庞大……(重点是,我的番外篇大多喜欢甜蜜平淡带点韵味的生活,有谁愿意看十万字柴米油盐酱醋茶?)

也因此,这一次出《斗妻》番外两册时,公司曾有沟通——

“既然难得要出两册番外,何不把官网上《是非分不清》之”战争“番外一块收录,可以将全系列收录完整,方便阅读?”

呃……我必须坦承当时我愣了三秒,放上网的文章我没有想过要收录,在《断指娘子》后记也曾提过不会收录……(这证明,人不要把话说得太满。)

后来,公司默默交出一堆电子邮件,我默默一看……(飞田版主虎视眈眈ing,她收信收得很辛苦。)

最后定案:不管有没有收录官网那三篇,《斗妻》番外都会出两册。既然如此,那就把番外两册喂得跟作者一样圆滚滚,给它一并收入在下册中。

最后,终于要跟主角们说告别了。写长篇小说,在言情界并不多见,我也绝对不是先锋(向先锋们致敬),不过,我还是非常开心以自己的方式完成他们的故事。再见啦,东方非,以后我再也不用揣摩你变态的心境!

在现实里,每当我眼一瞟人,就有掌风迎而击来,骂道:你那是什么眼神?看不起人啊!

我……我太入戏了,东方非不好揣摩,我眼白多,所以……

对方:你以为你是谭宝莲啊!

我……

现在,别了,东方非!我解脱了!

阅读番外,作者建议:

因为番外篇是首次集篇成书,每个故事短篇到中篇不等,阅读的方式嘛……我个人建议跟网上差不多,请一篇读完,沉淀半天,再读下一篇,慢慢享受番外篇。

一口气读完各有自己属­性­的番外篇,我怕情绪会转不过来哦。

感情篇——凤一郎的冬天 1

他,今年十一岁,肤白发也白,个头小小的,没有名字,爹娘每见他一次,都唤他可怜的孩子,而其他人则叫他——

“喂,小老头,要不要一起逃?”

突如其来的问话,让在井边喝水的男孩停下动作,抬头看向这几个月来,一路相伴却陌生的“伙伴们”。

“小老头,你不会不知道吧?”问话的黑发男孩耸肩,指向身后衣衫半旧的小男孩们。“那些人口贩子在京师待了快半个月,人也卖得差不多,就剩咱们几个。我们年纪不是过小,就是跛脚没人要,你呢……”瞥向他的白发蓝瞳。“没人会买个快死的小老头回家当仆人,你也偷听到了么?明天再没有人买咱们,一出京师就会被丢弃,那时想再进京师就难了,不如先逃再说。”

白发男孩迟疑一阵,轻声道:

“我可以做很多事的。”

“嗤,你能做什么?日头一出来,你就畏光。­干­嘛,买你回家当夜贼啊?”

“明天……明天一定会有人要我的。”

“明天你会被遗弃在城外。”黑发男孩斩钉截铁道:二乐师是皇朝国土内最繁华的城市,这里不会有人要你,就算你死皮赖脸跟着贩子到下个城镇,也下会有人要你!我姓程,你叫什么?我当老大,你跟着我,以后我们就在京师里想办法过活吧!“小小年纪,已展露未来领导气势。

“我……”他避提自己姓名,劝道:“京师一向严管,没有编户入册,留在京师也不会有人用咱们的。”到头来只能当乞丐。跟着人口贩子上京师,他不是要谋求自己的未来,而是、而是……

“管什么编户入册!与其被人丢弃,不如先逃走!自己的命运得自己来开创!我们四更走,你想来就在这里会合,不来我们也不会等你!”

白发男孩咬牙半晌,终究没有再多说什么。喝完水,他默默走回马车附近,就地躺下。

他出身穷乡僻壤。从一出生,娘就叫他“可怜的孩子”,年纪渐长后,他发现自身与兄弟姐妹大有不同。

他天生白发蓝眸,肤­色­极白,眼畏光,日头毒,他就很容易被晒伤,在这种情况下,要帮爹下田根本是痴人说梦,尤其这几年收成不易……

他不懂,为什么人人都说现在已是皇朝的盛世,他的家乡却这么穷困,穷困到……他的爹娘决定家里少一个人吃饭。

他的身价是零,因为每年来乡间买孩子的贩子认定他活不过几年,城里不会有人要他,还是爹娘塞了几文钱,他才能挤上这辆马车。

不求卖儿子赚钱,只求少一个人抢饭吃。

他……已经不能回家了吧。

他的梦想很简单,就是人人认定的太平盛世,有一天也能包括他的家乡,那么他回家……爹娘也许会欣喜若狂……

躺在凉凉的草地上,十指握拳,暗自祈祷明天就有善心老爷买下他,他可以有未来,可以每年送点钱回家,他不是老头,真的不是。

他不会短命的……双眸不敢合上,四更天到了,他心跳得好快……

不能走,不能走,一走就是乞丐了,他不能走……

今天一早,人口贩子气得哇哇大叫。

因为昨晚有一批小孩趁夜逃走,同时带走一袋食物跟一箱衣物。

只剩他了。

“老子官也不报,把他们的户帖都给烧了,看他们在京师怎么混下去!”贩子瞪他一眼,骂道:“要滚的不滚,专给老子惹麻烦!”

他当作没有听见,在毒辣的日头下挺直身子,表现出自己最有朝气的样子。

在京师,都是贩子去联络大户人家来挑孩子,孩子愈来愈少,少到好几户人家挑了几回都空手而回后,贩子索­性­在大街上叫卖。

每天天一亮,他就得在街上站着,站到入夜才能回车上睡一觉。这些日子,他的脸、他的手,甚至藏在衣下的肌肤都痛得要命,但他不能吭声,也不敢吭声。

这一次,是最后一次的机会了。他不是快死的老头,真的不是,所以,老天爷,请不要这么快舍弃他吧!

不知不觉,晚霞笼罩了整座京师,他的内心开始发抖了。

“收拾收拾,趁还没有天黑出京。”贩子说道。

“等等,大叔,再等一下……”拜托,谁来买他吧!他可以做事的!可以的!

“再等也是白费工夫,待会出去,我把你的户帖还给你。”

一还给他,就要丢弃他了吧?

他还是个孩子,会连份工作都找不着啊!怎么办?怎么办?

蓦地,他想起昨晚那句“自己命运自己开创”,他也想自己开创啊!可是,老天爷在他出生时就已经不给他机会了,他不想当乞丐!他还有梦想,还有——

“走了。”贩子收拾完毕。

脑袋轰轰作响,半失焦距的蓝眸映着人来人往的街道,京师是金碧皇朝最繁华的地方,难道连这里也容不下他吗?

人口贩子急声催促着,他脑袋一片空白,慌乱之中,他鼓起生平最大的勇气,用力抓住路过的青年,嘶哑叫道:“公子,买我好不好?我能做事的!我不老,真的!我能做事的!”

“你……”被抓住的锦衣青年受到惊吓。

“喂,你做什么你!”青年身边的随从要拉开他。

他死抓着最后一线希望不放,­干­哑叫道:

“我真的可以做事的!公子,你买下我吧,多少钱都行,你要我做什么我一定做,我不偷懒也不会生病的!你买我吧!”

“你这侏儒­干­什么你?再拉着不放,我押你去见官了!”那随从骂道。

“等等,他不是侏儒,他还是个孩子……”锦衣青年遗憾地微笑:“小兄弟,我府里不缺人,没法买你,再说,我家老爷不在京师,我没法作主的。”

他叫他小兄弟……这人看得出他只是个孩子吗?只有这个人看得出来啊!

“你不要我,就没人要了……”

“阮府真的不缺人,况且你太小了……”青年压低声音,没让那贩子听见。“你身子不适合做粗活,还是快回家吧。”

回家?回家?他想回家,好想好想。他有一个哥哥、一个弟弟跟一个妹妹,他好想他们,他想回家,真的好想。

可是,他家把大门关上了,他回不去了。

他爹说,天下之大总有他容身之处,只是他的家乡太小了,容不得他。京师够大了,还是容不下他,他实在不知道天下还有哪里比京师更大,能容得了他这副模样?

“小兄弟……小兄弟!宁儿,快抱住他!他晕倒了!”

天下之大,哪里才有他的容身之处?

他也有头发啊,只是白了点,为什么一直不给他机会?为什么他一出生就是小老头的样子?他偷听过学堂里的夫子说:人生七十古来稀。他才几岁?为什么这么快就老了?

“好奇怪喔……凤总管,这小孩……你确定他是小孩吗?”

“嗯,是小孩。要说起来,应该只比咱们小姐大不了几岁吧?唉,这小孩晒成这样,一定很痛,你去取药来。”

“如果他是小孩,怎么会是白发白眉?你瞧,他连身上的毛都是白的呢,会不会是白猿妖怪?”

“你胡思乱想到哪去了?我听老爷说过,确实有这样的人。他跟小姐没有两样,只是毛发是白­色­而已……是不是我涂药涂得太用力,怎么他掉起眼泪来了?”

他闻言,连忙张开蓝眸,低声叫道:“凤总管,我没事,谢谢……”面前是两名大姑娘。他呆了一呆,明明刚才是之前公子爷的声音啊。

“小兄弟,你叫什么名字?”凤春微笑。

“我……我……家里排行第二。”被晒伤的脸颊发热了。

“那我叫你二弟好了。你几岁了?”

“我……十五岁了。”

凤春跟身边的丫鬟对看一眼,笑道:“我差点忘了,明天就要拿你的户帖去登记,上头也有你的出生年月日。”

他猛地抬头瞪向她,小小的胸口剧烈起伏,喉咙发不出声音。

“我家凤总管买下你了。小鬼头,你真的有十五了吗?我看你跟我家小姐一样,了不起快六岁吧?能做什么事?”

“不,我十一了!能做事!”他叫着,不顾身上疼痛,急急掀被下床。“我可以马上做事!小姐,现在我要做什么事?”

“等等,我不是小姐。”凤春赶紧压住他。“阮府在永昌,不在京师。府里有一个老爷,一名少爷跟一名小姐,我姓凤,只是负责府里内务,蒙府里家仆看得起,叫我一声凤总管。”

“凤总管……”这位置多么崇高啊。

“你要有能力在府里好好做事,将来你也能坐上这位置的。好了,明天我们出发回永昌,现在先跟你介绍主子们。买下你的这户人家姓阮,你的老爷是生意人,常年在外走动,少爷任官职,也不在永昌。在仆人里,你的年纪最小,要懂得长幼有序、先来后到的道理。”看他一直点头,她也没撂下什么重话,柔声道:

“你要记得!在府里绝不能欺上瞒下,尤其是对小姐……如果你骗她,她绝对会信的,而我绝不允有人骗她,你明白吗?”

“我会规规矩矩我会规规矩矩的!”

“还有,我想那贩子东折西扣,也不会留下多少钱给你爹娘,所以我跟他只买下你三年契,三年后他多半也不会专程来带你走……”

“三年……”那贩子只会当他短命,不会回头带他了。只有三年,那时他才十四岁,不知道能不能在永昌找到谋生工作……

“那时你想签终生契也行,咱们私下做。”见他从极度沮丧转为欣喜若狂,她面露怜惜。“话先说明白,头一年你不支薪,后头每年会给你固定的工资,你要托人带回家乡的话,只要府里收田租有路过,可以顺道帮你带回去。”

他闻言,哑口无言。好半天才低喃:

“我也能送钱回家吗?我也能吗?”

“如果你在府里乖乖做事,你爱怎么用你的工资,没人会吭声的。”

三个月后

“女人掌事,终究还是太心软了。”

“那小鬼天生的富贵命,三天两头倒在床上不能做事,再这样下去,凤春也很为难吧。”

“凤春不该买下他的,连半天活都­干­不了,在府里白吃白喝的,谁会服气?”

他忍着浑身烧灼般的疼痛,眼睛几乎快瞇成一直线,也要拚命拔着野草。

美梦太早成真了!

他以为他可以在这么好的府里、这么好的内务总管下头­干­活,后来才发现他真的跟快死的老头没有两样。

在太阳下工作一天,他全身晒伤,不理会红肿的伤再做事,结果只会躺在床上更多天。

他好害怕,明明他是穷人命,为什么有富贵的身体?

再这样下去,他会被赶出这里的。他连钱都还没有寄回去啊!背部隐隐作痛,他有点想吐,就算抹了药,他的身体还是快裂成两半一样——

周边的杂草拔光后,他抬起头,要移向另一头拔,突然瞧见有个小姑娘蹲在地上托腮看着他。

他呆住,脱口:

“你、你是谁?”

“老头,老头。”她叫,然后转身跑了。

哪里来的小姑娘?没多久,那小姑娘又跑回来,打开纸伞撑在他头上。

他又是一怔,对上她亮晶晶的眼眸。

“哥哥说,敬老尊贤。”

“你到底是谁?”

她双手叉腰,挺起胸,叫道:“行不改名,坐不改姓,在下阮卧秋!”

“……我见过少爷,他叫阮卧秋。”他从来不知道少爷是女扮男装。

她点点头,咧着小嘴,爽快地笑:“行不改名,坐下改姓,在下阮冬故!”

“小姐!”他失声叫着,连忙接伞遮向她。

进阮府后,他一直没有机会见到小姐,他只当大户人家重男女之别,没有想到阮家小小姐好……好随便,一身衣物完全不像富贵人家。

“哥哥说,老吾老以及、及……”小脸苦恼,捧头回忆。

“人之老?”

她击掌,大声叫道:

“老伯说得对T.老伯跟哥哥一样聪明,冬故五体投地。”

她的声音软软的,带着浓浓的童音,但说话偏爱学大人。

他记得她才快六岁而已吧。

“我要老吾老以及人之老,老伯,我不撑伞,你才需要。”

“我不是老伯,我一点都不老。”他低声说着。

她眨了眨眼,看着他的白发,再看看他蓝­色­的眼睛,接着,她“哦”了一声,道:“不是老头不是老伯。”她低头摸摸自己的黑发后,又抬头望向他。“不是老伯。这位兄台,为何我没见过你?”

他有点啼笑皆非。凤春曾说阮家小姐太容易被骗,她真的很容易信任人呢。

“我是府里长工,叫二弟。小姐,大热天的,你要去哪儿,我送你过去吧。”

“我、我……”她吞吞吐吐。“我……想去大哥房里。”

“少爷房里?少爷现在不在府里啊。”

她点头,小脸认真。“大哥已去为民谋福,冬故想他……想他背书的能力,所以……想去沾点……”

他一头雾水。她想去沾少爷背书的能力?

“小姐!”迎面而来的凤春吃了一惊,喜道:“你回来了!怀宁呢?”

“他在打呼呼,凤春,抱。”

凤春高兴地抱起软软的小身体,而阮冬故两手摊得开开的,一点回抱的意思都没有。

“小姐,我正在打点你爱吃的食物,等你这两天到家呢。”

阮冬故笑瞇了眼,颊面不住磨蹭凤春的脸。

“凤春,我学了一套拳,明天给你看。”

“不成不成,你回来的日子有限,我得赶紧安排夫子来教你念书。”凤春喜孜孜地放下她。

他注意到阮冬故一听要念书,整个人就缩水成小老头了。

“凤春,怀宁会背三字经,不用念书了。”

“那小姐呢?”

“……”阮冬故突然转向他,认真问道:“这位兄台,你会背三字经吗?”

“我……我会一点。”

他话才说完,不仅赢得她崇拜的眼光,连凤春都诧异地看向他。

他呐呐道:

“我家乡有学堂,有一次我经过,听见那夫子念过一回,就、就记住了……”

阮冬故张大嘴。“这位兄台,你也要赴京赶考吗?”

“不,小姐,我怎么可能会去应试呢?”

“喔……”她挠挠头。

“小姐丢脸了。”凤春轻声说:“他叫二弟,不是‘这位兄台',连二弟都会背三字经,你念了一年还背不到两句,比二弟还不如。”

阮冬故的头垂得低低的,就快掉下来了。

凤春牵起她的小手,柔声道:

“老爷一直很希望你多念点书,小姐,我带你去梳洗,今天先好好吃一顿,等明天再谈上课的事,好不好?”

“喔……”阮冬故看向他。“二弟兄,告辞了。”

凤春多看他两眼,低声道:

“瞧你晒成这样。你先去­阴­凉处站站,我晚点有事跟你说。”

“……天佑下民,作之君,作之师……惟其克相上帝,宠绥四方……”

书房里,他尽量无声息地擦拭桌椅,如果师傅渴了,他立即奉上温热茶水。

他只是一个家仆,能够听师傅讲课,简直是三生修来的福气,他珍惜都来不及了,哪像——

那个据说是小小姐的“师弟”,双臂环胸,虽然眼睛张得大大的,疑似认真听课,但他总有一种感觉,这个叫怀宁的已经进入睡眠阶段。

他轻轻挥着花瓶上的灰尘,走到竹帘之后,果然瞧见每天上演的同样场景。

阮府的小小姐趴在小桌子上打呼呼,完全没在听课。

他偷觑正讲得口沫横飞的师傅,悄悄闪进竹帘后,轻摇着她的小肩。

她揉揉睡眸,看见是他,正要张开小嘴喊人,他连忙食指举至嘴间,指指帘外的师傅。

她回神,立即垮下小脸,再度化身为小老头,整个身体缩得好­干­扁。

那无比委屈的样子,让他差点笑出来。

其实,他能被安排到书房工作,全是凤春的恩德。

读书呢,他连想都没有想过。

只是……如果是给怀宁上课也就算了,为何凤春会逼小姐来念书,而且才六岁,就强迫她听这种深奥的道理?

他小心翼翼地蹲下来,与她平视,压低声音问道:

“小姐,你听不懂么?”

苦瓜小脸顿时被压扁了。她学他的声量回答:

“二弟兄,学生资质弩钝,一无所获。”

他忍着笑,轻声说:

“小姐,师傅在讲‘天佑下民,作之君,作之师',是指,老天爷保佑我们老百姓,同时还赐给我们皇帝跟师傅。瞧,有皇帝爷爷,才有国土,才有阮家,才有你啊。”

她皱起细细的眉头,古怪地看着他。

“二弟兄,你这样讲,学生就明白了。可是,怎么我跟怀宁不懂,你就懂?莫非你就是老天爷赐给学生的师傅吗?”

“不不不,我只是阮家的家仆,不是师傅。”他有点恐慌,这个小姐的想法跟人似乎不太一样,真怕她突然跪地拜师。

“原来老天爷赐给学生的是一个家仆。二弟兄,你学问饱饱,为何不上京赶考,为百姓做事?”

他呆住。这个小姐才几岁啊?怎么这么爱装小大人?

“我……我书读得不多。”见她一脸疑惑,他低声答道:“我只懂几个字,懂一点三宇经,我跟小姐说的这些道理,还是这几日待在书房里才明白的。”

她小嘴大张,一脸不可思议地看着他,问道:

“二弟兄,莫非你是天生读书料?你爱读书吗?”

“我想,应该是吧。”他笑容隐有苦涩。

她一击掌,叫道:

“既然喜欢,那书房很大,再搬桌椅一块读书。二弟兄将来必平步青云,乃朝中栋梁,为民谋福,再造太平盛世。”很骄傲地再补一句:“跟我大哥一样。”

“跟你大哥什么一样?”师傅在竹帘前怒声问道。

她被吓得弹跳起来,整个小身体跟着椅子翻倒在地。

他也惊跳起来,急步上前扶起她。她是身份尊贵的小姐,如果跌伤了,倒楣的肯定是他!

“阮少爷如今为朝做事,乃顶天立地的真汉子。”那师傅语有不悦:“小姐只是个小女子而已,既然无心读书,何必聘请老夫?听说凤姑娘主管府内一切。一个女人出了头,连带带坏小姐,这种总管还不如不要!”

阮冬故拢起细眉,不太高兴道:

“学生驽钝,师傅是不是在骂凤春?”

“小姐读书,学些风花雪月也就够了,何必听凤姑娘安排,让老夫净教些你不该懂的东西呢?”

她眉头打结更深,转向二弟,求教道:

“二弟兄,学生还是驽钝,师傅在讲话,每个字我都懂,但变成一句话我就听不懂了。我问他是不是在骂凤春?师傅的回答到底是还是不是?”

“这……”他直觉觑向怀宁。怀宁是清醒了,但抬头看这里一眼,又合上眼皮继续装睡。

他也想装睡啊。

“是又如何?不是又如何?”老师傅满面不快,忘了跟他对话的是年仅六岁的小娃娃。

“如果师傅不是骂凤春,那学生误会师傅,学生一定要赔罪;师傅要是真骂凤春,学生还盼师傅还凤春一个公道,否则学生不服!”她十分认真地说道。

“你在老夫门下受教几日,也算是老夫学生,难道不懂什么叫尊师重道吗?”

刹那间,她整张小脸皱起。显然尊师重道在她内心起了巨大矛盾,最后,她大声说道:

“学生确实要尊师重道,但凤春是我阮家人,老天爷赐给我一个师傅,也赐给我一个凤春,既然都是老天爷赐的,为什么师傅要骂凤春?为什么师傅要瞧不起凤春?”

“你你你……”老师傅胀红脸,怒声斥骂:“这是逆师啊!”

“学生并非逆师。传道授业解惑也,还请师傅开解学生内心疑惑!”

“因为她是女人!因为她误导你的想法!因为她想在阮府里当武则天!”

阮冬故非常仔细聆听。当老师傅说到武则天时,她充满茫然,但也明白这绝不是好话,遂不开心道:

“师傅是老头,我听怀宁说,有时老头是不讲理的。”没察觉怀宁从椅子上滑下。“师傅有错,没有关系,学生一定要指责,师傅才能继续走正确的道路。所以,师傅,你错了,你误会凤春了!凤春姓凤,不姓武,待会我叫她来,你当面跟她赔个罪就没事了。”

“你你你——”

“师傅何以吹胡子瞪眼?”她不解。

“小姐!”凤春匆匆进书房,二弟尾随其后。“师傅,我家小姐年纪小小,不懂事,还盼师傅原谅。”

阮冬故从竹帘后走出来,满面疑惑地盯着凤春。

“凤春,我何错之有?”

“小姐……”凤春咬咬牙,一时顾不了是非对错一定要分明白的小姐,转向老师傅讨好道:“师傅,我家小姐脾气稍大,不懂世事,得罪师傅,请师傅千万别跟小孩计较。这样吧,您先到厅里喝茶消个气,下午就别教了,我雇轿子送师傅回家休息。”

阮冬故来回看着他们两个,小小的脑袋百思不得其解。

老师傅沉着脸,道:“凤姑娘,恕老夫无能也无力,阮小姐只是名女子,才气完全不如阮少爷,教也是白费工夫。听说,是你执意要小姐学这些,难道你要她步上阮少爷的路子?”

凤春脸­色­大骇,连声道:“不不,当然没有!小姐是女子,怎能入朝为官?”

“既然无心祸国殃民,那小姐还是别读的好。”

“何以师傅说我祸国殃民?”阮冬故不解道。

“小姐!”凤春低叫。

“凤春说过,不懂之事该问,我问错了吗?”小脑袋瓜里打满了结。

凤春一时哑口无言。

“凤姑娘,你好自为之吧。在阮府当差,能坐上这内务总管之位,你已用尽三生福气,你再得寸进尺,小心阮府一家人迟早因你受累!”老师傅道。

阮冬故闻言,一脸怒气,叫道:

“谁说凤春会害我们?师傅为何再三抵毁凤春?”她毕竟年幼,无法控制自己的情绪,气愤之下,一拳用力击向竹帘,那竹帘立时迸裂。

顿时,老师傅被吓得魂飞魄散。

感情篇——凤一郎的冬天 2

天黑黑,虫鸣蛙叫不绝于耳。

他揉了揉眼睛,努力打起­精­神,虽然跪着的膝盖有点痛,但他绝对能忍。

找个事情分神好了。他开始一字不露默背老师傅教的一切,同时一心二用想到早上书房里发生的事。

小姐的力气真可怕,才小小一个拳头,竟然将沉重的竹帘打得四分五裂,当场把老师傅吓得厥过去。

所以,他领罚了。

他很明白大户人家都是这样的,明明不是他的错,但小姐犯错,凤春不能罚她,只能罚地位低微的他。

他无所谓,以前他挨过饿,差点流露街头当乞丐,全是凤春心软带他回阮府,现在在祠堂跪一夜,他绝对能撑过。

他闭眸默背,身边似乎有什么在摇动,他也不害怕,多半是风吹的,因此,当他张开眼时,发现绑着两个可爱圆辫子的小姐跪在一边,他一脸错愕。

“小姐,你这是做什么?”他失声叫道。

“二弟兄,好久不见,我来罚跪。”她低声说着,小脸垂得低低的。

“凤总管知道你在这吗?你快起来,你是千金之躯啊!”

“凤春不知道。我跟她说过了,如果我有错,罚我就好了,为什么要罚你?凤春说,以后我做错事都罚你,因为我不怕罚。”

他只能瞪着她看。

她继续说着:

“二弟兄,你受罚,我当然也不能睡大觉,所以,我来陪你了。还有,我把怀宁拖来了,他上课偷睡觉也有错,都该罚。”

他直觉转过头,惊骇地发现怀宁正跪在左侧。小姐的师弟何时出现的?为什么他没有察觉?

“小姐……你真的不用跪……你这是会折煞我的!”

“为什么?”

这个小姐真的很爱问为什么啊。他苦笑:

“你是主子,我是仆人,我为你受罚是天经地义,你为我而跪,那根本无理可谈。”

她闻言,摇头晃脑想半天,想到脑中又开始打结。她瞄到怀宁跟她眨了一只眼,立时想起怀宁简洁有力的法子。

她一击掌,道:

“二弟兄,你博学多闻,今天师傅才讲,你马上就能明白前后道理,冬故佩服。二弟兄可愿意趁这时候,多教点给冬故?”

他一怔,答道:“说教不敢当。只要小姐不累,我一定说个翔实。”

“说简单点,我跟我大哥不一样,我很笨的。”

“小姐一定有几分天资,凤总管才会请师傅过府教书的。”他安慰道。

她摇摇头,迅速站起来,跑到供桌前拿过木鱼,然后回到他身边跪下。

“二弟兄,实不相瞒,凤春要我读书,是因为我这个——”她轻轻一打,木鱼顿时碎成数片。她扮个鬼脸,小声道:“力气大得像条牛。”

他瞠目结舌。

原来下午的竹帘不是意外……

“凤春请师傅过府,是要冬故修身养­性­。今天她很生气,我不明白为什么她要生气,但我想,她不是对师傅生气,而是气我,二弟兄,你就帮帮我,教我一点,我懂了之后去跟凤春说,她一定高兴。”小脸认真无比。

“凤总管知道小姐这么用心向学,一定气消。”他道。

她露出不好意思的笑,虽然怀疑自己会在中途睡着,但为了凤春,她还是得强打­精­神。

想到一事,她又问:

“既然二弟兄博学多闻,一定知道今天我哪里做错了?凤春说,我该尊师重道,这道理我是明白的。可是师傅无故骂凤春,他有错,凤春没有错,那我叫师傅道歉,以后他不再犯这错,对师傅也是好事。我何错之有?凤春是冬故心里重要的人,明明她没有错,我却要任她被师傅辱骂,这就是尊师重道吗?”

显然这个对错问题,造成她的困扰。

“这……”他不知该如何解释。在这个小姐心里,似乎没有地位尊卑之分,只有是非对错的想法。这到底是谁教她的?“我想……举个例子来说,如果有仆人说小姐错了,小姐心里当然会不高兴,这跟你师傅生气的原因是一样的。”

她一怔,脱口:“为何我要不高兴?”

他也跟着一愣。

“只要说出道理来,让我以后不再犯,冬故感激都来不及,为何要不高兴?二弟兄,大家不都是这样的吗?”

“这……小姐将来长大就明白了。”

她认真的“哦”了一声,道:“原来要像二弟兄这么大,才能明白这其中的道理。二弟兄,敢问今年你贵庚?”

“……十一岁了。”

她扳着手指头数道:“这要五个寒暑啊……难怪凤春、大哥都明白这道理,我跟怀宁就不明白。”

“我明白。”怀宁闭着眼Сhā嘴。

阮冬故吓了一跳,连忙数着怀宁的岁数。“原来再过两个寒暑,我就能明白了。”她松了口气:“还好,不算太久,不然冬故的头都要想破了。”

她放心了,他也暗吁口气。

她又一击掌,吓得二弟立刻提起­精­神,以防她再丢出莫名其妙的问题。

“对了,二弟兄,我跟凤春说过,下次别的师傅来教书,怀宁、我,还有你,一块读书,你的桌子就搬到我旁边,我不懂的你教我,这样子一来,就算我是笨蛋,也勉强可以像大哥一点点。”

他闻言惊喜万分,激动得难以言喻。

“我、我只是个家仆……也能读书吗?”

“为何家仆不能读书?”她又是一脸疑问。“既然喜欢读书,那一定要读书,二弟兄比我适合读书,说不定将来赴京赶考,为民谋福,就跟我大哥一样。”

这个小姐,真的很热中让他赴京赶考。二弟有点好笑,又有点感动,真的没有想过有一天他也能读书。

现在的他,就算跪上十天半个月,也心甘情愿,只求老天不要把这小小的福分带走!拜托!

四个月后

“二弟兄!二弟兄!”

二弟迷迷糊糊地张眼,看见有个小小可爱的姑娘爬上他的床。

是他的妹子吗?

以前,他小妹跟他没有这么亲的,她年纪跟阮小姐差不多,但怕极他的苍白跟白发……倏地,他瞪大眼,看见阮家小姐跪坐在床边。

他立刻坐起来,低叫:

“小姐,你到我房里做什么?”老天,这小姐是不是太不知礼数了?

本来他是跟佣人们同住一间,但自他成为伴读之后,必须把其它工作集中在下午跟晚上,往往一回房睡觉就惊扰到别人,凤春特例拨了间小小的房给他,虽然破旧,但能住人。

他不怕苦,只要能多看点书,就算让他睡柴房,他也甘之如饴。

她认真道:

“今天二弟兄的故事还没说完,我特地来听。”小脸意犹未尽,小眼睛亮晶晶的,充满光彩。

“你是说……吕不韦的故事啊,咱们不是说好,‘奇货可居'的典故,明天再说吗?”

“明天我要出门,新年才会回家,那时才能再听到二弟兄的故事,我会天天想天天想,不如二弟兄先告诉我吧。”

“小姐要上哪去?怎么一去半年?”

她张口欲言,然后又憋住,小脸胀得鼓鼓的。“我答应凤春不讲。凤春说,这是秘密。”

这个秘密让她忍得好辛苦。

“我讨厌秘密。”她咕哝,又笑着用力拍小胸。“我跟凤春说过了,等我离开后,师傅照样教你读书,以后你就有很多很多故事可以讲给我听了。”她喜欢听这个白发兄说故事,比师傅说的大道理有趣而且易记多了。

他激动得握住她的小手,道:

“小姐,谢谢你!”

她低头看着自己被握紧的小手。

他连忙松手,恼自己的失态。“小姐,我不是故意要冒犯的。”

“冒犯什么?”她挠挠头,傻笑道:“在府里只有凤春敢抱我。二弟兄,冬故在此道歉,你握着我的手,我却不能碰你。”

“小姐,你是千金之躯,怎能碰我这种下人?”

阮冬故想了下,小声问:

“二弟兄,上次你在祠堂是看过我力气的。你不觉得我力气很大很大吗?”

“还好吧,只是个木鱼而已。”一个小孩子就算力气再大,也绝不可能离谱到哪里去。

她皱眉。“二弟兄,切莫瞧轻我的力气,不然你迟早会受苦的——这是我爹说的。”她爬下床,东张西望,确定凤春不会神不知鬼不觉地冒出来,她才继续道:“二弟兄,今夜之事只有你我知道。”她攀上椅,用力击向桌面。

“小姐,小心——”话还没有说完,就见厚重的桌面被她劈成两半。

他目瞪口呆。

她像个小大人一样摇头叹气,然后跳下椅子,走到床边。

“不瞒你说,我并未用尽全力。以前我曾试过用尽全力推大树,大树竟然连根拔起。”又摊了摊手:“你瞧,我不敢碰二弟兄,就是怕不小心把你弄得四分五裂。”

“……小姐,现在你已经开始懂得控制力道,这是件好事啊。”他吞了吞口水,暗自注意她的举动,以免她突然扑上前抱他。

她诧异地看他。“你不怕吗?”

“我……为什么要怕?”他鼓起勇气笑道。阮府的小姐,他不敢得罪。

她开心地咧着小嘴,小眼睛又充满光彩了。

“你完蛋了。”冷冷的声音自角落响起。

二弟受到惊吓,直觉看向发声处。不知何时,小姐的师弟竟然出现在床尾旁!怀宁何时来的?为何总是神不知鬼不觉的?

“笨蛋都看得出这里少了一张桌子。”怀宁冷声道。

阮冬故张大嘴,显然没有想到今晚的秘密会因为少一张桌子而破功。

“笨蛋。”怀宁面无表情。

“不、不碍事,就、就说我打破的。小姐,你别担心。”

“不,多谢二弟兄的好意。说谎是不对的,我领罪就是。”她垂头丧气,扫过这间简陋的小房间。“二弟兄,凤春说你有时半夜会读书,对不?”

“是的。”

“你都在哪读书?”

二弟默默睇向那已五马分尸的木桌,苦笑:“我在床上看。”

她转身跟怀宁说道:

“反正明天我们就走了,我房里的桌子也用不着,你跟我回去搬!”

“等等,小姐……”

“你放心,待会我去领罪时,会跟凤春说好的!”一眨眼她就消失在门外。似乎忘记自己力大无穷,但个头太小,根本不能凭一己之力扛起大桌子。

怀宁闭上眼,忍耐地说:“笨蛋。”虽然这样骂他的师姐,他还是跟了上去。

跨出门槛的刹那,怀宁突然回头,冷冷盯他一会儿,才道:

“她是个笨蛋,你说什么她都信,不要骗她。”语毕,头也不回地离开。

二弟闻言,脸­色­微变。他、他不是骗人,只是……身为一个家仆,哄小姐开心,不是理所当然的吗?

如果不哄她,他怎能在阮府里生存下去?

不骗她,难道要坦白说,她的力气真的很吓人,请她学会控制力道后再接近他……如果他实话实说,这个小姐一定很难过,所以,有时善意的谎言是必须的。

这是理所当然的吧!

一大早,他起床准备洗脸上工。

一开门,凤春竟然已经在等着他了。

“凤总管,我、我——”

“没事。”凤春微笑:“晚点小姐要出门,在她出去前,我想跟你谈谈。”

他心里紧张,回头看了眼那贵气十足的桌子。

凤春笑道:“那不­干­你的事。小姐做事一向冲动,下午我差人把桌子搬回去,换另一张来。”

“是。”他连忙跟在她后头,不敢越前。

“我记得你家有个兄长,还有弟妹,是不?”她问。

“是。”

“三年结束后,你还想做下去吗?”

“想,当然想!”除了阮府,没有人要他了!

凤春回头看他一眼,柔声道:“你打算何时衣锦还乡呢?”

“我……没想过。要衣锦还乡也很难,而且我家乡……并不能容我……”阮府里有凤春压着,日子一久,大伙都习惯他长相,明白他不会害人,但回到家乡……

“那,你想不想永远留在府里呢?”她试探地问。

他一怔,停住脚步。

凤春道:

“你是个很聪明的孩子,不栽培下去太可惜了。现在你只是家仆,就算读了再多的书,身份依旧低人一等。你想不想成为我的义子呢?”

他还是傻着眼,呆呆地瞪着她。

“我不打算成亲,也不需要你来养老,就纯粹是个义子。将来你有能力,也可以坐上阮府内外务总管的位置。”顿了下,她意味深长:“也许,到头来你选择的是其它你不曾想过的路子。”

“……凤总管收我为义子,是为了小姐吗?”他低声开口。

她柔声笑道:

“你真的很聪明。我收你为义子,以后你不必在府里工作,只要当小姐的伴读就好了。她不笨,只是­性­子直,是非对错分得很明白,再加上她十分崇拜卧秋少爷,所以……总之,我不是要你随时教她,只要能潜移默化点,我就万谢了。”

他够聪明,就该立即答应!

这正是一个大好机会啊!从家仆跃升为凤春义子,以后他想读多少书都行!甚至,只要他想读,小姐也会帮他找来!

他的野心愈来愈大了。从一开始,他只求有个工作就好,现在他却渴望能过更好的生活,凤春开的条件,他求之不得,这是一个错过就不再有的机会——

“你好好考虑吧。在此之前,你跟我去送小姐出门吧……对了,小姐离家的事,你别跟外人说起。”

外人?那意思是,小姐离家是秘密,而他已经被凤春视作亲信了吗?他总觉得凤春对小姐的态度充满异样,严厉督促她读书,却又心疼她读书,她读的也不是风花雪月的东西,而是扎扎实实的道理。

见凤春暂时结束这个话题,他脱口喊道:

“我愿意!我愿意!”天知道下一刻凤春会不会改变主意?既然能过好一点的日子,为什么他要拒绝?

接下来他沉浸在老天爷赐的美梦里。他隐约听见小姐在叫:

“凤春,你要收二弟兄当义子?那我留下观礼!现在他是不是奇货可居了?”

“奇货可居”不能这样用,以后要当小姐的伴读,恐怕是辛苦了点,但他不怕吃苦,真的。

阮冬故兴高采烈在旁观礼,跑来跑去像是自己被收养一样。

“从今天起,你姓凤,就叫一郎吧。”凤春笑道。

等他敬过茶水,行跪拜之礼后,阮冬故冲上前,抱拳作揖道:

“二弟兄,不,一郎兄,恭喜你喜事临门,认凤春当娘。上次我叫凤春娘,她还打我呢。”语毕,开心地想要上前抱住他。

凤一郎回神,脱口惊叫一声,狼狈地退后数步。她的力气吓人啊!

刹那间,一片死寂。

厅里的家仆个个噤声,有看好戏有同情有讥笑的,还有怀宁的冷眼,全往他这里看来。

阮冬故迷惑地望着他,小脸隐约有抹受伤。

凤一郎急中生智,勉强笑道:

“小姐是千金之躯,虽然一郎已是凤总管的义子,但小姐抱我,总是不妥。”那声音带点微颤。老天爷……不会故意给他一个美梦后又狠狠砸碎它吧?

凤春适时化解厅里尴尬的气氛,开口道:

“小姐,将来你可就有个伴读了。”她笑着抱起小小的身体。“你老爱学卧秋少爷的语气,这可不好,别再叫一郎兄了,以后叫一郎哥好不好?”

阮冬故点点头,看了凤一郎一眼,接着,心无城府地喊道:

“一郎哥!”

感情篇——凤一郎的冬天 3

三年后

十四岁的少年,饱读诗书,已非当年那个瘦弱卑微的孩子。

一头银发与雪白的肤­色­,在人群里依旧格格不入,但他已经学会表面功夫,以微笑来面对无知百姓的眼光跟脱口而出的“老头”。

他的五官还带点稚­嫩­,但因长年沉浸在书香里,气质逐稳,几次府里出了点事,都是他在第一时间拿主意渡难关,仆人们看他的眼神也有些尊敬了。

他想,他是聪明的吧。

这些年来习得的知识如同一把钥匙,逐一开启他的智慧。时常,他不经意想到的法子,外人啧啧称奇,外人心里所想的,他轻易看穿,从无例外。

凤春为此而无比欣喜,为他找来各式各样的书籍,甚至动用她私钱,同时请上好几个师傅教他。

凤春这么栽培他,背后定有原因,只是她迟迟不肯说。

唯有一次,他听见凤春低喃:

“但愿,你的未来在府里,哪儿也不去。”

他还能去哪儿?

不管是阮府或者凤春,对他简直恩从再造。卖身契在认她为母时,已经撕毁,但每逢过年遇节时,她还是送给他一个红包,他不愁吃穿,所以将红包原封不动地寄回家乡。

只是。这几年阮府的运势不佳。阮老爷与外务总管在经商途中客死异乡,接着,阮卧秋遭人毒瞎双眼,他不笨,自然明白那是阮卧秋为人太过正直之故。

正因正直,所以阮府想要东山再起,绝无可能。

正直的阮卧秋,为官铁面无私,不讲人情,如今双眼皆盲又辞官,谁还会念旧情?现在府里权力最大的是凤春,但她毕竟是女子,小姐又太小,将来的阮府……

他已有心理准备,无论如何,他绝不会弃阮家而去。

“一郎哥。”书房的门口,一颗可爱的小头探进来。

他回神,面露惊喜地搁下书,上前道:

“小姐,你什么时候回来的?”

“我早上回来的,刚去看大哥……”笑颜略敛,她沮丧说着:“大哥没发现我。”

“少爷眼睛还没复原,当然不会发现小姐。你喊他一声,他就知道你在场。”

她摇摇头。“大哥现在一定心烦,我还是不要吵他好了。”

“怀宁呢?”

“他肚子饿,先去厨房吃饭。凤春说,有名医来看大哥,我在秋院不方便,所以,要我过来找一郎哥。”

哪来的名医?凤一郎暗自纳闷,随即暗叫一声——东方非来了!

自阮卧秋目盲后,每到秋天,朝官东方非必会带着名医来阮府。

凤春叫她过来,定是要他留住这个莽撞的小小姐。

思及此,他不动声­色­地微笑:

“既然小姐还不饿,那就让我说几个故事给你听……小姐,为什么你这样盯着我看?”她应该早就习惯他的异貌才对。

阮冬故偏头打量他一阵,搬了张凳子到他面前,当着他微疑的神­色­,跳上凳子,与他平视。

“一郎哥,半年不见,你变高了耶。”真不公平,明明一郎哥以前比她高一点点,现在她站在凳子上,才能跟他同高。

凤一郎撇开视线,很想笑出声,又不想让她伤心,遂抱起她小小软软的身体,放到书桌后的椅上。

他早就注意到了,从他认凤春为义母的那天起,她就再也没有主动抱过他了。

“我高是理所当然,今年我快十五了,若是矮个儿,要怎么照顾小姐?”

“那我十五岁,也会跟一郎哥一样高吗?”

“也许。”顿了下,他笑问:“好了,小姐,你想听什么故事?”

她开心道:

“我想听一郎哥上次说的那个家家户户敞开大门,也不会有小偷的故事!”

凤一郎也不意外,笑道:

“好,小姐,那你记得上次我教你背的《礼记·礼运》里头的那段话吗?”

“记得!”她­精­神十足地背道:“大道之行也,天下为公。选贤与能,讲信修睦。故人不独亲其亲,不独子其子。使老有所终,壮有所用,幼有所长。矜寡孤独废疾者,皆有所养。男有分,女有归、归……”背到最后,声音愈来愈小。

“小姐能背到这里,已经很了不起了。”他赞美道。

她不好意思地摸摸鼻子,说道:

“一郎哥,我是笨蛋,这你是知道的。我讨厌读书,师傅讲得我都不懂,连我写一篇文章,我都写不好。如果我有一郎哥的聪明才智有多好。”她很羡慕,语气也隐有骄傲。

他保持温柔的笑,道:“像我有什么样子。”下意识地抚上白发,又说:“小姐生在阮府,足抵我的聪明了,再者,小姐不是笨蛋,只是时常心不专而已。”

她看着他,没有再多说什么,专心倾听她百听也不厌的传说故事。

他特意放慢速度,花了一盏茶细细说完。

故事完结后,她意犹未尽,悠然神往地说道:

“一郎哥,如果咱们皇朝也能这样子就好了。”

他对她的想法早见怪不怪,敷衍答道:“迟早会的。小姐还想听故事吗?”

“想!想!我要听青天大老爷!”

“小姐,其实我的故事,都是从书中得来的。如果你用心读书,不必听我说故事,你也会有满腹故事经的。”

阮冬故闻言,本来抬头挺胸的小身体,自动又缩水成­干­扁小老头了。就算她再笨,也知道一郎哥准备逼她读书了。

她赶紧跳下椅子,说:

“一郎哥,我想我还是去偷看大哥几眼好了。说不定,这次他的眼睛真的有希望呢。”

“不,小姐,名医多半是不喜欢外人打扰的!”

“没关系,我会在秋院外等着,等凤春拿药方子出来,我陪她去抓药。”

凤一郎抿起嘴,恼她多事。东方非每次前来,必有大批武士跟随,冬故­性­直又莽撞,难保不会起冲突。只要东方非有心,阮府随时都能自永昌城消失。

思及此,他极力镇定,道:

“小姐,有凤春在场,你又何必过去?不如我再说个故事吧。”

阮冬故看着他半天,内心起疑。刚才凤春似乎在掩饰什么,一郎哥说故事时也心不在焉,这些她都看在眼底,只是没去多想,现在仔细一想——

“是大哥出了什么事吗?”她脱口,瞧见一郎哥面露刹那古怪,她心一急,转身就往秋院跑。

“小姐!”可恶!

今年的第一道秋风刚起,夏日烈阳还没褪尽,他咬住牙根,忍着炙热的高温追上去。

小姐她个头小,但脚程奇快,他追得好辛苦,又不能大喊叫她。

狼狈的追逐战中,他瞥见怀宁自转角处定来,但他无暇顾及。秋院在前,他好不容易要抓住她了,偏她冲力太快,他力气远不及她……就差这么一点点啊!

蓦地,怀宁飞身至他的身边,与他双双用尽力气拽住她。她一时不察,三人同时栽进树丛里。

凤一郎眼明手快,才捣住她的小嘴,一名年轻俊美的青年就从秋院里出来。

那名青年身穿锦衣,头戴玉冠,眼角眉梢带着邪气,面­色­虽然愉悦,但凤眸显锐,明眼人一看就知这名青年心­性­残忍且城府深沉。

凤一郎从未接近过东方非,今日一见,他遍体生寒。

“太医,卧秋兄的双眼有救吗?”东方非手持折扇,含笑问道。

“这……大人,下官无能。当年阮爷中毒没有立即就医,就算如今毒素排尽,也是来不及了……”太医摇摇头。

东方非依旧噙笑,但语气已带­阴­冷,道:

“太医啊太医,你能进太医院,凭的是什么?十天后,本官再来,要是听不到我要的好消息,你也不必回京,本官就在永昌为你买块好地!”年轻俊眉一挑,目光移向树丛后头,懒洋洋问道:“谁在那里偷窥?”

凤一郎闻言,几乎魂飞魄散。如果让冬故跟东方非碰面,她不识大体,惹火了东方非,难保阮府不会被安上个冒犯朝官的罪名。

“大人!”凤春匆匆绕过三个小孩,走出树丛。“是民女凤春。”

东方非盯着她一会儿,认出她的长相,哼声道:

“原来是你啊,阮府的女总管,你来得正好,你带我去瞧瞧那块‘浩然正气'的匾额吧,我要看看这一年来,它是蒙尘了,还是歪了斜了?”

“请大人随我来吧。”凤春领路,带他离开秋院。

凤一郎这才大松口气,抹去满面的汗水。

怀里的小身体俐落地跳起来,奔出树丛。

“别追!”他脱口大喝。

阮冬故顿时止步,转身看向他。

“你追上去了又如何?”他又恼又恨,失控怒骂:“你惹火东方非,阮府不会有好下场的!”

“……一郎哥,我不明白……东方非不是坏人吗?坏人不是该有报应的吗?”

她大哥为国为民,却没有好下场。她不懂,真的不懂啊!

“你以为这世上好人真有好报,坏人必得恶报?”他发泄地骂道:“你是千金之躯,从未吃过苦,从未有过啃树根的日子!你根本不了解这世道!太平盛世根本是骗人的,阮卧秋正直为民,到头谁会记得他?东方非封了阮府,有谁会为他出头?东方非有权有势,他才是世间正道,你懂吗?懂吗?”

阮冬故一脸茫然又迷惑。

凤一郎深吸口气,勉强维持平静,咬牙道:

“是我不好。小姐,你年纪这么小,当然不明白这些道理,将来等你长大了……会明白的。”

“……等我跟一郎哥一样大了,你说的这些……就会成为冬故的道理吗?”

白天在烈阳下追着小姐跑,又被她的莽撞吓出一身冷汗,让他不小心犯了点风寒,入了夜早早就寝去。

虽然可以请大夫,但他能省则省。他成为凤春义子,三餐温饱,还能随意读书,有一间独房,已经是蒙上天恩赐了,如果再享用少爷般的待遇,他怕会有闲话,会遭老天罚的。

昏昏沉沉里,他作了一个梦,梦见小姐长大了,懂得世间道理,是个合乎常理的千金小姐了。

但,也开始有了主仆尊卑之分的观念,看他的眼神充满了轻蔑……

蓦地,他吓醒过来。

满身大汗。

是梦,是梦!凤一郎不停地重复,安抚着自己。

他的自卑,时常出现在他的梦境里,明明他气小姐不懂世事,但又怕有一天她也会用嫌恶的眼神看他!

“一郎哥……”

战战兢兢的低叫,吓得他差点神魂出窍。他定睛一看,床边有个小脸垂得好低的驼背小老头,一双小手高高捧着温热的茶杯……

“小姐,你在这里做什么?”他失声叫道。

“凤春说一郎哥生病了,所以我来守夜。一郎哥,你渴了吗?大夫说你醒了,一定口渴,要多喝几杯水。”

凤一郎怕她捧得累了,连忙坐起接过杯子。

“小姐,你是千金之躯,不该熬夜看护着我啊!”

她轻抬小脸,小声地说:

“一郎哥,冬故生在阮家,觉得很高兴。有大哥、有凤春、有怀宁,还有一郎哥,可是,一郎哥好像不喜欢冬故是千金之躯,难道冬故不能就只是冬故吗?”

凤一郎内心一震。这小小姐不是很笨的吗?怎能看穿他部份的心思?

他不动声­色­,改变话题,柔声道:

“你半夜待在这里,待着也是无聊,不如回房……”

“冬故不无聊。”她指着桌面上的文房四宝,有点委屈地说:“凤春说,既然我惹一郎哥生气,那就得讨你欢心。我想,白天的《礼记·礼运》没有背好,我多默写几次总会背了吧。”一想到还要继续默写,她就很想再驼背下去。

他叹了口气:“小姐,你是小姐,我只是仆人。你不必花心思讨好我。”

她看着他,小脸疑惑。

凤一郎闭了闭眼,捻过自己一撮白发。

“小姐,你看见了吗?”

她不解答道:“一郎哥是白发,我早就知道啊。”

“那你记不记得,后羿­射­下九个太阳的故事?”

“一郎哥说过。”她也把这故事背给怀宁听。虽然怀宁老是一脸无聊,但她想,怀宁是听进去了。“一郎哥说,很久很久以前,有十个太阳在欺负土地上的百姓,所以,百姓里的英雄自告奋勇,出面­射­死九个太阳。”

他微笑,苦涩地说:

“这故事还有另一种说法。小姐,每天你一早起床,就有一个太阳天天照着你,可是当你走进屋里的角落里,太阳是无法照在你身上的,对不对?”

她想了下,点头道:“是这样没错。”

“当年,天空有十个太阳,所以连躲在角落里的百姓,也能得到温暖。但这世上终究是无视少数人的。后羿将九个太阳­射­下,天天站在太阳下的百姓因此而欢喜,角落里的百姓却永远只能过着暗无天日的生活,你明白吗?”

她一脸困惑。良久,她才小声问:

“一郎哥,我不懂。角落里的百姓如果有手有脚,为什么不走出来?”

他闻言,几乎气晕了,不由得痛骂道:

“如果有手有脚,为什么不走出来?你这种话,跟‘何以不食­肉­糜'有什么区别?这就是你是千金小姐,而我是仆人的分别!小姐,你自幼生长在众人怜惜的环境里,怎会了解一个乞丐的心理?你一头黑发,怎会了解少年白发的痛苦?”

“何以不食­肉­糜”的故事她听过。一郎哥这样说,等于明示她跟不知民间疾苦的晋惠帝是一样的。

她小脸胀红,很想跟他抗议:一郎哥就是一郎哥,跟头发有什么关系?

如果她长大了,就能懂得一郎哥心中的痛苦吗?如果她长大了,就不会惹一郎哥生气了吗?她讨厌千金之躯,每次一郎哥说出这四个宇,神­色­就充满了怨恨。

一郎哥恨她吗?她很想问,却又不敢问。

凤一郎叹了口气,轻声道:

“小姐,夜深了。你回去吧,人各自有命,老天爷本来就不公平,明天师傅还要过来讲课呢。”

阮冬故看着他一会儿,低声说道:

“一郎哥,你好好休息。”语毕,垂头丧气地走出去。

她的背影像个缩水小老人,但这一次他笑不出来。

他抹了抹脸,本想摊平再睡,但他天­性­见不得浪费,下床熄掉桌上烛灯。

桌上是她默写却写得七零八落的《礼记·礼运》,她的字丑,教了她好几次毛笔的拿法,她还是学不来一手好宇。

厚厚一迭的纸全是她默写过的,他可以想见她在这里至少待上两个时辰。

就因为他陪着她念了几年书,她就这么看重他吗?

她怎能体会他的心情?他已经要十五了,这些年来他很努力地活命下去,可是,一想到他必须以这副异于常人的相貌继续活下去,他又痛苦到几乎想重新再来一次!

她是千金小姐,一生一世就这么一帆风顺,她怎能了解?她怎能了解?

当他走进那扇知识之门的同时,他也发现他的才智远胜于常人。师傅讲课一遍,他已全盘了解透彻,甚至举一反三,见师傅脸­色­不对而立即识相收口。

他读一年书,等于他人苦读十年。

老天爷赐给他天生的才智,却也给了他一副异躯,给了他在这世间最低等的出身!

如果他一辈子只是个农家子,不曾察觉自己的聪明,那么他不会有所怨恨,不会有所不满。

但,正因他有了满腹知识,才真正明白,在这世上他再如何拚命,也永远不如个出身良好但蠢如猪的公子贵爷。

那,老天爷赐给他这种才智又有什么意义?

他咬住牙根,瞪着她默写出的文章,视线逐渐朦胧起来……

就算他不肯示弱,老天爷也早就将他狠狠地踩在脚底了吧!

一早起来,他的­精­神总算好些。

梳理过后,他注视着镜中永远不会改变的白发雪颜,一语不发地换上衣物,准备去赔罪。

他很清楚小姐不会在意昨晚他的冒犯,但凤春在意,他也在意。

“何以不食­肉­糜”,对她来说,委实过重了点。就算她一辈子当个小晋惠帝,府里谁敢吭声?

这时候,她跟怀宁应该还在书房学习吧?一年中,冬故有半年会待在府里读书习宇,学习速度慢了点,只要他有空,一定陪读,记下师傅的进度,回头再慢慢教她。正好,现在可以了解她的进度……思及此,他加快脚步,走在­阴­凉的小道上。

对了,回头还得找凤春谈一谈。

这几个月来,他已经换过三个师傅,每个师傅都已经没有东西教他了,前两天,凤春甚至请了一名前任官员来讲课。

那名官员日子过不下去,只好卖官回故里教书。

凤春请他教的是,官场生态。

他早已起疑,但没有针对此事质问凤春。阮卧秋已辞官,府里根本无人可以赴京应考,凤春总不可能叫他去考吧?

他来到书房,眼前一阵兵荒马乱,师傅的怒骂跟凤春的道歉隐隐传出书房。

不用说,小姐又惹火师傅了。

他暗叹口气,正要进房一块赔罪,忽地传来——

“她不在里头。”

凤一郎循声瞧见躲在凉亭打盹的怀宁,客气问道:

“那小姐在哪儿?”难道躲起来了?不对,他家小姐时常惹师傅不快,但绝不会躲避责罚。

“不知道。”怀宁张开眼,冷淡地说:“里头只有凤总管跟老头师傅。”

怀宁一向沉默寡言,凤一郎是知道的。与其要等这孩子说明原委,不如他进书房问个究竟算了。

“你还是别进去,省得惹老头不快。”怀宁又道。

“我……是主因?”凤一郎疑声道,睇向这个老成不多话的小孩儿。

“府上凤一郎,白发雪肤,蓝眼畏光,可以说是异于常人。”明明是苍老的声音,却是出自于怀宁的嘴里。

凤一郎一呆,立即明白怀宁是在仿屋内师傅的口吻。他从不知道上课老打瞌睡的怀宁,竟然有此长技。

“学生驽钝,不知道我一郎哥是何处得罪师傅?他的相貌确实异于常人,但可曾对师傅不敬?可曾害过师傅?还是他背地里辱骂师傅?”

“……”凤一郎叹了口气。这种语气,自然是出自冬故的。

“那凤一郎不仅相貌异常,年仅十四,才智已不属世间所有,老夫怀疑他这等相貌是鬼神附身!阮小姐,你资质低劣,也许正是被他所害!”老师傅的声音。

怀宁自始至终都没正眼看凤一郎,继续仿阮冬故的腔调说着:

“胡说八道!我是笨蛋,也不是一天两天的事了,在一郎哥没来之前,我就是这样了!你是师傅,有学生青出于蓝胜于蓝,有学生才智胜于师傅,师傅该感到喜悦啊!何以背后说他闲话?如果师傅已经没有东西教给一郎哥,您不是该感到骄傲吗?”

“……小姐她太过火了。”凤一郎垂下视线。这种事他常遇见,那个直­性­子的小姐何必为他出气?

“然后她就跑了。”怀宁换回自己的口气,平板道。

“跑去哪儿?”这不像冬故的所作所为,有错就认就是她的好­性­子之一。

“她问我一件事,然后,我就给她一样东西。”

凤一郎警觉地问:“什么东西?”

怀宁老成的摇摇头,走出凉亭,遥望远方,沉痛道:

“身体发肤,受之父母,不敢毁伤,孝之始也。”故作大人的摇头,踏着练武人的步伐飘然而去。

幸亏他凤一郎有点聪明,才能从怀宁这番没头没尾的暗示里找到曙光。小姐有意要伤害自身?

为什么?就因为她跟师傅吵架?他有些恼火。阮府如今正是多事之秋,她还来搞什么麻烦?即使是为了他……他咬咬牙,不由自主地加快脚步寻人。

她是千金之躯,自幼过惯好日子,就算是伤害自己也不会多严重,了不起就是……一声尖叫,划破他的思绪。他心一惊,不顾烈阳奔向怀宁的小房间。

“发生什么事了?”凤一郎眼明手快,扶住跌出门的丫鬟,语气微急:“是小姐出事了吗?”

那丫鬟抬头要开口,看见是他,又是尖叫一声,连连避开他的扶持。

凤一郎顿觉不对劲,不再理会说不出话来的丫鬟,连忙奔进房内。

“小……”他吓得瞪大眼。

“一郎哥!”白发小冬故大声回应。

感情篇——凤一郎的冬天 4

银白­色­的长发曳地,小脸是黑眼黑眉,肤­色­白里透红,膝盖有点痛,但她可以忍。

只是……她有错吗?

因为染白头发,她就错了吗?这个问题,她百思不得其解。凤春看见她,吓得眼泪掉出来;一郎哥看见她,气得差点掴她一个耳光……

想来她是错的,但她错在哪里呢?

没人愿意告诉她,凤春只押着她,逼她洗头,发现怎么洗也无法褪­色­后,便化身母夜叉,冷冷说了句:“谁让她弄成这样的,就去祠堂吧!”

所以……

她转向身边也在罚跪的怀宁,问道:

“怀宁,我哪儿错了?”

“不知道。”

“你也不知道啊,但凤春跟一郎哥就知道,可见……我们两个还算是小孩,不成熟到连自己的错误都无法发现。”她叹了口气:“白头发就白头发嘛,为何大家如此大惊小怪?”

正要摸自己染白的头发,忽地有人低喝:

“别碰!”

她跪着转身,惊喜叫道:“一郎哥!”

凤一郎抿着嘴,瞪着她那一头白发良久,才半蹲在怀宁身侧,尽力放柔声音:

“怀宁,我请人问过药铺了,没有一道药方可以染白头发而洗不掉的。你一定有法子,让小姐发­色­变回黑­色­,对不?”

“没有。”

“一郎哥,我不介意……”遭来狠狠的一瞪,她立时闭上小嘴。

凤一郎极力保持耐­性­,哄着怀宁:

“小姐是千金之躯,跟咱们不一样。她头发不变回黑­色­,别人会异眼看她,你是她师弟,应该明白……”

“有什么不一样?”她不太高兴Сhā嘴:“一郎哥!我是千金之躯,有手也有脚啊,我白头发有什么关系?冬故还是冬故,白头发跟黑头发不都一样!”

“怎会没有关系?”凤一郎被她挑起了火气,骂道:“你以为阮冬故就是阮冬故,你要不要试试走出大门,看看有没有人会丢你石头?看看有没有人追打着你?”见她一怔,他以为她被吓着,遂吸口气安抚道:“小姐,你还小,不懂世事是理所当然,只要你明白这些道理,以后不再犯就好了。”

她紧紧抿着嘴,不发一语。良久,她才低声问道:

“一郎哥,以前你告诉我的故事都是假的吗?”

凤一郎皱起眉头,不知为何她会把话题转到这上头。他说的故事太多,哪知她指的是哪一个?

她轻声问:

“一郎哥故事里公平正义的天下,有情有义的百姓,这都是假的吗?”

“你……怎么问起这个?”

“善恶到头终有报,所以,大哥眼睛看不见了,但迟早会有名医出现治好他;百姓里偶有恶徒,但也会很快省悟,因为人­性­本善,最终世间太平。冬故一直以为老师傅只是有成见,并非恶意,这样的人在世间屈指可数……一郎哥,为什么有人要拿石头丢你?”

她的声音轻如软风,却像锐利的针,戳进了他的心窝里。

凤一郎老羞成怒,几乎要扑上前去用力摇晃她的小肩膀,但理智告诉他,错不在她错不在她!他只是一个既自卑又贪恋自尊的人,世上许多人可以践踏他,但他就是不想要眼前的小小姐看穿他的悲惨。

“被丢石头是常事。”怀宁蹦出一句。

凤一郎迅速看向那个老爱当闷葫芦的怀宁。后者并没看向他,只是冷淡地对阮冬故道:

“我没上山前,讨个饭也被人丢石头。”

阮冬故盯着他,没有答话。

怀宁又道:

“你不对我丢就好了。”语毕,继续跪着睡觉。

凤一郎心一跳。怀宁短短一句话,为何令他浑身直流冷汗?

冬故小脸垂着,看不见她的表情。他叹口气,撩过衣角,陪她跪在祠堂里。

她的长发全数染白,得花多久才能回到原来的模样?凤春被她气哭了,他很清楚凤春那是心疼的哭;他的白发呢……到他老死都跟着他,谁为他哭过了?

“对不起,一郎哥。”低微的忏悔从垂下的小头颅传出来。

他闭上眼,柔声问道:“你知道你哪里错了吗?”

小头颅摇了摇,低声道:

“冬故驽钝,只知一郎哥跟凤春为此而生气,但冬故想以亲身证实,即使冬故一头白发,才智还是跟以前一样毫无长进,师傅理应道歉。”

“你是要让我内疚吗?小姐。”凤一郎叹息。

门外,女声跟着叹气。

“你是阮家千金小姐,就算要染白头发,随便指一个丫鬟,谁敢不听?为什么偏要亲身尝试?”

“凤春!”阮冬故跪着回头,迅速又垂下小脸。

甫进门的凤春,才见她一闪而逝的红眼眶,抿着嘴上前,轻声道:

“好了,小姐,你跪了大半夜,该上床了。”

“……怀宁跟一郎哥呢?”她小声问。

凤春看了两名男孩一眼,道:“你们都回房睡觉吧。”

阮冬故这才起身,闷不吭声地走到凤春面前。凤春瞅她一会儿,才抱起她软软的小身体,任着她的小脸埋进自己的肩窝里。

“小姐,你在弄白你的头发前,就知道洗也洗不掉了吗?”凤春问道。

“冬故知道。”阮冬故闷声回答。

凤春闭了闭眼眸,深吸口气,轻声道:

“那好。你告诉凤春,为什么不随便找府里丫鬟家仆去染,偏要自己来?”

小脸终于抬起,跟她对视,忍着眼泪的小眼珠充满疑惑。她问道:

“凤春……为什么要找其他丫鬟染?一郎哥是我的一郎哥,并不是其他丫鬟的一郎哥啊。就像凤春生病,冬故一定要照顾凤春,凤春是冬故的凤春啊!”

这个傻瓜小姐!凤春暗自感动,却更加担心她的未来。在冬故眼里,地位尊卑的观念太淡,她真怕,冬故的未来……会是少爷现在的下场。

阮冬故见凤春一脸发愁,小声问:

“凤春,冬故头发是黑是白,不都还是冬故吗?以后冬故长大了,凤春还会疼我吗?”

“当然会!”

“那如果冬故跟大哥一样,眼睛看不见了呢?”

“呸呸呸,童言无忌,小姐,你眼睛好好的,怎会看不见?”

“凤春会不会不喜欢我了嘛?”她直追问着。

凤春叹了口气,柔声道:“不管小姐变成什么模样,凤春都会喜欢你。”

她闻言,破涕为笑地蹭着凤春的颊面,道:

“那冬故头发是白是黑,都无所谓了嘛。将来凤春老老,头发也白白,冬故也会一直喜欢凤春,一直一直。”

凤春终于被她的童言童语逗笑了。她的视线越过怀里小小的身体,瞧见凤一郎撇脸做了个不屑的口形:傻瓜!

她并没有当场责难凤一郎的不敬,只微笑道:

“小姐,明天是阮府在庙前行善发粥的日子。虽然府里最近不顺,但只要咱们有能力,这种事就不能搁下。你也要十岁了,应该明白的总要明白,跟凤春一块去好不好?”

“好,我也一块去!”

“凤春!”凤一郎脱口叫道。

阮冬故回头看他,小声问:

“一郎哥不想我去吗?”

你头发是白的,出去只会被人耻笑而已!凤一郎咬牙切齿。这种经验他多得数都数不完了,她这个从未尝过羞辱的千金小姐,如果因此而一蹶不振,因此对这世间失望,那他、他……

凤春放她落地,牵起她的小手,笑道:

“你一郎哥是怕你赶不上读书进度。没关系,还要几天新师傅才会来,这几天你想做什么都行。今晚,凤春陪小姐一块睡,好吗?”

小头颅点了点,又看凤一郎一眼,道:

“一郎哥、怀宁,明天见。”语毕,乖乖地跟着凤春回房。

一早,凤一郎平静地来到凤春的房前,听见里头——

“小姐,这是少爷小时候的衣物。咱们不能让外人知道阮府有个小小姐这么顽皮,今儿个你就扮小小男子,当是府里的……嗯……小家仆好了。”

“凤春,我真的很顽皮吗?”童稚的声音很苦恼。

凤春没正面回答,只笑着:

“还有,你别乱抓你的头发,谁知道会不会一抓就掉,你记得,这几天,要沐浴洗头都找凤春,懂吗?”小心翼翼地将阮冬故的银白细发束起。

当凤春牵着她出来时,凤一郎看见的是一个小小男孩,五官柔美又可爱,一头束起的银发跟他一模一样。

“早啊,一郎哥!”阮冬故中气十足喊道,完全忘记昨晚凤一郎对她的恼火。

“一郎,你怎么来了?”凤春意味深长地问道。

“我……我想,到时你忙着主持发粥,小姐没人照顾,我在她身边有个照应。”凤一郎平日肤­色­已是雪白,如今在太阳底下,更显惨白。

“一郎哥,你身子不好,冬故帮你撑伞!”

“你这么矮,怎么帮你一郎哥撑伞?”凤春笑道,迎上凤一郎极力镇定的眼神,她柔声道:“一郎,你不用去,没有关系的。”

“不!”凤一郎沙哑道:“小姐年纪这么小……我在一旁,能多担点。”

他较显目,就算有人要打,也是打他这个较大的。

他走上前,朝笑容满面的阮冬故伸出手,温声道:

“小姐,我牵着你走吧。”

凤春笑道:“瞧你俩,真像一对小兄弟。”

阮冬故看看他有些大的手掌,万分小心地把软软的小手搁进他的掌心里,不敢使半分力道。

他紧紧握着那软绵绵的小手。

炎炎高温,路人异样的眼神,仿佛回到当年他在大街上毫无尊严地被人叫卖,那时他顾不了羞耻,只求活下去;现在的他,只想掩面奔回阮府躲起来。

“一郎哥,你手心发汗了,是不是太热了?”她关心地问。

掌里的小手如浮木,他不肯放手,勉强笑道:

“我没事,只是,我在想……小姐,这是咱们第一次一块上街,是不是?”没有人在看他没有人在看他,他说服自己。

她开心点头。“对,这是我跟一郎哥第一次上街。一郎哥,现在我扮成小小男子,你不能再叫我小姐,如果让人知道阮府里有个顽皮的小姐,大哥会丢脸的。”

“那叫你小公子好了……”迎面路人特意避开他俩,凤一郎装作不知,故作自在地走在街上。

“不成不成。凤春说今天我跟一郎哥是一对兄弟,你就叫我冬故好了。”小脸明显流露得逞的表情。

凤一郎舔舔­唇­,轻声说道:

“好啊,就今天,我喊你一声冬……冬……”

喉口略­干­,心跳加快,试了好几次才将藏在内心的名字喊了出来——

“冬故……”颊面微红。

她开心地笑着,大声回道:“一郎哥!”

凤一郎听到她的童言,不由得浅笑,暂时抛开紧绷的心结。

两人来到庙前发粥处,他轻扫四周,捡了一处­阴­凉的角落。

“一郎哥,平常庙前人有这么多吗?”她东张西望,终于在人群里找到凤春。

凤春正在指挥大局。领粥的队伍好长,长到她快看不见尾巴,而庙前人满为患,似乎在等待什么。

凤一郎内心的纠葛又起,不禁淡声道:

“永昌城的乞丐愈来愈多了。冬故,每个月总有几户富家轮流行善发粥积­阴­德,这些乞丐才不致于饿死。你看——”他指着远方十名壮汉拉车,车板上是一尊金光闪闪的巨大佛像。“那也是永昌富豪积的­阴­德,纯金打造,阮府也有一份。”

在烈日下,纯金的大佛像让阮冬故无法直视,她不得不以小小的手臂遮眼,疑惑问道:“寺庙的佛像不够吗?”

凤一郎轻哼一声,道:

“官府要的永远不嫌多。半年前,官府嫌永昌乞丐太多,‘认定'真神并未进驻庙里,无法护佑永昌太平,所以官庙勾结,强制城里大富共同打造纯金大佛。”

“官庙勾结?”她一头雾水。

凤一郎低头注视着她,平静道:

“这四个字对你很陌生吗?我从没跟你说过这种故事,是不?冬故,凤春要你出门,就是要你看见真相。我说的那些包青天审大案,恶有恶报,全是假的。在金碧皇朝里,这些事完全不存在。”

她闻言,小脸轻皱,但并没有大受打击。

他狠下心继续道:

“每年正旦,官府发布公告,承天之恩,皇上圣明,五谷丰收,国泰民安,皇朝盛世永享。但是,你瞧,明明嘴里说是盛世,却有这么多的乞丐,为什么呢?”

她咬着­唇­,想了很久,才低声说:

“怀宁说,他上山前是小乞丐,连爹娘都不知道是谁。”

“他爹娘多半是养不起他。他跟我,都不像你一样好命,冬故,你好好记住,在这世上什么努力都不重要,最重要的是,出身。有好的出身,远胜过一辈子的拚命,为此你要感谢上天。”

就算她再笨,也知道一郎哥在轻讽她了。近年这种事常发生,明明上一刻一郎哥疼她入骨,下一刻就对她充满敌意。她是一头雾水,为何这么温和的一郎哥,偶尔会瞧她不顺眼?

凤春曾告诉她,一郎哥太聪明了,正因聪明,想得太多,才会看不见他最在乎的事情。

但,对她来说,一郎哥就是一郎哥,不管出身如何、黑发白发,凤一郎就是凤一郎啊。

她果然很笨,总是无法多拐几个弯去想。如果大哥没有出事,她一定求大哥帮她想个法子,让一郎哥明白她的心意。

她暗叹口气,忽然瞥见队伍里的老人家被挤倒在地,她直觉要冲出去扶人,凤一郎却将她拉了回来。

“你忘记你力气了吗?如果你力道控制不好,拉伤他了,到时你拿什么赔?”他骂道。

她一怔,低叫:“幸亏一郎哥提醒我!”她瞧见有人扶起老人家才放心了。

“一般百姓忙着求温饱都来不及,只有出身大户的人家,才有这个余力来发粥求功德呢。”他又忍不住道。

好像又在讽刺她了,她搔搔软软的银发,不敢多说一句话。那尊被拉近的大佛像,足足有两个大人的高度,金光逼人,跟旁边领粥的穷苦百姓形成极端的对比。

虽然官庙勾结的意义,她还不太懂,但她隐隐觉得不舒服。当官的,不是应该跟她大哥一样,为国尽忠为民谋福吗?各户人家捐钱打造佛像,真的能改变大家的生活吗?

她百思不得其解,打算回家后再问凤春。她摸摸肚子,朝凤一郎讨好笑道:

“一郎哥,我饿了。出门前,凤春给我几文钱,我们去吃饭好不好?”

凤一郎闻言,一抹嫌恶闪过蓝瞳。他难以克制自己冷淡的声音,答道:

“人家乞丐只能喝白粥,你命真好,才几岁就能动用钱在外头吃喝。”

她一呆,想了下,改口:

“那,一郎哥,我去跟凤春讨两碗粥来喝好了。”

“你是千金之躯,跟个乞丐抢粥喝做什么?你拿了两碗粥,就有两个人因此饿肚子,你懂吗?”

刹那间,阮冬故细细的眉头拢成一团。

凤一郎见状,真想赏自己一巴掌。“冬故,是我不好,你还太小了……”

“我不小了,我九岁了。”小脸十分慎重。“一郎哥,冬故驽钝,还不能明白一郎哥的道理,但,冬故想讲自己的道理。如果照一郎哥的话,冬故不能在外头花钱吃饭,也不能跟人抢粥,那我岂不活活饿死?”

凤一郎有抹狼狈。“我并不是……”

“我听凤春说,爹是白手起家,他老人家是个童叟无欺的务实商人,冬故肚子饿,用爹赚的钱吃饭,应该是理所当然,冬故自认并未挥霍无度,何以不能花钱吃饭?”

他满面通红,虽然明白她试着解释,但他总免不了几分难以下台的尴尬与恼怒。

她轻轻挣脱他的手,小小眉头还是挤在一块,像个小大人一样地负手而立。

“一郎哥,昨天晚上睡觉,凤春一直抱着我……”

凤一郎一愣。她扯这做什么?

“她好像怕我突然不见,抱得我很不舒服,可是冬故又不好意思惊扰凤春,只能一夜无眠……早上是睡了一下下,但一晚上,冬故一直在想一郎哥说的故事。”

“……故事?”

“后羿­射­日的故事。”她正­色­道:“冬故左思右想,想了很久,明明后羿兄台­射­下九个太阳,让一些人照不到阳光,为什么他还能被后世称作英雄呢?”

这也要想?她未免太笨了点吧。“因为多数人感激他……”

她摇摇头,道:

“如果只是这样,怎能流传这么久呢?依我想,因为后羿也是少数人之一。”

“什么?”凤一郎错愕。

“因为后羿兄台就是一郎哥说的,只能躲在­阴­暗处的少数人之一。一定是他跟那些少数人商量好,宁愿一生一世都照不到太阳,也不能让世上多数人活活被晒死。一郎哥,有一次,我在门外听见大哥跟凤春说,如果再来一次,明知自己眼瞎一辈子,他还是会义无反顾去挽回那条人命,冬故认为,大哥跟后羿兄台一样,都是真正的英雄。”

凤一郎瞪着她,一时说不出话来。眼前小小白发孩子,是那个很笨的小姐吗?

“一郎哥,其实我一点也不想当不知民间疾苦的晋惠帝,但如果在你眼里,我像他,那就是我的不好,我该改进。”她坦率地说道:“虽然我是千金之躯,但我也是只想要一郎哥快乐的冬故,一郎哥的头发白,可是你不是老伯,你是冬故的一郎哥,是凤春的一郎,是怀宁的凤一郎,这样是不是还不够?你还想成为谁的一郎呢?”

凤一郎还是瞪着她。

她见状,抓抓白发,小脸苦恼。“冬故还是太笨了,无法清楚表达,是不?”早知如此,她就多塞点书进肚子了。

“……冬故,你别抓头发,小心掉发。”他沙哑道。

她很想说:她掉发也没有关系啦。但她不敢说,不然传到凤春那里,她此生完蛋也。

她偷偷觑着一郎哥,看他没那么恼火了,不由得暗吁口气,这气她才吐到一半,可怕的叫声就吓得她呛咳起来。

她抬头一看,脸­色­大变。不知何时,十名壮汉拉着的粗绳竟崩裂开来,大佛像因为车板的倾斜而倒向粥摊。

她大叫一声,如箭矢般的弹出去。

“冬故,别去!”凤一郎扑了个空。

粥摊前还有来不及逃生的百姓,阮冬故用尽一身所学,及时滚进黄金大佛像下,以小小的背扛起了那巨大的重量。

“小姐!”凤春惊恐叫道。

小脸憋成一团,咬牙低喊:

“快出去!快!”好重!她推倒百年大树轻而易举,要她推翻几箱黄金也不是问题,但她个子太小,以背扛着这大佛像实在很吃力。

本来会被压死的乞丐群连滚带爬地奔离。阮冬故眼花花,小背脊愈来愈弯,整个人已经快被压垮了,她沙哑嘶喊:

“凤春凤春,都走开都走开!”

凤春眼泪已经掉下来了,还没有开口,凤一郎就冲上前大喊:

“四周的人全让开!若是被波及了,别要怨人!”

话一出口,庙前的百姓纷纷走避闪躲。

“冬故,可以了!”他迅速拉着凤春,退出危险的范围内。

阮冬故一咬牙,运气全身气力,将背上大佛像甩出的同时,小身体朝反方向滚了几圈,想要爬起,但腰骨如被刀斧劈下般,难以承受的剧痛让她整个人趴倒在地。

“小姐!”凤春的叫声淹没在佛像落地的巨响里。

“好痛好痛,凤春别扶。”她脸白如纸,气弱地说:“等一下,我背痛痛。”

“一郎,快,快去叫大夫!”

“我已经差人去叫了!”凤一郎急声道,在她身旁蹲下来。“冬故,别乱动,我怕是伤了腰骨,等大夫来再说。”他心急如焚。

“傻瓜傻瓜,你来挡什么?”凤春骂道,一脸着急。“少爷已经出了事,你要再出事,要我怎么面对九泉下的老爷?”

阮冬故很想安慰她,但背痛震得她喉口阵阵发麻,吐不出一字半语来。

“原来是阮府的人啊!”

有人在说话,但她无力仰起头看,只在一阵痛雾里听见那人说道:

“你们把专程请来的佛像摔成这样,这是对神佛不敬,如果摔坏了,你们赔得起吗?”

凤春咬牙,忍着满腔着急,低声下气地说:

“她是为救人,还请官爷见谅。”

官爷?原来是身有官职的人……阮冬故晕沉沉地,内心疑惑。为什么眼前这个官,跟大哥完全不一样?

“救人?几个乞丐的命比得过这尊佛吗?如果今年永昌出了大灾大难,你们阮府的人要如何赔?你们这等于是把神佛践踏在脚底下,看看这个……这个……这是什么啊?我长这么大,第一次看见蓝眼睛的人,这是什么人?该不会是灾星吧?这么奇怪……”

这官爷在说一郎哥吗?她很想抬头,却没有办法做到。四周百姓愈来愈鼓噪,她听见一郎哥喊道:

“让大夫进来!先让大夫进来,别围着啊!”

她从来没有听过一郎哥这么大声的说话。他是为了她吗?

不打紧,她的背还好,痛一痛忍一忍就过了!她是千金之躯,但她有练武强身,算是铜筋铁骨,一定能站起来的!

只是,她还是笨到百思不得其解,不得其解!

人命为先,不是吗?她所学所听所闻,人命理当为先,为何这些人,却认定佛像比较重要?

还是,乞丐的命不重要?怀宁曾是乞丐,但在她心里,怀宁是很重要的人啊!

突然间,她看见眼前的官靴朝她的小脸踢来。她根本避不开,只能做好准备任他踢一脚,但靴尖还没碰到她,就被一郎哥挡下。

那一脚,踢的是一郎哥的身体。

不知道是不是被背痛牵连,她的心也跟着好痛,不由得拳头紧握,咬牙切齿,大喝一声,即使痛死了也要逼自己一跃而起,跳上附近的桌子。

“冬故!”凤一郎瞪着她过份僵直的小身体。

她忍着剧痛,一一扫过聚集在四周的百姓,再看向已避到远处的乞丐,她强迫自己发出声音,大声嘶叫道:

“摔开佛像的是我,不必扯到我一郎哥!为何各位要说,佛像落地,老天爷就会赐给我们灾难?我一郎哥曾教过我,老天爷赐给我们师傅,赐给我们皇帝爷爷,在场的各位兄台全是老天爷赐的。既然都是老天爷赐的,祂当然不会看着祂老人家的佛像害死人,我救人有什么不对?我一郎哥白发蓝瞳,但他也是老天爷赐的,为何各位要如此辱骂我一郎哥?老天爷赐他白发蓝瞳,必有祂正面的道理,你们辱骂他,不也是在污辱老天爷吗?”她生气着,小小的身体笔直立在桌子上,一头白发迎风飞扬,理直气壮,毫无所惧。

凤一郎呆住了,四周的百姓也呆了。

突然间,人群里有个动作吸引了凤一郎的注意,他脸­色­遽变,叫道:

“小心!”

一抹黑影及时窜上桌子,挡在她的面前。咚的好大一声,一颗石头扎实地击中怀宁的额面。

在一片死寂里,阮冬故是最后一个呆掉的人。

她瞪着跟她一样高的小背影。

“怀宁,你做什么?”她做的事,应该由她来承受啊!

怀宁抹去额头直冒的鲜血,头也不回地耸肩。

“我被人砸过,再多砸几次也无所谓。”过了一会儿,血还流不止,他索­性­用衣袖擦个­干­净。

等到袖子上全是血了,他也懒得再擦,转过身面对她。她小脸充满难受跟内疚,他也不以为意,淡声说道:

“你没被砸到就好了。”简短一句话,道尽他真实的心意。

感情篇——凤一郎的冬天 5

夜里的凉风送来了轻浅的脚步声。

门轻轻被推开,夜风趁隙钻入,顿时满室凉快许多。他行至床缘,默不作声地盯着趴在床上的小人儿。

一头白发散在背上,小脸委屈地侧压在枕上。黑黑的小眉微拢,桃­色­的小嘴紧抿着,五官可爱又稚气……真是奇了,他天天照镜,只觉这种异貌令人生厌,为什么她一头白发,却无损他心里对她的喜爱?

她动了动眼皮,看见来人,嘴角浅扬,轻声喊道:

“一郎哥。”

“你背痛得睡不着吗?”他轻抚她有些发热的小额面,不由得怜惜:“大夫说得没错,半夜你果然会盗汗,若是不注意,一定病上几天。”

“我还好,没有像白天那样疼……”

她说话有气无力,看见一郎哥主动坐在床缘,她本以为他要说故事让她好入睡,没有想到他一开口就是——

“你知道你今天做错了什么吗?”

又到认错的时候了,她内心叹气,沮丧道:

“知道。怀宁说,我是笨蛋,不该说那些话。他说,硬碰硬没好处,我应该说:落地开花,富贵圆满,佛像落地,表示上天乐于与人亲近,这是大喜之兆,我跟一郎哥乃上天派来的人,老天爷为了将我俩跟凡人区别,所以赐给我们白发童颜,如果百姓将我们视作灾星,老天爷会生气的……一郎哥,怀宁这叫油嘴滑舌吧?说这种话,庙前的百姓真的就会听得进去吗?”

凤一郎傻眼。“怀宁平常话少,我没有想到他能说出这番话来。”

她沉默一阵,小声答道:

“他刚上山时,只对师父油嘴滑舌,后来,师父不吃他那一套,他话就少多了。我想,油嘴滑舌这一套,是他在当乞丐时不得不学会的。我不懂油嘴滑舌,因为我是千金之躯,用不着对人这样说话,是不是?”

凤一郎瞪着她的小脸。

她靠着他的扶持,忍着背痛坐起。迷惘的湿眸直视他,轻声问道:

“一郎哥,如果今天我不出手,庙前就会死人……我是不是救错了?”

“没有。”他沙哑道:“你没有救错人。”

“那我到底做错了什么?”她并未发出任何饮泣,但小脸早已布满了泪痕。“为什么凤春要动用府里家产去低声下气的赔罪?因为我救了人吗?”

他抿紧嘴,无言以对。

“如果冬故没有错,凤春却要代我赔罪,那是哪里出了问题呢?这世上的道理冬故不懂。一郎哥,冬故想要抛弃认定的道理了,请你告诉我你的道理,我不要再让凤春、一郎哥,还有怀宁代我受罪了!”她哽咽道。

凤一郎闻言,用力抱住她软绵绵的小身体。“不要!你不要变!我不准你变!现在的冬故就很好了!”

“可是冬故的道理只会带来灾难,我想改……”

“我只要原来的冬故!我只要那个我说我不是老伯,她就信的冬故!”他难得激动地:“我不要一个跟我有距离的冬故!我不准你变!”

他紧紧搂着她,等到情绪有些平复,才发现怀里的小身体过份僵硬,他吓得连忙松开双臂。看她一脸忍痛,他又是气恼又是怜惜地抹去她满面的泪水。

“你什么都好,就是这点不好。疼了就要喊出来,想哭了就哭出声,你这样怎能算是千金小姐呢?”

“……一郎哥,你也掉眼泪了。”她有点困惑。这一次,一郎哥说她千金小姐,语气好像带点宠溺,跟以前不太一样。

“我也流泪了吗?”他不在乎地抹去自己的泪珠,微笑:“我这是为过去的自己掉泪。冬故,以后我不喊你小姐,就叫你冬故好吗?”

她惊喜万分,怕他反悔似的猛点头。“好!好!”

他继续擦着她控制不了的泪水,正­色­道:

“你还记不记得,今天你说我是凤春的一郎,也是冬故的一郎哥?”

“记得。”

“那么,你也是一郎哥的冬故了?”见她肯定点头,他语气放柔:“好,我希望我的冬故,永远不会变……不,你先别说话,我要让你明白事实真相。我曾告诉过你,夜不闭门亦无盗贼,这是太平盛世最理想的境界,是不?”

“嗯。”她垂着小脸应道。

“其实,在达成那样的理想盛世前,强盗横行,官员贪赃枉法,正如现在的金碧皇朝。”

“一郎哥,你是说……以后,我们也会有那样的盛世吗?”

他坚定地点头。“会有的。”

没有官庙勾结,没有看不起一郎哥的百姓,没有强迫认错……真会有这样的时候吗?她沉默一阵,轻声问道:

“那要等多久?”

他面不改­色­:“总会有那么一天的。”

“那就是……有可能冬故老死前,也看不到真正盛世了?”

“这难说,也许,你才及笄,盛世就已经出现了。”

她默然无语。以往,她总以为事出必有因,怀宁曾是乞丐出身,是因爹娘遗弃他;庙前的乞丐背后也必有其心酸的原由,迟早官府会妥善安置。

她从来没有想到,最大的主因是在官员身上。

她从来没有想过,原来皇朝里不止一个东方非。

自幼,她就认定官员们都该像大哥这样为民谋福,原来……

“冬故!”凤一郎有点急了:“你还小,应该快乐地过你的童年,不必想这么多。”

她没有答话,乖乖地任他轻抚她的白发。

突然间,她抬眼又问:

“一郎哥,大哥的眼睛当真没有救吗?”

他迟疑一会儿,选择诚实告知:

“没有救了。”

她小小的肩头微软,整个人失去生气。

“如果我跟一郎哥一样,是男孩就好了。”她喃着。

他轻轻搂过她非常沮丧的小身体,笑道:“如果你是男孩,那你一定赴京应试……”忽地,一抹奇异的警讯突兀地跳进脑海里。

她完全没有注意到他的异样,窝在他怀里叹道:

“一郎哥曾教过我,与其等待,不如想办法得到自己想要的,如果冬故是男孩,一定应试科举,让理想盛世早点出现。”

凤一郎不动声­色­地低笑:“就算你是男孩,你一定落榜,瞧你念书这懒模样,怎么应试八股文?”是啊,这才是重点。她书读得差,绝无可能成为官员,他用力抹去内心那股可笑的警讯。

怀里的身体迅速缩成小老头,他不由得失笑。为了转移她的注意力,他轻声道:“冬故,你想不想抱一郎哥?”

她激动地抬起小脸,背伤顿时抽痛不已。

“瞧你莽撞的!”他直勾勾地望着她,毫不退缩。“你不去尝试,永远不知自己该放几分力气,是不?我不怕你力气,折了我的手也好,让我躺在床上三个月也好,我明白你并无伤我之心那就够了。”

她犹豫不决。今晚的一郎哥,明明跟以前没有两样,但多了点……她说不出来的感觉。

“咱们是要相处很久的,还是,你跟我之间永远都要有这个距离?”他神­色­严肃地问。

她用力摇摇头,迟疑一会儿,终于伸出小手臂,万分小心地环抱住他的腰身。

“一郎哥……十四岁就会变大人吗?你好像有点不一样了呢。”一郎哥真的一点都不紧张,全身放松任她抱耶。她小脸微红,有点开心了。

“因为我认清了什么是最重要的事吧。”下颚轻轻磨蹭她的发旋。

只要他是她的一郎哥,只要她永远不看轻他,为什么他还要去在乎那些陌生人的鄙夷?世上的人都遗弃他都无所谓,只要老天爷赐给他的这个小姑娘不遗弃他就好了。

“将来,你一定会遇见一个一开始就没被你力气吓到的好夫婿。”他轻喃。

她似懂非懂,跟着他重复:

“一郎哥以后也会遇见一个不会嫌弃你白发蓝眼的好姑娘。”

他闻言,失笑,没点破她,眼前不就有个没嫌弃他的小姑娘了吗?

“一郎哥……”

怀里的小身体带着可爱的香味,如今他只觉眼前一片清明,属于自己的那条道路自雾中现形。他未来的道路,依旧被人轻视,但只要那条路上有她相伴,他不再怨恨老天爷的不公平。

“等我能下床后,你帮我备礼,我想去跟师傅道歉。”软软带困的童音从他怀里传出来。

“道歉?”

“一郎哥并没有被鬼神附身,这一点我绝没有错。可是……我吓到很多人了,是不?我躺在床上时左思右想,我染白头发,旁人只会认为我是被你害的,那么我想为一郎哥澄清,反倒是害了一郎哥。师傅虽然饱读诗书,但已经很老很老了,观念不容易改。那冬故努力多读点书,师傅就不会把矛头指向你,我的想法对不对?”

“……你想得真多。”他轻轻搂紧她。

“冬故一定要想,非要想通不可。既然有错,一定要改,下次,我不要再这么莽撞……”

怀里的小姑娘已经累得睡着了,但还是抱着他不放。亏她这样也能睡,但只要不扯动她的背伤,他保持这吃力的姿势一晚上也不打紧。

原来,这就是他一直认定很笨又享尽好命的阮冬故……这个冬故,这个冬故……她常毫不保留地对他说:能认识一郎哥真好!

现在,他最渴望的,就是不管经过多少年,她还是真心这样认定。

他凤一郎,想成为她一辈子的一郎哥,永远不变。

半梦半醒,微掀的蓝眸注意到床边有黑影。

他一惊,立即转醒。

冬故还在他怀里熟睡,紧紧抱着他不放。

他有点疼,但暗自高兴她这么依赖他。直觉往黑影看去,他不由得脱口:

“怀宁!”

“你完了。”怀宁冷声道。

凤一郎有点发窘,解释道:

“冬故不宜移动,再者,她还小……”千万别误会啊!

“反正不是我要负责就好了。”怀宁看他一眼。“她顶着白头发跟老师傅赔罪,老师傅只会火冒三丈而已。”

凤一郎一怔,点头称是。“你说的对……”

怀宁掏出药包道:

“要去赔罪,就得装像点。把药分三份,连着三天煮沸,再涂到头发上,就会恢复她的发­色­。”

凤一郎大喜道:“怀宁,你是说,冬故的黑发能回来?”

怀宁注意到他毫不保留的喜悦,不再多费­唇­舌,准备闪人去。

“等等,怀宁,冬故知道发­色­能回来吗?”

怀宁回头看他一眼,耸肩,消失在夜­色­里。

不用再追问,凤一郎也知道答案了。冬故一向不说谎,当初她是铁了心去染白发……真是个令他又气又怜惜的笨蛋!

他注视她有点傻气的睡颜半天,想起白天怀宁为她挡石头时的那句话——

没砸到你就好了。

像木头的怀宁,这么坦率地表达自己的心意,震得他头昏脑胀,当头­棒­喝。

他既聪明又愚蠢,竟然这么晚才明白他人生中最在乎的是什么。如果有一天,她不在了,他必会悔不当初悔不当初!

自卑跟骄傲,他都不要了!他只要这个从不看轻他的小姑娘活得好好的,一直留在他的身边。

他轻轻碰着她婴儿般的颊面,低声道:

“下一次,若有人拿石头砸你,我一定挡在你的面前。”

十七岁的凤一郎,已有男子的身形,白发白肤蓝瞳依旧,但温文儒雅的气质令人如沐春风。

偶尔与他正面对视,会发现他似海蓝眸有着惊人的睿智与沉稳;跟他对谈几句,惊觉他聪明过人,既不自卑也不恃才傲物,不锋芒外露也无任何野心。他始终面含微笑,乐于与府里人亲近,但却有意无意在彼此间划下一段距离。

府里的家婢都在惋惜,如果他的外貌与普通人无异,早就不知有几个小孩了。

他年纪轻轻,待人处事圆融远胜秋院的盲眼少爷,人人都以为凤一郎就是阮府下一任总管了。

今晚的他——

顿失平日的从容,满面大汗了。

他浑身被冷汗浸透,下意识地站在秋院外头,听着屋内的对谈。

“二官一商?那是什么?”心不在焉的声音,出自阮卧秋的。

“我也问过凤春啦,偏她不肯说。”小二郎活泼搞怪的叫道。

“小二,住口!快替少爷更衣,这里由得你多话吗?”凤春轻斥。

“我只是好奇啊,少爷,你瞧,二官一商二官一商,阮府只有一对公子小姐,就算改日小姐从商,那还剩这一官,是哪儿来的?莫非阮老爷有私生子?”

“二郎!”凤春动怒了。

“……二官一商?”阮卧秋终于回神:“我想起来了,这不是很久以前的事吗?怎么还在传?”

“少爷,你也知道?”凤二郎好奇问道。

阮卧秋有点不耐,仍是应了声:“以前听过,风水师的话听听就算了。”

“可是,听说那风水师奇准无比耶,少爷,你的官已经灵了,那剩下的一官一商……依据二郎所见,莫非少爷将来重返朝堂,而小姐成为独霸一方的商贾?”他笑嘻嘻随口胡诸着。

“二郎!”凤春怒声叫道。

“我想休息了,都出去吧!”

屋内的烛火熄了,凤春跟二郎先后出了秋院。

这几年,阮卧秋双眼失明,几乎不出秋院,虽然偶有克制,但脾气仍然暴躁。

仆役经凤春遣散,如今只剩十来名,府内也仅剩几座楼阁定时清理,阮府可以说是半个废墟了。

他不介意,只要这里是他的家,是冬故的家,他绝不会离开,能够低调过活,其实是件好事。

直到今晚!直到今晚!

凤春这样的低调,是为阮卧秋?还是为了冬故?

二郎活蹦乱跳地去洗澡了。凤春才出秋院,凤一郎轻声喊道:

“凤春。”

凤春几乎弹跳起来,仔细搜寻树下的人影。

“一郎?”举高灯笼看个分明。

他走出­阴­影之外,任着灯笼照着他。

“是我。”他回答。

“你吓到我了。”凤春很快地镇定下来,笑道:“你上秋院做什么?找少爷借书吗?他刚睡,你明天再来吧。”

“凤春,我没有听过你提及阮府的传说。”

“……你什么时候来的?”

他轻笑,但笑意并未传达到眼里。他道:

“我来很久了,久到听完一个传说。府里大小事情我都清楚,唯独不知道阮府是永昌福地,在老爷生前曾有高人算过,这代阮家人会在朝堂占上两名。”

凤春抿了抿嘴,道:“这种风水之说,哪当得了真呢?”

他锁住她的眼眸,沉声道:

“二官一商,我不管那是不是真的,凤春,你却当真了。为什么要让冬故学那些大道理?她是个小姑娘,怎能当官?”

“一郎,你失态了。阮府只有一对兄妹,哪来的二官一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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