凤一郎定定地注视着她,一直到凤春撇开视线,他才平静道:
“不止一对兄妹,还有一个,她不姓阮,却是阮家人。凤春,少爷的眼睛看不见了,不表示我的眼睛也瞎了,将来冬故到你这年纪,必与你有六、七分相像。”
凤春不发一语。良久,她才低声道:
“一郎,你真聪明。你直接挑明了说,就是要我也以同样的诚实回报你。好,我承认,我跟老爷都信这风水说法,少爷这一官已经灵验了,接下来,该轮到小姐了。这些年来,我是撑起阮府,可我能力有限,被迫结束多数商行,我不知道我算不算承上那个商字,但我希望,如果将来小姐走上其中一条路,你能以你天生的才智去辅助她,保全她。”
果然如此!
这几年,他隐有不祥预感,但总是粉饰太平地告诉自己,冬故是女儿家,凤春又疼她,怎会把她推向一条不归路去——他咬牙,恨声道:
“她是你妹妹,你这样待她,良心安否?”
凤春并未动怒,只轻声道:
“一郎,你跟二郎都是我名义上的孩子,但你跟我始终有距离,这是你的聪明所致,也是我刻意这样对你,如果将来小姐嫁了人,我一定待你如呣子,将你留在阮府里……”她笑了笑,忽然改变话题:“小姐三岁左右,已像一头小顽牛,事事求公平,无尊卑之分,这样的天性,将来走商路,当个守住家业的小商人也就算了,但我跟老爷怕极她会成官。”
“金碧皇朝历代以来,并无女官,从不例外。”他静静提醒。“既然你跟老爷都怕她走上官路,为何还要替她打下基石?”
“一郎,这就是为人父母的心情啊!不要她走最艰难的那条路,但又怕她毫无准备的上路,到最后,只希望她真的上路时,能成为一个俯仰无愧的正直好官。”
一阵阵麻感钻上他的皮肉,他咬牙道:
“你知不知道,你们等于在害她?”
“知道。”
“你知不知道,依她牛脾气的性子,如今的朝堂会毁了她?”
“知道。”
他张开眼,恨恨瞪她。“难道,你就没有想过,那个官字由你去顶吗?”
凤春闻言,不气不恼,反而欣喜他为冬故如此着想。她道:
“如果我能,早代她顶下官位,保她一生顺遂,就当个快乐的千金小姐,一郎,你说,我有这个官才吗?”
“她也没有。”他咬牙切齿。
她只是笑了笑,没有针对这事辩驳。过了一会儿,她轻声道:
“一郎,当年我收你当义子,正是为了这一刻。但你我之间并不是毫无感情,如果有一天,她真走上为官之路,你可以自由选择,我绝不强迫你跟她同走一条路,可是,也请你答应我,不要告诉她阮府福地的传说。”
“我绝不会主动告诉她。”凤一郎声音略冷:“我也不会左右她的未来,她的未来,该由她自己决定。”语毕,不再理睬凤春,径自离去。
他拳头紧握,盲目地走在府里小径上。
难怪凤春长年刻意隔开冬故与她大哥!几次他注意到凤春以阮卧秋读书不喜人吵的理由,打发了冬故,他总有疑心,阮卧秋不像是拒绝妹子于千里外的人,凤春为何老找理由推托?
原来这也是凤春矛盾的行径之一,教冬故大道理又不愿她太沾染阮卧秋正直的硬性子!
这几年,冬故敛起几分莽撞,但遇有不公之事,她依旧无法忍受,她这种性子哪能当官?
朝中有内阁首辅东方非在,百官犹如东方非的狗一样,无人敢反抗,如果冬故真走上了这条路,必死无疑。
“一郎哥!”
他心一跳,蓦地停步。
“一郎哥,我回来了!”朝气蓬勃的叫喊响起。
他一转身,如他预料,小小个头的小少年扑进他的怀里。
他退了几步,又笑又叹地:“冬故,我不是跟你说过了吗?男女有别,要被人瞧见,是会误会的。”
小少年搔搔头,摇头晃脑地想了一下,扮个鬼脸,开朗笑道:
“一郎哥,清者自清,浊者自浊,这话是你教我的。”她有点得意。
“万一你跳到黄河也洗不清,那时还什么清者自清?”他有点火。
哎,原来今天一郎哥心情不太好,她得收敛点,阮冬故陪笑道:
“我是无所谓啦,反正我跟一郎哥知道我们之间清白就好了嘛。”
凤一郎闻言,只得暗自苦笑,转移话题:“你回府,第一个来见我?”
她兴高采烈地点头,然后朝他作一长揖,道:
“一郎哥,还没到子时,你生辰还不算过完。冬故在此祝你年年开心,年年都是老天爷赐的,年年的今天,冬故都能陪一郎哥过。”
他闻言,温暖的笑意涌进蓝眸,柔声说:
“未来每一年你都要陪我过生辰,那你可不知要陪上几十年呢。”
她秀眸遽亮,喜声道:
“陪多久都不是问题,只要冬故活着的一天,一定陪一郎哥过!”她开心不已。一郎哥说出这种话来,表示他对未来不是抱着得过且过的心态,这让她心情大好,连忙转向怀宁,问道:
“怀宁,怀宁,咱们带回来的礼物呢?”
凤一郎看着自夜色中现形的黑衣少年。怀宁依旧是一脸木头,但越发俊美,可以想见当他成年后,会有多少芳心遗落在他身上,倒是冬故这小小姑娘……
阮冬故迎上他的打量,递上茶罐。“一郎哥,这是我跟怀宁送的。你呢,平常无欲无求,冬故实在无法看出你的喜好,所以我想,你爱读书,那边读边喝茶挺合适的。”她不好意思地笑了下:“不过,算不上好茶叶就是了。”
凤一郎珍惜地接过,柔声道:“你有这心意就好了。对了,如果你们不怕熬夜,不如就一块上亭子煮茶夜聊吧。”
“好啊!”她拍着很平的胸:“我去厨房看看有没有吃的!”
“等等!”凤一郎叫住她,道:“瞧你这样子,我还当真是跟个小少年在说话呢,你先去换回女装,免得府里人以为闹贼了。”
一郎哥的话,她不敢不听。暗自扮个鬼脸,她领命而去。
凤一郎目送她小小单薄的背影。她出门在外多有不便,当年是他提议她出门扮男孩以防身,没想到她愈来愈有男孩子气……
今年她十二岁,稚气满面,个头只勉强到他的胸前,一身男装穿出去,谁会当她是女孩家?
他烦心一会儿,见怀宁还站在原地,遂道:“怀宁,咱们先上亭里去吧。”
夜风拂面沁凉,半是废墟的阮府暗影幢幢,全仗灯笼才能辨视眼前景物。两人并行进亭,凤一郎取出火折子,点起桌上灯台,状似不轻意地问道:
“怀宁,当年你是怎么上山学艺的?”
怀宁看他一眼,随他入座,冷声道:
“被捡上山的。”
“原来是捡上山的啊……你没有想过离开吗?”
“有饭吃,为何要走?”
“……这倒也是。”怀宁跟他同是穷人家出身,他能明白有饭吃就是一切的心理。他轻声再问:“将来你学成之后,打算往哪儿发展?”
怀宁慢吞吞地答道:“不知道。”
“你也十四了,难道对未来没有期望吗?”
“你呢?”怀宁很少主动反问人,但今晚,他问了。
凤一郎一怔,缓缓垂下眼,掩去眼色。
怀宁也没执意等到答案,只是扫过阮府荒芜的花园。突然,他又主动开口道:
“我被捡上山时,才知道我被冠上师弟的称号。我的师姐,年纪小、个头小,童言童语令人讨厌到想踹她一脚,可惜她力气过大,我不敢偷袭。”
“……那时冬故几岁?”
“四岁。我一看就知她是千金小姐学武控制力道,难搞定的是老头子,讨好他就够了,只是,我偶有奇怪,一个千金小姐跟我抢什么饭吃。”
凤一郎闻言,笑出声:“冬故的胃口很好。”
怀宁没理会他的话,径自说道:
“那时,我很久没有吃过新鲜的白米饭了。我才狼吞虎咽塞了两碗,回头一看饭桶空了,她还意犹未尽地吃着最后一口饭,我火大,骂她只懂抢饭吃,我长那么大没见过那满桶子的饭,就算饭发霉也够我吃上两个月了。”
凤一郎并未打岔,想象着小小冬故明明肚子饿,却一脸迷惑委屈的样子。
“后来,她每天吃了两口饭就跑了,我以为她闹意气,懒得理她,直到有一天,她饿到爬不起床来,我才发现原来她是一个喜欢公平的千金小姐。她在数我自出生后吃了几顿饭,她也得少吃几顿,就因为我跟她是师姐弟。”嫌弃归嫌弃,但他语气倒有些怀念。
凤一郎抿着嘴,不再吭声。四岁就懂是非公平,这令他感到忧心。尤其……
第一个,是怀宁。
第二个,就是他凤一郎了。
与她出身截然不同的两个人,让她自幼体会到盛世下的假象。这仿佛是冥冥中注定……如果没有他俩,也许,冬故就真是一个力气大点的千金小姐。
倘若他在她接下来的日子,左右她的思想,会不会让她避开为官之路?
明知自己也开始在多想了,但他总是害怕有一天她真会……
脚步声由远而近,凤一郎抬眼看去——
十二岁的冬故,还是个小孩子。虽然懂事多了,但外表上仍是一个充满稚气,根本没有发育的小姑娘。
她穿上女装,娇俏可爱,但眼神正派直率,眉宇神似阮卧秋的英气,乍看之下,确实有点像凤春,只是,凤春没有她这么积极,这么清彻。
“一郎哥!”她开心地走进亭里。“我在厨房找到几个包子,一块吃吧……一郎哥,我没穿好吗?你这样看我。”
凤一郎面带微笑。“我在看,你何时才会长大?”
“快了快了,我已经追过当初一郎哥来府里的年纪了,接着就要再追过一郎哥现在的年纪了。”她笑道。
“等你追到我现在的年纪,也该是出嫁的时候了。”他低喃。嫁给怀宁是最好,怀宁明白他跟冬故间的情谊,自然不会狠心斩断,但如果嫁给其他男子,那他俩之间的缘份怕是尽了。
她抓抓头,小声地问:
“一郎哥舍不得我吗?”
“是有点儿。”他含笑。
“那……”她一击掌,笑道:“我也舍不得一郎哥,如果一郎哥不嫌弃的话,等我十五、六岁,一郎哥随便把我娶娶就好了。”
凤一郎本想岔开话题,但正好怀宁在场,遂道:
“我年纪比你大了点,身子又不好,太委屈你了。这样吧,怀宁身强体壮,跟你长年相处,一定十分喜爱你。不如——”他信心满满引导她的视线,一块转向怀宁。
一身黑衣的怀宁已支手托腮,装睡中。
凤一郎一怔。怀宁这摆明了是避她如蛇蝎嘛!他赶紧解释:
“冬故,你才十二岁,还不明白兄妹之情跟男女之爱的差别。瞧,你对我,是不是跟对你大哥一样的感情?你能想象跟你大哥成亲吗?”
她摇摇头,似懂非懂,想了半天,叹道:
“冬故难以想象。可是,师父说,我这性子万分不讨喜,如果不是看着我长大的人,可能无法接受我。我想,反正人都是要成亲的,那一郎哥或怀宁,随便将就我一下好了。”她的想法很简单,三人都是要在一起的,就不用费心另谋什么心爱的男子了。
“真是胡来!”凤一郎脸色微沉:“这种事哪来的将就?如果你对你的夫婿只有兄妹之情,那才真正糟蹋了你。现在你还小,不懂这种事儿,等将来你明白,就会了解我不适合你,倒是怀宁他外在条件极好,你一定很容易喜欢上——”
“我喜欢安静、乖巧、温柔、力气小、笑起来不会露齿,十二岁已经发育完成的姑娘。”平板的声音忽地响起,阻止凤一郎的鼓吹。
“怀宁……”她怀疑地转向忽然清醒的师弟。“你是不是在暗示我什么?”
怀宁自行倒茶,道:
“补充,我只想要一个我一辈子不说话她也懂我,不会专问我废话的老婆。”
“……”她可以确定怀宁在某句话里讽刺地了。
“算了,你们都还小,现在谈……都太早了。”凤一郎拉着冬故坐在石凳上,轻笑问道:“冬故,我正想知道这次你回来,路上可有趣事?”
“没有什么趣事,不过,冬故想请教一郎哥一事。”
“你直问无妨。”
“我跟怀宁回家的路上,正好遇见衙门审案,于是停下半天看看,我不明白为何县太爷要如此判案,请一郎哥指点……”开始说起整个案情的经过。
凤一郎暗自一怔,瞪着她诉说案子的严肃神色。
他浑身有些发寒,到底是二官一商的命理在她身上验证,还是她本身性格所致?是凤春的潜移默化逼她走上官路,还是他影响了她?
他该怎么做?
“一郎哥?”她有点担心:“你是不是受风寒了?”
小手关切地抚上他的额面,他轻轻拉下,注视她良久,终于开口:
“冬故,你先告诉我,你在山上练武时,可有做我交代的功课?”
“有!我答允过一郎哥做的事,一定会做到的!”语毕,她又有点心虚地答道:“只是……冬故太笨了,有很多地方,都不懂。”
“那好。你何时回山上?”
“年中才回去。”
他盘算时间,沉吟道:
“虽然阮府已无往日荣景,但也开始步上正常的生活,府里有我没我都一样了。冬故,我去跟凤春说,等你回山上时,我跟你一块走。”
她错愕得瞪大眼。
凤一郎心意已决。“回山上后,你照样练武,剩余时间我再教你功课,如此一来你有疑惑,我当下也能为你解说。再者,回府路上,你所见所闻如有不解,我亦能在旁说明,弄到你清楚为止。”
她有点吓到,很含蓄地问:
“一郎哥,你身子挨得住吗?”明明一郎哥不喜欢外出,不喜欢有人盯着他瞧啊。
凤一郎笑了声,轻揉她的头发。“我还没有你想得这么不济。”
他十七年的岁月里,从未下过如此重大的决定,但他不怕不慌,反而镇定平静,开始计画起他该做的事。
她的未来,将会有许多条可能性,不管她选哪一条,他都不会主动Сhā手,但他必须先将碎石自其中最艰难的一条路上除去。
到时,她才不会毫无准备的上路。
在今天之前,他始终无法理解,为何老天爷要罚他以异样的外貌在世间苟延残喘,又赐他奇高才智来睥睨众人,但现在,他明白了。
如果他这一身才智,是为了保住冬故的未来,那么……
他心甘情愿,愿倾尽所能去辅助她走上正确的道路。
“一郎哥……半年不见,你好像又变深奥了点。”阮冬故坦白道。
凤一郎笑了声,睇向始终不发一语的怀宁。
怀宁功夫比他俩都好,若冬故真走上艰险官路,怀宁绝对是冬故的保命符之一,他该如何示好,才能留下这孩子的未来呢?
他沉思。
怀宁则闷不吭声喝着他的茶,吃着他的包子。
阮冬故十六岁那年,偕同凤春义子凤一郎、师弟怀宁,自山上回府途中失踪。
隔年,阮府收到远方捎来短信——
均安,勿忧。但盼国泰民安。
并未署名,但丑丑的字很容易就被认出下笔者的身份。
感情篇——凤一郎的冬天 6
金碧皇朝·圣康二年·春
乐知县——
远远地,阮冬故就看见那名年轻的男子站在巷口。
她拎着活蹦乱跳的母鸡,走到这男子的身后,偏头顺着他视线往巷内看去——
没错啊!那是一郎哥跟怀宁的凤宁豆腐铺嘛。
要吃豆腐,走几步路就到了,为什么老是站在这里偷窥?
她想了想,直接轻拍那人的肩,开口问道:
“这位兄台,你站在……”话还没问完,那名男子受到惊吓,直觉挥拳过来。
她赶紧弯身避开,老母鸡振翅自她手里逃生去,一阵手忙脚乱,她才抓回今晚的大菜色。
“这位兄台,我是豆腐铺的人,我瞧你站在这里好几天了,如果想喝豆腐汤,请进来啊。”她笑。
“不,我没要喝豆腐汤……”那名年轻男子掂掂袋里的铜钱,改口:“好啊,我想、我想来一碗好了。”
她面不改色地微笑,领着他走进巷内的豆腐铺,对着铺内的怀宁叫道:
“怀宁,一碗豆腐汤!”她冲进铺里,东张西望,找个笼子盖住老母鸡。
“你买的?”怀宁头也不回地问。
“不,不是。”她走到他身边挤眉弄眼,暗示地说:“这是卖鸡的小姑娘送的,她说你帮乐知县一个好大的忙,铲除常年滋事的强盗,所以,这老母鸡是老了点,但聊表她小小的心意。”
“我负责动手而已。”他面无表情地说。
“你是负责动手,一郎哥负责设下陷阱,偏偏人家对你比较有意思,怀宁,你在乐知县里满能吃得开……我来我来!”她接过豆腐汤,主动招待顾客。
怀宁瞪着她的背影一会儿,才瞇眼注视那有些局促不安的男子。
阮冬故爽朗地笑道:
“这位兄台,咱们豆腐铺刚开张,但我保证几年内绝对会是邻近几个县里最出名的豆腐汤,你尝尝看吧。”
“好好,谢谢,我、我姓路……”举起汤匙,却不就口。
阮冬故连眼皮也不眨一下,拉过凳子坐下,笑道:“原来是路兄,我叫怀真。路兄是外地人?”
“是是。”他连忙应道,很高兴她愿意闲聊。“我听过你的大名,你跟你义兄三人曾帮乐知县缉捕一批强盗,现在你在县太爷那里当亲随……对了,前一阵我路过这里,看见一名白头发的男人在顾铺子,怎么这两天不见他的人影?”
阮冬故恍然大悟。原来他的目标是一郎哥啊……这倒是出乎她意料之外,一般百姓总是注意到怀宁的俊美跟功夫高强,很少人会发现一郎哥内有满腹智计。
她还来不及开口,姓路的男子又主动问:
“我瞧他,白发蓝瞳,肤色白皙如雪……皇朝中土里,很少有这种异样长相的人呢。”
“是啊,这样的长相是少有,不过这也是没有办法的事,我一郎哥年纪轻轻,已拥有老人家累积数十年的智慧,他的白发、很美。也救了许多人。”她骄傲道。
那姓路的年轻男子闻言,深深看她一眼,轻声道:
“原来如此。请问……他有才智,怎么不去做一番大事业?偏屈就在这间小铺子呢?”
她抿笑道:“每个人都有属于自己的理想。”她初时也觉得很浪费一郎哥的才智,但一路走来,她开始懂得他那小小心愿——兄妹三人平安顺遂,相伴到老。
“那……最近没见到他……”
“一郎哥没在铺子,是因为他身体微恙。”
他讶异而后点头。“是,依他那种体质,三天两头都得躺在床上的。”
阮冬故闻言,极力掩饰脸色,笑道:
“路兄,你跟我一郎哥相识吗?不如这样吧,我正要回家,你一块去?”
“不不不,我不认识不认识!”他匆忙起身,有抹狼狈。“我先走了……对了,这是豆腐汤的钱。”铜板摆在桌上,才离开几步,又迟疑道:“怀真你……跟他在一起久了,是否会被感染?”
“什么?”阮冬故不明所以。
“你脸色苍白,看起来有病在身,是不是……”
“路兄切莫误会!”她正色道:“虽然我有伤在身,但如果不是凤一郎,今天的我,只怕早过奈河桥。他是小弟一生的兄长,也是一生的恩人!”
那姓路的男子满面通红,点头道:“我明白了……告、告辞了……”
“请慢走。”她目不转睛,直到送他出巷口,她才若有所思起来。
她回到凤宅后,先安置老母鸡,再来到凤一郎的房前。
她从窗外往内看去,一郎哥正半躺在床上读书。他看书的神态老是令她百看不厌,小时候每次看见一郎哥,他不是在读书就是教她功课,他读书时总是一脸如获王宝,害她曾有一阵子很担心,如果这么聪明的一郎哥,读完了全天下的书,那时,他找不到宝了该如何是好?
如果世上没有她,他应该会是天下最快乐的读书人,会是阮府最好的总管。
屋内的轻咳,让她回神。她连忙推门而入,说道:
“一郎哥,书别看了,先合个眼吧。”
凤一郎一见是她,轻笑道:
“冬故,平常不到日落你是不回来,今天才下午你就回家了,看来,我偶尔有点不适,就能见到你了。”
她满面愧疚,搬来凳子坐着,低声道:
“我并不是有意……”
“你当然不是有意。”他柔声道:“我见过县太爷,明白你的处境。乐知县县太爷胆小怕事,你要暗中干预的事将会不少,不过,冬故,你伤势未愈……”
“我好得差不多啦!”
“是谁半夜咳个不停?”
她摸摸鼻子,认罪了。“是,我会努力照顾好自己,所以,一郎哥你也不必太担心我,以免病情加重,到时家中两个病人,怀宁可辛苦了。”
他笑出声。“我哪来的病?只是春夏交接,气候不定,我一时无法适应。往年不都如此吗?”
阮冬故看他心情愉快,心想正是提问的好时机,遂亲热地改坐在床缘上。
“那个……一郎哥……”
“嗯?”打她一进门,他就发现她有心事,凤一郎面不改色地等着下文。
“你……可有一个朋友姓路?”
他脸皮微些抽动,几乎看不出任何异样来。
“路啊……”凤一郎故作沉吟:“这种姓少见,你说说他的长相。”
“他年纪跟我差不多,方头大耳,衣着老旧但十分干净,是外地人……”她迟疑一会儿,笑着:“说起来,他的眼形跟一郎哥挺像的。”
“五官要相似,在这世上随处可找。”凤一郎自然地接话。
她眨了眨眼,配合地笑道:
“这倒是。对了,一郎哥,怀宁收铺子顺道送豆腐,至少要半刻钟以上才会回家,你想瞇个眼吗?”
“不,我不困,我再看看书吧……”他有点心不在焉,嘴里应着:“冬故,你去忙你的,用不着陪我。”
“……好。一郎哥,你慢慢看。”她走到门口,回头看他一眼。
凤一郎正看着书,神色虽然专注,但始终没有翻到下一页。
她好烦恼啊!
从小到大,让她苦恼的事很多,但多半是为他人烦恼,为挡在前头的巨石烦恼,而这一次……
是为了她的自私自利!
这天,天色过午,她本想回铺吃饭再回县府,没想到会遇见令她挂心的某人。
她出于本能,直接跳进树后。
“等等,我躲什么?”她自问,强迫自己走向某人,满面假笑道:“路兄!”
“怀真,是你啊……”那年轻男子有点发窘。
“是我啊。今儿个你怎么不上豆腐铺呢?”她继续假笑,笑得肌肉有点僵。
“不不,不用了……”
“我一郎哥已经好多了,今天他在铺子做事,昨天你不是问起他,要不要过去看看?”
他面色大惊,连忙摆手。“不用不用……”
阮冬故皱皱眉,没有再说什么。顺着他之前的视线瞧去,一户富宅的外墙上贴着征人红纸。
“路兄,你会画图?”她好奇问。
他摇头。“我怎会画图?你怎么突然问我这个?”
她指向红纸上的字。“这户人家在征百子图啊。”
他顿时脸红,红到连耳根都发烫了。“我……不识字。”
她看了他一眼,和气地微笑:
“正巧,路兄不识宇,我也不会画图,咱们都缺点那么文人气息。”
他闻言,终于抬起眼,没有之前那么羞愧了。“我是听人说,这里有外快可捞,所以过来瞧瞧。”
“原来如此。”她细读公告一阵,对他笑道:“这户人家以二十两银征百子图,但不是每幅百子图都收的,必须要这家老爷中意了,才有赏银拿。”难怪最近她常看见有人拿着画轴到处跑,想来这户老爷至今都不满意送进去的百子图了。
他叹了口气。“我还以为能带点钱回家呢。”
“路兄,你……”她深吸口气,该问的还是要问。“为何来乐知县,小弟可有帮上忙的地方吗?”
他不好意思地笑了笑:
“说来见笑,其实我家住在乡下地方,这一次是探我妹子……我家三男一女,小妹前几年嫁到远方,前年生孩子后,就没了音讯。这一次趁着铺里刚雇学徒,我赶去探探她,顺道替她做点面子,据说乐知县仿京师,京师有的这里一定有,价钱却便宜许多。我待在这里几天,就是想挑些便宜又不丢脸的礼品……我看有外快可赚,还想幸运点,二十两就可以拨些给小妹撑撑面子呢。”
她搔搔头,笑道:
“这真是可惜了,这二十两是我两、三年的工资,我也不擅画……路兄,如果你有空,不妨我陪你走几间店铺挑礼,我可以帮你比比价。”
他双目一亮,喜道:“多谢怀真,我正愁没个商量的人呢。”
“那走吧……路兄作何营生?”她随口问,与他并肩走在街上。
“不瞒你说,我家本是务农,我记得小时天灾,实在养不起孩子,就将我二哥卖了,这十多年来全仗着二哥托人送钱来,家里才有余钱改开香烛铺子。”
她闻言,努力保持脸皮不变色。
“……你二哥都没跟你们联络吗?”她闷声问道。
“可能他太忙了吧,听送钱来的阮家家仆说,他被阮家总管收养,阮家小姐十分喜爱他的异样,也许阮小姐不准他跟我们联络吧。”
“……路兄,我挺好奇的,那个……”真不想问,但她咬牙一定要问。“你二哥叫什么?”
那年轻男子并没有察觉她的异样,说道:
“因为家兄他……长相异于常人,当时可能活不了多久,所以我爹娘一直没有为他取名字。”
她的背后一直有两个顶天立地的好兄长,所以这一路上,她放胆往前走,因为,她很清楚两位义兄会尽全力扶住她,不让她充满遗憾的倒下。
这样的手足情份,对她来说,已经如同呼吸那样自然了,如果世上有心意相通的手足,那绝对非他们三人莫属。
她根本没有想过是不是亲兄妹,只想着天地之间有凤一郎、有怀宁,她这一生,值得了!
相携到老,理所当然。
而现在——
她食不知味,夜难入眠!
她翻来覆去,最后终于忍下住跃身而起,直接越过小院子跟客厅,来到两位义兄的房前。
她用力抹了抹脸,故作爽朗地叫道:
“一郎哥睡了吗?”
“还没,不过……”
“还没就好,我有事请教一郎哥!”她直接推门而入,镇定地走到凤一郎的面前。
房内有片刻的安静,而后——
正在看书的凤一郎,不动声色地瞟向正打赤膊擦澡如今僵硬无比的怀宁,再徐徐瞧住眼前这个多少学会手腕但就是不会用在他们身上的美丽大姑娘。
他暗叹口气,嘴角上扬,柔声问道:
“冬故,你有事尽管问。”
阮冬故未觉背后凶神恶煞的杀气,全神贯注在凤一郎表情的变化上。
“一郎哥,当年我买官时,曾问过你一事,你还记得么?”
“记得。你问我可有牵挂的人?我答你,世上唯一能让我牵挂的,只有那个鲁莽正直、不知留后路的小冬故。”他应答如流。
她咬咬牙,低声道:
“你存心让我认定你是孤儿,早无家累!”
凤一郎毫不介意地说:
“你想知道我本姓吗?”见她猛然抬头,他笑道:“我确实本姓路,冬故,我明白你还要问什么,今儿个怀宁送豆腐时,看见你们走在一块,就多注意了点。”
“一郎哥,你有家人,既然如今无事,为何不回家?”她轻声问道。
“你要我回家吗?”
“……”她张口欲言,最后却紧抿着嘴。
她能说什么?说她不舍一郎哥,但一郎哥这些年来为她尽心尽力,就算她还上一辈子的恩情,也难以还清,她怎能强留他?
凤一郎不疾不徐地搁下书,温声道:
“原来你是要赶我回家啊。”
“不!一郎哥,你该明白我没这意思的!”
他微微一笑:
“你确实没有这意思。这几年,你已学会圆融手腕,但凡事关己则乱。正好,我也有事要问你,你听了之后,就能明白我的心意了。”
她怔了怔,点头。“一郎哥请问。”她严阵以待。
他脸色一整,问道:
“冬故,你认为我回家当真好吗?你认为路家思念我,我就该回去吗?我回去后,路家能接受得了一个正值青年却一头白发的人?你该明白乡间眼界有限,我回去会惹来怎样的闲言闲语。当年我离开阮府后,凤春年年送钱给路家,他们因此感激因此感伤,但真正见了我,只怕无言以对。再者,你认为我一身才智,适合回乡间下田过活吗?还是你认定那躲在一角偷看的路家男子,在认了我之后,会感动得痛哭抱住我?你认为,他敢不敢抱?敢不敢认?敢不敢跟我一辈子共同一个屋檐下?它日他娶妻了,他的妻子敢不敢直视我?敢不敢喊我一声大伯?敢不敢像你一样,毫不介怀地接纳我?”
她闻言,秀眸微张,一时半刻说不出话来。
凤一郎见状,也不感伤,只柔声笑道:
“瞧,你都没有想到这一层,是不?并非你愚蠢,而是从头到尾这些事根本不在你考量范围之内。在你心里,一郎哥是这么好的人,路家不但不会嫌弃我,还会以我为傲,但你曾任县官,看过案子形形色色,虽然百善孝为先,但其中也有无法跟家人共处的案例,不是吗?”顿了下,他又道:“我再问你最后一个问题。”
“冬故愚钝,一郎哥请问。”她沙哑说道,目光不离他温和自然的脸孔。
“阮卧秋是你亲生大哥,你可曾因为跟两位义兄长年相处,而淡了跟亲生兄长的亲情?”
她闭上眼,轻声道:
“一郎哥,自始至终,我是舍不得你,却又不忍你因我而有家不得归。”深吸口气,张眸直视他,扮个鬼脸,展颜作揖道:“既然如此,小妹厚颜,但求一郎哥留在冬故身边,为莽撞的冬故劳心劳力。”神色俏皮,即流露最深的真心诚意。
凤一郎见状,不免动容,微微施礼道:
“这哪是问题?老天爷赐给我一身白发异貌,也赐给我一个冬故。既然都是老天爷赐的,那我理该全盘接受珍惜,否则岂不辜负老天爷的美意?”他仿着幼年冬故的口吻。
阮冬故闻言,内心涌上一股热气,直窜上喉口。
是她不好。她心里总想着,这些年来一郎哥为她绞尽脑汁,倾囊出智,让她在一条险路上走得安稳,如今她已自官场脱身,纵然她万般不舍,一郎哥也该跟亲人团聚,共享天伦。
他一直是她的骄傲,所以,她时常忘了一郎哥的异貌……如果她再为了内心负疚,以为他着想为名,将一郎哥推回路家,那她才真正是个愚不可及的大笨蛋了。
一郎哥要的,正是她的自私!
思及此,她正要开口,大掌忽地从身后遮住她略为发热的眸子。
“……怀宁,你这是做什么?”她疑声问着。
“刚才我在做什么?”冷冷的声音遽然响起。
“你好像在……打赤膊吧?”隐约是有这印象。
“现在何时?”
“初更刚过。”她一头雾水。
“我是男是女?”
她失笑:“怀宁,你当然是男儿身啊!”
“那你是男是女?”
“……对不起,是我失礼了。”她叹道。其实,她很想说,在边关那一阵子,她看过赤身祼体的男人不少,怀宁跟他们没什么两样,但如果她如实说出,下场可能会被两位义兄训到天明,唉。
她的眼睛还是被大掌蒙着,毫不客气地被拽到房门,随即被人一推,彻底赶出门。
“早点睡觉,今晚再有咳声扰人,我就扁人。”怀宁冷声着。
接着,门被关上了。
她有点委屈。男女差别就在这里,一郎哥跟怀宁可以共处一室夜谈,她却得回房睡大觉。
屋内灯火通明,内有两名她此生最重要的义兄,重要到即使拿她的四肢换他们的性命,她也绝对不会犹豫半分……这种事理所当然,即使它日各奔前程,她也不会搁下这样的手足感情。
她轻轻说道:
“是我庸人自扰,没事了。晚安,一郎哥、怀宁。”
灰色的云层聚拢在乐知县的天空,带来阵阵凉风与湿气。
“一郎哥!”
豆腐铺前的凤一郎抬眼,一见她澄眸晶亮,神色兴奋,就知道那幅百子图正中了对方的心意。
下午无客,他索性停下手头工作,笑着上前,主动开口问道:
“二十两银?”
“已入路兄钱袋。”她开心道。
“你去一上午,是顺道送他出县了吗?”他问道。冬故爱屋及乌,这几日处处关照他的小弟,以致工作顺延,三更才能歇息。
她点头,娇颜绽笑。
“一郎哥,平常我已经觉得你的脑袋满满了,今天才知你简直是天人再世,连素昧谋面的富家老爷心思,你都能揣测得神准呢。”语气佩服至极,也不免叹气连连:“其实,这些年来我遇见的聪明人不少,但要像一郎哥脑袋转一转,就能变出七十二计,这实在……令我望尘莫及啊。”
凤一郎将她心折的神情尽收眼底,失笑:
“冬故,你何时也学会油嘴滑舌了,我哪来的七十二计?所谓的聪明人,也只不过是大胆揣测对方心思,再谋良策而已。”
阮冬故不好意思道:
“我受一郎哥潜移默化,但还是不及你的一半。我压根没料到富商老爷要百子图,是因膝下儿孙早逝,而你,却能在言谈间洞悉一切,这实在令小妹汗颜。”
当日,一郎哥只问了两个问题,一是上门送图者的功力如何?二为富商老爷家庭的状况。随即,他出门一炷香后,回家便开始绘起百子图来。
她在旁磨墨,顺道贪看一郎哥妙笔下蹦出一个一个小小子。她本以为一郎哥打算与其他画师一较长短,哪知他在画纸上添了一名含饴弄孙的富家老爷……刹那间,她恍然大悟。
富商老爷早年失去子孙,年老之后只能将天伦梦想投射到百子图里,那么……
一郎哥呢?
怀宁外在条件极好,她不怕他没有人缘,但一郎哥……在她心里,一郎哥是天下间最有奇智的男子,可老天爷赐给他的外貌并不被一般人所接受。
幼年,她对成亲一事懵懵懂懂的,反正她粗枝大叶、力气无穷、脾气倔直,能接受并且喜欢她的,怕只有一郎哥跟怀宁了,他们愿意将就,她求之不得。
现在的她,逐渐懂得分辨兄妹情感跟男女情爱。一郎哥跟怀宁待她如妹,而她敬他们为兄,他们绝不该屈就在这个妹妹身上,理当配个真心相爱的嫂子才对。
现在他们还很年轻,她却隐隐烦恼起来。
如果,只是如果,老天爷忘了赐给一郎哥一个能够深爱的女子,那……一郎哥也会像那富商老爷一样,只能将天伦之乐的梦想投射在画中吗?
凤一郎见她一脸苦恼,不由得亲昵地轻敲她的额面,笑道:
“怎么了,冬故?”
她摇摇头,打起精神笑道:
“我在想,一郎哥,你到底喜欢什么性子的姑娘呢?”
他一愣。
她扮个鬼脸,笑道:
“我送路兄出乐知县时,才发现原来他已经是两个孩子的爹了。他曾捎信到阮府报喜,但只收到礼,并无你的只字片语。我想,是凤春代你送礼,而你根本不知情吧?”
他摇头,没有多大的遗憾。“我确实不知道。”离开阮府那天,他就彻底切断他自身的后路。
她笑着继续说:
“路兄的妻子是青梅竹马,听他说力气很大,在他十八岁那年以武力胁迫他迎娶。他身子单薄,只好认了呢。”
“……”虽然知道是她有意问些路家事,让他安心。但这种话题,他还是不要随便乱接的好。
“这是路兄说笑的,但由他的神色看来,路家父呣子女夫妻相处应该很融洽呢。”她微笑着。
“那不是挺好的吗?”凤一郎淡淡笑着。
阮冬故抓耳挠腮,她学不来拐弯抹脚,索性直接说了:
“一郎哥,等过几年,我们在县里的生活都稳了,豆腐铺也有盈余,我们兄妹三人一块回路家探亲,让义爹义娘都知道你多了义弟跟义妹,好不好?”
凤一郎迎上她直率又怜惜的眼神,颔首道:
“好,就这么办。”
她闻言,惊喜交加,正要开口,忽然间,柔软细绵的小东西落在她的睫毛上。二人一怔,同时抬起脸——
“下雪了?”她惊诧脱口,摊开掌心接住细白的飞雪,不可思议道:“现在正值春夏交替,怎会下雪?难道有冤情?”
凤一郎同样惊异,但他反应极快,故作不在意地说道:
“冬故,你小时候看的戏曲也只是一个故事而已。老天爷要下雪就下雪,天气异常的例子在历代史录上比比皆是。这雪……你何不想,这是一个预兆?”他暗示着。冬故全副心神尽耗在天下百姓上,他以她为傲,但也怕她……会走得早。
“预兆?”她有点不明白。
他不动声色,笑道:
“白雪覆盖乐知县,岂不是暗示乐知县的未来,将如同一地银雪,洁白无垢。理想盛世,总要从一处起头,你就当老天爷选中了乐知县,给了个预兆吧。”他意味深长,深深看了一眼这有冬故存在的小仿县。
她抿着嘴一会儿,叹道:
“一郎哥向来聪明,所言必有道理。”陪他负手而立,仰望漫天飞舞的细雪。老天爷为何在这种时刻下雪,她不清楚,但有乐观的想法是好事。不过,她还是要多注意点县内案情,以免冤情在不知不觉中发生……
忽然间,她想到一事,视线移到身边的义兄,笑道:
“一郎哥,以前你在阮府里,可曾听过‘二官一商'的传说?”
凤一郎修长的身躯猛然震动,蓝眸瞪向她。
她见状,讶道:“一郎哥,你没有听过吗?”
“……有,我曾听过,只是惊讶你在府里的日子少,怎会听过这种传说呢?”
她不疑有它,笑道:
“我忘了是哪一年,是怀宁听来告诉我的。说来真是奇怪,我当官的时候,压根没想过这事儿,倒是现在,我才发现这二官是指我跟大哥呢。”
凤一郎静默一会儿,暗示道:“这种事随便想想就算了,倒也不必去深究。”
阮冬故见他神色严肃,无所谓地笑道:
“一郎哥,这种风水之说,我一点也不在意。我的所作所为,皆是出自我的意愿,与风水无关。就算是风水促使我走上这条路,只要我所做的有益百姓,那又何妨呢?”随即,扮个鬼脸。“幸好有你跟怀宁帮着我,不然这条路我断然走不到这里来。”
凤一郎凝视着她,嘴角隐有柔软的笑花。
怀宁收拾好铺子,走到他们的身边。异常春雪并未引起他的惊慌,他连抬眼赏雪都懒,直接把披风塞进她怀里。
“穿上。”
身为三人中最小的义妹,她只能含冤……不,含着感动的眼神穿上。是她太没有用,虽然在应康养了一个月的伤,但半夜还是有久咳的毛病。
“下雪了,提早回家吧。”怀宁面无表情地说道。
“是是,今天要提早回家!”阮冬故眼一亮,眉飞色舞抱拳行礼。“一郎哥,今天是你生辰,祝你年年都心想事成,豆腐铺天天生意兴隆。”
凤一郎顿住,瞪着她。
她眨眨眼,讨好地递上老旧的茶叶罐,笑道:
“这是我跟怀宁一块送的。我们有多穷你也是明白的,所以里头的茶叶跟往年一样,都不算上等。”
凤一郎掩饰眸里激动,抚着罐身感慨道:
“这茶叶罐跟了我十多年呢。”
“是一郎哥念旧,才会把我幼年送的礼一直留在身边。既然是空罐,就该物尽其用才有价值。对了,往年的这一天我忙于朝政,冬故也只能匆匆陪你吃顿饭,今天我有空,咱们三兄妹,就这样回家吃饭喝茶聊到半夜也不睡。”
凤一郎掩不住喜色,微笑:“就听你的。”
她笑瞇瞇地,帮着怀宁提过豆腐桶,三人沿着积有轻浅细雪的街上散步回家。
“怀宁,今儿个的桶子重了点呢。”她道。
“剩很多。”怀宁答。
“剩很多啊……那是卖不好喽?”
“不。”
阮冬故睇向他,疑惑道:“怀宁,你的句子可以稍微再拉长一点,我没那么聪明。”
“特地留给你加菜的。”
凤一郎敢发誓,刹那间他看见冬故抖了一下,似乎很想拔腿就跑。他撇脸轻笑,听着她假心假意假音道:
“怀宁,你每天辛苦卖豆腐,实在用不着再拿豆腐为我补身,这样吧,你辛苦,理应多吃点,我饿点没关系。”
“不行,今天晚上陪凤一郎喝茶的小菜就是炸豆腐、炒豆腐、蒸豆腐,凉拌豆腐……”
每说一道豆腐菜,凤一郎就见到冬故的肩缩了点,到最后,他仿佛见到幼年那个一听到读书就缩水的驼背小老头。
转眼间,她已经亭亭玉立,还是个彻底实践自身抱负的奇女子。
他出身农家,照说,他应该继承父业,走上农民之路,但因他异样的外貌,迫使他卖身入阮府,成为阮家长工。
照说,一个阮府的长工,最了不起的未来,应该是凤春那总管之位,而他曾有一度确实认定自己的未来极限就只有这样了。
照理,他的外表让他一辈子锁在阮府里,连带着,他一身才智也如荒芜的阮府废墟一样,任它藏在他的脑中,直到老死。
但,他的冬故,让他推翻这些常理,彻底地运用他一身的才智,走遍大江南北,行上万里之路,让他凤一郎没有白活。
这些,他从未跟他身边这个小姑娘提过。他卖身入阮府时,曾渴求真正的太平盛世会降临在天下每一处地方,但长年下来,他发现世上绝无真正盛世。他心中自成的盛世与理想……就在他最亲近的小姑娘身上。
他又看了眼身边已经苦着脸的冬故。
如果可能……不管跟东方非也好,跟其他男人也好,甚至,只有他们三兄妹共度余生都好,他都希冀她能快快乐乐地过活,然后,等到他们三人老死后,能够平静安详地并葬在边关下,任由四季交替,任由无垢冬雪覆满他们的坟地,不再有外人打扰,不再让她忧国忧民,到那时,他与怀宁陪她睡一场真正的好觉……
他们三人的情谊,永远相携。这一路上,他跟怀宁,不会松手。
“一郎哥……”她的脸可比苦瓜了。
“嗯?”他笑着应声。
“那个……我们还有没有点钱,今晚买点便宜的小菜,好不好?别吃炸豆腐、蒸豆腐,烤豆腐了……”
“不行。”怀宁存心逼她进死角,平板地开口:“茶叶钱我代垫,你还欠着,没有钱。”
阮冬故双肩一软,沮丧叹道:
“没有钱,真是……好痛苦哪!”
凤一郎闻言,终于忍不住笑出声。
当晚——
“天佑下民,作之君,作之师……老天爷赐给了我一郎哥跟怀宁,阮冬故这辈子再无所求了。”她举杯向明月,情意真切朗声道。
“老天爷也赐给我了。”喝了一夜茶的俊俏男子,终于开口:“老天爷未经我的同意,就赐给我一辈子的麻烦了。”
“……”阮冬故故作不知,假装喝茶,吃着买来的便宜小菜。
“……怀宁,你还是继续喝你的茶吧。”凤一郎一反他的性子,开怀大笑着。
感情篇——花前月下《前篇》 1
圣康二年
凤宁豆腐铺——
“我家主人送上请帖,请怀真今月十五过府赏月。”青衣恭敬递出精美帖子。
正在清理桌面的阮冬故,连忙擦干净双手,接过帖子,笑道:
“真是麻烦你了,青衣兄。东方兄要找我赏月,直接说了就是,何必专程送帖子来呢?”
青衣面不改色,如数转答:
“我家主人说,八月十五那天,怀真借东方府邸一用,本要与他培养晋江工程,不料被放鸽子。怀真向来重诺,盼勿再失约。”
“晋江工程”是她用来比喻她跟东方非之间感情进展工程,青衣一提,她立即淡酡抹颊,低声道:
“我明白我明白。我一定会准时赴约。”小心收好帖子,以表慎重。
今年八月初,她想,花前月下很容易加温感情,遂与东方非约定十五赏月,但凤宅实在太小,两人赏月可能得挤在充满豆腐味的小院子里,只好借东方府一用。
她发誓当天绝对没有忘记,只是临时有案子,到天亮她才赶赴约会
当她到东方府时,东方非早已就寝不见客,她只好摸摸鼻子回家补大觉。
事后,她带了一锅豆腐去赔罪,原以为没事了,没有想到……东方非比她这小女子还记仇啊。她暗自叹息,抬眸对青衣爽快笑道:
“青衣兄,如果下午无事,留下来喝碗豆腐汤吧。”
“多谢怀真好意,小人心领。”青衣施礼告辞,甫至巷口,忽然听见身后——
“冬故,现在没客人,你去洗碗吧。”一家之主凤一郎温声道。从头到尾,他就坐在桌前,摊着帐本,精打细算这个月的伙食费,完全没有动劳力的打算。
“没问题!这种小事交给我!”阮冬故拐过短凳,直接坐下洗碗去。
青衣直觉回头,脸色微变,急忙回到铺前,低声道:
“小姐,你是尊贵之身,怎能屈身洗碗?”隆冬洗碗,如浸在冰水里啊。
阮冬闻言一怔,低头看看锅碗瓢盆,失笑:
“青衣兄,洗碗是小事。我现在游手好闲,总不能让我一直吃白饭啊。”
凤一郎打着算盘,头也不抬地Сhā话:
“记得,别再把碗洗破了。”
她扮个鬼脸,小心地洗起碗来。
青衣瞪那白发青年一眼,无言地坐下,开始洗起堆积如山的碗筷。
“青衣兄,这真是不好意思,你又不是豆腐铺里的人……”
“小姐的事就是小人的事。再者,小姐做完事,就可以分点心神在赏月的准备上。”
准备?她需要准备什么吗?她面皮未动,但开始怀疑东方非的约会跟她想象中的不太一样……如果她收买青衣,不知道青衣愿不愿意透露一点点?
“对了,今晚怀宁不回来吃饭了。”凤一郎又忽然道。
她应了一声,跟青衣笑瞇瞇地解释:
“最近家里缺钱,怀宁去应征有限期的护卫。唉,可惜我功夫还未到火候,要不然我也去应征了。”
“你刚被革职,县太爷盯你盯得紧呢,你去应征谁敢用?”凤一郎难得又Сhā嘴了:“再说,那种护卫夜里都是睡在一块的,你怎能去?”
阮冬故叹了口气道:
“一郎哥说得是。看来,我只能乖乖在豆腐铺里任凭一郎哥使唤了。”
“小姐……豆腐铺的生意没法为你存下嫁妆吗?”青衣试探地问道。
凤一郎轻笑一声,代她答道:
“冬故的嫁妆有两份,一份由阮卧秋负责,一份定是我跟怀宁给的。不过,嫁妆可以慢慢存,不急于一时。”换言之,东方非想娶他家小妹回家,继续等吧。
青衣脸色微沉,闭口不言。
凤一郎有意无意瞟了他一眼,温声解释道:
“其实,咱们手头紧,是因为房租高涨。豆腐铺生意日渐兴隆,但房租一涨,还是入不敷出。对了,青衣兄,你可知从何时开始,乐知县的地价上涨得离谱?”
“……约莫半年前吧。”青衣小心翼翼,以不变应万变。
凤一郎仿佛不知他的心思,苦笑道:
“青衣兄答对了。那么,你也知道乐知县地价直逼应康等大城的原因了?”
“……我家主人并没有从中操控。”
阮冬故将洗好的碗筷收进铺里,再出来时拿着干净的帕子,聊道:
“当然不是东方兄暗中操作,但他也脱不了关系。半年前他在县里定居,皇上回京后下了一道圣旨,举凡七品以上江兴官员,皆可向这名经验丰富的前任内阁首辅请教。”顿了下,她长叹口气道:“从此,地方官员忙着在乐知县购买房舍土地,竞相巴结……乐知县繁荣是很好,但不该是这种方式,小老百姓要买屋买铺,难了。”
凤一郎收起帐本,柔声道:
“冬故,有些事是你我无法左右的,如果你被这些无能为力的事左右了,你如何往前走?”
“一郎哥说得是。”她用力点头。
凤一郎微笑,将注意力转回青衣身上,说道:
“皇上下这道圣旨,正是要东方非忘不了身居高位的权贵滋味,它日东方非要重返朝堂,就不会百般推辞了。”
青衣闭嘴沉默。因为凤一郎的说法,跟当日他家主人的嗤声揣测不谋而合。
“我想,皇上是不了解东方非吧。”阮冬故当茶余饭后在闲聊:“如果东方非恋栈权位,非富贵不能活,他也不会决定住在这个有点落后的乐知县了。”
青衣闻言,惊喜交集道:
“我家主人,必然欣喜小姐的知心。”他家主子在这些日子花的心思,没有白费。
阮冬故笑了笑,将帕子递给他,道:
“青衣兄,快擦干手吧,要冻着了,我就对不起你了。”
青衣不敢收下,轻声推拒着:
“不用了,小人岂能用小姐的帕子,我随便擦擦即是……”
“这是一郎哥的帕子。我想你们都是男人,应该不介意吧?”
他沉默地瞪着那男人的手帕一会儿,面无表情地接过,硬声道:
“多谢小姐了。”
阮冬故正要笑着跟他聊几句,忽地觑到一郎哥的大拇指重复轻扣着帐本。
她内心一惊,秀眸一抬,正好对上凤一郎的视线。
“怎么了?冬故。”他亲切笑着。
“……不,没事没事,我……去搅搅豆腐汤……”退退退,非常自然地退回铺后,再连忙拿过大杓子,低头搅动锅里的汤汤水水,假装自己已经不存在了。
反正她个儿是现场三人中最矮的,只要一郎哥不要往下看,她想,她这个小矮人可以消失得很彻底。
一郎哥眼神温暖,笑容温暖,就像往常一样,是她的好兄长,但,他有个习惯——每当他在算计时,大拇指总会重复轻敲着东西。
古有曹植七步即成诗,她的一郎哥敲七下就能出奇策,她在官场上全仗他的算计来保身,她敢起誓,一郎哥的算计从来不会算到她身上……嗯,那就是说,一郎哥目标是青衣了。
青衣兄,请小心了。
她消失了她消失了……
下一刻,凤一郎发动攻击了——
“对了,青衣兄,咱们认识都要十年了吧,我还不知你的家世呢。”
青衣卖身葬父,十二岁那年成为东方非的随从。她在内心默念,但不敢代答。
青衣暗自斟酌这个话题无害,才小心答道:
“我早已无家累,如今身任何职,凤兄也该知道。”
“原来如此。东方非曾位居朝中高宫,你跟着他十多年,想必早就小有积蓄了吧。”凤一郎浅笑,拿着帐本走进铺后,其动作自然,令人完全察觉不出他任何可疑的意图。
我消失了我消失了……阮冬故头垂低低,继续搅动锅里的豆腐汤,任着凤一郎定过她的身侧。
她偷偷把耳朵拉得长长的。青衣不像东方非那样随心所欲,他为人沉默寡言,除非是为了保护东方非,否则青衣不会动手伤人,那一郎哥到底所图为何?
凤一郎收好帐本,取出较厚的外衣,走到她的身边,轻声道:
“冬故,愈晚天气愈冷,先穿上再做事。”
“好。”连忙穿上,继续“韬光养晦”,不引起任何人的注意。
“你盛碗豆腐汤,请青衣兄用吧。”
“是是,马上来。”她充当跑腿,赶紧送出豆腐汤见客。
“小姐,真是麻烦你了……”青衣恭敬接过。
她面露歉疚,道:
“青衣兄,你帮我洗碗,这点小谢礼是一定要的……你慢用吧,慢慢用吧,不急。”退退退,再度退回铺后,继续装忙。
一郎哥会留青衣喝汤,那表示他的算计正在展开。虽然她猜不出一郎哥的目的,但她想,一郎哥还不致于会毒杀青衣吧。
凤一郎完全没有想到她的心思,径自坐下,磨砚摊纸,抬起蓝眸笑道:
“青衣兄,坐啊。反正午后没人,咱们聊聊也算打发点时间。”
青衣默不作声,撩过衣角,坐在凤一郎的对面,慢吞吞地喝着豆腐汤。
其实,他可以看见凤一郎提笔写些什么,但他选择不看。凤一郎诡计多端,他是警惕在心,就算是闲话家常,也难保其中不会有让人自动跳下的陷阱。以不变应万变,不多动作不多话,他应该可以全身而退。
凤一郎头也不抬,笑着问:
“对了,方才咱们聊到哪儿了?说来见笑,我们兄妹三人,虽然在外闯了十来年,但手头根本存不了多少钱呢。”
“阮东潜为官清廉,凤兄与怀宁为她在官场杀出血路,自然没多余的心力存下老本。”青衣客气地回答。
“是啊,咱们兄妹年纪都不小了,所以来到乐知县后,无论如何都得开间铺子存老本才是。”
“凤兄有理。”
“青衣兄,你年纪也不小了,将来打算以何为营生呢?”凤一郎终于抬起眼直视他。
“……”青衣目视前方。
“你别误会,我并非鼓吹你离开东方非。我是在想,现下你身强体壮,可以随时保护东方非,但你也有老的时候,到那时,你总不能再当他的护卫吧?”
“……我自有打算。”
“哦?”凤一郎也不穷追猛打,笑着点头。“能有打算是最好。”眼角一瞟,瞟向不小心对上他视线的大兔子。
大兔子默默收回耳朵,摸摸鼻子,慢吞吞地走出铺后,小脸充满虚伪的开心,笑问道:
“青衣兄,你平常花费很凶吗?”眼角回应凤一郎,瞥到一郎哥微不可见的颔首,阮冬故确定自己没有问错问题。唉,早知刚才就不要对上一郎哥的目光,现在,她也沦为帮凶了。青衣兄,我对不起你了。
阮冬故有问,青衣必答:
“小人平日并无用到多少,每月薪饷多半是存进钱庄里。”
“原来如此,那……青衣兄将来老了之后,就是靠存在钱庄里的银子过活,对吧?”
“小人从没想过,但多半是如此了。”
凤一郎笑道:
“青衣兄,你这样是会坐吃山空的,总得为未来打算打算,不然它日你有了妻儿,那时再想攒钱可就辛苦了。”
阮冬故与青衣同时望向凤一郎。前者恍然大悟,吁了口气:
“原来一郎哥是想为青衣兄谈亲事么?”还好,她这个帮凶还算值得。
凤一郎愣了下,失笑道:“我压根不识附近姑娘,哪有亲事为青衣兄谈?我又不是媒婆。”
“哦……”是她猜错了。看见青衣面露怀疑,她赶紧笑道:“我再去盛一碗豆腐汤吧。”
“不,小姐,这样就够了,我该回府了。”
“等等!青衣兄,再吃一碗吧。”
“不……”
“再吃一碗吧!”她坚持,拳头紧握。
“……那就麻烦小姐了。”青衣见她逃难似的遁进铺后,瞇眼注视着凤一郎。“凤兄,你有话就直说了,莫让小姐为难。”
凤一郎笑道:
“青衣兄,是你想太多了。我对东方非素无好感,但也知道将来他成为我妹婿的机会大了点,你是他身边人,我当然要多多关照你。”
“……”青衣不言,全身充满戒备。
凤一郎再笑,声音放浅,不让铺里的大兔子偷听去。
“你瞧我这铺子,做了快一年,我跟怀宁的愿望是,这间铺子能生意兴隆,长久经营,才能成为冬故最有力的后盾。”
“后盾?”
“东方非定居在乐知县,将来冬故嫁过去,出了什么问题,应康城阮府是远水,乐知县的凤宅与铺子才是她的保障,是她真正的娘家。”
“你是在暗示,我家主人会对小姐不利?”青衣沉声道。
凤一郎泰若自然道:
“未来的事很难说。你该明白你家主人喜新厌旧的性子,也许冬故会是例外,也许不会,更或许,是哪天冬故忽然找到她的真爱,对东方非始乱终弃了。许多事总是要时间来证明,但这里是她的娘家,她心头总是安了点。”
“……”他无从反驳,他家主子确实喜新厌旧,性喜挑战。
凤一郎微笑着:
“我没别的意思,只是让你知道,有个背后的靠山,多少安心点。不管将来你有没有妻儿,老了之后,只靠钱庄的银子是不够的,不如趁早买间铺子什么的,慢慢花点心思经营。”
“……多谢凤兄提醒。”明明就是在闲话家常,青衣还是觉得内情不简单。
凤一郎依旧保持令人如沐春风的笑容,道:
“如果你真下定决心要选铺子什么的,我也可以帮忙。”声音略大,喊道:“怀真,豆腐汤呢?”
“来了来了。”阮冬故笑着端汤出来。“青衣兄,你多吃点。”
“多谢小姐。”他起身接过。
凤一郎叫住阮冬故。“冬故,正好,我有事跟你说。”
“一郎哥请说。”她硬着头皮,立正站好。
凤一郎没看向青衣,对着她道:
“昨晚我跟怀宁谈过了,我预估这两年乐知县的地价还会上扬。与其继续付上涨的房租,不如狠点心,不再承租,直接买下凤宅跟这间铺子。”
阮冬故一愣,直觉说道:
“咱们钱够吗?”
凤一郎叹息:“是不够,所以怀宁去当护卫了。”
“可是……怀宁就算当上一年护卫,也不够买下这两块地吧?”她道:“一郎哥,我白吃白喝实在不是法子,我也去找个工作好了。”
“甭说县太爷盯你盯得紧了,你能找什么?搬运工?洗碗工?你赚来的钱,连买一块小地都不够。”
青衣默默地聆听着。
阮冬故一脸烦恼,搬过凳子坐下,直率地问:
“那一郎哥,你有法子吗?”
“也不是没有。”凤一郎还是神色自然道:“这问豆腐铺是我们兄妹三人合开,如果再多找一个合伙人……当然,他要明白这间铺子是我们三人的,最好还能了解你女扮男装,也能体谅你未出资仅出力。平常他可以不理铺子,每年照样可分红……冬故,这种人实在太难找了。”
“……”她不敢接话。
就算她资质不如一郎哥,此时此刻她也明白一郎哥的诡计了。现在,她要怎么接话才妥当了?不管接哪句话,不是对不起青衣,就是对不起一郎哥吧?
她眼珠悄悄睇向青衣,青衣正面无表情地打量一郎哥,看起来情况不太好;她又移向一郎哥,一郎哥也面色不动喝起茶来,笑着与青衣对视——
她张口欲言,忽然瞄到一郎哥以镇石压住的纸张,这是他方才写的……她倏地张大眼,发现那是一张合伙契约,摆明了今天非吃下青衣不一可。
她对家务事最没辙了,早知道她去哪儿送豆腐都好。
青衣终于开口了:
“凤兄,我是东方府的人。”
“凤某知道。”凤一郎笑道:“青衣兄是在说,你是东方非身边的人,事事以东方非为主,断然不可能站在冬故这一头来。”
青衣瞇眼。“凤兄,你此话何意?”
“不,没什么意思。青衣兄千万别误会,只是,我想到,你是东方非身边的人,而冬故真嫁过去,她又有谁可以真心信任呢?”
“……”青衣咬牙。“小姐若嫁给我家主人,我对她同样忠心。”
“你忠心的是东方非的妻子,而非冬故本人,这要她怎么对你付出信赖?”
阮冬故默默背过身,小脸用力无声地叹了口气。
谁先动气谁先输,青衣兄你多保重了。
平常她对这间铺子可以说是没有什么贡献,她实在不敢Сhā嘴打坏一郎哥的计画,何况,她明白一郎哥为何选中青衣……难怪有人常说“清官难断家务事”,清官连自己家里的家务事都不敢Сhā手了,哪能去判定其他人的家务事?
她的个儿小,如果她的背再驼一点,她能离地面更近点。她想,只要这两个男人不把视线往下移,她应该可以躲过这一劫。
感情篇——花前月下《前篇》 2
“……相貌英俊,身任官职,前途不可限量……县里难得一见的好郎君……”
远远地,阮冬故就听见巷口的卖花姑娘窃窃私语,指指点点,似在对某人品头论足。
她刚送完豆腐,钻小巷回铺……她是该借路而过,还是等着她们“耳语”完?
她想了想,反正不急着回铺,索性偷偷探头张望街上疑似“好郎君”的人选。她任职亲随时,曾跟一郎哥走遍县内,尽力在最短时问内了解此地风俗民情,她应该可以一眼看穿谁是她们嘴里的“好郎君”吧。
她瞇眼,注视着对街属于男性的百姓们……有名黑肤俊脸的男子走过……
她惊讶,脱口道:
“原来是指怀宁啊。”
“怀宁……就是那个卖豆腐的,是不?他长得很俊,可惜就只是一个卖豆腐的。”卖花女没有察觉多了一个新人,开始吱吱喳喳评论起怀宁,从头到脚无一幸免,优点只有一二,缺点倒是处处皆是。
阮冬故忙着低声抗议:
“那个……卖豆腐也很好啊。至少,天天吃豆腐,保证饿不死。”
她的话声太小,完全没有人搭理,卖花姑娘继续闲聊:
“说到有权有势,还有一个,那个半年前来县里定居的什么内政大官……”
这一次,阮冬故声音稍大了点,强调道:
“前任内阁首辅,不是内政大官。东方非辞官之后,承蒙皇上恩德,领不世袭爵位。”也是啦,东方非有权有势又有宋玉面貌,难怪未婚姑娘们心花朵朵开。
虽然,她心里认定怀宁跟东方非是一样的俊俏……
“对对,就是内阁首辅!”另名姑娘接道:“上回他出酒楼时,我曾看过一眼,虽然好看,但还是差了县太爷一大截。我听人说,他年纪大,至今没有家室,八成是有说不出口的隐疾呢。”
阮冬故秀眸微地张大,无言地听着她们将东方非从头到脚贬上一回。她有点傻眼,开始怀疑她的眼睛出了问题。
这些姑娘们说到最后,一致同意目前乐知县里玉树临风、俊美无俦,最佳良婿非新任县令莫属。
“啊,出来了!出来了!”
“大人往这儿看来了……老天……”
阮冬故还搞不清楚状况,就瞧见这些卖花女孩羞怯地反身就跑。
她们一转身,就跟她撞个满怀。
“小心!”还好她学过功夫,左手抓一个,右手再捞一个,以免全都跌得惨兮兮。
她只来得及让这些女孩家站稳,却不及抢救花篮。一时间,只见百花偷袭,砸得她一身狼狈。
“怀真!”有女孩认出她了。
“是,是,失礼了……”她满面通红:“我并非有意摸你们的手,吃你们豆腐……不好意思不好意思!”赶紧帮忙拾花入篮。
那些小女孩红着脸吃吃笑着,接过她装满的花篮,便往反方向跑走了。
冬天里的冷风扑上她的颊面,带来了这些卖花女孩身上的香气,也顺道带来断断续续的“耳语”。
“……怀真也不错,可惜没钱又太矮了……”
她摸摸鼻子,当作没有听见,转身出巷,正巧对上新任县太爷侮蔑的眼光。
她十分有礼,隔街作揖,然后,含笑地走回铺。
那股香气一直盘旋在她的鼻间。原来,女孩家身上的香味这么好闻啊……
小时候,她喜欢凤春抱她,凤春给她娘亲的香味儿,跟这些女孩不太相同。
这些女孩的味道很香,有点像、有点像……
她赫然止步,接着倒退数步,停在摊前。
“公子,买胭脂水粉给心仪的姑娘吗?”胖胖的摊老板讨好地问。
她凑近闻了闻。是有点像这种味儿……说起来,她真是对不起东方非,平常只要进了他府里,她扮回女装,虽然略施淡妆,但这些女孩家的点缀物品,全是青衣打点的,她很少管她身上带了什么味道……
“公子,如果你不喜欢,还有其它种。瞧,这花露香得很,保证迷死人呢。”
“呃……老板,这种香气真的很迷人?”她有点迟疑。
赏月之约,她能准备什么呢?平常见面,她一定以豆腐汤为礼,东方非也没有拒绝过,她实在想不出还要准备什么……这次她尽心点,自己打点脂粉花露好了。
“岂止迷人!保证闻了之后心猿意马,共度香宵都不是问题……”见这名小公子脸露惊骇,胖老板改口:“说笑的说笑的。小公子,我为您介绍介绍,这花露胭脂膏子、花露头油、花露面皂、花露水,一组带回去,保证全身香喷喷,我这儿货品琳琅满目,去别家绝对找不着。您想想,让您意中人抹上这味儿,您会不心动吗?”
“老板你说得是。”她未觉身后有轿子停下,喃道:“只是心动,应该不会冲动吧?”想着想着,不敢再幻想下去,以免全身发颤。
她挑了一盒胭脂膏子跟迷你瓶花露,再三确认的闻闻味道。这种便宜摊子,卖的货绝不高级,但闻起来还不错。
一名锦衣男子出了轿,凤眸一瞟,俊美的脸庞流露惊喜。来到她的身后,无视胖老板的呆若木鸡,俯下头轻咬一口她细白的美耳。他声音轻滑诱人,带着难掩的兴奋,笑着:
“怀真,我还当我认错人了呢。我认识的怀真,一向粗枝大叶,一件旧衣可以穿上三、五年,如今你终于懂得打扮自己,这真是教我又惊又喜又期待啊!”
顿时,背对他的娇躯僵硬无比,连细白的耳轮也迅速染红。
“……东方兄,好久不见了。”不用回头,也知道是谁敢在光天化日下不顾其他人眼光,做出这种、这种调戏的举动。
虽然与他有白首之约,他这种无视旁人的举动她也早就清楚,但就是会浑身僵硬,很想挖个地洞把自己埋起来。
她举起僵化的双腿,挺着僵化的背脊,硬生生地往左移动两步。
东方非也不以为意,轻扫过摊子便宜的货色。这不懂情趣的姑娘会停在这种摊子买胭脂,这让他信心大增了。
“东方兄,听青衣说,最近你十分忙碌,怎么有空上街呢?”她在老板异样的眼光下付了钱,本要送他回轿,但看他动也不动,她也只好停在原地跟他“大眼对小眼”。
自从皇上下旨,江兴一带七品官员遇有疑难杂症,皆可向前任首辅请教后,东方府前简直是门庭若市,每天都有人求教上门,但多数是送重礼拍拍马屁求官运。
当然,其中也有认真来求教的少数官员,好比乐知县新任县令。
几个月前她将久悬未破的重大案件誊回家研究,一郎哥是有指点一二,但大部份是东方非解决的,她也从不遮掩破案的是谁……从此,新任县令对这名前任内阁首辅大为改观,三不五时登门求教。
这是件好事,她乐见其成。东方非聪明过人,如能对此县有所助益,那是乐和县百姓的福气,只是……
“钓大鱼,就要懂得放足鱼饵,冬故,以往我教你兵法时,不就跟你提过吗?”凤一郎不以为然地说道。
那时圣旨刚下,她一脸疑惑,问他:
“一郎哥,我跟东方兄是、是谈情说爱,他把我当大鱼钓,这……”
凤一郎注视她半晌,浅笑:
“为了把你这条大鱼吃入腹,他可是用尽心机,处处备好上等鱼饵。你也不必担心圣旨一下,东方非会随心所欲兴风作浪。在十年之内,他不会有所动作,理由很简单……”见她还认真等着下文,凤一郎笑叹:“冬故,他不想你因此对他分心,又想你对他倾心相许,所以,这段日子他必定安份守己,收敛他的行为。”语气难掩对东方非的不屑之意。
一郎哥确实料中。
因为,这几个月来,她曾几次试探,东方非的“指点”地方官员,确实收敛许多……既然他付出甚多,她也不能落后。
她抿了抿嘴,深吸口气,拿出刚买的胭脂膏子跟花露,厚颜问道:
“东方兄,你闻闻这味儿,你喜欢吗?如果不喜欢,我现在换也省事点。”热气又开始窜面。
她的言下之意,胭脂花露确实为他而买,为他而打扮。东方非心花怒放,不理会彻底傻眼的胖老板,拉她入怀。
“怀真,哪怕你一身豆腐味儿,我都喜欢。咱们的花前月下之约,你就用这些味儿来诱惑我,我等着你啊。”他别有用意道。
“东方兄,你别想得太歪,小弟怕到时没法配合。”她笑出声,瞄一眼天色,道:“如果你不打算回府,那就让小弟请你喝一碗豆腐汤,放松一下心情。”
东方非暗喜她愈来愈主动,笑道:
“好啊!”他示意轿夫先行回府后,愉快地与她一块并行在街上。
乐知县的冬天,比起皇城来得温暖许多。她身子纤细,虽然穿着冬衣,但身形还是略嫌娇柔,完全不符合她刚直大气的性子。
说不垂涎是假的。每每看见她,总是想尝尝她的味道,想一口吞下她,但,如果真能鲸吞她,她也不就是阮冬故了。
这些日子,他到底蚕食她多少了?她的心,被他吃了多少呢?他多饥渴啊,多想看着她为自己深陷情网,不可自拔,难以抗拒的样子。
“东方兄,怎么不见青衣兄呢?”她完全没有察觉他贪婪的眼光,只当今天冬风略强,让她有点发冷而已。
“我差他办事去。”他不动声色道。
“说来真不好意思,我们兄妹三人在乐知县定居,东方兄你也因我择此县而居,青衣兄不知适应这有点落后的中县了吗?”
“这世上只有肯不肯去适应,绝没有适应不来的事儿。冬故,就好比你对我,从一开始的深恶痛绝,到如今情意绵绵,全都是你一步一步接近我,适应我啊。”
她眼角眉梢全是笑意,任他拉起她的小手贴向他的心口。
他的掌心偏暖,带点酥麻,尤其一配他亲热的话语,她全身习惯性的发毛,但正因习惯也就不会闪避了。
“东方兄,我一郎哥就这点不如你。”她有点遗憾道。
“哦?”这又干杀风景的凤一郎有何关系了?
“从我十二岁那年开始,一郎哥就不再主动拉我的手。”她笑叹:“是男是女有那么重要吗?只要我们自己清楚之间的清白,不就够了吗?”
东方非哼了一声,不以为然道:
“世人眼光浅薄,凤一郎也不过是个俗人,自然会在乎。”
她看他一眼,摇头苦笑。以前她跟一郎哥、怀宁很少有过争吵,但她想……以后家务事会很令她头痛了。她用了一分力抽回手,他却挑衅似的不放人。
“东方兄,在街上……两个大男人这样子很难看呢。”她低声暗示。
他轻笑:“冬故,你非俗人,又岂会在乎?”
“东方兄,耍嘴皮我耍不过你。这样吧,我出一题,你要能猜中,小妹就随便你了;你要输了,就请规矩一点。”
他俊眸微亮,道:“好啊!”他最爱她的挑战。
她想了想,笑道:“这半年来地价上涨,我一郎哥有心要买下铺子跟凤宅,但手头的钱不够……”
“自然是想找人合伙了。”
她吓了一跳,瞪向他。“青衣兄跟你提过?”
东方非笑道:
“青衣的私事,我不理会,他也不会提。凤一郎想找人合伙,绝不会找上我。因为找上我,你的娘家将会被我这外人干预,又怎能成为你强而有力的后盾呢?他一心一意为你,要找的合伙人,必是明白内情的人,那就非青衣莫属了。”
阮冬故还瞪着他。
“怎么了?冬故,你小手发凉呢。”他笑得愉快。
她深吸口气,恼声道:
“东方兄,你总令我感到惊奇,如果你不是那么随心所欲,你一定能辅佐皇上成为当世明君。”
“哈哈,人不尽兴活着,在世也不过就是蝼蚁白活而已。辅佐皇上,这种挑战我已做过,不好玩了,一看见他我更生厌,要看他不如看着你。冬故,你到底要我猜什么?”他对她,绝对一心一意,全神贯注。
“你猜,青衣兄答应我一郎哥成合伙了没?”
嘴角掀起邪气的笑,东方非忽然松开她的小手。
“冬故,下一回你拿难点的问题来。你这样简单直性子,我如何忍心对你下毒手呢?”他笑得十分欢畅。
她非常有耐心的等着下文。
他索性直接解答了——
“合伙是幌子,有没有青衣出钱不重要。重要的是,青衣是我的人,如果他成为豆腐铺的合伙人,就等于是你的人,它日你在我这里受苦了,青衣多少能出点力。”他一点也不在意凤一郎耍的这种小花招。他继续笑说:“青衣能怎么做呢?他确实是我的人,但我从不干涉他的想法。现在,你们铺子已多了一个合伙人,明年就能扩大营业吧。”
她闻言,用力叹了口气,道:
“东方兄,人有失手,马有失蹄……”
“嗯?”
“那个……请问,你是独子吗?可有失散的弟弟?”她试探地问。照东方非与凤一郎的年纪排列,一郎哥确实有可能是弟弟。
他轻蔑地哼道:“如果不是你,冬故,我是压根不会将凤一郎放在眼里的。”
她暗自扮了个鬼脸,对他展颜笑道:
“好吧,愿赌服输,东方兄,请了。”伸出手等着他。
东方非俊目炙热地注视她。
胜败乃兵家常事,但他一生中尝败绩是屈指可数,而她只是普通人,在他面前她常输,却没有丝毫的沮丧跟不服气。
这样的气度是令他心折的原因之一,虽然偶尔午夜梦回时,总是抱憾自身不够狠心,不能将这个正直的小傻瓜折磨得痛不欲生……
他多想看见她既痛苦又死命往前爬的模样,但心知一旦真让她痛不欲生了,他反而会心生怜惜。
哼,这种复杂的情感他早就明白了,晋江工程她还没走完,他却走得过快,到了尽头,这点令他十分不甘。
“东方兄?”她扬眉,笑瞇瞇地等着他“出手”。
他挑起眉,亲热地执起她的小手。
她开心一笑,忽然反客为主,改握住他的手,道:
“东方兄,我拉着你走吧。你我第一次肢体主动互碰,是在皇城雪地上,当时你深陷雪地难以行走,我碍于性别,只能让你抓着我的臂袖。如今,我对你观感已改,你也不是世间俗人,那就让冬故拉你的手吧。”
凤眸乍亮,他喜声道:
“多少年前的事,你还点滴记心头。冬故,如果不是熟知你性子,我真要怀疑你是存心欺我,你这晋江工程,走得真是缓慢啊。”
“……快了快了。”她脸红道,跟他再度并行回铺,无视来往百姓异样眼光。
“哼,我的耐性有限。冬故,别教我痴等。”
“是是是。”她非常顺从地说,嘴角不自觉地含笑。
冬风一直轻吹,带来阵阵的冷意,偶尔,她好像还听见附近的酒楼里,卖曲小姑娘低柔地唱着:
关关雎鸠,在河之洲,窈窕淑女,君子好逑……
她的晋江工程啊……她不清楚工程前进了多少,但她很清楚这几个月是自她十六岁之后,最轻松快乐的日子。
这些轻松快乐的日子,绝对不是她一人独自得来的,而是承于一郎哥、怀宁、东方非,有他们,她才会有今天的好日子……
东方非、东方非,她反复在内心低喃着。东方非啊……她心爱的男人……
感情篇——花前月下《前篇》 3
一阵急时雨,哗啦啦的倾盆而下。
只离铺子几步,她赶紧推着东方非入铺,再奔出来将遮雨棚拉长,彻底遮住桌椅。
她浑身湿淋淋的,抹去脸上的雨水,走进窄小的铺里,喊道:
“一郎哥!一郎哥!”
东方非撢了撢身上的水珠,懒洋洋道:
“冬故,你义兄不在吧。”
她顺着他的视线,看见杓子压住两张纸条,一张是怀宁写的,他不吃午饭只顺路送来饭桶;另一张则是一郎哥写的,豆腐不够,他回家去拿,要她顾着铺子。
“都不在啊……”她抬眼看东方非一身湿透,想了下,走到布帘后取出一套衣物,笑道:“还好,你体形跟我一郎哥像。东方兄,今日又要委屈你当一日兄长,换我一郎哥的衣物了。”
东方非随遇而安惯了,笑道:
“我求之不得呢。上哪儿换?”
她摸摸鼻子,默默指向短短的布帘后。
凤眸微瞇.“凤一郎不敢拉你的手,却忘记铺里也该有男女之别吗?”
她立即答道:
“东方兄,你非世间俗人,自然不会在乎这点小事。何况,布帘虽短,但平常我也不会在此换衣物,了不起就……不小心瞄上两眼。”反正男人不都那个样子。
他瞪她一眼。“你没衣物留在这儿?”
“有。”她取出较为厚重的上衣。“是一郎哥担心,他认定我自燕门关受伤后,大补小补也补不回原来的身子,所以总是多留件衣物在这里让我御寒。东方兄,你先请吧,你换完后,我也要换上衣了。”
他这才暂时满意,回布帘后去换衣了。
她眼珠子转了转,拿过大杓子搅动豆腐汤。
嗯……有点心不在焉。
嗯……其实东方非跟一郎哥的身体都差不多,都是偏文人型,也不是没有看过……
嗯……她拢起秀气的眉头。正所谓,非礼勿视,这一点她是学过……她放下杓子,转身目不斜视地要拿抹布,她真的有心不斜视,但眼珠却不受控制地睇向短短的布帘——
正巧,布帘被掀起,她看见完好的元青色长衫穿在东方非的身上。
东方非未觉她的心思,道:
“冬故,你快去换吧。”
“喔……”她抱着外衣,不自觉地带点遗憾。
东方非看她一身湿,难得没有逗她,便任她入内去换。
他走到杓子旁,看见凤一郎的字条。哼,这个义兄真贴心,连义妹的身子都百般顾着,难怪她一心一意以义兄为重,真是兄妹情深过了头。
不过……自他来到乐知县,曾不动声色注意过她的身子。她身子似是无恙,整个人朝气蓬勃,凤一郎还担心什么?
他五指微拢,细细寻思。他想起来了,以前朝中有大臣大病一场,经休养后看似无恙,但五、六年后在朝堂上莫名一倒,就这样走了,连太医都束手无策,找不出病因来。
思及此,他不悦地抿起嘴来。
布帘后的阮冬故不知他的想法,连忙换下湿衣。外头脚步声来来去去,东方非大概又在用他惊人的脑袋思索些事情吧。
他跟一郎哥都太聪明,聪明到有时令她怀疑,这两人在前辈子八成一个是诸葛亮,一个是曹操……那她是谁?张飞吗?
她扮个鬼脸,停止胡思乱想,先打散一头长发,让雨水滚落。
忽地,她听见有人喊道:
“爵爷!”
糟,不妙!她立即站直身子,以免春光外泄。
“下官姚并谦,拜见爵爷!”
是新任县太爷!她只手遮住胸前布条,单手往后捞捞再捞,终于捞到干爽外衣的同时,瞧见一抹熟悉的衣角挡住布帘的缝隙。
是刚让东方非换上的那件衣衫!
她暗吁口气,抬起小脸,然后僵住。
为她挡住布帘缝隙的人,不是背对着她,而是光明正大地面对她。
东方非神采飞扬,视线慢吞吞地从她僵化的小脸,移向她祼露的嫩白锁骨,再毫不保留地往下移……凤眸燃烧着火焰,不疾不徐地以目光“欣赏兼爱抚”过瘾后,才满意地回到她的小脸上。
她瞪着他。
东方非目光与她交缠,眸露挑衅,头也不回地问道:
“是谁准你进铺子来了?”
她紧紧抱着外衣,护着胸前。就算是未婚夫妻,但他这样未免太过火了点吧?
“爵爷,下官昨日持拜帖,约定今天这时辰登门求教,但爵爷不在……”
“你是什么东西?你说要来,本爵爷就得在府里迎接你吗?朝廷养了一堆废物白领薪俸吗?”东方非不耐烦道,目光依旧不离她。
阮冬故闻言,分了点心神在他们的对话上。
姚并谦恭声道:
“下官不敢打扰爵爷,只是忽然想起凤一郎在此,他的小弟怀真相貌似女,正好可以派上用场……”
用场?什么用场?她一头雾水,看见东方非俊脸微沉,语有薄怒道:
“姚并谦,你的胆子挺大的,本爵爷的话你也敢违背?”
“不,下官不敢,只是……”忽地,新任县太爷瞧见布帘后的地上有一团湿衣,这个颜色很像是方才在街上惊鸿一瞥的……
阮冬故听出异样,也顾不及东方非彻底放肆的眼光,一咬牙,紧护在胸前的双手松开,索性让他在刹那看个够好了。
她乘机穿上干净的外衣,束好长发,再扎紧腰带,动作一气呵成,然后上前一步,仰脸瞪着他。
东方非扫过她带湿的小脸跟长发,哼了一声,反身往外走去。
她马上跟着出来,朝姚并谦作揖道:
“难得大人来草民铺子,有需要小人效劳的地方,请尽管吩咐。”
“要你效劳什么?”东方非不悦道:“一个人来豆腐铺还会做什么?不过是吃豆腐而已。怀真,你别忘了你尚有工程要顾,若是惹怒本爵爷,我可不敢保证会做出什么事来。”
她抿了抿嘴,道:
“我从未忘了属于我的工程。”
外头雨势骤小,东方非挑了个近铺子的桌椅坐下,没有回头道:
“一根蜡烛两头烧的下场是什么?你仔细想想,这几个月你的工程进展快些,还是过去几年快些?”
她微地一怔。他不说,她确实不会察觉,这几个月她卸下重担,除了顾铺子外,豆腐铺也招揽代写家书、状纸等文书杂事,如遇有状纸,她跟一郎哥会先查清楚,再明示受害家属该如何行事,她被姚大人明令不得步进县府,但一郎哥可以,所以,有时候,是一郎哥陪同受害家属上县衙的。
现在她不算忙碌,自然能够专心在晋江工程上。以前她与东方非是聚少离多,承诺重于情意,但现在他俩时常见面,说是日久再生情也不为过……
东方非再道:
“再说,怀真,你以为这世上非得要你事事Сhā一手,天下方能太平吗?你未免太看得起自己了。”
她默然无语。再抬起眼时,朝姚并谦笑道:
“来铺里的,都是来喝豆腐汤的。大人,请。”她领他来到东方非这一桌,没有对上东方非的视线,赶紧回去盛豆腐汤。
“爵爷……”
“既然是来喝豆腐汤的,就不必谈公事,坐吧。”东方非语气冷淡。他怎会不知铺里那个小傻瓜在想什么呢?
他一向记仇,这笔帐就算在这姚什么的上头去。
未久,阮冬故端上两碗豆腐汤,眼珠子转了一圈,厚着脸皮拍马屁道:
“大人,近日乐知县安和乐利,可以说是大人的功劳啊。”
东方非哼了一声,打开折扇。
姚并谦看在东方非的面子上,勉强答道:
“本官蒙受皇恩,自当尽心尽力。前任县令容许贪赃枉法,悬案久积下理,幸而县官三年一任,否则这乐知县还真教一些小人害了。”
这个小人指的就是她吧?她挠挠头,脑袋再转,无视他的暗讽,又道:
“大人说得是。大人是乐知县百姓再造父母,草民相信就算近日发生什么大案子,大人也绝对能破案的。”
姚并谦一脸嫌恶。
东方非道:“怀真,你干脆直接问姚大人,到底是什么案子你能效劳吧?你这张嘴拿去拍马屁,真是令人难以入耳,过来。”
她非常听话地走到他的身侧。大丈夫都能屈能伸了,何况她是个小小女子呢。
东方非又起兴致,笑问:
“怀真,你想知道些什么就问我啊。”
“……爵爷,敢问近日到底发生什么大事?”她小心翼翼问。
“想知道答案?”
“非常想。”千万别跟怀宁一样玩她啊。
“那就亲自喂本爵爷一口豆腐。”轻滑带诱的声音出自他的喉口。
“……”
“原来,在你心里,采花贼的案子远远不及你的薄脸皮……”盛着小块豆腐的汤匙,迅速送到他的唇畔。
他唇角微勾,笑意盈盈锁住她的美目,嘴一张,被动地任着她喂食。
她用衣袖毫不暧昧地帮他抹去嘴角汤汁,神色正经地问:
“请爵爷明示。”
“哼哼,怀真,要耍你还真容易。”他一点成就感都没有,但一股兴奋之情却不停地盘旋在心底,累积累积再累积,几乎要让他失控吞下她了。
“爵爷尽量要没关系,只要别诓怀真就好。”
东方非嘴角轻掀,道:
“姚大人,你就把采花贼的案子给怀真说上一遍吧。”
姚并谦从眼前的“喂豆腐”中勉强回神,道:
“本官收到通报,邻县采花贼逃往本地,该贼手段残忍,不但专挑将要出嫁的新娘下手,也曾有杀人灭口的纪录。”
“既由邻县逃往本地,那邻县公门应该有画像才对,大人,近日衙门并无通缉的公告啊。”她疑惑问道。
姚并谦再一愣,没料到她会追根究柢,不由得重新打量这个前任贪污亲随。他回答着:
“邻县公门并未逮住那贼厮,无法细绘模样,目前只知他相貌如女,极有可能男扮女装混进市井之中。”他迟疑一下,再道:“你义兄没告诉你吗?”
她脸色微凝。
东方非轻摇折扇,笑容可掬道:
“怀真,你在想,是哪位义兄吗?两位都是。凤一郎为姚大人献策,锁住三名刚入大户人家当丫鬟的外地姑娘,那户人家的女儿将要出嫁,你那个义兄怀宁明为送嫁队伍的护卫,其实是保护新娘子,同时看守那三名嫌疑犯。怎么?很惊讶你的义兄瞒着你?”他笑问。
“我没料到一郎哥跟怀宁会Сhā手公门中事。”她有点喜又有点疑,有一郎哥跟怀宁出手,她不怕出事,只是,以往他俩对这种事一点也不热中,为何会……
东方非看穿她的疑问,很好心地给了答案——
“这都是因为你啊。当初,姚大人的计画是,找一个底子不错的男子男扮女装混进去,但乐知县唯一似女的美面青年,除了你还会有谁?”
“我?”她呆住。她本是女子,要她再扮回女装,这……
东方非忽地脸色一变,冷声道:
“不就是你吗?乐知县新任县令的胆子真大,这种事也敢动到本爵爷的人!”显然这事让他余怒未消。
姚并谦立即起身作揖道:
“乐知县安危人人有责,虽然怀真是爵爷的人,但也该为乐知县尽一份心力,何况他是男子,比起安排女子混进去,于情于理总是妥当些。”
东方非不止声音冷了,连面色也冰如寒霜,道:
“姚大人何不说,怀真是男,即使受了委屈,也好过女子受屈。再者,一个贪污前任亲随要真出了事,乐知县也不痛不痒,是不?”
“下官不敢!”
她在旁聆听始末,终于搞清楚状况。原来一郎哥与怀宁会Сhā手此事,是为了她……县太爷不知她是女儿身,当然认定最佳人选是她男扮女装混进去。
东方非瞟她一眼,讥讽道:“这事你也想干涉?”
她认真思量一会儿,摇头,道:
“该我做的我一定不会逃,但一郎哥已布了局,我再Сhā手,怕会破坏他的计画,那就得不偿失了。”
东方非闻言,俊眸有诧有喜,更有几分赞赏,他喜道:
“怀真,多年前的你,无论如何一定冲在前头,现在倒是会想了。你这样的性子,又教我心头痒了起来呢,你说,这痒意无法克制,我该如何是好呢?”
她偷瞄姚并谦一眼,努力维持面皮不动,道:
“爵爷、大人,你们继续用汤吧。想必姚大人一定有许多要事跟爵爷讨论。”当作没有看见东方非瞪她。“国事不可荒废,请一定要继续讨论,我退下了。”正好有客进巷,她连忙上前去招呼。
雨停了,客人愈来愈多,豆腐汤快见底了,一郎哥却还没有回来,她忙得团团转,偶尔替东方非那一桌添个茶水,反正他们心不在豆腐。
直到客人较少了,她才收拾碗筷,搬个凳子坐在铺后头偷觑他们。
她注意到姚大入神色认真,嘴巴几乎没有停过,而东方非……唉,他优雅地托腮,完全不当回事,偶尔应个两句,姚大人就面露惊喜,仿佛得到高人指点。
奇了,明明东方非俊美如他俩相识之初,完全看不出他的“高龄”,为何在其他姑娘眼里,东方非比不上姚大人呢?
上回下棋时,她还故意靠近他,仔细观察他的肤色。他的肤色不像一郎哥天生雪白,也不是怀宁那种黑中带俊,他的皮肤白里透红,色泽极美,不输怀宁,而她怎么看姚大人,都觉得相貌堂堂,仅此而已。
明明人人都赞美的姚大人,却不那么入她眼,难道……
她霍然起身,瞪着东方非。
难道,西施终于出现了?扑通,她猛然心一跳,额面竟然薄汗。
她连忙背过身,装作忙碌的收拾,右手悄悄地抚上心口。
那一声剧烈的跳动后,紧跟着是现在短促杂乱无法控制的心跳。不会吧?莫非这就是东方非说的心跳加快?
会不会是她搞错?没道理西施住在她心里这么久,现在才让她发现吧?
其实她仔细想想,卖花姑娘们对姚大人的评价高于东方非的原因很简单。
东方非已辞官,即使皇上设计下旨处处暗示,但在乐知县百姓心中,哪懂得这么多权谋之事?离他们最近的官威就是乐知县县太爷,东方非只能算是隐居在乐知县的退休“老”官员,当然不比姚并谦的身价跟“俊美”。
她又回头偷偷觑着东方非。
西施、西施……糟了,平常她不会刻意去想,但现在仔细一看,东方非愈看愈像她的西施,顺眼得不得了,内心角落里似乎还有抹她不太懂的火花跟期待……
她偷瞄良久,才默默地捧着怀宁送来的饭桶,躲在铺后角落猛吃。
“怀真!”
“我在!”她立即捧着饭桶跳起来,转身瞧向东方非。“姚大人呢?”
“早走了。”东方非懒洋洋地说:“盛碗饭来。等你义兄回来顾铺子,你再陪我步行回府吧。”
“好啊!”她答得很爽快,帮他盛碗白饭,再把剩余的豆腐全淋在上头,拿出一郎哥腌制的酱菜送过去。
她拉过凳子坐下,笑着说:
“东方兄,你尝尝,这是我一郎哥腌的酱菜,如果喜欢,就带点回府吧。”偷瞄他随遇而安又带点天然贵气的神色……西施西施,算了,就算是貂蝉跑出来,她也当是西施好了。
“你的生命里,难道没有一刻不能离开凤一郎的吗?”
她闻言,毫不犹豫地说:
“我希望我这一生中,永远有一郎哥跟怀宁的陪伴。但如果他们有各自的未来,我也不会阻拦……当然,东方兄在我心中亦然。”
“哼,你老是这么说,却不见你有表态。如果我不是熟知你性子,真要以为你才是玩弄人心的那个,你再这样僵持下去,我就主动为你完工了。”
她秀眸微露好奇,硬是帮他夹了酱菜上饭。
“东方兄如何为我完工?”
他盯着她好半晌,故意说道:
“将你幽禁在府里,日日夜夜面对我,你的意志总有磨损的一天,动作快些,不出两个月,你有了身孕,我不手到擒来?”
“……”她继续埋首吃饭。原来“幽禁”是这个意思啊……她憋憋憋,终于憋不住,捧腹大笑。
东方非由得她尽情的笑着。
她掩嘴咳了两声,美目亮晶晶地说:
“这么说来,东方兄迟迟不敢下手的原因,是因我力大无穷,你怕幽禁不成,反被我推倒,那可就大失你颜面了,是不?”
他讽笑道:
“那也要你懂得怎么推倒一个男人。”
她笑瞇瞇地扒了几口饭,又抬眼看他这个西施一眼。
他如晋江,能够带给百姓无穷生机,却也随时祸及人命,她没有想过改变他的个性,只希望他能顾及人命……晋江不知不觉完工,没有她预料的惊涛骇然、当头棒喝。她还是她,那个如果与他无缘,便继续跟义兄们过着平凡日子的阮冬故。
到底,他是何时完全入侵的呢?
她细细思索这些日子的相处。他博学多才一如一郎哥,但两人给她的感觉相异甚大。跟东方非在一块时,她十分放松也很愉快,也清楚她的女儿味在他有意的引导下逐渐散发……甚至,她开始习惯只在他面前表露专属她的女儿情怀。
她喜欢与他相处,如果在她未来的生命里,有他的加入,她想,这应该是一件很值得期待的事吧。
她瞄着他,再瞄,暂时无法拉开视线。她的心跳早已恢复平静,无法像他一见她就老是心跳加快,但眼下她的心却十分充盈。
迎上他带疑的视线,她开怀笑道:
“东方兄……小妹现在非常期待你我的花前月下之约呢。”
同时间,凤宁豆腐铺隔壁的巷子里——
“凤老板,您吃饱了?”
“吃饱了,张老板的手艺真好,难怪县里第一饭铺非张家饭铺莫属。”
“哪儿的话,多亏怀真四处宣扬。凤老板,你不用回去顾铺子吗?”
凤一郎浅浅一笑:“不用,现下有怀真顾着呢。”
他讨来刚沸腾的热水,取出珍藏多年的茶叶罐,泡上一壶茶。
茶质并不算好,但他喝着津津有味,从下大雨到雨停了,他还是难得悠闲地在饭铺打发时间。
一身黑衣的俊俏男子忽地进铺落坐。
“怀宁,你怎么来了?”凤一郎讶声道。
“我不放心,再回豆腐铺,看见他俩在,就离开了。”
凤一郎闻言,微笑地为他斟茶,柔声道:
“中午我送豆腐时,看见她在摊前停下,本要与她一块回铺,没想到东方非先我一步,我索性就过来吃个饭。怀宁,你知道她停在什么摊前吗?”
怀宁摇头,喝了一口茶。
“卖胭脂水粉的。”凤一郎瞧见怀宁脸皮抽动,不由得失笑:“这是一件好事啊。你想想,她打小到现在,何时停在这种摊子前了?”
怀宁闷不吭声。过了一会儿,他问:
“快了吧?”
“快了。”凤一郎神色温暖地回答:“应该在过年前吧。冬故谈不来太激烈的感情,感情也粗枝大叶,东方非聪明,懂得适时让冬故体验男女感情的不同。”最重要的是,如果没有他跟怀宁在旁适时帮一把,哼,东方非想赢美人心,那再花个几年也难。
“那就是说,我们终于逃过这劫,不必担心以后被强迫了。”怀宁平声道。
凤一郎笑出声。“是啊,逃过此劫了。对了,怀宁,那件事……”
“你料得没有错,其中一名正是男扮女装。”
“那锁定他就不会出错,我预估明天喜宴他定出手。只是……”凤一郎怀疑着:“我总认为这事太容易,邻县始终逮不到此人,我们却能在半个月内找到他,我怕内情不简单。”
“邻县没有凤一郎,自然逮不到这人。”怀宁起身道:“我得回去了。”
凤一郎点头,送他出饭铺,心思转向隔巷的豆腐铺。
忽地,他叫住怀宁,笑道:“怀宁,以后凤宅还是有她一份。”
怀宁看他一眼,平静道:
“这是当然,那是她的房间,就算她出嫁,她何时来何时睡,都随她。”
等怀宁离开后,饭铺老板上前好奇地问:“凤老板,你们有妹子要出嫁了?”
“是啊,咱们有妹子要出嫁了。”他轻声道,而后叹道:“相互扶持十多年,终于要分离了。”
“这是常事啊,凤老板,兄妹迟早要分开,父女不也这个样儿?”
凤一郎沉默半晌,随即抹上轻松的笑:
“嫁人是件好事啊,我当然开心。我这妹子性情偏男孩儿,如今懂得情爱之乐,对她只有好处。”东方非对冬故的偏执,能让冬故放缓脚步,他求之不得。
现在他只求,在下一次天下异变前,东方非有足够的情爱留住冬故的身心。
刚进饭铺的客人Сhā嘴道:
“你谈到你妹子,我就想起你的义弟怀真。刚才我路过豆腐铺时,瞧见他跟那个什么大官在帮个小伙子写信呢。”
“可能是家书吧。”豆腐铺有代写书信,只是冬故字丑,多半由他来下笔。
“不不不,好像是情书呢,我瞧见那大官念得露骨,怀真红着脸写,呃……凤老板,不是我要说,那个男人跟男人,总是不太好……”
蓝眸精光微闪,暗喊声卑鄙。凤一郎面不改色道:
“我马上回去。”不用说,冬故一向不擅写风花雪月,必是东方非故意帮忙,装作他念她代写,实则是将那些露骨的情意说给冬故听。
他放行给东方非,不表示他一切都得视若无睹。思及此,他小心地收起茶叶罐,直接回铺去。
感情篇——花前月下《前篇》 4
赏月这一天,她特地提早在日落时抵达东方府。
府里仆役照惯例已暂遣它处,她直接进入女眷房,换下一身的男装。
她揽镜细心上了困脂,让长发垂腰,顺道摸摸肚兜,确定遮得好好的。
这半年她时常换女装跟他见面,已能习惯女装的穿法,但有时东方非的眼神……嗯,让她自觉肚兜掉了,那种感觉真的很可怕。
明月当空,她拐到厨房,端着几样小菜跟一壶温酒,直接去找东方非。
今天她难得提早到,他一定惊喜。不过说实话,冬天的夜,实在有点冷,在这种夜里赏月,她从不认为有什么情调可言。
今晚,是大户人家的喜宴,怀宁功夫高强,应该可以成功缉拿采花贼吧,她心神不定,来到东方非的寝房,正要敲门的时候,一股香气蓦然扑鼻。
香气极淡,几乎被冷风覆过。她仔细闻了闻,确定这是女子身上的花露味儿……阮冬故徐徐瞇眼,五味杂陈地瞪着这扇门。
门后,除了东方非,还有一名女子。
东方非的饮食起居全由青衣包办。虽然府里有仆役,但绝不会共处一室。
可是,现在房内确实有女子在。
这……她是不是来得太早了?
她寻思片刻,犹豫不绝,最后,她终于决定敲门时,屋内的人开口了。
“进来吧。”
她闻言,捧着食盘推门而入。
房内,并没有任何烛光,窗子是关上的。她仅能仗着微弱的月光,瞧见东方非坐在床缘,而他的身边……确实有一名婢女。
东方非瞇起眼,也借着月光看清来人,他眸内有抹恼怒,嘴里平静道:
“把酒菜搁下,出去吧。没我的允许,别再进来。”
“是。”她机灵地回答,放下酒菜,毫不迟疑地打开门。
“你是怀真吧!”那婢女忽地叫道。
阮冬故还不及出门,咚的一声,门被弹上。她转身出招,但每天只练一套拳强身的下场,就是技不如人。她招数未出,腰间即被一物击中,瞬间身子软跌在地。
东方非神色未变,看着跌在他脚边的阮冬故,摇头笑叹:
“怀真,你有个功夫高强的义兄,我当你也不弱,没料得连招功夫都没使,就输给一个重伤的人了。”他暗示着。
阮冬故咬牙忍着腰部剧痛,暗自运气,身子能动,但一时酥麻,得忍一会儿。她抬眼,往那婢女瞧去,乐知县里功夫高的不多,正好最近有一个——
“你就是男扮女装的那个采花贼?”来采东方非?是不是搞错对象了?
【待续】
全书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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