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677战事急召

“我要是你那个校长啊,就根本不费心把你送出来,­干­脆让你留在那里好了,至少还多一个垫背下地狱去的。”罗冀的语气轻轻松松好像说笑话一样,偏偏对着林风的耳朵,故意往里吹气,“你说什么才是真正对你好呢?留着你在身边送死就是对你好?还是在自己即将坠入地狱的时候用最后一把力把你推出来才叫对你好?——你知道在那个时候把你送出来多不容易吗?他是故意这么做的,那里就要被封锁了,里边的人一个都逃不掉,只有你能活在自由自在的地面上。”

“……”林风把头埋在被子里,瓮声瓮气的说:“我要的不是那个。”

罗冀叹了口气:“这就跟父母对孩子的心理是一样的。父母总希望孩子平平安安过正常人的生活,而孩子总想往外面的世界跑,就像长成了的小马驹一样拦不住。林风,你只想过你要什么,你有没有想过你那个校长他要什么?”

林风怔住了。

“他在那种时候抛弃你,是因为他想让你活下去,因为他爱你啊。”

林风一直觉得自己是个没人爱的家伙。他心里有个地方停留在了少年时的一瞬间,不能长大,不能走开,始终就徘徊在那个晦涩的雨季里,被家人抛弃,没有爱也没有温暖。

他潜意识里知道是有人对他好的,比方说放养他的叶莲校长,比方说任他怎么咬都不反抗的罗冀;但是这种好却总令他怀疑,他没法让自己相信。叶莲在林风的心中已经被神格化了,他可以为了叶莲去死,但是他从没想过叶莲对他的的确确是秉承着长辈的关怀和爱的。

他总是竭力使自己对别人有用,让别人必须需要他,所以就不会抛弃他;但是他从来没想过,也许别人对他好不是因为他有利用价值,而单纯的就是因为爱他。

“……那个基地很好,你的同事也没有人伤亡。只是他们都销声匿迹了,是你那个校长命令他们这么做的。”罗冀叹了口气,轻轻抚平林风眼前凌乱的头发,“就算他们死了,你也得替他们活下去,替他们看着这个世界对吧。”

林风把头埋在枕头里,不愿意让罗冀看见他的脸。他的眼睛睁得大大的,但是看到的只是一片黑暗。

他能感觉到罗冀动作轻缓的起身离开,脚步在厚重地毯上走过的声音,和房门轻轻关上的声音。

临离开前,罗冀在门外低声说:“……如果你腿伤好了,也许有一天我能带你回去看看,你那些同事也会很欢迎你回去的吧。”

任何一个认识罗冀的人都不会认为这个男人有柔软的一面,然而在他隔着房门对林风这么说的时候,的的确确是充满了男人特有的温柔的。

林风治疗腿伤的过程对医生来说是个痛苦的过程。首先那是一个穿透型枪伤,因为林风故意的幼稚赌气行为,这个伤口已经开始化脓腐烂,虽然打了麻醉但是林风本身的抗麻醉­性­很强,手术到一半的时候竟然麻醉药醒了,疼得林风咆哮不止;然后是已经直接堕落到老妈子水准的罗冀,一看那血淋淋的场景几乎当场就要拔枪杀人,结果医生差点忍不住把镇静剂捅进罗冀的脑袋里。

好不容易割除了腐­肉­,重新上药包扎好,林风哽咽着指着医生,对罗冀抽泣:“把他们,把他们统统都拉出去,拉出去毙了……”

罗冀说:“好好好,都拉出去毙了,拉出去毙了。”

他把医生统统拉到门外去,对天放了几声空枪,然后一边抹汗一边下令:“从今天开始起给咱们家的医生涨薪!发奖金!每人每年八个星期带薪休假!还有把我这句话记到罗家的祖训上:家族医生真是世界上最危险的行业,以后罗家的子子孙孙,就算穷到没饭吃的地步也绝对不能跑去给人当医生!……”

垃圾食品狂奏曲

林风小腿上的伤好得非常快,全体医生大为惊奇,于是趁机撺掇着罗冀给这个小祖宗做全身检查。

在医生眼里,研究一个稀奇古怪的病号比什么都要有趣,虽然林风这小孩脾气不大咋地,但是他身体方面的种种异常给医生造成了巨大的诱惑。为什么一个人的体重可以轻到这地步,难道他身体里的骨头不是钙质的?为什么他的伤痊愈速度如此惊人,难道他的细胞代谢速度比别人快几倍?为什么这小破孩子的脾气这么爆,难道大脑神经构造跟别人不一样(……)?

“你们才不一样呢!你们全家神经构造都跟人不一样!”林风被绑在手术床上大叫大嚷,不断企图用他尖利的小牙咬罗冀的手,“小爷我警告你们!一旦小爷恢复自由!就把你们统统拖出去毙了!全都拖出去毙了!啊啊啊,不要用这么粗的针头啊,先打麻药再打针好不好?……至少给抹点酒­精­啊!”

护士姐姐微笑着举起针管,林风的脸­色­顿时变了:“……姐!您是我亲姐!别!小爷我最怕打青霉素了!我,我青霉素过敏!不骗你们!”

护士说:“爷,我们比较相信刚才的皮试结果啊。”

“不其实我体质特异所以皮试结果跟实际结果是相反的!真的不骗你们!我真的是青霉素过敏,不是因为我怕痛,我真的不怕痛!……啊啊啊啊啊啊真的不怕痛啊啊啊……”

林风紧紧咬着枕头角,梨花带雨我见犹怜的捂着他被暴力侵犯了的ρi股,含恨望着那被扔进废药箱的青霉素瓶子。善哉,遥想千年以前关公刮骨疗毒、谈笑自若,英雄气慨流传千古——那时候关公他一定没打过青霉素。

“你们,你们不是已经被拖下去毙了吗?”林风含着眼泪,怀疑的望着医生们,“为什么你们还在这里?为什么拿我的身体做实验?嫉妒小爷我的美貌吗?”

“……”医生说:“马上我们再出去被毙一次好了。不过爷啊,您老身体里的骨骼已经有九成被换成|人工合金材料了,您老就不怕哪天突然关节生锈,必须要打开往里滴机油吗?”

林风费力的抬抬左臂膀,之所以说费力是因为狂热的医生们怕试验品反抗,所以把可怜的小羔羊五花大绑了起来,“——这里关节已经生锈了。”

“爷,打算换关节吗?”

“……喂!你是医生吧!不要用上门推销员的口气来问我要不要换关节好不好!”

“身为一个科学工作者我真心希望爷您能为现代科技的进步做出贡献,”医生摩拳擦掌,“等哪天您想换关节的时候,请一定要记得把您现在用的这个关节贡献出来给我们研究!”

结果那天罗冀进门的时候,看到一群医生围着病床上­精­神奕奕、五花大绑的林风。这小破孩子从来没有被实力比他弱的人联手绑起来过,虽然他充分的发挥了他野狼一般尖利的牙齿,但是到底没能把绳子给咬断,于是只能可怜兮兮的看着狂热的医生们不停给他照X光,然后对着X光片指指点点、亢奋异常。

“……”罗冀咳了一声:“你要喝水吗?”

林风愤怒的盯着他。

“……医生也是为了你好嘛。”

林风的目光几乎可以用暴怒来形容了。

“……宝贝儿,别用这么勾引的眼神看着我,太危险了……”罗冀可惜的拍拍林风身上的绳子,“我比较喜欢你反抗时的感觉。”

林风立刻闭上眼睛,一动不动的装死去了。

林风很快就能下地走路,没过几天就开始满房子跑了。家里狭小的地方已经不够他的活动范围,当初那个安静嗜睡的乖孩子不知道消失到哪个次元里去了,现在的林风简直活跃——或者说是烦躁得让人吃不消。

他天天往院子里跑,蹲在院子里玩泥巴,别人家孩子早就不玩了的东西,他从来没玩过,看什么都觉得新鲜。林风的兴趣通常保持不久,总是飞快的喜欢上一件事又飞快的感到厌倦,然后顺手就丢到一边,再也不沾了。

他喜新厌旧的速度就像个天真又残忍的孩子,有时候让罗冀都有点心惊胆战。对东西苟且如此,对人又如何呢?他能对同一个人保持几年的兴趣呢?当他厌倦了无聊了的时候,会不会也把人丢到一边去再也不管不问不关心了呢?

一个人要吸引另一个人,总需要一定的外在条件,世界上没有无缘无故的爱就是这个道理。罗冀在上流社会圈子里好歹算是个钻石王老五,虽然结过婚,但是和余丽珊离婚的过错并不在他;拜林风所赐,他也从来没闹过乱七八糟的绯闻。罗冀出身名门、身家殷实,虽然很少出席上流社会那些乱七八糟的豪奢宴会,但是每当他出现在那些场合的时候,总会收获一些贵族小姐或豪门贵­妇­暧昧的暗号。在外人看来,他是非常优秀的伴侣人选。

但是罗冀自己心里清楚,自己身上这些吸引别人的条件,在林风眼里可能一点吸引力都没有。

林风喜欢钱吗?——不,谈不上喜欢不喜欢,林风对钱其实是没有概念的。他的生活要求很简单,有零食有游戏有动画片,每天下午出门打个球,什么费钱的爱好他都没有。

林风喜欢什么呢?——他喜欢好枪,喜欢加农炮,喜欢野战车;但是他从没想过这些高­精­尖的武器需要大量金钱才能买。他能一个月打掉数万发子弹,但是他根本没想过这数万发子弹值很多很多钱,很多人很长时间才能赚来的钱。

林风这个人是军队培养出来的特殊品,某些方面他是专家,但是正常的社会常识方面,他连个孩子都不如。

罗冀对此有一种奇异的心理。一方面他确认如果没有自己,林风会无法在这个残酷的现实社会中生存下去;另一方面他又隐约担心着,万一哪天林风真的对自己厌倦了,打起包袱非要跑的话怎么办?

他这样年轻这样漂亮,会有很多人愿意照顾他吧?他会不会遭到有心之士的利用?会不会被囚禁起来残酷对待?会不会被这个社会的充满了欲望的­阴­暗面所吞噬?

有时候罗冀有种极端­阴­暗的心理,他想如果真让这孩子出去见见世面就好了,让他知道他现在无依无靠,让他知道有多少人等着把他撕成碎片一口一口吞下去。等他吃够了苦头,他就知道他唯一能依靠的人就是自己了。到那时候也许他会变得很乖很听话、出乎意料的温顺也说不定。

这种残忍的念头通常来说一旦萌发就立刻被罗冀掐死在摇篮里。他相当清楚的知道,如果这个念头一旦被林风察觉,那么这个警惕­性­比小野兽还要强的小破孩子就会立刻离开自己,离得远远的。

他唯一能做到的就是让林风对自己保留多一点的兴趣,尽量让这个兴趣维持的时间长一点。他把林风领到兵工厂的实验室里去,让他试验最新式的武器,带他乘军舰出海,在海滩上捕鱼然后烤了吃。闲暇的时候他带林风出去玩儿,各种各样的游乐园逛了个遍,几乎没哪个游乐园的大项目他们没玩过。到最后几个游乐园鬼屋的工作人员都要认得他们了,直接给他们办了张VIP优惠卡。

只有在林风在外边玩到­精­疲力尽,回家来倒头就睡人事不省的时候,罗冀看着他熟睡的侧脸,才有种“啊,这个人确实是在我身边没有走啊”的感觉。

他俯身下去亲吻林风的眼睛,林风喉咙里发出不满的哼哼声,就像一只熟睡时打鼾的大猫。

“……就算你以后一定要离开我,也起码要记得没有人会像我这样,对你这么好。”罗冀叹息着,声音轻得还没来得及震动耳膜,就在空气中渐渐的消散了。

罗冀公司楼下新搬来一家麦当劳,每天有漂亮的侍应生小姐在大街上发优惠券。林风每天装作在大街上路过五次,积攒了一大张优惠卡,逼着罗冀带他去吃垃圾食品。罗冀无法拒绝这种要求,他只能事先在公司食堂里用韭菜炒­鸡­蛋填满了自己的胃,然后就像唠唠叨叨的父亲一样,带着林风走进了麦当劳的门。

不管是多么有钱的人,在麦当劳使用优惠券都是一种无上的乐趣,这快乐本身比任何趣味套餐都更让人高兴。林风趴在前台数他­精­心积攒的优惠券,挑选了半天,端回满满两大盘薯条、汉堡、冰激凌、冷饮、炸­鸡­块,然后计算自己利用优惠券节省了多少钱,津津有味乐此不疲。

罗冀没法体会这种快乐,只能郁卒的在边上沾着番茄酱吃薯条,问林风:“加了防腐剂的番茄酱比家里厨师现做的新鲜番茄酱还好吃吗?”

林风说:“你不懂,我以前在南美基地里看电视,电视里边老放麦当劳广告,馋的我简直没办法。那边哪有麦当劳啊,所以我小时候最大的梦想就是把麦当劳里所有能吃的东西全尝一个遍。当时我用一个小卡片把麦当劳广告里的东西全记下来,结果有一年好不容易回国休假,第一件事就是奔去麦当劳,拿着我珍藏了好久的小卡片,跟人家说:这上边的东西我都要,每样来三份!结果你猜侍应生怎么说?”

罗冀摇摇头。

林风叹了口气:“人家告诉我:这上边的东西我们去年,啊不,前年就不卖了!”

“……”

罗冀一口水顿时硬生生呛在了气管里。

林风其实吃不掉那么多东西,这小破孩子吃东西仔细,到最后撑不下了,终于弃战场而逃。罗冀一口半个把他啃了一半的汉堡吃掉,站起身说:“别有负罪感了,咱们回家吧。”

林风深感可惜:“其实我很想打包……”

“家里的厨师会恨你一辈子的。”

“……你们家生意这么多为什么不开一家麦当劳呢?”

罗冀额角抽搐了一下,环绕店面一圈,默然道:“投资这家店大概需要八百万,如果市口再好一点的话就要上千万了。其实加盟不难,但是……你确定你真的想要吗?我只卖过军火,没卖过快餐……”

林风垂下头:“……算了。”

林风走三步退一步的跟着罗冀往店外磨蹭,一半是因为舍不得离开,一般是因为实在吃撑了,这样子活像个恋恋不舍的跟着父亲回家的儿子。罗冀其实下午还有个会议要开,这时候已经迟到了,但是他仍然站在门口,极其有耐心的等着林风战胜垃圾食品的诱惑,自己走出麦当劳的大门。

……话说回来,短短十几步距离磨蹭个十分钟,也算是一种本事吧小林教官。

林风推开店门,这时候正是人流拥挤的时候,一窝拥挤进来的客人把他挤了一下。林风退到门边上,贴着门和人之间的缝隙出来,突然他抬眼瞥了边上一个正往里挤的人一眼,一开始好像没在意,但是紧接着就愣住了。

罗冀一时看着他,看林风神态有些不对劲,转而就望向另一个人。那是个上了年纪的五十多岁左右的男人,普通上班族打扮,一点没注意到周围的异状。很快人流通过,他跟着那些要进麦当劳的人一起走了进去。

林风突然松开扶着店门的手,想要冲进去的样子,但是紧接着又站住了。

罗冀轻轻拍了拍他的肩:“怎么了?”

林风突然一个激灵,就好像猛地回魂了一般,“……不,没,没什么。”

“看谁呢在?”

“应该是认错人了……”林风慢慢的转过身,皱着眉,声音轻得连他自己都未必听得见,“……应该是认错人了吧……”

混蛋的爱

景星房地产开发公司财务科的职员陈荣,在午餐时间突然被主管找到,说是大老板从总公司大驾光临,指名道姓要见他。

主管传达这个消息的时候感到很奇怪,陈荣进公司差不多两年时间,说长不长,说短不短。他年纪已经大了,再过几年就该退休了,本来这个年纪是不应该被招进来的,但是据说陈荣早年在内地做生意认识不少朋友,其中一个又是财务科科长的朋友,于是几经辗转,最终还是进了这家公司的门。

也许的确是年纪大了做事牢靠吧,陈荣在财务科里做了两年,基本上不犯错,对待同事也和气,谦卑恭谨到有时几乎注意不到他的存在。可能每个公司都有这样的人吧,本分的做事,领着不丰厚也不微薄的薪水,平平淡淡的熬到退休,办公桌一收就­干­­干­净净的走人,可能要很长时间以后别人才会注意到他已经退休走了。

就是这样一个普通又不起眼的小人物,为什么整个集团的大老板罗冀,会突然特地驾临这里指名道姓的要见他呢?

陈荣有些惶恐的在衣角上搓了搓手,跟着主管上电梯去顶楼。顶楼一般是这家房地产公司主要领导的办公室,像他们这样的小职员只会偶尔上来送一趟文件,来不及仔细看就走了。这样跟着主管从专用电梯里上来去面见总公司的大老板,对他来说还是第一次。

走廊上铺着厚厚实实的波西米亚风格手工地毯,走到总经理办公室外,主管敲了敲门:“经理,陈荣先生已经请到这里了。”

里边传来总经理绷紧了的声音:“进,进来。”

陈荣其实早年也打拼过,见过不少世面,也见过各种各样的人。总经理的声音听上去就像有什么东西卡在喉咙里,或者说就像是用手指去弹一根已经绷到了极限的橡皮筋,有种即将断裂的危险。

他吸了口气,推门进去。

偌大的办公室里,总经理坐在办公桌对面,平时他坐的那张大班椅上则坐着一个穿深黑­色­西装的男人,不用说就是那位突然驾临巡视的大老板了。

大老板把桌面上的文件一合,“您就是在财务科工作的……陈荣先生,是吧?初次见面,我是罗冀。”

陈荣张开嘴,在复杂人事中打滚了一辈子的神经立刻敏锐的感觉到,这位大老板的口气很微妙,甚至有种超乎了礼仪的慎重,“——老板您客气了,鄙人就是陈荣。”

罗冀挥挥手,总经理立刻抹抹汗退了出去,临走时还丢给陈荣一个自求多福的眼神——尽管总经理对这个老实的员工也没什么印象,但是在面对相同的危险人物时,人类的本能给了总经理一种同病相怜的感觉。

难道是财务资料做错了吗?不可能啊,再说就算做错了也不会劳动大老板亲自来审问吧,不是还有科长等上面人吗?也没有贪污和玩忽职守的情况出现吧,仅有的那几次公款“小金库”吃饭喝酒,也是各个科室之间心照不宣的传统了,连总经理都睁一只眼闭一只眼的啊。退一万步说,就算大老板要决心整顿“小金库”,也不会单独找到自己头上啊?自己只不过是个带一张嘴跟着吃饭的人而已吧。

陈荣正胡思乱想着,突然罗冀咳了一声,道:“陈先生不要紧张,您请坐,请坐。”

陈荣连连答应,然后在椅子上坐了半边ρi股。

罗冀说:“其实是这样的。我看了一下人事档案表,发现陈先生以前结过一次婚,是吧?”

陈荣呼吸一顿,半响才缓缓的点点头,低声道:“是的。”

“那么,余丽珊这个人,陈先生还有印象吗?”

这话就像一个重磅炸弹,一下子炸得陈荣从座位上站了起来。罗冀伸手凭空往下压了压,这个动作的指示意味很明显,陈荣愣了一会儿,才脱力的坐了下去。

“余丽珊是我前妻,看来我没有找错人,当年的事情的确是发生在贵府上的。”

陈荣这下子连惊讶的力气都没有了,“我不知道这是您的公司……如果……我不会……”

“今天我请您过来没有要翻旧账的意思,您不必惊慌,”罗冀打断了他,“坦率的说,当年贵府家破人亡,我也有从中指示,何况余丽珊现在已经和我没有法律关系了。发现您在鄙人公司里做事实在是个巧合而已。”

陈荣失神的坐在座位上半晌,只见嘴­唇­微微蠕动着,却一个字都说不出来。

罗冀等了他一会儿,看他不说话,才缓缓的道:“至于尊夫人林凤女士……很抱歉,好像已经在年前去世了。”

陈荣失声问:“是你动的手?”话音刚落才发现自己口气里竟然带着质问的味道。

“林夫人是积郁成疾。”

“……是我害了她……”陈荣深深地低下头去,“是我害了她啊……”

罗冀垂下视线,叹了口气道:“您还害了一个人,就是陪伴在尊夫人身边、为她送了终的林风。——啊,他后来改的名字叫林风,他小时候是叫林梢的对吧。”

陈荣震惊的抬起头:“是林梢!……他还好吗?他……他活着吗?”

一刹那间很多被刻意遗忘的事一起涌上心头,说林风的话这个当父亲的未必能反应过来,说林梢,则能勾起很多很多尘封的回忆。

林梢,树林纤细轻巧的梢头,微风最先拂过、阳光最先照到的地方,树林中最高的地方,父母寄托了希望和祝福的地方。

那是他杳无音讯的儿子的名字,那个孩子跟着母亲一起离开了家,从此泥牛入海杳无消息,连生死都不知。

“我今天请您过来不是为了谈论当年的旧事,不是为了讨论余丽珊或林凤女士……”罗冀似乎觉得有点难以开口,但是终究咳了一声,沉声道:“事实上是关于您的儿子林风。他……他在我那里。”

陈荣就算已经在人世间摸爬滚打了几十年,已经大起大落人情练达到成­精­的地步,这是也不禁愣了一下:“在……在您那里?……”

陈荣突然站起身,几乎要扑过来:“求求您罗先生!当年是我们大人的过错!这么多年来我妻离子散,也没有一天好受!不关他的事的,真的不关他的事的!他只是个可怜的孩子!是我对不起他,我把他赶出家门,我后悔啊!真后悔啊!……求求您放过他吧!哪怕我死都没有关系啊!……”

罗冀一言不发的盯着他,手里捏着一支金笔,脸上什么表情都没有,高深莫测无法言说。但是如果仔细看的话,可以看见他一根手指无意识的不停摩挲着笔身,这是一种潜意识里快速思考的反应。

陈荣看他始终不置可否,终于脸­色­越来越白,最终像耗尽了全身力气一样踉跄着,退去了半步,“我已经什么都没有了,只剩下这个孩子……这几年来没有一天不生活在悔恨中……只有这个孩子……”

罗冀道:“你想回到你以前的生活吗?”

陈荣茫然的看着他。

“我看了下档案,好像陈先生这些年来的生活也比较拮据,一直是一个人。尊夫人已经仙逝,不可能再回来了;不过那些被迫卖掉的产业倒是还在,只要有钱的话,仍然能赎回来。妻子可以再找,孩子可以再生,只要有和当年一样的财力——或者说,比当年更多的财力的话,要回到以前的富贵生活不是什么难事。”

罗冀口气不温不火,顿了顿又问:“陈先生已经快到天命之年了吧?就算仍然在这家公司里做到退休,以后得到的退休金也很有限。这里的医疗系统虽然完善,但是没有钱的人生了病一样是活生生吃苦受罪。没有钱,没有人照顾,一个人孤苦伶仃,以后人生无望啊陈先生。”

陈荣下意识问:“……您是什么意思?”

罗冀把自己面前的一张薄薄的纸轻轻推到他面前,陈荣的目光随着那张纸移动,竟然是一张没有填写金额的支票。

“……您这是什么意思?”陈荣喃喃的重复道,不过这一次语气中已经夹杂了更多、更激烈的情绪。

“就算您想带走林风,他也未必会跟你走的。您是害死他母亲的仇人,是背叛了他的父亲,估计他恨您都来不及。”罗冀的语调一转,“——再说,早年他受了伤,身体非常不好,跟您走以后谁来照顾他呢?他每个星期开的药足够养活一家药店,您有这个能力保障他的生活——啊不,是生命吗?”

陈荣的动作僵住了,整个人呆呆的站在那里,半晌声音才从他­干­涩的喉咙里挤出来:“您说他在您那里,……他为什么在您那里?怎么回事?你对他做了什么?”

“我喜欢他,”罗冀加重了语气,说:“我真喜欢他。我愿意照顾他一辈子。”

陈荣就像被雷打了一样整个脸­色­都变得灰白,眼里几乎空洞洞的连一点生气都没有了,就像连心脏都要停跳了一样。

罗冀怕他一下子心脏病发倒在这里,刚想叫人,突然陈荣机械的抬起手,拿起那张支票。

他盯着那张可以满足重重匪夷所思的欲望的支票,仿佛要把那张薄薄的蓝绿­色­的纸看出一个洞来,就这样大概过了一个世纪那么久,他突然做了一个让人相当出乎意料的动作来。

——他一点一点的把那张支票撕得粉碎,然后握成一团,任凭纸屑纷纷扬扬洒落了一地。

罗冀脸­色­一变,还没来得及说什么,陈荣惨笑道:“罗先生,虽然我是个混蛋,但我也是个父亲的。”

罗冀心平气和的反问:“当年把尊夫人和亲生儿子赶出家门的,难道就不是您这个父亲了吗?”

“当年我对他们呣子做了错事,我不会再错第二次了。”陈荣抬起头,直直的盯着罗冀,“虽然我是个没用的父亲,但是只要能保护我的孩子,叫我做什么我都愿意……只要他能原谅我,他九泉下的母亲能原谅我,叫我做什么我都愿意……”

罗冀盯着陈荣的脸,沉声问:“就算给你再多的钱,你也还是要儿子?”

“我要我的孩子!”

“给余丽珊呢,也还是选儿子?”

陈荣不假思索的大声道:“要我的孩子!”

“……”罗冀叹了口气,深深的仰坐在大班椅里,“我说的不错吧,不管是丈夫对妻子还是父亲对孩子,那种爱都是值得相信的……林风,林风?出来吧,抱歉之前没跟你打招呼,我就是想让你看看,这个世界上还是有人爱你的。”

办公室连通一间小小的休息室,门咔哒一声响了,陈荣难以置信的回过头,林风站在门后,因为过度的悲喜起落以至于脸上木然没有表情,好像自己都没法支撑自己站立的重量,必须要勉强扶着什么才能站稳。

罗冀低声道:“我早就告诉过你要相信别人是爱你的,别因为那一次背叛就把所有人都否定了。你现在发现我是对的了吧?”

林风头发乱糟糟的,脸­色­苍白近乎透明,因为削瘦而显得眼睛特别大,下巴特别削,宽大的衬衣套在身上,扣子开开的露出深深的、削瘦的锁骨。

这个打击对他来说实在太大,以至于整个人都显出一种病态的迷惘和虚弱来。

罗冀走上前去想拉住他,但是之间眼前一闪,啪的一下挨了不折不扣的一拳,打得他脸都偏向一边,嘴里立刻泛出了血腥味。

林风对他咆哮:“凭什么管我的事情!我跟你有什么关系是不是!看着我你感到很好笑是不是!”

罗冀张了张口,林风一把拽住他领口,声音尖利到尾音几乎破裂开来:“谁给你的权力搞这么一出!你算是我的什么人?你谁也不是!随随便便找什么人就来冒充我父亲,你以为我傻到相信你吗?我父亲已经死了!被余丽珊杀死了!你跟他们都是一伙的,我一个都不原谅!没门,我就是不原谅你们!”

陈荣喃喃的道:“梢梢,我是爸爸,我是……”

林风就像被电突然打了一下,猛地退去半步,毛都炸起来了:“不要叫我!妈妈不在了,你们谁都没权力管我了!”

陈荣心痛如绞,一个字也说不出来。林风突然推开罗冀,就这么光­祼­着脚往前冲去,差点撞到陈荣身上。他就像是突然要踩到什么有毒的东西一样,猛地躲开然后冲出了门。

陈荣要追上去,但是林风的身影已经一阵风一样在走廊上消失了。

罗冀直起身,揉了揉脸上被揍的红肿,神态自若的拎起电话:“喂,保安科?”

电话里传来训练有素的回答:“是,罗先生。”

“他跑出去了,别拦着他,但是要跟着他。”罗冀伸头往窗外看了一眼,“嗯,大概往河边方向去了。”

妥协的小爪子

林风往河里打水漂,罗冀赶到的时候正好看见他扔出一块手掌大的石块,电光火石间啪啪啪打出了足足五六个漩。

罗冀默默的擦了把汗,“喂,你一定是跟这河面有仇对吧。”

林风说:“把河面想象成你的脸,所以就觉得有仇了。”

“……”

“在你面前我总是觉得挺没有自尊的,”林风捡起一块石头,头也不回的对着河面扔出去,“你有自己的家,自己的事业,自己的地盘,想让谁生谁就生想让谁死谁就死,别人只有看你脸­色­的份。我呢,我什么都没有,现在连从小生活的基地也没有了。”

林风不再扔石子了,大概有点累了,他扑通一声坐在青草地上:“罗冀,你就不能给我留点自尊吗?就不能装作已经把我家的事忘掉了吗?”

罗冀张了张口,还没来得及发出声音,林风突然问:“——你爱我吗?”

“……这还用问?”

“哦,那么我们来假设另一种情况,”林风语调平平的,“如果那天晚上你没有留我下来,如果你没有爱上我,那你在发现我身份的时候,会不会直接把我杀了或把我折磨一番,让我生不如死呢?反正我只是个一无所有的人罢了,杀了我 以后就没人知道你老婆­干­的丑事了,你还可以安安稳稳过着你养尊处优的日子,对不对?”

“……”

“也就是说,我现在能活命的先决条件就是你爱我,我基本生存的权力都是你给予的,你想给什么就给什么,而我只有接受的资格而已。你高高在上,而我则家破人亡一无所有,是不是这样?”

“话也不能这么……”

“罗冀,”林风说,“你对我挺好的,这个我知道。我只是放不下以前的事而已。我这人经历过那场变故之后脾气就有点怪,想东想西的很惹人嫌,你不要见怪。”

“……”罗冀想出声为自己辩解,但是张开口又发不出声音。他看到夕阳下林风落寞的脸,一行泪水缓缓流下来,仔细听能听出他语调后的哽咽,但是被强行压抑在了平静的声音深处。

罗冀默默的半跪在他身边,半晌道:“我请你父亲来不是为了要羞辱你。”

“原来你是打算羞辱你自己啊。”

“……我其实就想让你把当年那个­阴­影解开……”

“当年的事不是你们­干­的吗?别把所有责任都推给余丽珊,罗冀,别太高看你自己了。”

罗冀喉咙里堵着一口气,上上不来下下不去,他撑着额角深深地叹了口气:“林风,你总是把人看得这么坏。”

林风立刻道:“对不起。”

罗冀被他哽得一愣。

林风真心诚意的说:“我看错你了,其实你是好人,是小的狗眼不识吕洞宾,小的错了,实在是抱歉。小的这就肝脑涂地粉身碎骨的给您以死谢罪去,从今往后小的再不出现在您眼前玷污您老的贵眼了,拜拜。”说着起身大步往回走。

罗冀猛地站起身,反手抓住他手腕:“你上哪儿去?”

林风头也不回:“我去把这话跟你老婆说一遍,请求你们贤伉俪宽容大量的原谅我。”

“回来!”

林风反手一推,罗冀被他推得踉跄半步,“回你他妈!罗冀,你知道我为什么看到你就不高兴吗?因为我看到你就想起以前的事!我看到你就想起自己曾经有多可怜!你,还有余丽珊,还有我父亲,你们都是我妈妈和我曾经受尽屈辱的证明,活生生的证明!”

罗冀死死抓着林风不放手,他一放手林风就可能发狂,甚至可能跑到什么一辈子都找不会来的地方去。

“除非有一天你们都落到我曾经的惨况中去,”林风咬牙切齿的说,“除非有一天你们都经受比我多一千倍一万倍的痛苦,否则我就永远也不原谅你们。我永远也不原谅高高在上施舍给我同情的你们。”

罗冀拼命按着他,林风狠狠给了他一肘子,罗冀倒抽一口凉气,闷声不响的咬牙忍了。

林风心里有个地方,被永远的留在了少年时代那个­阴­霾暴雨的傍晚里,不论时光流逝不论人事变迁,那个地方都永远长不大。那个林风被永远留在了黑暗的角落里,瑟缩着,哭泣着,抓住一切能抓住的武器,张牙舞爪的保护自己。不管怀抱着善意还是恶意,只要靠近他的人都无一例外被他拼命攻击,哪怕筋疲力尽伤痕累累,他都紧抓着武器不愿意放下。

如果他母亲还活着,应该会比较容易原谅一些。可惜唯一陪他走过那段岁月的人已经不在了,他无法原谅,无法宽恕,否则就是对逝去的人的亵渎。

其实他不需要别人怀着善意走近。他只需要有个发泄仇恨的对象,这个对象必须确保不伤害到他,但是又必须时刻无条件承受他的紧张、不安和愤怒。就像长成了利齿的小野兽必须咀嚼什么柔韧的东西来给它磨牙,不然它的利齿就会撕裂它自己柔软的嘴巴。

“实在觉得难受的话,恨我会不会让你觉得好过点?”罗冀一手按着乱踢乱挣的林风,一手不断捋开垂落到他眼前的碎发,“好了,不要哭了,还高高在上呢,遇见你以后你就是我祖宗了。”

林风狠狠的一挥手打歪了罗冀的脸,然后气喘吁吁的躺在草地上,别过脸去。

罗冀半跪在他身边,只见夕阳金红的余晖映在他侧脸上,几乎要把眉眼都融化在了无边无际的金水里。几次受伤生病都没影响到他极度的秀美,五官惊人的标致,就像一笔一画细细描绘上去的一般。

罗冀伸手去摩挲着他的脸,半晌说:“我小时候也没家,其实跟你一样。”

林风伸手堵上耳朵。

罗冀知道他偷偷留了条缝隙,叹了口气继续道:“我母亲是当年别人送给我父亲的女人,运气比较好,她来的时候大夫人还没进门。据说我出生的时候父亲喝了一晚上闷酒,他不想要孩子,如果给他选择的话,他不会想要我的。”

“后来大夫人进了门,大户人家出身的小姐,脾气很重。人都是这样,一对比就能显出高下来,父亲是个­性­格极其刚硬偏激的人,根本和大夫人过不到一起,所以才慢慢发现我母亲的好。谁知道又过了几年大夫人生了二弟,跟父亲说要把我赶去美国,父亲竟然也真的同意了。”

“那时我真恨啊,都是一样的孩子,凭什么就有个贵贱高低的分别?凭什么他一个毛头小子出生,我就得背井离乡的避开他?我去了美国,当时就一点点大,什么都不会,底下人看我无权无势没有后台,也不大待见我。当时我母亲自身难保,也根本顾不上管我;父亲一年半载难得来一次电话,我整个感觉就是已经被世界抛弃了,每天上学放学,木木呆呆的,有时候好几天一个字都不说,也没人问我。这样的生活大概一直持续了十年左右,一直到我研究生毕业。”

林风低声嘟哝:“你学历还挺高的。”

“你去过正规学校吗?”

“没。校长请了老师教我专业课。”

“学历也不过是一张纸而已,”罗冀心平气和的说,“主要原因是我一旦毕业就要回罗家,但是我不想回去,我不想看到家里人的脸。”

“后来呢?”

“后来我父亲亲自来信叫我回去啊。他自己年轻的时候就是在家学的,专门有个老师带他,结果造成我父亲一辈子都搞不清学历这玩意儿是­干­嘛的。他说我再把书念下去就要把人念废了,叫我赶紧回去跟余丽珊结婚。余家当时势头还挺旺的,余丽珊本人又是个大小姐,我一看就很抵触她,但是我父亲……”

罗冀顿了顿,林风忍不住问:“于是你就奉父母之命了?”

“没有,其实我父亲不大命令我。小时候我真恨他,但是到二十多岁的年纪,突然发现他其实事事都在为我考虑,很早以前就把路一点一点给我铺好,而且对我寄予很大的希望。真可笑,以前我一直以为他偏心正房出的二弟,结果到他快去世的时候我才发现,原来他喜欢的儿子一直是我。他跟我母亲说:‘我早就觉得人世索然无味,不如尽早离开这个世界,如果罗冀能继承这个家的话,我就没什么不能放心的了’。”

林风嘀嘀咕咕的说:“有什么用,他根本不打算让你知道他爱你。”

罗冀笑起来:“我父亲其实是个很浪漫的人,如果他和我母亲到现在还活着的话,我母亲未必能接受你,但是我父亲一定会很喜欢你。他很早以前就鼓励我跟余丽珊离婚,然后勇敢的出墙去寻找真爱。”

“……”林风把头别到一边去。

“林风,”罗冀说,“其实我能理解你的感受,我自己也曾经经历过,被亲生父母背叛,被所有人抛弃,一个人孤零零的生活了十年。现在回想起我的少年和青年时光,几乎已经完全没印象了。”

林风闷声闷气的问:“有那么惨?”

罗冀失声笑道:“你才有多大?你才痛苦几年?我从小时候背井离乡到现在,美好的回忆屈指可数。你觉得和余丽珊结婚之后的日子算得上愉快吗?得知父亲的死讯后一个人冒着生命危险回港奔丧,这种事算得上愉快吗?”

他说得其实有道理,林风想起自己孤苦伶仃的少年时代,刹那间对罗冀的回忆产生了相同的感受。

人都是这样的,当你痛苦的时候看到别人幸福,就会觉得愤怒,觉得不公平。但是如果你痛苦的时候看到别人和你拥有相同的痛苦,就会觉得格外同病相怜。

罗冀看着林风,低声问:“那天晚上我回港奔丧,大夫人派人在车上装了炸弹,临爆炸的时候救我出来的,还是你对吧?”

“……”林风默认了。

“为什么当时不看着我炸死?”

“……我不想让你这么痛快的死。”

罗冀沉默了很久,低声道:“不管怎么说,如果你当初没救我的话,这辈子我也没法遇见你了,所以还是谢谢你。”

林风眼睛撇到一边去,专心致志的盯着一根小草看。

“林风,”罗冀说,“我这一生最美好的记忆是从你出现开始的,如果你离开我的话,那我就一点地位也没有了。从你出现在我面前开始,生杀予夺、高高在上的那个人,就一直是你。”

他摩挲着林风的脸,半晌轻轻吻了吻他柔­嫩­的眉心,“——而我,只是个一直匍匐在你脚下,努力想讨你高兴,却又总是失败的人罢了。”

Happy Ending

陈荣回去后心神不宁,在房间里转了好几圈,突然打开箱子,一阵拼命的翻找。

港岛寸土寸金,他当然买不起房子,只在尖沙咀一带租了一间公寓。市区房子贵并且很小,大半位置都被一张床占据了,墙角里堆着几个箱子,那是他破产之后从深圳带来的全部家当。

以前他的生活不是这样。他有温柔贤淑的妻子,调皮捣蛋的儿子,家业在夫妻二人共同的打理下蒸蒸日上,生活优裕不愁吃穿。

可是转眼间美梦破碎,妻子含恨离去,儿子生死不知,直到家业散尽生不如死的时候,他才体会到自己的愚蠢和无知。他亲手把自己最珍贵的东西抛弃了,然后无数个夜晚在泪流满面中醒来,梦中不断回忆起儿子小时候一家人呵呵乐乐的画面,那样美好甜蜜,似乎在无声的嘲笑着他现在的惨状。

他曾经试图联系过儿子,林风在去南美的时候留了联系方式,但是这次他带他母亲离开之后就切断了联系,断然不愿再见到父亲。这孩子从小就是非常激烈的­性­格,经过一场大变更是偏激之极,和他母亲非常相似。

“找到了!”陈荣从箱底翻出一个层层报纸包着的小包裹,打开一看是一个相框,里边是他仅存的一张完整的全家福。

照片已经非常陈旧,那是林风小的时候,一家三口依偎成一团,对着镜头甜蜜微笑。陈荣看着看着突然眼底发酸,他把相框紧紧贴在胸口,发出竭力压抑后低沉而痛苦的嘶吼声。

就在这个时候,突然门铃响了:“陈先生!陈先生您在吗?”

门外站着两个衣冠楚楚的西装男,其中一个陈荣在总经理办公室见到过,认出是罗冀身边的人,“请问两位……”

“罗先生吩咐我们把这个交给您。”

陈荣接过信封,拆开来一看,一张支票滑了出来。他捡起那张支票看一眼数字,摇头回绝:“对不起,我不能接受……”

西装男打断他:“罗先生说,小林公子愿意和您见面,请您稍微置办一下,不然小林公子看了难保会不会伤心来着。”

陈荣难以置信:“梢梢说要和我见面?什么时候?”

林风坐在咖啡馆里,紧抿着­唇­,勺子不停搅拌咖啡,好像咖啡里有什么难以溶解的剧毒物质,需要他保持这个频率,一直搅拌两个小时。

罗冀坐在他身边,不得不出言提醒:“已经要凉了。”

林风放下勺子,仰头把咖啡一饮而尽,然后伸手:“再来一杯。”

“你已经喝下去三杯了,头不晕?”

林风机械的摇摇头。

罗冀审视他半晌,起身问:“你要是觉得我在这里,你们的谈话不方便……”

林风目视前方:“坐下。”

罗冀心里一喜,这么说林风已经把他当做家人的一部分,开始在隐私的事情上接受他了?

“虽然你在这里很讨嫌,但是只有我跟他两个的话我会紧张的。”

“……”罗冀默默的坐下,今天下午第一千次看时间,并再一次怀疑这块镶钻卡地亚已经停滞不走了。

时针指向三点差五分,陈荣急匆匆的身影出现在咖啡馆门口,往周围一望,然后视线定在他们这一桌,脸上一喜,快步走来。

罗冀放在桌下的手握成了拳头。

周围几张桌子上都是他们的人,如果林风这时一口气上不来直接昏过去的话,最近桌子上立刻就会跳出一支专门的医生小组,以媲美饿虎扑食的速度冲刺过来,一秒钟内把林风抬上救护车。

可惜林风意志很坚定,喝了三杯咖啡,目光炯炯不似人类。

陈荣走过来,有点慌乱的拉开椅子,嗫嚅了一会儿:“……梢梢?”

“我叫林风,凤上边少一横的那个风。”

林风改这个名字是为了纪念母亲,他本来也不姓林,后来­干­脆连父姓都改成母姓了。

陈荣低声道:“林风,林风……这个名字也挺好。”

他好像抬不起头一样盯着桌布看,林风则瞪着远处墙上的钟,一言不发。大概足足过了两分钟,陈荣才熬不过这压抑的沉默,低声说:“……好久没有看见你,都没怎么变,个子都没长,怎么还跟小孩子似的……爸爸已经老了是不是?”

“是,大概不能去拈花惹草了。”林风知道自己不应该说什么,但是他仍然忍不住要说,这种偏激的­性­格已经融合到了他的血脉里,“不过妈妈已经去世,现在你爱怎么拈花惹草也无所谓。”

陈荣更加抬不起头,不知所谓的喃喃着道:“是,是,还是你这样好……你这样好。”

林风沉默了一下,突然道:“我这样是因为换过骨骼,内脏也被修补过,细胞代换得非常快,所以看上去外貌变化会延缓。”

陈荣一惊:“怎么会这样?你,你生病了?还是受伤了?”

他刹那间响起来林风小时候回国度假,一开始还会把身上的伤秀给父母看,那些狰狞的伤口如果出现在平常小孩子身上,大概会把父母活活吓死的;但是他却那样习以为常,甚至当做跟父母撒娇的理由,把他和林凤都心疼得不轻。后来他长大一点,回国度假的时候却再不提出了什么任务、受了什么伤,好像那些都浑然没有发生过一般。

陈荣还记得有一年林风回来,背着大大的行李站在门口,进门就给他妈妈一个大大的拥抱,然后给爸爸放下两盒正宗巴西雪茄。他开口闭口都是回来在机场看到什么好玩的人好玩的事,却丝毫不提这一年在南美都经历过什么。那天晚上一家三口吃了饭,坐在沙发上看新闻,电视里说到某敏感地区发生大规模武装冲突,画面放到一队雇佣兵从直升飞机上空投下来,突然林风指着电视笑道:“妈妈你快看,上边有我!”

那是林风第一次在家里提起他做过的事,他经历过的战火,和他面对过的生死。

“执行任务失败,逃跑时被人从身后放冷枪,后背,四颗子弹。”林风语气漠然,没有任何起伏,“两颗嵌在肋骨里,一颗肾脏,一颗肺部。”

陈荣语无伦次:“都是爸爸的错,我竟然都不知道……都是爸爸的错……“

“嗯,都怪你,”林风说,“要不是­精­神恍惚,我不会失手的。”

陈荣一个字都说不出来,而林风说完这句话后又闭上了嘴巴。两个人之间再一次回到让人心悸的沉默,在一边装作自己不存在的罗冀直觉谈话已经进入到难以维持的地步,他换了个坐姿,暗示­性­的咳了一声。

没想到林风立刻扭过脸:“你不耐烦了吗?”

“……没,没有!”

林风站起身:“那我们回去吧。”

我说的是没有吧?的确是没有吧?罗冀张开嘴,在走还是不走之间心念电转,这时候陈荣急忙站起身拦在林风前面:“梢梢别走!爸爸这么长时间没见到你,好不容易……”

林风平淡的说:“我以为你一辈子都不想再见到我了。”

“……其实,其实我一直都很思念你和你妈妈……”

“妈妈已经不会再回来了。”

陈荣再次意识到这个事实,虽然不像第一次听到那样难以接受,却也被重重打击了一下,跌坐到椅子里。

林风居高临下冷冷的看着他。

“如果再给我一次选择的话,”陈荣语无伦次的说,“如果再重来一次的话,我一定不会感触这么愚蠢的事……太愚蠢了……如果有下辈子的话,我一定要对你妈妈说对不起,我要求她原谅我……我跟你妈妈说过的,说过我要保护她一辈子的,但是我,我背叛她了,我竟然背叛她了……”

“嗯,你还害死了她。”

“都是我的错!都是我的错!”陈荣锤着自己的头,“都是我的错!”

林风眨了眨眼睛,罗冀用尽全身力气才能克制住自己,不去看他的表情。

他一定很想哭,但是拼命抑制着,他不愿意让别人看到他要哭的样子。

“你没必要这样了,”林风缓缓的说,语调中压抑着不易为人察觉的哽咽,“爸爸,你没必要这样了,感情走到尽头了当然会背叛,你做的没错。”

陈荣却突然仰起头,痛苦的握紧拳:“不,其实我还爱你妈妈啊!”

林风刹那间紧紧抓住了桌沿,才能控制住自己不至于失态,“你以为我看不清楚吗?你都把她抛弃掉了,还说你爱她?”

“你不懂的,孩子,你不懂的……人一生可能会在诱惑前迷惘,可能会做出错误的选择,可能会在错误到的道路上越走越远……但是人一生只能真正爱上一个人。我到现在都能想起第一次见到你妈妈时的情景,那第一次的爱过后,以后的爱情就全都是残缺的了。”

陈荣看着手心,自己因为痛苦而掐出的深深几个指印还留在上面,似乎凭借这种痛苦,就能回忆起那个女人曾经在掌心留下的温度,“……是不是很可笑?到我这个年纪才懂得这个道理,一无所有之后才知道自己抛弃了什么。我已经什么都没有了,孩子,不要走我的老路……我是个可悲的人,不要走我的老路。”

这要是放在以前,也许林风会觉得不可思议。他不相信爱情和家庭,也不相信两个人之间的感情能从一而终。这样的观念在他的骨子里根深蒂固,然后某一天突然那个背叛了他的人跑回来告诉他,其实他错了。

其实爱情是只有一次的,其实两个人组成的家庭是可以从一而终的。

林风脑子里拉锯一样的痛,刚才喝下去的咖啡因强烈刺激着他的脑神经,因为实在太清醒,以至于神经都清醒得发痛起来。

罗冀有点担心的看着他。他直觉这次谈话对林风是好的,他把陈荣找来的目的也是如此,否则以他一贯的行事作风,陈荣现在可以已经从港岛消失了。不过话虽如此,一旦林风因为情绪激动发生什么身体不适,他就会立刻中断这次谈话,把林风送出去。

“……其实妈妈临走以前,最后和我谈起过你。”林风没有看他父亲,而是盯着空气中漂浮的某个点,突然开口道。

陈荣刹那间全身都僵硬了:“她,她说什么?”

“……我问她恨不恨你,要不要我帮她……报仇,”林风顿了顿,似乎有点犹疑,但是还是开了口,“她说不要,她说让我以后遇见你的时候,问问你还爱不爱她。”

陈荣紧紧盯着林风,连呼吸都忘记了。

“现在我得到答案了。”林风说。

“……”

“爸爸,我很想揍你,我可以打你一下吗?”

陈荣还没反应过来,林风已经举起手,狠狠地、啪的一声脆响,把陈荣的头重重打到了一边。

“这一巴掌是替妈妈打的,她说如果你还爱她,就让我帮她打你一耳光。”

陈荣摸着脸,呆呆的僵硬在那里。好像彼此之间过去了一个世纪那么久,才听到他沙哑的低声道:“……是,我是应该挨你妈妈这一巴掌……你妈妈……她还说了什么吗?”

林风久久的凝视着他,好像透过这个男人看见了自己的母亲,而他则是第一次用这样的目光,这样正视的看着自己的父母。

“她说,”林风眼底的泪水终于无声无息流下面颊,“她还爱你。”

林风到底没有跟着陈荣离开,临走的时候罗冀在门口等他,看到他和父亲说了几句话,然后摇摇头,拒绝了父亲的什么建议,然后向自己走来。

在车上罗冀终于没能控制住自己,忍不住问:“你父亲想带你走?”

“我跟他说我要跟你回去。”

罗冀有那么几秒钟不能相信自己的耳朵:“你说什么?”

“我说我要跟你回去!”

罗冀猛地扭过头去看他,林风神情安然,一动不动的望着窗外。

“……你不是说一看到我就觉得恶心吗?”

“是啊。”

“还有一看到我就想起我有多么可恶?”

“是啊。”

“那你还……”

“嗯,因为你那天有一句话说得很对,后来我想了一下,的确应该是那样,”林风吸了吸鼻子,回过头,扬起下巴,“像你这样又离过婚、又这么老了的老男人,能有人要就已经谢天谢地了,所以高高在上的那个人就应该是我嘛。连我这么优秀的人都屈尊纡贵的要你了,你应该感到高兴才对。”

“……”罗冀张大嘴巴,直觉这番道理很诡异,但是具体哪里不对劲,他又说不上来。

“而且你照顾得我很好,当牛做马,任劳任怨。”小林少爷伸手去大力拍打罗冀的肩,“请继续这样保持下去。”

“……”罗冀说:“等等……”

“再说,如果哪一天你背叛我了,我还有父亲在呢,大不了揍你一顿然后拍拍手走人。”林风威胁­性­的挥了挥拳头,“现在我跟以前不同了,可不是非你不可了,所以你搞外遇的时候小心点!”

罗冀张了张口:“……你该不会是想说现在你有娘家了吧?”

林风看他一眼,一拳挥过,轰隆一声巨响,车门上凹下去四个清晰的关节印。

“……”罗冀沉默半晌,缓慢而危险的摇头:“臭小子,其他事可以由着你,只有一件事的上下位置不能搞混淆。”

“啊,什么事?”

车在大门前戛然停下,罗冀瞄了林风一眼,突然一脚踹开车门,猛地把林风扛起来摔到肩上,就跟扛一口袋面粉一样大步往楼上走。

面粉还尖叫着挣扎:“慢一点!轻一点!啊!头好晕!”

罗冀顺脚踢上卧室的门,把林风往床上一扔,然后慢条斯理的解开领带、捋起袖子,跨坐在林风身上,“——就是这件事。”

林风脑海中警钟狂响,呆愣两秒钟,爬起来就往外溜。

罗冀拎着脖子把他抓回来,按倒在床上:“往哪儿跑?”

“跟我爸爸回去!”

“没事别回娘家。”

林风看着身上越来越少的纺织品:“这还叫没事吗?!”

“好了,好了,”罗冀亲吻着他的脖子,含混不清的道,“已经是我在你面前唯一一件保证地位的事了,你就乖点吧,啊。”

在家庭生活的主动权中,林风同学取得了百分之九十九的绝对地位,偏偏在最关键的那件事上屈居下风,不得不说是战略上的巨大失误。

小林教官,你真是白混了这么多年!

而罗冀在签署了一系列丧权辱国条约之后,终于在关键问题上保住了主动的地位。罗家长深觉威风凛凛,可喜可贺。

“你不要太得意了!”小林教官一边哽咽着一边喘息,“我还没说原谅你了呢!你还在我的仇人名单上呢!”

“是是是,”罗冀只得亲吻着哄他,“我还是阶级敌人,现在正努力改过自新,被你这个小祖宗留用察看,是吧?”

林风在床上的关键问题中一败涂地,带着哭腔没什么气势的警告:“你知道就好!……哎呀,轻点,小心我一会儿揍你!……等我下床以后真的揍你哦!……”

……虽然是以残忍的背叛作为开场,但是雨季中的人们在泥泞中摸索着,慢慢找出了一条通向晴天的路。

没有哪一个雨季是永远不能结束的。总有雨停放晴的那一天,也总有回归到初始的爱。人心经历过背叛,并不意味着再也回不到过去;在雨中迷失了道路的人,说不定也能找回曾经拉住过自己的手。

以背叛为初始,却未必一定要以背叛为结局。

两个人之间的爱是这么复杂的东西,虽然磕磕绊绊的,但也许会一直这样走下去,直到永远也说不定呢。

——正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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