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书包网

收藏备用网址www.dier22.com不迷路
繁体版 简体版
第二书包网 > 木锡镇 > 10.结局

10.结局

/180

1.有人失踪了

那个女人去报案的时候,我父亲不在,警察局的大门紧闭,于是,她只能根据别人的指引到相隔一条街的木雕店来找我,当时我正在给一个小号的“木锡”做最后的上­色­工作。

“木锡”是本镇的特­色­,据说是一种蛇头人身鱼尾的怪物,长年盘踞在镇北的一条大河里,木锡镇的镇名也由此而来。虽然从没有人见过木锡的真面目,但多年来,关于它的传说却层出不穷。近几年,它还被渐渐视为圣物,所以不少游客路过木锡镇时,都会带一两件与之相关的纪念品回去。因此,我的木雕店也在这两年开始供应不同尺寸的木锡。

那天下午三点左右,阳光明媚,我一个人在木雕店柜台后面的小工场忙碌,那个女人径直走了进来。她步履匆忙,呼吸沉重,身上带着浓重的烟味和香水味。她还没走近,我就认出了她。在本镇.没有哪个女人身上会有她这种气味。我记得,就在几天前,她跟她的丈夫曾一起光顾我的小店,并买走了一个小号的木锡。

我问她有什么事,她先是暴跳如雷地咒骂了一通本镇警察的玩忽职守,随后又抱怨她所住的旅馆安全设施太差,门房又是个白痴,完全听不懂她的话(其实我怀疑是她态度恶劣,对方懒得搭理她),最后,她才说起她的丈夫。她说她丈夫已经失踪快一天了,自从前一天下午四点左右他离开房间后,她就再也没看见过他。

她曾去询问旅馆的门房,对方告诉她,她的丈夫那天下午回旅馆后就没再出门,但似乎也不在这个旅馆的任何地方。用她的话说,她心急火燎地在旅馆找了好几个小时,也给他打过无数电话,但是手机始终关机,也不见他的人影。今天,她叉在旅馆守候了整整一个白天,仍然音讯全无。就这样,她的丈夫在这家只有六间客房的小旅馆里凭空消失了。

她问我该如何找到本镇的警察。我告诉她,本镇一共只有两个警察,其中一个是我父亲,他在前一天上午因为吃坏了肚子,去县医院看病了,我姑妈住在县里,每次碰到这种状况,他通常总要在那里待两个晚上才会回来;而另一个警察,他刚结婚,最近正在休婚假,也许要一周以后才能回来。

她一筹莫展地看着我,似乎无法决定是该继续咒骂本镇的警察,还是该自己想办法解决问题。最后,她要求我充当我父亲的角­色­,去旅馆查看一番。

“他们说,你父亲不在的时候,你就是这里的警察。”她站在一堆木料碎屑里,高昂着头,用一双涂着深褐­色­眼影的眼睛直视着我。

我想告诉她,我之所以能经常代替我父亲,是因为在这个人口不足千人的小镇上,从来没发生过一件像样的案子。二十年来,我们这里碰到过的最大一件事,就是五年前的那次火灾,而那是一次典型的意外。屋主吴太太后来在镇政府和其他居民的帮助下,重建了她的两层小楼。现在,它是本镇唯一的旅馆——小吴旅社。其实,这个报案的女人和她的丈夫就住在那家旅馆。

但是我什么也没说。我想起在那家旅馆里,有个客人定了三个中号的木锡,我正好可以给她送去。于是,我把木锡装箱后,就跟着她一起出发了。

在路上,这个女人告诉我,她丈夫叫王海南,在一家保险公司任职,而她叫薛宁,在x市自己办了一所颇具规模的培训学校。这次他们是为了纪念结婚十周年,特意驾车外出旅行。木锡镇当然不是目的地,但因为听说这两年木锡镇旁边新开发了一片古村落,所以他们想一边在幽静的小镇上住几天,一边去古村落转转。谁也没想到,他们刚刚看完木锡镇附近的村落,准备第二天前往下一站时,她丈夫却失踪了。

我对她的遭遇深表同情,但同时也提醒她,一个成年男人是不会无缘无故失踪的。也许他有什么急事要办,而凑巧又把手机掉了无法联络她呢。我建议她回自己家等,也许在家里她很快就能得到他的消息,也或者,他已经在那里等着她了。

她对我的假设嗤之以鼻。

“胡说八道!故意玩失踪对他一点好处都没有!你不会明白的。没有我,他就没办法生活!”仿佛受到了冒犯,在后来的几分钟,她拒绝再跟我说任何话。

我们是下午三点二十分到小吴旅社的,我先去了我客户的房间。这位客人是一周前来本镇旅游的,可直到三天前我才知道,这位年轻美丽又和气的小姐名叫林信文,是个漫画家,还出版过畅销漫画集。

“啊,真漂亮啊!太谢谢了!”她看见木箱里的木锡雕像,发出好几声惊叹,接着又为难起来,“可是,我该怎么寄呢?”

她确实有理由发愁。本镇的邮局正在翻修,平时路过那里,只能看见几个建筑工人在里面堆砖砌墙。

“没关系,你什么时候想寄,跟我说一声,把对方的地址、邮编抄给我,我帮你寄。邮费事后再跟你结。”我告诉她,镇上的邮递员是我的中学同学兼好友,因为他不住在本镇,所以在邮局歇业期间,我几乎就成了镇上的邮政代理员,有人想寄东西,总会来找我。

她露出感激的微笑。

“啊,谢谢。”她道。

这时,我身后的薛宁发出一声不耐烦的咳嗽。我知道她在提醒我履行警察的义务。

“这位是……”林信文也看见了她。

“她是你的邻居,住在你楼上。你应该见过她。”我简单地给她们作了介绍。

“哦,你好。”林信文客气地跟薛宁打招呼,但后者却只是敷衍地朝她点了点头。

我决定趁这机会,向同住在一家旅馆的林小姐打听点事。虽然我对她是否会注意她的邻居表示怀疑,但既然正好碰上了,问问也无妨。

“他们也是一周前到的。我想你对她丈夫也许会有印象,他身高一米七左右,长得很瘦,头发浓密,脸很窄。不知道你昨天有没有见过他?”我问道,这是我对王海南外貌的总体印象。

“那是她丈夫,”她又看了一眼我身后的薛宁,摇了摇头道,“对不起,我……我昨天好像没见过他。嗯,也许见过,但我可能没注意。”

我早料到她会这么回答。其实在我眼里,林小姐就是个不折不扣的粗心女孩。她第一次来我店里,临走时,把一个随身带的小箱子忘在了那里,后来是我亲自把箱子送到旅馆还给她的;第二次,她买了木雕,但付账后没拿找钱就走了,也是我追到街上去还给她的。我认为她要不是总在想心事,就是对周遭的一切都不感兴趣。所以,这就难怪,住在我楼上的人每天跟踪她,拍下她大量照片,她却全然不知。本来我一直以为,在我们这个小镇上,要跟踪一个人而不被发现实属难事,现在看来我得改变看法了。

“他怎么啦?”她又问。

“他好像不见了。”我含糊其辞,觉得暂时还是不要把这件事定­性­为“失踪事件”更为妥当,我毕竟不是什么真正的警察,“他是昨天下午四点左右不见的。你昨天下午有没有出过门?”我又问道。我猜想她对自己做过什么,应该还有记忆。

“昨天下午我出去了,四点左右回来的。”这次她回答得很确定,然后她又笑了笑说:“这几天天气不好,­阴­­阴­的,像要下雨,所以我三点出门,不到一个小时就回来了。”

“是啊,好多天没出太阳了,真够呛。”我附和道。望着她那张单纯清秀的脸,我突然有种想告密的冲动。我很想把我楼上那人的所作所为对她和盘托出,但挣扎了一番后,还是放弃了。

那个人毕竟是我的房客,我父亲朋友的朋友,他给的房租是所有房客中最高的,而且在人住的第一天就一次­性­全部付清了。我就是用他给的那笔钱更换了所有的刀具,还购买了新的工作服。多年来,我一直在等待一个有钱人人住我家楼上那间简陋的小屋.上帝终于将他赐给了我,我实在没理由背叛或得罪他。更何况他待人温和,还乐于跟我交谈。他一天跟我说的话,抵得上我一个月跟我父亲说的话。

“是啊,天气真差。不过……他怎么会不见的?有没有打电话给他?”林小姐似乎对薛宁丈夫的失踪颇为好奇,后面那句好像是在问薛宁。

但薛宁没理她。

“打过了,手机关着。”我回答了她。当下我决定,只要那个人不伤害她,我会对他所做的一切守口如瓶。

“嗯哼。”薛宁叉在我身后咳了一下,我知道她是在提醒我,但我的问题还没问完。

“林小姐,我想知道,你回来的时候,有没有看见过别人?”我觉得自己的口吻颇像警察。

“啊,小亮,你好像警察啊。”她果然开起了我的玩笑。

“是吗?”我有点不好意思了,“我爸不在,他身体不好去县医院了,所以我临时代替一下他……”我企图解释,她笑起来。

“没关系,子承父业嘛,应该的。”她道,接着她在记忆库里搜索了几秒钟后回答我:“我回来的时候,差不多是四点,一回来就想洗个澡,因为好像出汗了,但是浴室的水很小,于是我就去旅馆的服务台找人,那时候,我看见住在我隔壁的一位小姐正好从旅馆里走出去。我没跟她说过话,不过,我知道她是前天上午搬进来的。”

“谢谢你。”我致了谢,随即跟她告别。

接下来的五分钟,我跟薛宁一起来到位于二楼的客房。这是小吴旅社最大的一间客房,据说也是房租最贵的一间。房间里有沙发和餐桌,还有挂衣服的雕花木柜。我记得那个木柜还是我做的,那是火灾之后,我们家对吴太太的一种资助。

“你最后一次看见他是在什么时候?”我问薛宁。我实在想不出有什么问题可问,一个男人的失踪,理由多种多样。

薛宁坐在沙发上,给自己点了一支烟。她很优雅地吸了一口,才用夹着香烟的手指了指盥洗室。

“大概是三点四十分吧,我正在里面上厕所,听见他的手机响了,是短信的声音,不是电话铃,过了一会儿,大约是两三分钟吧,我听见关门的声音。就这样。”她冷漠地注视着盥洗室的门。

“他临走时有没有跟你说过什么?”

她摇了摇头。

“后来也没有打电话给你?”

“当然没有。”她不耐烦地回答。

“那好吧,我再去问一下这里的门房。”我说。

小吴旅社的门房是吴太太的媳­妇­,一个颇为­精­明的女人。我知道她记忆力不错,听说她中学毕业后还曾经考过大学。

小吴媳­妇­的回答既­干­脆又清晰。

“这个人没有出过门,我已经跟那个女人说过好多遍了,昨天下午我一直在这里,只看见一楼的林小姐回来,二楼的陆小姐出去。哦,对了,那个男人的老婆后来也出去了,大概五点之后方回来。”

陆小姐?不知道是不是林小姐提起过的那位邻居。

“听说林小姐昨天下午来问过浴室水小的问题,那时候,是不是陆小姐正好出去,”我问道。

“是的。”小吴媳­妇­确定无疑地回答。

“可是林小姐说,这位陆小姐住在她隔壁。那她应该住在一楼啊,怎么会是二楼呢?”我提出了疑问,但马上意识到很可能是林小姐记错了。林小姐本来就是个糊涂虫。

但是,小吴媳­妇­的话,却否定了我的猜想。

“那个陆小姐,她原来是住在林小姐的隔壁,但是昨天早上,突然要求换房间,说她住一楼心脏不舒服,她有神经衰弱,说话声音好轻,看上去是不太对头,所以昨天上午我把她的房间换到了201室。”

薛宁夫­妇­就住在202室。

“现在这个陆小姐在楼上吗?”我又问。

“她吗?她下午出去了,说要去找她的猫。”小吴媳­妇­面露鄙夷,忽然小声附在我耳边说:“我觉得这个女人的­精­神不太正常。你知道她为什么来我们镇吗?她说她看见有人抱着她的猫上了一辆开往木锡镇的小巴。哼,我猜,她现在大概正在挨家挨户地搜索她的猫呢。”

还有这种事?真的很奇怪。我决定查一下她的登记记录。

“她几岁了?叫什么名字?”

小吴媳­妇­从桌子底下拿出一本旅客登记簿来,翻到最后一页,递给了我。我看见那上面登记的名字叫陆佩蓉,三十六岁,职业是教师。

“她说是教师,可是我看根本不像,虽然她说话的声音轻得像蚊子叫,可吃饭的时候,把腿叉得开开的。”小吴媳­妇­朝楼上瞄了一眼,神秘地说:“我怀疑她不是什么好女人。”

“她跟她的邻居有来往吗?”我问道。

“昨天上午好像看见她跟楼上的那个女人在一起说过话。”

“是吗?她跟薛宁说过话?”我对此很感兴趣。

小吴媳­妇­点了点头。

“看上去好像谈得不太开心。楼上的那个女人在陆小姐的背后骂骂咧咧的。在那之后,那个女人就突然要求换房间了。”

这位陆小姐真有趣。

为了寻找王海南的下落,我请小吴媳­妇­帮忙,让我检查这个旅馆的所有空房间。

我不是警察,但在这里,大部分人都把我当成警察,或者说,比起我父亲,他们更认可我。我想这可能是因为我总是很愿意跟他们交谈吧。人们会找警察,是因为他们遇到了难以解决的问题,而正因为他们遭遇困境,就更有倾诉的欲望。大部分时候,我都很乐意听他们诉苦。而我父亲则不然,他自己天­性­木讷,所以也极其讨厌话多的人。

小吴媳­妇­很乐意帮忙。她告诉我,旅馆目前有三个房间空着。她给我打开了那几个房间的门,我例行公事般检查了一遍,自然是一无所获,没有找到王海南的丝毫踪迹。我刚刚去过林小姐和薛宁夫­妇­的房间,可以肯定王海南不在那两个房间中的任何一个,那就只剩下201室陆小姐的房间了,我明白在陆小姐入住的情况下,进去搜查是不妥当的。所以,我只能要求小吴媳­妇­密切注意这位陆小姐的行踪,一旦她回旅馆,马上通知我。其实我觉得查也是白查,我才不信陆小姐会把一个大男人藏在她房间里。

“没问题。我一定打电话给你,”小吴媳­妇­一口答应,随后又向我透露了一条消息,“她下午出门,去了对面的钩针店,最近她每天下午都去那里。”

我跟小吴媳­妇­告别后,便径直来到旅馆对面的“秀秀钩针店”。这是一家出售钩针作品的小工艺品店,共三个女工人,分别是这人家的婆婆、媳­妇­和女儿。她们三个我都认识,这家的女儿还是我的中学同学。所以我一走进去,马上就得到了热情的招待,我的女同学还给我拿来了她们新炒的瓜子和新做的芝麻糖。

“狄亮,哪阵风把你吹来了?”她用结实的手臂推了我一把,我照例一个趔趄。这位女同学以前曾参加过柔道训练,本来我以为她会成为我们小镇的第一个名人,没想到,打了几年后,还是被淘汰了下来。现在她在家学做钩针买卖,生活过得平静而安逸。

我问起她陆小姐的事,她记得很清楚。

“她是经常来,她对我们­干­的活很感兴趣,还说想在我们这里学手艺呢。可是,我们这儿不需要人。”

“她有没有提起过她的猫?”我顺便问一句。

“她没提过她的猫,倒是提过我们家的猫。她说她很喜欢我们家的猫,还说她跟这猫很有缘。”我的女同学笑起来,她一回头,我看见一只体型超大的公猫出现在门口。我以识它.早在五年前,它就是这个家的一员了,那时候,它还是只刚脱­奶­的小猫咪,我不信它跟陆小姐曾有过一段旧缘。陆小姐自己也应该很清楚这点。

她真的是来镇上找猫的吗?我觉得难以置信。

我向我的女同学打听王海南。“对面那个瘦瘦的男人有没有来过你们这里?”

没想到,我的同学马上就给了我肯定的答复。她说,她不仅看见过这个男人,也见过他太太。原来他们夫­妇­俩曾经来过他们店,还在离开的时候,吵了一架。

“那个女人想买一幅大的钩针,但那个男人却想买两幅小的,两人就为这事吵了起来,结果什么都没买就走了。那个女人很凶,男的不是她的对手,后来这个男人自己朝南边走了,我看到他走进了前面的团子店。”我的同学回忆说。

离开钩针店后,我在整条街上转了一圈,把前一天王海南的行走路线大致整理了一番。简单地说,昨天早上九点左右他跟他太太一起出的门。他们先去了旅馆对面的钩针店,因为意见不合,两人在店门口吵了一架。之后,王海南独自往南走,先在本镇唯一一家供应传统糯米团的小店“兰芝米团店”盘桓了十几分钟,吃了一顿简单的早餐,然后,他去了附近的镇历史展览馆,在那里看了五分钟展览后又去了“木锡院”。那是个类似寺院的地方,只不过供奉的不是传统意义上的菩萨或各路大仙,而是镇北河里长期驻守的神兽“木锡”。本镇人逢年过节都会去那里烧香祭拜。王海南上完香后,在院子里跟管事的聊了一支烟的工夫,接着管事的把他送到门口,看着他上了一辆开往镇北面的小巴。

他大约是在下午两点乘同一辆卟巴回到了车站。接着,他又到木锡院跟管事的喝了两杯茶,随后再次光临“兰芝米团店”,在那里吃了两份点心后直接回了旅馆。他回到旅馆的时间是下午三点左右,从那以后,就再也没人看到过他。据旅馆附近小店的多位店主和店员回忆,那天三点之后,没有人看见他走出过旅馆。他的妻子薛宁大概是晚他十分钟回来的,后来在五点左右离开了旅馆。

至此,我的调查基本结束。

唯一的疑点是,据木锡院的管事说,王海南第一次来院里时,随身背着一个塞得鼓鼓囊囊的蓝­色­大旅行背包,但下午他再次出现时,那个背包不见了。

晚上六点,我回到木雕店,便给薛宁打了个电话。我向她报告了我的调查结果,听得出来,她对此一点都不满意。

“王太太,我认为他可能已经回家了,也许正在家里等你呢。”我再次建议她回家等待,我觉得这是眼下我能想出的最好办法。

但是她根本听不进去。

“我告诉过你了,他不可能自己回家,他一定是遇到了什么事!我刚才在想,镇北面有条大河,他会不会去了那里?”

我没有答话,我不想为此跑那么远。从木锡镇乘小巴去那条河,要一个多小时。我毕竟不是警察,何况店里的活还挺忙。

薛宁见我不说话,便在电话那头继续说道:

“狄亮,我知道你很有能力,我希望你能继续帮我找他,我会付你酬劳的。”她提出了她的要求,这次态度比先前要客气一些、但没等我回答,她马上又改变了口气:“要是你不帮我,我就只好到县里去投诉你父亲了。你说哪有这么不负责的警察?丢下整个镇子的安全不管,自己倒跑到县里去玩了。”

我很想告诉她,镇里的安全在她和她丈夫没来之前.一点问题都没有,我父亲在不在根本无关紧要。但是我还没开口,那个女人又气势汹汹地在电话那头嚷起来:“狄亮!如果你父亲还想­干­这行,还想继续领他的薪水,你就给我乖乖找人去!我不是在跟你开玩笑!”

我知道她不是在开玩笑,我猜这个女人一辈子都没开过玩笑,也不懂得怎么开玩笑。这是不是她丈夫突然失踪的真正原因,就因为她不是个好妻子,所以才有了后面的连锁反应?

“好吧,我试试。”我屈服了。

父亲的薪水虽然微薄,但我知道那是他的­精­神支柱。当一个人在工作的时候,他就会觉得自己仍然是个有用的人,我不想毁掉父亲对自己的想象。

“笃笃笃”——有人敲门,我知道门开着,但不知道谁站在门口,我茫然地朝那里望了一眼,决定尽快结束这个讨厌的电话。

“嗯,这才像句话。”我的回答终于让她满意了。

“我明天回来后给你打电话。”我说。

“好吧,希望我能听到好消息。”

“好。”我道。

她挂了电话。

“是谁打来的?”一个男人的声音从我的前方飘来。哈,我早该猜到是他,在这种时候会来敲我房门的人,除了我的房客谷平外,还会有谁?只怪自己刚刚在听电话,没有注意到楼梯上的脚步声,按理说,我是能分辨出是谁的脚步声的。

“一个住在小吴旅社的客人。”我回答他,随后起身下楼。现在我准备吃晚饭了,白天我把准备好的食物放在了冰箱的最上面一格,那是我的习惯。一旦形成习惯,做什么都会很容易。

“是跟我的小漫画家住在同一个旅社的吗?她怎么了?碰到了什么事?”谷平跟着我下了楼,我知道,他现在是要跟我共进晚餐,这表明他一定从外面买来了好吃的。懂得跟人分享是他的优点之一。

“她丈夫不见了。我也不知道怎么回事,今天我到旅馆去看了一下,没发现什么。”我一边把我知道的大致情况跟他说了一遍,一边从冰箱单拿出了我的晚饭。但是,刚拿出那个饭盒,我的心里就泛起了疑惑,怎么这么轻?我记得那分量,我还记得,我的饭盒两边是圆弧状的,可是现在,它却成了四方的。不对。这不是我的饭盒,是谁趁我不在的时候换了我的饭盒,

我在冰箱前站了一会儿,才伸手摸向下一格,我本不想在别人面前露出我的缺陷,但我早该料到,一旦有人故意算计你,不管你想要隐瞒什么,都是白搭—一第二格也没有我的饭盒。

“怎么啦?”谷平的声音来自左边,我有种想挥拳过去的冲动。

“我的饭盒到哪里去了?”我想我的口气并不友好,他应该能听得出来。

他笑起来。“为什么不继续?”他反问我。

我摸向了冰箱的抽屉,我的饭盒果然被塞在那里面。我把它找了出来,掂了掂分量,正是那个重量。

“你为什么没找到你的饭盒?这不是一目了然的事吗?”谷平又说话了,他的声音现在转到了我的右边。他果然是故意的。真不明白,他这么做的目的何在!是想戏弄我吗?还是只是出于好奇?还有,他是什么时候起疑心的?我从来没对人说过这件事,我相信我表现得跟普通人没两样。

“其实我早就试过你了,只是你丝毫都没觉察。现在该是我们坦诚相对的时候了,狄亮。我知道你晚上根本看不见任何东西。我这么做不是要耍你,只是希望你明白,我已经知道了你的秘密。我不想装作什么都不知道,那样的话我们相处起来会很别扭,你不觉得吗?”谷平好像是为了回答我心里的疑惑才说的这些话。

他早就试过我了吗?我确实一点都没觉察。不过也对,如果你在一个盲人面前悄悄做一个无声的小动作,他怎么可能发现?虽然这些年,我已经逐步在训练自己的听力,但我明白,“听得见”跟“看得见”完全不同。

看来,现在想瞒他已经没任何意义了。

“先天­性­的夜盲症。听说是失去了合成视紫红质的功能,小时候还只是觉得一片迷蒙,两年前就完全看不见了。”我平静地说,同时把我的饭盒放进了微波炉。我对微波炉的熟悉程度,已经可以让我在一片黑暗中­操­作自如。

谷平沉默了两秒钟才说:

“你看过多少医生?也许不是完全没救呢!”

关于这件事我不想再讨论。因为在过去的几年中,我已经想得太多了。

我离开微波炉的辐­射­范围,转过身来,我知道我可能正面对谷平。“我到县里的网吧去查过相关的资料,那是一种不治之症。现在我只是晚上看不见,终有一天会完全失明,也许速度还会很快。”我低声说道。

正因为知道自己的处境,所以近几年我一直住有意识地训练自己在黑暗中生活的能力。白天的时候,我常在家里蒙着眼睛做各种事,我希望自己能尽快适应这种命运的安排,希望当噩梦来临时,我仍能自己照顾自己。当然,我也得努力控制情绪,得抑制悲伤,我的事很容易让人产生绝望,但因为流泪会加快失明的进程,所以我得时时刻刻保持愉快的心情,保持乐观开朗的心境。不知从何时起,笑,已经成了一种任务。我不知道自己有什么好高兴的。

“你父亲知道你的情况吗?”谷平知道我母亲在几年前生病去世了。

“他可能不知道我已经发展到什么程度,他以为我没什么大问题。因为我没告诉过他,也从来没让他帮过我的忙。”

“是怕他担心吗’”他又问。

我在黑暗中笑了笑。

“呵呵,是的。”我道。其实我想,父亲对我的状况也不会一无所知,但是他从来没跟我谈起过这件事。我们几乎不说话,现在,我已经不知道该跟他说什么好了,他帮不了我,我也帮不了他。有时候我很困惑,像他这样的人,为什么要结婚?他根本不愿意跟人交往,跟我妈说的话也很少。我难以想象,他当年坚决要娶他表妹的时候,还曾经在我外婆家发表过宣言。我想假如让我听到那段录音,一定会捧腹大笑的。

谷平很长时间没说话,过了会儿,我感觉他在朝我走近,他的手按在了我的肩膀上。

“如果有什么事需要我帮忙的话,你尽管说。”他道。

我不需要同情,不过辜负他的好心也没必要,眼下我正有件事要求他,

“如果明天你有空的话,就带我去一次镇北的那条大河吧。刚才那个女人要我去那里帮她找丈夫。可我不想乘小巴。小巴太慢了。”镇上的小巴无一例外都是破车,我想乘谷平的摩托车。

谷平到我家时,骑着一辆超大功率、带音响的豪华摩托车,现在它正锁在我的工场后面。我从很小的时候,就羡慕那些骑着摩托车到处耀武扬威的飞车党,可惜以我的家境,连摩托车的一个轮子都买不起。

“没问题,反正我没事。”谷平一口答应。接着,他走到我左边的地方,窸窸窣窣地打开了一个油纸包,我闻到一股叉烧­肉­的香味。

“你买了烤叉烧?”我问道。我知道他今天去过县里了。

“是啊。怎么样?一起吃饭吧,我还买了日本清酒,这东西偶尔来上一口,味道还是很不错的。”谷平兴致勃勃地提议。

“你到县上去找你的朋友了?”我义问道。

“你们县警察局的赵法医打电话让我去一趟,他有事让我帮忙。本来我以为有多麻烦呢,结果还好,我只花了三个小时就解决了。其实是他那边的一些溶液被稀释了,所以化验不出来,幸亏我随身带了点。我五点解决完后,他们开车送我回来的,不过,开回来也花了一个多小时,说起来很近,其实一点不近哪。”我听到谷平在叮叮当当地准备饭碗和酒杯。

赵法医?我注意到了这个称谓。我不明白,这个姓赵的法医怎么会找谷平帮忙。

“你认识赵法医?”

“是啊,不就是他介绍我来你这里住的吗,”

我从来不知道谷平的职业,只知道他是父亲朋友的朋友。但我现在意识到,他可能跟我父亲同属一个行业。

“谷平,你是­干­什么的。”他成为我家房客后,我第一次这么问他。

“啊,原来你不知道?他们没跟你说吗?”他似乎很诧异,随后轻松地说,“我是个法医助理。”

我想我的表情一定说明了我的心理活动——既敬佩又害怕。

他是法医?光这个称谓就让我想起“科学探案”节目里放满骷髅的实验室。

“你害怕了?”他大概盯着我的脸。

“真没想到。”我叹息道,随后朝他那个方向伸出了我的手。他似乎愣了一下才跟我握手。

“你不害怕吗?今天我的手可是碰过尸体的。”他直言不讳地说道。语调像是在开玩笑,又似乎带着几分感动。

“有点害怕,但还是很高兴认识你,因为我是第一次认识一个真正的警察。”我真心地说。

“难道你父亲不是真正的警察吗,”他反问道。

他当然不是。他只会把一切记录在案,然后放在一个柜子里等着它们发霉。幸亏他生存在一个没有案件发生的小镇上,从没有人质疑过他的工作能力,而所有了解他的人也都对此装聋作哑,包括他自己。

微波炉发出叮的一声,那预示着我的晚饭热好了。

“好了。由你来倒酒。既然你现在已经知道我是个夜瞎子,你就要尽量多照顾我。”我笑道,把关于我父亲的无聊话题抛在了随后。

“当然,放心吧!”他也笑了,“这么说,你今天去过小吴旅社了?有没有看见她?”

我知道他问的是林信文小姐。在他住进我家的第二天,我就发现他在跟踪她,并且还堂而皇之地拍了她一组照片,拿回来有滋有味地观赏。他对我说他只是她的粉丝,我觉得这是我听到过的最小像样的谎话了,一点可信度都没有,但我从没想过要戳穿他。我想,每个人都有他自己的难题,他放弃追求她,选择默默跟随,总有他的道理。

“我当然看见了,还问了她几个问题。”我说。

“那好,明天再去问她几个问题。她的记­性­很好,应该能记得很多小细节。”谷平充满赞赏地说。

我低头吃饭,对于他这明显带有感情Se彩的误判不予置评。别的不敢说,对于林小姐的记­性­我可是比他丁解多了。

“那个男人的失踪真离奇,是不是旅馆的门房正好睡着了,没看见他走出去?”他问道。

“我本来也是这么认为的,但所有人都说没看见他出门,就由不得我不信了。”

“那个找猫的陆小姐也很有意思。她是真的在找猫吗?”谷平的口气更像是在问他自己,但我还是回答了他。

“她不一定是在找猫,只是表现得好像是在找猫。”

其实我认为这位陆小姐一定是在说谎。虽然她的谎话有点离谱,但世界上的事就是这么奇怪,有时候,越不可思议的事,越容易让人相信。

“你说的有道理。”谷平又拍了下我的肩。他这个动作让我感到很窝心,这辈子,可能没有谁对我这么亲热过,因而我都忘记后面自己要说什么了,这时,我听到他拿出自己的手机,开始拨号。

“你打给谁?”我问。

谷平没回答我,对着电话问道:“是小吴旅社吗?请帮我叫一下201室的陆佩蓉小姐。”

原来他是打到旅馆去了。我不明白他想­干­什么。

“没回来?那王太太在吗?”谷平问道,大概是小吴媳­妇­在问他是谁,他答道,“我吗,我是狄亮的房客,他让我打个电话来问一下……好,我们等会儿就过来。”

我们还得出门?听到这句,我心里很不情愿。

“你在搞什么鬼,”他一挂断电话,我就问。

谷平抿了一口清酒,才回答我:

“人既然是凭空消失的,那就首先得查查,他离开那间客房时,是不是留下了什么特别的痕迹。”

2.一只死猫

自知道谷平职业的那一刻起,我就对他充满了好奇。在去小吴旅社的路上,我不断向他提问,我想知道,他都办过哪些有趣的案子,一共解剖了多少尸体,还想知道他是怎么克服自己最初的恐惧的。我相信,没有人会从小就喜欢面对尸体的。

他的回答让我吃惊。

“我一共解剖过三百五十二具尸体,每具尸体背后都有一段离奇的故事,可我没兴趣了解。”他说得轻描淡写,我却听得心惊­肉­跳,没想到他的手摸过如此多的尸体,可我一点都不后悔跟他握手,我从心里佩服那些忠于自己工作的人。

其实从某种角度而言,我跟谷平也差不多,也经常跟尸体打交道,所不同的只是我处理的是附近家庭死去的动物。今天上午,旅馆隔壁那家小饭店的老板娘忠嫂就哭哭啼啼地打来电话,让我帮忙处理他们家刚死去的大狗阿黄。

“那你为什么会­干­这一行?”我问道。

他回答这个问题稍显犹豫,但最后还是说了。

“因为我想找出我父亲被害的原因。有人说他是溺水死的,但我认为不是。所以,我从十一岁起就决心要亲自找出他的真正死因。”

“找到了吗?”

“找到了。”他声音低沉地说。

我很想知道他父亲的真正死因是什么,但我没再问下去,我想,如果他肯说自然会说,不用等我去问。

几分钟后,他开口了,说的是一句完全不相­干­的话。

“小吴旅社到了。”他道。

测步数是我在黑暗中行走的诀窍,但因为跟他聊天,今天我忘记计算了,这让我完全迷失了方向。我只是茫然地跟着他往前走。我想,幸亏我还有久经训练的耳朵,能听出他在我的哪个方向移动,也知道他离我有多远。

“那个门房站在门口等我们。”谷平轻声说。

“就她一个人吗?”我问。

“还有一个大概是她的女儿,一个小孩子。”谷平忽然抓住我的手臂朝旁边一拉,我知道我前面一定出现了一个障碍物,“你前面有个汽油桶。”果然,他在我耳边说。

“谢谢你。”我说。

这时我感觉一个女人朝我走近,那应该是小吴媳­妇­,于是我朝她那个方向望去。

“陆小姐还没回来?”我问。

“是啊,她打电话来说,她找到了一条重要线索,所以要晚点同来。”小吴媳­妇­的声音里充满了轻蔑。

“重要线索?”谷平很困惑。

“关于那只猫的。”我提醒道。

谷平恍然大悟般“哦”了一声。

“那王太太在楼上吗?”我又问。

“在在在。我没跟她说你们要去看她,我懒得跟她说话。”小吴媳­妇­拍了下身上的衣服,轻声道:“她老是说她老公失踪了,我看搞不好,是那男人不要她了,呵呵。”她的孩子开始闹起来,身边传来一阵小孩子­奶­声­奶­气的撒娇声。

“那我们就上楼了,我想再问她几个问题。”我说道。

小吴媳­妇­似乎是把孩子抱了起来,孩子的声音来源位置提高了。

“没问题,”她好像转身朝前走了,声音离我越来越远,我听见她说,“小亮,你可真辛苦,什么都要管。来吧,别愣在那里,我去给你敲门。”她道。

“要我帮忙吗?”谷平轻声问。

他的话让我突然想到一个我偶尔会忘记的真理,那就是,一旦依赖别人,你就会变得软弱。我现在真的很需要他帮忙,我忘记数步数了,偏离了自己的轨道,现在我成了一个真正的盲人。

“要我帮忙吗?”他又问。

“拉着我。”我轻声说。

“好的。”

他拉住了我的袖子,我们一起走进了旅馆。

走到202室门口时,谷平又小声问:“那个女人是不是短发?”

“是的。”我说。他这么问,我判断是因为小吴媳­妇­替我们敲开了门,薛宁此时已经站在门口了。

果然,前面传来薛宁响亮的声音:“又来了,你这冒牌小警察,还挺负责的。”

“我的朋友想来这里看看。”我说着,被谷平拉着走进了房间。我感觉薛宁在我左边,她呼吸的热气喷在我脖子上。

小吴媳­妇­在旁边笑道:“好了,那我先去洗碗了,吃完晚饭,还没来得及洗碗呢。”

她噔噔噔离开了。我听见谷平关上了门。

“王太大,今天我们来,是想提取一些跟你先生有关的证物。这样假如找到人,也可以作比对。”谷平道。

“证物,”薛宁有些疑惑。

“就是指纹、毛发或其他他可能留在这里的痕迹。有了这些东西,我相信找起人来会更容易。”谷平道。我听到“笃”的一声,应该是他把箱子放在了地板上。

“你是谁?”薛宁问道。

“他是城里来的法医。”我介绍道。

“法医?”薛宁似乎还不太相信。

我发现有的人,无论你对她说什么,她都会怀疑,薛宁就是这样。她的口气就好像我在骗她。她越是这样,我就越是懒得跟她解释。

“开始吧。”我对谷平说。

“好吧,早点查完,也能让王太太早点休息。王太太,我还会检查你的外衣,请打开衣柜门。”谷平道。

薛宁打开衣柜后,踱到我左前方,轻轻叹了一声道:

“好吧,我希望你至少比他的父亲强。”

谷平没回应她的这句刻薄话。我听见他在房间里快速移动起来,听声音,似乎是一会儿爬起,一会儿蹲下,我还听到开水龙头的声音。有时候.所有的声音都不见了,我猜想他可能正弯腰检查墙角。过了大约十分钟,他终于又开口说话了。

“我都­干­完了。”他道。

“有什么发现?”薛宁问。

他没马上回答,而是在我身边走来走去。屋子里的气氛有些压抑。

“喂,谷平,你发现了什么?”我问道。他的沉默让我很不安。

“有几根不同的毛发。”他道。我听到一阵揉捏塑料袋的声音,我猜想他可能是在把某些物证收藏起来。

“这里每天打扫吗?”他问薛宁。

“对,每天上午会有人来打扫一下。不过,这些乡下地方的人,怎么能指望她们打扫得有多­干­净?”薛宁道。

“房间和浴室的地板好像被清洗过。”

“是吗?我不知道。”薛宁道。

我的耳朵不会欺骗我,我觉得她有点紧张。

“你,或者你丈夫在房间或浴室里摔倒过吗?”谷平似乎在脱手套。

“摔倒?啊……他、他好像是在房间里摔倒过一次,那是被我的鞋绊了一下。”

谷平盖上了箱盖。

“那么,今天就先这样吧。”

“这就完了?”薛宁似乎还有些不甘心。

“是的。”谷平答道,随后拉住我的手臂,把我拖出了房间。

她在我们身后关上了房门。

在楼梯上,谷平轻声对我说:“慎重起见,应该请县警察局把这里的几个房间彻底搜查一下。”

“你还找到了什么?”

“几根毛发和……一小块带血的皮肤组织。”他停住了,这时我听到有人上楼的声音,是小吴媳­妇­吗?“我们已经检查好了,明天可能有警察会来作进一步的检查。在他们到达前,这里所有的房间都不要进行清扫。”他道。

“啊’为什么?”果然是小吴媳­妇­的声音,她起初很反感,但随之语调就变得诚惶诚恐起来,“原来……原来你是警察。你们……你们在这里发现了什么?”

“没什么,一点小东西而已。注意,不要清扫!”他又提醒了一次。

小吴媳­妇­没回答,接着她似乎看到了我。

“小亮,没事吧,­干­吗一直让人扶着?”她道。

我还没从“毛发”和“一小片带血的皮肤组织”的恐怖联想中恢复过来,但还是朝她的方向笑了笑。“没事。今晚我喝了点酒,有点上头了。我们可以走了吗?”我问谷平。

“当然。”谷平拉着我下了楼。

我们离开旅馆时,我听到小吴媳­妇­在身后说:“不会喝酒就少喝点嘛,你爸不在,也不能胡来啊!”

“呵呵,我知道。是我酒量太差了。”我笑着嚷道。

我们走出旅馆没几米远,谷平忽然停住了脚步。我感觉有什么地方不对劲,很想问他怎么了,但又不敢,只是意识到有个人已经近在眼前。

“嗨,信文,真巧啊。”谷平终于开口了。

我知道站在我面前的是谁了——谷法医的偶像林信文小姐。

“谷平,你怎么在这里?”林小姐口气有点冷淡,我这才知道原来他们认识。她问:“你怎么会跟狄亮在一起?你们……”

我猜想她正疑惑地看看我,又看看他。该是我开口的时候了。

“林小姐,他住在我家。他是我的房客。”

“啊,是吗?”她大为吃惊,“那你们今天来这里是为了什么?还是为了那个失踪的男人,找到他了吗?”

不知道她是不是在跟我说话,我决定还是把跟她对话的机会让给谷平。

“没找到,但我在一个房间发现了点东西。”谷平果然接过了话茬。

“什么东西?”她感兴趣地问。

“带血的皮肤组织。”

“真的!”她低声惊叫。

“明天我会请县警察局的人来检查这里的每个房间,如果因此打扰了你,我很抱歉。”谷平不卑不亢地说。他现在的口气已经完全变成了一个警务人员。我非常欣赏那种在心爱的女人面前仍能保持清醒头脑的人,我想如果是我碰到这样的情况,可能没办法做得像他这么好。

林小姐没生气。

“没关系,配合警方是应该的。只不过我没想到,在这么宁静的小镇也会发生这样的事。希望只是一场虚惊。”她似乎正朝旅馆里走。

“信文。”谷平叫住了她。

“什么?”

“假如你想到什么就告诉我,好吗?我住在狄亮家。你应该知道他的电话号码。”他现在的口吻又变成了谦卑的小粉丝。

我没听到她回答,猜想她可能是朝他点了点头。

在回去的路上,我问谷平:“你为什么不给她你的手机号?你不是有手机吗?­干­吗让她打到我家来,”

“她讨厌我,不会记我的手机号码。”谷平显然不想再提她了,他抓住我的胳膊,以工作狂的口气说:“我现在就去县警察局借他们的设备化验点东西,赵法医现在住在警察局,我做什么都方便。外加,我还要找人明天来这个旅馆搜查,今晚的事情挺多,我可能要十点过后才能回来。”

“没问题,到时候我给你开门。”我道。

谷平仅通过十来分钟的检查,就确认了一个案件的存在,这让我对他的能力刮目相看。之前,我一直认为他是个不务正业的痴情男人,现在他在我眼里已经成了一个拥有怪兽般神奇本领的警察。我觉得,跟他的专业能力比,他对林小姐的感情就像他衣服上的纽扣那样微不足道。

晚上快十点的时候,我刚躺下,就接到了小吴媳­妇­的电话。

她告诉我,陆小姐在我们离开后没几分钟,就取了自己的行李,结账走了。

“她说她找到她的猫了,得赶快把它送回去。我是没看到她的猫在哪里,不过,这是地的事,既然她付清了房费,我就没什好说的了。”

“她跟平时有什么不一样吗?”我随口问道,同时打了个哈欠。

“她啊,来的时候只带了一个小包,走的时候,却拉走了两个大箱子。我不知道箱子里是什么,真够重的。幸亏都是拉杆箱,不然一个女人根本提不动。”

“箱子是新买的吗?”我问。

“嗯,是她昨天中午买回来的。她说,她买了很多土特产。呵呵,真是个怪女人。”小吴媳­妇­笑道。

这时,楼下传来一阵“笃笃”的敲门声。

大概是谷平回来了。我对小吴媳­妇­说:

“我们明天早上可能还会到旅馆来,到时候再具体说吧。”

次日早晨,谷平用他的豪华大功率摩托车先载我来到小吴旅社。那时,县警察局的警车已经停在旅馆门口了,小吴媳­妇­则站在旅馆门外的树荫下,一看见我,她就抱怨起来。

“他们到底要搜查什么?今天一早六点不到就来了,把我们一家都吵醒了。一来就说要检查这里所有的房间,幸好现在这里的两个客人都还好说话,不然真不知道该怎么向人家交代!”

“昨天跟我来的那位是法医.他在王先生的房间发现了带血的皮肤组织。”我悄声对她说。

她立刻露出受惊的神情。“真的?我怎么一点都没发现,”

“听说好像有人清洗过房间和浴室的地板,王太太有没有向你要过地板清洁剂或拖把之类的东西?”我问道。

她摇了摇头,但随即眼睛一亮。

“你说洗洁­精­?前天晚上,她从外面回来的时候,手里拿了一个便利店的塑料袋,我好像看见里面有一瓶洗洁­精­之类的东西。你说她用洗洁­精­擦过地板?她为什么要这么­干­?”小吴媳­妇­紧张地瞪大了眼睛,呼吸也变得急促起来。

“现在还不知道。法医化验后,很快就会有结果的。把登记簿再给我看一下。”我道。

她匆忙奔进旅馆,不一会儿便拿来了旅客登记簿。我重新核定了薛宁夫­妇­和陆小姐的入住登记时间。薛宁夫­妇­是在四月十四日上午入住的,跟他们同一天来到旅馆的还有林信文小姐,陆佩蓉则是在四月二十一日上午八点左右入住的,根据小吴媳­妇­的回忆,陆佩蓉在四月二十二日上午换了房间,而王海南则在四月十二日下午四点左右失踪。

“看出什么问题了吗?”谷平跟县警察局的人打过招呼后,回到了我身边。

我把登记簿给他看。“这个陆小姐好像是专门来这里变戏法的,自从她来了之后,王海南就失踪了。”我说。

他翻了翻,又把它还给了我。

“是啊,不知道是不是巧合。”他转身问我们身后的小吴媳­妇­:

“四月二十二日下午三点至四点之间,旅馆里还有什么人来过?”

“没有了。”小吴媳­妇­摇头。

“这是我在二楼走廊的垃圾桶里找到的,你们不是每天倒垃圾的吧?”他举起戴着手套的手,两根手指间夹着一张半透明的塑料包装纸。我立刻认出那上面“兰芝米团店”的标记。我不得不佩服他的好眼力,我曾在走廊上转过好几圈,也看过那个垃圾桶,但从来没注意到里面还有这么一张包装纸。它应该不在垃圾桶的表面。

小吴媳­妇­一看到那张包装纸立刻双掌一拍,大声说:

“啊,那个啊!想起来了!米团店的女孩来过,她是来给那个男人送米团的,听说是他叫的外卖。”

“米团店?就是前面那家兰芝米团店吗?是不是那个女孩?”谷平问我。

我知道他已经记起她了。谷平十六日到我家时,程惜言正好也在,她是来请我帮忙联系邮递员寄东西的。我上楼去取纸和笔,以便让她写下对方的联系地址,谷平正好在这时候进的门。她走了之后,我曾经向谷平简单介绍过她。

“对,就是她。”我道。

“那个女孩叫什么名字?她是几点到的?又是几点离开的?”

小吴媳­妇­不假思索地回答:

“她叫程惜言,一个挺漂亮的女孩,大学生刚毕业,现在回来先休息一段时间,过不多久,听说就要回城里找工作去了,现在好像算是在这里帮她阿姨的忙。那个男人从外面回来后没多久,她就来了,时间嘛,大概是下午三时三刻,她在楼上待了五分钟才走的。”

谷平朝我看了一眼。“我记得你的调查里说,四月二十二日那天,王海南曾经两次去过兰芝米团店。”

“是的,有这么回事。”

“他吃了两顿不够,还要叫外卖?我真想去看看,到底是什么好吃的。”谷平笑着提议:“怎么样?我们等会儿就上那儿去吃早饭吧?”

这个主意真不错,尽管因为昨晚没睡好,我现在丝毫都没胃口,而且鼻子底下似乎总能闻到一股腥味,但我还是很乐意跟他一起光顾那家店。

一路上,我向谷平解释,兰芝米团店做的其实就是传统的糯米团,只不过他们把团子做成了怪兽的样子,所以看上去颇为新奇罢了。谷平对美食的兴趣很大,当下就决定等他离开的那天带上几包回去分给朋友。

我们一起来到米团店时,已经过了早饭时间,店里没几个客人。程惜言正坐在柜台后面跟她的阿姨聊天。看见我们进来,她立刻热情地给我们倒了两杯凉爽的冷茶。

“狄亮,你好久没来啦。”她跟我打招呼。

我是好久没来了,记得上一次光顾,还是在一个月前,那天是我的生日,我一个人来这里吃了一顿略显丰盛的午饭。

谷平很快点了几样店里的特­色­点心,等程惜言转身去厨房的时候,他悄悄在我耳边说:“的确很漂亮。”

我点了点头。她的美丽毋庸置疑。

“你跟她熟吗?”谷平在问我。

我摇头。

“不太熟,我们平时没什么特别的接触,她只是要寄东两,或偶尔想换零钱,才会来我店里。我也很少来这里吃东西。因为我没那么多钱花在吃饭上。”我说的是实话,我的收入非常有限,卖木雕也是近两年才开始的,在那之前,我的手艺还不足以养活我自己。而自我开设木雕店之后,我父亲就不再资助我了。

“你还知道她些什么,”谷平对程惜言似乎很感兴趣。

“她父母因车祸身亡,十四岁那年她来这里跟她的阿姨住,虽然住在这里,不过她跟我们这里的人不一样,她上的是县上的好中学,后来又考上了大学,她是我们这里唯一的大学生。”我朝厨房的方向望去,她正端着两盘新鲜出炉的小点心,笑吟吟地走出来。有一句话我没说,我想她总有一天会永远离开这里的,她不属于这儿,她只是候鸟,暂时在这里歇歇脚而已——这才是我对她的真正印象。

“请用吧。”她客气地把两盘小点心放在我们面前。

“谢谢!”谷平用筷子夹起一个小米团咬了一口,立刻露出欣喜的神情,“味道还真不错,跟我过去吃的还都有点不一样,奇怪,我怎么会来了一个星期都不知道有这家店?”

“谁叫你眼睛里只有漫画家!”

“那倒不是,最重要的是,我本来以为这里的团子很甜,所以就……”

她再度绽开微笑。

“不会很甜,我们只放很少的糖。”

“我发现了,味道正合适。”

“也有咸味的.另外,我们用当地的野菜作原料,所以吃起来会有股特别的清香,”她热心地介绍着,一边收起盘子,“还有一份要稍等一会儿。”

说完,她转身欲走,谷平叫住了她。

“程小姐,可以问你几个问题吗?”

她转过身来,困惑地望着我们。

“有什么事吗?”

“他是城里来的警察。”我解释道。

笑容骤然消失了,她脸上显出戒备的神情。

“有什么事?”

“听说你在四月二十二日下午曾经去小吴旅社送过外卖?”谷平边吃边问,那神情似乎纯粹是在跟她讨论米团的做法。

“是的。”她道。我看见她的双手紧紧攥着那只盘子,骨节突出。

谷平却显得很轻松,摇晃着他那头浓密的天然卷发,津津有味地吃着怪兽米团。

“你给谁送的外卖?”他又问。

“二楼的一个男客人.姓王。”

“你送外卖进屋的时候,他太太在­干­什么?”

她快速看了我一眼,仿佛在判断我在这场非正式盘问中,充当的是什么角­色­。我避开了她的目光。

“他太太?我不知道。我看见王先生,直接把点心交给他就走了。”

“他当时在­干­什么?”

“我不知道。他就是站在那里。好像……在等人。”

“他有没有当场拆开包装,吃你送过去的点心?”

她微微蹙眉。

“不,我没看见他吃,”她又瞥了我一眼道,“我很快就走了,没跟他说过话。”

“他定的外卖是什么?”

她犹豫了一下才说:

“两盒小叶米团,一盒六个。”

“就这些?”

“嗯。”

谷平朝她笑起来。“给我也来一份这样的小叶米团吧,我们带走。”

“好的。”她哆嗦着从口袋里摸出一支圆珠笔,记下了谷平的要求。

“那天下午之后,你有没有见过那个姓王的客人?”在她记录的时候,谷平又问。

她摇头。“我没见过他。”

“那你在旅馆把那盒小叶米团交给他时,有没有看到别人?”

“没有。他只是我们的客人之一,我没特别注意。”她说完这句,也没等谷平回应便匆匆奔进了厨房。

我不得不承认程惜言的表现很不好,这就难怪谷平要怀疑她了。离开米团店后,谷平一边发动他的摩托车,一边对我说:“这个女孩没有说实话。她说她送完外卖就走了,但是旅馆的门房却说她待了五分钟才走。在这五分钟里,她­干­了些什么?”

我不置可否,不过,也同意实际上五分钟可以做的事很多。

我们花了半小时左右,到达木锡镇以北的那条大河。很意外,我们竟然在那里碰到了薛宁。看到她时,我略有些紧张,不知道她又会跟我说些什么。

她坐在河边的一块大石头上,正在小声打电话,一看见我们,便立刻挂断了。

“他没有回去!”她走到我跟前时,好像在跟我解释她刚才的电话,“我问过了,他根本没回去!他一定是出了什么事!”

她的话令我松弛了下来。我注意到她今天的发型有了点改变,她把头发靠了起来,这让她看起去老了几岁。

“所以我们特地来这里看看。你几时到的?”我四平八稳地问她。

“我吗,我来了快半小时了,可什么都没发现,不知道是不是我没看仔细。”她朝河边望去,随后又抬起遮阳帽,扫了谷平一眼。

“今天一早警察就到旅馆来了,还留下了我跟我丈夫的身份证号码和家庭住址。怎么回事?是不是有什么线索了?你从那些头发里发现了什么?”她懒洋洋地问道。

“你丈夫有白头发吗?”谷平问她。

“人到中年,总会有些吧,我没特别注意。”她漫不经心地回答。

“那你怎么会来这里?”

“当然是来找我丈夫的。听说他前一天来过这条河附近,所以来打听一下。也不能什么都靠这里的警察啊,不是吗?”她充满嘲讽地瞄了我一眼。

“有什么收获吗?”

“没有,”她笑着摇了摇头,“就等着你们再查一遍了。”

她又走回到原来坐的地方,谷平跟了过去。

“你是开车来的吗?王太太?”

“是的。”

“它在哪里?”

薛宁和我都很意外他会这么问。

“我把它停在树林那边了,怎么啦?这跟我的车有什么关系?我是希望你们来这里找我的丈夫。”

“我们正在找你的丈夫。王太太,带路吧,现在我要先检查一下你的车。”谷平戴上了他的塑胶手套,同时,从摩托车的车后座里取出了他的小箱子,所有工具都装在那里面。

薛宁怔怔地望着他的箱子,挣扎了好一会儿才妥协。

“你们要知道,搜查别人的车,是要有搜查证的。”

谷平一言不发地站在她身后,对她的话充耳不闻。我从他的态度判断,他跟我一样讨厌这个习惯颐指气使的女人。

她的宝马车停在河边树林的旁边,那里似乎是个公用停车场。她踩着小步子,不太情愿地走到车边,打开了车门。谷平让我们闪在一边,自己钻进了车。

趁这机会,我问薛宁:“你有没有见过住在你隔壁201室的那个女人?”

她重新戴上了墨镜。

“她?哼,有印象,印象还挺深呢!我丈夫失踪那天,她搬到了我们隔壁,我还跟她打了个招呼。可是这女人很怪,她对我说,她来这个镇子是为了找她的猫。她给我看了一张猫的照片,问我有没有见过。我当然说没见过,谁知她突然就变了脸,居然骂我在撒谎。真是碰到鬼了!”她怒冲冲地说。

我有点想笑。

“她的反应是很怪。你以前认识她吗?”我又问。

“当然不认识,我怎么会认识她?”

“那天下午,你有没有吃过兰芝米团店的米团?”我想起了那张丢在走廊垃圾桶里的包装纸。

“你说的是他带回来的那些破点心吗?我觉得那里面有股怪味,所以一口都没吃。”

“你是扔在了走廊的垃圾桶里吗?”

“不,我扔出窗外了。”她语气恶劣地说。

要不是为了我父亲,我才懒得跟这个女人打交道。在接下去的几分钟里.我没再提问,既然有谷平参与了,我正好可以歇口气。现在唯一担心的是,父亲不知道什么时候能回来。今天县警察局的人问起他,我只能告诉他们,他病得很严重。但其实,我根本不知道他现在是什么状况,他前一天晚上也没打电话来,姑妈的电话号码,我又找不到了。

“喂,其实你们可以去调查一下那个米团店的小姐。”薛宁忽然对我说。

我心里一惊,禁不住朝车里望去,谷平的脑袋正好钻进后车座的底下。

“为什么?”我轻声问道。

“说实话,我早就看出这小女人有问题了!我们上星期第一次去那家店,她就缠着我们介绍这个,介绍那个,后来又主动到我们旅馆房间来送样品给我们吃。我本来就觉得有点奇怪,卖点吃的哪有这么热情的。哼,前几天,我恰好去县里见一个朋友,一回来,哈,就见这小妞跟我丈夫在房间里说话!当时,我丈夫解释说.他定了外卖,那小妞是来送外卖的,可是我根本没见过什么外卖,连一个点心盒子都没看见!他说他吃完了,我也懒得戳穿他。反正他一辈子就这样!”

我的反应也许有些迟钝,因为我见她透过太阳镜狠狠地瞪了我一眼。

“我丈夫失踪那天,她又来旅馆找他,被我赶走了。”她冷笑了一声。

她的话跟程惜言的说辞明显对不卜,但我不想让她再说下去了。

“好吧,我会调查的。”我说。

“那就拜托了。”这大概就是她想听的,她仿佛大仇得报般松了口气。

又过了几分钟,谷平从车里钻了出来。

“发现了什么?”我问。

“老规矩,取了点痕迹。”谷平回答得挺含糊。他对薛宁说:“请你打开后备箱。”

“难道我丈夫会在我的后备箱里!”薛宁怒道。

“请吧。节省点时间。”谷平冷冰冰地说。

薛宁骂骂咧咧地打开了后盖箱,但是,盖一弹开,她就立刻发出一声尖叫,接着连退了好几步。

与她的反应形成鲜明对比的是谷平,他纹丝不动地站在那里,看着车厢内的东西。我实在按捺不住好奇心,走了过去,这才发现,原来后备箱里,赫然躺着一只眼睛半闭的虎斑死猫。

“啊!这是怎么回事!该死的!一定有人要陷害我!一定是那个女人!”身后传来薛宁惊恐万分的尖叫声。她用高跟鞋狠狠踩着地面,像要凿出几个洞来。

我们都没理她。

谷平弯下身子,仔细检查死猫身上可能有的伤口,并用手掰开了死猫的嘴。

“它是被毒死的,已经死了好几天了。”他马上作了判断。

“它怎么会在这里?”我觉得我是在问谷平,但脸却不由自主地转向了薛宁。

薛宁好像快吐了,用纸巾捂住嘴,­干­呕厂几声,又喘了两口粗气,才有气无力地回答:“我不知道……我今天没开过后备箱,我懒得开它……反正里面也没东西……要是让我知道是谁­干­的……”她捏紧了拳头。

谷平把死猫从车里拽出来,装进一个预先准备好的蛇皮袋里丢在地上。

“这里有股香味,就跟你家一样。”他别过头来看我。

我只当没听到。

“王太太,车里有水,你买过冰块吗?”他低头嗅着车里的味道。

看到死猫倒还没什么,可看到他的这个动作,我只觉一阵恶心.薛宁仍在喘粗气,一只手叉着腰,另一只手扶着旁边的一棵树,听到谷平的问题,回头恶狠狠地答道:“冰块’没有!”

谷平直起了身子,指了指后备箱锁周边的刮痕。

“王太太,车门好像被撬过了。”

“哈!我就知道是有人要故意害我!这个人到底是什么目的?!是想威胁我吗?!见她的鬼!她休想!”

“这是螺丝刀刮擦留下的痕迹,但其实,只不过就是刮擦了两下而已,锁并没有被撬坏。”谷平很平静地注视着她。

我有点听不懂他在说什么,薛宁好像也跟我差不多。

“你在说什么?”薛宁没好气地问。

“这是故意伪造的撬锁痕迹。”谷平面无表情地说。

中午时分,我们回到了木锡镇上的小吴旅社。这一次,谷平除了要再次检查202室薛宁夫­妇­的房间外,还准备顺带检查隔壁201室陆小姐住过的房间。

谷平在薛宁的房间似乎并没有什么新的发现。我看见床边放着两个已经打包的行李箱,看来她是准备打道回府了。本来我也建议她这么做,但现在事情发生了变化,至少谷平认为,她目前应该暂时留在本镇。

从薛宁的房间出来后,谷平又打开了201室陆小姐的房间。

跟先前一样,我被吩咐站在房门口,谷平自己提着他的工具箱径直走进了盥洗室。过了大约十分钟,他才从里面走出来。我看见他脸上带着微笑。很难判断,在这种时候,法医脸上的笑意味着什么。

“怎么样?”我紧张地问道。

“很有意思。”

“什么很有意思?”我不太明白。

谷平脱去手套,开始用­干­洗手液洗手。

“狄亮,我发现大量血痕。”

“血痕是什么意思?”

“就是血的痕迹。跟隔壁一样,这里的地板也曾被彻底清洗过,但是这里却留下了大量血痕。”

“有血痕吗?在哪儿啊’”从我站立的角度也能看见盥洗室的地板,但是我什么都没看见。我不知道他是怎么看出来的。

他马上回答了我的问题。

“狄亮,我带了发光氨,它能与血液中的血红素发生反应,发出蓝绿­色­的荧光。它的灵敏度可以达到一百万分之一,也就是说,哪怕是一滴血混在一百万滴水中,也可以被检验出来。”

对于发光氨的神奇作用,我并非不知道。因为白天有空的时候我会收看纪实频道的“科学探案”节日,在那里面常会提到它。但我还是第一次从我认识的人嘴里听到它,这让我感到异常新奇和兴奋。

“如果出现大量血痕,那意味着什么?你是不是觉得这里死过人?”我猜这就是谷平心里的想法。

“如果那里没死过人,就一定曾经杀过一头猪,否则不会有那么多血痕。”谷平从口袋里掏出了手机,我知道他是要打给守候在旅馆门口的县警察局的王警官。

3.父亲的行踪

那天下午三点左右,我跟往常一样正在我的工场间忙着雕刻一个林小姐最新预订的大号木锡。我低头取小刀的时候,忽然看见一双白­色­的网状凉鞋出现在那把刀旁边。那双鞋我认识,但我不敢相信,所以怔了一下才抬起头。

“嗨,小亮。”是程惜言。

她今天穿着件淡绿­色­的裙子,脸上化着淡淡的妆,看起来就像广告里做橙汁广告的女学生,健康、新鲜、充满朝气,跟整天窝在黑暗工场里的我形成鲜明对比。我不知道她今天怎么会突然降临在我的小店里,连忙从小矮凳上站了起来,一不留神,工作围裙上的木雕“扑通”一声掉在了地上。我赶紧弯腰去捡。

“嗨。”我也跟她打了个招呼。我想我的样子一定很狼狈。

“我正好路过……”她说。我注意到她的服光朝我肮脏的布围裙上望过来,我那双沾满木屑的手正垂在围裙上面,显得粗糙而笨拙。

每当我觉得自己很糟糕的时候,就不知道该怎么说话。

“我还以为你又要寄东西呢……”我说,不由自主地把手在围裙上擦了擦,觉得此刻的自己就跟我父亲一样不善言辞,“嗯,我正在做一个木锡……刚刚做了一半,有人定的……嗯,没想到,你会来……你,今天要去哪里?”

她穿得挺漂亮,想必要外出。

“我晚上有个约会,”她果然这么说,接着开始在店里东张西望起来,“我想挑一件礼物送人,你这里有现成的吗?”

“约会”两个字,让我的动作比先前更迟缓了一些,直到她发现我没回答,转过脸来,我才反应过来。

“当然有,我有小号的,最小的是10厘米高。”我答道。

“都是木锡吗’有没有别的?”

“有。有小动物,也有些人物造型的,不知道你喜欢哪一种?”我拉开柜台下的大抽屉,从里面拿出我这几年雕刻的各种小玩意儿,摆在桌上。

“啊,真可爱!”她低头看着我雕刻的十二生肖,用洁白的手指轻轻拨弄着其中一个小牛,问道:“这个多少钱?”

我还没来得及说,她就笑着恳求:“大家是邻居,可要给我便宜点哦。”

“那……你拿去好了,反正我这里还有很多。”我说。我决定先去洗个手,然后到楼上去给她拿个­干­净像样的盒子。我雕刻过很多漂亮的盒子。

“你送我?这多不好意思,不行,我还是要付钱的……虽然我不是很有钱,但你也是开店做生意的,我知道你的日子并不好过……”她在我身后说,我听到她在窸窸窣窣地翻钱包。

“哪儿的话,别客气,”我回头朝她笑了笑,“你等一下,我去给你拿个盒子。如果是送人,总要包装得像样一些。”

说完这些,我用最快的速度奔上楼,从卧室床底下的大储藏箱里找出两个雕花的盒子,又立刻奔下了楼。

她等在楼梯口。

“不知道你是否喜欢,这是我前些日子做的。”我把两个盒子递给她,心里有些期盼她能看一眼其中一个盒子上雕着的人像。她会知道我雕的是谁吗?没有照片,完全凭印象能刻成这样,是不是显得我也有些聪明才智?

“这是……”她果然看到了旁边的人像。

我的心狂乱地跳起来。

“嗯……这是,我照杂志上的人刻的……”我笨拙地解释道,我想我的脸­色­一定透露了一些不该透露的信息,她看看我,又看看那个盒子,最后把它还给了我,“我还是喜欢这个雕花的,真好看。”她指了指另一个两边雕着玫瑰花的盒子。

“好,那、那你就拿这个吧。”我手里握着那个雕着人像的盒子,感觉从未有过的失落。我突然想把它扔出门去,但我知道这样不行,这样就太明显了,我还希望她能像平常一样,路过的时候偶尔会进来转转。“那个,要我帮你装起来吗?”我尽量用平静的语调问她。

但她却没马上回答我。当我抬起头的时候,发现她正看着我。我避开了她的目光,失落感越发加深了。我默默把那个小牛放进盒子里交给她,随后又默默坐回到自己最初坐着的矮凳上。我突然什么都不想说了。我等着她离开,等着她像别的客人那样拿上东西后离开。

可是这时,她却开口了。

“小亮,能问你点事吗?”

我没说话。

“小亮。”她又叫,我一声。

“你想问什么?”我已经预感到她会问什么了,突然意识到这大概才是她来这里的真正目的——她压根就没想过要买什么木雕!

“听说……听说,那个王太太被警察带去问话了……这到底是怎么回事?这跟她丈夫的失踪有关吗?”她趴在柜台上,支支吾吾地开了口。

“法医,就是上次到你们店里来的那个人,他在王太太的车里发现了一只死猫,但是车门没被撬过。”谷平从来没让我保密,我想告诉她也无妨。

“死猫,”她似乎吓了一跳,想了一会儿后,又问,“如果车门没被撬过,是不是说明是她自己杀了那只猫?这跟她丈夫的失踪有关吗?”

我抬起头,发现她正目不转睛地望着我。她是希望我说是吗?我问自己。

“有这种可能吧。”我说。

“你说,她丈夫还活着吗?”她又问。

我放下了工具。

“你为什么要关心这些?”现在换我问她了。

“我……”她故作轻松地笑了笑,“只是好奇罢了,我毕竟给他们送过点心,认识他们,所以随便猜猜……”

“我劝你还是不要打听这件事了。这对你没好处。”

“为什么?”她乌黑的眼睛里闪过一丝警觉,“我不明白你的意思,狄亮。”她笑起来,似乎想用她的笑引出我的笑,以此来证明,我的话只是个玩笑。

但我既没有笑,也没有说话。换作别人,也许我会说得更直接一点,但是面对她,我觉得我得三思而后行。我不想吓着她,不想让她不安,更不想让她以为我是她的敌人。我并不是什么警察,只是一个“替父从军”的男花木兰而已。

“狄亮,你为什么觉得我不该打听这件事?”她又问我。天,她还真固执。我想固执可能就是她的致命伤。

我仍旧没说话。

“狄亮!”她猛然冲过来,在我耳边大叫了一声。她的叫声让我受了惊吓,手上的刀不听使唤,戳到了我的另一个手上,血立刻流了出来。

“哎呀,对不起!”她望着我的手,意识到自己闯祸了,连忙道歉,并立刻从柜台外面绕了进来。

我从抽屉里拿出酒­精­棉球捂住伤口。她内疚又惊慌地望着我手上的血污。

“对不起。”

“没关系,­干­我这行,受伤是常有的事。”我劝慰她,不太想看见她脸上的这种神情。她的目光让我觉得自己像条受伤的狗。

“我只是……想知道……”她盯着我的手,嘴里嘟哝着。

我注意到她的睫毛正在上下扑闪。我从没在这么近的距离看过她,这让我不安,于是退后一步,走出了柜台。我来到厨房,把手洗­干­净,伤口很痛,好像戳得还挺深,不过我倒不怕痛,怕的只是我接下来回避不了的问题。

她在厨房门口看着我洗手。

“前几天,你是不是单独跟那个男人在一起过?”我终于还是开口了。

她的脸骤然红了。我实在不想看她这种一分钟即被戳穿谎言的窘态。于是,我径直从她身边走过。

“我让你少管闲事,是不想让人怀疑你。那个女人说曾经看见你跟王海南单独在一起,还说在王海南失踪的当天也见过你。你送外卖上楼的时候看见的到底是她还是王海南?”我边走边问。

她跟在我身后,没回答我的问题,反而问道:

“他们还会再来找我吗?”

“会的。”

她快步走到我面前,裙子几乎擦到我的衣服。

“我什么也没做,他们凭什么再来找我?”她仰头看着我说。

她大概是希望我把这层意思转达给谷平。但是我对这种已经知道答案的事不感兴趣。我想知道的是另一件事。

“你真的单独去过他的房间?”我问道。

她低下了头。

“嗯。”

就像有人在我身后狠狠踹了一脚,我差点没站稳。

“那,你、你为什么……要去他的房间……送米团,送到门口不就行了?”等我站定后,我问道。

她微微扬起了头。

“这跟你有关系吗?”她问道。

我哑口无言。

“还有谁知道我跟他单独见过面?”她问道。

“现在就是薛宁和我。”我知道她希望我怎么做。我好像看见自己的心被丢在地上,无数只脚正从上面踩过,但我懒得去捡它。

“我不会告诉谷平的,你放心。”我说。

她朝我眨眨眼睛,露出妩媚的微笑。

“小亮,如果你当我是朋友,就把王太太说的话都忘了吧,也不要告诉任何人我来过,假如有人看到我,就说我是来买东西的。”她用手指捋开额前的头发,道:“你别误会,我要你保密,只是不想听到什么闲话罢了,我真的什么都没做过,我跟他的事一点关系也没有。我跟他单独见面,只是为了推销米团。”说完,她没跟我道别,逃命一般奔出了我的小店。

她刚刚挑选的木雕小牛仍在桌上,还有那个盒子……

我记得父亲说,他今天晚上会回来。按照他过去的习惯,他会乘坐五点半那一班长途汽车。这样的话,七点左右就能到家。我估摸了下他可能到达的时间,在锅里先替他热上了晚饭,然后就坐在厨房的餐桌边等着。我想等他回来后,跟他说说这两天镇上发生的事。

但是,七点过后,来的却是谷平。他身上有股难闻的化学药水的气味。

“吃过饭了吗?”他问我,听口气他好像挺累。

“吃过了。”我答。其实自程惜言走后,我就没了胃口——真没想到,她真的跟那个男入单独相处过。真不知该怎么说她——我决定把今天的晚饭留做第二天的中饭。心情不好也不能浪费。

我的情绪一定写在了脸上,谷平跟我闲聊几句后,就走到我跟前,拍拍我的肩,问道:“怎么?不开心?”

“没什么。我父亲等会儿要回来了,他可能会问你一些关于案子的事。”我岔开了话题,我希望谷平明白,我的心情是世界上最无关紧要的事。

“他要问案子的事,他会不会觉得很麻烦?尤其是我还住在你们家。”谷平好像有点担心。

“他是很怕麻烦,所以如果到时候他说了什么不中听的话.你多担待。”

我知道谷平可能正在我前面的某个方向看着我,但我无所谓,今天我特别想一个人呆坐一会儿,才不管别人怎么看。我懒得时时刻刻装得很乐观。

“你怎么啦?”他又问。

我摇摇头。

“没什么。”

谷平沉默了片刻。

“狄亮,我听说今天下午程惜言来过。”他道。

我的心一阵狂跳,随即脸就红了。

“你在我家旁边安Сhā了探子?!”我无法控制地一擂桌子。

他倒很平静,在餐桌的另一头坐了下来。“是县警察局安排的,他们本来是为了保护我,没想到看到了那个女孩。你是因为她才不高兴的吗?”

“我有什么必要时时刻刻都保持愉快的心情,我有什么可高兴的事,”我反问他,并试图寻找他所在的方向,好让我的反应像个正常人。但我马上又放弃了,突然觉得自己的行为无比可悲。

“这是什么?玫瑰花雕刻得真­精­细。”谷平说道。

这时我才想起,程惜言忘记拿走的那个木盒还在桌上。

“你要你就拿去吧。”我说。

“真的?”

“你可以拿去送给林小姐。这是用真正的楠木做的,我爸当年为了给我搞到这种木头,特地利用国庆假日上了一次喜鹊山。”

“当年?有几年了?”

“我十四岁那年弄来的木头,你自己算吧。”

“这是……你本来要送给她的?”

“你废话真多!”

谷平没回应我的话。我突然有些担心起来,很怕下一分钟他会伸手过来放在我的肩上。在这种时候,我不需要温情,它只会让我更加难受。我正在考虑是不是该立刻逃回自己的房间,毕竟一个人的时候,我做什么都很冷静,可以控制住任何感情。但就在这时,门“吱呀”一声被推开了,接着是一阵很轻的脚步声,仿佛是运动鞋摩擦地板时,那种近乎听不到的声音。我知道是我父亲回来了。他今天来得可真是时候。

“爸。”我对着门边叫了一声。

出乎意料,我听到的却是女子的声音。

“对不起,我看到门开着就进来了。”是林小姐。

我的脸尴尬地僵住了。如果不是谷平及时为我作了解释,我恐怕会立刻逃上楼,把自己关进房间里。

“小亮!你人都没看清,瞎叫什么!是不是还没睡醒?”谷平轻松地揶揄我。

“嗯,我……我刚睡了一觉,有点糊涂了。”我结结巴巴地说着,假装很累的样子,跟林小姐打了个招呼:“你好,林小姐,有什么事吗?”

“哦,我……”她似乎有点走神了。我想大概谷平在看她。

我站起了身。“那你们聊。谷平,如果我爸回来,跟他说我在自己的房间。”

但我刚踩上楼梯,林小姐就在身后叫住了我。

“狄亮,我想问下,我新订的那两个大号木锡做好了吗?如果做好了,麻烦你现在就给我,我想明天就离开这里。”

我能感觉到谷平的不安。

“你要走了?”谷平问道。

“今天早上警察来旅馆检查了每个房间,还检查了我的行李。我觉得这里已经失去了我刚来时的宁静,所以我想走了。”不知到我的感觉是否对,我觉得林小姐的口气里似乎带着指责,好像是在指责谷平搅乱了这里的宁静,搅乱了她喜欢的气氛。我为谷平感到冤枉。又不由想,假如她知道他就是为了她才来这里的,会很高兴,还是会更生气?

房间里安静了几秒钟。

“我很抱歉,但这是例行公事……”谷平解释道,语气有点可怜巴巴的。

林小姐笑了笑。

“你不需要道歉,我知道这是例行公事,但我总可以选择在没有这种公事的地方享受假期吧。”她又问我:“狄亮,木锡刻好了吗?”

“还没有。”我说的是实话,昨天我忙到半夜,筋疲力尽。而今天下午,我的心情全被程惜言破坏了,她走后,我根本没­干­过任何事。我对林小姐说:“要不,你再等几天,”

“要等几天?”她急切地问。

“也许……两天。”我说。

她考虑了一下。

“那好吧,”她无奈地说,“我过两天再来找你。”

“好。”我答道。

接着,我听到她开门的声音。

“你们两个是怎么了?”她走后,我问谷平。

“我说过,她讨厌我。其实还不只是讨厌,她大概恨我。至于原因,我不想说。”谷平泄气地走到厨房的炉子边,烦躁地对我嚷道:“你站在楼梯上­干­什么?想变成你做的木雕吗?快下来陪我吃东西!”

吃饭的时候,谷平向我透露了案情的最新进展,首先,警方已经对薛宁和王海南夫­妇­做了基本调查。两人都出生于一九六四年十二月,一九九九年,两人结婚,当时王海南是和薛宁同属一家教育软件公司的职员。婚后,薛宁首先辞职自己创业,2001年年初,创立了健英国际培训学校;同年十月,王海南被公司辞退,自那以后,王海南就在妻子的公司上班,有时候也做做保险。不过,根据员工反映,学校的事务主要由薛宁打理。

另一组消息是关于陆小姐的。

原来陆小姐留给旅馆登记处的电话号码和身份证号码都是假的。陆佩蓉确有其人,但是真正的陆佩蓉是F县医院的护士,这些天从没离开过。拿陆佩蓉的照片给小吴旅社及周边商店的人看,大家都一致确认这不是他们看到过的陆小姐。真正的陆佩蓉也否认认识一个长相酷似陆小姐的女人。现在,县警察局的人已经意识到了问题的严重­性­,正开始在全县范围内搜索这位冒牌陆佩蓉小姐的行踪。

县警察局发现,四月二十三日上午,“陆小姐”曾在县上的小花旅社订了一个单人房间。她预订的时间是五天,按照旅馆的规定,她预付了一天的房租,并将身份证号给了旅馆的前台。小花旅社没有监控设备,但是前台服务员对她印象深刻,因为她曾向她们出示过一张虎斑猫的照片,还透露她要在县里对她的爱猫进行地毯式搜索。

“她说得很认真,听上去不像是假的。”前台服务员说。

她在旅馆房间内只逗留了十分钟。小花旅社的人最后一次看到她,是在四月二十三日中午十一点左右。她们看见她离开旅馆向车站方向走去。

与此同时,薛宁矢口否认自己曾撬过那辆车的后备箱,警方也没从她的行李中找到与撬锁痕迹相符的螺丝刀或类似的工具。薛宁表示,她对车里的死猫一无所知,但是也说不清是不是他丈夫所为.王海南会开车.也有车后备箱的钥匙,根据猫尸的腐烂程度判断,那只猫应该死在四月二十一日。“陆小姐”曾对小吴旅社的人说,她是为了寻找一只虎斑猫才来到木锡镇的,她人住后的第二天,王海南就失踪了。警方认为,虎斑猫之死可能跟王海南的失踪有着某种联系。

然而,薛宁没能提供跟虎斑猫有关的任何线索,只是反复强调冒牌的陆小姐曾给她看过一张猫的照片,还在初次见面时,就诬赖她跟猫的失踪有关。

“这个女人脑子有毛病!肯定有毛病!”薛宁在两次接受县警察局警察的盘问时,都控制不住情绪,对“陆小姐”破口大骂,同时也没忘指责本镇警方的无能和渎职。

“她也骂了我爸,”我问谷平,这是我最担心的事。

谷平似乎在用刀子切面包,我闻到一股辛辣的芥末味儿,

“你在吃芥末?”我又问。

“是啊。用芥末当|­乳­酪,是我特有的排忧方式。芥末能让我持续保持冷静。”我仿佛看到他正面无表情地往面包片上涂芥末。他吃了两口后,说道:“毕竟是有人投诉嘛,他们总要找你父亲去谈一谈,这事你应该想到的。”

我的脸­色­一定很难看。

“别担心,你父亲快到退休年龄了,他们应该不会为难他的,”谷平安慰我。

谷平不会明白的,我父亲的人生里,也许只有这个职业还多少能让他有点寄托,虽然他的确算不上是个好警察。

“他们会不会给他一个渎职处分?或者开除他?”我忧心忡忡地问。

“也许没那么严重,但总要说他两句的。”

我情绪低落地垂下了头。

“其实,我们这里平时什么案子也没有,所以他有时候不在岗,也没什么大不了的。”我小声说。我知道这理由听上去真的没什么道理。

“别太担心,你父亲在县上也不是一个人都不认识。到时候,让他们多替他说说好话.我也会让赵法医想想办法的。但关键是,你父亲得及时回来,他们今天打电话到你姑妈家,但没找到他。”

“什么?”我糊涂了。

“你有几个姑妈?”

“就一个,在县上,住大明路啊。”

“他们联系的就是这个。你父亲给赵法医留过一个你姑妈家的电话,可是今天县警察局的人打电话给你姑妈,你姑妈却说你父亲没在那儿。”

奇怪,那我父亲上哪儿去了?他没什么朋友,我们家亲戚也少,按理说,他没什么地方可去的。

我站起身来到电话机旁,拨通了外公家的电话。外公在更偏僻的乡下务农。

“嗯咳!”电话一通,对面就传来外公熟悉的老慢支的痰音。

“外公,是我,小亮。”

“哦,小亮,是你啊。你好吗?饭吃过了吗?”

无论何时打电话过去,外公总问这两句。

“我吃过了。”我敷衍地回答后,马上问道:“外公,我爸来过吗?”

“来过啊。”

“啊,他在吗?”我忙问。

“他走啦。他是十天前来的,给我们送了点吃的就走了。”

“他这几天有没有来过?”

“没有啊。”

放下电话后,我陷入了困惑。父亲去外公家为什么不跟我说一声?我每个月会给外公寄钱,他不是不知道,如果他去,不是正好可以带去吗?他为什么不跟我说?他是不想让我知道他去了外公家吗?这又是为什么?

还有,他怎么会没在姑妈家?他到底上哪儿去了?真想不通!我突然很想立刻去一趟县里的姑妈家。

“谷平,能不能帮个忙?”我抓住了他的手臂。

“说吧。”

“我想去一趟县里,去一次我姑妈家。”

“你没她家的电话吗?”

“找不到了。我从来没给她打过电话。”

事实上,我几乎已经有十年没和我姑妈说过话了,原因是她跟我妈的关系很差。我父母是近亲结婚,他们结婚前.姑妈曾激烈反对过,当时她曾预言,我父母生不出健康的孩子。结果,我出生后不久就被诊断患了先天­性­夜盲症,这让姑妈很是得意。她还曾当面说我有一天会变成个没用的瞎子,为此我妈到死都没原谅她。在这件事上,我自然是站在我妈这边的,所以,我们家其实只有父亲一个人跟姑妈家有来往。

她会不会故意把我父亲藏起来,为的就是让我尝尝当孤儿的滋味?我脑子里忽然冒出一个很荒谬的念头。

姑妈并没有给出令我满意的答复。

“你爸没来过。”她说。

我呆立在那里,沉默了两秒钟,像傻瓜一样又问了一遍:

“我说的是,四月二十一日,他有没有来过你家?他说他肚子难受,要到县医院来看病,那晚就住在你家。”

姑妈的口气变生硬了。

“我说了他没来过!难道他来了,我还把他藏起来不成?!”

我知道她正在朝我瞪眼睛,幸亏我看不见。

“他有没有给你打过电话?”

“没有!自从我上次跟他说起你的眼睛,他一气之下走人之后,就再没跟我联系过!”姑妈没好气地说,“你爸真是个木头!我说我认识个神婆,专门给人治不治之症,很灵的,谁知话还没说完,你爸就生气了。真是好心没好报……”

我父亲从没跟我提起过这件事。

“那是什么时候的事?”

“两个礼拜前。”姑妈的嘴巴喷了两声。

两个礼拜前我父亲来过县里?我怎么不知道?

“我爸是专程来县里看你的吗?”我问道。

“你也不想想,就你爸这样的人,他怎么会特地来看我?哪次来县里,他不是去县医院看病,顺便来我家的?可惜好饭好菜招待他,一句话听不顺耳,就立马走人!唉,都九点半了,我孙子明天还要上学呢!问也不问,就闯过来!真是的!”姑妈烦躁地将一个什么东西“啪”的一下丢在桌上。

我知道这是在下逐客令了。今天地能跟我说那么多话已经很不容易。本来我是准备立刻走的,但是姑妈刚提到了医院。

印象中父亲近来的身体好像没什么大碍,至少我没听到他咳嗽吐痰,也没见他吃药。当然,父亲回家的时候,多半已是夜里,那时候,我已陷入黑暗。会不会正是这个原因,我疏忽了什么?

“姑妈,我就问最后一个问题。两个礼拜前我爸去县医院是看病的吧,他得了什么病?”我问道。

“我哪知道!老是喝酒,身体能好到哪里去?你啊,一点都不关心你爸!你爸不知道为你­操­了多少心!你自己好好想想吧!”姑妈恶声恶气地数落道。

在回去的路上,谷平一个劲地安慰我。

“你别担心,也许你爸到哪个朋友家去了。”

“他哪有什么朋友。”我小声说。

“你爸难道什么都告诉你?”谷平反问我。

我没话说了。我想,也许谷平说得对,父亲是到一个我不知道的朋友那里去喝酒了。父亲没什么爱好,有事没事就爱喝两口,有时候还喜欢跟人下棋。假如对方既管饭,又能跟他下棋,没准他真的乐不思蜀了呢。

我又仔细分析了一下父亲的为人。他是个普通人,一向胆小,按理说,不会闹出什么特别出格的事来。再说,他也没什么钱,薪水低,每次出门顶多带两百元,况且又穿得很朴素,有哪个劫匪会看上他?

只要不是打劫,我就没什么可担心的了。

我不断宽慰自己,最后终于勉强让自己放下心来。我决定先等两天再说。

4.虎斑猫的悲惨命运

关于“陆小姐”的搜索工作毫无进展,我也没再关心这件事。最近这些日子,我晚上总被可怕的梦魇纠缠,总是梦见有人在追我,而当我气喘吁吁地逃到悬崖边时,总好像有只无形的手在我背上一推,然后我就醒了。几乎每天,我都是在这种失重的恐惧中睁开眼睛,这也让我对睡眠本身产生了恐惧。

所以,只要天一亮,只要我的眼睛能看见东西,我就会立刻奔进我的小工场,忙个不停。我得找点事做,才能忘记某些东西。

这天下午,林小姐又一次来到我的小店,看上去心情不错。

“有人吗?”她在门外招呼。

“嗨,在这里。”我向她招手。不知道为什么,同样是漂亮女孩,在林小姐面前,我就一点都不紧张,大大咧咧地穿着我的脏围裙站起身来,把即将完工的大号木锡在她面前晃了晃。

“看,就快完工了。”我说。

“啊,真漂亮。小亮的手真巧。”林小姐赞叹道,手里握了把小小的檀香扇,轻轻摇着。

“呵呵,你过奖了。等一下哈。”我傻笑着走进厨房洗了手,然后给她泡来一杯热茶。这些天来,林小姐是我的大客户,我从来没在这么短的时间里,刻过那么多木锡。我在心里盘算着,这次可以收多少钱。我想,如果可以多赚一点的话,我就可以攒够钱给外公买个像样的电视机了。他们电视机的声音和图像都已经相当糟糕了。

“谢谢你,小亮!”林小姐说,接着又问,“他不在吗?”

“他不在,最近这些天他每天都去县警察局。”我给她拖来一张­干­净的木头椅子。

林小姐捧着热茶坐了下来。

“你是来找他的?”我问她,觉察到她今天的神情有些奇怪。

她摇头。

“不,我是来找你的。”

我立刻有些不好意思起来。

“对不起,上次我说两天能­干­完,现在看起来,还得再耽搁一两天,我还没上­色­。”我解释道。这几天,为了父亲的事情我费了不少时间。

林小姐连忙说:“啊,没关系。我不是为这事来的。”

那她为什么来?是来打听谷平的吗?我想,我要不要跟她提下谷平的怪癖?这个家伙不开心的时候,会把芥末当­奶­酪夹在面包里,他就这样可以一下子吃掉一瓶芥末酱,那肠胃真是让人叹为观止啊!他平时的主要读物,不是英文版的法医巨著,就是林小姐的旧漫画《魔法小奇兵》;还有,他喜欢­祼­睡,有一次我早上去叫醒他的时候,吓了一跳,以为他被袭击了——我看见他赤身­祼­体躺在地板上,一只手上拿着一把手术刀,原来把手术刀放在枕头下面,他才能睡着……

“狄亮……我今天来是因为……”在我考虑要不要把谷平的各种生活小事悉数说出来的时候,林小姐开口了,显得有些吞吞吐吐。

“什么事?”我问道。我有点想笑。

“县警察局的人还在我们旅馆外面守着,我今天路过的时候,无意中听到他们在谈论你的父亲。”林小姐看看我。她的眼睛里透露出某些讯息,似乎想跟我谈一谈我的父亲,这让我非常意外。

“是吗?他们怎么说?”

“他们说不知道他到哪里去了,他一直没跟县警察局联系过。”林小姐问我:“是这样吗,狄亮?”

我觉得这没什么好隐瞒的。

“是啊,自从二十一日他离开家后就没回来过,”我叹了口气,“我也不知道他到哪里去了,我也在等他的消息。”

“我也是听他们这么说的,所以想来找你。我想告诉你,二十一日中午,我见过你父亲。”林小姐说。

我大吃一惊。

“你在哪里看到他的?”我连忙问。

“就在我们旅馆,他是来找我的。”林小姐的回答让我更觉奇怪。

“他来找你?”

林小姐点了点头道:“他是来问我,是不是认识一个名叫林月山的人。其实……”林小姐有点不好意思地笑起来,“那是我爸。”

“你爸?”我不明白,父亲为什么要找林小姐的老爸,难道他们认识?

林小姐马上就看出了我心里的困惑。

“他们不认识。是这样的,最近有电视台采访我爸。我爸在采访中展示了我们一家三口的照片,大概你爸是在电视上认出我的吧。”

我安静地听着。

林小姐继续说道:

“我爸在采访的时候提到过一件事。十年前,他在演出时不慎弄伤了眼睛.多亏一个眼科专家的­精­心治疗才得以康复。这事我也知道,当时我妈妈都快急疯了,整天在家里捣鼓各种药,要不是及时碰到这个老专家,我爸也快被我妈折磨死了。”林小姐调皮地笑起来,又说:“我爸说,那个眼科专家曾经治好过很多先天­性­的眼病顽疾,只不过收费比较高。你爸来找我,就是想问,我能不能弄到那个眼科专家的电话,他说他有急事要咨询。他那天看上去很激动,我还从来没看到过他这个样子呢。”

我觉得自己的心好像被人狠狠捶了一拳,先是闷,接着就是痛。我父亲想找那个眼科专家问什么,我想我是知道的。

“那……后来,你有没有给他电话?”我低头看着围裙上的污渍,轻声问道。

“啊,事情还挺顺利的,我联系了我爸,他正好有那个眼病专家的电话,我就把号码给了你爸,还让我爸专门跟那个眼病专家打了招呼呢。有个熟人介绍,事情办起来会更顺利,搞不好还能给个优惠价……我看你爸的样子,好像是得救了一样,就差给我鞠躬了。他说他会打电话的,也许还会亲自跑一趟,所以,我想他可能是去找那个医生了……本来我以为你知道呢,现在看起来,他好像没跟你说过……”

父亲真的不声不响去见那个眼科专家了吗?这很像他做的事,他向来就什么都不跟我说。

“狄亮,”林小姐忽然问道,“你们家谁得了眼病?”

“是我。”我说。

忽然之间,我厌倦撒谎了。

“你?”林小姐盯住了我的眼睛。

“我的视力不好,所以我爸大概想帮我咨询一下吧。”我走回到工作矮凳边问道:“他来找你的时候是几点?”

“差不多是下午一点,那时我刚回来,还没吃午饭呢。他还说想请我吃饭,被我谢绝了。他那天看上去真的很高兴。”

“那,你能不能帮我问一下,他有没有去见那个眼科专家?”我道。

林小姐马上点头。

“行,我马上就打电话。”

但是她掏出手机,按了号码后,马上就收起了电话。

“电话不在服务区,我晚点再打,要是有了什么消息,马上告诉你。”林小姐热情地说,随后又安慰我:“别担心,我猜你爸一定是偷偷给你请专家去了。”

“谢谢你。”我禁不住笑了。

跟前几天一样,谷平回来的时候,看上去已经­精­疲力竭。他告诉我,案件的调查有了新进展。他在“陆小姐”浴室采集到的大量血痕,证实跟在薛宁房间里找到的皮肤组织同属一个人。为此,县警察局已经派人到薛宁所在的x市调阅王海南的病例记录了。

“不知道能不能找到血液方面的记录,”谷平忧心忡忡地说,

“现在,我们只找到一些血液和皮肤组织,其他什么都没有。”

“他们两个没有小孩吗?”我问。

“没有。好像王海南的父母也去世了,所以,很难找到DNA证据。”谷平一脸烦恼。

“你不是还在他们房间找到了几根头发吗?”我提醒道。虽然我不明白这些头发到底有多大的价值,但是感觉他发现头发时,好像很当回事。

“是毛发,不是头发。”他一本正经地纠正我,随后又摇头叹息:“唉。县警察局的设备太落后,还得劳驾我自己去找溶液,真要命。我本来以为他们那里什么都有呢,县警察局就是县警察局!”他忽然直起脖子,皱了皱鼻子,“刚才谁来过了?我怎么闻到一股檀香的味道?”

“林小姐来过。她手里拿了把檀香扇,可她已经走了快半小时了,你怎么闻出来的?”我好奇地盯着他的鼻子。

“你不知道,我家过去有个香水公司,我专门去那里训练过自己的鼻子,哈哈,闻出不同的香水味,真的需要点天赋,我还不行,那些研制香水的人才真不简单。”符平站起身,笑着问我:“怎么样,她找你什么事?看上去你今天好像心情很不错啊。”

我把林小姐带来的消息告诉了他。

“这么说,你爸很可能去找那个眼科专家了?”他高兴地问道,听那口气,好像也是长舒了一口气,这些天他为我父亲的事也非常忧心。

“现在还不知道,先让林小姐去帮我打听。”我嘴上这么说,但心里觉得这事的可能­性­很大,父亲就是那种不声不响会做些什么的人。

其实自从林小姐跟我说过这件事后,我心里就燃起了一丝希望。我想,假如父亲真的给我请来了那个眼科专家,而那个专家真的能把我的病治好的话,就算不是完全治好,只要能让我在黑夜里看到一线光明,那我就要去一次X市,去看看程惜言上过的那所大学。我曾经听她说过,她上的大学就像个巨大的花园,这样的学校,我只在电视里见过。这辈子,我到的最远的地方就是县里,我真想走出这个小地方,到外面去看看。我希望是真正的“看”,不只是用耳朵和手。

“喂,你在想什么?”谷平推了我一把。

我笑了笑。

“没什么。”我耸耸肩,把手里的木锡雕像放在一边,看了一眼墙上的钟,现在是下午三点二十分,离天黑还有点时间,该准备准备去树林了。

“你要去哪儿?”谷平问道。

我正换上出门的衣服,把蓝­色­工装包背在肩上,手里则拿了把锯子。

“没看出来?我要去树林找点材料。”我说。每隔两三天,我就得步行去离我家一里远的树林寻找制作木雕的材料。因为力气不够,一次无法带回大量木材,又因为家里不够大,就算带回来,也没处放,所以,我只能多跑几趟了。

“你要到哪里去找木材?你要去锯木头?”谷平愕然地望着我手里的锯子。

我感觉他的目光有些异样,便把锯子递给了他。

“喂,要不要洒点发光氨在上面,看看上面有没有血迹?”我笑着问,但我不是在开玩笑,我对谷平已经有了点了解,他基本上是个对什么都会产生怀疑的人。

“好啊,既然这是你提出来的,那我就不客气了,回来后,就让我查一查吧!”他也不客气,随后又补充,“最好把你的所有工具都拿出来。”

这个家伙还真的要查我。我收同了我的锯子。

“假如你什么都没发现怎么办?”我也决定为难他一下。

“假如什么都没有的话,”他摸了摸下巴,“我多付你一个月房租怎么样?”

这买卖可真是太划算了,我立马欣然同意。

“好,那就说定了,到时候你可别不承认啊。”

“没问题。”

“另外我还可以提供我的所有旧工具给你查,但是,你必须得先为我服务一下,送我去树林怎么样?”我问道。自从坐过他的摩托车后,我承认自己有点上瘾,真的很喜欢他的车。

谷平笑起来。

“我就知道你会来这一招。送你去也行,先跟我去趟兰芝米团店。”

“兰芝米团店?”我在门口停住了脚步,“你要去那里?”

“没办法,根据最新情报,四月二十三日那天,那位神秘的“陆小姐”曾经在路上啃过米团,所以得去问问。”谷平一边说,一边抢先一步走出了门。我听到摩托车钥匙在他的口袋里叮当作响。

“那个女人吃过米团?谁说的?”我锁门的时候问他。

“当然是街上的人说的。在你们这个微型小镇,就连谁打个喷嚏估计都瞒不住。”谷平从口袋里拿出钥匙,向空中掷去,又马上接住。

“可是,还不是有人失踪了吗?”我反­唇­相讥。

“是啊。这让我对你们的小镇刮目相看。”他一转身接住钥匙,走向了摩托车。

看见我跟谷平同时进来,程惜言显然十分不安,但她很快就控制住了自己的情绪和面部表情。她朝小店的玻璃窗上扫了一眼,确定自己一切如常后,才若无其事地向我们走来,绽开职业­性­的微笑。

“嗨,狄亮。最近真有空啊。”她招呼道,一边用她手里那块洁白的抹布,象征­性­地擦了一下我们面前的桌子。

“是谷平要找你。”我说。我不想让她以为,我在找借口来她们这家店。

她把目光转向了谷平。

“有什么事吗?”

她刚问了一句,她的阿姨王云艳就急匆匆跑了出来,手里拿了一个茶壶,热情地给我们倒了两杯冷茶。

“哎呦,来贵客了,怎么也不倒茶啊?”她小声埋怨她的外甥女。

程惜言看看我,没说话。

“我早听说,小亮家住了一个城里来的大官,就是你吧?”王云艳问谷平。

谷平客气地笑了笑。

“不是什么大官,就是一个休假的法医助理,正好住在这个镇子上,正好又是小亮在替大家做事,我也就是帮帮他。”

“哦哦,是吗?那你真是太辛苦了。”王云艳客套着,回头吩咐程惜言:“快去多拿几样点心来,还愣着­干­什么。”

程惜言有些不情愿地走进了厨房。

“这孩子虽然跟小亮同年,也快二十二岁了,可还不懂事呢,尽给我添麻烦!”王云艳把茶杯往谷平面前推了一下,“喝茶喝茶,有什么想说的,想问的,尽管开口,我们跟小亮的老爸也是老朋友、老邻居了,当年他爸妈结婚,还是在我们这里摆的酒呢,是我亲自下厨做的菜。”

我心里很急,照王云艳这啰嗦劲,也不知道会磨到几时。天黑后,我可是没办法在树林里找我要的木材了,这样的话,该­干­的活,又得耽搁好几天。

“王阿姨既然这么说了,你也不要客气,有什么就快问吧。”我催促谷平。

谷平推了下眼镜,开口了。

“那我就开门见山了。有人看见住在小吴旅社的陆小姐,四月二十三日下午在路上闲逛的时候,吃过米团。我想问一下,她是什么时候来的?”

王云艳困惑地看看我,又看看谷平。

“她吃过我们的米团?这个,我倒不清楚,等等,我问问惜言。惜言——”她朝厨房后面叫了一声。

程惜言快步跑了出来。

“那个、那个住在小吴旅社的女人,就是那个姓陆的,来买过我们的米团吗?我怎么没印象啊?”王云艳问道。

程惜言也是一脸疑惑,认真地回想了一下,说道:“没有,她肯定没来过。你说的哪天?”

“四月二十三日下午,大概四点半左右。”谷平道。

程惜言摇了摇头。

“真的没有,她没来过。”

“奇怪,那她吃的米团是哪里来的?”谷平自言自语,接着又问,“会不会是别人送给她的?能不能回忆一下,那天下午有多少人来买过米团?”

王云艳为难地笑出来。

“这个啊,谷先生,还真的没办法记。你别看我们这个镇子小,现在来附近旅游的人多,路过的人多,所以买米团的人也就多了,我们哪记得住?”

谷平接受了她的说法。

“我听说,住在小吴旅社的那位王先生也是你们这里的常客,有一天,他还来过两次。”

“那个啊,”王云艳笑得有些尴尬,“呵呵,我们是老字号了,他喜欢我们这里,也是可以理解的。喏,前两天来了个老伯伯,一下子就买了三十多盒木锡米团;还有还有,我记得有个从美国来的,一下子就买了二十多盒小叶米团……”

王云艳罗里啰嗦地说了一大堆,谷平朝她客气地点头,但神情却丝毫没显出迷惑。

“可以告诉我,王海南第一次来这里是什么时候吗?”谷平问道。

王云艳不知从什么地方找出把扇子,一边扇风一边说:“他第一次来,要是我没记错的话,应该是十五号吧。呵呵,他问了很多问题,所以,我对他印象挺深。后来他马上就成了我们这里的老客户了。这全凭我们的好手艺,就跟小亮一样。”

莫名其妙,­干­吗提到我?我心里不服气地想。你的手艺是祖传的.我的手艺可是自学的。当年我妈看我坐在门口刻木头,就鼓励我把这手艺练好。“小亮,你有了手艺,以后就不怕没饭吃了。你把这行­干­好了,以后赚了钱没准还能娶媳­妇­,生孩子呢。”我妈的话,就好像是昨天说的。

“我这哪叫手艺,骗人罢了。”我不太高兴地说。

王云艳看着我笑起来,肥胖的手伸过来,给了我胳膊一下子。

“这孩子还不高兴了呢!真是的,跟你爸一个样,没什么本事,就一个倔脾气。”她说完,正好程惜言送点心出来。她拿起筷子,从三个盘子里各夹了两块点心放在一个盒子里,包好,塞到我手里。

“喏,拿回去吃吧!”

“不用啦。”我不知所措地说。

“客气什么呀,这孩子!”王云艳道。

没来由拿人家的东西,我真觉得有点不好意思。这时我抬起头,看见程惜言正笑眯眯地看着我,一双乌黑的眼睛里仿佛蕴藏着无限的深意。

“拿着吧,别客气。”她说。

那片树林在木锡镇以北,我们到达的时候,差不多已是下午四点半。每天下午只要一过六点,我的视力就会逐渐开始模糊。这种从模糊到黑暗的过程极为迅速,通常六点半之后,我就看不见任何东西了。所以一到树林,我就立刻以最快的速度铺开工具,忙碌起来。

这片树林里最多的是柏木和银杏,我选中了一棵树龄较小的银杏树,用锯子将它整棵锯了下来,斫清枝杈随后又把它锯成半米左右的树段,用绳子绑好,装进了我早就准备好的大布袋。就这样,我的工作只用了近四十分钟就完成了。我看了下手表,现在是五点十分,时间正合适。

我很希望能尽快赶同去,在看得见微光的状态下,享用那些王云艳送给我的白­色­米团。我们出门前,程惜言曾特地跑出来叮嘱我,那些米团是新鲜的,最好不要隔夜。所以,我准备听她的话,把它们当做我今天的晚饭。

“喂,我好了。”我随口嚷了一句。

可身边却没人答应。我转过身,发现刚刚还在我身后低头沉思的谷平不见了。

“谷平!”我茫然地环顾四周,叫了一声。

没人回答。

“谷平!”我又叫了一声。

这时,我前方的树丛里冒出一个黑黑的卷毛头来,我知道那就是他了。奇怪,他躲在那片树丛里­干­什么?

“谷平!你在于吗?”我走了上去。

谷平直起身子,我模模糊糊看见他手里拿着些绿­色­的草状物。

“那是什么?”我问道。我知道他不会是因为喜欢这种绿­色­植物才把它们摘下来的,他做什么总有他的道理。

“好像是种特别的植物,你闻闻。”他把那几株小草拿到我跟前,一股异常辛辣的香气扑鼻而来。啊!那味道!

我的心不由自主地往下一沉。我刚才没注意,原来他采的竟然是它们!我当然知道这股味道意味着什么,我闻过,还相当熟悉。但是,他又是从什么地方闻到的呢?按理说,他不应该有机会闻到这股味啊?“怎么样?有印象吗?”他问我。

我郑重地摇头。

“没闻过。”

“这几天我总觉得有股味在我鼻子前面飘来飘去的。刚才我在你旁边休息的时候,忽然又闻到了这股味儿,于是就找了找,没想到,还真的找到了。这应该是你们当地的特­色­植物吧,知道是什么吗?”

我漫不经心地摇头。

“不知道。我们该回去了吧。”我把布袋口收紧,扛上了肩,打算把这些木头捆在他的摩托车上。

谷平却仍盯着手里的小叶子。

“我觉得它有点眼熟,回去要查一查……不管它是什么,今天晚上我都要弄清楚,它到底有什么功效。”他说。

他的话使我忽然想起,走出兰芝米团店的时候,谷平曾向王石艳要过一些做米团用的各式野菜和草籽。他想­干­什么?检验那些野菜的来源吗?

直到我心神不宁地吃完晚饭,谷平才告诉我,今晚他要在自己的房间做两件事。第一件事,准备检验他今天带回来的无名小草中是否含有毒成分;第二,要对那几根从薛宁房间捡到的毛发进行化验。

“你带显微镜了吗,”我问他,我不知道他怎么才能进行这些复杂的检验工作。

他把一个硬邦邦的东西放在桌上,我闻到一股化学药水的味道。

“我从县警察局借了一个显微镜来,另外我还弄了些氯氧化钾溶液、亚甲蓝溶液和烷烃液。”

这些化学名词听得我一头雾水。

“那些是什么?”我问道。

“用来检验毛发­性­别的,”谷平在叮叮当当地准备试管.“县警察局的法医化验室居然明天开始要装修,现在,他们的实验室被临时搬到另一栋楼的五楼去了,我实在懒得爬楼梯,所以今晚就暂时把你这里当我的实验室了。反正你爸也不在,呵呵。”

“没问题。你只要不把我家烧了,怎么样都行。要我帮什么忙吗?”我又问。

“如果方便的话,把你所有的工具都给我搬来吧,我忙完实验就去检查你的工具。怎么样?你会不会介意?”谷平的声音里带着笑。

“没什么,想查就查吧,”我道,“我已经把我平时用的新工具和原来放在门背后的旧工具都统统摊在工场的地上了。你等会儿忙完了,自己去拿吧。”

“谢谢你。”他满意地说,随后又问:“可以给我拿点水来吗?”我感觉他好像在点火。

“你在­干­吗?”我问道。

“我在准备酒­精­炉。等会儿我要把洗­干­净的毛发加入一毫升百分之十的氢氧化钾溶液煮沸,让它们溶解,然后加水加亚甲蓝溶液,用烷烃液封口,最后放在五十度水里温浴,看它们的褪­色­时间。一般来说,三分钟以内褪­色­的是男­性­,三分钟以后才褪­色­的是女­性­。”

我都听呆了,真想看他是怎么­干­的,可惜我看不见。

我下楼替他舀来了一盆清水。

“这样可以吗?”我问。

“嗯,谢谢。”他道。

房间里安静了一会儿,几分钟后,谷平告诉了我他的实验结果。

“毛发中,一根是女­性­的,一根白发和其余一根黑发是男­性­的。黑发和白发应该不属于同一个人,因为黑发中有染发剂成分,但年龄应该差异不大。还有一点可以肯定的是,这三根都是头发,不是荫毛。”

“哦。”我傻傻地说。

谷平叹了口气。

“怎么啦?”我问道。

“现在还是不能确定毛发的唯一­性­.就是说,最后要确定是谁的毛发,还是要进行血型和其他遗传标记的生物分析,以及毛发线粒体DNA的测序分析。现在我只能得出一个初步的结论。”

“这结果对破案有帮助吗?”我觉得自己问的都是废话。

“有点帮助,”谷平耐心地回答我,“毛发的检验看似简单,其实一点不简单。如果设备齐全,资料充分的话,凭借毛发检验就可以确定是哪个人。当然,它跟指纹比,准确度还是差了点。毛发的复杂­性­还在于,首先要分析是人的毛发还是动物的毛发——今天我分析的毛发中,有两根是猫毛。”

“有猫进过王海南的房间?”我大惑不解。

“从横断面看,像是那只虎斑猫的毛,但也不知道是不是同一只猫。虎斑猫跟虎斑猫也存在个体差异。”谷平道。

我不知道该说什么好,只是安静地坐在一边。又过了几分钟,他才说话:“我现在正在观察那只猫肝脏里的物质。”原来他在看显微镜。

“它的肝?”

刚刚我听到他把一个硬邦邦的东西放在桌上,难道那就是虎斑猫的肝?硬邦邦是因为经过冷冻了吗?我心惊­肉­跳地猜想着。

“你不会想到,可怜的猫咪居然中了两种毒。”谷平道。

两种毒?

“是什么意思?”我问道。我知道那只猫是被毒死的这不假,但没想到,它还中了两种毒。

“一种毒应该是杀虫剂没错,另一种当中含有anisalin和neoanihalln,”谷平说了两个英语单词,随后又解释道,“就是莽草毒素和新莽草毒素。莽草毒素是一种痉挛毒素,大剂量的话会影响大脑和脊髓。”

莽草,一种草。

我知道他接下去会说什么了,他会提到刚才从树丛里带回来的绿­色­植物。我从来不知道那东西的学名是什么,只知道从小到大家里人都叫它假茴香,因为它的样子和气味跟茴香有点相似,都有股奇异的香味。我之所以知道它有毒,是因为小时候,我妈曾用它药过老鼠。

十岁那年,我在睡梦中被老鼠咬破了耳朵,我妈因此下决心要为我报仇,消灭鼠患。她带着我去树林采摘了这种叫假茴香的植物,回来后,捣碎叶子和果实,混合在­肉­糜和面粉里,再加上香油,老鼠趋之若骜。我记得那年毒死的老鼠在我家的后院里排成了行,最后我妈把它们混在柴草中,丢在地下室里全部烧成了灰。直到现在,想到那些灰黑­色­的鼠尸在火焰中渐渐化成灰烬的情景,我仍觉得惊心动魄。自那以后,地下室就成了我家焚烧碎木、柴火和动物尸体的地方。为此,父亲还专门请人做了一个大烟囱,有时候,邻居若有不想要的东西,也会借用我家的焚烧室。

“我刚才在树林里找到的植物就是莽草,现在还不是开花期,但是它的枝叶也有毒。虽然毒­性­的潜伏期较长,属于慢­性­毒药,但大剂量的话,也能致死。”我听到谷平在那里跟我说话。

我让自己从回忆中慢慢醒来。

“那只猫到底是被哪种毒药杀死的?”我问道;

“猫是被杀虫剂毒死的,它体内的莽草毒素很少,但是……”谷平忽然停了下来,没再说下去。

“但是什么?”

“它只不过是只猫,怎么会中两种毒?”谷平自言自语。我仿佛能看见他困惑地在灯光下晃着脑袋。

我在谷平的房间一直陪他到晚上十点半,他才终于检验完猫的肝脏和那些毛发,开始接二连三地打哈欠。

“你怎么还不去睡,”他听到我也在打哈欠,便笑着问我。

“你好像还没检查我的工具。”我提醒道。既然已经把所有工具都拿出来了,就希望他好好检查,尽快把事情结束了。

谷平却笑丁,他好像开始收拾他的瓶瓶罐罐。

“狄亮,我早就检查过你的工具了,”他说,“你的工具没问题,假如那里有过血,也是你自己的。我早就留了你的血样了.在我来你家的第二天。”

我意外极了,就好像看到一个人正自己揭开脸上的画皮。

“那、那……你、你,刚才向我要工具,是、是在试探我?”因为生气和恐惧,我几乎说不出像样的句子。

“对不起,”谷平叹了口气,“也许是我的职业病吧,我怀疑所有人。”他走到我跟前,轻声说:“这就是为什么我没有真正的朋友,信文恨我也是因为如此。我好像是被这份职业绑架了。”

他最后那句话太深奥,我听不懂,我只知道,他趁我不注意的时候,检查了我的工具。我很不喜欢这种感觉,就好像时时刻刻在被人监视,还好像是被人当猴耍了。

“你怀疑我吗?”我盯着他的方向,”在还没有发生失踪案的时候,你就怀疑我可能­干­过些什么?不然你为什么要留我的血样?你到底是什么时候于的这些破事?”

“在我发现你晚上看不见之后。”

我一时没了声音。

“前几天我发现你的工场地板上有两滴新的血液,但化验之后,发现是你自己的血。那是怎么回事?跟程惜言有关吗?”他问道。

我没理会他的这个问题。

“你还检查了我家的什么?”我­阴­沉沉地问。

那一刻,我意识到他不是我的朋友。他只是个房客,还是一个可能给我带来危险的房客。可是,我曾经以为他是我的朋友,他甚至许诺回x市后,会给我寄用于木雕设计的画册。我无法立刻从这种打击中恢复过来:

“主要是工具,”我听到他充满歉疚地说,“因为看到你的那些工具,我有了一些猜想,所以……但其实,我什么也没发现。狄亮,我非常抱歉……”

我不说话,感觉受了侮辱,又觉得非常沮丧。有人在我家翻箱倒柜,而我居然对此一无所知,这只能说明我是多么无能。我是个废人。

“狄亮,我会遵守承诺,多给你一个月房租的。”谷平说。

我没理会他,已经再没跟他说话的心情了。我打开门走了出去,可刚走到楼梯口,他又问我:

“狄亮,你知道莽草,是吗?”

我站住了。

“我在你家后院的一个角落里闻到了相同的味道。你为什么不告诉我?是不是瞒了我什么?”他站在原地,声音不高不低。

我的手抓住了楼梯的扶手。他连我在后院偷偷种植的那几棵混在别的植物里的莽草都注意到了,这可真没想到。

我妈去世后,为了纪念她,我在树林里收集了一些莽草种子,种在我家的后院。可是,它现在被混在别的植物之中,他是怎么认出来的?莽草的气味并没有强烈到可以把几米远的人吸引过去。是他的鼻子特别灵,还是,他曾经在我家的后院­干­过什么?

“狄亮,跟我说说你家后院的那股味儿。”谷平又道。

“那可能是我妈留下的老鼠药。”我说。

“不,狄亮,你家后院里种了几棵莽草。”他立刻戳穿了我的谎言,然后顿了一顿说:“我发现,那棵莽草上有被剪刀剪去枝叶的痕迹。”

我木然地站在原地。

“可是你家的剪刀上,却没有剪那株植物的痕迹。”

我回避了他话语中的诘问,问道:“你在我家的后院­干­什么?你是……怎么发现它的?”

“我在猫的尸体里闻到了莽草的气味,觉得这股味儿很熟悉,好像在你家后院也闻到过,于是,今天晚饭后,就去后院转了转,果然发现有莽草,还发现它被剪去了枝叶。”

“就算我家有几株莽草又怎么样?我妈从来没跟我说起过它。我只知道她过去用它们做过老鼠药。”我朝楼下走去。

“其实,我还发现你家后院有股很强烈的空气清新剂的味道。为什么要在那里喷空气清新剂?”

我再度停下脚步。

“那里是不是有个地窖?我好像看见地上有扇门。”

“那里是有个地窖。”我答道。

“可以让我去看看吗?”他问道。

我知道,有的事是瞒不了的。可是,走到底楼的时候,我才下决心告诉他这个事实——我不知道我做得对不对。

“你闻到的的确是空气清新剂的味道。因为我们家利用地窖焚烧碎木、死老鼠和附近家里死去的猫狗。这是我的副业之一,替人收拾病死的宠物。所以,我得在院子里种上点茉莉花、米兰,还会在地下室常年喷洒去味的空气清新剂。之所以不告诉你,是因为你是我们的房客,怕你知道后不想来。”

“原来是这样……”

“我把钥匙放在厨房的餐桌上,你现在就可以去查。”我停了好久才说下去:“但我告诉你,如果你在那里什么都没发现,就请你离开我家。我不喜欢被人监视。”

“狄亮,我没有监视你。”他轻声说。

我装作没听见。

5.猫的死法

谷平差不多是十一点下的楼,当时我还没睡着,一直在关注着他的动静。大概一个半小时后,他才重新上楼。我故意在房间里咳嗽了一声,想引起他的注意,但他没有来敲我的房门。

第二天一早,谷平一见面就把地窖的钥匙还给了我。

“有什么发现吗?”我冷冷地问道。

“发现了一些类似狗毛的毛发,有些血迹,现在还不知道是什么血。另外,还有一些碎木头。”谷平掏出一块小布,装模作样地擦他的眼镜,说道:“其实,想要在一堆乱七八糟的气味里闻出什么特殊的气味来很难。我没发现什么。”

“你是在怪我喷了空气清新剂吗?那我下次收拾狗尸体的时候,你过来,我不喷那玩意儿,你闻闻。”我没好气地说。

他重新戴好了眼镜,朝我笑起来。

“我不想闻了。”他觍着脸说。

我想他应该还记得我昨晚说过的话,如果什么都没发现,就得给我滚蛋。但是我刚准备开口,他就问道:“你不是说想到县里去买颜料吗,我载你去怎么样?我正好要去县警察局,我带你去,办完事,我再带你回来。”他用他的摩托车引诱我。

其实,要不是我已经花光了他给我的大部分房租,还真希望他能快点离开我家。可是,听到他愿意用摩托车带我到县里,我还是心动了。

“我只不过要去买颜料,我可以乘长途汽车。”我故意这么说,希望自己不要被他看轻。

“乘汽车多麻烦,摩托车又快又舒服,你就别客气了。再说,中午我还想请你吃顿饭。我知道警察局附近有家饭店很不错。”

我没搭腔。

“吃完饭,你再跟我一起去见见那个薛宁吧。”他又提议。

我都快忘了这个人了。最近我脑子里想的全是我父亲。

“去见她­干­吗?”我问道。

“有些问题还是得再好好问问她。我总觉得这女人不老实,隐瞒了很多事。”谷平又露出他那副怀疑一切的表情,但大概发现我在盯着他看,马上又故作轻松地问:“今天早上你去超市的时候,顺便买点通心粉回来,行吗?”

“通心粉?”这东西对我来说太陌生了,“你想吃通心粉?”

“是啊,我已经好久没吃了。我会带蘑菇和­肉­糜回来,晚上我给你做个我拿手的意式通心粉怎么样?”谷平热切地说。

可惜,我对通心粉一点兴趣都没有。

“你自己吃好了,我更喜欢吃米饭。”

“那买块猪肝回来吧,我给你做炒猪肝,这是我少数会做的几个中国菜之一。”见我没马上表示反对,谷平搂了下我的肩膀,亲热地说:“兄弟,肝脏里面富含维生素A,对眼睛好。”

我突然发现他好像是在努力拍我的马屁。虽然他说的肝脏让我有点恶心,我不自觉地会联想起他昨天晚上带回来的冷冻猫肝,但我还是同意了。

“那好吧。”我说。

我觉得再闹别扭就不像男人了。再说,别人一旦真的对我好,我就不太忍心去扫对方的兴。

“把这个带上。”谷平从包里取出一张清单递给我。我看到上面列了不少食物名称和生活用品的名称。

“这是什么?”

“我要你到超市买的东西,还有这个,”他把一叠钱塞在我手里,我想大概有五百块,“这些东西我来埋单。”

“你的沐浴露和洗发水都用完了吗?还有,你要买颜料­干­什么?”我把那张清单还给了他,“如果你是想要给我买颜料,那就不必了,我自己会买。”

“你跟我客气什么?我还有不少事要麻烦你呢。”

我警觉起来。

“你要麻烦我什么?”我想,如果他再敢提我后院的莽草或地窖,我立刻就跟他翻脸,我才不管他是何方神圣!

“到时候再说吧。”谷平说。接着又像好兄弟般拍了下我的肩,指指清单上的“辣酱”提醒道:“要给我买最辣的,我可不要微辣或中辣,我要重辣。”

“你的胃是钢板做的吗?”我讽刺道。

县里的超级市场八点半开门,我在里面逛了四十分钟,就把谷平要的所有东西都买齐了。离开超市后,因为东西太重,不方便到处逛,我只好直接去了县警察局。我在警察局门口打电话到谷平所在的法医室,结果接电话的是赵法医。

“你好啊,小亮,有没有你父亲的消息?”赵法医一听是我,劈头就问起了我父亲。我颇为尴尬,到现在林小姐还没给我回音。

“赵伯伯,我现在还没他的消息。”我说,我知道赵法医是我父亲为数不多的朋友之一,我可以如实相告。

“那可真难办啊,他这样莫名其妙地离开,工作都没法交接。县里的上司很不高兴,估计再这么下去要换人了。”赵法医压低嗓音说。

换人?我的头晕了一下。

“赵伯伯,我爸可能是到F市去找一个眼科专家了。他这个人你知道的,­干­什么都是不声不响的。”我急急地说,心里暗自责怪父亲,就算是去找专家,也该事先说一声啊。现在镇上发生了失踪案,他这个警察又擅离职守,不知去向,警察局的上司能不生气吗?

赵法医呵呵笑道:“小亮,你也别着急,你爸的为人我最清楚,到时候我会跟上司解释几句的,但他得快点回来。你要是能联系上他,就跟他说一下。”

“赵伯伯……”

“小亮,你别太着急了,你父亲也到了该退休的年龄了,应该不会有什么事……不然也太没人情味了。”赵法医说了跟谷平一样的话。

但我的心情却一点都没得到宽慰。

仔细算来,父亲二十一日走的,今天是二十六日了,去了整整六天,音讯全无。不管这是不是他的­性­格,也不管他到底去了哪里,这一次他真的有点出格了。我决定立刻给林小姐打个电话。

正好谷平从楼里走了出来,我就向他借手机。当他得知我是给林小姐打电话后,马上又把手机收了回去。

“你­干­什么?”我问道,心里奇怪,这人真怪,花钱给我置办五百块的食品和生活用品倒大方,借用一下手机却不肯,小气得也太不是地方了吧。

“她看见是我的号码,是不会接的。”他道。

“可是,她不是不知道你的手机号码吗?”

他像傻瓜一样愣住了,又从口袋里掏出手机交给了我。

“那你试试看吧。”

我拨通了林小姐的电话,结果,电话铃响了几次都没人接,又打了一个,明显是有人按断了。

“怎么样?我说的没错吧。”他脸上充满了落寞。

我瞥了他一眼道:“你有什么不高兴的?至少她记得你的号码,还记得很清楚。”

谷平轻轻叹了口气,把手机塞回口袋。

“你说得对。她记得,但是记得又有什么用?她真的很讨厌我。”他拎起我放在一边、装得满满的超市塑料袋,垂头丧气地说:“我先把这些放到楼上的办公室去。”

“你还没查完吗?”我对着他的后背问。

“还要一点时间,你再等我一会儿。”他心情明显不好。

“那好吧,我去附近转转。”我说。

其实,我是想去一次县中学,我姑妈最小的女儿在那里念高二。她跟我的关系虽不亲密,但也没什么矛盾,所以,我想也许能从她那里打听到点什么。

我跟谷平约定一个小时后在县警察局门口见面,然后就乘公共汽车直接去了县中学。到的时候,上午的第三节课还没上完,我等了半小时下课铃声才响。我在高二年级的某个班级找到了表妹。

“又是来打听舅舅的事吧?”表妹一看见我,就笑着问道。

“我就想问,我爸最后一次到你家大概是什么时候。”她的态度让我很高兴,看来她对我并不存在敌意。

表妹想了一会儿,问了我一个问题:“你最近是不是刻过一个木头鹦鹉?”

我连忙点头。

那是父亲前一阵子让我刻的。有一天,他突然拿了一张鹦鹉的照片走到我跟前,让我照上面的样子尽快刻一个五厘米高的木鹦鹉。我至今不知道他让我刻这个鹦鹉的目的何在。

“你知道鹦鹉的事?”我问道。

表妹眯起眼睛笑起来。

“哥,舅舅真的是什么都不跟你说呀。那是我拜托他让你刻的,是我送朋友的生日礼物。这只鹦鹉是我朋友的,名叫小绿儿,它身上的绿毛特别漂亮。我跟那个朋友说,我有个堂哥会木雕,手艺超好,她就让我送她个木雕鹦鹉。说起这事……”堂妹从口袋里掏出一块口香糖递给我,“我没钱,就给你吃块糖吧。”

免费刻只小木鹦鹉倒没什么,关键是我想知道,它跟我父亲有什么关系。我接过口香糖,放进了口袋。

“谢谢你。”我说。

表妹又笑出声来。

“亮哥真客气,应该是我说谢谢才对。”她把双手Сhā在口袋里,悠闲地说:“那只鹦鹉是二十号那天舅舅特地送到学校来给我的,因为我朋友的生日就是二十号。我本来以为送完鹦鹉他会到我家里去呢,谁知道问过之后才知道他没去。所以我妈特别生气,她没想到舅舅到了县里也不去家里坐。”

这么说,姑妈那天也没说谎,父亲确实没去过她家。可是二十号的事跟他二十一号的离开能有多大的关系?

“我爸那天遇到你后,有没有说过些什么?”我不抱什么希望地问道。

表妹摇摇头。

“他跟你都没话说,还能跟我说什么?把鹦鹉给我后,他问我,刻得怎么样?我说真­棒­,他就挺高兴的,说你的手艺比过去强多了。临走的时候,他问我学校附近有没有银行。”

“银行?他要去银行?”

父亲是去取钱吗?

“听他的意思,好像是这样。”

“他还说过什么?”

“真的没什么了。”表妹为难地说。

“他那天是什么时候来找你的?”我又想出一个新的问题。

“是中午,我下了课,他在教室门口等着我呢。”

“你知不知道,他来你这儿之前去了哪里?”

表妹歪头想了好一会儿才回答:“我好像隐约记得他说过一句,从县警察局乘车过来很快。”

这么说,二十号那天父亲曾经去过县警察局。这比他去表妹的学校送木鹦鹉更让我感到意外。因为父亲从来就不是个敬业的好警察,如果不是什么逃脱不了的会议,他是绝对不会去县警察局的。那天,局里有重要的会议吗?我想,要想得到这个问题的答案,只有找谷平帮忙了。

一个小时后,我回到县警察局的门口,谷平已经站在他的摩托车旁边等着我了。我立刻请他帮忙打听二十号的会议安排。谷平只用了五分钟就帮我找到了答案。

“二十号那天,县警察局没有任何会议。你父亲来了之后,先找赵法医说了几句话,然后就到档案室去了。查完档案,他又在赵法医的办公室打了几个电话。十一点过后,他离开了警察局。一个小时后,他又回到了警察局,在那里吃了午饭才走的。”

“我爸在档案室查了什么?”

“档案员不知道。”谷平露出像要笑出来的表情。

“他们怎么会不知道?”我实在是搞不懂。

“因为档案室那几天在装修,他们不是每个办公室都在陆续装修吗。档案员把材料都放在桌上,你父亲自己在那里翻。他们也不知道他在翻什么,就知道他看上去还挺认真,最后,他也没复印任何文件,看完把东西一理就走了。”谷平发动了他的摩托车。

真奇怪,他在那里翻什么东酉?如果他是为了研究某个案子,那我真要对他刮目相看了。

中午,大概是为了补偿前一天晚上对我的­精­神摧残,谷平请我在县警察局附近的饭店吃了一顿异常丰盛的午餐。我还是平生第一次吃澳洲大龙虾,虽然我觉得两个人吃那么大一个龙虾实在有点夸张,而且父亲还音讯全无,好像不应该开怀大吃,但它的美妙滋味还是让我把什么都忘记了。最后,我不仅把一大份龙虾吃得一­干­二净,连龙虾做的泡饭也一扫而空。

走出饭店的时候,我手里提着打包的半份红烧牛腩,脚步都有点摇晃了。我还从来没吃得那么饱过,要不是谷平扶住我,我可能会就地躺下。在美餐一顿后,再好好地睡上一觉,真是人生的一大享受。

“我们回去吗?”我迷迷糊糊地问他。

谷平重重拍丁下我的后背。

“哈,你又没喝酒,怎么吃完就把什么都忘了?”他笑着说。

我还真的什么都小记得了。

“什么事?”我问他。

“我们这就回去,但得先去找薛宁。她还住在小吴旅社,我已经跟她通过电话了,她正在那里等我们。”

我对再见这个女人一点兴趣都没有。

“你还是觉得她可疑?今天上午检查她的车,有什么新收获?”我问道。

谷平走到他的摩托车前,把车钥匙Сhā了进去。

“我有什么收获,你到时候就知道了。反正就像我预料的,这个女人有很多地方没有说老实话,我们等会儿好好问问她。”

听起来,谷平已经掌握了能让薛宁开口说实话的证据。我忽然也来了兴趣,非常乐意旁听谷平拷问这个讨厌的女人。

近一个小时后,谷平和我来到了小吴旅社。旅馆内一切如常,进门的时候,我先向旅馆门房打听林小姐的动向,谁知又扑空了,小吴媳­妇­告诉我,林小姐在一个小时前出门了。我只好留丁条子,提醒她不要忘记打电话给眼科专家。林小姐虽热心,但她记­性­不好又迷糊,我很怕她一转身会把这事给忘了。

写完条子,我就跟着谷平去了薛宁的房间。

“来了。”她冷冰冰地给我们开了门。我发现她今天没化妆,身上也没擦香水,头发乱蓬蓬的,眼睛四周出现了极其明显的黑眼圈。

“打扰了,有些问题想再跟你核实一下。”谷平有礼貌地说。

她白了谷平一眼,“砰”的一声关上了房门。

“我说.你们这里到底谁是警察?怎么一会儿来个人,一会儿又来个人,把我这里当什么地方了!”她气冲冲走到沙发边一ρi股坐了下去,顺手拿起一支放在烟缸边上抽了一半的香烟。

谷平则泰然自若地走到她身边坐了下来。

“问你问题,还不是想帮你找到丈夫吗?”谷平弯着身子,半仰起头,像看一个犯罪嫌疑人那样看着她。她马上注意到了,狠狠瞪了他一眼,别过身去,用后背对着他。

“有什么问题?”她问我。

我笑笑。刚刚在进门之前,谷平交代我问几个问题。我不知道,我问跟他问有什么区别,不过既然有说话的机会,总比傻站着好,

“你是什么时候来到本镇的?”我问道。

我分明看到薛宁眼睛里蹦出一个字:嘁!

“这问题我好像已经回答过好多次了,我跟我丈夫是在四月十四日上午住到这里来的,一起搬进来的还有楼下的一个女人。”

她说的应该是林小姐。

“你跟你丈夫是什么时候认识并结婚的?”这是谷平让我问的第二个问题。

“我们是十一年前认识,十年前结的婚,怎么了?”

“这次怎么会来木锡镇?”

“跟你们说过一百遍了,是为了庆祝我们结婚十周年!你们可以去查我们的结婚记录啊。”薛宁不耐烦地说。

“你们结婚后养过宠物吗?”

“没有!”

“你喜欢宠物吗?”

“不喜欢!毛茸茸的东西最恶心了!”薛宁皱起眉头,露出厌恶的神情。

这是我预料到的回答。

“可是,你在结婚第二年,曾开过一家宠物店。”我平静地说。

谷平告诉我,县警察局已经在x市的工商部门查到了薛宁夫­妇­开办公司的记录。正如薛宁所说,他们的确是一九七九年十月结的婚。结婚时,两人均在一家教育软件公司工作。但婚后没多久,薛宁就首先辞职,开了一家宠物店,然而这家店仅开了半年就倒闭了。在那之后又过了半年,她才开办了后来的健英国际培训学校。

薛宁一听到我的话,就像被点了|­茓­道,一动不动地看着我。过了好久,才缓过气来。

“那是……那只是一项投资而已。我从来就不喜欢宠物。”

“那么,你最近有没有接触过猫或狗?”我又问。

见我没有反驳她显而易见的谎话,薛宁又恢复了最初的神气。

“当然没有!”她朝我的方向吐了口烟,说道,“要是你们是为了那个女人的猫来问我这些废话的,我再重申一遍!这一个星期里,我没接触过猫,没碰到过猫,就连看都没看到过猫!我说的是活的猫!”她答得斩钉截铁,掷地有声,但谷平接下来的一句话立刻就把她变成了一只被戳破的气球。

“那为什么,在虎斑猫的皮毛里会有你的衣服纤维?”

她猛地转过身,瞪着谷平,好像不认识他似的。

“你说什么?”

“上次检查你房间的时候,我曾经从你的衣服上各取了一些纤维。今天我把你衣服上的那些纤维,跟在猫尸上取下的纤维作了对比,真巧,它们极为接近,显然是同一种纤维!”谷平静静地注视着她,“这是怎么回事,王太太?你不是很讨厌宠物吗?

房间里安静了几秒钟。我很高兴地看见薛宁的脸上显出了­精­神崩溃的先兆。她的黑眼圈加深了,呼吸越来越急促,夹着香烟的手还在微微发抖。

“王太太,你抱过那只死猫。”谷平说道。

薛宁再度把脸别过去,这次她看的是空无一物的墙壁。不知过了多久,她的鼻子里终于发出一声不屑的“哼”。

“王太太。想要否认自己接触过它,是没用的。除非你是想说.你丈夫穿了你的衣服,抱过那只猫?”

薛宁的脸倏的一下转过来。

“我抱过那只猫又怎么样?犯法了吗?”她喝道,接着狠狠把那支快吸完的烟掐灭在烟缸里,又立刻点燃了另一支。她深吸了一口烟后,情绪渐渐平静了下来,注视着前方,轻叹了一声道:“好吧,我承认,有些地方我没说实话。”

根据薛宁的叙述,事情发生在四月二十日中午。

那天早晨,王海南吃完早饭后就觉得肠胃很不舒服,不仅上腹疼痛,还有恶心和呕吐的症状。凑巧两人身边的药都吃完了,镇上又没有医院,药店也没开门,于是,他们决定驱车前往县医院看病。可是到了医院后,王海南的不适症状竞离奇地消失了,于是,他挂完号后,既没验血也没挂水,只让医生开了点抗菌素就离开了医院。在那之后,他们先去了县里的一家民间收藏馆,后来又到县里的公园逛了逛。快到中午时,两人都已经饥肠辘辘,于是就在公园附近的饭店吃了午饭。

大约下午两点左右,他们驱车返回木锡镇。车开到半路时,王海南又觉得上腹不适,头晕眼花。这时候,一只猫正好从他们前面蹿过,王海南慌忙踩刹车,就这样,猫很幸运地躲过了一次车祸,可王海南的头却被撞出了一个大包。谁也没想到,这件小事让王海南怒不可遏,他当下就停了车。薛宁在车里等了几分钟,就见王海南提了一只猫上来。他把猫扔在她身上后就破口大骂。这时薛宁才知道,王海南是准备杀了这只猫。

那天.他们车上正好有一小瓶杀虫剂,和一些从兰芝米团店购买的­肉­米团。于是,王海南就把车停在路边,用加了杀虫剂的­肉­米团喂那只猫。那只猫很快就死了。薛宁说,她亲眼看到丈夫把那只死猫扔到了野地里。

“我不知道这只猫后来怎么又会跑到后备箱里的。真的,我不知道……”薛宁茫然地望着前方。

薛宁的看法是,丈夫的失踪和后备箱里的死猫,都跟那位神秘的“陆小姐”有关。她怀疑,在他们“行凶”时,“陆小姐”可能是看到了他们的车牌。随后这位疯狂的宠物主人就跟踪他们来到小吴旅社,目的就是为那只猫报仇。

“我真没想到他会真的不见了,我以为大家只是一起出来玩,真没想到他会失踪,真没想到……”说完这些,薛宁就扑到床上,扭动着身体失声痛哭起来,她的眼泪和鼻涕混在一起,看上去悲惨极了。

我有一点同情她,也有点内疚,但我没表现出来。

每当白天,我总是把什么都看在眼里,看得很清晰,到了晚上,这些景象就一一浮现在我跟前,就像我在黑夜里自己给自己放的电影。

我们刚回到家,林小姐就亲自赶了过来,她是来告诉我关于我父亲的最新消息的。我把她请到店堂里,那是我家最明亮的房间,可是她仍有些不自在。我知道那是因为谷平在旁边。她的睫毛低垂,谷平从她身边走过时,它们不安地上下颤动起来,像风里的小树叶。我发现她总在尽量回避他,而谷平则恰恰相反,无时无刻不在看她。每次她出现,他的目光就像糖纸一样紧紧粘在她身上。可是他越是这么恬不知耻,她就越不想理他。

“小亮,我收到你的条子了。”她故意背对着他跟我说话,跟薛宁刚才的姿势有点相像,我本想笑的,但想到林小姐即将向我透露的消息,又失去了笑的兴致。

“林小姐,有我父亲的消息了吗?”我问道。

她点了点头,神情充满忧虑。

“我今天早上打通陈教授的电话了,他说你父亲曾经给他打过电话,他们约好二十二日晚上六点在陈教授的门诊办公室见面。可是二十二日那天,陈教授等了两个多小时,你父亲都没出现。”

房间里的氧气像被抽掉了一部分,刹那间,三个人的呼吸同时变得沉重起来。

“他没去?”谷平问道。

林小姐没理会他。我从她那有些勉强的微笑里看出,她是想安慰我。她是个好心人,看不得别人受苦。

“狄亮,你别急,我们先打听清楚再说。也许你父亲去了他某个朋友的家里,你不知道呢。”

“他没有朋友。”我茫然地说。

谷平把从超级市场买来的大堆物品放在桌上,然后一一分类。我看到他的嘴皮在翻动,声音则慢了一拍。

“从县城乘火车去F市,大概只要六个小时就到了。”他道。

谁都听得懂他话里的暗示。

“那他会去哪儿?”我问谷平,义像在问自己。

“还是报案吧,你父亲其实已经失踪好几天了,我们都以为他会同来,但他至今没回来。这种情况不正常。”谷平道。

“报案……”

我的心颤抖了一下,心想这两个字是不是意味着我父亲真的出事了?

“狄亮,你别急,也许他是从县城乘长途汽车了呢,我知道这样花的时间要比乘火车长得多。”林小姐仍然企图安慰我。

谷平低头检查着辣酱瓶上的保质期,慢悠悠地说:

“他是二十一号离开家的,今天已经二十六号了,他已经整整离开一百四十四个小时,就算是去美国也该到了。”

林小姐朝谷平狠狠白了一眼。我知道,她是在责怪他,不该在这种时候说这种会让人急疯的话。可我不怪他,我知道他说的是事实。

“你怎么知道?也许他父亲真的去见什么朋友了呢,”林小姐质问谷平,

谷平却把一包饼­干­递到她面前,心平气和地问道:

“要不要来点全麦饼­干­?”

林小姐盯着他,神情严肃地说:

“谷平,狄亮的父亲是警察,而且是个快退休的警察,你有没有想过,随便报案有可能会给他的职业生涯带来影响?他跟你可不同,人家是要靠这份收入生活的。”

林小姐的话有道理,谷平似乎也意识到了这点。他收回了全麦饼­干­,把目光转向我。

“那就先去火车站和长途汽车站打听一下吧。”他道。

我重新抓起了我的背包。谷平又道:“我陪你去,有个当警察的在旁边,办事可能会容易一些。”

“谢谢你。”我忙说。

我们先去了本镇的汽车站,那里每天有两班长途汽车经过,其中一班开往县城,另一班的终点站则是相反方向的另一个县城。F市跟另一个县城同属一个方向,所以我判断,父亲假如是要去F市,乘的应该是那条B号线。可我们看了班次表后,发现今天最后一班B号线已经在半小时前来过了,如果想乘那班车,最早也得等到明天上午十点。对我来说,那实在是太漫长了。

“乘我的摩托车去吧。”谷平在我身后说。

“那太好了。”

“不过有句话我得提醒你。”

我知道他说的不会是什么我想听的话,但我仍耐心地等着他开口。

“别报太大的希望。”

“我不明白你的意思。”

其实我明白。

一秒记住www点dier22点com,最新小说等你来
『加入书签,方便阅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