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朝远处望去。
“以我的经验,失踪六天的人,不会什么事都没有。正常人就算到朋友家也会通知家人。所以我的看法是……”他停顿了一下才说下去,“如果今天我们的调查没有结果,就得立刻去报警,并且在报纸上登寻人启事。不能再耽搁了!”
我想反驳他,想告诉他,事情没这么糟,我父亲不会有事的,他应该就在什么地方正乐不思蜀。他可能遇到了什么新认识的朋友,或者可能是在赌气,但是,我说不出口,因为我知道谷平是对的。
“好吧。”我道。
说完这句,我觉得自己的心一下子就从高处落了下来。
这天,当我们拖着疲惫的身体回到家时,已经过了六点,我再次习惯性地陷入茫茫黑暗。我熟练地用钥匙打开门后,就撇下谷平,独自来到工场的角落里坐下。我觉得现在需要一个人待一会儿。
我知道我对光明的渴望再一次落空了,我父亲并没有去找什么眼科专家,所以也不可能会再有什么人来关心我的眼疾。其实,我本不该抱有任何希望的,如果不抱希望,就不会像现在这样失望,或者说是绝望了。想到这里,我甚至有点怪林小姐了,如果她不告诉我父亲那个眼科专家的电话,如果她不告诉我有这个专家的存在,我就不会有那么多不切实际的幻想。黑暗中的人,其实只需要安静而已。
“吱呀”一声,门开了。一个女人的声音从外面飘进来。大概是店里和工场里都没有开灯,所以,她直接去了后面的厨房。
“谷平,有结果吗?”那是林小姐的声音。
她又来了。她很关心我,我知道,但我仍坐在工场的角落单一动不动。我现在没心情接待任何人。我脑子里只有一个清醒的意识:我父亲失踪了。
我想会不会是因为我焚烧的尸体太多了,所以上天在惩罚我,让我父亲突然患了失忆症,忘记了回家的路?因果报应,这是我妈以前常说的一句话。
“没找到,他父亲没去过车站,”我听到谷平在回答她,“火车站和长途汽车站的人看了他父亲的照片后,都说不记得有这样的人来买过火车票或乘过车。我们还看了二十一日和二十二日火车站的监控录像,确实没找到他父亲。”
“那难道说他父亲真的……”她小声说了些什么,我没听清。
谷平在准备晚饭,砧板上当当作响,大概在切菜。
“我们已经去报社发了寻人启事,还到县警察局报了案,他们明天就会派人来调查他父亲的事,但是……”谷平大概朝我这方向瞄了一眼,声音更轻了,“但是我觉得这事有点难办。”
“怎么难办?”
“失踪的人,一般很难找回来……”
“你的意思是……”林小姐有些惊慌,接着,她轻声问道,“狄亮现在在哪里?”
“在后面房间里。今天很累,再说他心情也不好,需要休息一会儿。”
外面安静了一会儿,她又问:
“你看,他父亲会不会是碰到了车祸……”
我禁不住浑身一阵颤抖。我等着谷平的回答,但他没说话。
过了会儿,开口的还是林小姐。
“谷平,我们得帮帮狄亮!”我从来没听到她用这样的口气跟他说过话,她像在跟他谈心,又像在求他,“你也许不知道,他一个人过得很不容易,我在镇上听到一些关于他的事。听说他中学毕业后,就开了这家木雕店,但是生意是这几年才好起来的。一开始,一个月也未必能卖出一件。所以……他只能做些偏门生意。”她停顿了好久才说下去:“邻居们把自己家死去的动物交给他,他负责处理,就靠这赚一点点钱……我知道收拾一条死狗才收十元。如果动物主人需要木盒装骨灰,他就做一个,木盒一个才卖五块……他真的非常困难。”
“这些我都知道。信文,我正在帮他。”谷平轻声说。
“你知道?”
“你放心吧,我会尽力帮他的……我想托你打听件事。”
“什么事?”
“我想知道,他父亲是什么时候,从什么地方打电话给那个眼科专家的。我觉得这应该很重要。”
她似乎在灯光下乖巧地点点头。
“好的,我回去就问。”
“打听到了,马上告诉我,”谷平像是从橱柜里拿出了碗,“你愿意留下来跟我们一起吃饭吗?你也可以安慰他一下……”
林小姐犹豫了一会儿。
“好吧。”最后她说。
我没有出去吃晚饭,林小姐也没进工场间来安慰我。
谷平给我盛了一碗炒饭送进屋来,我闯到一股酱爆猪肝的浓郁香味。“你心情再不好,也得吃点东西。”他把筷子和碗分别塞在我的两只手里。
“跟林小姐打声招呼,我现在想一个人待着。”
“我知道。”
他正要起身时,我把碗筷放在旁边的桌上,猛然抓住了他的衣角。
“谷平。”
“什么事?”
“你说我爸会不会碰到了车祸?”这问题林小姐刚才问过,谷平没有回答。可是我想知道他心里的答案。
然而,他对这个问题再次保持缄默。
等了半天,见他没开口,我说:“谷平,我只是随便问问,你也可以随便回答,只要告诉我你心里的想法就行。”
谷平轻轻叹了口气。
“小亮,我不能随便回答。我只能说,如果一个人凭空消失,总是有原因的。”他的语气很沉重。
“那他会不会遇上了车祸?”我又问。
“我不知道。”
“谷平……我明天该不该去一次县里的交警队?也许、也许,他们最近几天发现了什么……”
一只温暖的手搭在了我的肩膀上。
“不要想太多,今天先早点睡吧。”说完这句,他把手拿开了,接着好久没动弹,我甚至以为他已经不在这屋子里了,但后来他终于叫了我的名字。
“小亮。”
我“嗯”了一声。
“交警队我会帮你联系的。但我希望你有思想准备,有的事也许是命中注定的,你躲都躲不了。”
我想他可能是在看我。在看我的眼睛吗。是啊,还有什么比我的眼睛更能说明命运的力量!
“我明白。”我点头道。
6.我的坦白
为了让自己能掌握晚上的时间,我在房间里做了一个术制沙漏,当木桶里所有的沙粒流干后,时间大约是三十分钟。因而我知道,八点左右,谷平和林小姐一起离开了我家。可能是怕打扰我,他们没跟我打招呼,我只听到谷平轻轻带上店门的声音。大约过了一个小时,他才从外面回来。
进门后,他直接来到了我的房间。我还没睡,正坐在床边摆弄我的收音机。那是我妈生前给我买的。那时她已经病入膏肓,但她仍然从她的医药费里克扣出一小笔钱来,拖着虚弱的身体亲自跑到县里的大商场,给我挑选了一只在当时来说功能齐全的日产收音机。直到今天,它仍然是我最好的伙伴。如果没有它,我不知道自己怎么才能熬过最初失去光明的那些夜晚。
有一天,我在收音机里听到一句话:“每个人都有每个人的孤独和难题。”我把这句话作为我的座右铭,写在了我的床头,我想,如果我曾经痛恨过命运,那就是这句话最后说服了我。与其是激励自己坚强,倒不如告诉自己,别人也不见得有多幸运,来得更有效。
“你同来了!”我知道谷平已经进入了我的房间,他的呼吸声和脚步声,我已经很熟悉了。我关上了收音机。我正在收听一档滑稽节目,每时每刻,我都得想办法让自己心情愉快。
谷平向我走近,在我房间的桌子旁边坐下。
“我已经跟交警队的人联系上了。他们的办公室正好有人值班。我让他们查了最近一周的交通事故记录,没发生过什么恶性事故,只有几件车辆碰擦的小纠纷。在涉案的人中,也没有你父亲的名字。”
“我爸叫狄元庆。”
“我知道你父亲的名字。”
“这应该算是好消息吧?”我犹犹豫豫地说,我有点不确定自己的判断是否正确,因为谷平说话的语调告诉我,他的看法可能跟我不同,“你觉得有什么问题吗?”
“这只是摒除了一种可能性,并不意味着你父亲就没事了。我现在来告诉你,是因为我知道你急于知道结果。我们还是等警方的调查吧。”谷平站起来,走到了门边,“我刚刚又去了一次小吴旅社。”
“我知道,你去送林小姐了。”我想他应该感激我,是我的不幸遭遇让他有机会接近他梦寐以求的林小姐。
谷平果然笑了笑。
“是的,很难得,是不是?”
“是很难得,你在她那里好像聊了很久。”我知道从旅馆步行到我家,不会超过十五分钟,可是打个来回,他却花了近一个小时。
谷平在我房间里踱了几步。
“我只在她那里打了个电话去县交警队,后来就又去了旅馆隔壁的小饭店。还记得我那次检查薛宁的车吗?”他忽然问了个不相干的问题。
“我记得。”
“我听到你问她关于米团的事,但我当时在车里没听清她是怎么回答的,你后来也没仔细跟我说,是不是?”谷平的脚步在屋子中间停住了,我知道他正看着我。
我愣了一下。
“我告诉过你,她把米团都扔了。”我记得我是这么跟他说的。
谷平又笑了。
“可是你没跟我说,她是因为觉得有股怪味,才把米团扔出窗外的。”谷平好像是为了阻止我继续搪塞,又补充了一句:“我刚才又去问过她了。”
我的心往下一沉,突然意识到,我根本不应该在那时候问薛宁那些问题。我早该想到谷平记忆力惊人且能一心两用。我相信,我跟她说的话,他即便没听到全部,也应该听到了一半。我现在担心的是,不知道他有没有听到薛宁那天说的那番关于程惜言的话。
“我觉得这没什么大不了的。”我故作镇定地说。
谷平笑笑。
“如果我什么都没发现,那当然没什么大不了的。可是我为了验证她的话,让她告诉我她把米团丢到了哪里。她打开窗指给我看了,哈,虽然天黑,我还是发现在隔壁那家小饭店的房顶上,果然有个米团盒子。”
我也想过要去找那盒被扔出去的米团,但是我以为他当时没听见我跟薛宁说了些什么,所以就没去。而且这几天,我想了太多关于父亲的事,不知不觉就把它忘了。这应该算是我的失误。
“后来呢?”我闷声问道。
“后来我就去敲了那个小饭店的门。”谷平道。
在木锡镇,几乎所有店铺在晚上七点前就关门了,就连饭店也不例外,因为在我们这里,没有人会在饭店吃晚饭(至于那些住在旅馆的零星游客,则由旅馆向他们提供简单的饭食)。对我们来说,八点以后,就是完全私密的生活空间,很少有人会在这时候去别人家串门。所以可想而知,在那种时间去敲门,对方该有多不高兴。更何况,他的到访还不是为了生意。
“人家让你进门吗?”我问道。
“当然是费了一番功夫,但最后店主还是帮我爬上屋顶,拿来了那盒米团。小镇上民风淳朴,乐于助人的人还是很多的?”谷平呵呵笑道,又略带得意地问我:“猜猜我在盒子里发现了什么?”
“什么?”
“米团里有莽草的味道。”
我不说话了。
房间里一片沉默。
“我先去睡了。”不知过了多久,谷平说。
但是我叫住了他。我知道有些事他总会调查出来的,想瞒也瞒不住。
“谷平。”我道。
他已经打开了门。
“谷平,你等等。”我仍坐在床上,望着他的方向平静地说:“是我干的。我在给那个男人的米团里放了莽草。”
门被轻轻关上了,我没听到离开的脚步声,我知道谷平仍然在我房间里。
“我说的是真的。”
我妈曾教育过我,这辈子你别想别人,只想着自己,这样你才能活下去。我这二十二年,就是这么过来的,我从来没为别人做过什么,可是最近我的想法有了改变。我突然很渴望在完全失明前,能为一个对我来说具有特别意义的人做一件事。我做了。
谷平好像还没确定该怎么对待我的白首。他许久不说话,过了好一会儿,才慢慢朝我走近。
“你知道你这么说意味着什么吗?”他问道。
“我知道。”
“好,跟我说说你是怎么干的。从头说起。”谷平“吧嗒”一声打开了房间的电灯,随后在我身边坐下。这时我才意识到,原来我们刚刚一直在黑暗中对话,这大概是谷平对我特有的体贴。从他跟我相处的点点滴滴中,我总能感受到他对我的照顾和关心,我真希望他是我真正的朋友,但我明白他不是,永远不会是。他为什么要开灯?是想看清我说话时的表情吗?
“我讨厌那个男人。”我直言不讳地说。
“为什么?是不是跟程惜言有关?”谷平问。
我知道无法回避这个名字。不然谎话就太像谎话了。谎话必须跟真话混在一起,才更容易让人相信。
“对,跟她有关。”我道。
“好,说下去。“谷平鼓励道。我从他的口气里听出了满意。
我以前学到个方法,当我不确定自己的话在对方身上会起什么作用时,就假装自己就是对方。我听了自己的开场白后也很满意。我知道诚实的开端总是容易让对方放松警惕。
“我看见他抓她的手了,就是他第一次去米团店的时候,当时,我正好路过,我看见他一边说话,一边动手动脚,抓了两下,她的手。我讨厌他这么做,所以就想整整他……”我结结巴巴地说。以我听广播剧的经验,这种语速可以让对方认为说话的人正在很诚实地叙述难堪的往事。
谷平似乎笑了笑。
“你第一次下毒是什么时候,怎么干的?”他温和地问道,就像在跟我谈心。
我让自己在冷静中思考了几秒钟,然后缓缓开口:
“第一次,大概是在十七号。我采了一些莽草的树叶,把它们捣碎搅成汁后装入一个空的眼药水瓶里——这种眼药水瓶,我有很多。我拿着它来到米团店,知道打包的米团都放在厨房里。那天他们正好要给王海南送一盒过去,我看见盒子上有他的名字,就偷偷打开了盒子,把莽草汁滴在米团的底部,那里粘着绿色的叶子,所以即使有些绿色的液体粘在米团上,也不容易引起注意。”
谷平沉默了会儿,问道:“有没有第二次?”
“第二次是十九号。你说看见我家的莽草上有剪刀剪去枝叶的痕迹,那是我干的,但我没用剪刀,用的是木雕用的三角刀。我的做法跟上次一样。”
“你是什么时候去的?难道没人看见你?”谷平提出了他的疑惑。
“我是下午去的。我从米团店的后门偷偷溜进了他们的厨房。”
为了让谷平相信我的话,我打了个比方:“米团店跟我家的木雕店同属一排,所以他家的格局跟我家差不多,我们都是前门开店,后门是厨房。其实,不光是米团店,我们这排店铺都一样。所以,我们后门的那条街很冷清,白天几乎没人走,晚上就更别提了。可是你知道我晚上不方便出门,所以我就选择了下午。那时候,米团店的人都在睡午觉,我溜进去下了毒后就走了,所以没人看见我。”
“那还有没有第三次?”谷平问道。
“有,”我点了点头,“第三次就是在王海南失踪前,二十二日下午,我又去了一次米团店。”
“你只是在打包的盒子里下的毒吗?”
“是的。”
我的声音轻了下来,忽然有点担心起来,不知道谷平会不会相信我的话。他的态度好像太平淡了,我焦急地等着他的反应。
但是他的反应就是——没有反应。
“好,我知道了。”他说道。
我听见他站起了身。
“谷平……”我想知道,他对我的话到底怎么想,但又觉得,在这种时候,说任何话都显得是欲盖弥彰,所以我开了个头,就不知道该怎么说下去了,“我的话你好好想想,如果……如果你想抓我的话……”
他笑了起来,却没说话。
我越发不安了。
“谷平!”我嚷道。
“早点睡吧,小亮。明天我们还有很多事要做。”他重新打开了门,在走出门的一刹那,他说:“我现在就去看看你说的那条冷清的后街。”
不知道是不是该感谢谷平,因为他那模棱两可的回复,我几乎忘记了父亲的失踪。整整两个小时,我都把耳朵贴在门上,捕捉他的动静,另一只耳朵则专心地倾听着沙漏里的声音。根据我的判断,他大概是十点之后回来的,回来后,先在楼下的盥洗室里梳洗,接着就回了自己的房间。大概一点多,我还听到他的房问里有脚步声和轻微的咳嗽声。
次日清晨,当我在楼梯上遇到谷平时,他对自己前一天晚上的动向只字不提,关于莽草的事,他也好像已经忘记了。他在饭桌上热情地跟我讨论一部他看过的电影,而我也若无其事地说了我喜欢的广播剧,直到吃完早饭,他都没说一句跟案子有关的话。
但那天整个上午,我都心神不宁。我很想给程惜言打个电话,很想告诉她我对谷平说过些什么,但又觉得不妥。我不希望她以为我想向她要挟什么,虽然我什么都不想要,但是她却未必会相信。大城市来的人跟我们这些从小在镇上长大的人不一样,他们永远比我们多个心眼,而且总把人往坏处想。
可是如果我什么都不说,又担心她会说漏嘴。从她之前跟谷平的对话中我己经看出,她缺乏应付这种状况的能力,不够冷静,很容易慌神,谁都能从她的眼睛里看出不安和恐惧。她说谎时的神情也明显得不能再明显了,我相信谷平早就看出来了,只是不说罢了。凭我对谷平的了解,我知道他是那种在没有确切证据之前,把什么话都藏在心里的人。一旦开口,一定已经有了把握。而且,他怀疑所有人,女嫌疑人的美貌不会削弱他的判断力,没准还会起反作用。
昨晚和今天早晨,他对我的自首都没有丝毫反应,他是怎么啦?这是不是意味着,他根本不信我的话?他会不会因此更加怀疑她?这决不是我希望看到的结果。
那我该怎么办?
我坐在木屑和灰尘里,整整想了一个小时,终于下了决心。
我先从后院摘下几片莽草叶子,将它们捣碎榨成汁后,装入一个空的眼药水瓶,随后把它扔在后门外的地沟里,接着我锁上店门,从后门离家,以最快的速度跑到车站。如我所说,那条小道,无论何时都冷清至极,所以我确定没人看到我离开。
我到车站的时候正好是上午十点,B号线正好开到。我乘了四站路,在喜鹊山站下车。过去我妈曾带我来这里挖过笋,所以我知道B号线的站点里,数这一站上下车的人最少,因为附近既没有旅游景点,也没有医院、学校之类的场所。这里只有两座满是树木的高山而已。当然,我也记得,就在车站不远处,有个公共电话亭,而我身边正好有一张电话卡。
我想过了,为谨慎起见,我不能在家里给程惜言打电话,尽管他们店的电话没有来电显示,但县要到电话局一查就能知道是谁打的电话。
我按下号码,铃声响后,是程惜言本人接的电话。
“喂,你好。”她的声音清脆动听,就像我好多年前第一次听到一样,可是我已经没了那时的心情。
我只觉得我的手心在出汗。
“哈哈,是程小姐吗,”我故意用古怪的音调说话。
“请问你是?”
“你不认识我,可我认识你。”我用更夸张的语调说。
她警觉了起来。“你是谁?”
也许我跟她说话的机会太少了,所以她根本听不出我的声音,这让我放心了。
“哈哈,程小姐,我不是说了吗?你不认识我,我却认识你。其实,说白了,我是你的仰慕者。我已经偷偷跟踪你好久了。”我阴阳怪气地尖声说道。
“你是谁?!你想干什么?!”她的声音忽然提高了。
她在自己的房间吗?这样的音量会不会把别人吸引到电话机旁?我马上告诉自己,没关系,让别人知道也许更好。她身边需要一些给她出主意的“好心人”。
“哈哈,别生气,”我笑道,“我不想怎么样,只是出于对你的关心,打电话来告诉你一件事。我发现,除了我之外,你还有一个仰慕者。”
“什么,你说什么?”她没听懂我的话,似乎想问问题,但我没让她说下去。
“他的胆子可比我大多了,至少有三次,我看见他偷偷从你们店的后门溜进去,过了好几分钟才出来。”
“你说……”这事显然吓住她了,我想象她在电话那头,瞪圆了眼睛,嘴唇贴着电话机,微微发抖,“他、他是男人吗?他长什么样?”她惊恐地问。
“他当然是男人,”我故意压低了嗓音,“而且我也认识他,他在你们那条街上开了一家木雕店。哈哈,没想到吧。你知道他在那里干什么吗?”
说到这里,我感觉她在电话那头倒抽了一口冷气。
“他干了什么?”隔了会儿,她才问。
“我本来以为,他跟我一样,只是想在后门的厨房里偷看你呢,啊,我真喜欢你的身材和眼睛,真是太美了!”听到她在电话那头不耐烦地哼哼,我不由得笑了,“但其实,我看到的却是别的——他在你们的米团里做了手脚。”
“啊!”她轻轻叫了一声。
“我看到他偷偷溜进厨房,打开那些你们准备打包送出去的米团盒子,把小瓶子里的液体注入米团的底部。汁水是绿色的,跟叶子的颜色差不多,所以根本看不出来。干完这些,他又偷偷从原路返回——呵呵,真粗心啊,你们怎么能不关后门呢?”我故意问道。
“因、因为我们这里从来没出过这样的事。我们镇里一直都是这样的……”她似乎想争辩,我再次打断了她。
“我还没说完呢!美人!”我学着广播剧里的色鬼浪声浪气地说,心里觉得真好笑,“有一次,我实在是太好奇了,真想知道他究竟往你们那些盒子里放了什么,于是就跟踪了他。他也粗心,干完坏事,竟然就把那个小瓶子随意丢在他家后门的地沟里。这对我来说,真是天赐良机。我把那个小瓶子带回家,把里面剩下的汁水喷在一块肉上,喂我的狗,你知道发生了什么吗?”
“发生了什么?”
“我的狗当天晚上就腹泻了。我只能带它去看医生,医生说它是中毒了,但是说不清是什么毒,于是,我就把那块吃剩下的肉摆到了医生的面前。哈,那医生可真是见多识广,他马上就说,那是莽草的味道。美人,我可是知道,在你们镇旁边的树林里就有这种植物。”
她的反应慢了半拍。
“你说,他在我们店里的米团里加了莽草的汁水?”她似乎在慢慢咀嚼我说的话。
我大笑。
“哈哈,你终于听懂我的话了。我不知道他为什么要这么干,不过,我说的可是千真万确的事实。告诉你吧,二十二日,他又下了一次,仍旧把眼药水瓶扔在了他家后门的地沟里,我刚才路过的时候,看到它还在那里呢。如果你不信,可以自己捡回去做个化验什么的。呵呵,不过,我说的那条路可真不是一般的冷清啊,连地沟里都没有水流过……”
她没有说话,仿佛陷入了沉思。
可是我没时间等待了。
“哈,我对你好吗,美人?假如我们以后有机会见面,你可要好好感激我啊。因为我可是帮了你大忙。”说到这里,我不等她回答,便“吧嗒”一声挂了电话。
我希望她能真正明白我的意思。
打完电话后,我临时决定去一次E县。因为刚才在打电话的时候,我忽然想到,这个方向的B号线回到木锡镇后,会停在大街上,这样的话就一定有人看见我下车。要想瞒住谷平,根本不可能,所以我决定将计就计,索性去一次E县。我希望谷平派人去E县调查,得到的结果是我乘B号线,是为了去E县调查父亲的事的。相信这个理由足够充分了。
我在车站等了几分钟,正好有辆空出租车经过,便拦了下来。我知道乘出租车到E县要不了二十分钟。到达E县后,我又去了一次车站,在那里,不厌其烦地向他们打听我父亲的情况。我问的所有问题,跟前一天一模一样,我相信,要想让他们忘记我,也非易事。
接着,我在E县B号线的终点站上了车,整个车程耗费了将近四十五分钟。当我到家的时候,已经是中午十二点了,我发现谷平在门口等我。这时我才想起,他好像曾约我一起吃午饭,
因为今天上午我的心思完全游离在别处,所以完全把这事给忘了。
“你到哪里去了?”他问我。
“心情不好,随便走走。”我故意没说我去E县的事。我想有的事得让他自己调查出来,才更可信。
“那你还记不记得我们中午的约会?”他笑着问我。
“嗯,我记得。”
我没心思跟他闲扯,一心想去后门看看那个地沟。所以当他提议从后门出发,到旅馆旁边的小饭店去吃午饭时,我立刻就同意了。
“昨天深更半夜打扰人家,总觉得不好意思,所以,我今天中午打算去照顾下他们的生意。”
“你这人倒还知道知恩图报。”我也笑了,又故意问:“可是为什么要走后门.前门不是近得多吗?”
“昨晚我走过这条后街,可总觉得晚上黑漆漆的,不一定能把什么都看清,所以白天想再走一遍。怎么样?陪我走一趟吗?”
“没问题。”我道。
锁上后门的时候,趁谷平不注意,我迅速朝旁边的地沟里瞥了一眼。我离开时丢在那里的眼药水瓶已经不见了。
“走快点吧,兄弟,锁个门怎么还这么磨蹭?”谷平已经走出好几步了,他回头来催我。
我连忙跟了上去。无法用言辞来形容我此刻的心情,我只能说是有点欣慰,有点高兴,又有点伤感。
“你还好吧?怎么出那么多汗,”谷平望着我的脸说。
我用袖子擦了下额角的汗。
“没什么,是今天天气太热了。”我说。
我们沿着这条小街走到头,就是一条通往大街的小巷。谷平走进这条小巷的时候,忽然神秘地对我说:“小亮,我告诉你件事。”
“什么事?”我掩饰着紧张的心情问道。
现在我对谷平通报的任何新消息都草木皆兵。
“警方最新得到一条消息,曾经有人在二十三日晚上看见‘陆小姐’拉着两个大箱子,由大街走进这条小路。”
“哦?”我很意外。
“所以警方会派人依次询问你们这里的每户人家,不知道到时候会不会又有什么新的发现。”谷平下意识地摸了摸他的下巴。
说到这里,我不得不给他泼点冷水了。
“希望不太。因为这里的房子大多格局一样,靠近小街的这边是厨房,而在晚上八点之后,就没人在厨房忙碌了。晚上这里基本上是一片漆黑,连只野狗都没有。”
谷平若有所思地注视着前方。过了会儿,他道:
“如果是这样的话,这条小街岂不是杀人的好地方?”
说得没错。我在心里答道。
午饭照例很丰盛,谷平还请小饭店的店主忠叔跟我们坐在一起喝酒。当然这邀请也不是白白发出的,席间他一边向忠叔热情地敬酒,一边又开始了他的提问。
“隔壁旅馆的那个姓王的客人来这里吃过饭吗?”谷平问道。
忠叔抿了一口小杯子里的白酒,答道:“那人跟他老婆一起来过几次。不过,我对这人印象不好。”
“为什么?”谷平马上来了兴趣。
“他跟你可不一样。你看,同样是大城市来的,一个这么大方,一个就这么抠。不瞒你说,他一共来了三次,次次都让我送他一个菜,结账的时候,还硬要我给他打折。我们做的可是小本生意,你说,如果个个都像他那样,我这生意还要不要做了?”忠叔夹了两颗花生米丢在嘴里嚼起来,又忙着招呼我:“小亮,吃啊,别愣着。你妈去世后,你这还是第一次跨进我这门槛呢。”
那倒是真的,上一次我来这家饭店吃饭已经是五年前的事了,那时候母亲刚去世,父亲在这里设了丧宴,请些街坊邻居小酌了一顿。
“小亮可是个好孩子啊!谷法医,你击打听打听,这条街上,谁不知道他?老实能干,有手艺,勤俭持家,还乐于助人,什么替人打个箱子柜子,帮人寄东西啊,什么都干,真不容易……”他忽然夸起我来,搞得我很不自在,我连忙打断了他。
“忠叔,我哪有那么好。那些事我也有收费的。”
“得了,你收多少钱我还不知道?你是真的不错。”他重重点头。
谷平笑起来。
“我也很喜欢小亮,我弟弟要是有小亮一半懂事,我就没那么心烦了。”
我还是第一次听说谷平还有个弟弟。
“你有弟弟?”我问道。
他点了点头,又叹了口气道:“我弟弟全让我妈宠坏了。从小到大,没做过一件像样的事。不提他了。”他又问忠叔:“那个王海南,最后一次来你这里吃饭是什么时候?”
忠叔夹了块醉肴肉,在半空中停了片刻后,说道:“大概就是二十一号吧,那天是我老婆生日,所以记得那日子。我们一家在饭店开了一桌,还请了几个朋友。晚上五点左右,他跟他老婆一起走了进来。”
我发现忠叔跟我一样,也讨厌薛宁,每次提起她的时候,总是不自觉地从鼻子里哼气。
“我跟他说,我们不做晚饭生意,这里正在搞家庭聚会呢。但他好像没听见,一ρi股就坐下了,还说今天一定要好好吃一顿。我看他们两夫妇,一副筋疲力尽,好像很累的样子,没办法,只好让他们留下了。其实,他们在这里,我真是觉得别扭。人家在这里办生日宴,你们坐在那里算怎么回事?更可气的是,他结账的时候,居然又要我给他打折。妈的,才一百块钱的饭菜,还要打折。这个衰种!吃不起就不要吃!”忠叔将酒杯里的白酒一饮而尽。
谷平又给忠叔把酒杯满上。“他说,一定要好好吃一顿,这是什么意思?难道那天是他们的大日子?”
“这个啊,呵呵,他说,那天是他的生日。”
我和谷平都很吃惊。
“如果是这样,那可真巧啊!”我说。
“可那天不是他生日,”谷平道,“警方那里有他的确切出生日期,他的生日应该在十二月。”
“啊?呵呵,那就不知道了。他们还要了碗长寿面,因为他这么说,我们才不好拒绝他嘛。来来来,喝。”忠叔举起酒杯象征性地朝谷平和我敬了一下,我们两个都不喝酒,所以只能以茶代酒。
“你请你请,我不会喝酒。”谷平放下茶杯,夹起一块辣子鸡放入嘴里,然后点头赞道:“这味道真不错,够劲,我就要这么辣的。”
忠叔听到有人赞他的菜做得好,马上满脸堆笑。
“谷法医,你可真有见识,在这里谁不知道我这饭店的川菜最正宗!其实,我也算是半个四川人,”忠叔又喝了一口酒,“那个女的,就是那姓王的老婆,她也说我做得好,呵呵,难得啊,我以为这个女人只会皱眉头呢,想不到那天她态度不错。”
“哈,是很难得,我也没想到,她还会夸人呢?”
“那天,他们两个情绪都不赖。我还看见他们两个碰杯呢。”忠叔又夹了两颗花生米丢在嘴里。
谷平也吃了几颗花生米。
“那么,有个陆小姐,你有没有见过?”谷平问道。我早料到他会问起她。现在“陆小姐”好像已经成了王海南失踪案的关键人物。
“哪个陆小姐?”忠叔很茫然。
“就是……该怎么形容呢,其实我也没看见过她。你有没有见过?”谷平问我。
我摇头。
“没见过。”
谷平喝了口凉茶,眼皮朝上翻了两下。
“嗯,我听说她大概是三十六岁,穿的是黑色上衣,黑色长裤,头发盘在脑后,脸上好像化着妆。你有没有见过这个女人?据说,她是来这个镇上找她的猫的。”
忠叔叫来了他的妻子。
“喂,有个来我们镇上找猫的女人,是不是就是你跟我说的那个?”
忠嫂眼睛放光地点头。
“对对,是她。我还跟她说过话呢。”
谷平把目光转向忠嫂。
“你什么时候见过她?”他问道。
“就是在生日那天,她好像是上午来的吧。那时候我正在店堂剥豆,她拿了张猫的照片走了进来,问我有没有见过它。我说没有。后来,我就跟她攀谈了起来。她说她是来木锡镇找猫的,还说她的猫从来都待在家里。有一天.她偶尔忘了关门,猫咪跑了出去,等她追到路口时,就看见有人抱着猫上了一辆开往木锡镇的小巴。我过去也养过猫,养过动物的人都会明白,动物养久了就跟自己的孩子一样。”忠嫂看看我,我知道她想起了前几天自家死去的那条大黄狗。她轻轻叹息了一声,才接着说下去:“一旦弄丢了,伤心难过,那是好一阵没法过日子的。再说,那只猫又长得那么可爱,所以别人不理解她,我能理解,不过……”忠嫂瞄了丈夫一眼。
“你说你说。”忠叔不耐烦地说。
谷平露出猎人的表情,注视着忠嫂。
“什么事?”他问。
“呵呵,很奇怪,她给我看的那张照片好像是在野外拍的,猫的脖子上拴了根绳子绑在一棵树上,猫眯还在叫。我问她,你的猫脖子上干吗拴根绳子?我觉得一般爱猫的人不会这么干。这么拴着猫,它该多难受?尤其是像她这种.会乘小巴到另一个城镇来找猫的女人.我觉得应该是对猫特别溺爱的人,怎么会舍得用绳子拴住猫的脖子?我觉得这点特别奇怪。”
“嫂子观察力好强啊,”谷平赞许地点头,“听了你的问题,她是什么反应?”
“她啊,她说拍照的时候怕猫逃掉才拴绳子的。”
“听上去还蛮合理的。”
忠嫂却摇了摇头。
“谷法医,你肯定没养过动物。”
“哦?嫂子请说。”谷平放下了筷子,一副洗耳恭听的表情。
忠嫂道:“动物其实都很聪明,你对它好还是坏,它嘴上不会说,心里却明白得很。如果你对它好,它就会跟你亲近;如果你对它不好,它见你就逃。照片是在野外拍的,按理说,家养的宠物,在家里待惯了,胆子都很小,一旦跑到一个陌生的地方,就会特别依赖主人。在这种情况下,那女人还不敢放开绳子,怕猫会逃,只能说明,她平时对猫不好,或者那根本不是她的猫。”
“有道理,”谷平眼睛一亮,“那你有没有跟她说过你的想法?”
忠嫂忙摇头。
“我当然没说,其实也来不及说,她一听我提到那根绳子就站起来,说得继续去找那只猫了。”忠嫂撇了下嘴,朝空气中不存在的“陆小姐”白了一眼,道:“我也不想跟她聊。她说话时总不敢正眼瞧人,声音又特别轻,听起来太费劲。我以前也碰到过这样的人,总是羞答答,没见过世面。据说,这样的人相处起来特别困难,我不喜欢这样的人,所以,后来也没留她。”
“她有没有在你们这里吃过什么'”
“没有。我给她水喝,她坚决不要,后来就匆匆走了,真是个怪女人!”忠嫂说完,小声问谷平:“听说她也失踪了,你们说,她会不会跟那个姓王的认识?”
“现在还小知道。嫂子,你对这事有什么看法?不妨说出来听听。”谷平重新举起筷子,夹起一块辣子鸡放入嘴里。
忠嫂似乎是终于等到了可以发表自己意见的机会了。她特意倒了杯水,坐到我们桌前。
“那我就说了。我的看法是,这个女人是那个姓王的男人的情人,”忠嫂说完这句话,见没人反对她,立刻信心大增,“我觉得,她跟姓王的本来就有一腿,但姓王的只是在玩弄她的感情,不想跟她结婚,所以她这次是下了决心来木锡镇抓负心汉的。什么找猫,纯粹是胡说!后备箱里那只死猫的事,我也听说了。我猜,那只猫八成就是她自己弄死的,也许猫是那个男人送给她的,她为了报复那个男人才这么做的。弄死猫后,为了吓唬那个男人的老婆,她就故意把猫扔进了后备箱。至于那个男人嘛,我不知道该不该说……”忠嫂看看谷平,露出为难的神色。
“妈的,你都说两车皮了,还装什么啊!”忠叔斥道,随后又跟谷平抱歉地打招呼,“不好意思,浪费谷法医的时间了,不过不让她拉干净这泡屎,她睡也睡不好,吃也吃不好。”
“不不,我觉得嫂子说得很有道理。嫂子,请继续。”谷平对忠嫂笑了笑。
忠嫂大受鼓舞,又道:“那我可就说下去了,要是说错什么,你们可别怪我。”
“别啰嗦了,快说!”忠叔催促道。
“说就说,你催什么催!”忠嫂朝自己的老公瞪了一眼,又转过头对谷平微笑,“谷先生,我觉得这男人一定是被这个姓陆的女人杀了。你们想想,要没这男人的帮忙,她怎么能弄到车钥匙?又怎么能打开后备箱把死猫扔进去?我看一定是这样的,那个男人开车带着她到附近某个幽静的山间见面,他们本来可能是想谈判的,但这个男人就是不肯跟自己的老婆离婚,跟她结婚。于是这个女人一气之下就杀了他,然后,她把尸体就地埋了。山间地方大,人又少,把尸体藏在那里,很难被发现。接着她自己把车开回来,停在小旅馆后面的停车场里,又把那只死猫扔进了后备箱。停车场平时没人,没人看见她也很正常。”忠嫂说完,拍了下手,站起身,道:“好了,我说完了。你们觉得对也罢,错也罢,我就是这么认为的。”
“嫂子,别谦虚,我觉得你简直可以当侦探啦。”谷平笑着说。
忠嫂捂住嘴,笑得花枝乱颤。
“你这位法医先生,可真是会说话。”她像老相识一样重重拍了下谷平的肩。
“你真的觉得她说的有道理?”走出忠叔的小饭店后,我忍不住问谷平。
“也不失为一种可能嘛。听上去也不是完全没道理。”他道。
我知道他是在糊弄我,所以颇为不满地斜了他一眼。他立刻注意到了我脸上的表情,笑道:“你仔细听她说话了没有,我发现至少有一点非常有见地。”
“是哪一点,”我好奇地问。
“‘陆小姐’为什么把猫绑在树上?”
“当然是怕猫逃跑。”
“按照忠嫂的说法,在陌生的地方猫会很依赖主人,那为什么还要把它绑住,而且,‘陆小姐’说,她的猫一直都被锁在家里,那为什么不在家里拍照?”
“那你的想法是什么?”
“就像忠嫂说的,有可能猫不是‘陆小姐’的。可那又是哪儿来的……”谷平望着前方,兀自阴险地笑起来,接着,他忽然道:
“跟我再去一次米团店怎么样?我还有些问题想问问老板娘和她那个外甥女。另外,也正好向她们打听一下你父亲的事。”
没想到他转变话题那么快。
“你要向她们打听我父亲的事?”
“今天一早,警方已经在附近调查过了,他们说,米团店的老板娘王云艳是镇上跟你父亲关系最好的人。所以我想,假如你父亲有过什么决定或想法,或许她会知道,我们正好顺便去问问。你说呢?”
顺便?那你本来是想去问什么?我心里问道,但没开口。我心里七上八下的,不知道遇到程惜言后会发生什么。
我们步行了七八分钟就到了米团店的门口,老板娘王云艳正好在门口,看见我们,她一如往常热情地招呼:“哎呦,警察先生,小亮,你们又来啦。”
我尴尬地笑笑,现在的感觉就像是踩在井口边沿。
“是啊,老板娘,你外甥女在吗?”谷平问道。
他话音刚落,程惜言就撩开布帘从厨房里走了出来。我几乎不敢看她,但还是忍不住看了一眼。她正好也在看我,目光冷淡而疏远。
“我在。”这次,她的声音不像前几次那么胆怯不安了。是那个眼药水瓶给了她信心和勇气吗?如果是这样,我应该为此感到高兴。
看得出来,她的态度也让谷平稍稍有些意外。
“有什么事?”她问谷平。
“我想再确认一下王海南来这里的时间。你能记得他来你们这家店的具体时间吗?”谷平问道,我发现他在默默观察着她的表情,他的眼珠在镜片后面一动不动,像个对准了焦距的摄像头。
“他几乎每天都来。第一次来,上次我姨妈已经说了,是十五号,最后一次,是二十二号下午。”她干脆地答道。
“有人说曾经看见他拉你的手,还看见你单独跟他在小吴旅社的房间里。有没有这回事?”
天!真没想到他会问这两个问题,而且还问得这么直截了当!看来薛宁的话他还是听见了。他是故意要让她难堪吗?她一定以为我是告密者。我的额头因紧张而再度流汗了,我知道她接下去会有什么反应。
“胡说八道!你听谁说的?他从来没有……”她愤怒地申辩着,但忽然,又停了下来,把目光转向我,“是你说的,狄亮?是你吗?你是什么居心?”
这种时候,我还能怎么回答她?我只能激怒她,让她把事情抖抖干净。
“我确实看见了。”我冷冷地别过头去,不看她。
“你、你胡说!”她气得脸颊绯红,浑身发抖。我偷眼看见,她的手伸进了自己的口袋,眼药水瓶在那里吗?她是不是该把它拿出来,“揭露”我的真面目了?我是不是该再激她一下?
“我没胡说,有一天,我路过那里的时候,正好看见他拉了你的手。这才是他每天来你们米团店的真正原因吧!”我盯着她的脸,冷笑了一声,目光里充满了轻蔑和嘲笑。
她果然气得脸色煞白。
“真的有这样的事吗?”一边的王云艳惊慌地问她,“我以为,我看错了呢,我也觉得奇怪,他怎么会每天都来,而且除了第一次外,都是一个人.难道真的……”
她没说下去。我的心却骤然慌了起来,难道那个男人真的拉过她的手?这我可没想到。我一直以为这只是我杜撰出来的情形,难道确有其事?
她没有回答她姨妈的问话,也没有看我。
“他拉我的手又怎么样?这跟你有什么关系?你是我的什么人?难道,这就是你在我们的米团里做手脚的原因?”
她说完,从口袋里掏出个东西“啪”的一下扔在桌上。我以为那是我扔在地沟里的眼药水瓶,但看到那个瓶子的时候,却倒抽了一口冷气,紧接着,我的心就因恐惧缩成了一团。这个瓶子居然不是我原来装莽草的瓶子!这个瓶子的瓶盖是红色的,而我原来那个明明是黄|色的!
有人在我到达之前调了包!是谁?
我的耳边立刻有个声音回答了我。除了那个人,还会有谁?我把目光慢慢转向谷平,此刻他正悠闲地用一块小布擦拭他的眼镜片!这个混蛋!在我回到家之前,他一定已经到了很久了。他正在观察那条小路,所以他比她先看见那个瓶子。接着,很简单,他只要把药水瓶里的莽草倒入另一个空瓶就行了。像他这种戴眼镜的人身边很可能就有瓶服药水!这个混蛋!他调了包!设完这个圈套后他就躲了起来,看着她拿走了眼药水瓶!而午饭前,他故意让我跟他一起走那条小路,就是为了看我的反应。而我……真的朝地沟那边看了……
混蛋!我感到既愤怒又泄气,真想转身逃走。我终于明白,一个高中毕业生想骗过一个法医学博士,简直是以卵击石。
“惜言,你在说什么,小亮怎么会在我们的米团里做手脚,他做了什么手脚?”王云艳听了外甥女的话后,越发惊慌。她一会儿看我,一会儿看她,接着又看看桌上的那个胖胖的眼药水瓶,
“这是什么?惜言,这是什么?”
“这是什么,你为什么不问他?”程惜言充满敌意地瞪着我,就好像我是她的杀父仇人。原本,我应该配合她的演出,该重复那些之前说过的话,继续激怒她,好让她在“忍无可忍”的情况下,继续历数我的罪行。可是现在,因为一个被调换的眼药水瓶,什么都变了。我觉得一切都显得那么可笑!我的妒忌,她的愤怒,她姨妈的困惑,我们的对话,一切的一切都成了肥皂剧中的情节。我猜这时候,谷平在心里已经笑弯了腰。
其实,我也想笑了。
“这是什么东西,小亮?这是什么?”王云艳转过脸来看着我。
我不想回答,只觉得这时候回答这种问题,就更像个傻瓜了。
“姨妈,这是莽草!”傻姑娘却怒冲冲地替我作了回答。
“莽草是什么?”
“姨妈,你怎么连莽草是什么都不知道,”
“我怎么会知道?听都没听说过!”
太可笑了,现在成了她们两个的相声时间。我又朝谷平瞅了一眼,该死!这家伙果然在偷偷地咧嘴笑。我真想一拳揍过去!
我听到程惜言在那里义愤填膺地说:
“莽草是一种慢性毒药!我记得他家后院就有几棵!我看见过!不知道他安的是什么心,居然在我们送给王先生的米团里下了毒!”
晕倒!这个傻姑娘完全着了别人的道,自己却一点都不知道。她现在等于是在告诉谷平:我知道莽草是什么东西!我知道他家有莽草!我还知道王海南中了毒!笨蛋!真不知她是怎么考上大学的!
“啊!小亮!真没想到……”王云艳万分惊疑地望着我,看她的神情,好像准备狠狠把我这个“狼心狗肺、忘恩负义”的家伙大骂一顿,但就在这时候,我们旁边终于响起一阵装模作样的哼哼声。
谷平!你终于开口了!这场戏看得很过瘾吧!我心里骂道。
“程小姐,我之所以问你王海南什么时候来过你们店,是想确认他失踪前的行踪,因为看起来,他在木锡镇,光临最多的就足你们店了。我想知道,他有没有跟你们说过什么特别的话。”
刹那间,程惜言和她的姨妈同时显出困惑的神情。这个人是不是耳聋了,难道没听到我们刚才说的话吗?其实我也觉得奇怪。但我想,这很可能是谷平耍的另一个花招。没人知道他心里到底怎么想。
“他、他……好像没说过什么。”程惜言脸上的愤怒渐渐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困扰和不安。刹那间,她又从正义女神变回了自己——一个担惊受怕的女大学生。
“他每次都是一个人来的吗?”
她点点头。现在我看着她,她却不敢看我了。
“程小姐,你跟他接触最多,他应该不会总跟你谈你家的米团吧?请你想想,他说过些什么,比如他的事业、他的计划、他特别讨厌或喜欢的人。随便什么都可以,请好好回忆一下。”谷平好像真的已经切入了他的正题,但我仍然觉得他是在故弄玄虚。我现在相信,他的大脑结构跟我们普通人不一样。
程惜言已经努力使自己恢复了平静。她脸上的红潮退去了,显出了思索的神情。这让我想到她上课时的表情,那时候的她应该也是这么认真吧?会不会还时不时咬一下铅笔?
“大部分时候,他都在跟我说他和他妻子办的那所学校。他说他们需要实习老师,如果我有兴趣,可以邀请我去他们那里工作。可我对这没兴趣,所以只是敷衍他一下。”她勉强笑笑,好像在自嘲自己的不识抬举。
“他还说过什么?”
“他说他们准备去另一个城市发展,还说到时候会联系我,”
她咬了咬自己的嘴唇,“他说他讨厌他的妻子,会单独联系我。当然,我是不会去的。我对他没任何感觉。确实,我到过他的宾馆房间,他也、也曾经拉过我……但你们别以为我们之间有什么,那是不可能的……我只是想卖米团给他而已。”
也许是我的错觉,我觉得她最后这些话好像是说给我听的。
“看照片他不是个难看的男人,你也可以考虑啊,假如他是真的喜欢你的话……”谷平像开玩笑。
她却眉头紧锁。
“我是不可能喜欢一个做过双眼皮手术的男人的。这太恶心了.而且,他居然还有耳洞,都什么年纪了!反正,我觉得他很恶心,恶心极了!”她厌恶地撇了撇嘴。
“双眼皮手术?”王云艳很是惊讶,“他割过双眼皮?”
“当然!我一看就看出来了!”她愤恨地说,“人的容貌是不会因为割过双眼皮就完全改变的!”说到这里,她也许是意识到自己的情绪太过激动了,骤然闭上了嘴,过了好一会儿,才抬起头看着谷平,用相对平静的语调说,“我知道的就这些了。不知道对你有没有帮助。”
“当然有帮助,真是万分感谢。”谷平道。
“那就好。如果没什么问题,我先去休息了。”听她的口气,她的确已经是筋疲力尽。
“等一等。”谷平道。
她露出厌烦的神情,似乎在说,怎么没完没了了?
谷平接下来问的是关于我父亲的事。
“狄元庆最后一次来你们这里是什么时候?”
“我不知道,你问姨妈吧。”她疲惫地答道。
王云艳回答了这个问题。
“老狄啊,他二十一号来吃过早饭,看上去兴冲冲的,说是准备出趟远门。听说他还没回来,我也在为他担心呢。”她忧心忡忡地问我:“还没消息吗?”
“没有。”我答道。
我发现她对我的态度已经恢复了常态。
“唉,真不知你爸到底是怎么了,真让人操心哪。”她道。
我正想说几句,谷平拉了下我的袖子道:“小亮,该问的都问了,我们也该走了,别打扰人家做生意。”
我顺从地点了点头。
可是,刚要跨门出去,程惜言又奔了上来,怯声怯气、结结巴巴地问道:“法、法医先生,你、你没听到我们刚才说的话吗?狄亮他、他在我、我们的米团里下了毒……”
谷平微笑着转过身。
“我听见了。”
“那……”她快速瞥了我一眼。
“说实话吧,我们在旅馆房间发现了一些血迹和皮肤组织,怀疑很可能都是王海南的。可是,我们没在这些生物样本里发现莽草毒素的成分,”谷平停顿了一下,“也就是说,如果那些血迹是王海南的,实际上,他没中过毒。”
她惊讶地倒退了一步。我也惊得差点叫出声。我相信此刻,我们两人心里回荡的是同一句话,这怎么可能,这怎么可能?
但更令我感到难以置信的是谷平接下来说的话。
“程小姐、我觉得你不应该那样说狄亮,想想看,他为什么这么做。我指的不是他下毒,而是他把眼药水瓶丢在那个水沟里。也许你不知道,我先你一步到了那里,我调换了瓶子。”
说完,他就拉着目瞪口呆的我,撇下同样目瞪口呆的她,离开了米团店。
7.一个电话
“笃笃笃”一有人在敲我的房门。
桌上的沙漏告诉我,现在的时间可能是晚上九点刚过一点,在这个时候,除了住在隔壁的谷平外,应该不会再有别人来打扰我了。其实今晚,这已经是他第三次来敲我的房门了。
第一次是从米团店回来后不久。当时他企图向我解释,他调换那个眼药水瓶并非故意想设陷阱害我。但我不想听他解释,把自己锁在房间里,拒绝跟他说话。第二次是晚饭时间,他把我的饭热好了,放在我的房门口。也许他还说过些什么,但我没听清,我故意开大了收音机的音量,因为当时听到他的声音都让我感到难堪。
“笃笃笃”——又是一阵文雅的敲门声。
谷平想干什么?难道他以为我会开门迎接他的道歉和解释,然后对他笑笑,假装一切都没发生吗?是他迫使我在那个人面前跳了一段祼舞,现在又假惺惺地给我披上衣服安慰我,这有用吗?也许他做的一切符合他的职责,但我真的不想再见他了。我已经决定明天一早让他走人,而现在只想独自安静地听会儿收音机。
“我不在!”我不耐烦地回应了一句。
但是敲门声没有停。
“笃笃笃”——
谷平这个混蛋!他究竟想干什么!难道他想逼我今晚就说出那句话吗?
“笃笃笃”——又是一阵敲门声!
那好吧!成全你!我披上外衣,怒冲冲地走到门口,哗的一下打开了门,可刚想开口,就感到一股陌生的气息近在眼前。
每当夜晚我看不见的时候,听觉和嗅觉就会好得出奇。我记得谷平身上总有一股淡淡的薄荷须后水的味道——他的毛发浓密,必须每天修理疯长出来的胡须——而眼前的这个人,身上也有股香味,但那应该是女人化妆品的味道,比如香皂、洗面奶或面霜……
是谁?我真想问一句,但忍住没开口,因为我不知道站在我面前的是谁,也许是个女人,我想,可是有哪个女人会来找我?
“有什么事吗?”我用四平八稳、不带感情Se彩的语调问道。
“狄亮,对不起,楼下的门好像没关,所以我就进来了。”一个女人细细的声音伴随着欲言又止的口气朝我飘来,我的听觉告诉我,那是程惜言。
怎么会是她?我的心慌乱地发了一阵抖,随后赶紧将门打开。
“哦,你请进……我刚刚在、在听收音机,所、所以没听到敲门声。”我结结巴巴地解释道,让开了一条道。
我庆幸自己晚饭后洗了个澡,已经换上了干净的汗衫和长裤,只是不知道经过几个小时的折腾,身上是不是还残留着那股好闻的香皂味。如果知道她会来,我会使用谷平送给我的那块外国香皂的,想到这里,我都禁不住想嗅一下自己了。
“对不起,我一定是打扰你睡觉了。”她走进屋后,说道。
这时我才意识到,屋里没有开灯,漆黑一片。我是在黑暗中给她开的门。
“我本该早点来的,但是阿姨临时让我帮她缝窗帘.所以就耽搁了……”她充满歉意地解释道,接着又说,“我去开灯吧,开关在哪里?”
她不想在黑暗中跟我说话,这我能理解,但是我不想让她开灯,因为我不敢肯定,在灯光下,我是不是会暴露出盲人的本色。比如我会习惯性地歪头侧耳倾听,再比如当她说话时,我的目光也许无法认准正确的方向……
“能不能不开灯?”我道。
“不开灯?”
我的话让她很困惑。
“晚上九点后,我家一般不开灯,这是为了……节约电费,再说,我已经把电闸关了。”我临时编了个理由,然而忽然又觉得自己的话听上去很像是别有用心,“这个人想在黑漆漆的屋子里跟我干什么?”也许她心里会这么想,相比被看出是个瞎子,我更不愿意她把我当成个居心不良的人,于是又改变了主意,“还是开灯吧,这里太黑了。”我说着,正准备伸手去触碰墙上的开关,她却阻止了我。
“不用了,狄亮,我说完就走。”她道。
我收回了我的手,心里很是好奇,不知道她想跟我说什么。希望她不会是想向我坦白她做的一切,我决不想听那些。
“有什么事吗?”
“今天你跟谷先生来我们店里问起过你父亲的事,你们走了之后,我听我阿姨他们说,你父亲好像是、好像是失踪了……”她忽然停住了。她是在看着我吗?
我抑制住内心的不安,说道:“是这样,我已经报警了。”
“原来真的是这样。”
“我现在也在等消息。”我觉得她似乎是有话要说,于是问道:“你是不是想起了什么?”
她可能是朝我点了点头。
“我后来同想起一件事,不知道对寻找叔叔的下落有没有帮助。”她走到了屋子的另一边,靠近书桌的地方,接着椅子“吱呀”叫了一声,我知道她已经在桌前的木椅上坐了下来,连忙跟了过去,在她的对面——我的床沿上坐下。
“什么事?”我保持沉稳的语调问道。
“哦,其实是件小事。”
“没关系,多小的事都可以说。”
她考虑了片刻才开口。
“大概是二十号下午四点半的光景,王海南正在我们店里吃米团,叔叔进来了,起初我以为他是来找阿姨的,所以他一进门,我就打算去喊我阿姨。阿姨那时候正在楼上房间里跟一个朋友聊天,可是叔叔却对我说,他不是来吃米团的,随后就直接走到了王海南的桌边。”
“他们认识?”我脱口而出,她带来的消息太令我吃惊了。
“我觉得不像啊。一开始叔叔走到王海南的桌边时,王海南好像有点生气,扯开嗓子叫叔叔走开,但叔叔不知道说了什么,王海南忽然就笑起来,请叔叔坐下,还让我给叔叔沏茶。他们就这样坐在一起聊了大概七八分钟,叔叔才走的。”
奇怪!一向讨厌与人交往,又沉默寡言的父亲怎么会主动跟不熟悉的王海南聊天?从两人的反应看,很可能真的认识,也许还是多年不见的老相识。可父亲一开始就认出了王海南,而王海南却是经过提醒后才想起来的。他们两个之间有过什么交集?他们之间曾经发生过什么?我从不记得父亲的朋友里有王海南这个人。
“你有没有听到他们说什么?”我问道。
“没有,当时我在厨房忙,所以没太注意。”
“一句都没听到吗?你还记得他们是怎么打招呼的吗?”
她想了会儿才说:“我只记得,叔叔提醒过王海南后,王海南抬头看着叔叔,露出很惊讶的表情,说:‘原来是你啊!’——我就听到这么一句。”
原来是你啊!这句话是什么意思?仅仅是认出旧日老朋友发出的感叹吗?
“他说话时是什么语调,能不能给我学学?”我知道这要求有点过分,但还是急不可待想知道王海南是怎么说的这句话,因为不同的语调,往往意思也大相径庭。
程惜言似乎有些为难。
“他的语调我学不好,我只觉得,他说这句话时,脸上虽然带着笑,但实际上并不高兴,说话时的口气也叫人听得不舒服。嗯……我说不好,这只是我的感觉……”说到这儿,她忽然从座位上站了起来。
“我今天就是来跟你说这件事的。不知道是否有用。”
“当然有用,谢谢你。”我也跟着站了起来。
接着,我听到她在朝门的方向移动。
“你……要走了?”我不由自主地问道,心里在盘算着怎么才能多留她几分钟,“我爸后来有没有跟你或者阿姨说起过王海南夫妇?他不是二十一日早上来过吗?”我终于想出了一个像样的问题。
她在门边思索了一会儿。
“好像不是二十一号,是前几天,可能是王海南第一次来我们店吧,当时叔叔也来了,我听到他偷偷问阿姨,那两个人是谁。阿姨问答说是小吴旅社的客人。”
“那二十一号呢?”
“那天早晨叔叔来的时候没提过他们,只是跟我阿姨说,他要去一次F市,阿姨问他要不要带上几个米团在路上吃,叔叔很高兴地答应了。就这些了,我想不起更多的了。”
我知道她已经尽力了。
“谢谢你。”我说。
“别客气,我走了。”
“好。”
我茫然地站在那里,等着耳边传来开门的声音,但是等了好一会儿,听到的却是她的说话声。
“狄亮。”
“嗯。”
“我记得你上次好像给我看过一个很漂亮的木盒,上面有人像的……能不能把它送给我?”她有些犹豫,可一旦话说出口,就显得很坚决。
她要那个木盒?她要我为她做的木盒!
我来不及探索她站在哪里,来不及感受她话语里的特殊尾音,立刻蹲下身子把床底下的木箱拉了出来。我的宝贝都藏在这个木箱里面,从我母亲的照片到我的日记,以及我最满意最喜欢的木雕。当然,那个刻有她头像的小木盒也在里面。有时候白天,我还会拉开木箱去看看“她”,看看这个被我囚禁的幻想中的“她”。我想即使我以后真正失明,我的手也会像鱼游进自己的天地那样轻松自如地在木箱里找到“她”。
可是……为什么?!当我把手伸进那个属于“她”的角落时,摸到的却是我母亲的头像。怎么回事?究竟怎么回事?它原来明明在这里的啊?!
难道被偷了?
谁会偷走“她”’我的手急切地在木箱里摸来摸去,觉得自己的脑袋快爆炸了?是谁偷走了“她”?“她”只是对我来说有点价值而已,谁会要“她”?是谁?
难道是谷平?我眼前飘过一个人影。
这个死混蛋!没错,只能是他了!
他很可能叉一次翻了我的东西!难道他就是通过这个木盒了解我对她的真实想法的吗?很有可能。可是,他看就看了,有什么必要非要偷走木盒?等等,或许,不是拿走,而是就像上次那个饭盒一样,只是改变了方位。他的目的只是为了提醒我——他,已经知道了。
所以,“她”一定还在箱子里。
我的心蓦然平静了下来。当我再次把手探进木箱深处的时候,动作比之前沉稳多了。没过多久,我果然在另一个角落里找到了。我的手指轻轻抚摸着木盒侧面的头像,是“她”,我禁不住笑了出来。
“给你。”我拿着“她”走向她。虽然为了找“她”,我出了一身大汗,但想到能把“她”亲自交到她手上,心里无比高兴。“这是用楠木刻的,那是很好的材料,你可以用它放首饰、手帕或别的小东西。”我兴冲冲地说。
她接过了盒子,却问道:“狄亮,你的眼睛怎么了?”
我的心蓦地往下一沉,笑容凝结在脸上。
“我看见你刚刚在找盒子的时候……”
是的,我刚刚急于找到盒子,忘记掩饰我的缺陷了。我记得自己仰着头,双手在术箱里摸索,那是盲人才有的动作——只能靠手,而不是眼睛。
“我听叔叔说,你身体不好,他说的是你的眼睛吗?”她小心翼翼地问。
我垂下了头。
“我的视力到了晚上就不好。”我低声说。
“怎么不好?”
“就是看东西有点累。”我的口气有点不耐烦了。
现在,真希望她立刻打开门离开。我不想让她看见我的残废样,可是她却向我走丁过来。我感觉她离我很近,甚至能感受到她的呼吸,但是她一直没说话,我的四周被沉默所笼罩。
“你不想跟我握手吗?”不知过了多久,她说。
她想跟我握手吗?她朝我伸出手来了吗?我曾经多希望能跟她有那么一点点小小的接触,哪怕是用我的衣服碰碰她的衣角也会令我如痴如狂,可是现在,她想跟我握手,我却对此全然不知。刹那间,我想不顾一切地伸出双手在空中狂抓,假如她的手还在等着我的同应,我能抓住它的。但是我很快就抑制住了这种冲动,因为她又说话了。
“狄亮,那个电话是你打的吗?”她问道。
“不是。”
“狄亮……”
“惜言,你不要听谷平乱说,我什么都没做过,没打过什么电话,我……”我的话还没说完,就感觉一个温暖柔软的身体附在我身上,那重量是如此陌生,又如此熟悉。我曾在梦境里掂过她的分量,但现实与梦境总有差距。在梦里,她很重,快把我压垮了;而在现实中,她却轻得像羽毛,她的双臂环住我的脖子只是轻轻一拥就松开了。
“谢谢你。”她道,她的呼吸近在咫尺。
我的脑子一片空白,刹那间陷入了失语状态。我忽然觉得什么都不重要了,她做过什么,我做过什么,都无关紧要,唯有现在才是重要的。现在,她在我房间里,她拥抱了我,她的手触碰到了我的肌肤,她衣服上的小花则擦着我的手臂。我想,这也许是一生唯一一次机会,我能跟她这样两两相对。
她没立刻走,我想她是在黑暗中,看了我很久才转身去开门的,我真想拼尽全力突破蒙在我眼前的那块黑布,好好看看她,看看拥抱过我的她是什么样子,看看正在看着我的她是什么样子,但我知道一切努力都无济于事,最终只能听着她的脚步声离开我的房间,下楼远去。
直到楼下的门被轻轻关上,我才回到床上,打开了收音机。可是,我仿佛又失去了听觉,什么都听不见了。
次日早晨,谷平是在工场的地板上发现我的。
我先是感觉有人在摇我,当我矇矇眬眬地睁开眼睛时,发现他的脸在我的头顶上方,接着一个酒瓶出现在我眼前,“喂,你喝光了整瓶日本清酒。”
我瞅着那个空酒瓶,反应慢了好儿拍。
“有整整一瓶吗?”
“有。”
“我的酒量不错吧?”我愣愣地问。
“不,很糟糕,我在里面兑过水了。”谷平冷冰冰地说。今天他没戴眼镜。我发现他祼视的时候,比较像个英俊的花心大少,一旦戴上眼镜,就成了个书呆子。
我虚弱地笑出来。
“谷平,你的前世一定是条掉进陷阱的狼,所以这一世你要用设陷阱的方式报复所有人。你把所有人当做你的猎物,你一定……”
一块热毛巾捂住了我的脸。
“快擦把脸吧!你的脸都肿了。”谷平没好气地说。
“去你的!”我把毛巾扔还给他,随后挣扎着爬了起来,问道:“你昨晚去哪儿了?”我头痛欲裂,只好用一只手捂住我的后脑勺。
“我去县警察局了。他们昨晚要开碰头会,让我也去,这我都跟你说了,谁叫你把收音机开得震天响。”他横了我一眼。
我不说话。本想今天一早就把他赶走的,但不知为何,当他好声好气地跟我说话时,我就不好意思再提这事了。
“还生气吗,”他又问。
他好烦。我不理他,转身去了厨房,在那里我看见了镜子里的自己。脸的确肿得厉害,嘴唇也有些发紫,想不到平时很少喝酒的我,一旦豪饮就会变成这副狼狈相,我决定以后再也不喝酒了。
谷平在厨房门口看着我洗脸,眼神怪怪的。
“你看我干什么?”我回头瞪了他一眼。
“你怎么啦?为什么喝那么多酒?”
“不要你管!”
“是不是程惜言来过?”
我再次产生要把他轰出我家的冲动,不过当他不识趣地又问了一遍这句话后,我的怒气却烟消云散。我相信什么事情都瞒不住谷平的。
“对,她来过。”
谷平戴上眼镜,脸上并没有显出惊讶的表情。
“她怎么说?”
我把她对我说的关于我父亲的信息原原本本地重复了一遍。他非常感兴趣地听着,听完之后,发出一声满意的叹息:
“妙啊,你父亲跟王海南还有这样的对话。”
我很高兴他没有深究别的,对话转向了我父亲。
“我也没想到。你觉得她说的这些有用吗?”我问道。
“现在不好说,得调查过之后才能知道。等会儿我们要去找一下信文,昨晚她没在镇上,去县里看朋友了,她对我说,今天早上会同来。”谷平看了下腕上的手表,说:“现在快九点了。”
我愣愣地看着他。
“我让她帮忙打听你父亲最后打给眼科专家的那个电话是什么号码。”他解释道。
经他提醒,我才想起这件事来。
“那我们马上去找她吧。”我急切地说,现在我最关心的莫过于父亲的行踪。
“别急,等你换完衣服吃完早饭再说。”
“还吃什么早饭啊。”我不耐烦地说道。我只是觉得得换件干净的衣服,因为整夜滚在工场的地上,我的衣服已经脏得不行了。
等我换好干净的牛仔裤和衬衫,谷平已经等在摩托车旁了。
“去旅馆你也骑它?”我很纳闷。
“我今天要去的可不止旅馆。我昨晚托人在县电视台登了一则认猫启事,今天已经有消息了,所以我等会儿还得去见一个人,”他骑上了摩托车,“如果你忙着赶工,见过信文后就自己回来吧。”
认猫启事?我不太明白,不过我很清楚我不想一个人待在家里,昨晚的记忆太深刻了,我怕自己会在清醒的时候想得更多,所以赶紧骑到了他的车后座上。
“见过林小姐后,我跟你一起去县里。”我说。
“好的。”他拍拍我的手臂,笑道。
林小姐在房间等着我们。她的脸色不好,一看见谷平就说:“叔叔打给专家的电话号码我已经弄到了,就是这里的电话,时间大概是二十一日下午两点左右。”
“这里的电话,是哪里?”我Сhā嘴问道。
林小姐看看我,又把目光转向谷平。
“就是这家旅馆的电话。一定是从旅馆的某个房间打出去的,但不知道是哪部分机。”她神情焦虑,话里还带着几分歉意。
“别急,我们委托电话局的人再查一查,也许很快就会有消息。”谷平安慰她,随后又拉开了门。
“你去哪里?”林小姐问。
“找薛宁。”
他走出了房间,我连忙跟上了他的脚步。
我们敲了好一会儿,薛宁才出来开门。今天的她看上去比昨天更显憔悴。她没有化妆,穿着一件花花绿绿类似睡衣般的长袖外衣,头发乱七八糟、脏兮兮地粘在脑袋上,眼睛红肿,神情委顿,一看便知,不久前她曾经痛哭过。
“什么事?”她开口问我们,嗓子哑得几乎发不出声。
“想问你几个问题。”
她站在那里,似乎一开始想拒绝,但随即又打开了门。
“随便吧,你们想问什么就问什么!我无所谓!”她一边说,一边走到沙发旁边,想从烟盒里找烟,却发现烟盒已经空了,于是烦躁地将空烟盒揉成一团扔在了地上。这时我发现,她的床上摊着几张旅游地图和一张火车时刻表。
“你认识狄元庆吗?”谷平开门见山地问。
“狄元庆?”
“就是本镇的警察。”
“不以识。怎么啦?”她心不在焉地答道,开始东张西望地找东西。当终于在沙发旁边的地上找到她的拎包后,她急不可待地从包里摸出一包烟来,拆了包装,从里面抽出一支放入嘴里。
“他失踪了。有人看见他在失踪前跟你丈夫有过接触。”谷平坦率地说。
“是吗,”她点上香烟,优雅地吸了一口,忽然把目光转向我,“喂,他说的本镇警察,姓狄的,是不是你老爸?”
“对,是我爸。”我老实地答道。
“哈哈哈哈……”她瞅着我,忽然爆发出一阵狂笑。
“王太太。”
“你跟他长得像吗?”她又问。
我没说话。
她又笑起来。
“王太太。”谷平再次提醒她回答问题。
“对不起,我真的忍不住,想不到警察也会失踪,这算什么警察啊,干不了就不要干嘛……哈哈哈哈,笑死人了。”她又浑身颤抖地大笑起来。如果不是谷平继续提问,我真想冲上去给这个臭女人一个耳光。
“我们查到,狄元庆曾经在失踪前一天跟你丈夫在米团店里说过话,”谷平打断了她的笑声,冷冷地说道,“在他失踪的当天下午两点左右,他曾经从这家旅馆打出过一个电话。当时住在这家旅馆的客人只有四位,楼下的林小姐,你和你丈夫,还有隔壁的‘陆小姐’。当时‘陆小姐’还住在楼下。”
薛宁的脸沉了下来。
“我不认识这个所谓的警察。”她夹着香烟,面无表情地注视着前方。
“你丈夫呢?”
她耸了耸肩。
“我怎么知道他认识哪些人?”
“你从来没见过狄元庆?”
她摇了摇头,转眼间,情绪似乎再度滑入低谷。我看见她嘴唇四周的肌肉形成了一个向下弯的弧线,整张脸似乎都在往下掉,而当她情绪不佳时,她脸上的斑点和皱纹就越发明显了。
“请你回忆一下,二十一日那天你们都去了哪?”谷平对她的情绪视而不见。
她闭上了眼睛。我看见她的嘴像个没牙的老太婆那样朝里瘪了进去。
“王太太。”
“够了。”她轻声道。
“王太太。”
“我操你妈!”她忽然丢下那支抽了一半的香烟,从座位上跳起来,凄厉地吼道:“你们到底想干什么?!我已经说了,我不认识他!我不知道!我什么都不知道!现在是我的丈夫失踪了!我才是受害人!我凭什么要回答你们这些破问题!警察失踪关我屁事!他的死活又关我屁事!老实说,像他这种无能的警察活该去死!我现在只想知道,我丈夫在哪里!他在哪里!他在哪里!”
她将她的箱子倒扣在地上,里面的衣服、化妆品、土特产、香烟和各类旅游地图散落一地。
“他在哪里?他在哪里?”她低头望着那堆杂物,又抬起那张已经完全变形的脸,瞪着谷平,“我都找过了,可就是找不到!你知道他在哪里吗?他在哪里……”
她赤着脚站在地上,衣衫不整,眼神呆滞,看起来很像电视里的精神病患者。我想也许不久之后,就能看见她披头散发地在街上傻笑了。想到这里,我咧嘴笑了起来。
“你笑什么?!”她的眼睛像鹰一样朝我盯过来。
“他一定是抛弃你去找别人了。”我说。
“你说什么?你这个小瘪三!”她两眼发直地瞪着我。
我知道我已经打到了她的命门。在她侮辱完我的父亲后,我终于也可以报复她一下了。现在父亲失踪了,我不怕她再去投诉了。我决定再给她致命一击!
我迎向她的脸,感觉那就是一个刚从土里挖出来的未曾削皮的土豆,上面坑坑洼洼满是小洞。“因为你实在是太丑了。他早就不想再看你了。”我说得很慢,相信她能听得清清楚楚。
说完之后,我还报以微笑,心里从来没这么舒坦过。
“啊,小亮,你真是冷酷无情。”离开旅馆后,谷平说。
我不否认,有时候我是很冷酷。因为我从小就明白我不是生活在童话里。当我拥有一个梦想的时候,冰冷的现实总会在某个时候把它打得粉碎。
“谁叫她这么说我爸。”我若无其事地为自己辩解。
“你说完那句话,我看到她的眼睛都直了。”
“活该!”
“不过,你有没有发现一个奇怪的地方?”
“什么?”
“她跟前几天不一样了。最初报案的时候她很冷静,但昨天和今天,她看上去真的很着急,好像已经快崩溃了。”
这倒是真的。最初报案的时候,她的情绪看上去跟今天完全不同,我还记得她身上的香水味和她精心化妆的脸。
“按理说应该倒过来的。”我听到谷平说。
“什么倒过来的?”
“一般来说,都是报案的时候非常着急,等时间一长,情绪慢慢得到平复,对失踪者的命运也有了心理准备,就没刚开始那么着急了。所以这不是很奇怪吗,她跟别人正好相反。”
我承认薛宁的情绪波动是在这几天开始越演越烈的,但我不明白这究竟跟王海南的失踪有什么关系。
“可能她本来以为王海南不是真的失踪,以为他只是出去玩几天,马上就会回来的,但等了几天他都没回来,这才意识到,他是真的失踪了,所以才开始真急了。”我认为这是唯一的解释了,但谷平却不置可否。
“不知道,也许吧。你有没有看见她床上的旅行地图和火车时刻表?”
“我看见了。”
“你觉得她看这些东西是想干什么?”
“可能是在找王海南的下落吧。”
“如果她对王海南的行踪一无所知,翻旅行地图和火车时刻表,就等于是大海捞针。”
“难道你认为她知道到哪里去找王海南?”我已经听出了谷平的潜台词。
“我想她至少是隐瞒了某些事,”谷平语调深沉地说,“我觉得该去查一查她的手机通信记录和她那所学校的经营状况了。到日前为止,我们对她的了解还不够多。”
在我很小的时候,也养过一只猫。它是外婆送我的10岁生日礼物。
因为它看上去样子有点呆,所以我给它取名木头。
它刚来我家的时候,只有三个月大,长了一身软绵绵的金黄|色的毛和一对充满好奇的大眼睛,我一看到就喜欢上了它。后来,它就成了我最好的朋友,我们形影不离,一起玩耍。我还让它跟我睡在一起。我从来没想过它能活多久,总是固执地以为它能陪伴我到老。我想,假如有一天我变成一个纯粹的瞎子,木头会陪我的;没有人喜欢我不要紧,至少木头是喜欢我的。
但是有一天.它像往常一样跑出家门去溜达,就再也没回来。等我再看到它时,它已经奄奄一息,尾巴断成了两截,整个腹部的器官全部祼露在了外面。邻居说,有辆路过的车从它身上碾了过去。他们叫我快去收拾它的尸体,然后把街道扫干净,因为猫尸让人恶心。当时我在气头上,便跟他们吵了起来。我哭得很凶。这时我妈来了,她扯着我回了家,一进门就给了我一个嘴巴。她不是为了我跟别人吵架而打我的,而是因为我哭了。我曾经答应她永远不哭的。
“不许哭!想变瞎子吗!不许哭!你再哭!再哭你试试!”她又给了我一个嘴巴,打得我眼冒金星,头昏脑胀。然后,她把木头的尸体扔进一个铁桶走进了地下室。我知道她要去干什么,我奔上去,求她让我留下木头的尸体。我说我不过是想把它埋在后院里,不会影响任何人。但是我妈却一言不发地将点着的火柴和几张浸透汽油的废纸扔进了铁桶。里面立刻蹿出高高的火焰,地下室里弥漫着一股肉体被烧焦的味道。我撕心裂肺地哭起来,举起拳头拼命打我妈。那一瞬间,我恨透了她,觉得她就是我的仇人,是杀害木头的凶手。最后,我妈不得不找了根绳子把我捆起来。
我被她抱到房间,等我完全失去反抗能力后,她对我说:“假如给它设个墓,你就会时刻想起它,就会永远难过。人一难过就会哭,别人能哭,你不能,因为你跟别人不一样,所以你要忍着。等有一天科学发达,有人能治好你眼病的时候,你再哭吧。”说完,她亲了亲我的脸,走出门去。
我至今记得我妈说那话时的表情。从那以后,我再也没养过宠物。我知道再长寿的宠物寿命也不会很长,想与其等到失去后痛彻心扉,倒不如从不曾拥有。现在,假如我觉得寂寞,便会去做木雕或听听收音机,不依赖任何人。现在,甚至我也觉得猫尸很恶心,因此很乐意帮助邻居们把它们变成灰烬。
所以,当那个女人失魂落魄地走进县警察局的大办公室时,我心里什么感觉也没有。我知道她就是谷平的认猫启事在电视台发布后,找上门来的人。谷平刚刚带她去看了那具猫尸。
“陈女士,那是你的猫吗?”谷平客气地问道。
那个女人痛苦地点点头。
“是小虎。”
“请问你是怎么认出来的?”谷平问道。
“我家小虎额头上的纹路很像一个‘王’字,所以才给它取了这个名字。”她抽泣了起来,谷平把纸巾盒递给了她,“我真没想到,它会死得这么惨……”她用纸巾捂住嘴,摇了摇头,泪如雨下。
办公室里的气氛很压抑,过了好久,陈女士才停止哭泣。
“对不起,我想问,小虎是怎么死的?”她终于开口问道。
“它是被谋杀的。”谷平一本正经地答道。他的话顿时改变了办公章的气氛,差点没让我笑出来。我看身边的几个警察,神情也都跟我差不多。我相信,在县警察局的这间办公室里,如此正儿八经地谈论一只猫的死,一定也是第一次。
“谋杀?”陈女士显出困惑又警觉的表情。
“它是被人毒死的。”
“毒死?”陈女士已经忘记哭泣了,困惑地望着谷平,“毒死?为什么?你怎么知道?”
“我解剖了它的尸体,检验了它的内脏器官,分析了它的血样和毛发。我可以很肯定地告诉你,它是被一种名叫氟乙酰胺的强力杀虫剂毒死的。它的胃里有少量猪肉和糯米,凶手可能是将杀虫剂跟肉馅的糯米团混在一起给它吃的。”
陈女士更加困惑了。是啊,她肯定没想到,有人会如此认真地对待一只猫的死。
“氟、氟什么……还有糯米团?这是为什么?为什么要毒死我的小虎?”她憋了半天,才说出一句话来。
“我们警方也想知道为什么。所以才会在电视里发布信息寻找它的主人,”谷平真诚地说,“只要你愿意协助我们,我相信很快就能找到谋杀小虎的凶手。”
陈女士半张着嘴望着谷平。我相信任谁听了他的话,都会是这副表情的。因为就算是再爱宠物,主人也该明白,死去的毕竟只是只宠物而已,哪有像警方这般为了破解“谋杀宠物”的谜团,不仅专门研究它的死因,还特意在电视上发布信息的?
陈女士不安地在位子上扭动了一下身体,问道:“我家小虎是不是惹上了什么事?”
谷平笑着点了点头。
“我们现在怀疑它跟一宗失踪案有关。”
“原来是这样。”陈女士恍然大悟。
这时,一个警察从外面走了进来,把身份证还给了陈女士。
“已经复印了,请收好。”那个警察说。
陈女士把身份证放入包内。
我朝谷平看了一眼,我们两个会心一笑。
其实,所谓的“认尸规定,必须留下身份证复印件”只是个幌子而已。实际上,陈女士一踏进县警察局的门,就进入了警方设定的圈套。他们不仅复印了她的身份证,扫描了她的照片,还留下了她的指纹。现在,在另一个房间,有人正在检索陈女士的家庭档案资料,而在从木锡镇开往县里的汽车上,坐着木锡镇旅馆的管事小吴媳妇、对面钩针店的女儿,以及曾经住在“陆小姐”隔壁的林小姐。她们的到来无非只有一个目的,就是确认眼前的这个女人,是不是那位神秘的寻猫女人“陆小姐”。
等陈女士的情绪慢慢恢复后,谷平说道:“陈女士,能跟我谈谈你的小虎吗?”
“你想听什么呢?”陈女士神情忧郁地问道。
“什么都可以。比如,它几岁了,有什么特点,还有,它是什么时候失踪的?”
陈女士感激地看了谷平一眼。
“从没人愿意听我说这些,我家里人都嫌我烦,”她轻声说,目光缓缓洒向窗外,“小虎是两年前来的,来的时候还只是只猫仔,大概四个月大吧。猫妈妈一窝生了五个,主人没能力养它们,只能把它们送人。我一直喜欢猫,所以就去要了一只。”
她停顿了好久才说下去。
“小虎的特点很多。它很聪明,很会察言观色。如果你不喜欢它,或要惩罚它了,它立刻就会从你脸上看出来,然后,它就会想办法逃走。谁对它好,谁对它坏,它一看就知道了。要说它有什么缺点吧,就是心太野,特别喜欢往外跑。起初我不让它出去,后来看它好几次都能自己回来,也就不管了。我想,把它闷在家里,它一定也觉得怪没意思的……所以现在想想,这次它跑丢,我也有责任。我没管好它。”她懊悔地叹息。
我听到办公室外面传来一阵说话声,便朝门口望去。这一看不由得吃了一惊,只见小吴媳妇、林小姐和钩针店的那个同学相继走了进来。她们个个情绪激动,神情诡秘。一个警察把她们带到附近的一张桌前,让她们坐下,她们不安地朝陈女士的方向望。她们这是在认人吗?
钩针店强壮的女儿很快发现了我,朝我挤挤眼。这个表情让我想起,若干年前,她在操场上提出跟我摔跤时的情景。她把我一个大背包摔在地上,然后又朝我伸出手,在把我拉起来的一刹那,就这样朝我挤挤眼,问道:“晚上有空吗?”我当然是一口回绝了,但这句话却让我一连几个晚上没睡好,甚至做梦还梦见了她。梦中她用她那强壮的身体把我榨干了,要命的是,我还觉得非常快乐。只是很奇怪,梦归梦,后来她再找我,我仍然拒绝了。最后,她终于死了心,找了个比我强壮得多的男朋友,现在她就快要跟那人结婚了。我想有一天,她一定会庆幸自己的这个决定。
“它是什么时候失踪的?”谷平的问话把我从旖旎的回忆中拉了回来。
陈女士捏紧拳头,眼圈再度红了。
“是二十一日。我永远记得这个日子!那天下午我还看见小虎的,但四五点钟后,它就没了影。我以为它又野出去玩了,也没特别留意,等晚上关上店门,才发现不对头,所以赶紧到处找,但怎么都找不到了。”
“陈女士,你开的是什么店?”
“就是一般的家庭用品店,”见谷平还不太明白,她又解释道,“其实卖的就是些面盆、暖水瓶、扫把、碗之类的东西。因为开在县医院附近,所以生意还不错。”
谷平的眼珠在眼眶里转了两圈,问道:
“你卖的东西里有没有刀?”
陈女士点头。
“有啊,切菜刀、冷冻刀,水果刀,什么都有,连锯子、斧头都有,哪天你来我们店看下就知道了,什么都有。我们这样的店靠的是薄利多销,所以货物品种就得备齐全。”
谷平沉思了一会儿又问:“陈女士,你能不能回想一下,在二十日和二十一日两天中,有没有客人两次光顾过你那家店,”
两次光顾的客人?我疑惑地看着谷平,不知道他葫芦里卖的是什么药。
陈女士想了半天,忽然睁大了眼睛。
“要说两次来我们店的,倒还真有。”
“哦?是什么样的人?”谷平连忙问。
“是一对夫妻模样的人,听口音不是我们本地的,打扮得比我们这儿的人时髦。我对那个女的印象特别深,因为她说话很冲,不讨人喜欢,还抽烟。”陈女士似乎整个人都已经放松下来了,她捋了捋额前的头发,又喝了口水道:“其实她第一次是来借厕所的。本来嘛,人有三急,就算帮个忙,借她用下厕所也没什么,可她一开口就问,用厕所要多少钱?我听了马上很不高兴,她这么说,好像我们小地方的人除了钱什么都不认似的,后来还是那个男的说好话,我才同意让她用厕所的。谁知道用完后,她还抱怨我们家厕所灯光太暗,更可恶的是,她还把烟头扔在马桶边。真是从来没见过这样的人!还城里人呢!哼!”
我一听就觉得这女人很像薛宁?
“他们第二天又来了?”谷平目不转睛地盯着陈女士。
“是啊。快五点了,我都已经要关门了,他们突然跑来了,买了一堆刀具。”
谷平的眉头皱成了一团。
“有哪些刀具?”
“有两把冷冻刀,两把锯子和一把斧子。付的是现金,不过是那个女的付钱,我觉得,他们家好像是女的管钱。”陈女士记得很清楚。
谷平下一步做的,就跟我想的一样了。他找来了薛宁夫妇的照片。
“陈女士,请你仔细看一下,你说的那对夫妻,是不是这两个人。”
陈女士皱起眉头盯着照片看了很久。
“有点像,不过……”她好像拿不定主意。她指了指照片上的薛宁说:“这个女人的长相我没把握,因为照片上她在笑,但她在我店里可没笑过,但这个男人很像。这个男人很会笑,而且好像就是这个发型,就是眼睛好像比照片上大……”她把照片还给了谷平。
“谢谢。”谷平道。
“没关系。我可以把小虎带回去吗?”
“当然可以。”
这时我发现,不知什么时候,那三位负责认人的女士已经离开了办公室。我相信她们给出的答案应该跟我的直觉相同,陈女士不是神秘的“陆小姐”。
陈女士回去后,我跟谷平也准备打道回府。我们在县警察局的接待室碰到了林小姐。谷平关照警察局的同仁特意留住她,所以她有些不高兴。
“为什么单单把我留下?我犯了什么法?”她劈头就问谷平。
“你没犯法,是我有事要求你。”谷平低声下气地回答。
“什么事?”
“想请你陪小亮去一次县医院。”
谷平的回答令我大吃一惊。我发现他现在好像已经成了我肚子里的蛔虫,连我没提过的想法,他都能随随便便猜出来。我现在明白为什么他没什么特别的好朋友,也没爱人了。太聪明的人有时候就像针一样尖锐,跟他交往,随时都可能被刺痛。
“小亮,你生病了?”林小姐朝我看过来,关切地问道。
“不,我没病,”我望着谷平,“我想去县医院打听一下我爸的事,几个星期前,他曾经到县医院看过病。我想弄清楚,他去检查什么。”
又被我猜对了,谷平脸上的笑容,似乎就在说这句话。
“我已经事先让县警察局给你开了张介绍信,你可以凭介绍信,随时调查你父亲在县医院的病历或检查报告。”他拿出介绍信交给我。
“谢谢。”
林小姐朝谷平露出赞许的微笑。
“谷平,这次你想得真周到。”
“其实小亮自己不去,我也会去的。但是既然他现在已经来了……再说,我又很忙,只好让他自己去了,”被赞扬的谷平脸上显出几分尴尬,“嗯,信文,让你陪他去是因为我觉得这种时候,最好不要让他单独行动,怎么说,他也是家属,再说,我希望你们查完病历,再去查一查最近有没有送到医院的……嗯,无名尸……”他的声音越来越轻,好像不想让别人听清他在说什么,但我和林小姐都听清楚了。
“无名,你说是无名……”林小姐硬是吞下了那最后一个关键字,随后又有些惊慌地看了我一眼。看她这副担惊受怕的样子,真不知道碰到事情后,是谁陪谁。
“其实我一个人就可以去。”我说。
林小姐似乎看出了我的心思,语气突然又坚决起来。
“小亮,我们是不是朋友?”
“是。”
“既然是朋友,在这种时候我就应该在你身边。你不用担心我,我也是见过世面的,不信你问谷平。”她朝谷平瞥了一眼。
谷平适时Сhā进话来。
“难道我从没跟你说过我跟信文在一条船上经历的连环杀人事件?(详见《幽灵船》)”
“没有。”
他们还一起经历过这种事?真让我意外!
“那我可能是忘了。总之,信文不是弱女子,她会帮你的。”谷平打着哈哈说。
“哦,那好吧。”我道。
林小姐笑起来。
“不过,我也不一定能帮上忙,因为我相信情况不会那么糟。”她用她那一贯乐观开朗的声音对我说。
我知道她这是在安慰我,所以也只能朝她笑笑。
“但愿如此吧。”我说。
8.意外的发现
很多人喜欢把病历存放在医院,我父亲就是其中一个。别人这么做,可能是因为觉得这样方便医院保存医疗记录,但我父亲,我相信他只是不想让家里人知道他的健康状况罢了。多少年来,不知出于什么心理,他始终向我和我妈隐瞒他的健康状况。我母亲生前曾为此很恼火,但也无可奈何。
病历存放处的工作人员满怀狐疑地看过介绍信后,起身向几个放满病历的大架子走去。不一会儿,他就找到了我父亲的病历。病历又破又旧,里面粘满了各种化验单。
我翻到最后一页,看见上面写着儿行歪歪扭扭的花体字。我只看懂了其中两个——“肝癌”。
我顿时觉得天旋地转。肝癌!我父亲得了肝癌!
这真是晴天霹雳。
我接着研究病历上的其他字,又勉强猜出几个来,“发烧”、“水肿”、“晚期”、“建议入院治疗”、“准备手术”、“化疗”……
诊疗意见的下方盖着医生的姓名章:李国荣。
“怎么啦,小亮?”林小姐大概发现我神情不对,急切地问道。我没有回答她,把病历给了她,自己则奔向楼梯口,靠近楼梯的墙上贴着医生的诊疗时间。
我很快在公告牌的最后一排找到了李国荣的名字——今天他在三楼看门诊。我回头看了一眼林小姐,她已经看完病历了,正脸色凝重地走向我。
“我们先去找这位李医生吧。”她道。
“嗯,我也这么想。”
我们一起来到三楼的诊疗室,李国荣正忙着接待病人。我们说明来意后,他便把我们带到另一个房间。
“狄元庆,我对他有印象,”李医生开诚布公地说,“他来我这里看过三次,第一次是初诊,他说他常发低烧,吃不下饭,我看他下肢水肿得厉害,又有乙肝病史,就给他开了化验单。第二次他是拿着化验单来的,我看了检验结果,确定他得了肝癌,建议他住院治疗,但我也明确告诉他,手术存在风险。他说他要回去考虑一下。过了两个星期,他又来了,这次,他是来问我,他还能活多久。”
李医生干脆冷漠的语调和他那毋庸置疑的专业意见听得我浑身阵阵发冷。
“李医生,我爸,他、他还能活多久?”我声音发抖地问道。
李医生颇有深意地看了我一眼。
“你就是他儿子?”
“是的。”
“他跟我提到过你,”李医生走到屋子的一角,又回过头来看着我,“我对他说,他最多能活八个月。但是,如果手术成功的话,他的生命有可能延长三至五年;运气好的话,还可能会痊愈。”
“他怎么说?”
“他拒绝了。他说他只是个小镇警察,收入不高,家里还有个生病的儿子,他不想花冤枉钱在自己的身上。他还说,他不想为了治疗而戒酒,因为他已经喝惯了。”
他是喝惯了。我妈下葬那天晚上,他在自己房间里喝了一瓶从乡村小店买来的劣质白酒,自那以后一喝就是五年。我无法知道他喝酒时是什么心境,因为他从来没跟我说过,他也不允许我打听他的事,在我看来,他完全把我隔绝在了他的世界之外。
我努力振作起精神,问道:
“那李医生,他最后一次来你这里看病是什么时候?”
“时间可能是一个星期前吧,大概是二十号,对,应该是二十号。”李医生坐到一张皮质椅子里,若有所思地说。
“那天他有没有说过什么?”
“你指什么?”
“比如打算、想法什么的……”我自己都不知道该问什么。
李医生笑了笑。
“他没说什么。不过,他最后一次来见我时,跟前一次刚听说自己得病时很不一样。”
“怎么不一样?”
“刚知道自己得了绝症后,他跟别人差不多,被吓呆了,走出门的时候哆哆嗦嗦的,连话都说不清楚了。这我能理解,哪个人突然被判了死刑都会是这样子,我看得多了,”李医生叹了口气,突然话锋一转,“但他最后一次来,却显得很从容。他好像已经作了决定,所以当我告诉他,他可能最多只能活这些日子后,他并没有什么很大的反应。他说他得去银行看一下自己的存款,然后,他又问我有没有认识的保险经纪。”
“保险经纪?”我跟林小姐异口同声地叫起来。
李医生意味深长地点了点头,随后站起身。
“你们稍等。”
他走出房间,等他回来的时候,手里多了张名片。
“这就是我介绍给他的保险经纪,我不知道他们是否联系过,不过,你们可以试试。”他把名片交给我。
我们出门的时候,他对我说:“你父亲是我看到过的最不肯听从医嘱的病人,大概也是最不怕死的一个了,所以我对他印象很深。”
保险经纪姓张,我们一离开李医生的办公室.林小姐就用手机拨通了他的电话。我听到她说:
“喂,是张先生吗?我是李国荣医生的朋友,我想问一下,最近你有没有见过一个叫狄元庆的人……狄仁杰的狄,元宵的元,庆祝的庆……对,五十岁……男的,当然是男的……你有没有见过他……哦……好的……”对方大概在查资料,林小姐看看我,用眼神问我,要不要接电话?她刚刚就问过我这个问题,我摇摇头,不知为什么,我不想跟这个保险经纪说话,我连听都不想听。
电话里大概重新响起了说话声,林小姐马上把注意力集中了过去。
“是意外伤害险?几份?十五份?受益人是谁?哦,他儿子,狄亮,对,那是他儿子……”她的声音轻了下去,她又看看我,我避开了她的目光,我已经知道是怎么回事了,“张先生,你是什么时候见到他的……二十号……大概是几点?下午一点……那么,十五份的金额大概需要多少钱……一千元一份,那就是一万五千元……”林小姐稍稍犹豫了一下,“张先生,假
如,我是说假如狄元庆先生出了什么事的话……我是指他碰到什么意外……嗯,身亡的话……他的儿子狄亮能获得多少赔偿?三十万……好的,我知道了。谢谢你!”
林小姐挂了电话。
“小亮……”
“我都听到了。”
“三十万是笔巨款。”她喃喃道。
“一万五千块对我们家来说,已经是巨款了。”我纠正道,我怀疑那可能是我爸所有的积蓄。我深吸了一口气,几乎想把整个走廊的空气都吸走。“我觉得我们现在应该去查一下医院的无名尸了。”我说。
“那得先去底楼咨询一下。”
我很高兴,她已经不再安慰我了。她现在的样子看上去比谷平更理智。
几分钟后,我们就有了结果,近两周内医院没有收到过类似我父亲这样的无名病人或尸体。
本来以为有了眉目,结果还是同到了原点。我父亲仍然不知去向。
中午十二点半,我们跟谷平在县警察局附近的小饭店会合。见面,他就从我们的神色中看出了端倪,所以既没点酒也没点龙虾。落座后,林小姐把我父亲的事一五一十地告诉了他。他静静地听着,不时朝我看一眼,而我则默默地吃着稀饭。今天,除了稀饭和酱瓜,我什么都吃不下。
“你刚刚去哪里了?是不是王海南的失踪案又有了什么新进展,”大概是为了缓和气氛,说完我父亲的事后,林小姐立刻岔开了话题。
“县交通局。”谷平分别给三人斟上了绿茶。
“县交通局?”林小姐轻声问谷平,“你找到了什么?”
谷平笑笑。
“我是去查程惜言父母的那宗车祸的。”他道。
这句话让我抬起了头,他立刻注意到了。
“小亮,我记得你好像跟我说过,程惜言是因为父母车祸身亡才搬到木锡镇跟她阿姨同住的,是不是?”
“对。”我答道。
我还记得当年第一次看到她时的情景,她穿着一件粉色带花边的裙子,牵着她阿姨的手,从长途汽车上下来。当时我正好放学同家,她们在对街,我几乎看呆了。我从没见过那么漂亮的女孩,她就像霞光一样照亮了我回家的路。那天我一直跟着她们,她们快到家时,我还奔上去跟她们打招呼,为的只是凑近看看她。她进门的时候,手里拿着的一个小水壶掉在了地上,我捡起来还给了她,她没说谢谢,只是抬起头看了我一眼。我至今还记得她当时的眼神,好忧郁。我后来才知道,她是带着伤痛来到木锡镇的。
“你对程惜言了解多少?”谷平问道。
“我知道的都已经告诉你了。”
“那我把我了解的告诉你,好不好?”
我不置可否。
“我大致了解了一下,程惜言的父亲生前经营一家小型的电子设备厂,似乎干得还不错,工厂一直在赚钱,她母亲是个家庭主妇,两夫妻就程惜言一个女儿。他们出事后,工厂被转卖,遗产的一部分给了程惜言的阿姨王云艳作为抚养费,剩余的部分在程惜言二十岁那年已经由她继承,钱的数目并不算多,大概是三十五万左右……”
我本来以为,我会跟她成为朋友,我以为有痛苦的人总会比较谈得来,但很快就发现这是不切实际的梦想。她在最初的一年根本拒绝跟本镇的同龄人说话,后来慢慢变得容易接近了,她又去了县里。有一次,我穿着破旧的牛仔裤,身卜背着一堆木头,满头大汗地在路上走,她笑吟吟地从我旁边经过。就是那次,我有幸跟她同行了一段路。她兴高采烈地告诉我,她刚拿到大学录取通知书,马上要离开镇子了。她可能永远不知道,我当时是什么样的心情。我知道,我跟她永远不可能再成为朋友了。因为我,已经不能再念书了。
“车祸是八年前发生的,”谷平娓娓道来,“根据当时的记录,程惜言的父母开车带着她到木锡镇来玩,途径喜鹊山时,程惜言忽然想下车方便,可那是半山腰,四周没有公共厕所,她又不能忍,父母没办法,只能把车停在路边。当时她已经是个十四岁的少女了,父母当然不方便陪她,只能让她独自进入树丛。谁知道,当她从树丛里出来时,父母的那辆车已经掉下了山崖。程惜言对警方说,她从树丛里出来的时候,看见一辆灰色商务车把她父母的小车撞下了山崖。但是警方没找到那辆车,所以这事后来就不了了之了。”
“那不等于说,她父母是被谋杀的吗?想不到这个女孩还有这样的经历……”林小姐不胜唏嘘。
这事情我已经知道好久了。最初我从王云艳嘴里知道了一部分,后来自己又想出了另一部分。我相信当时的事情并没有那么简单,不然也不会有后来的事了。
“可以这么说。”谷平回应林小姐,又转过头来看着我:“我准备等会儿再去查一次米团店的厨房。”
“你又要去查什么?”我没好气地问。
“我相信多查几次总会有收获的。”
“谷平,难道你觉得她父母的车祸跟王海南失踪案有关?”林小姐问道。
谷平朝她点了点头,随后夹了一块熏肉放在她盘子里。
“那……难道王海南?”
“我怀疑程惜言看到的不只是一部车,她那时候不是小孩了,她十四岁了,是个有成熟判断力的少女,她很可能……”
“你也说她只有十四岁,十四岁能懂什么!八年前的事,谁能记得。我现在都不记得我中学同学的名字了!”我打断丁谷平的猜测,烦躁地吼道,“她什么都没干!你查一百次也是浪费时间!”
“哦,小亮……”林小姐好像快笑出来了。我知道我失态了。
“信文,你见过程惜言吗?”谷平问她。
“当然见过。”
“是不是很漂亮?”
林小姐笑眯眯地连连点头:“是镇上最漂亮的女孩了。”
我的脸红了。我不好意思对林小姐发火,只好冲谷平嚷道:“你有这闲工夫,还不如去查查我父亲的房间,凭你的狗鼻子.你总能从他房间里找到头发、指纹或者血迹。我记得他两个星期前曾经被桌边的钉子划了一道大口子,流了很多血,不知道他有没有把血擦干净。”
谷平没说话,只是垂下眼睑兀自笑笑。我最恨他这个表情了,每次他这么笑,我都觉得自己是个不折不扣的傻瓜。
“好吧,我今天一回去就去查你父亲的房间,之前他的房间一直锁着,也没进去好好看过。”他道。
真难得,我想,对谷平来说,我家竟还有一块未被开掘的Chu女地。
9.程惜言的招供
谷平比我们先一步赶到兰芝米团店。我跟林小姐走进店门的时候,他已经独自在厨房里忙乎了快二十分钟。王云艳、程惜言和店里的两个伙计均被赶在厨房外,他们不安地站在门口,向里张望着。
“小亮,林小姐,你们来啦。”王云艳懒洋洋地跟我们打了个招呼,神色显然不如之前那么热情了。
程惜言却专注地盯着厨房里的谷平,连头也没回一下。
“来,喝茶。”王云艳给我们倒来了凉茶。
林小姐连忙道谢。
“请坐请坐,来,小亮,你也坐。我们惜言说上次是误会,我说也是,你这么个老实孩子,怎么会做这种事呢。来,坐吧。”
我尴尬地朝她笑笑,坐下了。
“唉,这个姓王的一失踪,连我们店都不太平,你们说要是隔三差五来查这么一下,人家会怎么想?我这生意还怎么做?”王云艳一坐下便叹起苦经来,接着又求我,“小亮啊,这位警察先生住在你家,你跟他比较熟,你也跟他说说,这么下去可不行啊。要是……”她忽然压低了嗓门,“要是他有什么要求,只要数目不是很大,我也可以凑凑看……”
“阿姨,谷平不是那种人,贿赂是没用的。他要查,谁也没办法,不过我想应该不会有什么问题吧。”我不太有把握地说,同时扫了一眼程惜言笔直的背脊,心想,不知你有没有把厨房打扫干净,我看你扫地从来都只扫一半。
程惜言仿佛听到我的心声似的,转过身来,走到了我们桌边。
“他要查就查吧,看他能查到什么!”她愤愤不平地说着,给自己倒了杯凉茶,一饮而尽。
她的话音刚落,谷平就兴冲冲地从厨房里钻了出来。
“怎么样,”我立刻站了起来。
其他几个人也跟着站了起来。
谷平只是朝我笑笑,没有回答。
“我们几个单独谈一谈吧。有没有比较僻静的房间?”他问王云艳。
后者诧异地看着他,发了一会儿愣,才说:“那就去二楼我的房间吧。二楼的房间是我们自己住的,比较安静。”
几分钟后,我和林小姐跟谷平一起被请上了二楼,王云艳把我们带到一个类似客厅的房间。
“那个,警察先生,有什么问题吗?”我们刚坐定,王云艳就神色紧张地问道。
谷平点了点头。
“我在你们厨房的角落里发现了莽草,”看见王云艳一脸茫然,便解释道,“就是上次提到过的毒草,这次是莽草的碎屑,大概是捣成酱汁的时候掉下来的。”谷平从口袋里掏出一个小小的塑料袋,我看见那里面有几颗非常小的绿色微粒。
“这是……”林小姐注视着袋子里的东西。
“这是莽草,剂量大的话也会致命。我曾经在附近的树林里见过。”
“啊!”王云艳捂住胸口发出一声惊叫。
程惜言则脸色苍白地坐在一边,她的神情其实已经很说明问题,我想任何人都看得出来。有时候我真希望她能更老练一些。
“程小姐,”谷平终于把目光转向了她,“你有没有去过附近的树林,”
“我没有。”她连忙摇头。
谷平点了点头。
“二十二日下午,你去小吴旅社给王先生送过外卖是不是?”
“是。”她低声说。
“薛女士告诉我们,她觉得那个外卖有怪味,所以顺手扔出了窗外。”
她抬起了头,美丽的大眼睛里充满了疑惑。
“我后来在隔壁小饭店的屋顶上找到了那盒外卖,里面有六个米团,我化验过了,米团里含有莽草毒素。”谷平注视着她,口气和目光都很温和,但话里却充满了令人胆寒的锋芒。
“王海南是十四号来到本镇的,而我是十六号。我记得那天我到狄亮家的时候,你也在,你是来找狄亮帮忙联系邮递员的,当时你在后院等着,而狄亮上楼去拿纸和笔了,因为得记录对方的地址。狄亮把纸、笔交给你后,马上就过来迎接我,帮我把行李搬上了楼。有那么一小段时间,你是独自待在后院里的。”
我能看出程惜言的身子在微微发抖。我知道她很害怕.但我却很镇定。我相信,即使谷平发现她做过什么也无济于事,因为只要一天找不到王海南,他就无法证明莽草毒素跟她有什么直接关系。即使是我这样的乡下小于也知道,法律讲究的是证据,不是猜想。
“我在小亮家住了几天后,发现他家后院的几株莽草有被剪刀剪去枝叶的痕迹。我调查过了,在本镇,只有狄亮家种有莽草,而你说,你没有去过附近的树林,那么你店里的莽草只能是从他那里……偷的。”他慢慢吐出了最后两个字。
“啊,惜言!你真的做过这种事?!”王云艳再度发出惊叫,但当她别过头看到我后,马上眼睛一亮,“警察先生!你少血口喷人!是狄亮种的那个什么草!肯定就是他干的!他从小就跟别人不一样!他还给人处理死掉的动物!只有他这种不正常的人才会做这种事!我们惜言是上过大学,受过高等教育的人,现在已经在办理出国手续了,她怎么可能干这种伤天害理的事!”
她现在已经完全忘记她跟我家的情分了,不过,我不怪她。我只是听到程惜言正在办理出国手续,微微有点失落。
“再说,我们卖出的米团一直都是保质保量的,从来没人说吃了拉肚子什么的,所以一定是有人把那些草什么的,丢在了我们厨房里,狄亮最近来过好几次,他有这个机会……”
“阿姨,你别说了……”程惜言低声道。
“王女士,最近狄亮是来过几次,但每次都是跟我一起来的,我可以肯定,他没去过你们的厨房,”谷平温和地朝她笑笑,“其实你们卖给别人的米团都没问题,只有给王海南的米团里才有莽草。”
“这是为什么?”王云艳愕然地望着谷平。
但谷平没回答她,而是再度把目光转向了程惜言。
“程小姐,我今天去查过你父母车祸的卷宗了。”
她浑身抖了一下。
“车祸的时候,你说你从树丛里走出来的时候,看见一辆商务车把你父母的那辆车撞下了山崖,是不是?”
程惜言咬着嘴唇点了下头。
“你仅仅只看到车吗?”
程惜言低下了头。
“我查了王海南的档案,发现他是八年前被公司辞退的。今天我打了个电话给那家公司,他们告诉我,他之所以会被辞退,是因为他私自将公司的商务车开出去旅游,结果撞坏了。他是在八年前十月被辞退的。他把车开回公司的日子是十月二日,而你父母发生车祸的日期是八年前的十月一日!”谷平目不转睛地盯着她,“程小姐,我在你送给王海南的外卖米团中发现了莽草,在你厨房里发现了莽草的碎粒,你又有机会偷取狄亮家的莽草。所以我认为,八年前,当你方便之后,在草丛里看见的不只是一辆车,你还看见了王海南。他也许曾经下车查看发生了什么事,这是发生车祸后一个人的正常反应。而这次他出现在本镇时,你认出了他,为了报仇,你企图下毒谋害王海南。你故意接近他也是这个目的。”
屋子里鸦雀无声。
但除了王云艳外,谁也没显出多少惊讶。
“啊,啊,我的天!惜、惜言……这、这……是怎么回事?”王云艳语无伦次地嘟哝着,目光交替落在谷平和她外甥女的身上。
程惜言望着窗外,泪水渐渐蒙上了她的眼。
“惜言!”王云艳忽然大吼一声。
程惜言终于低下头,掉下泪来。
“对不起,阿姨。”
“难道说,这这,这是真的,真的……”王云艳看上去好像快昏过去了,林小姐忙上前扶住她。
“对,那个人,他曾经下车查看过。所以我正好看清了他的脸,”程惜言泣不成声,“他好像是在跟一个女人吵架时才撞上我们那辆车的,后来他们又吵了几句,但是我只看清了他一个人的脸……我、我一看见他,就认出来了。我恨他!是他让我冉也见不到我爸妈的!”
“惜言……你怎么可以……”王云艳不断用手摩挲着胸口,像是喘不过气来了。
谷平则对程惜言露出满意的微笑。
“程小姐,你知道王海南的下落吗?”他问道。
这句话一出,林小姐和王云艳两人同时紧张起来,她们一起朝程惜言望去。
程惜言摇头。
“不,他为什么会失踪,我一点都不知道。其实……”她犹豫了半天才说下去,“其实,二十二日那天下午,我送外卖去旅馆,我根本没看见他。”
谷平的眼睛里闪过一丝被压抑的兴奋。
“请说下去。”他鼓励道。
程惜言抬起头,快速扫了他一眼,紧张地咽了下口水,才说下去:“嗯,可能是因为我对他一直很热情吧,他好像也有点那个意思,那只是我的感觉……他每次来,都会品尝不同种类的米团,我对他说,我会亲自做米团给他吃,其实,我在米团里加了点莽草,但一开始只是一点点,我不太了解它的毒性……”
“你真糊涂啊……”王云艳痛心疾首地Сhā了一句。
“对不起……”程惜言再度低下了头,但她的叙述并没有停下来,“二十二日那天上午和下午他各来了一次,他吃的米团比平时多,而且,走的时候带走了两盒现做的小叶米团。那种米团里本来就加了野菜,我想可能闻不出什么味来,所以,我,我多加了分量。”她吞吞吐吐,脸色苍白,眼泪不断地往下掉。
她终于还是说了,我知道她终有一天会说出真相的。虽然她读过大学,见过世面,但她毕竟只是个弱女子。
“后来呢?”谷平问道。
“他离开米团店后,我、我非常不安,也非常害怕……所以,想了很久,最后还是去了旅馆。我想用没下过毒的米团,把那两盒米团调回来。因为他说,那两盒是他准备明天带着在路上吃的。我想他可能还没来得及吃……可是,我到了旅馆,敲了门之后,却是他太太开的门,”她茫然地盯着谷平的脸,“我说,我找王先生。她好像很生气,说王先生不舒服,不想吃什么米团,然后就把门关上了。我以为,那个人是吃了米团才这样的,所以又等了会儿,大概五分钟吧,我想听听他是不是在屋里说话,但是,我什么都没听到……我只能回去了。”
谷平点了点头。
“我问过王太太,她也是这么说的。”
“我说的是实话。”
我早该想到,薛宁会再跟谷平说一遍相同的话,只不过他从来没跟我提起罢了。
“这么说,没有调换成功,”谷平又问。
“没有。”
“你刚刚说,他带了两盒小叶米团走的?是两盒吗?”
“是的,是两盒。”
谷平陷入了沉思。
“你在跟王太太说话的时候,有没有听到什么声音,”
程惜言想了想说道:“有流水的声音,很轻的,也可能是我听错了。”
“王太太的状态,看上去怎么样?”
“状态?”这个问题好像比较难,程惜言想了好久才回答,“她在……流汗。”
“流汗?”谷平的眼睛睁大了。
“对,流汗。她前面的衣服都湿了,头发也是湿的,还赤着脚……因为她只开了很小的一条门缝,所以我只看到这些……”
谷平的嘴角慢慢向上弯。他在笑吗?我怎么觉得那是狼在发起攻击前的表情?
我忽然有点担心起来。
“你打算把程惜言怎么办?”走出米团店后,林小姐问谷平。
谷平耸耸肩。
“只有她的口供是没用的,没找到王海南,什么也不能做。再说,我们从王海南的房间里提取的血样中没有莽草毒素。”
“是吗?”林小姐愕然。
当初我听到这个消息时,也一样觉得不可思议。我曾经以为那可能是谷平的计谋之一,现在看来这是真的。
谷平说道:“县警察局的人都认为那个所谓的‘陆小姐’可能是王海南的情人。王海南夫妇的财务状况今天已经有结果了。其实是有人报警,警方才发现的。原来王海南以开办国际学校为名,四处筹募资金,到上个月的月底,他共筹募了大概五百万资金。王海南本来答应那些投资人,在本月二十五日召开会议说明资金的运用情况,但结果他没有出现。打他电话,他始终关机;打他太太的电话,也同样如此,于是有人意识到自己可能受骗了,便报了警。”
“还会有这种事?”我真的非常吃惊。
“另外,警方发现王海南夫妇的感情并不好,两人经常吵架。其实,薛宁已经在本月十号向王海南提出了离婚,只是王海南还没签字而已。”
“可是薛宁说他们来这里是为了纪念他们结婚十周年啊。”
“警方认为那很可能是王海南用花言巧语骗薛宁出来的。他可能先假装在这里跟妻子一起旅游,然后,等他的情人‘陆小姐’一到,他就丢下老婆,玩人间蒸发。那五百万应该早就陆续转到了那位‘陆小姐’的账户里,至于债务,因为他跟薛宁还没离婚,而且,他也用了学校的图章,所以他认为薛宁可以承担这一切。”
“这么说,王海南也许并没有死……”我说。
“嗯,这就不知道了,”谷平朝我狡黠地笑了笑,“薛宁应该也不是省油的灯。假如她发现丈夫的阴谋了呢?你说她会怎么做?再说,那只猫又怎么解释?工海南夫妇在二十日曾经在那家刀具店逗留过,第二天,他们又去了一次,是去买刀具的。他们第二次去了之后,猫就丢失了。我觉得很可能是他们两人共同绑架并谋杀了那只猫。我不觉得王海南偷偷捉只猫放在车里,薛宁会一无所知。但这又是为什么?王海南就算是想人间蒸发,也没必要捉只猫来当配角吧,这完全是解释不通。”
每次想到那只猫,我都觉得自己的智力不够用。
“还有,假如‘陆小姐’跟王海南双宿双飞了,那‘陆小姐’房间里发现的大量血痕又是怎么回事?在薛宁房间里发现的皮肤组织和血迹跟在‘陆小姐’房间里发现的血痕同属一个人,这又如何解释,”
我已经完全糊涂了。
林小姐似乎比我清醒一些。
“警方查到他们的财务状况后,有没有去找薛宁问过话?她自己是怎么说的,如果她肯说实话,我想事情不会那么难解释。”
谷平温柔地朝她笑笑。
“在你们去医院的时候,警方已经去找过薛宁了。她企图开车逃走,但被拦了下来。问话的警察说,她看上去好像精神已经完全崩溃了,承认她知道那笔巨额债务的事,但她说她从来没参与过,这件事是他们到了木锡镇后,王海南才对她说的。她现在觉得自己受骗了,王海南很可能是拿了钱跟情人走了。但她也非常坚决地说,丈夫的情人不可能是‘陆小姐’。”
“为什么?”我跟林小姐同时问道。
“她说‘陆小姐’太老了太难看了,不可能是‘陆小姐’,一定是另有其人,她要求警方通缉她的丈夫。”
“也就是说,她现在认为王海南是携款逃走了?”我说。
“是的。”
“不过,这只是她的说法,我仍然觉得她避重就轻,有所隐瞒,而且我还是觉得‘陆小姐’是个不能被省略的关键人物。最有趣的是,他们居然在二十一日晚上,在忠叔的饭店庆祝莫须有的生日……”谷平好像陷入了沉思,过了会儿才回过神来,“今天县警察局的人告诉我,‘陆小姐’在县旅馆定的房间明天就要解除查封了,所以我明天上午得再去那里最后看一次。”他道。
“那现在你要去哪里?”
“当然是去你家,我要去看看你父亲的房间,”他回眸看着我,我又从他眼里看到了那种窝心的兄弟式的目光,“小亮,我已经让档案室的人去找你父亲二十日那天查阅的资料了。”
“他们不是不知道吗?”
“他们大致能回想起他翻了哪几本。我等会儿采集到你父亲的指纹和血样后,就会赶回县里,也许今晚回不来了,因为我可能得彻夜比对档案里的指纹。幸亏他们告诉我,那是你父亲唯一一次去查阅资料,所以只要对上指纹,就能确定你父亲翻阅了哪份卷宗。我觉得这很重要。”
想到他为了我父亲要彻夜工作,我心里涌出无限感动。
“谢谢你。”我真诚地说。
“别客气。”他笑笑。
10.结局
第二天整个上午我都没有出门,从早上五点起,就在我的小工场忙开了,一方面,我希望能快点完成林小姐订购的木锡,交货日期已经一拖再拖,虽然事出有因,但我仍觉得很不好意思;另一方面,积极投入工作也能帮我暂时消除等待的焦虑。
昨天下午,谷平从我父亲的茶杯和衣柜上分别取了三枚指纹,又从他房间的地板缝隙里挖到了一些血束。当他得知,我父亲的房间平时几乎只有他一个人进出后,似乎松了一大口气。他告诉我,如果不出意外,凌晨也许就能得到确切结果。
就因为他的这句话,我几乎整夜没睡。今天天一亮,我就打了个电话给他,本想问问他,有没有从那些档案资料里找到我父亲的痕迹,但他的手机竟然关着,无奈,我只能安慰自己,有了结果,他自然会告诉你的。
可是过了中午,谷平那里仍没有半点消息。我实在忍不住了,又打了个电话给他,这次他接了,但显然正忙于工作,不想跟我多聊。
“小亮,我已经找到你父亲翻阅的资料了。我只能说,不出我的所料。”他道。
“什么叫‘不出你的所料’?”
他似乎回头跟别人小声嘀咕了几句,过了会儿声音才回到电话里,可他没回答我的问题,“我现在刚从小花旅馆出来,马上要去一次陈女士的杂货店,随后还要去见薛宁。只要薛宁肯说实话,案子今天就能破。所以,我一分钟都不能耽搁。”他急匆匆地说。
“案子今天就能破?”我还没反应过来。
“当然。好了,我回来再跟你细说吧。”
看上去他已经准备挂电话了,我连忙问:“你大概什么时候回来?”
“三点以后。”他挂了电话。
现在我连吃午饭的心思都没有了。整整三个小时,我都在思考谷平的寥寥数语中隐含的意思。
谷平终于找到了我父亲翻阅的案卷,但他为什么说是不出他的所料,父亲到底在查什么?还有,他说只要薛宁肯说实话,案子今天就能破,他说的是哪个案子?是王海南的失踪案吗?难道薛宁知道真相?这可能吗?
我一边干活,一边心神不宁地等着谷平同家,但是三点过后,仍不见他的踪影。
我在焦急中又挨了半个多小时,忽然前面柜台传来一阵脚步声。我以为是谷平回来了,立刻从小矮凳上跳起来,冲出工场,却发现站在我眼前的是程惜言。
她是来打听谷平对她昨天的说辞有什么反应的。我只能拼命安慰她,谷平没把她的话当回事,只要王海南一天没找到,就不能把她怎么样。听了我的话,她似乎略微安心了一些,随后就问我有没有可以喝的东西。这是她第一次向我提出这样的要求,我没理由不满足她。于是,我开始手忙脚乱地在家里乱找,后来终于想到冰箱里有谷平买来的汽水。我刚给她打开汽水瓶,就又有人进了门,可这一次仍然不是谷平,而是林小姐。
林小姐是来看她订购的木锡的,我把做好的几个摆在她面前,她照例赞叹了一番,然后又大方地付清丁余款。随后她当着程惜言的面告诉我,谷平已经找到王海南的下落了,也猜到了我父亲的行踪,现在他正在回镇的路上。
被她这么一说,我就更心焦了。对于王海南的下落我丝毫都不感兴趣,我只想知道我那个罹患肝癌买了意外保险的父亲到底在哪里。
看得出来,她的话在程惜言的身上也起了反应。本来程惜言说,喝完汽水就得赶回去帮阿姨干活的,但现在,她索性在我家的柜台前坐了下来,汽水也越喝越慢。接下来的几分钟,我们三个就开始有一搭没一搭地聊起天来。
“小亮,你的木雕作品其实很有自己的风格,你是跟谁学的?”林小姐问我。
我一只耳朵在听她说话,另一只耳朵却时时刻刻留意着门外的动静。
“我从小就喜欢拿把刀刻点什么,我妈发现我有这兴趣后,就鼓励我学雕刻。她给我买了工具和木雕的参考书,就这样,我慢慢摸索着自己学会了。”我心不在焉地回答。
“他以前老是给人免费做木工,什么柜子啊,箱子啊,上面还总是雕了花,漂亮极了。我阿姨家就有一个他做的。”程惜言说。
那已经是八年前的事了。我从来没跟人说过,当年十四岁的我精心雕刻那箱子上的花纹其实是给她看的,我很希望事后她能夸我一句,但这却是她第一次提起。
“那是我爸妈参加你阿姨的寿宴送的礼物。”
“我知道,现在我用它放衣服。”她回头看了我一眼。
林小姐朝我偷偷一笑。
我尴尬地低下了头,心里也不免有阵小小的悸动。
“那个箱子的木头很好,是真正的楠木,我爸利用国庆假日,专门从喜鹊山帮我运回来的。我还用剩下的木头做了几个小盒子。”
程惜言朝我嫣然一笑。
“你做的小盒子也很漂亮,我用它放我的化妆品。”她说。
我想谦虚几句,蓦然,一个念头就像只苍蝇般飞过我的面前。楠木!八年前!国庆假日!十月一日!我父亲在喜鹊山帮我砍木头!谷平说过,程惜言父母的车祸也是发生在八年前的十月一日!而且,也是在喜鹊山上!
“惜言!”我突然发问,“你父母出事的时候是那年十月一日的几点?”
她似乎被我突如其来的问题吓了一大跳。
“小亮,你问这个干什么?”
“我想知道,求你了,你能告诉我吗?”
她经不住我的哀求,不太情愿地答道:
“大概是中午十一点左右。”
我父亲那天九点出门,一点左右才回到家的。撇除用在路上的时间,那天中午十一点左右,他应该就在喜鹊山上。那么,他会不会看到什么?比如一场车祸?比如从商务车里走下来的王海南……
我正兀自思索,忽听林小姐叫了一声。
“你回来啦。”
我立刻回头,只见谷平风尘仆仆地从外面走了进来。
“薛宁招供了?”林小姐首先发问。在等待他回答的时候,也许是受好奇心驱使,她跟着他走进了盥洗室,在一边看着他洗手和洗脸。
“是啊。”谷平回眸朝她一笑。
“那我爸呢?你知道他在哪里吗?”我也跟着来到了盥洗室。
不知是不是我过度敏感,我觉得谷平脸上的笑起了点变化。
“是的。”他答道。
“他在哪里?”
他把毛巾挂好后,才回答我的问题。
“在这儿。”
“这儿?!”我几乎叫出来。
“是的,他就在这儿。”
我不知道他在说什么。
他靠在盥洗室的门框上,用一种我看不懂的表情看着我,好几秒钟后才把目光移开。“还是让我从头说起吧。小亮,我知道你对发生的一切并不完全了解。”他走到我面前时,深深叹了口气。
我心里很不安,不明白他今天说的话为什么如此深奥。
谷平走出盥洗室来到厨房,从冰箱里拿出一瓶汽水,“要喝点什么吗?我这里有冰咖啡和冰的茉莉花茶。”他回头问林小姐。
“好吧,给我茉莉花茶。”林小姐道。
他给她找来了杯子,为她倒完茶,终于在柜台前坐定。
“让我从头说起吧.”他喝了口冰咖啡,朝我瞥了一眼,“别急,让我先说王海南的失踪案,很快就会轮到你爸的。”
“好吧,快说。”我早就等得不耐烦了。
“简单地说,王海南的失踪案最初是一起精心策划的假失踪案。”
“假失踪案?”林小姐和程惜言面面相觑。
“这得从薛宁的培训学校说起。健英培训学校在开办之初曾经很红火,也赚过不少钱,但近几年每况愈下,尤其是近一年,学校的财务状况已经到了难以维持的地步。据说从去年六月开始,薛宁已经取消了近五个培训课程,裁了十几名各科老师,但是情况仍然没有好转。于是今年三月,他们夫妇俩就开始商量怎么才能摆脱困境。最后,他们决定制造一件假失踪案。具体的方案是,首先,薛宁在今年的两月份和三月份分别在各大报纸上刊登关于培训学校的各种虚假广告,他们是想用这种方法来增加学校的知名度和可信度,因为毕竟除了他们自己之外,没多少人知道学校真正的经营状况。他们仍然租借着市中心的高级商务楼作为教室,大楼的外墙面还挂着彩色的大幅招生广告,从外观上看,这仍然是一所很体面的学校。”
“薛宁这么做是为后面王海南的诈骗行为作铺垫吧。”林小姐道。
“是啊,所以万事不能看表面。表面上看,他们夫妻感情不好,老是吵架,而其实他们却是最好的搭档,”谷平笑嘻嘻地说,“这一招非常灵,很多受害人后来都说,他们就是受了这些广告的误导才上当受骗的。他们误以为这所学校的实力非常雄厚,于是王海南一说要创立国际学校,需要增加股东,他们马上就心动了。王海南夫妇事先早已经在外地用别人的名字,办理了不同的银行卡,他们将从投资人那里骗来的五百万分别打入这些账号,就开始谋划怎么脱身了。先是由薛宁提出离婚,这是为薛宁以后摆脱债务作准备,接着,他们跟员工和股东说为了庆祝结婚十周年要出门旅行一次,王海南答应股东二十五日之前,他会回到x市,跟他们开会说明资金的使用情况。接着,他们就开车来到木锡镇,准备在这里玩一个人间蒸发的游戏。”
“奇怪,他们为什么要选择这里?”我提了个问题。
“因为他过去来过这里,”谷平瞄了一眼程惜言,“他们知道这是一个人口不足千人的平静小镇,警力相当缺乏。他们相信,在这里发生任何事都不会引起多大的注意。”
“计划倒是很周详,只是他们没想到,我这里还住了一个法医。”我嘀咕道。
“活该他们倒霉。”谷平得意地笑起来,“不过,他们说得对,警方对失踪案确实向来不会太重视,因为没看见尸体很难下判断。小亮,你应该也有同感吧?”
他最后的问题相当突兀,让我不由得警觉起来。
“关我什么事?!”我斥道。
谷平没理我,说道:“其实他们的原计划非常简单,就是由王海南扮演‘陆小姐’离开旅馆,然后薛宁报失踪案。”
“什么!”
“天哪! ‘陆小姐’就是王海南!”
“没想到!”
我们三个几乎一起惊叫起来。谷平津津有味地欣赏着我们脸上的表情,等我们平静下来后,他才说:“小亮,我最初就听你说,王海南是个瘦弱的男人,是不是?”
“是啊。但瘦弱归瘦弱,谁会想到他会男扮女装?”
“后来我听程小姐说,王海南割过双眼皮。我觉得非常奇怪,男人如果不是从事演艺业的话,一般不会做这种事。现在调查结果出来了,王海南果然在三月中旬割过双眼皮。在那之后,他就借口身体不好一直躲在家里,他的股东们没有一个看到过他割完双眼皮后的样子。我想,他这么做无非是想在另一个城市,以另一个身份生活。”
“啊,他还真的割了双眼皮!真恶心!”程惜言厌恶地说。
“忠嫂说,‘陆小姐’说话很轻,化着浓妆,听到这里,我心里就有了怀疑,”谷平有滋有味地喝了口冰咖啡后把目光转向我,“你知道我今天特意去小花旅馆是去看什么的吗?”
“什么?”
“我是去看抽水马桶的。”
“马桶?”程惜言非常困惑。
“‘陆小姐’乘长途汽车去县里,定了房间后,只在房间里逗留了十分钟就离开了。经过长途颠簸的人多半都有想上厕所的欲望,她也不会例外,我想没准她会在这几分钟里.上个厕所什么的。很幸运,她走之后,房间没被别人使用过。我还真的在马桶盖下面发现了一些尿液。女人上厕所,一般不会掀起马桶盖,只有男人才会这样,而且男人是站着的,尿液有可能会喷溅到陶瓷马桶的边沿。所以,我由此判断,‘陆小姐’很可能是个男人,”谷平懒洋洋地环顾四周,“其实,我就是带着这个问题去找薛宁的。她已经承认了。”
“她承认‘陆小姐’是王海南扮演的?”我问道,我仍然觉得不可思议,这个真相让我的脑袋嗡嗡作响。
谷平微微点头。
“这就是为什么她坚决肯定,跟她丈夫私奔的女人不是‘陆小姐’了。她本来跟王海南约好二十五日通电话的,但是王海南杳无音讯,于是她认为自己受骗了。王海南很可能是背着她,拿了钱跟别的女人跑了,所以她后来才会精神崩溃。”谷平幸灾乐祸地说:“哈哈,其实我后来想想,扮作另一个人离开旅馆不是最佳的蒸发方式吗?你们说呢?”
没有人回答他,我想两位小姐跟我一样,都被“陆小姐”的事吓傻了。
“那么,王海南到底上哪儿去了呢?”过了一会儿,林小姐终于开口问道。
“他死了。”谷平平静地说。
我浑身一惊。
但他没朝我看,继续说了下去:
“他和他太太是十四日到达木锡镇的,十五日,他们第一次来到米团店。”谷平朝程惜言望去,后者像小兔子一样缩起了肩膀,谷平笑了笑,把目光转向了我:“也就是在这一天,你父亲狄元庆在米团店里第一次碰到了他们。你父亲曾经向惜言的阿姨打听他们是谁。”
“是的。”我道。
谷平面无表情地注视着我。
“我记得你曾经送给我一个很漂亮的木盒,你说那是用楠木做的,你父亲当年为了找到适合你做箱子的楠木,曾经利用国庆假日到喜鹊山帮你去运木头。你还告诉我,那一年你十四岁,而你现在二十二岁,也就是说,八年前的国庆节,你父亲曾经在喜鹊山上。”
“啊!”程惜言轻轻叫了一声。
“那么巧,程小姐家那场车祸也是发生在同一天。当我注意到这个巧合后,我怀疑你父亲曾经目击程小姐家的那场悲剧。”
“啊!”程惜言又轻轻叫了一声,随后,她朝我看过来,而我羞愧得无地自容。我知道父亲一向胆小怕事,即使他看到了,也只会保持沉默。当年,也许他是唯一的目击者,但却躲了起来。
“十五日在米团店,你父亲认出了王海南。依照他过去的个性,自然不会声张,但是那一次,他不同了。在遇到王海南之前的两星期,他被查出患了肝癌。他知道这是不治之症,自己已时日不多,于是做了一个决定……”
我再也不想听这些废话了。
“我爸到底在哪里?!”我从座位上跳起来,不耐烦地朝谷平嚷道。
“听我说下去,小亮。”谷平用他那一贯平静温和的声音回答我。
我很想听他直接说出答案,但不知为何,又有点怕。
“小亮,我不怪你爸,别难过了。”程惜言轻声对我说。
她的声音让我低下了头。我重新坐了下来。
“还是让我先说说你父亲失踪前一天发生了些什么吧。那天是二十号,早晨,他去了县警察局,在那里查阅了八年前那宗车祸的案情报告。”
父亲翻阅的果然是那起车祸的档案,怪不得谷平会说不出他所料。
“可是当年的报告里应该不会有王海南的名字吧。”我提醒道。
“是没有王海南的名字,但是有对那辆肇事车的描述。小亮,你父亲虽然没有把自己看到的告诉警方,但他仍然是个警察,他有警察的意识。当时他目击车祸的发生,记下了车牌号码,也记住了王海南的长相,所以才会在米团店一下子就认出了他。但问题是,他要有确切的证据才能敲诈他。”
“敲诈!”我吼道。
“是的,敲诈。不然你以为是什么,”
我不出声了。
“你父亲打电话给市交警队,详细描述了车的外形,还提供了车牌号,要求他们帮忙协查一辆车的车主。交警队很快就给出了答案,车是属于王海南过去工作的那家教育软件公司的。你父亲以警察的名义,打电话给那家公司打听王海南的情况,他的理由是,王海南在木锡镇发生了点小案子。他们没有怀疑他的意图,马上就告诉他王海南早被辞退了,原因是私自使用公司的车辆,导致车辆损坏。于是你父亲顺理成章地获得了修理公司的电话。接着,他又联系了修理公司,他跟对方说,他会在几天之后亲自来取当年那辆车修理单据的复印件。”
这是我父亲吗?真没想到,我那一向胆小怕事、老实巴交、木讷呆板的老爸也会这么干净利落地展开调查工作。
“这些都已经得到证实了。我昨天让他们查了二十号那天赵法医办公室的电话记录,昨天晚上就有结果了,然后县警察局又派人打电话做了调查。”
我几乎要骄傲地笑起来了,但我知道这不合时宜。
“小亮,你父亲未必是个很差的警察,也许是一直没给他机会罢了。”谷平好像看透了我的心。
“嗯。”我偷偷笑了下。
他又接着说了下去。
“从县警察局出来后,你父亲去了县中学,他是要把答应送给你堂妹的木鹦鹉给她拿过去,接着,他去银行查了余额,当时他没有取款。随后,他又回到县警察局,在那里吃了午饭,跟赵法医聊了几句,十二点半后,他步行前往县医院。大约是下午一点,他在县医院看了门诊。他向医生明确表示自己不准备接受手术治疗,根据医院的药房记录,他只配了几盒便宜的药就走了。下午一点半,他在医院附近跟姓张的保险经纪见了面,他向其购买了十五份意外保险,受益人是你,狄亮。那位保险经纪说,你父亲当场去附近的银行取款一万五千元交到他手里,办妥了手续。然后非常巧.他在医院附近再遇薛宁夫妇,王海南是因为肚子不舒服去挂急诊的,但实际上他没有作任何检查,也只是配了药就走了。那时候大概下午两点。你父亲跟踪他们出了医院,来到陈女士的杂货店。”
“就是猫的主人。”我说。
“对,就是她。自从那次邂逅,虎斑小猫的悲惨命运就决定了,”谷平叹了口气,“他们本来去那里是纯属偶然,薛宁内急,附近没有厕所,走回医院又不愿意,所以只能向陈女士借个方便。但谁知就是这次无意的行动,让他们发现能够从那里购买到需要的凶器。今天我去陈女士的小店问过了,在王海南夫妇走后,你父亲曾经向陈女士打听过他们。”
谷平也许说了不少,但我只听到“凶器”这两个字。
“根据程小姐的说法,你父亲在当天下午四点半左右来到米团店,当时王海南一个人在店里”谷平朝程惜言看了一眼,后者微微点头。他继续说道:“你父亲直接走了上去,不知说了什么,王海南当时回应了一句话,‘原来是你啊’,程小姐说,他的口气听上去并不高兴。小亮,相信你也已经猜到,这是你父亲开始出击了。”
我不说话。我等着他说下去,虽然关于王海南的失踪案,我比别人知道得多,但对于我父亲的失踪案,我却至今茫然无知。现在,我知道他们之间有关联,但是我父亲究竟在哪里?谷平说,他就在这儿,我不明白……或许,如果给我时间的话,我能猜出来,但是我静不下来,我觉得今天我的脑子比平时迟钝了一百倍。
“谷平,你是不是说,狄亮的爸爸就是在那时候亮出了自己目击者的身份?”林小姐神情紧张地问道。
“是的。正因为如此,王海南夫妇经过一夜的盘算,才会作出下面的决定。他们决定第二天再去一次陈女士的刀具店。他们在那里购买了各种刀具,包括冷冻刀、锯子和斧子。”
谁都能听出他的言外之意。
“太可怕了!”程惜言惊恐地嚷道。
林小姐则无声地把脸转向我。我从她的目光中读到了深深的同情和忧虑。
但我还是努力让自己保持镇定。
“你的意思是,他们两个杀了我爸?”我问道。
谷平看着我。
“我说过,我在薛宁房间里发现的皮肤组织和在‘陆小姐’浴缸里发现的大量血痕里都没发现莽草毒素。但是,程小姐已经证实,王海南确实是吃过米团的,所以我想,我找到的应该不是王海南的生物样本。但我也说过,那里有那么多血痕,一定是死过人。那么,这又是谁的呢?昨天晚上我在你父亲房间的地板缝隙里发现了一些血末,回去之后,马上作了比对。小亮,很遗憾……”谷平的声音低沉了下来,“它们完全一致,那是你父亲的血。”
我呆坐在原地,浑身发软,说不出一句话来。
房间里静得出奇。
“自从看了电视,知道那位眼科专家曾经治愈过不少遗传性眼疾后,你父亲就对治疗你的病重新燃起了希望。因而,为了筹措你的治疗费,他做了两手准备,一方面,如果敲诈成功,他自然可以拿到一笔钱;反之,如果敲诈失败的话,他知道自己可能被杀,这样你就可以获得一笔保险赔偿金。”
我觉得眼睛发热,鼻子发酸。我知道稍不留神,自己就会哭出来,但我还是忍住了。想到父亲为了筹措我的治疗费,作了如此令人心碎的安排,我就更该珍惜我的眼睛了。我怎能辜负他的心意?我用胳膊肘支撑着我的头,努力想象平静的湖面,湖面上的天鹅,蓝天白云,树林,鸟叫……
“那猫是怎么回事?”我听到林小姐在问。
“‘陆小姐’是二十一号住进旅馆的,之所以会编出个找猫的故事,是因为二十号他们光顾陈女士那家店的时候,无意中看见了那只虎斑猫。他们觉得‘陆小姐’的行为越古怪,就越能引起警方的注意。假如警方展开调查的话,也许会把王海南的失踪跟‘陆小姐’联系在一起,也许还会认为‘陆小姐’是王海南的情人,王海南卷款跟情人私奔,这样的失踪理由更加令人信服。这样债务可能就会成为一个悬案,而薛宁也许可以摆脱起诉。猫被绑架其实是个偶然。二十一号下午,他们再去陈女士的店里购买刀具时,因为车门没关,那只猫自己跳到了车座上,于是王海南灵机一动,就把猫带走了。
“根据薛宁的说法,王海南带走这只猫并毒死它,为的是怕警方最终会在他们或‘陆小姐’的房间里发现血迹。他希望到时候,死猫这样的道具能混淆警方的视线。也许警方会认为他已经被一个疯狂的女人杀死,起因是为了猫,还是为情所困,这些都可以任凭警方自己去猜,薛宁本人完全可以说不知情。以前,他们只希望别人认为王海南是失踪了,但现在,他们希望别人认为他已经死了。因为他不仅骗了一大笔钱,还杀了一个人。这就是为什么,他们会在二十一日那天晚上去忠叔的饭店庆祝生日了,实际上是庆祝他们的新生。
“根据薛宁的招供,小亮的父亲是在二十一日下午被害的。前一天,他在米团店跟王海南摊牌后,向对方勒索了一笔钱。他们约好第二天下午两点在旅馆见面交钱。第二天,小亮的父亲先在信文的房间要了眼科专家的电话。跟信文告别后,他就直接上楼去了王海南的房间,在那里,他用分机跟眼科专家通了话。我不明白他为什么要当着他们的面打这个电话,总之他是打了。打完电话后,王海南说去拿钱,同时给他递上了一杯掺了杀虫剂的饮料,”谷平说到这里,停顿了很久,“氟乙酰胺无特殊感官作用,能够在不知不觉中把人毒死。但是我总觉得,在那种时候,喝下王海南送上的饮料,不会是无心之过。”
屋子里又静了几秒钟。
“可是,你还是没说清楚王海南的行踪,他到底去了哪里?还有叔叔……他的……”林小姐结结巴巴地开口,却没把话说完。
谷平喝了一大口冰咖啡后,反问了她一个问题:“信文,假如你要把你订购的木锡寄回X市,你会找谁?”
林小姐的目光朝我扫来。
“当然找小亮。”她不安地转换了下坐姿。
“薛宁和王海南也是这么想的,你们可别以为‘陆小姐’在县里的小花旅馆订了房间,就是准备去住的。他们是准备把那里作为邮寄的目的地。他们想,只要把箱子封好交给小亮寄过去就行了,反正他从来不检查货物;就算检查了,焦点也会对准子虚乌有的‘陆小姐’。只不过,他们要寄的不是大号木锡罢了。”
“那是什么?”我终于开口了。
“我在‘陆小姐’的浴室发现了大量血痕。”
“这话你说过了。”
“我说那里死过人。”
“这你也说过了。”
“那么为什么没发现尸体?”谷平看着我,眼睛在镜片后闪着光,“还记得他们在陈女士店里购买的刀具吗?冷冻刀、锯子、斧头。”
我张了张嘴,没说话。
“其实只有一个方法可以把尸体神不知鬼不觉地从旅馆搬走,那就是分尸,把尸块装入箱子,随后寄走。信文说过二十二日那天下午,她想洗澡,却觉得水很小,为此她还特意找过旅馆的服务员。知道为什么吗?因为有别人在用水。他们在用自来水冲刷分尸时遗留下的骨头碎屑和血污。”
“原来当时……”林小姐闭上眼睛,深吸了口气。
“简单地说,他们是二十一口杀人,二十二日碎尸,二十三日带着尸体离开。这之间虽然隔了两天,但气温不高,而且,他们整日开着空调,又买了冰块防止尸体腐烂,买了香料遮盖味道,所以直到尸体离开旅馆,也没被人发现。哦,对了,二十二日那天,他们两人假装在钩针店门口吵架,其实是将凶器分别在不同的地方丢弃了。”
“真是畜生!”林小姐叹道。
“他们本来就是畜生!”程惜言愤恨地捶了下柜台,“我现在想,当年跟王海南在车里吵架的女人一定就是薛宁。”
谷平没理会她们的对话。他只看着我,我也看着他。
他说道:“那天晚上我们离开旅馆后,由王海南假扮的‘陆小姐’就回来了。她从容地结账走人,随身还带走了两个很沉的大箱子……小亮.根据薛宁供认,他们准备把装有尸块的箱子寄走。所以,王海南是来找你了。恰好那天晚上我去县警察局了,到半夜才回来,所以,你才是最后一个见到王海南的人。”
虽然我穿着鞋,但感到脚底冰凉,禁不住浑身打哆嗦。我已经知道是怎么回事了,我知道了!我很想求谷平不要再说下去了,但是我的表情一定跟我的心意不符,我一定显得太茫然了,所以他的嘴皮仍动个不停。
“小亮,你跟别人不同。如果你看到他,你也许不会杀他。但是你只能听到他的声音,看不见他的人。你的听觉在晚上很好,所以无论他如何掩饰,都无法掩盖自己是王海南的事实。但是,他不知道你看不见他,他以为你看到他这身装扮,自然会把他当做一个素不相识的女人。‘陆小姐’从来没来过木雕店,他们知道你没见过她,所以自然也没必要作多余的自我介绍。于是,你们两个就在这种误解中见面了。接着,你杀了他,随后连同他和他的箱子,带到地下室跟忠嫂的狗一起烧成了灰烬。小亮,我认为你曾经打开过箱子,这是任何人都会有的自然反应,但因为你看不见,只能靠手摸,而你只摸到最上面的衣服,所以你以为那里面只有衣服,但其实,你的父亲就在箱子里……”
“啊!”林小姐发出一声痛心的低喊。
“小亮…”程惜言叫的却是我的名字,也许她已经猜到谷平接下去会说什么了。
“你杀死王海南的动机很简单,你知道程小姐在米团里下了毒,你觉得王海南当时的状况很可能就是中毒反应,你担心他会出事,于是为了给程小姐脱罪,干脆杀了他,并毁尸灭迹,你知道只要找不到尸体,警方就无计可施。”谷平朝我走过来,他是想扶住我吗?我是不是快倒下来了,为什么我觉得今天天黑得比平时早……
谷平的声音还在耳边回响:
“小亮,我想来想去,本镇只有你一个人可能杀死扮演成‘陆小姐’的王海南,因为你看不见他的外表,只能听到他的声音……”
我不得不承认,谷平全说对了。
那天晚上,我们从旅馆调查回到家后,谷平去了县警察局,而我正在跟小吴媳妇通电话。她告诉我,‘陆小姐’带着两个大箱子刚刚结账离开了旅馆。就在这时,楼下响起了敲门声,起初我以为是谷平,但下楼之后,才发现敲门声来自后门。我很奇怪,怎么会有人走后街,那条小路不管是白天还是晚上,都几乎没人走。
“是谁?”我开门的时候,照例问了一声。
对方没有回答,我只听到喘气声。
“是谁?”我又问了一声。
这一次,门外有人回答了。
“我是来寄东西的,快开门,先让我用下厕所,我肚子疼。”对方的声音很轻,但语调很急。虽然我觉得他故意作了掩饰,但还是立刻听出了他的声音。我真没想到,下午他妻子刚刚来报过案,晚上他就自己跑到我家来了。我相信他太太应该不知道他的行踪,否则也不会走后面那条小街,只有故意想躲避别人视线的人才会走那条路。我想,他一定是准备寄走行李后,彻底摆脱那个令人讨厌的太太。
而且,我听到他喊肚子疼。
于是我打开了门。
其实,就在程惜言十六号从我家偷走莽草枝叶后的第二天,我就发现她在米团里下毒了。那天,我路过他们的后院,看见她一个人在院子里捣叶子。不知因为什么事,她走开了一会儿,我溜了进去,发现她竟然捣的是莽草叶子。于是,我就在门边偷偷观察她的一举一动,发现她把捣碎的莽草枝叶滴在几个米团的底部,随后她把它们包进一个盒子送了出去。我赶紧奔到米团店的前门,正好看见她笑吟吟地把那盒米团交在王海南的手上。
从那以后,我就开始寝食难安起来。每次走过他们的后院,总是忍不住向里张望。过去我这么做也许是为了一睹她的芳容,可当时,只想知道她是不是又在捣那些该死的莽草了。终于,过了几天,我又发现她在做同样的事,这一次,我趁她转身去忙别的事的时候,偷偷拿走了一个她刚刚下过毒的莽草米团。我把它吃了。
那天晚上我发了高烧,还伴有恶心和呕吐,但是几个小时后,症状又都奇迹般地消失了。第二天,我去了趟县图书馆,在书里查到了莽草的毒性,其实,我妈过去就跟我说过,我也看到过无数被毒死的老鼠。但似乎是看到书里的叙述后,我才能真正相信她在干什么。
可是,动机呢?
王海南和他的妻子曾经来我庙里买过一个木锡,在跟他们闲聊的时候,我知道他们八年前来过我们镇,这让我想起了程惜言的父母。他们就是在八年前的一场车祸里身亡的。我相信她不会为别的理由做这种恶毒的事。我理解她对父母的感情,也同情她在瞬间变成孤儿的凄苦。所以,我决定帮她。
我打开丁门,那个男人走了进来。他丝毫没注意到我的眼盲,的确,我装得很像。他要求我给他纸和笔,并且说要借用厕所。我听他的声音,觉得他状况很不好。我问他要不要喝杯水,他说不要,话还没说完,就摔倒在地。
莽草。
终于起作用了。
我妈说长寿的秘诀不是锻炼身体,而是自私,也就是说,当你只想着自己的时候,就会比别人活得久。我妈很智慧,但我觉得她并不懂人生的真谛。
我觉得对我这样一个注定要在黑暗中过一辈子的人来说,能代替一个自己喜欢的人进入地狱,是莫大的幸福。我不求任何回报,只求她能平安地度过一生,永远不要再做同样的事。
我知道家里不能留下血迹,所以找来了一条旧床单,把他包了起来。他快醒过来的时候,我用一根绳子把他勒死了。我能听见喉骨断裂的声音,但并不害怕,我想,在第一次看见程惜言下毒的时候,我就已经准备好做这件事了。所以,我并不后悔,而且我比我自己想象中的更冷静。
我把他的尸体拖进了地下室,在那里,忠嫂死去的大狗阿黄还在等着我送它进天堂。
我把王海南和狗的尸体一起丢进了一个大铁桶,随后,按照惯例,在里面加了木屑、废纸和三把香。
王海南还带着两个大箱子,我匆忙打开摸了一下。我本来就不打算留下那里面的任何东西,哪怕是钱,所以当我摸到最上面的一层衣服后,我就关上了箱子。我还记得我闻到一股怪怪的香味,但我没在意。铁桶够大,箱子正好可以塞进去,一切准备就绪,我就浇上了汽油。
“我得承认,上次我没认真检查你的地下室,因为那里面实在是太香了,我受不了空气清新剂的味道。但是现在,我要重新检查你的地下室了,我相信我会有新的发现……”谷平还在说话。
“随你的便。”我把钥匙交给了他。
随后,我弯下了身子。
我双手捂住膝盖,盯着青灰色的地板,眼前又浮现杀死王海南后第二天早上的情景——我把那些灰烬冲进了下水道。
啊!有个声音在脑袋里尖叫。
我真想扒开地板,用我的手、我的腿、我的灵魂去追赶我父亲被水冲走的骨灰。
“不要对他太好,这样你一旦死了,他会很难过的。”我妈死的时候,好像曾经对我父亲说过这样的话。
这是不是多年来他故意跟我保持距离的原因?
“嗷……”我听到自己发出一声狼一般凄厉的嘶叫。那声吼叫撕破了我的内脏和喉咙,接着,我整个人像决堤的大坝一般倒了下来,泪水奔涌而出。
我知道眼泪会加速失明的进程,但我想,现在已经无所谓了。
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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