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中，仍然是在我出生的那座小城市，不是在城市的中心，而是在城市旁边一个很小的镇子上。白芨和小狗一直都在北京，一次都没有回来过。我和白芨唯一的联系是，每个周三的下午五点，白芨都会打电话到学校的传达室。传达室就在我们教学楼的一楼，那个时间恰好是学校的最后一节课，所有的人都会从我身边蜂拥而过，去食堂吃饭，很吵。

所以每次，我几乎都会很大声的对白芨说：www*

“我不喜欢高中，不喜欢读书，不喜欢与人交往，我看他们都是白痴，同样，他们看我也是白痴，这很公平。”

或者说：

“前边有很多条路，我不清楚自己该走哪条，我只清楚，我迷路了。”

那一段时间在学校里，我基本是沉默的，我只对白芨说，感觉有意义，因为只有白芨能够让我远离高中。

有很长的一段时间内，我都是沉默着，几乎什么都不做，只是等待着，白芨能够心软，能够让我在高中三年结束前的某一天，离开高中。

而白芨的态度一直都很坚定，她每次，都会很强硬的让我记住一句话：

“在你面前只有一条路，就是读书。你可以什么都不看，什么都不听，只是读书，这与快乐无关，是生存的问题。”

我明白白芨的意思，就好比在沙漠里，快渴死了，骆驼的尿，或者伙伴和自己的尿液可以救命，愿不愿意喝并不重要，因为你要活下去，为了生存，你别无选择。

只读书，完整的三年，好像很残酷，但至少比喝动物的尿要容易的多。

读书是往自己的脑子里填东西。

吃饭是往自己的肚子里填东西。

有许多种读书和许多种吃饭都与快乐无关，却与生存有直接的关系。

当然，白芨也知道我的日子很枯燥，于是她总对我讲：

“三年其实很快，是有许多电影，许多歌曲，许多情感都很吸引人，可三年以后那些吸引人的东西仍然和原来一样的存在，但你的高中却没了。”

在高中的上半年，我看到很多和我一样无聊的人，尽管我们无聊的方式不同，但我们还都是无聊的人。他们大都喜欢漫无边际的聊天，漫无边际的打情骂俏，漫无边际的看武侠和言情小说，而我，只喜欢漫无边际的转，和看。我清楚自己是想找什么的，却不清楚自己想找的究竟是什么。只知道，不单单是一段情景，一个画面，一个表情那么简单。

这种状态一直持续的高中的第一个圣诞节。

更确切的说，是在高中的第一个圣诞节的晚上，一个穿黑衣服的很白的女孩，从我前边的座位站了起来，她说她要讲一段故事，我知道她的名字，徐缓。我和所有的人一样，都称呼她，缓缓。

每人说一段话，这是我们班级的特点，事实上，这是我们那个高中的特点。在我们学校里的班级规模的晚会，不允许唱歌，不允许讲笑话，不可以只是几个人参与，必须要每人说一段话，可以对自己喜欢的人说，也可以对喜欢自己的人，也可以对自己说，当然也可以什么都不对，胡乱说。只要保证，这些话是自己第一个说出来的就可以。

缓缓讲的故事是这样的：

有一片狭长的沙漠，沙漠的左边是一片广阔海洋，沙漠的右边是一片原始森林，而我，一直住在森林的右边，那里被人们称做城市，城市里有灯光、街道、超市、游乐场，还有许多许多令人着迷的事情。可是我偏偏想要到那片狭长的沙漠上去，因为那里很平整，我可以在上面胡乱的写字。如果我是沙漠的女王，我就命令过往的人，必须留下一行字才可以离开，而字所讲述的，一定要是，自己永生难忘的事情。

然而，如果要到沙漠里去，我首先要逃离城市。

在一个很黑的夜晚，我从我住的小屋里，跳到了街道上，然后拼命的往森林的方向奔跑，但父母和警察马上发现了我，他们拼命的追赶我。但我最终还是跑进了森林，父母和警察们只是在森林周围，开着很亮的灯光，用扩声器大声的喊叫。但是他们并不敢进入这片原始森林里，因为，这里有最凶恶猛兽，和最恶毒的蛇。

我似乎成功了，但，真的还没有。我必须要穿越这片原始森林才行，这似乎比从城市里逃离更困难。然而，幸运的是，我并没有感到恐惧，我只是坚定一个主意，拼命的朝着沙漠的方向奔跑。天亮的时候，我跑丢了一只鞋子，紧跟着另一只也丢了，但我仍在我奔跑。后来我的衣服，一条条的被树林里的枝条和荆棘撕扯掉了，我的身体肯定也被刮破了，我能够感觉到，身上很多地方，特别是小腿和胳膊，有着很麻很辣的疼。但我仍然朝着一个方向跑着，天亮的时候，我终于跑到沙漠上了。

我在沙漠上走了几步，光着脚板在沙漠里走，真舒服。然后我就躺在了沙漠上，我并不想躺下，但我真的坚持不住了。

我以为我快死了，事实上我真的快死了。这个时候，一只鸵鸟走到了我的身旁。那只鸵鸟可真大，足有一人多高，它弯下身子想要驮起我，我不知道它为什么要驮起我，也不知道它想把我驮到哪里去。

但是，试了几次，我都失败了，那只鸵鸟，好像有些不耐烦了。

“我能行！”我一直对它这么说。

最后我终于骑到它的身上了。

于是我又拍了拍它的脖子，说：“看，我真的能行，现在我们走吧！”

故事讲到这里就结束了。

或许故事还没结束，但可以讲故事的时间已经结束了。

下课的铃声响了，包括我在内的很多人，都没有了说话的机会，但我们关心的并不是这个，故事显然还没有结束，我们更关心的是故事的结尾。

教室里陷入一种很喧闹的状态，大家都希望缓缓能够把故事讲完，但班主任，很慈祥也很强硬的说：

“让我们一起等待下个圣诞节吧！”

是的，还有下个圣诞节，也还有下下个圣诞节，或许在高中还剩下的两个圣诞节的那些时间能，足够让缓缓把故事的结尾讲完。

从那一天起，我就特别的迷恋这个有些古怪的姑娘。她好像也是一个无聊的人，不过与别人不同，她打发无聊的方式是，漫无边际的幻想。

我不知道是否有许多人在高中里被告知不许恋爱，我只知道许多人在高中恋爱过，还有许多正在读高中的人，正在恋爱着。尽管，或许很多年以后的他们也没搞懂恋爱是什么东西，但当时的你爱我，我也爱你，确实是很诚恳的说着。那与寂寞有关，与枯燥有关，与无聊有关，没准也与爱情有关。

在以后的日子里，我总是有意的跟随在缓缓的后面，很专注的看着她。

她一天比一天美丽，她只穿黑白颜­色­的衣服，至少在我眼里是这样，她的头发总是很松散的用一条丝带扎起，她总是在窗前沉默着。整个高中三年，我都是她的后桌，再后面是墙。

高中是要每周换一次座位的，为了保护视力。而我们两个却一直没有动过。

老师问我们为什么不换座位？

“我需要阳光和天空。”她说。

“我需要她！”我说。

说过了之后

，她的脸稍微红了，还有浅浅的笑。

她一个十分安静姑娘，她几乎不与人说话，别人问她话的时候，她也只是摇头或者点头，更多的时候只是稍微抬一下嘴角，就是一个很美丽的微笑。

我没有说谎，高中里有整两年的时间里，我一直尾随着她，很早的到教室里上早自习，食堂空了的时候到食堂吃饭，吃过饭到­操­场走一圈……

我们一直有着十步的距离，很少说话，偶尔微笑。

我们几乎没有交流，我更多的是喜欢看她，喜欢一抬起头，就可以看见她很好看的脖子，或者她歪着脑袋很安静的表情。

在高中的第二个圣诞节，我一直跟随缓缓到了她的住处，缓缓一个人住在学校附近，租的一个不到二十平米的小屋子里。

“请进。”她转头，微笑的说。

于是我便进了。

屋子里的摆设很简单，一张床，一张桌子，桌子的左上角是台灯，右边放着一个小小的圆形鱼缸，里边只有一条很小的热带金鱼。床的上方用木板搭了一个书架，书架的左半段是十几本书，是一整套的三毛全集。右半段，就是靠近枕头的半段，上面放着一个很小的花盆，花盆里是一小株含羞草。

“抽烟。”她从枕头下面拿出了一盒软包中华。

而遗憾的是，一直到现在我都没有学会抽烟。

然后缓缓又从枕头下面拿出一个绿­色­的印度苹果，从抽屉里拿出一把银­色­的水果刀，给我削苹果。她削的很好，只薄薄的去掉一层皮，却从没有断过。然后她把苹果切成块，放在果盘里，我们两个一人一支牙签，嘎吱嘎吱的吃着。

在以后的日子里，我总能在缓缓那吃到，削好的切成块的苹果。

而我在认识缓缓之前，只知道两个人吃苹果是用手掰开一人一半的，却不知道原来可以用刀切成小块那样吃。

我以为我很爱吃苹果，但还比不过缓缓。

她是我认识的唯一一个只吃苹果的女孩。

“浅浅该饿了，沉沉也该渴了。”我和缓缓正在安静的吃着苹果的时候，她突然说。

浅浅就是那条热带金鱼，沉沉是那株很小的含羞草。

然后，我在高中里第一次对缓缓讲了关于火星、小狗和我的事情，以及白芨、小狗和我的事情。从那个寒冷的冬天，我和火星下棋的时候，小狗第一次出现在温暖的锅炉房里，一直讲到最后，我画小狗输给了白芨，小狗被白芨带到了北京。

最后我说：“小狗就是一只小狗，一只白颜­色­的漂亮小狗，火星喜欢小狗，我也喜欢小狗，白芨也喜欢小狗，还有很多人都喜欢小狗，可小狗只喜欢火星一个人，这些是真的。火星和那个叫春兰的女人结婚的时候，小狗哭的很伤心，后来小狗和白芨和我生活的日子里，几乎从来都没有开心过。其实，我一直都认为，小狗和火星之间不仅仅是狗和主人的亲密关系，他们之间是有着爱情的，这件事情，我从来没有对任何人说过，因为没有人会理解。”

“我能。”缓缓说的很恳切。

那个晚上，我一直到宿舍快关门时，才离开缓缓的小屋。

那是我整个高中，三年时间里，记得的最清楚的一个夜晚，也是最愉快的一个夜晚。在北方冬天的冷风里，在温暖的小屋里，和缓缓安静的交谈，原本就是让人兴奋的事情，更何况，那是我第一次和同龄人，那样相互理解的交谈。

那个夜晚过了，圣诞节就来临了。很多的同学仍然记得，在一年前的圣诞节里，缓缓没有讲完的故事。包括我在内的几乎所有同学都很想知道，那个小女孩，爬上鸵鸟背之后的事情，和那个小女孩为什么一定要跑到什么里去。

轮到缓缓站起来的时候，所有的人都在看她。但缓缓好像已经忘记了这件事情。她对那个故事一个字都没有提及，而是讲了另一个故事：

上帝创造了骡子，然后对它说：“作为一头骡子，你要一天到晚不间断的工作，要驮沉重的货物，吃草，并且缺乏智商。你的寿命是50年。”

骡子对上帝说：“这样子活50年实在是太多了，求您让我活20年就够了。”上帝答应了它。

后来，上帝创造了狗，然后对它说：“你命中注定要成为主人的忠实奴仆，保护他和他的财产，你只能吃到少量的食物，还要经常遭到拳打脚踢。你的寿命是25年。”

“狗悲伤地叫了起来：“主啊，作为一只狗，过25年那样不堪的生活实在是太多了，我请求你，让我的寿命不要超过十年吧。”上帝同意了。

然后上帝创造了猴子，跟它说：“你是猴子，你要像一个白痴一样在树上荡来荡去。你的行为总会让人们觉得很滑稽。你的寿命是20年。”

猴子马上叫了起来，说：“主啊，作为整个世界的小丑活20年太久了，您行行好，就让我只活10年吧。”上帝也答应了它的请求。

最后，上帝创造了人，对他说：“你是人，是整个地球上唯一有理智的生物，你要用你的智慧去统治世界万物，你的寿命将是20年。”

人想了想，对上帝说：“主，作为一个人只活20年太少了吧？请您把骡子拒绝的20年，狗拒绝的15年和猴子不要的10年都给我吧。”

于是，人的头20年像个人一样活着，从20岁到40岁就只能像头骡子一样­干­活卖命，养家糊口，而40岁之后的15年里，就像条狗一样守着自己创下的家业，吃儿女们剩下的餐羹冷彘，在人的最后10年里，也就是55岁到65岁，他已经失去了理智，就像个猴子一样惹人笑。

而这，就是所谓的人生。”

缓缓仅仅讲完了这个笑话模样的故事，有人笑了，有人没笑，大部分同学脸上都有着没笑却又想笑，笑了却又强硬的收回的尴尬表情。

然后，在大家还没有完全把表情收回的时候，晚会又结束了，又一次没有轮到我。

然而，这一次的突然结束，并没有造成喧闹，因为尽管晚会中断了，但故事却是完整的。所以，尽管晚会突然结束了，还是可以安静的回味这个完整的故事。

我也在想：

人似乎太贪婪了，所有的生灵都有自己的使命，人若完成了自己二十年的人的生命，是否可以自己舍弃多余的属于动物的时间。还有，上帝创造了这么些生灵，告诉他们什么是应该做的，其中并没有，可以相互爱。

在那个圣诞节之后，我便常常去缓缓的小屋子里，因为学校的作息时间安排的很挤，所以，每次我和缓缓之间几乎只有半个小时左右的交谈，而正是这很多次的半个小时左右的时间，我在一点点的了解缓缓，同时，也在更深的迷恋着她。

时间似乎过的很慢，但又一个圣诞节还是快来了，那是整个高中的最后一个。

还是在圣诞节之前，还是在缓缓的小屋子里。

“又快到圣诞节了。”我说。

“是的，多么漫长的一年。”缓缓说。

“可我依然清楚的记得，大一的圣诞节你讲的故事，遗憾的是，到现在也不知道故事的结尾。”

“你想知道？”她问我。

“很多人都想知道。”我说。

“可我不想再说了。”

“为什么？”

“因为，很多人想的都是，为什么我要逃离城市？我一个人怎么能穿过森林呢？到了沙漠上我吃什么、喝什么？沙漠里怎么会有一只奇怪的大鸵鸟呢？”

“为什么呢？”

“我也不知道，我想这个故事的时候，并没有想到这些。”她说完，笑了。

“我要说，我真的到过那片沙漠，你信吗？”

“我不知道，你怎么证明？”

“看看这个。”她又从枕头下面往下翻东西。

那是一个广口玻璃瓶，一个很矮的胖墩墩的玻璃瓶子，连盖子都是玻璃的。瓶子几乎是空的，只在瓶底铺着薄薄的一层，可以缓缓流动的东西。

“那是什么？”我问。

“沙子。”

“那片沙漠的？”

“那片沙漠的。”缓缓说。

“你吃苹果吗？”缓缓问我。

“吃。”

然后，我看着缓缓从枕头下，拿出水果刀和绿­色­的苹果，削皮，切块。

“你为什么不对所有人讲，小狗和火星还有你和白芨的故事？”在我吃第一块苹果的时候，缓缓问。

“我说过，我是感觉别人不能理解，可我觉得你能，难道你觉得你的故事的结局我不能理解吗？”我说。

“有些故事的结尾不是事先能够讲出来的，而是，要等到事情真正到了结尾的时候，才会知道。就好像火星、小狗和你的故事，结尾已经知道了，可白芨、小狗和你的故事的结尾，你现在能讲给我听吗？”缓缓问。

我没有再问缓缓那个故事的结局，因为我必须让自己相信，我和缓缓所讲述的都是自己的真实的生活，而不是已经编排好的故事。而这些故事的结局，就是自己即将走过的生活，我们都不能确定自己的生活在将来的某一天里会是什么样子。

所以，一直到我和缓缓的最后，我都再也没有问过，那个穿越森林，跑到沙漠里，并最终骑在鸵鸟背上的女孩，到底怎么样了。我也从来没有问过，那个女孩为什么逃离城市，为什么穿越森林，还有许多个为什么，我都没有问。一直到最后，我似乎在沙漠里看到了那个小女孩，那结局似乎已经很清楚的在我眼前了，但我仍旧不清楚这么多为什么，究竟是为了什么，但我依然没有问。

最后的圣诞节到来了。

我们从高中第一个圣诞节到来的时候，就一直在盼望着最后一个圣诞节的到来，现在真的来了。

我和缓缓像班级里的其它同学一样，很安静的坐在教室里各自的位子上。那年，我们高三了，那是我们高中最后的一个圣诞节，无论什么事情，和最后挂上边了，好像都会让人有些悲伤，高中也一样，无论高中是否真的不好，当我们要离开的时候，还是很舍不得。

我们仍旧按照我们高中的习惯，每人说一句话。

大家都说了许多伤感和怀念的话，因为已经很多年了，我不能清楚每个人都说了什么，但我能记得大家的主要意思就是，大家在高中一起度过三年最宝贵的时光，马上就要分离，不知道要等到什么年月大家才会在相聚，很不舍，很伤感。

我是一直都不很在乎高中的，但我记得，当时我很不舍，也很感动。

当再一次轮到缓缓说话的时候，同学们都期望的看着缓缓，希望缓缓能够接着讲述，在我们高一的那个圣诞节里那个没有结尾的故事。

然而缓缓还是没有讲，她只是朗诵了一首小诗：

如果还是昨天，我不会珍惜你。

如果还是青春，我不会想念你。

如果还是伤痛，我不会拥抱你。

如果还是永远，我不会忘记你

缓缓读完这段小诗的时候，全班鸦雀无声，他们都把目光投向了教室最后面的一扇窗子，窗子的前半扇映着缓缓，后半扇映着我。

发言是按照座位的顺序进行的，缓缓的后面就是我，我站起了。我的脸肯定红了，那年我还没满十八岁，还不会在众人面前装腔作势，宠辱不惊。

沉默了有半分钟，我轻轻的说：

如果不是声音，我怎会找到你。

如果不是笑容，我怎会靠近你。

如果不是纯洁，我怎会喜欢你。

如果不是永远，我怎会离开你。

没有掌声，大家都沉浸在自己的爱情或者关于爱情的想法中去了，而且，如果两个人真的有爱情，是甚至连第三个人的掌声都Сhā不进去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