玻璃的话还没说完，便被汹涌的海潮吞没了……

也许小狗始终都只是一块玻璃，一块为爱而愿意粉身碎骨的玻璃。但玻璃毕竟是脆弱的，当它粉碎的那一刻注定了被海潮吞没的结局……

爱无罪，可什么样的爱，必然导致什么样的结果，畸形的必然导致悲剧的。我是善良的，所以伤心了。

火星死了，因为喝酒很多，引发心脏病。死的很快，没有遭罪。我不希望像火星那样的生存，却真的想如果能够这样的死去的话，也还不错。至于死之后没有别人的哭声，其实自己是不知道的，尽管活着的人，会觉得样死去，很遗憾。

火星的死受到了社会的足够关注，开始是有组织的进行电视的采访，跟踪报道，到最后是无论是电台还是电视台，或者是街头小报。都在争先报道这件事情。火星终于在死了之后成了全市人民，茶前饭后的焦点，尽管他一直是平凡也，也是喜欢平凡的，这点我知道，可他的太平凡，恰恰注定了他的不能平凡。

春兰有生以来从没有这么被人关注过，闪光灯，和记者的摄像机镜头，以及各式各样的话筒都让春兰兴奋不已，而这一切是因为她的丈夫，因为她的丈夫的死。她应该骄傲吧，如果她不会哭泣的话。

火星的死我也应该哭的其实，无论他是怎么死的，是很男人的或者很窝囊的，至少他和我度过了，最无聊的三个冬天和春天。至少，我是他印象中最亲近的人。我说的是人，不是小狗。然而我还是没有哭，因为真的觉得是死了好，并不是所有的好死都比赖活着好的，尽管火星的死根本就不能算得上是好死。但结果是一样的。以后的他不会有眼泪，不会有心疼，不会有饥饿，寒冷，当然也不会有幸福，温暖，爱情，和小狗。

但，如果有来生呢？我们都是不相信有来生的，但万一有呢？我是说万一。早死早投胎，是不算句好话的。但或许就对了！我能做的不是哭泣，也不是祈祷，而是要记住，放弃爱情是要付出代价的，和，喝酒，也会死人的。

和春兰一样，我和小狗也成了媒体追逐的对象，特别是小狗，很多人都想看看这只本应该是小狗中的贵族却爱上了人类中的乞丐的小狗。这是很像那种王子和灰姑娘的童话。很遗憾王子和灰姑娘没有从此以后过上幸福的生活。

媒体没有找到我和小狗，我和小狗一直藏在白芨的院落里。然后在之后的一个晚上，我又一次被白芨带进了那间紧锁的厢房。

这一次白芨讲了许多，她说：

“国画的分类较多，总体来说分为写意和工笔两种，写意又分小写意，大写意；工笔包括没骨。大写意的题材不是很广泛，主要以山水为主，有些花鸟题材也可作为大写意的选择。大写意的笔法没有严格的要求……没骨画法，类似渲染，但有不同于渲染，也是一支­色­笔，一支水笔，着­色­后，立刻用清水激之，根据水量和纸质的不同，可以展现不同的效果。”

白芨讲的时候，我又看了那些墨、笔、砚，那些都是有几百岁或者几千岁的老人，现在他们睡着了，我当时在想，只要我肯好好努力，终究有一天会唤醒他们。其实我看的时候，一直默默的仔细听着白芨说的每一句话，但那些都是流传了几千年的­干­巴巴的道理，要记住并不是一件容易的事情，白芨看出了我的心思，所以她打断了我的沉思。

“这几年，你不知道这些道理，但你也是这么做的，可见知道这些道理和你画画并没有什么相­干­，其实画画并不是要求画的惟妙惟肖就好了，那样大家就­干­脆用相机好了，主要是能通过选取景物，或者画出你想象的景物来表达一种思想感情，或者­精­神。”

“这些道理和技巧是可以被别人教会的，而想表达什么和怎么表达什么却只能自己去领悟，好比，老师可以教给你汉字，教给你汉字和汉字之间怎么组成句子，但至于能够叙述出什样的故事，如何把故事叙述的生动，老师是教不了你的，只能自己在生活中领悟，所以无论是好的画家，还是好的作家，都是有一个条件的，就是要有好的生活，当然，这好的生活不是单纯指幸福的生活，其中可能有辛辣的，变态的，痛苦的，不堪回首的……重要的是好的艺术家，能够在其中提炼出来最生动的一面，一个场景，一个面容，或仅仅一个眼神。”

尽管我当时才十五岁，但我已经能够明白白芨讲的道理了。把一件东西画的惟妙惟肖，在当时我已经能做到了，之后我要做的，就是让那些画面生动起来，当人们一看到那些画面的时候，就能听到，那张画在说些什么，而且说的很动听。

在以后的一年里我一直是努力这样做的，事实上一直到很后来，在我依然画画的日子里，我都是要努力做到这一点的。

又过了一年，火星死后的一年，我更确切的知道如何画画的一年，一年时间我一直画小狗，画小狗吃饭，睡觉，洗澡，撒娇，思考，忧伤，晒太阳，我简直对小狗如醉如痴了，它用演员一样的神态走过了自己的岁月，我把那一年的岁月完全的给了小狗。我感谢上天恩赐我这样可爱的小狗，当时，我始终相信，只要能完全的把握好对小狗的画感，就一定能画好画的。

一年过了，这一年过的真快。

一年过了的时候我初三。

白芨说你该读高中了。

我说我要画画。

于是，白芨又带我进了那间屋子，第三次，也是最后一次。

我是带着惊喜进的，可进去之后却感到了窒息，因为里边什么都没有了，那么多好看的好用的，价值连城的，让我魂牵梦绕的……什么都没有了，连灰尘都没有了。

“我把它们全都卖了，它们的全部价值都是因为灰尘。”白芨说的并不轻描淡写。

我觉得自己简直就崩溃了，我一直努力就是想要学好国画，来开启沉寂在这屋子里的灵魂，而现在什么都没有了。

“为什么让我学国画？”我恶狠狠的问白芨。

“因为你热爱！”白芨说。

“我为什么热爱国画？”我紧紧的抱着小狗，问。她懒得理我。她知道我学国画是为了能够成为那间屋子的主人，能够运用他们，也就是说，要把国画发挥到极致，可谁稀罕呢？白芨不稀罕，小狗不稀罕，国画肯定也不稀罕。

“今天我们来上最后一课吧！”白芨说。

而我只是低着头，那间屋子什么都没有了，连一点灰尘都没有了。灯光很亮，光光的四壁也很亮，真的什么都没有了。在以后的很多年里，我都会常常想到，或者梦到这间屋子，我一直都很想在这间屋子里，留下些什么的，可最终，连一个墨点，都没有留下。

“今天讲装裱的程序。”白芨径自说着。

“中国画装裱的程序，一般是先用纸托裱在绘画作品的背后，再用绞、绢、纸等镶边，然后安装轴杆成版面。传统的装裱是多种多样的，但其成品按形制可分为挂轴，手卷，册页三大类。原裱的绘画不论画心的大小、形状、及裱后的用途，都只有托裱画心、镶覆、砑装三个步骤。只是画心的托裱是整个装璜工艺中的重要工序，这些，就是这间屋子留给我的，然后我又留给你的。”

我又入迷了，我知道屋子留下的不单单是几支笔，几张纸，还有方法，和文化，而其中的一点一滴，都会让我终身受用。

“而我自己的意见是，装裱：好比这是一间屋子，用那多的珍贵文物装扮起来，好比一支毛笔，用那么多的宝石装扮着，其实，屋子和笔都不珍贵，它们只是借着那些宝贵的东西才显得珍贵的，而那些宝贵的东西即使不在屋子里，不在笔上也一样是宝贵的。”白芨最后说。

“我知道丑陋的人穿上美丽的衣服的效果，可美丽的人穿上美丽的衣服只能是更加美丽的。”我争辩，其实我是在这间屋子和白芨的思想之间选择。

“你只要记得，自己是爱着画画的，所做的一切都是为了一幅好的作品就好了。”

“我要离开这里了。”白芨接着说。

我懒得理她。我有很长一段时间都以为，白芨是一个自以为是，糟蹋艺术的女人，以为她只是找些冠冕堂皇的理由来卖掉那些东西，实际上不过是想要筹备钱，为了自己的离开。

白芨并不等回答，自顾自的往下说。

“去北京，北京有什么？其实北京什么也没有，可它有新鲜，新鲜就表示或许什么都没有，又或许会有许多。也表示，或许今天什么都没有，明天就有许多，至少还有许多明天，和对明天的幻想。”

我刚刚有些生她的气，可她说要走，我还是舍不得的。

我虽不舍得白芨走，却也知道，走比留下好。因为新鲜？因为厌倦？因为幸福？因为我们的城市，太小！

是的，我们的城市太小，这是最重要的原因。

我把那只丑陋的可怜的苹果送了给她，表示祝福。

“以后会值很多钱的！”白芨说，她没说错，可那并不重要，每个孩子对于她的父母来说都是无价的，而我是苹果的爸爸，白芨是苹果的妈妈，未婚的。

“北京若是不新鲜了，还接着走吗？”我问白芨。

“会吧！”

“会一直走到走不动吗？”

“会吧！”

“累了呢？”

“累了就缓缓吧！”

“走不动了呢？”

“走不动的时候就想走动的时候的事情，事情会多得还来不及厌倦，就连大脑也走不动了。”

“死了？”

“死了！”

我要带走小狗，白芨沉默了很长时间才说，我知道她也一定是想了很长时间，才开口的。她可以悄悄地带小狗走的，可她若那么做了，以后就没有办法见我了。

我说：“不可以！”我说的很坚决，我有我的理由，因为我是最了解小狗的人，也是最能画好小狗的人。

“我们看谁把小狗画的好吧！”我说，“如果你能画的比我好，你就把小狗带走。”说这话的时候我觉得自己是个武士，白芨也是，而小狗是我们共同的情人，画笔是剑，宣纸是盾，无关生死，只与爱情有关。

“这个送给你，小狗我带走！”白芨递给我一个画册。

翻开的，是一本关于小狗的画册，里边用小写意画了，小狗从认识火星，到和火星分手的全部过程。其中包括了，小狗和火星在锅炉旁取暖，嬉笑，以及安静的看我下棋，和对春兰的敢怒不敢言，以及最后，婚礼上，小狗那眼巴巴的眼神，和义无返顾的背影。那个时候的小狗是最令人心动的，因为每一个表情都与爱情有关。

“我和屋子都已经不能教给你什么了，以后，我只希望，在你人生的路上能有美丽的画面，你也恰巧看见了。”这是白芨留在扉页上的话。

“还有，记住，读高中，然后读大学。国画并不能单一的存在，如果，只是单纯的学习画画，永远也成不了画家。”这是白芨临上车前说的最后一句话。

我还没有缓过神来的时候，白芨已经走了。

白芨走了，在我真正认识了她的第六个年头。

我舍不得她，更舍不得小狗。

白芨算准了我是个说话算话的人。也知道，我根本无法超越她对小狗情感上的把握。我只能说，那个时候我还是不会画画的人，我总是拼命的想把东西画得惟妙惟肖，却不知道，哪些是最该画的。和摄影一样，你每一张都可以拍的清晰美观，但最重要的是，你拍的是什么，在什么角度去拍。

以后很多年的岁月里，我都是因为不知道画什么而停下了画画。

也因为我要，读高中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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