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还是个男子,即使我不能像其他的男孩子一样跑来疯去,不能踢足球打雪仗,但这并不能表示我就不再是一个男生。这就好像一个太监,无论是主观还是客观上被人切去了那玩意之后,他还是个男的,他仍旧是对女人有着兴趣的,尽管对男女之间的事情他们已经无能为力了。
我对我的病也无能为力,于是,下棋就成了我安静的打发时间的最好的方法。
我五岁时就认全了象棋的子儿,好像三十二个子儿对于一个五岁的孩子来说显得多点儿,但其实才七个字。不过只认识它们还不够,重要的是学习如何把它们安排在适当的位置上,以及如何制止对手把棋子放在合适的位置上。说人生如棋的人,要么是圣人,要么就是个俗人。俗人以为,人生如棋,要走好每一步,每一步都是关键,而关键的关键就是赢棋;圣人以为,走错了一步棋,丢掉了一个子儿,输了一步棋,固然可惜,固然遗憾,但关键的是丢子要值得,输棋也要记得。其实,无论输了江山,或是赢了天下,都会老到拿不动棋子,看不清楚棋子上的字,忘记马应该走日还是走田的。
很少有人会记得自己赢了多少盘棋,不过他们自己会清楚的记得,自己的一生是否精彩,是否问心无愧,这或许与生死无关,却与是否死不瞑目有关,再或许,还与能够上天堂还是下地狱以及来生做什么有关,我是说,若真的有来生的话。当然,圣人和俗人也有相同的地方,也就是他们举棋不定的时候,都会感到伤痛。
我或许清楚自己要做哪种人,或许也知道自己最想要的是哪种生活,但在我十三岁的时候是不知道的。现在我二十三岁了,我同样不知道。我不能标新立异,也不被允许标新立异的创造一个我自己喜欢的人,一种我自己喜欢的生活方式。其实我是一个很懒的人,我懒得创造的,可遗憾的是,在那么多的生活方式中,我找不到我喜欢的,更让我绝望的是,我分不清楚他们的好坏。
我一直在想,如果我一直下棋的话,是不是会让我的全部人生只是和象棋有关,而我也会变的很简单,而简单就会快乐,进而幸福。
我简单吗?
不。
我愚蠢吗?
不。
所以我不幸福。
在大概有一年的时间里,我每天所做的只是和火星下棋,很安静的下棋。我必须承认,在那一年里,我是有着简单而又单纯的快乐的。还有,在那一年里我一直在赢棋,这满足了我很小的一点虚荣心。其实我的棋艺并不是很高,只是因为火星仅仅知道,马走日,相走田,小卒一去不复还。虽然他一直在输,但他依然爱和我下棋,因为我不让他子儿,因为我不挖苦他。他知道自己不招人喜欢,却也不稀罕别人喜欢。
在那一年里我也是火星最亲近的人,直到小狗的出现。
那是个很冷的冬天,我和火星在锅炉房里下棋,炉子里的火很旺,很暖和,炉子上烤着地瓜,很香。我和火星一起听到有什么东西在呜呜的叫着,火星打开门,是一只小狗,很干净的白色小狗,看起来也就刚刚出生两三个月的样子。
火星一把把小狗抱在怀里,让小狗烤火,喂它烤地瓜,欢喜得很。
“这是谁家的小狗呢?”我说。一看就知道这条小狗是狗中的贵族,长得十分的好看。
“是我的,当年我也是在这样的冬天跑到这里来的。”火星说着抱紧了小狗,生怕被谁抢走了。
我也很喜欢小狗,我当时肯定也是很想要小狗陪在我身边做个伴的,但没忍心把小狗从火星怀里抢过来。不过最终小狗还是跟随我将近整三年的岁月,并且最终死在我的怀里。
“起个名字吧!”我说。
“嗯?”火星不解的看着我。
“给它起个名字,以后你一叫这个名字,小狗就会到你身边来,就说明小狗是你的了。”我解释着。
“就叫小狗吧!”火星想了很大一会说。
世界上的大多数人都会想到许多好听的名字给自己的狗,所以小狗这个名字显得很脱俗。
那个冬天,在锅炉房里,有烤地瓜,有象棋,有温暖,有火星和小狗,这是很快乐的。小狗很懂事,在我和火星下棋的时候,它总是很安静的看着。其实小狗是看不懂棋的,但它知道,我和火星在很认真的做一件事情,容不得打扰。当我们下完一盘棋,无论结果如何,火星都会和小狗玩耍一会,我也很想和小狗玩,可惜我不能跑动。
遗憾的是我没有一直下棋,尽管现在看来拿下棋当职业也一样可以生存。我选择了画画,尽管我是个色盲,我只能看到黑与白两种颜色。我简单的以为,即便眼里的世界是双色的,但画布可以是多彩的,因为我的幻想是多彩的。
然而真正的事实是,人生因为丰富而不幸福,画布因为单调而不精彩。过错不在我,我想,定是在天吧。幸好有人告诉过我“人定胜天”。
说这句话的是一个瞎子,是一个四处流窜,靠一张嘴说话,然后吃饭的人。
妈妈想让这个瞎子说说我以后大半生的命运,瞎子刚要张嘴就被爸爸制止了。爸爸说的很精彩:“人生就好像现场直播的足球一样,没有人知道会发生什么,若是注定了结果,也就失去了精彩和新奇。”就这样一句话,我的后半生的天机才没被道破,我不知道是应该感谢足球,还是感谢爸爸。于是,索性既爱足球,也爱我的爸爸。还有就是,以后我真的只看现场直播的足球比赛,也知道那是爸爸说的和真理一样的话。
瞎子吃了我家的饭,他说无功不受禄,于是扔下了“人定胜天”四个字。
随着自己懂得的事情越来越多,我更加的觉得人定胜天真的是扯淡。可后来听妈妈说瞎子死的很丢人,是得了梅毒不好意思治疗腐烂而死。后来看,知道里边有个泥菩萨因为泄露天机过多而遭天谴,便想,瞎子是不是也因为泄露太多的天机,而其中最重要的一条就是道给我的这四个字“人定胜天”。我是该相信瞎子的吧,至少因为,我还能看到两种色彩,而瞎子只有黑色。他比我简单,所以更明白道理。
然而现在的我明白,根本就分不清楚是人胜了天,还是天胜了人,因为我们根本分不清楚哪些是天意,哪些是人为。
其实,一直到现在我都想不清楚,是我自己选择要学习画画,还是父母想让我学习画画的。总之,这是一件鬼使神差的事情。
白芨,女,长我八岁,画家。
是阿飞的任性和我的冲动导致了一直到现在,我只能看到黑白两种颜色。也同样是因为这次意外,可以让我很安静的和白芨学习画画,于是,这个大我八岁的女子,在今后的几年里,让我学会了,即使只能看到两种颜色,也可以看到多彩的世界,画出美丽的画来。
可以说,在今后的几年里,我的一切都是白芨已经安排好的。她很清楚的知道我在什么时间段里应该做什么,而且一定会有很充足的理由来说服我。
那段时间,我几乎是完全的依赖白芨。
甚至包括,向左还是向右这样的问题。
向左还是向右并不是一个很难的问题,问题是根据什么向左或向右,还有向左和向右之后的事情。
我在城市的中心迷路,会看地图。在生活中迷路就会找白芨。
在城市中心迷路,城市中至少还有许多原有的路可以走,而在生活中迷路就好比在森林里迷失一样。路不是最重要的,重要的是方向,白芨给我的就是方向。
现在,白芨已经很久不再给我指引方向了。
我想过其中的原因,其一是,她觉察到我已经不完全的依赖她,或者是不能够完全的信任她。其二是,她觉得做一个先知,或者一个指路人太累了,所以之后她就嫁人了。其三,也是最重要的一点,因为我和她都不知道沿着那个方向走下去的结果是什么。
但当时我真的是完全尊敬和喜爱白芨的,也愿意永远的跟随在白芨的后边,屁颠、屁颠的。
那个时候,白芨还是我们学校的美术老师,刚刚二十多点,一个人住在博物馆附近的一个院落里,院落原来的主人是我们城市最有名的国画家的住所,白芨是老人唯一的传人,后来老人死了,因为无儿无女,所有的遗产就都留给了白芨。
而白芨几乎不和任何人来往,整日的一个人背着画夹或者相机满城市的转着,看起来很帅的样子。白芨在我们学校讲课的时候也只和学生打交道,几乎不与学校里的老师说话,我们当时都很喜欢上白芨的课,因为她总是把我们带到野外去,不带画笔,也不用带画纸,只是每一个人带一个相框就好,白芨不用我们交作业,只是让我们拿着相框四处看着,寻找哪一块风景是美的就好。
白芨说:“好的画家要做的是发现美,然后把美凝固静止下来,然而大多数人是不能成为画家的,光学一点临摹是没有用的,最重要的是学习如何发现美。”
在我病了之后,在我和火星下了一年棋之后,我找到白芨。
我说:“我想做一个画家,发现美,然后记录美,让美变得永恒。”我说完之后砸掉了从前我们上课时用的相框,说:“我的眼睛就是一副好的相框,会把美丽的东西装在里边的。然后,印在画纸上。”
从那时起,我就开始跟随在白芨后面画画了,一画就是八年,现在我不再画画了,我说不清楚自己为什么不再画画了,但有一点是不能否认的,那就是白芨不再画画了,所以,我经常想,是否我真的是喜欢白芨比喜欢画画多一点。
爸爸很高兴我能学习画画,在买原料的时候,爸爸很惊讶我只挑了铅笔,从几B到几H,和白纸。我很高兴我总能让我爸爸惊讶。我知道在我的铅笔和白纸旁边有很好看的装着色彩的盒子,和各种颜色的笔。别以为我看不出它们的色彩就忽视了它们的存在,事实上在我的头脑中是有着记忆的,比如春天的叶子是嫩绿的,夏天的叶子是深绿的,秋天的叶子是黄色的,冬天的叶子是泥土的颜色的,如果恰巧有场雪,叶子和泥土就都成了白色。然而这些记忆中的色彩到了现在,已经褪色到只剩下黑白。所以,每当我回忆从前,无论是回忆失色之前的还是失色之后的,如果是整段的记忆,就像是看一部年代已久的黑白电影。而连不起来的碎片,就是可以看清楚面容,但已分不清年代的黑白照片了。我是只照黑白照片的,因为黑白的会很容易超越色彩的美,达到一种述说的意境。
我自己都觉得说的很好听了。其实我是怕别人问我背景的景物是什么颜色,我却说不出的,那是很尴尬的一件事情。尽管我清晰的记得,学校里的旗子是红色的,冬天里的雪是白色的,水和天是蓝色的。然而这是一个奇怪的年代,奇怪的事情也不是我能想象得到的,比如,红旗可以是白色的,水和天可以是黑色的,雪可以是缤纷的。我从小就是个很胆小的孩子,不单单只怕回答错老师的问题。
于是,在以后整两年的时间里,所有的下午,我都是在白芨的院落中度过的,那个院落只有我和白芨两个人,所以我可以随便的到处走走。令我奇怪的是,西厢房有一整间屋子,常年都是用铜锁锁着的,而且整间屋子连一扇窗子都没有。我也从来都没有看见白芨走进过那间屋子。
我问过她那间屋子里放的是什么。
“仙人的灵堂。”她说。
我当时以为她是在开玩笑,可后来当我能够进入这间屋子的时候,我知道白芨并没有说谎。
学画画是从素描开始的,也就是画静物,画的第一个东西是苹果。我一直以为没熟的苹果是绿的,熟透了就成了红的。可苹果还有黄色的,熟透的印度苹果仍旧是绿色的,而大多数的苹果都是红中透着绿的,无论大的,小的,胖的,瘦的。人也一样,只有一小小部分是很好,或者很坏的,大部分都是或好或坏的,只是一点点胆量或者勇气,和生活的环境,造成了他们更坏一点,还是更好一点。
我不清楚自己是一只什么样的苹果,反正我的第一幅作品是把一个很好看的苹果画得死丑。
“你以前在学校里不是画的很好看的吗?”白芨问我,我想了一会,告诉了她其中的原因,那也是一个秘密,是另一个白芨知道的关于我的秘密,那就是,我以前美术课的所有作业都是描的,有时候是描书,但一般书上的原稿和作业纸是不成比例的,于是我开始描其他同学的作业。
更多的时候是把所有的作业拿来,描他的胳膊他的腿,他的眼睛他的嘴。很多的同学都说我画的人好看,又最难看,至于为什么难看却说不清楚。或许那些同学到现在还不清楚,但我明白了,是我在画了一百个苹果之后明白的。这就好比一个人,眉毛美,眼睛美,嘴美,身材美,浑身哪儿都美,却不一定是个美人。而一个人,什么都不好看,总体却可以很好看,看起来特别的舒服。那是眉宇间的东西,传的是神,还有韵味!
画第一百个苹果是一年以后的事情,这一年间我吃了一百个半个儿的苹果,另一半被白芨吃了。这一百个苹果除了孕育出了一个很美的苹果之外,还留下了一个后遗症,就是我一见苹果就习惯性的掰成两半。无论是我把另一半苹果给了谁,他都应该感谢苹果,但促成我养成这个习惯的则是白芨,所以他更应该感谢的不是我,却是白芨。
我清楚的记得白芨看到我画的第一百个苹果时灿烂的笑,那是一个很小的并很丑陋的苹果。
“天啊!她就像那个卖苹果的小女孩!”白芨看到那个苹果后兴奋的说。白芨说的没错,后来好多人都觉得,那苹果看起来就有一种很可怜兮兮的感觉。可只有我和白芨知道,买这个苹果的时候是一个很冷的傍晚,卖苹果的是一个很可怜的小女孩,脸也是红色的,却不是因为美丽,而是因为寒冷。我们拿起了那个苹果,扔下了十元钱,也看见了小女孩幸福的目光。这是我和白芨的第三个秘密,也是最美的一个。
“你为什么不试着给它加点颜色?”白芨问我,她一定是早就察觉到我对颜色的迟钝,但问我的时候却还是一副很随意的样子。
“我只能分清楚颜色的深浅。”我也想说的很随意,尽管现在我可以很随意的对自己说出,但当时只要一想起这件事情,就会很绝望。图画的美,有很大部分的原因是因为它的丰富多彩。而我只有两个颜色,黑的和白的,当然偶尔还有灰色,夹杂在黑白中间的,用来表示是黑多一点,还是白多一点。
后来,我觉得知道黑白两种颜色的深浅就已经足够。这就好像知道一个人对自己好坏的程度就很好了,自己对其他人也是一样,清楚应该多好多坏就足够了。
在我画出那只可怜的苹果的夏天,那个很热的夏天其中最热的一天,白芨突然问我:
“想不想学国画?”
我说:“想!”
在我说想的时候,我以为国画和素描一样是不需要色彩,只需要黑墨和白纸就足够了的。所以,我以为,虽然我只能看见黑白两种色彩,但因为我生在中国,而中国又有这样一种艺术,不需要色彩也可以画出很好的画,所以我感到很幸运。可后来的事情证明我是错误的,国画并不单单是黑的墨,和白的纸。
于是我就进入了白芨家里那间长年紧锁的屋子。
尽管是在白天,但因为屋子没有窗子,所以黑洞洞的,尽管是在夏天,还是感觉阴冷阴冷的。白芨打开灯,四壁都用白色的布蒙着。还有两个很大的柜子也都用铜锁锁着。白芨拉开白布,灰尘之中,四面墙上都是笔,毛笔——各式各样的毛笔。长的短的,粗的细的,圆的扁的。
在后来,我用了差不多两年的时间,懂得了,从笔毫的原料上,毛笔分:有兔毛、羊毛、羊须、马毛、鹿毛、麝毛、獾毛、狸毛、貂鼠毛、鼠须、鼠尾、虎毛、狼尾、狐毛、胎发、人须、茅草等。从性能上分,则有硬毫、软毫、兼毫。从笔管的质地来分,又有水竹、鸡毛竹、斑竹、棕竹、紫檀木、鸡翅木、檀香木、楠木、花梨木、况香木、雕漆、绿沉漆、螺细、象牙、犀角、牛角、麟角、玳瑁、玉、水晶、琉璃、金、银、瓷等。
然后白芨又打开了锁着的两个柜子,其中一个满是砚、一个都是墨,都是黑糊糊的煤块一样的东西,很不显眼。我也并不喜欢看,直到有一天在一个老者那里,我听到了这些黑糊糊的家伙的价值,才有些后悔当时没有好好的欣赏这些东西。然而那个时候,这间屋子,已经不存在了。
自始至终白芨都一句话也没有说,她只是让我仔细的看。这是我第一次进那间屋子的事情,那年我十四岁。
在之后一年多的时间里,我一直画着山水,画着苹果,和身边固定的人和百变的表情。和之前不一样的是,之前我是用铅笔在白纸上画,而以后,我是用各种各样的毛笔,在宣纸上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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