所谓备胎,就是一旦失去,别无所有。
这些资料是杨焕的公司的财务分析,显示本年度曾有多笔境外资金流入。
另外也有杨焕个人账户往来记录,他前后向吕品父亲的私人账户转入几笔资金,总额在十万美金左右。
吕品的父亲和吕品是直系亲属。
绝望的潮水向吕品阵阵袭来,倾覆灭顶。
那种很多年前被父亲鞭笞,同时又被母亲放弃的绝望。
审查人员问,究竟是什么机构和杨焕在接头?具体注入杨焕公司的每一笔资金和杨焕转给吕品父亲的那笔钱,都对应着多少机密资料?
吕品说,我要见景总工,遭到审查人员的拒绝。
吕品又说,那我要联系杨焕,问问他这些账目问题是怎么回事,依旧遭到拒绝。
审查人员很严厉地要求她尽快交代她的上线,如何接头,价码几何。翻来覆去的质询,几乎让吕品神经错乱,差点真的就要怀疑杨焕是不是干过什么了。好在她这半年也常听杨焕碎嘴,不少事情若全按规程制度来,等那几十个部门走完流程盖完章恐怕都要耗掉你几年功夫,那时节黄花菜都凉了什么事也不用干了。她猜想这是否又是什么“行规”,但具体怎么回事,又完全不清楚。真正要命的是杨焕还曾经单独给过“陈世美”钱——吕品简直要出离愤怒,为什么这个“陈世美”要么不出现,凡出现必给她带来灾难?
她甚至会想,每天世界上这么多天灾人祸,为什么老天就这么不长眼从来不让你遇上?
审查人员又质问她,是否杨焕作为和商业间谍机构的接头人,从你处买卖情报后将资金转入你父亲的账户,以备你将来潜逃海外后使用?
其实“陈世美”年前回国是因为投资失利,提起这个吕品又一肚子火,“陈世美”在美国是做化学工程师的,薪水十分优渥,却因为离婚付了一大笔赡养费,一直愤愤不平,四处寻机投资,不料正撞上金融危机,手上不少股票债券立成废纸。本来他回国也是知道国内一些地方“人傻钱多速来”,想捞一票去填亏空,谁知撞上杨焕,见他如今混得不错,“陈世美”焉有放过之理?
至于杨焕和“陈世美”之间达成怎样的交易,吕品并不清楚细节,杨焕只跟她说合同买断永无后患,反正“陈世美”以后绝不会再来烦她。现在的杨焕早已不是当年只会操板砖砸窗户的小毛头,他找人把“陈世美”的过往履历全部调查出来,做成一份完整的卷宗,让“陈世美”知道自己时刻有让他在国内混不下去的能力。先威逼后利诱,杨焕再付了“陈世美”一笔钱回美国填漏——钱能解决的问题便不算问题,花掉这笔钱买“陈世美”永不归国,吕品自然也就安生了。
但这样的逻辑在审查人员眼里又怎可能走得通呢?永不归国,永不归国,那不就等于死无对证吗?那不就等于吕品在信口雌黄吗?审查人员甚至很严厉地提醒她,负隅顽抗是没有用的,Memory网所在的托管机房网络已被切断,由网络安全人员直接介入审查,是否有间谍机构使用社交性网站作为刺探情报的工具。如果届时查到Memory网确实被用作此用途,那么量刑可就要罪加一等了!
吕品愤怒至极,隔离审查就隔离审查,为什么连杨焕公司的正常运作都要切断?
审查人员也很不能理解,一个人怎么可以对父亲的动向毫不关心,却为尚未确立关系的男朋友的公司如何运转表现得如此激动?
这说明了什么问题?
一连数日的盘问让吕品开始歇斯底里起来,歇斯底里之后是消极抵抗,她不再愿意回答任何问题——明明那些问题她已回答过千百遍。
她解释那么多有什么用?回忆稍有偏差,便被认为是漏洞,加大审讯强度;回答和以前的答案完全相符,又被认为是刻意准备,否则——人怎么能这么多次回忆同一件事毫无偏差?
当年她也跟所有的人解释Jason的死与她无关,可最后什么结果?相比之下,这次的审查人员比她的父母宽松多了。
这次,居然得到一次机会,允许她和景总工见面。
景总工初一见到吕品,微微错愕。因为审查人员言之凿凿,在预研项目内部所有接触过图纸的人中进行穷举排查,其他工作人员并无特殊嫌疑,唯有吕品情况特殊,且审讯过程当中情绪异常。景总工是以一种既不愿意相信却又不得不面对现实的心情来见吕品的,然而见到吕品的那一刻她开始怀疑审查人员的判断。在景总工的心里,吕品是个专注而单纯的人,但单纯不等于“单蠢”,什么事该做什么事不该做,吕品应该心中有数才对。
然而从一期计划以来不断冒头的间谍事件,使得相关部门对此案的关注急剧上升,前几次间谍事件惩处后,基本已掐断所有安全部门掌控的线索,于是这一次的审查变得格外艰难。现在终于找到突破口,上面甚至有消息说,要办成铁案,杀一儆百。
刚刚接受调查的时候,吕品一再要求见景总工,可此时真正见了面,她却不知如何为自己辩解——她不知道那些在审查人员眼里“荒谬”的解释,是否也会被景总工认定为掩饰。
她口干舌燥,一时无法言语,很久后只得一声:“景总工,你也认为是我卖了图纸吗?”
景总工沉默不语。
无奈而绝望的苦笑,爬上吕品的嘴角,她慢慢闭上眼睛,第一次觉得自己的人生失败到无可救药的地步。
令人窒息的沉默之后,吕品又睁开眼,自嘲地笑,“我能不能问问,杨焕怎么样了?”
景总工仍然沉默,审查人员跟她说这次涉案人员一个比一个嘴硬,这个消极抵抗,好歹也花了点功夫应付审查,那个则好像是认定了“抗拒从严回家过年”,由始至终只有一句话:“关于本公司的经济问题请找律师和财务来谈。”
正因为杨焕咬死不开口,审查人员才在上面“办成铁案杀一儆百”的指示下,不得不让景总工出面,希望能从吕品这里打通缺口。
无论如何,技术人员总比外面混社会的人好对付,这是审查人员的想法。
“你不相信也是正常的。”吕品双目失焦,连日来的车轮式审问,让她连想笑的时候,都不知该抽动哪几块肌肉。她努力地拉拉嘴角,“是我根本就不应该有幻想,好事什么时候轮得到我?”
“杨焕要是被牵进来……”她很艰难地想了想,又抽抽嘴角,“认识我,算是他倒霉吧?活该……”
她不知道自己絮絮叨叨地说了些什么,好像这辈子许多从未对人说出来的话,通通都有了出口。
说到最后的最后,她已经记不得自己说到哪里,好像是说在天文台,数窗台上的花开,数了四十七天,从萌芽到凋谢。
景总工这才开口,她按住吕品的手说:“如果你相信一件事是对的,那就坚持做下去,就像一柄刀直刺到刀柄,不要问为什么,也不要管碰到什么。”
这是吕品的偶像,史上最可爱的物理学家费曼先生的话,她原来常用这句话激励自己。但现在她却问:“那如果刀锋折断了呢?”
景总工回答说:“刀要学会保护自己。”
和景总工见过这一面后,吕品的待遇出乎意料地好起来,虽然仍不能和外界联系,但审查人员不再反复地逼问她同样的问题。再两天过后,审查人员忽然客客气气地通知她,内部审查结束,她嫌疑解除,可以恢复工作了。
吕品愕然,来接她的是杨焕,铁青着脸。她问杨焕:“听说Memory被关了?”
“已经恢复访问了。”
“你……他们有没有把你怎么样?”
杨焕忽然就火了:“他们能把我怎么样?”
吕品吓了一跳:“没……没有怎么样吧?”
杨焕一脚蹬住刹车,捶着方向盘吼道:“我还没问他们把你怎么样了呢!”
吕品嗫嚅不语,她知道以杨焕的脾气,怎可能受得了这种无缘无故的冤枉气?她扁扁嘴讪笑道:“也没怎么样,就天天问来问去的。”
杨焕一动不动,额上青筋直跳,他低咒了一句什么,又踩下油门,本来想往自己住的地方开,想想后又转了方向,去吕品原来住的酒店。
一路上吕品也不敢招惹他,生怕他收敛了许久的霸王脾气因为这回的事情又烧起来。
在酒店的走廊上碰到钱海宁,见他神情纠结,欲言又止,吕品瞅瞅他问:“钱海宁你最近怎么样?”
“常规审查了几天就出来了。”钱海宁说完这句就没了下文,看看吕品欲言又止,吕品左右看看,问:“你在这里等人?”
钱海宁摇摇头,瞅瞅杨焕又问:“你……知道审查结果吗?”
他咬着牙,声音极低极低,吕品一愣,摇摇头道:“还不清楚,那边审查的人一溜烟就走了,我还没来得及问呢。你没事吧?我也还好……头几天查得严,后来景总工可能……”
杨焕在身后一声冷笑。
吕品回头望望杨焕,又看看钱海宁,气氛诡秘,空气凝结,似乎在不知不觉间,发生了什么惊天动地的事情。
钱海宁的眼神彷徨怅惘,像失去生存支撑的力量。
形势的急转源于袁圆的自首。
就在景总工来见吕品的同时,袁圆自首是她从高工的电脑里窃取了航空器的装置图,回报是几个月前她母亲移植的那颗肾脏。
吕品完全无法消化这个信息——这些天她一直想着如何能证明自己的清白,她一直觉得“间谍”二字离自己很远,一定是其他什么环节出了问题。究竟是哪里,她不知道,那是审查人员的事,和自己没关系。
怎么会是袁圆,为什么会是袁圆?
杨焕显然在接她之前已经知道这一结果。相对于吕品的震惊、钱海宁的难过,杨焕的反应十分冷淡——他和袁圆并无特别交情,加之此次审查令Memory停止访问24小时,给公司带来极恶劣的影响,他揍人的心都有了,哪来的时间震惊和难过?尤其现在钱海宁和吕品同一情怀共同伤感,更让杨焕觉得无比刺眼。
钱海宁很艰难地在忍着些什么,双肩微微抖动。吕品赶紧打电话给景总工,没有人接;再找高工,电话倒是找到了,情绪却极低沉,只说事情还在调查当中,又连连跟吕品说对不起。最后一个电话拨给周教授,也是刚刚接到消息,说是他送到北京的一个学生出了事,具体原因却不知。听吕品说是因为当时有商业间谍机构以一颗肾脏的代价,诱得袁圆将部分装置图窃取出售,周教授只叹了一声:“这孩子真糊涂。”
这厢吕品和钱海宁正忙着打探消息,杨焕却冒出一句:“你住的这间房是配给袁圆的吧,我看你还是尽早搬出来,免得再惹祸上身。”来来往往的有些其他学校外派过来的人员,相熟一点的过来安慰两句,不熟的则赶紧绕道,似乎还在指指点点些什么。杨焕早就有意让吕品和他一起出去住,只是这一时半会不好找房子,主意还没出口,已有酒店的工作人员找过来:“您是吕老师吧?景教授昨天派人过来给您订了一间房,让您暂时先住进去。”
吕品一时就有些感动,没想到景总工这时候还替她考虑到这点问题,杨焕只得怏怏作罢。安顿好住处后,吕品又和钱海宁四处托人打探袁圆的消息,吕品猜想高工那边如今肯定也受到牵连,不便打扰,只得从其他地方入手。
除了震惊和难过,吕品仍然是有怀疑的——因为前些天她的遭遇,让吕品现在不敢相信那些所谓言之凿凿的证据或事实,况且当初袁圆母亲移植的那颗肾脏,不是杨焕在网上发布求助信息后得来的吗?她想找杨焕去追查清楚,偏偏杨焕公司那边因为之前被公安机关切断服务器访问,这些天也是忙得鸡飞狗跳,加之吕品已洗刷嫌疑,杨焕哪里还有心思去打听袁圆的事?
吕品只好去找钱海宁商量,才发现钱海宁已开始查找相关法律条款,还拿着《刑法》问她,袁圆这回的情节,到底算不算情节特别严重。再看他笔记本电脑上打开的网页,赫然列了一排刑法诉讼官司上比较出名的律师名单,还标注着“已拒绝”、“联系中”、“可能有戏”、“不太靠谱”等字样。
吕品脑子里闪过一丝念头,并不确切,模模糊糊地,只是这念头越来越强——钱海宁读研一直是袁圆带着的,两个人交情也不错,他是不是事先知道些什么?不然他何以在案件仍在调查、一切尚无定论的时候,已着手开始联系律师?
她试探性地问钱海宁。
钱海宁迟疑甚久,才轻声答道:“你不觉得,她好像一早就知道,迟早会有这么一天吗?”
一语惊醒梦中人,吕品想起前些天高工跟她说对不起,对不起什么?她当时总存着一丝侥幸,觉得袁圆不会做出这么糊涂的事来,高工就算是她丈夫,也未必清楚事实真相,同床异梦的人多着呢!再说当初袁妈妈用的肾脏,明明是车祸丧生者留下来的……可冷静下来想想……最近半年的袁圆,不可不说行为举止是有些异常的。
比如袁圆老关心她和杨焕的进展,还几次劝她不要报名去西昌,原来袁圆和杨焕是很看不对眼的,现在却天天跟她叨念,说你有空先把终身大事给办了吧!当时吕品以为是杨焕也出力给她妈妈的手术帮了不少忙,所以让袁圆改观——现在想起来,袁圆那副口吻,全然像是在交代后事似的!
对钱海宁也是,袁圆一向懒得催他毕业的事,总说:“毕不毕业也就那么回事,他们家还在乎他的工资不成?”最近她却跟监工似的查钱海宁的毕业论文进度,钱海宁已经算很刻苦的了,却老被袁圆K到狗血淋头……
袁圆像是马不停蹄的,要把周围一切人的归宿安排好。
好像晚一天、晚一分、晚一秒,她都无法等待。
至于肾脏的来源,从头到尾只有死者家属和那个医生出现过,没有任何切实证据证明,曾发生过这样一起车祸。
吕品这才清楚地意识到,袁圆的下半生,很有可能都要在牢狱中度过了。钱海宁又开始拨电话,几乎是一家一家律师行地求过去,说律师费不是问题,只要有人肯接这个案子。然而情况并不乐观,“他们听说案子的性质后,就不敢接了。”钱海宁低着头,极力忍耐着什么。
偶尔钱海宁也抬一下头,望望窗外的天空,然后又低下来,和吕品一起查找可能接案的律师。
吕品心中潜藏的猜测开始萌芽,钱海宁抬头的时候,她看到他眼眶红红的。许许多多的蛛丝马迹,此刻好像都牵成一线。原来钱海宁开口闭口就是袁圆长袁圆短的,袁母到北京做手术前后,吕品记得曾听见钱海宁电话里和人争执——当时随口问了一句,钱海宁神色尴尬,似乎是想找家里要钱,被父母拒绝了。不过那时袁圆已和高工走在一起,吕品还安慰他说钱应该不成问题,要他别担心……吕品无奈自己的后知后觉,又实在有些错愕:“钱海宁你——”
但她马上就住嘴了,此时此地,这样的问题,问来又有何益?
钱海宁却抬起头来,脸上不自然地抽动,像笑又像要哭:“我挺瞧不上自己的,这么多年……我都没弄明白,自己想要什么,想做什么。”
他的声音隐忍而压抑,全不像之前乐观无敌Сhā科打诨的小师弟。
又有多少人,能时时刻刻清楚,自己想要什么,想做什么呢?
他一脸自责悔恨,“其实当时也可以从黑市买的,可是我们都没有太多钱……碰到这种事,我一点用处都派不上……早知道那颗肾脏是这么来的,我就是……”
吕品一声喟叹,轻声安慰道:“先想想眼前的事吧。”
因为袁圆的自首,案件的调查进入新一阶段。吕品的工作基本恢复正常,其他全部工作人员都增加安全学习课程。景总工过了几天才露面,她内心对此事是极其震怒的,高工几次来求她都被她拒之门外。谁知回绝了高工,吕品又来找她打探消息,景总工心下不悦,吕品委婉地把袁母之前几年自助透析的情况讲给景总工听,景总工神色这才稍稍和缓,“其情可悯,但其行不可恕!美人计都用到司令部来了!”
吕品不敢言语,她心里也拿不准,袁圆嫁给高工,是单纯的因为高工那时肯出钱给袁母做手术,还是那时袁圆已和间谍机构达成协议,看准了高工要从他这里下手?吕品底气不足地为袁圆辩白:“她对高工两个孩子也挺好的……”
景总工责难地盯她一眼,“这是原则问题!好在她还有最后一分良心去自首,不然的话,到现在你还出不来呢!你真是好了伤疤忘了痛,前脚出来后脚就替她说情!”
吕品沉默不言,只是倔在那里也不肯走,景总工没好气道:“好了好了,这个事情我会考虑的,看在她事后态度不错、泄密范围已经得到控制的份上,我会跟上面说两句的。但是你也别做什么指望,要知道事情发展成现在这样,结果如何不是我能决定的!我听说——你男朋友的公司这次也受到牵连?”
“服务器停了一天,好像网络上猜测传言挺多的。”
景总工口气这才缓下来:“这个事情是上面做得急了,不过现在也不可能出面给他们澄清,只好委屈委屈他们了。你替我跟他们道个歉。”
吕品点点头,下班的时候和景总工出来,恰碰到杨焕来接她,吕品顺势给他们做了介绍。景总工口头上向杨焕略表歉意,杨焕连忙道:“总听吕品说起您,一直也挺照顾她的,不知道景总有没有空赏个脸吃个饭?其实景总我见过几次了,原来我们公司找总控中心拿过几次视频转播,不过就是……”杨焕在两人之间一比划,“也没机会跟景总近距离接触。”
景总工以为杨焕是客气话,也就客套了几句,不料杨焕十分坚持,一定要请她吃个饭。景总工见杨焕执意要请,揣度他是希望她以后多照顾吕品,心道虽然这两人看起来一静一动,但这小伙子还是挺会做人的,不觉给他加了两分。杨焕要求再三,景总工便答应下来,只是要自己做东,算是替前几天的事情赔个不是。
时间定在周末,杨焕开车带着吕品去接景总工,定的是一家私房小馆。才进了包厢,杨焕忽然想起什么事来,朝吕品道:“哎我刚刚忘了,我在路口那家酒行订了一瓶红酒,刚刚忘记去取了,你帮我跑两步拿过来吧。”
吕品白他一眼,“刚刚经过的时候你又不记得!”
“忘了嘛!”杨焕开脱道,“我这几天跑得神经都有点错乱了,赶紧帮我个忙吧,进口的,好几千呢!”
吕品撇撇嘴,接过他掏出的收据,又向景总工笑道:“那景老师你先坐会儿,菜上了你先吃,甭等我。”
她一出门,景总工就笑问:“杨总有什么话要单独和我说吗?”
杨焕被她看穿,讪讪一笑,景总工又笑道:“这次的事情,给你们公司造成了很不好的影响,我很抱歉。”
杨焕心中暗啐一句:我还没开口呢,你倒先拿话来堵我!不过该说的话还得说,他整整思绪后说:“没什么,我就是干这个活的。咱们公司刚起步,人不多,一个人当几个人用,这对外的事情,全是我和另外一个同事给包了。”
景总工笑笑,“年纪轻轻做成这样,很不容易了。”
“做得多好倒谈不上,不过您也知道,我们一无政府背景,二无强劲资金支援,全凭技术创意这种东西,活下来都不容易。我们这几个人,家里也不是什么地主财团,这几年下来,早都把家里掏空了,好不容易这两年盈利,想做大一点——嘿嘿。”杨焕微微一哂,“又碰上这事。”
景总工不动声色,只继续赔不是:“我会跟有关方面反映一下,看能不能在其他方面给你们争取一点扶持。”
“要说辛苦也没什么,这几年都这么过来了,什么工信部、宣传部、地税局、工商局……今天这个许可,明天那个认证,后天再来个检查——就比如这次的事情,什么海外资金——整个行业都是这么做的,一来为了减税,二来为争取外资福利,都去开曼、维京注册个空壳往国内注资。整个国内互联网行业全是这样,可它要怀疑你有问题,一查就得给你切断服务器,那我们还能怎么着?年头到年尾,从来没断过跟这些地方打交道。说真的,我都习惯了。”
他一路贫来,倒逗笑景总工,景总工笑说:“碰到这次的事,谁都会有怨气的,你这种心情……”
杨焕迅速把话题一转:“我没什么,我真没什么,谁让我吃这口饭呢?我今天是想跟您谈谈吕品的事。”
“哦?”
“她这个人做事一是一二是二,不像我这么旁门左道野路子什么都用。”其实来之前杨焕什么都想好了,他觉得自己有理有据摆事实讲道理绝对理直气壮要求合理,谁知到景总工面前,又不得不承认姜是老的辣,好像很多话都被她堵死在襁褓中压根儿没有露脸的机会。但无论如何,有些话他一定要说,有些事他一定要做,思及此处他稍稍收敛方才有些牢骚的口气,干脆坦白直说:“景总,如果您真觉得我们这次受了委屈,真觉得对不住吕品——您就高抬贵手,放了她吧。”
景总工沉默不语,良久后问:“这些话你跟吕品说过吗?”
杨焕摇摇头,两人都陷入沉默之中,杨焕低下头,极诚恳地向景总工说:“我就是不知道怎么跟她开这个口,才想到单独和您谈的。吕品她一直把您当成她的大恩人,也把您当做她的一个偶像和人生目标……但是对您来说,景总工,您看咱们国家这么多人,也……也不缺她这么一个人是吧?”
他说着说着居然结巴起来,这是以前从未有过的事情,景总工沉吟良久,笑容亦有些艰难,“我知道国内的科研单位,各种干扰因素太多。但是请你也要相信,至少在我力所能及的范围内,我一直在努力改善,希望营造一个更好的环境……”
“那这样的事情您能跟我保证以后不会再出现吗?”
景总工一时无言,杨焕立即加重砝码:“不能,对吧?”
“环境是逐步改善的,不可能像过滤水一样,我放个过滤网下去,立刻就能把泥沙石土都淘干净呀。”
“是啊,可是泥沙石土太多了,我淘不干净。”杨焕笑起来,有些无奈也有些认命,“古人说,达则兼济天下,穷则独善其身。我知道你们的科研工作、航天研究,这些都很伟大,都是这个国家发展不可或缺的一部分,可我只是个普通人,没那么大的雄心壮志,我只想管好自己这一亩三分田。每年我给这社会创造十几个就业机会,养活几家人,能过上老婆孩子热炕头的生活,就很满足了。”
景总工默默地望着他,包厢内空气仿佛都凝结起来,杨焕在她面前,把姿态放得很低很谦卑,态度却很坚决不容退步。她想:这个年轻人是深谙与人打交道的种种法则的,有条有理、环环相扣,看似闲话家常发牢骚,却不留一丝让你能反驳的缝隙。
景总工有些动摇,想起很多年前自己曾经历过的一切。她的第一次婚姻对象,曾是至交好友,却也是最终被她辜负的人;她亏欠最多的儿子,从未享受过母爱,也不曾得到她任何付出和关怀……
在吕品的前途问题上,她开始动摇。
恰此时响起两声叩门声,服务员打开门,吕品抱着一瓶酒进来,“杨焕,是这瓶吗?”
杨焕点点头,服务员开始上菜,三人聊些闲话,等凉菜上完,景总工才朝吕品笑道:“我之前跟你提过的事情,你现在是什么考虑?”
吕品微微一愣,旋即笑起来,“我没什么问题呀,他也支持我的。”她放在桌下的左手伸过来拉拉杨焕,“我们早就说好的,对吧?”
她仍是一脸受宠若惊的表情,带着点欢欣,她的手软软的,搭在杨焕的腕上,轻轻地摇了两下,带着点撒娇的意味。
杨焕却觉得那只温软的手,生生拧断了他的血管神经。
他听见自己居然说了一句:“是啊,你做什么我都支持你。”
他甚至把最后的希望寄托在景总工身上,盼着她说一句“你资历不够还是先在北京呆着吧”或者“总控中心也很需要人”之类的话。
景总工像是明白他的意思,不动声色地转开脸去,笑着朝吕品说:“之前发生的事,真不好意思。我也跟科工委那边的负责人说过了,哎!”
吕品也有点无奈:“我家里的情况复杂了点,他们审查的时候走偏,倒也没什么,反正最后也弄清楚了。就是……”她瞅瞅杨焕,小心翼翼地说:“就是他们公司受的影响挺大的,整个服务器被切断停止运行,听说影响不少用户使用。”
杨焕干笑两声,实在说不出“不要紧”、“没关系”之类的话。
景总工轻咳一声,似乎是终于理清思绪,很认真地跟吕品说:
“我想告诉你,可能你做好了把三年五年十年八年的时间都扔给研究工作的准备,但仍然有些时候,会有些……你预想不到的事情。就连我自己——”景总工唇角微牵,极是无奈,“我也有为自己考虑的时候,为了让孩子受到更好的教育,我把儿子留在了北京。他从来没享受到家庭的温暖,到现在快三十岁的人了,一点成家的意识都没有。”提起儿子景总工有些哽咽:“我没有看到他上学、毕业,甚至可能看不到他结婚生子,这是我一辈子最大的遗憾。不管现在给我多少荣誉,多少奖励,也永远弥补不了我心里的这个遗憾。”
吕品终于觉出不对劲来,试探地问:“景总工你的意思是……”她犹疑半晌后怯怯地问:“是我的编制又出了什么问题吗?”
“不。”景总工轻咳两声,“我是希望你再慎重地考虑一下,和你家里人。”她的目光在杨焕身上停留片刻,“还有朋友,都再商量一下。你有什么其他决定,我都会支持你,你要是想出去进修几年再考虑这些,我仍然能给你写推荐信。”
杨焕险些气得跳起来。
他脸上肌肉不停搐动:你是看准了吕品的性格,以退为进是不是?知道吕品拿你当恩人,所以越发把自己打扮成精神领袖人生导师让她学习是不是?
愤怒和绝望的情绪在他胸腔中横冲直撞,却一句话也不能反驳,只能眼睁睁地看着吕品更加感激涕零,恨不得挖颗心出来跟景总工剖白:“前几天……我是动摇过,挺憋屈的。但是……我又觉得二期计划的机会很难得,从预研项目就跟过来,能完完整整参与整项计划的机会不多。”她又瞥一眼杨焕,抿抿唇笑道:“包括您跟我说去西昌的事情,我也跟他商量过的,再说这次的事情都弄清楚了,我想以后对他对我也不会再出这种误会了。”
杨焕闭上眼,浑身血液在这一刻被抽干放尽。
临告别时,景总工避过吕品,私下跟杨焕说:“可能对你来说,吕品只是个小科研员,她做的事情对你没有什么价值。可是你要相信我的专业眼光,不说别的,一期计划里我们的轨道测算误差控制在万分之三以内,就是我考虑到她一篇论文里的想法的结果。只是她自己还不知道,自己拥有这样大的潜力。她的科研触觉很敏锐,做事也很用心。我不能向你担保别的什么,但我可以保证尽最大的努力改善环境,也创造最好的条件培育吕品。”
杨 焕僵着一张脸说:“谢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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