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们公司的战略计划,我不否认,很有野心。”殷取中不疾不徐地说,“但你们管理层,时常把个人一时的情感得失凌驾于整个公司的发展之上,令我非常不安。”
杨焕皱起眉,不解道:“我不认为这次......”
“这次的原因在你。”殷取中神色中显出一丝恨铁不成钢的恼意,“你居然在拿这份proposal给我的时候,同时向你的合伙人出售你所持股份?你以为你和辛总的私下交易能够完全瞒过我们的调研团队,吗?你这是对自己公司没有信心的表现!如果作为决策者之一,你都没有在这个行业称王称霸的打算,投资者为什么要对你有信心?”
杨焕连忙解释道:“殷总,这是我的个人原因,你不能因此而否认我们整个团队的进取心。”
殷取中唇边显出讥诮之意:“我很担忧,如果你们轮流个人原因一回,这家公司还要怎么继续下去?”
杨焕张张嘴,一时想不清要用什么理由来反驳他,这样欲言又止,殷取中已站起身来整整袖口,“老实说我觉得以你们的行事风格,能在这么激烈残酷的市场环境下存活到现在,已经是一个奇迹。”
殷取中正欲告辞,杨焕下意识地拉住他:“殷总,我承认你所欣赏的那种方式,在当今社会中更容易取得成功。”殷取中也不答话,慵懒笑意中那一丝讥诮更明显地浮现出来。杨焕接着道:“但这并不代表,我们的方式就毫不可取。殷总你在VC界沉沉浮浮也有十几年,曾有人说如果你早年肯自立门户,今天的成就绝不止CMR资本的中华区总裁。我不清楚你坚守在CMR资本的原因,但难道因为这个,我就可以说殷总你只想当一个好士兵,而没有做将军的野心吗?”
殷取中面上搐,旋即敛起情绪,以颇自矜的口吻道:“你也可以看作我宁为牛尾,不做鸡头。”
当然,这句话只有在一个人做到牛头后,才有资格说。
一瞬之间杨焕脑子里变过千百种主意,显然殷取中对Memory内部运作已了解到极细致的地步,多说无益,但思来想去又无法找到任何新的理由来说服他。到绝望之际,他觉得自己在殷取中面前,像个幼稚的小孩。“我知道在你看来我的决定有些可笑,甚至不值得......但殷总你刚刚说你宁为牛尾不为鸡头,难道你在CMR这么多年,唯一的追求只是现在的位置吗?如果你真的将事业作为你的全部而只做到今天的层面,那大概是对殷总你能力的一种侮辱吧?”
殷取中微蹙眉心,却并未反驳,良久才轻声问:“杨焕,你创业的目的何在,你人生奋斗的目的又何在?”
他问得很认真,且这次没有客套地叫他杨总,而是直呼其名,杨焕打点起精神的同时也暗自窃喜——不怕你看我不顺眼,就怕你对我不感兴趣!
他换上一张赖皮的脸孔笑道:“女人。”话音未落殷取中已蹙起眉来,很有些看不上的意思,杨焕接着又笑道:“也许所有男人的人生目的都是女人,只是有的人的理想是很多女人,而我的理想是一个。”
杨焕看到殷取中笑了起来。
殷取中的笑容是打从心底觉得好笑,连忍都忍不住的那一种,他抿着嘴强忍了好一阵才恢复过来:“年轻人你将来会后悔的,即便照你的说法,你们会成功,可那个时候,这份成功已经不属于你了。”
杨焕竖竖后背,又认真起来,“条条大道通罗马,事业上有一百种成功的方式,但感情只是一段独木桥,我今天不过,明天它断了我就没有机会。殷总你或许认为男人就该为事业不惜一切,可我们还有句话,叫‘无情未必真豪杰,怜子如何不丈夫。’人人都活着,但究竟有几个人,觉得自己真正活过?”
殷取中眯起眼,消瘦的身躯不自觉绷直,用一种倨傲的口吻嘲讽杨焕:“年轻人,你是在教训我吗?这种蒹葭苍苍白露为霜的惆怅情怀,放到耄耋之年跟儿孙讲述你一生功绩的时候再说吧,你还不到那个年纪,也没有追忆似水年华的资本!”
教训完杨焕后,殷取中傲然离去,杨焕懊悔又失掉一个机会,却也无可奈何,灰心丧气地回公司,等进公司门时还不得不打点精神哼两首小曲,生怕被员工们看出什么不妥来。
出乎意料的是,第二天就有CMR资本的人过来,要进行细节条款谈判。杨焕草阅过来,条款固然苛刻,倒不至于完全无法接受。夏致远赞他,说老杨搞外交还是你最拿手你可千万不能抛下哥们儿兄弟呀,杨焕却暗地纳闷,殷取中前后的表现反差,也太大了点吧?
等他找到殷取中一探究竟已是一周之后了。一条条款谈判十分痛苦,每个细节死抠起来都要人命,他不亲自把关是不放心的;二来殷取中并不实际参与谈判过程,据CMR资本的谈判代表说,殷取中拍板Memory网的融资计划后就休假了,目的地未知。
殷取中当时在拍婚纱照,修身的意大利手工西装,中年男人的成熟韵味,在殷取中这里算是发酵到极致。杨焕连忙致贺:“恭喜殷总,日子订在什么时候?”
殷取中见是杨焕,显得颇不耐烦,甚至有点羞恼的意味,神色冷冷的。恰巧穿着婚纱的女人从楼梯上下来,十米开外就让人闻到一股子颐指气使的气味,“取中,这件怎么样?”
杨焕偷眼望去,暗赞一声:真是个尤物,眉梢眼角尽是说不出的风情。那女人瞥见杨焕,只一眼就像要酥到人骨子里去,“取中,你有事要忙?”
殷取中权当杨焕透明,只笑笑说:“花样太繁了,我看还是刚才那件好。”
“我就喜欢这件。”那女人不服气地哼了一声,一侧首又冲杨焕笑道,“你觉得这件怎么样?”
杨焕觑这情景,哪敢搭她的腔,只赔着笑,“听说这里婚纱品质一流,排队预约都排不到,还是殷大哥牛气。”
“挺会说话的啊!”那女人笑得妩媚,眉眼又是一挑,却是冲着殷取中,“写张帖子给他哦。”
杨焕直觉浑身一哆嗦,一为这女人话中的慵懒风流劲儿,二为……背后殷取中那实在称不上善意的目光。
拣了一箩筐的吉利话奉送出去,只落得殷取中极不屑的一声冷哼,“年轻人,不要以为你每次都能这么幸运。”
不出一个月,杨焕还真收到喜帖,找内部人士打探新娘的来历,八卦来的结果却让杨焕大跌眼镜。原来那新娘子和殷取中交往十余年,在外风评却并不算好,说得好听叫风流,说得不好听一点叫风骚。而让杨焕更百思不得其解的是,以他的观察,殷取中在工作中所表现出来的那种倨傲、骄横,以及他一贯向创业团队所灌输的狼性文化,到这位完全算不上graceful的女人面前,竟收敛得干干净净,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杨焕不敢相信的愧疚、补偿……甚至是怜惜的神情。
殷取中对杨焕仍没有好脸色,说话亦冷冷的,给他安排的席位却不错,身旁非富即贵,随意结识几位,对以后公司发展总有点好处。
杨焕仍未弄清楚殷取中改弦更张的原因,婚礼极尽奢华,新郎新娘敬酒时出了点小Сhā曲,所幸很快过去。等敬完酒后杨焕寻至酒店的休息室,预备找殷取中专程致谢。走廊里很安静,杨焕也轻步过去,休息室的门是虚掩着的,杨焕一时没合拢嘴——新娘子正歪在沙发上,殷取中埋头在她怀里,任她戳戳点点,拨来弄去,一声嗔怪也软到人骨子里,“你看你,白头发这么多,快成小老头了!”
杨焕悄无声息地退出来,心里却敲起小算盘——得好好叮嘱辛然,对这位殷总,以后大概要走太太路线了。
婚礼结束时杨焕又听到一些闲言闲语,大概是议论新婚夫妻的,不意间飘过一句“真不知道殷总在想什么”,杨焕笑起来——这世界上有多少人,真正知道别人在想什么呢?
谁能比殷取中这样的人,更明白自己要什么不要什么?
我明白自己要什么,这就够了,杨焕想,世上有一半的人不明白另一半人的幸福,这句话是谁说的来着?不记得,反正是以前吕品看完后讲给他听的。
那天吕品落在酒店的是《海上钢琴师》的原声带CD,钱海宁将之转交给杨焕,现在,他终于可以把它寄出去了。
吕品给邮包拆封的时候,正好有同事进来,递给她一摞文件,“小吕,你把这些讲义看看,月亮城那边有个学校,问我们这边能不能节假日的时候派几个人去给学生们上堂课,就讲讲什么天文基础知识之类的。邀请了几次,院里觉得也不影响工作,算给小学生们培养培养兴趣吧,还专门捐了两架望远镜,到时候有司机开车送你过去。”
啪的一声,CD跌落桌上,同事问:“怎么了?”吕品连忙摇头:“没什么,没什么。你刚才说……什么时候来着?”
只是不敢相信,这张CD有回到自己手上的一天,钱海宁明明说被杨焕要走了的——然而大半年都没有消息。
同事讪笑两声,“中秋节。”
吕品心下明了,同一科室的同事基本都是有家有口,只有自己孤家寡人,自然是派她去。她也不以为意,点点头嗯了一声。
倒是同事更觉不好意思,只好扯别的由头来解释:“是个搞IT的青年企业家半年前捐建的希望小学,所以地方上比较扶持,这不原来你做过老师吗……”
吕品笑着点头,拿着CD盒却不敢开封,犹如在深海中泅游已久的人,突然递给她一支桨,竟不敢伸手去接,只怕这是幻梦一场。
CD的内页上是很多年未见过却依然熟悉的笔迹:“你上终南山,我下断龙石,花花世界——也没什么了不起。”
记忆中的某一页忽然被翻开,依稀是读高中的时候,周末,做完作业,他们一起坐在沙发上看电视。
每个电视台都在放古天乐和李若彤演的《神雕侠侣》,小龙女赶走杨过,抱着和李莫愁同归于尽的决心,放下断龙石。
杨过在断龙石落下的最后一刻翻身滚进活死人墓,决意和小龙女同生共死。
吕品看得泪水涟涟,却在片尾曲放完时就抹干眼泪说:“都是编来骗人的。”
“为什么?”
“杨过怎么可能会舍得外面的花花世界啊!”
“你怎么知道他不愿意?”
“谁会愿意,换做你你会乐意?”
吕品撇撇嘴,从书包里翻出另一科目的书开始预习。
杨焕却歪着头,托着腮帮子,良久才轻声笑道:“你上终南山,我下断龙石,花花世界——也没什么了不起呀!”
好像又听到杨焕在说:“你当老师?你当老师我就当校长,罩着你和我妈!”
记忆中的影像都重合起来,层层叠叠,交错纷乱,分不清是幻是真。
同事满怀期盼又不敢确定地问:“吕老师,那我把你的名字报上去了啊?”
吕品望着他半晌,神游天外,尔后笑着点点头,坚定地点点头。
外篇 一生所爱 >>>
冬至认识殷取中的时候,早已过了花痴少女二八芳龄,而是实打实的二十八岁。
那天是她在CMR资本的最后一轮面试,和大部分公司仅仅随意聊天走过场的终面形式大不相同。CMR资本的终面实行的是一票否决制,大中华区五位SVP一字排开,任何一人投否决票则直接出局,半年内不再接受此人简历。
所以高薪也不是随便拿的,最后面试时冬至还未进办公室,手心已出了一手汗。问题也不算难,不过随意拣了近年来的几个融资案例,要她谈谈自己的感想,明明来之前早已做足功课,等进了那间办公室,整个脑袋就像被洗过一样,什么也不记得。
原来考的不是业务能力,而是重压之下的心理素质,冬至说到三分之一就卡壳了。偏此时,正中那位李柏安,就着她卡壳的地方抛出一个极尖锐的问题,要她即时阐述。轰的一声,冬至的脑袋里就炸开了,手心的汗涔涔直冒,她脑子里什么也想不出来,只有一个念头——早知如此丢脸,恨不得压根就没来面试过。
就在冬至预备回去后给自己做个洗脑手术,彻底抹去这不足一刻钟的痛苦回忆时,最左侧的殷取中朝她微不可察地笑笑,递给她一个宁神安定的眼神。
冬至忽然就静下心来了。
一个星期后收到CMR资本的正式offer,惟有遗憾的是,她的直接汇报人李柏安,恰是殷取中团队的平行竞争对手。
风投界在外人看来是“人傻钱多速来”的典范,只有内行人知道,这里是角斗场,倒下的人死,留下来的人还要不断厮杀,方得一条活路。
原来大学的死党们,也在毕业后这些年,结婚的结婚,生子的生子,最不济也捞了个男人在家当宠物。等冬至终于在CMR资本站稳脚跟,预备和死党们联络联络感情时,才发现已经没什么人有空搭理她了。除了唯一单身的石头妹,正在酒吧看地下乐队演出,冬至开车过去,酒吧里灯火摇曳,人人脸上都变幻出魅光惑影。穿过熙熙攘攘的人流,冬至忽然看到一张熟脸,稍一回想便记起来,原来是行政和人力资源的总管丁零。冬至赶紧别过头去,石头妹见她神色诡异,问:“什么事?”
“没什么,看到同事。”
“不过去打招呼?”
冬至哂笑,出来玩遇见同事找袍友,你还过去打招呼?
之所以认定是袍友,是因为她见到丁零身旁不同的男人,已不止一次。
公司里丁零的绯闻也常常传得甚嚣尘上,每次男主角都是响当当的角色,做实业的、搞投资的、唱歌演戏的——丁零的裙下臣,真是三十六行的状元大聚会。也不知道是她眼光高,还是什么其他原因,每一段绯闻都不长久,却走马灯似的一段接一段,当真精彩得很。
演出散场后,冬至起身欲出门时看到丁零也站起来,挽着一个风华正茂学生模样的男生,冬至赶紧拽住石头妹,“等等再走。”
等丁零出了门,算算时间后冬至才起身,和石头妹正商量去吃川菜还是湘菜,等红绿灯时后面一辆车擦过来,冬至本随意一看,目光却被吸引过去。
那是殷取中的X5,右边车窗落下一半,有绰约的影子。天泛着雨丝,冬至也就不敢确认,坐在殷取中车里的人,到底是不是丁零。
等转了绿灯冬至还愣在那里,石头妹敲她一个栗子,“怎么啦?”
她一路恍恍惚惚的,进了餐厅还难以置信,“我很尊敬的一个人,居然……”
“怎么?”
“可能被一个风评……不太好的女人钓上。”
“这不是很正常的事?”
冬至攥紧眉,这实在是很正常的事,然而放在殷取中身上,她忽然就难以接受了。
殷取中不该是这样的人,虽然在公司里他们并不特别熟,例行会议上碰个头,见面打个招呼,并无特殊交情。但冬至不知哪里来的不平,觉得殷取中的品味,不该是这样的。
更何况她在进来前就听人说过,CMR资本的殷总,是有个交往多年的女友的,早已登堂入室得双亲首肯,只差一纸婚书。
殷取中是很有让女人们趋之若鹜的资本的,从小分析员做到现在的位子,才三十出头,在藏龙卧虎的CMR资本内也算个中翘楚。更难得的是他口碑好,另外几位高层,走出去也都是一股精英范儿,却多多少少有让下面的人觉得难伺候的地方。比如冬至的这位李柏安,被员工腹诽最多的便是刚愎自用——虽然他绝大多数时候的决策十分正确,但这越发增添他遇到千虑一失时的强横。殷取中工作上高标准严要求,为人处世却几乎是众口一词的赞扬声。连打扫卫生间的大婶都说,在这栋楼做了这么多年清洁,独独殷取中一个人记得她姓钟。
所以公司女同胞们都挤破头想钻进殷取中的部门,冬至也不例外,她不是为花痴,而是少许的几次接触,殷取中给她的提点都让她觉得受益匪浅。若能跟着他学习,不说以后做到什么位置,至少把手上这份工打好是没问题的。
可惜一直也没有机会,况且明眼人都看出来李柏安对殷取中忌惮得很,没必要为两手技术,拿饭碗开玩笑。
直到来年年初去香港出差,飞机才起飞,她旁坐的乘客就面色痛苦,之后呕吐物弄脏她的衣物,航空公司为表歉意,送上备用衣物后把她的经济舱调到商务舱。商务舱里乘客寥寥,她在左侧的窗边,随意一瞟,居然看到熟悉的侧脸。
殷取中有些诧异,冬至连忙解释调座的原因,并自动自觉地坐到机舱中间的位置,和殷取中隔着一条过道。
“殷总也是去香港出差?”
殷取中点头,很含蓄的笑容,和初见面时一样。数年后冬至看过一个网友做的照片合集,罗列美国总统奥巴马在23个不同公共场合的笑容——那嘴角的弧度、额上的笑纹都如出一辙,如同一个模子刻出来的。到那个时候冬至才明白这种笑容叫“政客”的标准笑容,而冬至在很长的一段时间里,误以为那是一种男性对女性的关怀。
到香港后有车来接殷取中,冬至没这个待遇,殷取中说:“我载你一程,这个时候不好打车。”
冬至很不好意思让殷取中看到她托运的两大口皮箱——基本上是空的,七大姑八大姨闺蜜死党给她布置了整整两张A4纸的购物任务。殷取中忍不住笑起来,不再是那种程式化的笑容,冬至更觉丢脸,索性坦白说:“我第一次来香港。”
殷取中又笑,“第一次来都这样。你待几天?”
“七天。”
“那时间有点赶。”
可不是!冬至一直觉得,给她安排工作计划的人才是一流的人才,行程表满得连个Сhā针的缝都没有。
在车上她又拿出打印出来的地图看,殷取中问她想去哪里,冬至犹豫后说:“想去坐天星小轮。”
殷取中哦了一声,问:“想坐哪条线?”
“不清楚。”冬至笑笑,“殷总有什么推荐?”
殷取中摇摇头,笑答:“其实也没什么特别的,这种东西,就是大家传着传着名气就上来了,真要去坐,也就那么回事。”
“那来一次总会想去尝尝鲜啊。”
后来殷取中和她一同去中环码头坐天星小轮,因为殷取中要去中环的爱马仕店取预订的铂金包。
他又说是怕她不认路,好歹自己也是半个上司,关照女同胞乃分内应当。冬至却觉得,殷取中其实就是自己想去坐天星小轮,因为他在中环逛了很久,挨到从中环到尖沙咀的最后一班天星小轮——这难道不是特特为了等人少去欣赏夜景吗?
偏偏上了轮渡他还要说:“其实也没什么,跟我读大学时候那个城市的江轮没什么太大区别。”
很不以为然的态度,说得无所谓有、无所谓无的样子。
他们在天星小轮上聊了很多,好像突然热络起来。聊上兴头来,到了尖沙咀索性也不叫车,沿着僻静的路走。公司的发展形势,风投界的最新动向,香港的风味小吃……冬至随口道:“尖沙咀晚上人少好多。”
听她这么一说,殷取中又笑起来——因为他们是见识过尖沙咀的白天的,名牌店门口排成长队总让冬至产生一种那些皮具名包都不要钱的错觉。殷取中摇头笑道:“你不知道大家都说尖沙咀已经被内地人攻陷了吗?我真不明白,你们女人为什么总是对这种华而不实的奢侈品有着像宗教崇拜一样的狂热。”
冬至的目光立刻瞟到殷取中手中那个铂金包上,据说这不是你有钱就能买得到的,预订之后还要看你能排到几时,不知道殷取中手上这个价值几何——反正肯定是她不敢想象的数字。至少她绝舍不得花这么大一笔钱,买这么个不知道有几个场合能配得起的包。
她半开玩笑道:“不知道这个铂金包,是哪一位教徒的?”
殷取中转过脸来,佯怒道:“没大没小啊,看我回去怎么跟老李告状!”
调侃了两句,两人转入行人隧道。
这一天,震惊香港的尖沙咀枪击案,发生在这条隧道上。
从香港回来后,冬至用很平淡很漫不经心的口气,把发生过的事讲给石头妹听。
她心底是希望石头妹发挥一下她的八卦功夫,再追问更多的细节,最后……最后夸张地揣测一些她希望发生的事。
实际上什么事也没发生,枪击案中被袭警员在昏迷前报了警,殷取中受伤并不重,冬至本想继续报警寻求支援,却被殷取中制止。她不知道殷取中是以一种怎样的意志力支撑下去的,他拖着伤腿坚持了两条街才肯打车,回到酒店的时候,一双Artioli的皮鞋,沁得通红。
殷取中不愿意声张,只通知北京那边自己在香港有其他事务,要耽搁些日子回去。冬至回京在即,走前两天除了开会,其他时间全留在酒店照顾他。煲汤熬粥,包扎换药,累得半死,冬至却巴不得这样的日子,更长些才好。
石头妹不正经地嗤笑她,“我看,说不定人家想泡你,把你剥干洗净,最后连根骨头都不吐!”冬至白她一眼,石头妹从沙发上爬过来说:“不错么,总算春心又荡漾了,不过……这种男人,你搞得定吗?你以前那个,顶多是一时贼心没管住贼胆;这一个……嘿嘿,不是一个段数的呀。”
石头妹说的是她的前任,毕业的时候,两人不在一处,她月月坐火车去看他,又一次提前了,捉奸在床。
后来的五年里,冬至没有谈过一次完整或圆满的恋爱,每次都超不过三月,就有这样那样的问题,让她忍无可忍。
再后来空窗两年,再后来……再后来就是现在。
殷取中从香港回来后颇关照她,暗地里不少提点,年中绩效考核拿到全公司只有5%的A。下半年他们开始会在午后的下午茶有意无意地遇见,一起喝杯茶,吃两份点心,冬至以为她做得足够不留痕迹,谁知不出两月就有人过来取笑她,“你知道么,他们说——殷总这次居然是公然挖李总的墙角了!”
冬至讪讪的,像被人揭下层皮似的,毕竟殷取中并无进一步的表示,她暂时还不敢得罪李柏安。她又不敢公然问殷取中,我能不能调到其他组去——这未免太着痕迹了些。
果然李柏安开始挑她的刺,她事事更加小心谨慎,不料还是出了错。
李柏安在几个部门的联合碰头会上严厉地指责她,殷取中当然也在场,冬至羞愤不已,却无法反驳——因为这次实实在在是她的错。她太急于求成,希望自己表现得更好,不为别的,只希望得到殷取中一两句简单的赞扬。
李柏安骂她这是罔顾公司利益,一心给创业公司好处,胳膊肘往外拐。
前面的倒未必,最后那句话才是重点:胳膊肘往外拐。
眼泪在眼眶里打转,可怎么能在这种时候掉出来?本来就做错了事,再表现得如此软弱,她的职业发展也就到此为止了。
偏偏心里羞愤欲死,在殷取中面前这么丢脸。
殷取中帮她解围,很平淡地说了句:“知错就改是好事,年轻人敢站出来承认错误,就是有担当了。”
不知为什么,李柏安脸上青一块红一块,投向殷取中的目光里有无法掩饰的敌意,这一回,居然就放过了冬至。
他们开始约会,后海的酒吧街,三庙街的老胡同……冬至发觉殷取中原来是个很古板老套的人。他去酒吧,却很少跳舞,只在那里喝闷酒,笑话都不讲一个;去网球会所,他也不打球,一边处理邮件,一边看她打——冬至心底暗笑,要了解一个人是多么难的事啊,谁会知道这个经常拿来做绅士样板的人,其实只是个单纯的工作狂,古板,严肃,挂在嘴边的只有一句话,他常常用来教训那些创业团队,“前进,或者死亡。”
唯一值得称道的是,殷取中的笑容更多了,那种发自内心的,带着活力的笑容,连他自己都说:“跟你一起出来,我感觉自己都变年轻了。”
冬至嗔怪道:“别一副小老头的口气好不好?你能有多老呢?”
殷取中很认真地回答:“你这个年纪,对我来说,已经像上辈子了。”
其实他只比她大四岁而已,却总是老气横秋的口吻。
冬至便歪过头来,笑问:“那你上辈子的时候,都做些什么?”
殷取中想了很久,最后说:“在学校的图书馆,上自习;在露天电影院,看电影。”
“还记得看什么电影?”
“《大话西游》。”
冬至一时失笑,殷取中还很严肃地接了一句:“这个猪头切我一半,谢谢。”
西餐厅里当时正放着喑哑沧桑的老歌,断断续续地传过来:“……命运……缘分……情人别后……鲜花……凋谢……再开……一生所爱……白云外……”
冬至忽然就溺毙在那凄凉绰约的男声里。
偏偏李柏安与殷取中势成水火,公司内斗与日俱增。冬至难免受到牵连,李柏安有意无意地把她从核心项目剔除,冬至的职务日渐边缘化。
冬至忍无可忍。
她想起殷取中那句“前进,或者死亡”,她不想让自己死亡。
适逢总部空降太子巡幸北京。
冬至在香港给太子留下很深刻的印象。
当然,太子不是烽火戏诸侯的周幽,冬至也非倾国倾城的褒姒,然而再加上一个殷取中,如果李柏安再恰巧犯点什么错,格局就大大不同。
就算李柏安没犯错,他的下属也可以给他制造点错误。
成年人的游戏,就有这么点好处,陈仓暗渡,也许只需要一个眼神。
殷取中成了CMR资本大中华区此次洗牌的最终赢家,李柏安一世英名尽丧。
整个北京分部的人见证了殷取中的胜利,他目送李柏安离开,冬至站在不远处,和他一同分享这胜利的果实。他眼神阴狠、冰冷,冬至看在眼里,一阵心惊,他却回过头来,又带着浅浅笑意,“你不是说晚上要逛燕莎的,吃完饭过去?”
她挽着殷取中,穿梭于燕莎的种种奢侈品牌之间,殷取中唇角还残存着志得意满,冬至知道他心里高兴——尽管他在努力抑制这种兴奋。
冬至也替他高兴,因为这胜利里,有她一份功劳。
她拿过几件衣服在穿衣镜前比划,却并不进试衣间去试,殷取中便笑道:“看中什么?只管说就是了。”
冬至甜甜地笑,却摇头,他若要送她礼物,她自然高兴,但不是这个时候,她不想让这种礼物,掺上任何其他的意义。
穿衣镜的一角,闯进一张笑容讥诮的脸。
然后是那款冬至再熟悉不过的铂金包。
然后是殷取中隐忍的声音:“妈,你怎么今天有空出来逛街?”
丁零挽着一位老妇人,另一只手挎着那只铂金包,袅袅娜娜地走过来,相当刺眼。
殷取中和冬至益发高调起来,这倒并非冬至的原意,但殷取中对她的照顾点拨,显然已到路人皆知的地步。
连打扫卫生间的钟婶都说:“冬经理,今年年份好,吉日也多。”
冬至无奈问:“什么日子最好?”
“当然是奥运那天最好,八八八,吉利!”
冬至喟然一笑,对镜补妆,不知从哪里传来压抑的喘息声,马上又被冲水声覆盖。
隐约间还有断续的呻吟,痛苦里夹杂着欢愉,冬至疑心是自己幻听,可那道隔间的马桶像坏了似的,水冲个没完没了。
镜子,又是镜子,从镜子里只看到隔间门下一截,一双蛇皮高跟鞋零落在地上,另一双是熟悉的Artioli皮鞋,黑袜子,黑裤管。
贴着黑裤管慢慢垂下的是一双白嫩的脚,轻轻地点地,又缩回去。
像蛇一样蜷曲着,绕贴在黑裤管上,冬至完全可以想象,它们方才曾予人怎样的销魂滋味。
石头妹劝她说:“好在你和他还没怎么样,及时退步抽身早,不就是个花花公子么,还是个老花花公子!”
如果说初恋男友是她遇人不淑,那么殷取中——冬至无论如何也不愿意认为,他是石头妹口中手段老练、辣手摧花的花花公子。
曾经熬通宵加班,殷取中问她一个近期负面新闻缠身的公司近况,冬至当时尚未了解翔实,凭零星印象回答说应该如何如何。殷取中当时就发火了,很严厉地训斥她:“应该应该,什么叫应该?做人不要太想当然!”
她道歉,熬夜熬到妆都残了,可怜巴巴的,殷取中神色才软下来:“也许你的‘应该’是没错,可万一错了呢?做人有时候……是不能犯错的。”
在很长的一段时间里,冬至不停地给自己上发条,不敢有丝毫倦怠,除开为自己,亦有相当的原因,是因为那晚殷取中略显失望的眼神。
冬至第二次被征召到总部汇报工作,这一次是太子大人公器私用。
太子教冬至打香港麻将,帮她摸牌面,一边问:“你老板准备什么时候结婚?我听说他前阵去雍和宫,算姻缘。”
冬至一恍神,太子猛一翻牌:“海底捞,自摸十三幺!”
事先并未封顶,算翻番算到一个令冬至瞠目的数字,场上用的是筹码,三个筹码推过来,足够冬至买下她在东三环租的那套一居室了。
冬至不动声色,只笑说老板的私事哪有我们这种马仔Сhā话的份?牌桌上旁人笑问:“听说这个人野心不小,你就这么放心?”
太子催冬至码牌,满不在乎道:“男人谁没有野心?再说——花这么多年斗李柏安,他的野心,谁知道还剩下多少?”
冬至听说李柏安移民了,再不Сhā手国内风投界,因为某人奉劝他改行。
三位牌友似乎都对殷取中和李柏安知之甚深,欢声笑语不断传入冬至耳里。
“都是因为那个女人?李柏安聪明一世,没想到栽在一个女人手里。”
“那可是个尤物。”
“君子报仇,十年不晚。”
“老李也是色迷心窍,君夺臣妻,古来大祸之始也!”
“见色起意也就罢了,没得手,还要反诬别人小姑娘一口……”太子敲敲冬至的指甲,“发什么呆呢,快,碰东风!”
冬至抿唇一笑,“我在想,到底是小姑娘呢,还是尤物呢?”
太子唔了一声,“好大一股酸味。”
一桌皆笑,太子又冲她挑挑眉,“以前是小姑娘,后来变成尤物——有的女人不能碰,我心里有数,你放心。”
冬至后来发现太子说得都对。
殷取中的野心也就到此为止了。丁零如今实在是个尤物,殷取中的女人,谁也不能碰。
那句太子没有说出来的话是,她冬至不是殷取中的女人,所以属于可碰之列。
真正和到海底捞自摸十三幺的人是太子,其他人不过完成各自的使命,只是有的人心愿已了,有的人黯然收场,还有人前途未卜。
回北京时收到殷取中的喜帖。
婚礼极尽奢华,贺者如云,那是殷取中在这个城市所织下的生存之网。
冬至思索再三,还是前去观礼,她想看看,贴上殷太太标签的丁零,究竟是何模样。
丁零穿着纯白至简的婚纱,最极致的纯洁和最极致的妩媚,居然能在同一个人身上结合得如此天衣无缝——冬至也只能感叹一句:“确实是个尤物。”
双方父母致辞,殷妈妈穿得极喜庆,笑得合不拢嘴,连声直说:“我背好词了的,可现在我什么都忘了,实在是盼了十几年,盼到什么都不记得了。”
满场欢笑,司仪趁机问新郎:“究竟有十几年?”
“十三年。”
“新郎还记不记得怎么认识新娘的?”
新娘一手拢住新郎的头,媚眼如丝:“这个猪头切我一半,谢谢。”
同桌坐的都是行政部门的女孩,与冬至都只说些不沾皮毛的闲话。人人都知道殷取中与冬至说不清道不明的那一段,偏偏现在和殷取中结婚的是丁零,而冬至又一跃而成太子的新宠——这关系当真复杂,难伺候。
丁零从她这一桌过,行政部的女孩们起身恭喜她,她转脸来拉着冬至的手,问:“你这次出差怎么这么久?我还跟取中说,想请你来当伴娘呢。”
冬至笑笑,说:“恭喜!”
丁零笑语盈盈的,握着她的手,忽然一个使力,把冬至正准备敬她的酒全泼到自己身上。
丁零惊叫一声,整厅的目光都被吸引过来,脚步最快的自是殷取中,见丁零身上一身酒污,皱眉问:“什么事?”丁零只指着冬至,一双眼睛泪汪汪的,冬至自辩不暇,转头欲请同桌人作证,却见大家纷纷转头,一律茫然不知发生何事的表情。
殷取中沉着脸,用那种很失望很恨铁不成钢的眼神瞪着冬至:“冬至,做人要自重!”
他原来跟她说,做人,有些错误是不能犯的;现在他说,做人要自重。
冬至冷笑一声,将还握在手中的酒杯摔在地上。
闷闷的一声,有地毯,所以那酒杯没碎。
没有那种宁为玉碎不为瓦全的激越效果。
她昂着头走出喜宴厅的大门,听人指指点点,说太子的新欢恃宠生骄。
第二天辞职信递上去,连交接冬至都懒得与他做。秘书小妹进来,说:“殷总请你过去一趟。”
殷取中递给她一个大信封,面额比不得太子的三枚筹码,却也惊人。
冬至冷笑,这算什么意思?
殷取中说:“请你另谋高就。”
冬至想起昨天丁零拿捏有度的演技,又是一声冷笑。
殷取中脸色却和缓下来,很安详、恬淡的神色,是以前的殷取中所绝不会有的淡泊。
冬至忽然明白了什么,问:“你知道那杯酒不是我泼的?”
她难以置信地盯着殷取中:“为什么?你明知她是这样的人!”
殷取中眼中现出一丝复杂而痛苦的情绪,良久才轻笑道:“不,是我让她变成这样的。”而后他自嘲地笑,“所以说,做人,有些错误是不能犯的。”
他又颇安慰地说:“幸而有人让我明白,亡羊补牢,为时未晚。”
冬至不知道当年殷取中、丁零和李柏安之间究竟发生了什么,她只知道那个时候殷取中曾经让丁零失望,所以她冬至成了殷取中挽回丁零的炮灰。
冬至冷笑,“这种自欺欺人换来的东西,有意思么?”
殷取中的声音冷静而克制:“我珍惜现在所拥有的一切。”
所以明知她是被冤枉的,殷取中也毫不犹豫地把刺向她的匕首推进三分,即便知道她可能已是太子的新宠。
他甚至不想让自己有任何愧疚,所以开出这张支票,至于其他的东西——他今天在这个城市的一柱一石,他一样都不会放弃。
殷取中抬眼望望挂钟,站起身来,“五点半,下班时间。”
以前的殷取中几乎从未在晚十点前下过班。
他站起身来,脚步依然有轻微的倾斜,冬至忽然就想起很久前的那个晚上,他说:“不要报警。”
他愿意让丁零吃醋,不愿丁零为他担心。
他用冬至来还击她那些新欢旧爱缠身绯闻,却也把母亲和钱袋子都留给了她。
那些看起来很俗,其实却是我们安身立命的东西,他全留给了丁零。
殷取中和丁零进进退退的游戏,不知道玩了几多年。他们互相煎熬,将近在咫尺的相思,寸寸熬成灰烬,最后冬至成为这出大戏的帷幕。
观众只看到帷幕的千疮百孔,看不到戏台上主角最后的悲欢离合。
做人除了有些错误不能犯和要自爱之外,还不能太清高。
冬至用殷取中的这笔钱申请出国读书,既然殷取中摆明姿态不会对她有任何愧疚,她何必期期艾艾去扮演一个怨妇的角色?
她只是个替人打工的马仔,手停口停,没那种志气,把支票撕成雪花片。
一同带走的还有太子的三枚筹码,太子愿意许诺给她的,亦不过一只金丝笼而已。什么人摆什么位置,太子再清楚不过。
她不想要那只金丝笼,却不能拒绝这三枚筹码,给人三分面子,也是给自己留个余地。
当初离开香港时,太子开玩笑说:“三枚筹码,三个愿望哦。”
冬至没有估量这三枚筹码的实际能量,应该不低,且只要一日未兑现,就还有上升空间。
就像股票不割肉抛出去,就永远不算真正赔钱一样。
十三个小时的长途飞行,一遍又一遍地循环播放,冬至终于听清那个悲戚沙哑的男声,究竟在念叨些什么。
“苦海翻起爱浪,在世间难逃避命运
……
鲜花虽会凋谢但会再开,一生所爱隐约在白云外”
飞机划穿云层。云海的尽头,刹那间绽放金光万丈。
冬至想:我的一生,还长着呢。
只是眼角有一滴泪渗出来。
那部电影里紫霞仙子在至尊宝的心里留下一滴眼泪。
而她的眼泪,竟无处可存放。
————The end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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