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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八章你上终南山,我下断龙石

你上终南山,我下断龙石。花花世界,又有什么了不起?

吕品反问辛然:“其实在你们眼里,杨焕和我在一起,就是对自己最大的作践吧?”

辛然一愣,立刻否定:“我们不是这个意思——吕品,我们从来都没有任何……觉得你不好的地方。”

吕品笑得很讽刺,辛然想想后又说:“其实我们怎么想无所谓,但是……对他来说,你为他做一点点事情,他都会觉得,是一种天大的福分。”

可是我什么都没有,吕品无奈地笑。

二十八年,只有这一个人爱过我。

这么多年,无论遇到什么事,她总觉得仿佛有双肩膀、有个怀抱,在身后支持住她。无论面临怎样的困境,她都能安慰自己,曾经有一个人,这样爱过我。

直到现在才发现,什么至死不渝、生生世世相许,在现实面前,都如此不值一提。

才说了两句,钱海宁的电话又进来,说联系到一个律师,要吕品过去详谈。吕品连忙和辛然告辞,辛然本想多劝两句,又想别人都看得这么开了,自己何必­操­这个闲心?

吕品赶到钱海宁说的律师事务所,发现高工也在,原来高工这些天也在努力联系律师,但他认识的都是体系内的律师,工作稳固薪水优渥,更不愿意接这种官司。今天联系到的律师姓严,因先前拒绝的口吻并不肯定,被钱海宁磨了很久,终于答应肯谈一谈。

见面之前高工尚担心严律师年纪太轻,三十出头的律师,经验有限,详谈后发现严律师年轻归年轻,办事却极严谨。他条条款款都问得极细,并坦白相告,判刑是一定的,区别不过在于判多少年,落实到法律条款,就是刑法中所规定的,是否在事实上构成严重危害。三人的心情都不住跌宕,一方面直觉这位律师是靠得住的,一方面又想连靠谱的律师都这么说了,那就真绝了他们最后一丝能逃脱牢狱之灾的幻想。

从律师行出来,三人情绪复杂,像是尘埃落定的一种厄运,不可避免,但到底清楚可能会有多坏,好像踏实了,又好像更绝望了。

高工开车送钱海宁和吕品回航天院,一路情绪低沉,中途前言不搭后语地说了好几次“真是太劳你们费心”,尔后又沉默不语。到了门口高工却不下车,接下来他的话又落实吕品听到的传言:“我接下来调职。”他拍拍方向盘又说,“车明天就交了,今天算是最后一次送你们。”吕品听说的消息是高工会调到一所二流院校教书——能有地方肯接收他,还是托了景总工好大的福。

高工到底对袁圆还是用了心的,吕品心中安慰之余,又更觉悲凉——袁圆怎么就落到如斯田地?她甚至找不出一个答案。谁对了,谁错了?根源在何处?无解。

她只看到高工鬓间生出白发,像一夜间老了十岁二十岁,连腰背都佝偻下去。

下班路上她问钱海宁:“你猜高工原来知不知道?”

钱海宁神­色­晦明交错,良久后说:“不知道。”

不知他说的是高工不知道,还是说他不知道高工知不知道。钱海宁又补充一句:“袁圆说高工不知道。”

所以高工现在至少还能去一个二流院校去蹲研究室,至少还留在北京,还有能力抚养两个儿子。然而那么长的时间里,高工当真什么都不曾发觉么?还是明明知道又无可奈何,只能在夜半时分期盼那一点点侥幸的可能?

吕品觉得自己碰到强大的现实怪兽,它三头六臂,它面目狰狞,在它面前,所有人都如此无力。

钱海宁又说:“我今天办了离职手续。” 他整个头低下去,不敢面对吕品的目光,“明天我会另外找地方住。”

钱海宁还未毕业,到这里来上班是算实习,预研项目快要关闭,按理也是该办离职,但是……吕品微诧,还没来得及问“这么快么”,又听到钱海宁极力压制和忍耐的声音:“答辩……也算了,反正这个学位以后对我也没有用了。”吕品震惊地抬起头,钱海宁飞快地抬起头扫了她一眼,又垂下去低声道,“我爸爸今年做私募了,要我过去实习,先从基层熟悉起。”

吕品错愕地说不出话来。

然而这些天接二连三的变故,居然让一贯迟钝后知后觉的她,也变得敏锐起来。

前些天刚刚查过各类案子的律师费,它们的起价并不算高,但随着案件审理时间的增加、复杂度的攀升,价钱几乎都要滚雪球般地翻过来。依稀记得有一起案子,律师费达到让吕品震惊的六位数。

钱海宁的父母从来就不支持儿子学物理,以前种种,大约都可以看作儿子年少轻狂的叛逆,或许他们还巴不得有这样一个机会,让他们能把儿子放回正轨。

吕品只觉四肢发软,连骨骼都要节节碎裂,无法支撑这一身血­肉­。

她想起今天白天刚刚做出的决定。.

当初她满怀希望地冲到北京,靠周教授的关系去投奔高工,那些和袁圆、钱海宁四处饕餮的画面,宛如昨日。还有和袁圆在本科寝室做火锅抢土豆粉丝的画面……还有钱海宁一头冲到周教授办公室表决心要献身天文事业的那副的模样……

转眼间物是人非,高工是一辈子再无可能进入核心部门的,袁圆面临的是囹圄之灾,钱海宁的理想终于在他面对的现实前败退下来。

最后钱海宁还给她一个大大的笑脸,僵硬而难看,他拍拍她肩膀说:“师姐,我们几个……就剩你了,好好­干­,加油哦,”

他大概想像以前那样,学日本漫画里的小萝莉给学长打气的模样,双手握拳做星星眼说句“师姐加油哦”,却始终没办法举起手来。

吕品死死地咬住下­唇­,忍住眼泪,艰难地笑道:“你也是,以后我要有点儿闲钱,就来找你了哦?”

钱海宁用力地点点头,目光却飘向吕品身后,吕品顺着他的视线一看,原来是杨焕的车停在酒店门口,车窗落下一半,露出一张毫无生气又有些落拓颓废的脸。

吕品稍稍犹豫后向钱海宁道:“你先上去吧。”随后她走向杨焕,蹉躅着不知说些什么。他也不和她打招呼,只从她脸上扫过一眼,很久后问:“很忙?”

吕品点点头,又说:“也还好,你呢?”

“也还好。”他说。

随后相对无言。

吕品掐掐手心,又攥攥上衣下摆,扯扯嘴角,“今天发了一笔安家费。”

杨焕点点头。

吕品从包里掏出那张安家费的存折,递到他车里:“密码是我生日,还不够我爸那笔钱,安家费是分批次发的,以后都会发到这个存折上。”

杨焕掂掂存折,笑得很嘲讽。

吕品抿抿嘴,又说:“我知道还不清,但这样我心里好过点。”

杨焕­唇­角那讥诮的弧度越发明显。他等她说完才问:“那我呢?”

他当然知道,她说还不清的,不是那笔钱。

吕品低着头不吭声。

杨焕从车窗里伸出手,拉起吕品的胳膊,最后捏到她手上,“我最恨看你低着头闷声不吭声的样子!”

吕品的头越发低下去,手也试图往后缩,却被杨焕攥住,她只好说:“对不起。”

杨焕不自觉地就在手上使了力,他痛恨这样的吕品,却又更痛恨这样的自己。

他想,其实人很像乌龟,壳最坚硬,身躯也最柔软。而他现在的行为,和揭吕品的壳有什么区别?看她那层壳和血­肉­分离,脆弱地暴露在外界攻击下,然后软弱地死去,难道他就能特别开心?

不能。

他最想做的,也不过是成为她的那片壳,和她的血­肉­交融相连,永难割裂,永难分离。

龟缩在那片壳里,她不需要再惧怕任何东西,也可以偶尔伸出头来看看外面的天空。

可是她不要,她到底在惧怕什么?

杨焕不明白。

他放开吕品的手,另一只手随意抖开那张存折,新开的户,只有一笔不大不小的存款记录静静地躺在那里。

诧异之余,又听到吕品说:“到了那边另外还会分一套两室一斤的房子,条件很好,你不用担心。”他无力地转开头,怕看到吕品那紧张又局促的脸,我有这么可怕吗?他百思不得其解。

然后吕品退后一步,说:“我先上去了。”

杨焕心头又是一把火蹿起来,冷笑出声,“和我在一起你有这么痛苦吗?你不就是要去西昌吗?”他举起那张存折,“你知道这样我一定会认输对不对?好啊,现在我认输,你满意了?下次你还要怎么样?下次你­干­脆登月算了!”

吕品抬起头,失望地望着他,“杨焕,我不是跟你闹着玩,也不是耍脾气。我知道因为袁圆的事,给你们惹了很大的麻烦,可是——”她抿抿嘴,她不知如何说下去,她帮不上忙,这是事实,让她难堪又无法说出口的事实。

杨焕又冷哼一声。吕品摇摇头,准备回房算了,杨焕却又在身后很颓败地说:“我饿了。

吕品认命地转身问:“要不要上去餐厅吃?”

一顿饭又从食堂吃回吕品房里。吕品说她白天跑了大半天,许多资料没看完,晚上要赶工;杨焕就说自己也有事做,就想找个地方安安静静做事,不想回去面对那几张老脸。吕品还没想到别的理由,杨焕又要翻脸:“怎么着,现在跟我在一间屋子里待两个钟头就这么难受?”

吕品不敢反驳。

她欠他的,他是大爷。

把大爷请回房间,端茶斟水供着,没想到大爷还真是有工作要做。

杨焕三下五除二地把酒店房间里的书桌拖开,他和吕品各占一半。很多年前他们就这样写作业,她写累了会抬眼飞快地偷看他两眼,他则动辄就用那种饿虎扑羊的眼神瞪着她……

吕品别过脸,镇住心神翻开近期要恶补的文献,等心跳脸热都恢复,又偷看杨焕两眼。

这一次他没有瞪着她。

杨焕在很专注地工作,键盘上十指如飞,约莫半小时后他抬头问:“我要开个会,会不会吵到你?”

吕品默叹,明知会吵到人还这样问,让人怎么答你呢?她只好摇摇头,杨焕从电脑包里取出耳机Сhā上,看样子是和同事在开会。吕品听到杨焕很沉着的声音,这是她第二次见他认认真真工作的模样,上一次是和周教授谈科普专栏。会开了很长,好像还是好几拨人的会,好像是在谈网站改版的事,等杨焕放下耳机长吐口气,已是十二点半。

杨焕脸­色­疲倦,眼皮略抬从她身上扫过,“不好意思,耽误你这么晚。”

声音里也是浓重的倦意,吕品连忙起身给他倒水,杨焕又说:“还没­干­完,你去睡吧,我在这里眯会儿,早上还要等他们的结果。”

吕品还没答话,杨焕又扯扯嘴角:“不用这么急着赶我走吧?”

颇有点自嘲的语气,吕品呐呐道:“要不你进去睡吧,我睡沙发,你几点要起来?我给你上闹钟。”

杨焕挥挥手要她自己去睡觉,吕品只好进房睡觉,可是门外有只狼呢,她怎么睡得着?

四点多醒了一回,起来去喝水,看杨焕还坐在电脑前,戴着耳机、撑着脑袋在打盹。吕品拿了张毯子出来给他盖上,又坐到他身边,她伸手想抚平他眉间的纹路,却在指尖触到他眉心的时候又缩回来。

杨焕还睡着,脸部线条轮廓,在她脑海里笔笔都清晰如刻,她微叹一声:“杨焕。”

他呼吸均匀,睡容香甜。

“我知道你养得起我。”吕品喃喃道,“没我给你惹这么多事,你……”

“可是我除了这个,还能做什么呢?”

“我也没有别人说的什么伟大献身啊什么的,我只会做这个,做了一件事情,做了将近十年,离了这些,我不知道自己还能做什么。只有这一件事情,让我很安心。”

“你呢……有时候你也让我很安心,可更多的时候,在你面前,有很大很大的压力。”

“这大概就是命吧,,我命里没有这样的福气。”

“也不是谁认输的问题,不是你认输,或者我认输,我们就相安无事了。”

“人都是有弱点的,你没有弱点,就从你的爱人、亲人身上找,你明白吗?”

“我不是说你会拖累我,而是……我会拖累你。明着的,是你公司的业务很可能还会受影响,我越接近核心一点,你受到的限制会越大;暗着的,是会有人在暗处盯着你,想方设法给你使绊子,让你犯错,让我犯错。”

“我知道你为我做了很多事,这十几年,只有你爱过我……我想我这辈子就是这个命吧……我爸这次离开,我妈妈受了很大的打击,神智开始不清楚了。景总工帮我介绍了疗养院,我会把妈妈送过去。”

“剩下唯一让我惦记的,也只有你了。”

“我会记得你做的每一件事,说的每一句话,以后的日子想起来,都会觉得此生已足。”

吕品幽幽地叹了口气,杨焕气息平匀,她伸出手指触在他的­唇­上,暖暖的,有点­干­,她又缩回来,压住自己的­唇­。她站起身来,一步一步地踱回卧房。

猝不及防的力量,把她扯得往后一跌,恰恰落到杨焕的怀抱。

“你此生已足,我还没有,怎么办?”

杨焕揽住吕品,头紧紧贴在她的腰间。吕品骇然地把他往外推,才发现那简直是副­精­钢铁骨。他抱住她一把拖进自己怀里,拍开桌上的笔记本电脑,指着猛然跳出来的黑白两­色­的网页给她看,“也不是什么很大的习题呀,你看,谣言满天飞又怎样?我还不是一样搞定了!”

吕品愣愣神,再仔细看,才发觉是Memory 网全面改版。

黑白颠倒、左右反置的界面,使得原就没有投放任何广告的首页愈加落落大方。只是顶上的banner 多了一句话:你可以看到黑白颠倒的表象,也可以触摸我永未变更的内心。

“触摸”二字下方正是登录和注册的入口。

吕品稍加思索,便明白这是对近日来纷纷流言的抗争。杨焕登录进去给她看,其实功能没有任何变化,只是给整个网站加了一套黑白左右反置的界面模版并设为新的默认界面,这就是所谓“黑白颠倒的表象” 和“永未变更的内心”。

简单而又巧妙,右上角有简单的切换按钮,可以在旧版默认界面和新界面间轻松切换。

吕品将信将疑,问:“有效果吗?”

“昨天晚上12 点上线”,他调出下属发给他的统计报表给吕品看,“凌晨流量向来是低谷,但今天的是迄今为止同时段的最高峰,你再看今天所有的科技新闻,我们的改版新闻,全部都在头条。流量监控显示,凌晨到现在的新注册用户也攀上新高,这个改版吸引来很多眼球。你不是觉得拖累我了吗?我昨天晚上过来,就是想让你今天看看我改版的效果……”

吕品仔细查看报表,确认改版成效卓著,终于松了一口气,心底又隐隐有些骄傲。

骄傲过后是失落,杨焕确有过人的创意,他们若在一起,就真的变成不能缫丝的双宫茧。

至于分开,她不知道自己将来是否是枚好茧,但杨焕一定能抽出最华丽的丝线。

她轻轻呼出口气,笑道:“congratulation!”

杨焕仰起头来,向她微微贴近,有点讨好的语气问:”有没有奖励?”

他声音软软的,像孩子在撒娇,吕品明白那是变相的求和,咬咬­唇­,不得不把那软掉的心武装起来。杨焕很快明白她的意思,苦笑着问:“你一定要去是不是?”

吕品重重点点头。

杨焕晒笑两声,点点头又摇摇头,心一横道:“好啊,我陪你啊,有什么大不了?你再给我一点时间,这边现在还有些事情我得收尾,你等我把这次的融资搞定——等公司上了市,我坐着吃分红就一辈子不愁了……四川多好啊,好吃好喝好玩美女又多还养眼呢,我陪你就是了……”

“杨焕你别幼稚了。”吕品一句话止住杨焕前言不搭后语的承诺,“不可能的。”

“你不信我?”

“信。”吕品淡淡一笑,“我信。”

就像我信如果有Titanic 那样的灾难,你一定会是那个牺牲自己推我上木筏的人,可惜我们的生活很平静,没有Titanic ,没有火山海啸,没有能把一瞬间变成地老天荒的倾国倾城。

你有你的阳关道,而我有我的独木桥。

“那你——”

“是人都有野心的。”吕品从他怀里挣脱,“我不会安于做一颗随时被取代的螺丝钉,更何况你呢?我知道你很有能力,你能解决这次的危机;等你解决了这次的危机,你会想融资扩张;等你融资成功了,你还想到美国上市:等你股票上市了,你会想继续扩张,把你的名字刻在发展史上;等你出了名,你还想成为你以前说的什么……乔布斯啊、布林啊……”

“我可以——”

“我相信你。”吕品极冷静地说,“我相信你现在所有的话都出于真心发自肺腑,可是杨焕,你真的能适应那种荒无人烟与世隔绝的生活吗?”

“为什么不能?”

“一天两天可以,一个月两个月可以,一辈子,你真的呆得下来吗?”

“那你呢?怎么,准备找个秃顶博士,结婚生子,繁衍后代?”

吕品丝毫不被他激怒,仍平静无波地回答:“我一个人也可以活得很

好,这几年我一个人,都活得很好。”

杨焕热切燃烧的眼神慢慢清明下来,他抿上­唇­不再说话。

她背水一战,甚至连孤独终老的准备都已做好,她不是在赌气,而是在最冷静的情况下作出的最终决定。

吕品又推开两步,室外的月光透过窗帘洒在地上,窄窄的一道幽白光带,像隔开他们的银河。

他在这头,她在那头。

他身上还裹着她给他搭上的毯子,毯子的里面裹着的,却已是一片破碎虚空。

早上杨焕走的时候,吕品在他身后叮嘱:“你熬了一晚上,别开车了,打的回去吧。”

杨焕脚步在门口停住,尔后回身冷冷道:“别关心我成不成?我心里堵得慌!”

他一赌气,还真就开着车回去,心里甚至有股悲壮的想法,疲劳驾驶又怎么地?死了好,死了好,死了让你做小寡­妇­,让你后悔去!

可惜天不遂人愿,一路都在堵车,连出点事故的机会都没有,只得慢慢地挪回家。刚打开大门,一只拖鞋就飞了过来,夏致远正躺地毯上朝他伸开双臂:“老杨,你简直是为了改变这个世界而存在的!”

杨焕哼了一声,没有如他所愿地扑上去,而是钥匙一丢,脱掉外套,踩上客厅里的跑步机。

速度不断调高,从最慢的3.6km/h一路调到7.2km/h,然后是10.8km/h,跑步机均衡而稳定的噪音,好像就在他耳边嗡鸣,那声响越来越大,越来越大,像涨潮时拍岸的浪头,一波未去,一波又来,拍至灭顶。

跑步机的皮带,仿佛变成了一条时光的穿梭带,一串一串的记忆,都在这里倒带。

是公司team-building去张家界玩,天桥上挂着错错落落的锁片,片片都刻着恋人的名字和俗气的白头偕老永结同心的愿望,他心中悲苦,不敢刻下二人的名字。

是那个冬天的圣诞节,从温暖如春的加州到冰封雪飘的麻省,大巴在高速公路上飞驰,带着渴切的希望;又从冰封雪飘的麻省到温暖如春的加州,大巴仍开得飞快,把他的心留在极北的严寒里。

是不知哪年的春节,他威逼利诱公司没买到票的小美工跟他回家过年,到吕品面前去耀武扬威,她只是局促地笑。她不知道,她笑得比哭还难看。

是无数个交作业前的课间,他下笔如飞地抄她的作业,她在一旁可怜巴巴地说:“你以后还是自己写吧,有不会的我给你讲都成,不然期末考试你怎么办啊?”

是青春期的绮梦,从充斥着她发丝撩拨的温柔乡中醒来,再在自习时不经意的一转身,明白什么叫想入非非。

醒过来的时候他四仰八叉地躺在跑步机带上,夏致远大概是私报公仇,左一耳光右一耳光地抽他,还夸张地高叫:“老杨,你醒醒啊,你不在了我们可怎么办啊......你快回来......我一人承受不来......”

杨焕面如死灰,迷迷糊糊地骂:“你丫号丧什么?”

夏致远见杨焕能说话,马上眉开眼笑:“招魂啊!效果挺好的!一般人我不告诉他!”看杨焕一脸颓败,夏致远也能猜到,八成又是和那个“灭绝师太”有关。难得夏致远今天有良心,居然没“宜将剩勇追穷寇”,反而安慰道:“又受打击啦?有什么大不了的呀,再难,再难能比罗家英向汪明荃求婚还难?”

杨焕从兜里摸出那张存折,手虚弱得提不起劲,“她要去西昌的卫星发­射­基地,在那边分了房子,这是另外的安家费。”

夏致远看看存折面额,瞅了瞅杨焕,无奈地摇摇头,“师太的觉悟也太高尚了吧!”

杨焕从指头缝里瞟了夏致远一眼,“阿夏,我要是把股票从B级转向A级,你怎么看?”

夏致远倏地跳起来,毫不留情地在杨焕腿上踹了两脚:“你不如找根绳子打个圈让我吊死算了!”他抽起挂在跑步机上的毛巾,勒住自己的脖子朝杨焕叫道:“有种你试试,我死给你们看!这店是我一个人开的吗?我容易么我,你们这些娘希匹,动不动就撤资退股!”

杨焕无力地从指缝里白夏致远一眼,外面人常说自己做事路子野,谁会知道这个在外沉稳持重的八哥才是个疯子?

原本也只是试探而已,夏致远的反对在意料之中。

Memory网虽尚未上市,但内部股权却早划分成A级和B级。A级为普通投资股票,公司部分老员工和接受的外界投资均属此类;B级股票则拥有超级投票权,在公司重大决策中的投票权重远超A级股票。这样的划分是左静江在创业之初便决定的,目的是保有高层团队对公司的绝对控制,防止融资过程中外部资金过多左右公司走向。这固然对后期融资造成阻碍,却又不得不说是团队对自身信心的一种体现。

股票从B级向A级的转化是不可逆的,其真正的意义便是,退出管理层。

公司成立五年以来,作出这样决定的人不在少数。早起创业时许多人都还是学生,荷包并不宽裕,遇到经济困难,只能退股来兑现。

Memory几乎是一路跌跌撞撞地走到今天,当然报纸上只会赞颂他们从咖啡屋里创业的“浪漫神话”。

其实没什么浪漫的,在咖啡屋­干­活无非是因为当初没钱租办公室。那时三五万块钱就能逼死英雄好汉们,如今看到那些投入都有了百倍的回报,但当初,谁知道呢?

即使Memory如今身处融资困境,外面仍有不少虎视眈眈的眼睛,至不济卖盘,收益也必然可观,现在退股纯经济损失也是六位数往上走,那无疑是最不智的行为。

用夏致远往年劝阻他人退股时的话说就是:“那可都是血汗钱啊!”

玩完一哭二闹三上吊后,夏致远又恶狠狠道:“新社会啦是吧,­妇­女都解放啦,现在流行­妇­唱夫随啦!”

“我就这么一说......”杨焕在跑步机上翻了个身,阖着眼又问,“那个......罗家英求婚求了几十年,成功了没?”

夏致远又死踹他两脚,发泄完毕后高唱着“Only You Can Sāve Memory”飘进卧室。

Memory绝地翻身,却因为这样不走寻常路的改版,引发网络上对CE二期预研计划中的间谍案的再度关注。

尽管从各研究机构到Memory自身都努力规避CE二期预研项目间谍案,然而潮水般的论战仍不可避免地到来了。

有人快递了剪刀和绳子到严律师的事务所,留言是:“你们这种为了钱就替卖国贼辩护的律师,有什么脸面活在世上?”

严律师从事律师行业前的种种背景也被人­肉­出来,说他本来就是靠克扣民工的黑心钱起家的,说他小白脸靠女人上位,说他谋杀发妻获取高额保险......甚至于连他走路时不注意踩到一只蚂蚁,也能作为他虐待动物的证据拿出来大肆批判。

所有牵扯进来的人里,杨焕无疑又是最面向公众的,于是Memory网上每天都有无数人要他出来澄清,否则就是不配做中国人云云。

偶尔也有人站出来,说大家要冷静客观地等待结果,也立刻淹没在口水唾沫的汪洋大海中。

势头汹汹,持续了大半个月才消停下来,杨焕的改版计划在这个月内为网站流量贡献巨大。做网站的除了技术实力,另一样至关重要的便是要吸引眼球。改版技术要求并不高,绝大多数网站都能做到,只是

Memory珠玉在前,再有人效仿,也不过是给Memory增添知名度而已。

这样好消息与坏消息交织澎湃的时期,杨焕终于克制住自己,没有再去酒店找吕品。因为找了也于事无补,碰面他就忍不住要开火,开火后看着她难受,然后自己更内伤——何苦来哉?

也许是该到冷静冷静的时候了。

间谍案的判决也下来了,纵然严律师多方论证袁圆的行为在实质上构成的伤害有限,且在案发后认罪态度良好,但整个案件的涉案人员绝大部分最终都受到从严的判决。

袁圆并不是最严重的,判了十四年。

判决结果杨焕是在网上看到的,看到“十四年”这几个字眼的时候,他心头升起一种难以言述的复杂情绪。

不知道该恨她,还是该可怜她。

如果事情不是发生在袁圆身上,吕品大概也不会如此决绝地以为,他们再没有丝毫可能;如果不是袁圆出卖图纸,吕品也许不会如此坚定地签下合同去一线......

然而袁圆偏偏是吕品唯一的朋友。

杨焕竟不敢去想象,此刻吕品究竟有多难过。

更没有想到的是,吕品会主动联系他。接到电话的时候他心里不可遏止地升起某种希望,某种潜藏的甚至有些卑劣的希望——也许失去袁圆,会让吕品感觉加倍脆弱?会让她更觉孤单无依?会让她渴望他的怀抱?会让她稍稍妥协,需要他的安慰?

他抑制住这种在短暂的几秒内呈级数倍数增长的欣喜,用尽量平淡的声音问:“什么事?”

吕品的声音有些诚惶诚恐:“你周末有没有空?周六、周日也行,不用一整天,半天也可以......”

“有。”

“要是忙的话......”

“有。”像是生怕她继续撤退,杨焕抢先截断她的话,“我有空。”

他想说:我今天就有空,现在,立刻,马上,有空,随时,为你。

终究还是没有出口。

吕品找他是为周末去给袁圆探监,她吞吞吐吐地没说要他去的原因,杨焕也就没问。进去的路上遇到钱海宁,他是往外走走,垂着头,没了魂似的。吕品想开口安慰他,又不知从何说起,钱海宁闷闷苦笑:“她不见我。”

声音有如世界尽头般的苍凉。

“你......你有什么东西要转交的吗?我们帮你带给她。”

钱海宁摇摇头,又自嘲地笑笑:“也没什么。”

轮到吕品进去时,问及袁圆为何不见钱海宁,袁圆面颊微抽,复又淡淡道:“见不见,见几面,又有什么意义呢?”

吕品默然,又问她在里面伙食如何,有没有人欺负新来的。袁圆双手本搁在桌上,听吕品这么一问,不自觉就往桌下缩。吕品心中一惊,又明白袁圆并不想她知道这些,亦不想显得过于难堪,只得叮嘱她好好保重,自己多多留心,不要和人起矛盾云云。

袁圆的情绪一直很平静,没有往日那种活泼,也没有格外颓废,还能挂着淡淡的笑容,跟吕品讲前天狱友们工作完还煮过一次火锅加餐......直到工作人员提醒探监时间有限,袁圆眼中才流露出不舍之意,她眼里闪过一丝晶亮,像是隐隐的泪光,最后告别时她轻声说:“你们......想法子瞒住我妈。”

吕品不及开口,一旁沉默许久的杨焕忽冷笑道:“早知今日,何必当初呢?你妈妈要是知道那颗肾是怎么来的......”

“杨焕你!”吕品狠狠地瞪住杨焕,杨焕冷笑两声没再开口,工作人员过来带他们出去,等出了大门吕品才发作:“你积点口德会死人啊?”

“会,当然会,我还嫌时间太短不够我好好骂骂她呢!”杨焕窝着一肚子的气,纵然知道袁圆在吕品心里分量颇重,纵然知道吕品今天带他来是为了骗袁圆他们俩还在一起免得袁圆替她­操­心,纵然知道袁圆的事只是他们分手的导火线,然而——然而他实在找不到第二个地方,可以发泄这种淤积已久的愤懑!

他犹不解恨,“我要是她妈,知道自己女儿闯这么多祸,早气死了!”

“杨焕你够了没有?”吕品激动起来,“你以为袁圆都不知道吗?你以为她不后悔吗?她只不过是还想给自己一个念想,让自己觉得她做的事情就算错了99%,至少还有1%的用处是救了她妈妈!14年,你觉得14年的日子好过吗?出来时她大半辈子都过去了!你就不能让她还有这么点安慰,在里面撑住她自己吗?”

杨焕亦是怒目相向,他当然知道自己说的话伤人,可那又如何,那又如何?如果没有她袁圆引发的连锁事件,吕品会那么坚定地要和他分手吗?他到手的老婆飞了,现在还要被利用来去安慰肇事者,还不许抱怨两句?

然而看到吕品强忍泪水,双­唇­颤抖的模样,他心底也像被砸了一记猛锤。

杨焕不再说话,伸手便揽过她的头,摁到自己怀里。

“她妈妈......”吕品整个人都在他怀里颤抖,眼泪染湿他身上的棉T,就在胸口,那个离心脏最近的地方,温热濡湿,“她妈妈,前几天......并发症......就是昨天......”

“她14年,就换来她妈妈半年不到的命......”

“我们以前也在寝室煮火锅......总是在争粉条是先放还是后放,抢几颗牛­肉­丸......每次蘑菇还有腥味就被我们抢出来......土豆要么就是生的,要么黏到锅底......”

吕品泣不成声。

杨焕也想哭,不知道为谁。

来的时候碰到钱海宁,走的时候遇到高工,向吕品解释说:“刚安顿两个孩子的午饭,我......我跟他们说袁圆出差了,你......你以后别说穿帮。”

他形单影只,身形佝偻,像是衰老了一大截。

第二天杨焕睡到自然醒,窗外刺目的阳光,忽然就刺得杨焕眼睛发晕。他开着车往吕品住的酒店去,琢磨着见面该跟吕品说些什么。

“我就无脸无皮,你在这里一天我赖你一天,你明天走我今天晚上还拖着你,怎么地了?”

还是­干­脆一哭二闹三上吊?

在前台看到钱海宁,正在什么簿子上签名,杨焕不自觉就昂首挺胸起来,一股盛气凌人的气势:“Morning!”

钱海宁抬起头,诧异地望着他,好久才疑惑地问:“你今天怎么没送师姐呀?”

杨焕定住,愣愣地瞪着钱海宁,钱海宁经此一事仿佛顿悟一般,迅速悟到可能发生过什么,便解释道:“景总工那边让她提前过去,早上的飞机,她说收拾得匆忙有东西忘了拿,让我帮她寄过去。”

一瞬间杨焕有立刻飙车到飞机场上演一场追机表白狗血大戏的冲动。

然而钱海宁抬头瞟过大堂挂钟,一句话扼杀了他的所有希望:“八点四十七的飞机。”

现在是十点五十九。

杨焕脚跟似被钉住,一动未动,无悲无喜。

意料之外,又是意料之中。

已记不清是第多少次,她吝啬到连背影都不肯留给他。

来的路上他已想好了要说什么。

他想说老子这辈子就他妈跟你耗上了,什么相爱不能相守那都是文艺青年用来自虐无病呻吟的,我就是不信邪,就是不信邪,我从小就不信邪,怎么着?你不要我不是,我让你看着我打光棍、看我家老娘抱不到孙子死不瞑目,我看你有何面目去见江东父老,我就这么不要脸就这么死乞白赖你能把我怎么地?

从流氓手段到悲情路线他还另备了几手候补方案,可是,可是——她压根就没给他发挥的机会!

居然和钱海宁聊起天来,钱海宁说,一千从来也没真正想过自己想做什么,家里宠着他,什么事情磨一磨也就到手了。家里不许他读天文,他就来了拧劲儿,非学不可。袁圆整日里和他说吕品的好处,听多了就以为自己也喜欢了。

然而那么多事,等明白的时候,已悔之晚矣。

可是我明白自己想要什么,想做什么,杨焕想,我一直都知道,只是那个傻妞以为我不知道。

Memory是他们几个人许多年的心血,他确实舍不得,更何况如今公司步履维艰,他不能这么没义气。

可吕品又怎么知道,他不是没试过放弃她。

刚分手后很多次在路上“偶遇”,他就在心里对自己说,这一次你再不来,我就彻底放弃,再不等你,永不等你。

偶尔带个美女到她面前招摇,他也会对自己说,这次你再不吃醋,再不吃醋,我就忘记你,忘记你,永远忘记你。

只是所有的尝试,都可耻地失败了。

钱海宁在告别时又叫住他,问:“你知不知道......师姐当时为什么从天文台出来?”他蹩脚地组织着语言,想告诉杨焕吕品其实有多爱他,想告诉杨焕他不能就这么放手。杨焕笑笑,说:“我知道。”

钱海宁愕然,问:“你怎么知道的?”

杨焕又笑,很多事情要知道又有多难?只要你想办法要知道。

“那——”钱海宁不能理解,为什么他们彼此知道得这样清楚,却是这样的结局。

“她以为我不知道。”

吕品知道她于杨焕是很重要的,然而她从不曾知道,那程度究竟如何衡量。

她不知道那样的感觉,她不知道他看着她、爱着她、守着她的那种感觉,像在深夜的海上潜行,听到海水被船划开的声音,便足以引起他心底无法遏制的悸动。

纵然他并不知道,那艘船将驶向何方。

纵然他们只是在这茫茫深海上漂泊流离,无处停靠。

他只知道,他们相逢于这黑夜的海上,从此之后,他会载着她,替她抵挡所有海浪的冲击。

杨焕默默开车回公司。

各路风险投资商又闻风而动,纷纷向Memory伸出橄榄枝,但有意向离最终能真正签合同有很大的距离。调研分析谈判又折腾了几个月,最后诸人一致相中的是CMR资本,该公司是一家老牌的香港公司,在大陆的业务近些年做得风生水起,据说成功上位的中华区总裁叫殷取中,正是之前曾对Memory表示过意向的一位高管。夏致远看中的是CMR资本雄厚,且以前曾对Memory表示过意向,杨焕动心的原因则是——殷取中一贯的风格不是投钱走人,而会对被投资公司给予全程的顾问服务,Memory高层多由技术出身,在管理上难免有阙漏之处。

谁知这次又在接近尾声时谈崩,对方派来代表说:“殷总认为现在不是最成熟的投资时机。”

再问进一步的原因,对方代表也不知所以然。杨焕十分恼火,虽然也有其他的风险投资商开出优厚条件,但杨焕深知公司管理层需要合理搭配。比如原来左静江执掌技术架构,夏致远总领全局,他和辛然在外面跑市场公关,这都是各人­性­格所决定的。夏致远对内保守,杨焕对外自由,这是左静江很早便定下的方略,他杨焕达不到夏致远行政上面面俱到的层次,同样夏致远也不可能有他那么多旁门左道以及和三教九流打交道的经验。

杨焕早听说殷取中投资谨慎,但一旦出手便会全程培养——也只有这样,自己才能放心地离开Memory。

可惜此君神龙见首不见尾,用尽诸般方法都没有联系到,最后终于打探到殷取中要在某重点大学做演讲,杨焕便直接杀到会场围追堵截,这一次居然颇顺利。殷取中似乎并不意外杨焕的出现,他接过杨焕准备好的材料,随意掂掂后轻哂道:“杨总,老实说,你们公司的材料,已经是第三次出现在我的办公桌上了。”

杨焕尚未明白殷取中的意思:“所以?”

殷取中笑笑,“能让我斟酌超过三次的公司,真不多。”

杨焕微微沉吟,问:“我想知道三次令你放弃的原因。”CMR资本共有12只基金,在香港的总公司有超过20亿美金的总资本,投资超过300家公司,有超过三分之一已成功上市,这其中又有一半CRM资本已完成投资周期成功退出。在风投界,成功几率能超过10%已是极难得——Memory究竟有什么地方,三入殷取中青眼,又三次让他放弃?

“第一次,是在你们公司参加一个叫起跑线的创业节目前。”

“参加节目前?”杨焕暗暗吃惊,那时的Memory还是家风雨飘摇的小游戏网站,朝不保夕,他们连自荐去找风投的信心都没有,又怎么会通过层层筛选进去殷取中的考虑?

“一位朋友推荐给我的。”殷取中轻轻一笑,看似温和的笑容中透出无与伦比的掌控力,“几个游戏做得都不错,确实很有创意,我让人评估过,从技术层面你们也算是好手。我放弃的原因是......觉得你们太过理想化,人又年轻,公司做得像游乐场,听说你们周五还允许员工带孩子上班?这样的公司,说起来很新鲜很有吸引力,但是我怀疑你们的长久­性­。须知能走到最后的公司,往往不是在创意或技术上取胜,而是持久­性­和执行力。”

杨焕闻言笑起来,殷取中所言不虚,这亦是他引以为傲的地方,从这一点上他更是佩服左静江。技术太好的人往往失之于偏执或过度理想,而左静江在创业初期便立定市场为王的现实大旗,不消说,第一次是殷取中自己看走眼。

殷取中亦坦然承认:“第一次是我看错。你们夏总和左总参加起跑线的节目,中途颇受刁难,评委当中有我的朋友,你们的表现令我刮目相看。我第二次考虑向Memory注资。”

杨焕觉出不对劲来,疑惑道:“第二次......难道不是......”,他印象里,第二次是辛然花了好大功夫牵的线,殷取中摇摇头:“辛总账算得很不错,我差点就被她说服,很可惜,那个时候我已经决定放弃你们。我去和你们谈,只是想......大家神交已久,也该见个面。”

殷取中看杨焕抿­唇­不语,笑道:“今天我和你说这么多,和上次去找你们一样——既然都花了这么多时间,我也希望你们落个明白。其实第二次放弃和现在的原因是一样的,问题出在你们管理层身上。”

杨焕不动声­色­,内心却诧异得很,Memory在外素以领导层的团结一致自傲的,不少人称夏致远、左静江和他的组合是“铁三角”。如果不计他要撤退的私心,能有什么问题?

“到现在我也不怕说给你听。”殷取中在走廊长凳上坐下,示意杨焕也坐下来,“其实第二次,我们已经做好意向书,准备和你们开始条款谈判了。”

杨焕更是诧异,联想那一时期所发生的事,问了一个试探­性­的问题。殷取中不置可否,杨焕也确认心中的怀疑,难怪那段时间左静江极度烦躁,想来是因为前女友的事,牵连到公司发展,让左静江左右为难。他默叹一声,问:“上次就不提了,我想知道这一次......殷总所谓的管理层的原因,在什么地方?”

“你们对事业没有野心。”

杨焕险些失笑出声:“我们没有野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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