两天之后,皇帝在承天门送别宣抚使韦从贤,副使崔捷,和统帅一千名龙武军护卫的校尉令狐胜,并没有特别隆重的仪式,同来的人只有韦白而已,皇帝简单地勉励几句,赐了酒,便登上城门,目送他们远去。
皇帝立在城头,直到他们的身影缩小成朱雀大街上模糊的一点,都仍然不见回大明宫的意思。韦白便说:“陛下也别太担忧了,我爹人很随和,不难相处的。”
皇帝有点心不在焉,隔了一阵才模糊答道:“唔,朕知道。”还有一句埋在心底没说出来:若换上别的人,恐怕就真不敢放心让她同去了。
后来,韦白在尚书省议事厅外碰见萧澈,悄声跟他说起方才的情形:“陛下今天话儿真少,可又明明一副满肚子话想说的样子,小崔也是。”
萧澈从怀里摸出一个小小的人形木雕给他看:“昨天,玉萱阁的碧媛送我的。”
韦白凑过去一看,摇着扇子的放浪情态和花花公子的涎笑真雕刻得惟妙惟肖,“手艺很高明嘛,但,这和我说的事情有什么关系?”
萧澈怪声答道:“我该叫碧媛也帮小崔刻一个的!”
韦白失笑,原来他有弦外之音,暗讽某人简直就是木头人一个,于是便仗义执言:“她毕竟是女孩子,而且面对的人又不是普通人,还有她自己现在的身份也……”
萧澈却笑不出来:“想想这事以后会怎么发展?真真让人悬心啊。”
“我信得过陛下,他绝不会让小崔吃苦的。”韦白很坚定的语气。
萧澈叹气:“不让别人吃苦,就要自己吃苦。还是让别人吃苦好。”
崔捷等人在启夏门外与一千名压着辎重的龙武军士兵会合,正式告别了长安城向东南而去。她回望了一下启夏门,方才离开承天门、朱雀门、远辉门,她都没有回头,这一别,只怕没有两三个月都不能回来。
韦大人和令狐校尉说着话,她悄悄伸手入怀,拿出那瓶问丁洛泉讨来的敷脸的药,放进挂在马鞍上的包袱中。这两天忙着出使前的准备,找不到合适的时机。不过自己也真傻,刚才那么多人围着,更不可能交给陛下了。
她抬头望望天,目前阳光还不算太炽烈,不敢想象到了正午,在这寸草不生、黄沙滚滚的官道上会是怎样地炙烤,不过包袱里有一大壶丁洛泉昨晚送来的解暑的清茶。
他是这次朝廷紧急征用派往易州的七名大夫大一,自己也是看了名册才知道。
昨晚和他开玩笑,“为什么仁安堂偏把你推出来?是不是得罪人太多了?”
“别人或者上有父母,或者下有妻小,只有我是赤条条来去无牵挂的。”听起来象是主动请缨的呢。
她提醒他:“那儿可是战场,说不定哪天又打起来。”
丁洛泉微笑答道:“你敢去的地方,我没有理由不敢去。”
咦?!回想到这,她的心脏突然砰砰地跳了两下,赶紧用力甩头,“哎,我真是晒昏了,乱想什么呢。”
这趟路程比从酒泉到长安时更觉辛苦,除了炎热,还有接近于急行军的要求。不过韦大人也很体恤士兵,总在必须的时候让大伙儿驻扎休息半天。这么多天相处下来,真觉韦大人和守素不愧是父子,相貌举止谈吐简直相象到了十分,都有让人如沐春风的谦和谨雅。可是,据广文书局送她的那本《登科记又补遗》中说,韦大人的夫人,扶风郡王的女儿高密县主,是长安城著名的三大“母老虎”之一,这么多年都不准他娶妾,理由是:“反正你已有一个儿子了。”
所以嘉川经常很不厚道地在守素面前炫耀自己兄弟多。
所以韦大人不畏辛劳、离京外任或出使的次数比其他人要多得多。
本来以守素的条件,已大大满足很多王公大臣心中理想女婿的标准,但畏于他的母亲,鲜少有人提亲。不过凡事都有例外,常山郡王的女儿淮阳县主在十五岁那年对某次宴会中吹箫助兴的韦家公子一见倾心,发誓非他不嫁,刚好高密县主也曾放话说一定要为儿子娶一位县主媳妇,两边真是一拍即合。
但,那本书又说,不知为何,韦公子婚后似乎就很少吹箫了……
哎,广文书局每月送这么多书籍样本过来,怎么我偏就看了这本呢,尽是些无益的小道消息,说长论短的。不过,自己还是花一个晚上就看完了……真要好好检讨一下。
有一天休息时,韦大人在大树下摆了棋盘,请她一起下棋,崔捷欣然从命。开局一会儿,崔捷便断定韦大人棋力和自己半斤八两,或者不谦虚地说,比自己还差点儿。这盘开局不错,也许能小胜。
再下七八子,韦大人也感觉形势不妙,笑着说:“小崔你等等,我去拿必胜秘笈来。”
崔捷讶然,韦大人跑到他的马儿那儿,从包袱里取出一本薄薄的书簿来。
等他回来,她就翘首偷看,墨迹似乎还新,里面全是棋谱。韦大人每下一子都要查谱,崔捷心里嘀咕:照本宣科会有用吗?
又下了七八子,崔捷暗暗称奇,局势竟然不知不觉中被扳平了。她抖擞十二分精神应付,终局还是遗憾告负。
她忍不住问:“韦大人,这棋谱是谁编的?好像很厉害?”
韦大人呵呵大笑:“哪有厉害,其实是守素写的,他说我多半赢不了你,就编了这个制胜法宝给我,你可别生他气,他怕我输了不高兴呢。”
崔捷傻眼,原来我的棋艺已经烂到可以让人决胜于千里之外了!
她笑答一句:“守素可真孝顺。”
之后的几次对弈,崔捷一直未尝胜绩,心里不免有点不甘,暗想:叫我别生气,拿着棋谱都不肯放呢,分明还是不高兴输嘛,守素真了解自己的爹呢。
这天晚上,大伙儿就在野外扎了营,没有值守任务的人都累得睡了。她还就着明亮的月光,对照着韦白的棋谱,在棋盘上摆子。
韦大人竟然如此大方地把棋谱借她,哎!
她冥思苦想到入了迷,完全没注意到丁洛泉已来到了身边。
丁洛泉声音温和:“怎么还不睡,不累吗?”
她还在深思中,嗫嚅着答:“累啊。你看,这棋谱是专门对付我的呢。”
丁洛泉探头过去看了一阵,把棋谱和她手中的棋子都夺过来:“这好办,我也帮你编一个棋谱,保管你能赢。”
崔捷揉揉眼睛,委屈地说:“你真有办法?”唉,自己平日也没那么大的好胜心的,但这次也太欺负人了不是?
“你想胜几子呢?”
“不要胜很多啊,或者平手就好。”
“交给我好了。放心睡吧,别累坏了。”丁洛泉微笑着笃定地说。
第二天下午,丁洛泉果然就把一本新写的棋谱交到她手上。但在下一次对弈,可能韦大人已过足了瘾,把棋谱放在了一边,崔捷就凭自己的力量赢了。
等到韦大人再次拿棋谱上阵,崔捷才有机会试试丁洛泉的棋谱是否灵验,最终结果竟然真的是平局。
第廿一章
延英殿内,皇帝翻看着韦从贤等人的奏折,他们辛苦跋涉十五天后终于抵达了易州。
这十五天中,韦从贤共有五道奏折,最近一道更是事无巨细洋洋洒洒数千言禀报了易州目前的情况,便是令狐胜都有两道奏折,而崔捷就只得一道,且寥寥数语,实在有敷衍之嫌。
“陛下?陛下!”康福连叫了两声,皇帝回过神,放下奏折问:“什么事?”
“司天台通玄院的姚司丞和工部严主事求见,好像是为同一事而来的。”
皇帝笑了一下:“司天台又有堪舆问题和工部相左吗?让他们都进来吧。”
康福出去领了两拨人进来,皇帝有点诧异,司天台的人趾高气昂、难掩喜色,工部的人就神沮色丧、战战兢兢,莫不是被司天台抓住了什么把柄?
姚司丞先发制人道:“陛下,今日工部缮修翰林院时,把门前沙堤铲起,沙丸俱碎,此处格局一坏,只怕要危及众位大学士啊。臣等不可不报。”
皇帝小小一惊:翰林院?
严主事俯首向前膝行三步,颤声说道:“陛下,是臣之过,没有把这么重要的事项告知小匠,恳请陛下降罪。”
皇帝定了定神:“究竟怎么回事?”
姚司丞说:“陛下,太宗皇帝立国之时,决意要偃武修文、尊儒重德,所以初建大明宫,特意命工部把翰林院建于延英殿之西北,以对应天上帝星、文曲星之方位,而门前沙堤正是最紧要之所在。司里一直流传下来的说法,误碎沙丸,则必损翰林。高宗、睿宗朝就是因为这而相继有翰林辞世啊。”
严主事汗如雨下,拼命磕头。
皇帝还是第一次听到这样的说法,天高地远,鬼神之说近乎荒谬无稽,可偏偏有时又其应如响,令人深畏。
细想翰林院中的学士,最老的也只年过不惑,该不会……皇帝用力握拳:现在那什么沙丸碎都碎了,论罪又有什么意义,“姚卿,还有没有补救的办法?”
姚司丞和严主事私底下本有些嫌隙恩怨,正想趁机打压,一听这话,就知道皇帝不会追究了,失望得很,却也不敢显露出来,只装出面有难色的样子,心里暗想:不知道会应在哪个倒运的翰林身上。
皇帝叫康福:“传令给太常寺,朕从明日起斋戒半月,禁猎一月。”
姚司丞和严主事都跪伏道:“陛下仁厚宽恤,实乃众臣之福。”
因为不是重大的祭天、祭祖前的斋戒,翌日,大明宫昭德寺内,太常寺官员只执行了最简单的仪式,皇帝静心默念了自惩自诫的祝词,太常寺卿把正反两面分别刻着“斋戒”、“敬止”的铜牌锁在皇帝颈上,半月之后才能取下,他口中亦念道:“谨请陛下这段期间戒荤、戒酒,不听乐、不近色,不吊丧、不理刑,腥杀之事宜止之。”
身在千里之外易州古亭县的崔捷不知道宫中发生了这段Сhā曲,他们把七百名士兵留在易州帮忙修筑城墙,她和韦大人、令狐校尉各自分领一百到易州下辖的遂城、安义、古亭视察,向战死士兵家中分发各样赈济物。
连日来住在县衙中,全不见县令升堂办公,安静得连蚊子飞过都能听见,这天暂且抛下公务到外面走走,打听到这位父母官口碑似乎还不错。
走了一会,前面有两个孩童追逐打闹,踢翻了水井旁的木桶,那桶咕噜噜地滚到了路中央。崔捷连忙快走几步,俯身提起小桶,放回到水井边。
一抬头,就见到丁洛泉微笑着朝自己走了过来,她轻轻拍手把沾到的尘土掸去,开玩笑道:“夫子曰,不以善小而不为。”
丁洛泉愣了愣,崔捷奇怪地问他:“怎么了?”
丁洛泉笑笑:“没什么,只是突然想起我三弟,他也对我说过同一句话。”难得他主动说起私事,崔捷不禁睁大了眼,竖起了耳朵。
丁洛泉见她这么好奇,只好说下去:“就是有一次,我告诉他在外面见到了不平之事,他问我有没有拔刀相助。我答即使帮了这一回,也不能使那种事情消声灭迹的。于是他就对我说了这句话,”他有一丝感慨:“他比我积极,我不如他。”
崔捷小心地说:“其实……你并不讨厌你弟弟的,是吧?”
丁洛泉苦笑:“我俩通共也没见过几次面……”
“离家后就再也没见过?”
“我跑出来不就是为了让他们以为我死了么?”
他是出来找药的,此时正要回医馆继续义诊,崔捷便和他同路回去。丁洛泉问:“你认为田慈尘还会再打过来吗?”
崔捷皱眉:“易州城墙损毁得厉害,幸好他的战力所剩无几,否则冲杀过来,还不把咱们夷为平地?”
两人心情都有些许沉重,走了一段路,前面隐隐传来一阵幼童稚嫩含糊的读书声:“昔我往矣,杨柳依依;今我来思,雨雪霏霏……”
丁洛泉笑道:“凉风习习,头风立愈啊。”
过去一看,一个大院子内,十几个小蒙童坐在高矮不一的板凳上,对着高矮不一的桌子上的书本念诵着,一位面容清峻的白发老人捏着戒尺在旁监督。
崔捷含笑点头:“吏政清明,文教未失,若不是有战事,这儿倒算得上是个好地方。”
丁洛泉低声道:“这位老爷子是本郡首儒,县令亦是他的门生呢,大家对他都很敬重。据说曾任宣州刺史,得罪了上司后辞官回乡,就办了这私塾。”
崔捷问怎么得罪的,他答:“还不都是那样。上司的什么亲戚杀了好几个人,命该抵罪,上头疏通了关节要提审,他知道他们要偷偷放人,就来了个先斩后奏。”
果然,还不都是那样。崔捷说:“我顶着京官的帽子出去,别人都是敬而远之,还没有你听来的多呢。”
在医馆前辞别了丁洛泉,她也寻路回县衙去,惊讶地见到衙门前聚集了一群人,一个妇人冲出来咚一声跪倒在她面前,流着泪哭诉着,模糊不清又乡音太重,完全听不明白,她扶住她温言说道:“大娘,你先起来,慢慢说。”
旁人帮腔道:“这位大娘家穷,把小儿子卖去了沧州,不想过了十几年,儿子长大了,倒被征去当了兵。前阵子投降被俘。方才有人跑来报信,薛大人把两千名俘虏押到了羊角山,恐怕……恐怕是要就地正法……”
崔捷急叫道:“这……这是真的?”
七八个人答嘴道:“她的侄儿就在薛大人手下当兵,自然是真的。”
那妇人哭声越发凄烈,崔捷简短地安慰她:“大娘莫急,我这就到羊角山去。”说完,便飞步跑进衙内,解了云骊的缰绳一跃而上直奔出来。
被令狐胜特别安排在她身边护卫的小兵齐安平嘶声大喊:“大人!大人!”她勒住缰绳停了一停:“快通报两位大人,还有,想办法找薛大小姐!”早听说薛大人对女儿珍爱非常,也许她能劝住他……
只那一瞬,云骊就踏着轻烟般地疾驰到极远处了。齐安平慌得眼泪也出来了,连忙进去牵了马,交待另两人快去通报韦大人和令狐校尉,自己便追着她们的影子奔去。
羊角山并不象羊角,它不过是荒原上拱起的几座大土山,有一个说法是,这儿曾是黄帝手下一个部族的祭坛之一,每次出征之前都在山谷里杀羊献祭,直到黄帝一统华夏,列治九洲,羊角也堆积成山了。
红日把云和山都染上炽烈的金红色,光秃而平缓的山顶上似乎立着几棵树,崔捷无心倾听云骊快意狂奔、铿锵有力的马蹄声,眼睛只盯住山顶。
果然,“树”变多了,“树”动起来了,再近一点,可以望见暗红云块下闪烁不定的尖利枪刃,和箭羽后一双双充溢敌意的眼睛。
崔捷停在山脚大声喊道:“我要找薛大人说话!”
“大人有命,任何人都要止步于此!”一个士兵嘶喊着回答。
云骊觉察到她的心意,跃步向前,立刻,空气中有一阵细微波动凌厉袭来,令她全身绷紧,接着,左肩传来皮肉被箭簇撕开的声音。
那箭擦过她的左肩仍然未失劲力,“铛”一声斜斜地Сhā入土中。
力气正从身上流失,她微微张嘴轻喘了一口气,努力挺稳了腰。射出这支箭的弓上已重新架上了一支,箭后的脸孔愤怒得狰狞扭曲。
一个校尉打扮的人快步走去按下他的弓,又转头对她叫道:“崔大人,别难为我们。”
崔捷认得他是薛涣属下周延霸:“周校尉!我不相信薛大人不知道‘杀降不详’,让我过去!”
周延霸冷哼一声:“你也不知道我们死了多少弟兄吧,就算把这批人杀光了也不能解去我们十分之一的怨恨。”
“不对!假如薛大人落下‘杀降’之名,日后你们对阵任何敌人,即使他们赤手空拳也会抵抗至死的……”
几个士兵奋力吼道:“谁敢抵抗老子就给他个痛快!”
崔捷怒极:“你们情愿用更多的血来换一场胜仗?”
山顶上有一瞬静默,随即有个讥讽的声音:“躲在京城养尊处优的大爷,也敢有脸在老子面前指指点点!”
崔捷身体轻晃了一下,她咬咬牙,尽全力大声叫道:“薛大人!你最近一次上书陛下,不是说要戮力尽心、以宁华夏?沧州军民不也是华夏子民?”
几人冷笑道:“沧州人早没那个心了,他们以我为敌,我们以他为仇!”
“古亭的一位大娘,她的儿子从小被卖去沧州,现在就在你们刀下……”
又是一声怒吼:“管他是谁,只要他向我的弟兄举起刀枪,我就不会放过他!”
崔捷望向那人,他拄着长枪,右膝之下厚厚包扎着,面色黧黑,双眼血红,身旁站着的许多人也是负伤在身。眼前又浮现初到易州遇上的那一幕,破损的危墙,血红的护城河,痛苦呻吟的伤兵……
她感觉自己愈发地浑身无力,不知不觉发出微弱的一声:“陛下……”连着这声,心里好像也突然抽动了一下。
“崔大人!大人!”小兵齐安平好不容易追上来了,却看到她摇摇欲坠,左肩上红了一大片,惊得连叫了几声。崔捷忍住痛,问他:“都通报到了吗?”
“是,令狐校尉早收到消息,已经来了。”
崔捷顺着他指的方向回望,天地相接之处有数十骑朝这边奔来,身后卷起一片连绵不绝、翻舞飞扬的尘沙帐幕,当中又有一骑奋蹄而出,把他们远远甩在后面。马上之人身着幂离,帽沿垂下的黑幔把全身遮蔽得严严实实,但窈窕柔软的体态还是隐约可见。那人经过她面前便一闪而过,直奔山顶而去,士兵们都纷纷让道,没有阻拦。
这人定是薛小姐了,崔捷欣慰地微笑:“幸好,别人也想到了。”她转头要对齐安平说话,缰绳从手中滑脱,一阵晕眩,身体便已栽倒在地上。
她心中默念:“不可以,要清醒……这儿……有很多人”挣扎着坐起来,齐安平跑过来,撕下袖角,把她的伤肩用力扎紧:“大夫就来了,大人要顶住啊。”
第廿二章
“齐兄弟,崔大人醒了没?”这是丁洛泉的声音。
“好像还没呢。”
崔捷睁眼,海棠雕花木床,熟悉的玉兰飘香,垂着藤蔓的屋檐,清晨的气息,自己已回到县衙了?动了动,肩膀立刻一阵辣辣地抽疼,咚一声又倒下去。丁洛泉刚好进来,连忙上前按住她:“别动!”手背触碰了一下她的额头,似乎有点发烫。
崔捷喘了几口气才说得出话来:“薛大人……已停手了吧?”
丁洛泉本不想答,但她一直盯着他不放,躲闪不过,只好说:“是,后来停手了。”
那么,有些人仍是来不及救?
丁洛泉见她闭目不语,双唇紧抿,就说:“你别这样,对已然尽力的事无须自责啊。”他把薄被小心掀起一角:“伤口还很疼吗?”
崔捷一惊,侧头看看,怎么外衣已换过了?不知道底下包扎成什么样。
丁洛泉不禁暗笑,这会儿才想起来呀:“不必担心,没人看见,回到这儿才换药的。”
崔捷回想,那时很惊讶地见到他跟在龙武军骑兵后面。令狐胜被她催促得急,立刻就带领部下冲进山谷去。丁洛泉抽出她腰上短剑,三两下割去伤口旁的布,抹上伤药再紧紧扎住。大概齐安平会非常纳闷吧,大夫怎么也这种扎法?后来,丁洛泉拿出一颗药丸让她吃,自己很快就昏睡过去,人事不省了。
她脸色微红,窘迫地说:“你那颗药丸,不,不是治伤的吧?”
“嗯,我怕你疼得难受。”况且,总不能在你的瞪视下给你解衣疗伤罢。“你足足睡了一天两夜,也好,都累了这么久。”
“什么,我睡了这么久!”
丁洛泉笑了笑:“你一定很奇怪我怎么也跟去了吧。我回医馆放下草药,就想找你喝酒,却被县令老爷抓住,说你这么急躁,只怕要出事,借马让我追过去。”
她用手遮住眼睛,黯然沉默,
丁洛泉俯身拨开她的手,轻声劝慰:“这儿的人和沧州长期对抗,积怨很深,不是你这个外来者一两句话就能说服的。他们对京官又有诸多看法,自然对你也……”
她在心里回答:是的,没有和他们一起浴血奋战过的人有什么资格说,明了他们的感受呢。
丁洛泉轻叹了一声,换过话题:“我有点意外,那时你不但没哭,也没喊疼。”
仍是很久的沉默,丁洛泉暗忖她也该饿了,起身摆好木椅,准备出去给她弄点吃的,想了想又从怀里摸出一个小小方身药瓶放在她枕边:“这瓶子有名叫白玉冰瓷,要是热得难受,就把它贴在额头上,可以舒服些。”他又笑了一下:“伤好了要归还的,我可没有那么多药瓶子送你。”
他正待转身,崔捷却睁眼,缓缓说道:“男儿有泪不轻弹。”
丁洛泉万没想到她会答这句,真真又是好气又是好笑:“你什么时候才可以不逞能。”
崔捷愣了愣,丁洛泉已转出外间,但立刻被齐安平叫住,似乎是询问病情。两人声音越来越低,只是她耳朵太灵,仍然隐约听到几句,“除了薛大人……其他大人有来探望……在门口望了望,怕吵着……”
之后便是完全的寂静,大概丁洛泉已走了。她略挪动了一下以舒缓僵直的身体,拿起药瓶端详了一阵,和之前那只应该是同一质地。她看得出了神,不禁自言自语道:“陛下,你没有错骂我。我没能拦住他们,还和地方官员生了嫌隙。”喉咙好像梗住了,还有一句说不出来:我真的逞能了。
过了五六天,她的伤势已好多了,韦从贤和令狐胜给她带了皇帝的一卷书信来。捧着信向长安所在的方向参拜后,再慢慢展开,那纸上半个字都没有,只简笔画了一群排成|人字飞翔的大雁。分开来看,每只都定在不同动作,展翅欲飞,笔触甚美;合起来看就不太和谐,墨色也深一只,浅一只地凌乱无章法,不象是一气画成的,直看得她作声不得、呆立在地,脑中忽然闪出一个念头:“陛下……难不成是一天画一只?”但马上又想狠狠捶自己一下:陛下会做这种奇怪无意义的事情么!
韦大人摸摸胡子轻咳两声:“这,小崔看得明白陛下是什么意思吗?”
她的声音低得象蚊子:“是,陛下是叫我回去。”任期未足就被召回,陛下这么不满我的表现?
韦大人看她表情就知道她想歪了,连忙解释:“陛下知道你中箭受伤,所以才让你回京的!”
崔捷望望他又望望令狐胜,你们的书信这么快就传了一个来回?
令狐胜说:“崔大人,本来我们想,这事还是由你来决定怎么禀奏陛下。不过,已经有人抢先一步地送信了。”
她疑惑不解:那是谁?
令狐胜笑笑,眼角似乎朝齐安平扫了扫,那呆头呆脑的小孩立刻局促不安地低头。
送走了两人,崔捷重新打量了一下齐安平,一脸憨厚,瘦瘦弱弱的,和那些高大健壮、虎背熊腰的龙武军士兵确实没法比,她正色问道:“小齐,你到底是什么人?”
“大人,我一向都在延英殿当差的呀。”齐安平冤屈地说:“只不过我的职务是保护陛下,每天都要藏着,所以你没见过我。这回,陛下派我来保护你,可是我没做到。”
崔捷见他就快哭出来,连忙大度地说:“是我马快,你哪儿追得上。”
第廿三章
闭关了这许多天,她早已闷得发慌,而且不日就要离去,想了法子遣走齐安平,自己偷偷溜了出来。经过几个小酒馆,在门口徘徊着探头望了望,因想起丁洛泉千叮万嘱要她戒酒,终究还是没有进去。
走了一会,忽然觉得有点不对,为何没有听到小孩子的读书声呢?退回到书塾去,里面静得鸦雀无声,院中两棵柳树间架起一根竹杆,一位老伯正往上面挂一串串熏肉,地上晒着许多腌鱼、菜干、药草之类的。进去打听,原来先生病了,暂时放假,那些东西都是学生父母送来的。
崔捷暗自点头,心里有个主意忽然明朗。
老伯听她说要找吃东西的地方,连忙举荐了本镇唯一出售“驴肉火烧”的小店。崔捷按他所说的寻过去,店面很小,稍嫌敝旧邋遢,人却多得要把桌子摆出路边了,从火旺炉子那边飘过来的炸酱香味更是令人食指大动。所谓“驴肉火烧“原来意指热烤饼夹热驴肉,崔捷心急,咬了一口,立刻烫得舌头打滚,又不好吐出来,只能闭眼用力咽下去,过后才猛然省起:丁大哥应该没有叫我戒驴肉吧?
大概因为这边热闹,有个卖唱的瞎眼琴师也在店旁占了位子,琴弦拨得叮叮咚咚地还算动听,就是咿咿呀呀口音太重,又和琴声和不到一处,听了好一会儿才辨出几句:“渺渺绿水,迢迢青山,楼台望尽,何日雁归来。”她心里顿时“咯噔”一声:原来他在唱《雁归来》!好端端一首曲子能唱歪到这种地步也真绝了。
再听一会,不知是否因为知道曲牌的关系,再加上那琴师颓唐褴褛的衣着,沧桑悲沧的神情,竟让人不经意间品出一丝缠绵幽怨、忧思离愁来。
若是陛下看见我一边吃烤驴肉一边听这曲子,不知道要怎么笑话我呢?但眼前又立即浮现临别那两天皇帝没有笑意的黑沉的脸。
她微微叹气,望望手中只剩一小块的渐凉的夹饼,又想:长安好像没有驴肉火烧,宫中会不会有呢?
走的时候,她向烤饼的厨子询问可有别的能带远路的小食,厨子推荐了一种棋子烧饼,她便挑了一些肉馅的送给琴师,一些素馅的包好带走。
这晚,书塾老先生程文通家中又有医馆大夫如约来访,只不过这位来头甚大,是京城仁安堂门下的丁大夫,派头更大,竟然有个清灵俊秀的药僮跟着。
老先生不在授课,脸色亦放缓了,复原为慈和温沉老爷爷一个,只有两条入鬓长眉可隐约寻觅年轻时的英气。丁洛泉仔细为他把了脉,判断是“暑邪犯肺而致咳”,又问:“是否食蔗解咳?这可不对了,甘蔗对风寒所致的咳嗽比较有利,但先生不是啊。”
程文通边咳边应道:“大夫高明得很,昨日确实吃了甘蔗,老夫还奇怪这病怎么又忽然重了几分。”
丁洛泉对药僮使个颜色,药僮连忙走到旁边放着笔墨纸砚的桌子前,拿起松墨轻轻研磨。丁洛泉看他磨得差不多了,便说:“沙参、玉竹、麦冬各二两,桑叶、干草……”
药僮蘸好了笔想递给他,丁洛泉却笑着说“不,你写。”然后便一股脑儿地继续报着药名分量。药僮赶紧就着桌上的白纸快快地抄下。
写完了,丁洛泉也不怎么看便递给了老先生。程文通扫了一眼,大是纳罕,望着药僮说:“京城里的人物果真如此不同,小小药僮也练得一手好字?”
药僮连忙逊谢,程文通说:“这字笔画圆净,收纵有度,又暗藏着秀骨奇峰。古人有云‘笔者心也,墨者意也,书者营也,力者通也’,非胸有沟壑者不能善书也。老夫实在不太相信……”他狐疑地上下打量着药僮。丁洛泉只笑望着他,也不答腔。
程文通眯着眼逐字再看一番:“确实好字,可惜有几个急回转笔、乍轻乍重的地方似乎力有滞挫,阁下莫非左肩有伤?”
丁洛泉和药僮对望一眼,都叹服道:“老先生可真明察秋毫。”药僮重新施了一礼:“在下是宣抚副使崔捷,老先生往日都推辞不见官场中人,所以假扮了药僮混进来。”
程文通回礼道:“大人垂临有何见教?”
崔捷也不兜圈,直接便问:“先生大概已听说了羊角山杀俘的事?”
程文通背手踱了几步:“这事是薛涣昏聩了,杀了战俘又换不了烈士复生。这梁子是越结越大了。”
“不仅如此,听说战俘的尸首只草草安葬,而羊角山地势又比古亭和易州高,我有点担心谷中河水和这边的蘅渠相通……”
程文通醒悟,不禁用力捋了捋胡子:“这阵子我一直琢磨这件事,却漏了这一层。不能再慢慢想办法了。”
崔捷感觉他和自己的想法应该很接近,更加畅所欲言了:“老先生在本地很受敬重,门生广布,就连薛大人和县令大人都对你礼遇有加。我想,如果由你出面,说服大家,集合民间的力量把那些战俘好好埋葬了,也许最有效。但老先生可能要受不少非议和阻挠。”
程文通叹气:“我不怕受非议,只是说服和排除阻挠需要时间。”
崔捷从袖中取出一个装银子的小布袋放到桌上:“我几天后就要回京,不能出力,这些钱就请老先生买些松柏的树苗帮我种下,也当是我为这儿尽的最后一份心吧。”
程文通也不推搪,拱手说道:“大人想得周到,老夫必定竭尽所能。”
丁洛泉听说“回京”二字,有点错愕地望了望她。
程文通又问:“大人觉得沧州人会很快打过来报复吗?”
崔捷略沉吟了一下,答道:“之前的战事,田慈尘不是背部中了毒箭?老田手下有个迟大义,爱兵如子,民心所望,颇有将才,但也人如其名,义字当头,对老田忠心耿耿。要是老田死了,沧州必定以迟大义为首,那可就难对付了。最好老田一直缠绵病榻,死不了也好不了,那么迟大义不能上位,老田也没有心情过来袭扰……”
她脑中灵光一闪,忽然计上心来,眼睛也不由自主地瞟向丁洛泉,只见他微笑着颔首,似乎已猜到她心中所想。她却赶紧把目光移开了。
程文通不知道他们已转了许多脑筋,呵呵笑着说:“崔大人分析得好。希望老天助我,让老田遇上个庸医。”
从程家出来,崔捷走了很长一段路都不言不语。丁洛泉便先打破沉默道:“你是不是想派我到沧州去当庸医?”
她眼中夹杂着信任和忧虑:“太危险了。万一被他们发现,会把你当作奸细吊死。”
丁洛泉抬头望着天上的一轮半隐在云海中的弯月:“这确实是奸细的活儿啊!我能治病,又能下毒,又会易容,聪明敏捷,胆大心细,诡计多端,基本上是这一任务的最佳和唯一人选。”
崔捷很迟疑,笑不出来。
“我只担心一件事,”他转头盯着她看:“你还在古亭的话,我还能放得下心。但你却要回京了。”
“我,我伤口痊愈得不错,这是你说的。”
丁洛泉很轻地低语:“……可我还担心些别的。”
崔捷拧头:“我还没决定呢!”
丁洛泉笑了:“当然,我是朝廷派来的,有你下令我可以走得光明正大,可没你的命令我也照样能走。”
崔捷望了望他,继续低头向前走。
在医馆前告别,崔捷恳切地说:“丁大哥,这件事我们都再想想?”
“没时间了,老田痊愈了就不好玩了。”
崔捷心里一片混乱,不知道该劝不该劝,也不知道该怎么劝。
丁洛泉轻轻推了她一下:“回去吧,别杵在这儿了。”
待她真的转身走了几步,他又一把牵住她的袖子。崔捷回头,他的大半张脸都隐在夜色中,看不清表情,声音也低得近于呢喃:“是皇帝把你召回去的?”
崔捷疑惑地答:“是啊。”
丁洛泉松了手,似乎“哦”了一声,片刻之后,崔捷见他没其他言语,便再次道了告辞,转身回县衙去。
第廿四章 霞枫宫
万年县、霞枫宫,当朝皇帝最爱去的避暑之地。
马车轮子轧得地面嘀噜嘀噜响,崔捷在车中睡得昏沉迷糊,忽然一个颠簸差点把她整个儿抛起,额头狠狠撞了一下,立刻便眼冒金星起来。
接近长安地界时,齐安平看出她已十分疲惫困顿,便坚持一定要弃马换车。
她掀起帘子望望,两边山崖奇石交错,气势逼人,马车就在窄窄的谷缝中穿过。怎么不是宽阔平坦的官道?难怪车子会颠来颠去了。
“小齐,你不会是认错路了吧?”
齐安平一边赶车一边回答:“错不了,陛下如今不在长安,叫我把你直接送到霞枫宫去。过了这一段就能绕回官道。”
据连日来的观察,这小子和皇帝传消息的方式可谓五花八门无奇不有,驿站驿兵、黑鹘鸟、火箭筒,还见过他在舍馆、酒馆偷偷留下奇形怪状的记号,似乎是借沿路一些江湖帮派协助传递,多管齐下,务求尽快。没想到他的门路,不,皇帝陛下的门路这么多。
崔捷放下帘子,小声嘀咕:“走官道不好吗,何必抄近路?”
齐安平大声答道:“谁叫大人在路上磨蹭?按照陛下的算法,我们本该前天就到的,现在已是迟了。”
崔捷缩了缩,枕着手躺下。这小子眼睛倒尖,可是没办法,一想到回京面圣,心里不免总有点怯怯。
出了官道不久,便见前有官兵驻守,验了他们铜符才放行通过。这儿该是皇帝行宫所在了。环视了一下,薄云蔼蔼,峰高叶茂,森森冷绿,暑意全消。到了霞枫宫,中人过来通报:“陛下一个人打猎去了,吩咐了如果崔学士来到,请他到山顶鹰望亭等候。”见崔捷有犹疑神色,又解释说:“陛下会到亭子看日落,一定能见着。”
两人找地方卸下行李,崔捷悄声问齐安平:“陛下怎么一个人去打猎?”
齐安平笑道:“山上只有兔子,松鼠,方圆几里外羽林军围得铁桶似的,苍蝇也飞不过来,怕什么。我们跟去了陛下会龙颜震怒的。”说完,还大张着嘴学了声虎啸。
按照内侍的指点,崔捷沿着时现时没的小路上山。看得出这山是人力修饰过的,过于高大的藤木蔓草都被铲除,只保留矮矮的草丛,却因手法巧妙而仍然不失其自然野趣,更兼枫槐密植,茂叶繁柯,真的好景致。
所幸这一峰倒不太高,否则真要累死她了。走到半山,很久都没能兜回小路去,似乎迷路了,正迟疑间,听到附近隐约传来瀑布飞流声。她猛地省起:自己难不成要带着这一路烟尘去见陛下?
循着水声走了半里路,果然见到了一方碧水,池子不小,瀑布击荡起朦胧的水雾,润染得山色更加清爽,潭水明瑟幽澈,清可见底。
崔捷蹲在水边一块石头上,探头一看,唉?怎么下巴都尖成这样了?
泼水认真地洗了脸,再用袖子轻轻擦干。水面突然泛起一波波涟漪,源头似乎是密密的芦苇遮住的那一边,崔捷吃了一惊,手也不禁按在短剑上,是什么大鱼要游过来么?
哗啦几声水响,“大鱼”出现了,崔捷脚一软,差点滑到水里,幸好及时右手撑住,借力转身站好,再期期艾艾地分辩道:“陛下,臣,臣不知道是你……”
陛下一定也被自己吓到了,方才那一瞬,他眼睛都瞪圆了,晃了晃才在水中定住。
半晌,才听到他尴尬地说:“你,你往左边走二十步。”
崔捷连忙答是,大步急急迈出,不意七八步后被石头一绊,立刻漂亮地摔了个狗啃泥,不,不是泥,是淡香绵软的一堆衣服!因为隐藏在长长的芦苇下,自己没看见。她赶紧手忙脚乱地爬起来,剑穗却被衣服上一条十三节金镶玉腰带紧紧勾住……
天!她羞愤无地,悲沧欲哭,我怎么就笨拙到这种程度了!
越是心急,穗子和腰带越发缠得紧密,解了一阵都没解开。只听后面皇帝幽幽地说了一句:“我叫你往左,你干嘛往右呢。”
原来陛下是要我离他放衣服的地方远点,方才受的打击已够大了,再来厉害的也麻木了。
好不容易解开穗子,她立刻背着水潭快步走到更远的“安全”的地方去。又是哗啦几声水响,大概是皇帝从水中出来了。
崔捷不由得红潮满面,方才瞥见的结实的祼露的肩膀总在脑中挥之不去。
后面再传来一阵衣物悉索声,大概皇帝已开始着衣了。崔捷几乎可以想象他款款地优雅地展手,提足,束腰,系冠。
她简直快崩溃了,只好用力扯着落在胸前的一缕头发,暗念:“别想了!别想了!”
皇帝的脚步近了,见她缩着肩不敢转头,便径自绕到她面前:“你有带帕子,或汗巾之类的吗?”
崔捷抬头望了他一眼,他头发已半湿,不停地滴滴答答,刚探手入怀,脸上却一红,微微侧了身才取出一幅小汗巾来,她没看到皇帝扭头,不易察觉地笑了一下。
那汗巾天青底色,一角点缀着几朵细小的白色花蕾,既轻且软,细腻冰凉,崔捷说:“臣在酒泉时向新罗国商队买的,可能没有宫中的贡品好。陛下将就着……”
话没说完,皇帝已接过汗巾往头上擦了:“我觉得很好,没有将就。”那汗巾仍留着一丝皂荚的辛味,这倒泄漏了它是平民之物了,皇宫和富贵人家洗涤用的皂团都是各种香料使劲儿地加的。
皇帝一边擦一边端详她的脸,心中暗悔:她瘦了这么多。
崔捷难为情地别过脸,避开他灼灼的目光。
擦完头发,他把汗巾递过来,崔捷想接过,皇帝却又攥紧了不松手,两人各自抓着汗巾的一角僵持着,情景诡异。崔捷大窘,这是怎么回事!
片刻后,皇帝讪讪地说:“我把它弄脏了,怎好这样还你。”
崔捷傻眼,我宁愿自己洗,怎敢劳烦各位公公呢。但皇帝已趁她发呆把汗巾夺过,折好了放进袖中。
为了打破似乎又要尴尬起来的气氛,皇帝赶紧笑了两声,问她:“敏直是第一次来这儿吧?觉得景色如何?”
崔捷只得断了对汗巾的挂念,随口答道:“天子别宫,非一国之物力不能筑之,景色自然是好的。空山清明,静若太古,回首京都烟火城中,真如隔世。”
说完立刻就把自己骂了个半死,这不是在讽刺陛下么?
皇帝苦笑道:“幸好不是我初建的……这儿好归好,我一年也只来一次,不来觉得浪费,来得多了,又怕日后史家笔下昏君部中多加一笔。”
崔捷连忙躬身赔礼:“陛下,臣只见过戈壁、草原、绿洲,这样的云山碧水从前只在书上读到,心里很是欢喜呢,想必山顶的日落和沙漠的会大不相同。”
皇帝摇头说:“那是我考虑不周,你一路辛苦,今天先回去休息罢!”
两人都曾想过再见面时对方会是怎样地黑沉或冷淡,却没想到会被这个意外一搅。崔捷也暂时松了口气,之前以为陛下要在冷风煞煞的山顶孤亭上审她呢。
翌日,有几位大臣从长安过来,轮番会见之后已近午时。康福问:“陛下,现在去传崔大人吗?”皇帝勉强忍住一个呵欠,摆了摆手:“我要出去,晚一点传膳。”
霞枫宫中,除了皇帝、后妃们居住的乾安殿、霜华殿等,还有梅兰竹菊四小园,占地最小、地势最低的兰雪斋、画竹轩乃是随侍大臣起居之处。
皇帝这回只是小住,本没有大臣跟随,故此内侍省没有为兰雪斋预备伺候的中人。皇帝自己推了竹门进去,穿过曲折幽深的花廊,前厅没人,皇帝踌躇了一下,便从侧门绕到后园去。
园的东南角有座小亭,旁边一棵紫藤木垂下无数长长的淡紫花串,好像给亭子做了一幅挂帘似的,亭中短榻上,一个人斜倚着亭柱正沉睡中,数片花瓣沾在她的头发和衣服上,地上有本跌落的书册。
想必是崔捷一早起来等他传召,等得太困,一不留神就睡着了。
皇帝走过去,微微俯下身,她双眉皱得很紧,不知梦到了什么。皇帝情不自禁地伸手,轻轻抚了一下她的左肩,她似乎有所感应,肩膀和左手忽然颤抖,皇帝一惊,连忙缩回了手。
许久都再没动静。皇帝长吁了一口气,又不忍叫醒她,弯身拾起书册,见到案上一个碟子中盛着四个金黄扁圆、有绿豆香味渗出的小饼子,刚巧腹中辘辘,便拈起来一口一个地吃了。
这时崔捷悠悠醒来,一眼看见空空如也的碟子,登时跳了起来。皇帝心虚地笑笑:“这饼子是哪里的土产?好吃得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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