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陛下,那是从易州带回来的。臣担心日子太久会变味,没敢请你吃,可你怎么……”因顾虑到这一层,她几天前就把整袋饼子塞进自己肚子里,那四只是硕果仅存的了。
皇帝愣了愣,原本就是要请我吃的?早知道不该囫囵吞枣的……
崔捷见皇帝脸色微红,神态古怪,忽然惊得冒汗:陛下什么时候来的?我……我没有露什么破绽吧!
皇帝看她瑟缩不安、惊疑不定的样子,大概也猜到她心里所想,玩心忽起,就收了笑容端着脸说:“我重看了你这段时间的折子,你总编排自己的不是,要我惩戒你,我已想好了,奇#書*网收集整理太仆寺最近有两位上牧监同时请假回乡探亲,你过去暂代两三个月,如何?”
虽然上牧监也是五品,但……她面有难色地说:“陛下,臣在酒泉时,曾试过去朋友的牧场干活……可是,一个月后,那儿的牛羊都,都掉膘了……”
皇帝大乐,随即又奇怪地问:“你为什么要去牧场干活?”
崔捷低头望着地下,轻声回答:“银子又不会自己从天上掉下来。”
皇帝有点讶异,她的汗巾虽然不算上品,可也不是普通百姓买得起的啊。他轻笑一声说:“我看你也不会养马,刚才是说笑的。我想说的是,你出去这一次,好像……对自己很失望,是不是?”
看表情也知道她默认了。
皇帝温和地说:“你知道,我的母妃生我没多久就卧床不起,她料到自己时日无多,就硬撑着给我写了一封信。有满满五页纸都是教我怎样安全地做一位亲王。最后几句,是关于万一我坐上了九五之尊这个位子该怎么办。她说,做一个舒服的皇帝,就要脸皮够厚,良心够少。我现在想,做一名官员大抵也是如此吧。
她又说,我该明白即便是天子,也有很多力量不能到达之处,如果用尽一切勤勉之后都不能如愿,也毋庸过于自责。”
崔捷心中微微震动,过了半晌才答道:“是,臣明白了,谢谢陛下。”
皇帝目光明亮,一动不动地盯着她的双眼:“那么,你仍然愿意当我的翰林学士吗?”
崔捷嘴角轻舒,笑容浮现:“是!臣愿意。”
第廿五章 拾遗记
七月初四,已入鬼月。平日最勤奋的官员也怕了游魂异鬼,酉时一刻,趁着太阳还没下山,三省六部诸署司人员都纷纷打道回府了。
崔捷随皇帝回到长安,又歇了几天,今日才回大明宫应卯。
萧澈站在尚书省政事堂西边的花廊上朝她挥了挥手,她连忙快走几步,滴翠婆娑的芭蕉叶后又现出一位绯衣少年的身影。她脚步一滞,少年可能已躲在芭蕉叶后看了她一阵子,此时视线突然碰上,有点失措地避开,转身就走,萧澈想拉住他袖子,却抓了个空。
唉,这算是我怕他还是他怕我呢?
萧澈无奈地望着裴子明隐在花丛中渐远的背影,崔捷上前,低声说:“陛下不能去喝酒了,他要开始斋戒。”
“……又斋戒?”惊讶过后,萧澈又马上恍然:“啊对,中元节前要祭祀,还有盂兰盘会,我怎么把这都忘了。”
这次祭祀又名“荐新”,将以今年收成的第一批新谷为祭品,以答谢天地厚泽,祖先庇佑,祈求余下的日子都能风调雨顺,五谷丰登。盂兰盘会,皇帝要在青龙渠上放出第一盏河灯。
萧澈叹气:“既如此,我们自己去吧,守素恐怕已等得要发飙了。”
这时节,有一处是仍然灯红酒绿,绝对通宵不歇的,东市以西平康坊。
因这儿姑娘多,小贩们紧紧抓住落日的余辉拼命推销各色乞巧节的玩意:织女娘娘像、豌豆、七孔针、巧灯……还有不少卖蜘蛛的!又大又丑的蜘蛛挤在笼子中,细长的肢节动来动去,看得崔捷毛骨悚然、直冒冷汗。不解的是卖蜘蛛的通常还搭售另一样东西,或是西瓜,或是葫芦,或是各种金属小盒子。
“这这……这也是乞巧用的?”她颤声问道。
萧澈嘻然:“你家乡没有这种习俗?七夕之夜,把蜘蛛关进西瓜、葫芦或盒子中,第二天打开,谁家姑娘的蜘蛛结网最多最密,谁就算是乞巧成功。”
崔捷吁气,暗想:“幸好那边没有这习俗。”随即又冒冷汗,幸好没说出来,我又不是“女”的,何用乞巧?
萧澈笑问:“你可知道长安城所有名媛阔小姐们装蜘蛛的金盒子都是哪家出产?”
瞧他笑得十分得意,崔捷又一惊:“难不成是你家?”
洛阳萧氏,从太宗皇帝一朝起,计有皇妃一、太师二、尚书二、侍中五……端的是声名显赫的关中第一世家。不过权势越大越招人嫉恨,屡次被人陷害至几乎灭族的地步,到了萧澈曾祖一代已心灰意懒,让其叔祖父辞官回家,转而经商,三代以后,俨然有成为关中第一大商贾之势。萧澈父亲不久前也递表辞官,目前朝中就只留下萧澈一人了。
不用问这些事她当然是从《登科记补遗》看来的,果然如书中所说经营范围涵盖甚广呀。
萧澈大笑道:“不但由我家出产,而且点子是我想出来的。因为我听一个人说,蜘蛛受了某某草的味道的刺激结网会更快更密。什么草不能说,说了就赚不了钱啦!”
崔捷讶异得口不合拢:“竟然会有人去钻研蜘蛛怎么结网。”
萧澈连连摇手:“非也非也,他本是研究毒药来着,顺便发现了这个秘密而已。其实这草对蜘蛛的作用还算不上秘密,真正的秘密是怎样让它的味道在盒子中维持更久。”
“你这位朋友是大夫吧?”
萧澈迟疑了一会,才微笑着答:“我不敢说是他的朋友。告诉你也不要紧,他就是已故世的晋王殿下,我曾当过他的伴读。”
那不是更怪异?一位殿下去研究蜘蛛,研究毒药。
“晋王殿下不但刻苦学医,而且武艺高强,还会高明的易容术,我早见怪不怪了。”
崔捷霎时变了脸色,心里不安地念:不会吧?不会的……很快又笑了起来:我真异想天开,丁大哥看起来应当是一点武艺都不会的。
但是,晋王的伴读竟然成了陛下信任的臣子?晋王离世时陛下还小,否则,坊间必定流传着无数弑兄争权的版本吧。
在她心里不断转着各种念头的时候,萧澈拦住了她:“别往前走了!没见那上头挂着什么灯笼么?”
崔捷微微赧颜,回头一看,他们已到了闻名全城的酒家鸣泉居。
韦白果然等得很不耐烦了,萧澈也不和他招呼,先拉住一个酒保说:“快请玉萱阁的碧媛姑娘来。”
韦白有点意外:“陛下不来了?他不是吵着要来这儿吃鲈鱼?”
崔捷过去坐下,告诉他:“陛下要为中元节的祭祀斋戒,但你怎么就知道他不来了?”
韦白苦笑了一下:“君不见嘉川如此迫不及待地请歌伎?陛下是不会和我们狎妓冶游的,再说,太后的杖责也不是好玩儿的。”
他问候了一下她的伤势,崔捷蓦地想起一事,忧虑地问:“守素,近几天你爹有信回来吗?”
“没有呢。你想问易州的事?他多半都写在奏折里了。你还比我早看到呢。”
那厢萧澈已自顾自地喝起酒了:“小崔,碧媛很会刻木雕人偶,待会我让她帮你刻一个,如何?”说完,还和韦白交换了几个不厚道的眼神。
崔捷想不通他们葫芦里卖什么药,有点生气地答道:“不敢劳驾。”
中元节那夜,家家户户都在门前摆了案桌,燃起香烛,用糕点、瓜果招待路过的鬼魂。城中最宽阔的几条河道——永安渠、清明渠、仙济渠的两岸挤满了准备放灯和看灯的人,只等显圣寺、慈恩寺、妙惠寺的僧侣完成法会就能放灯了。
崔捷提着一盏琉璃荷花灯来到离家最近的仙济渠边,幸好此时已过处暑,水动风凉,河汉星疏,尽管人多了点,也仍然是一个美好的夏夜。
仙济渠和龙首山上的青龙渠相接,皇帝和亲王们巨大明亮的河灯已陆陆续续顺流而下经过这里,引得岸上发出阵阵惊叹和喝彩。
看看旁边,许多小童举着一片长柄荷叶就来了,上面点一小支闪烛,飘在河上青光荧荧,有如鬼火,有些孩子还在荷叶上放一小粒花生糖。
买不起琉璃灯的人,干脆就镂空了西瓜或莲蓬做成河灯来凑趣儿,可惜西瓜莲蓬都有些重,飘不了多远就沉了。
河堤过高的地方不好放灯,渔家就把小船连成一排靠在岸边,让人自由地下船来放。崔捷看着自己的灯一直飘荡到远处,和其他人的混在一起,最后化作数点模糊的光,心里不禁有点儿怅怅的。
忽听岸上有一阵轻微的骚动,崔捷回过神,这才发现隔着几艘船,一个小童正尝试用撑船的竹竿去挑动他的荷叶灯,大半个身子探出船外,让人猛捏了把汗。她刚想过去,一位青衣女子已先她一步抱住了小孩,把他拖回到安全的地方。
一阵风拂过,那人的幂离快要被风掀起,她慌忙腾出左手按住,就那一瞬,姣好的容貌已让大家看个清清楚楚。她手中本抓着帕子,忙乱中却顾此失彼,被风轻轻卷走,飘向崔捷那边。
岸上又传来一阵轻笑声和交头接耳声,崔捷拾起帕子暗笑,我是不是该象嘉川那样,风流倜傥地轻轻嗅嗅?
那女子透过薄薄的黑纱与她对望,然后,视线忽然停留在她颈上。崔捷一惊,咦,这人真敏锐!然后是大吃一惊,原来是故人,薛大人的千金,闺名好像叫环宁?
薛环宁在易州的幂离是覆盖全身的,到这儿却截短了,只遮住头部。长安城的女子开放活泼,已鲜少有人戴幂离了,她这样打扮算是一个折衷。
薛环宁也认出她了,微笑着颔首致意。崔捷走过去把帕子还她:“小姐几时来京的?”
“我和大人差不多同时出发的。”
崔捷有点失望,那就问不到别后的情况了。薛环宁歉然问道:“大人,你的伤已好了吗?”
“谢谢!已完全好了。原来小姐在长安有亲人?”
薛环宁笑着摇头:“我是为婚事而来,但耽搁了。”
糟,似乎问了些不该问的,而且这位小姐总有点似笑非笑的神态,让人好生忐忑。鬼月诸事不宜,一般结亲都会赶在七月前,这一下可要耽搁很久了。
番外·萧澈篇
第一次见到陛下是在颖王府庆祝小苏园落成的盛大宴会上,那时,他还是个粉妆玉琢、面雕似的小娃娃,我们称他为吴王殿下。
出席者还有庄宗陛下、惠毅皇后、晋王殿下、各位郡王和五品以上京官。我和袁尚书的二公子被挑选为这次宴会的持花酒童。
持花酒童这角色是专为各大臣的小公子能尽早地更多地在皇帝跟前露脸而设,目的自然是为日后仕途铺路。但也不见得人人都想争先恐后,万一皇帝心血来潮要弄个神童测试,让你手忙脚乱地舌战满堂大学士、大文豪,那也不是好耍的。一招接不住则英名尽丧矣。
再者,宴会上这么多人,斟过一巡酒手都要麻了。我倒不为怕辛苦,我是怕不小心风头盖过了袁家二公子,所以不得不辛苦地小心翼翼地韬光隐迹。
彼时我已到达酒童的年龄上限,听说陛下曾经数次提出要让萧家的孩子当一回酒童,但我一直作为晋王殿下的伴读留在洛阳,他被接回长安,我才跟着过来。
那次宴会想必给许多人留下了难以磨灭的印象……因为晋王殿下独自表演了《兰陵王入阵曲》。曾经见过丁昭仪华美舞姿的皇帝和一些大臣们会是怎样地感慨万千呢?
那舞台很宽阔,仍未到达武将魁梧身高的晋王殿下却表现出无可比拟的霸道气势。他身着暗红和墨黑为主调的战衣,手持短棒,头戴一副狰狞扭曲的兽形面具。
“咚!咚!咚!”苍凉雄浑的战鼓声中,殿下缓慢地挥舞着短棒,似指挥又似应战。虽然慢,但每一次舞动都步法凝重,英武庄严,震慑人心。等到第一节笙笛齐响、曲调转变的时候,我才发现自己竟然一直用力握着拳,憋着气。
大家都看得呆住,没人叫我过去斟酒。否则我那满手大汗可要失礼到家了。
殿下的面具并没有覆盖整张脸,下巴和嘴出卖了面容俊美的真相,这也符合传说中兰陵王的形象——他就是因为太过秀美,无法震吓敌人,所以不得不每次上阵都戴着丑陋恐怖的面具。
我一直思索未果的问题是,殿下的舞蹈是柔的成分多一点,还是刚的成分多一点?可能我一开始就想错了,这个舞本来就是刚与柔必须完美结合、融会一致的。
最后,当他瞬间取下面具时,不少人都情不自禁地偷偷吁了口气,这种战场上才有的肃杀紧张气氛定是让他们冷汗直流、心惊胆战了吧。
片刻过后,才响起满堂的掌声。
殿下到台后换过衣服,再次回到筵席中,经过皇后和吴王殿下桌前时,吴王笑得高兴,拍着小手掌连声赞叹:“哥哥真厉害!”
我吓了一跳,晋王装作没听见似的直接从他面前走了过去,皇后用眼角冷冷地扫了一下吴王,他的笑容立刻消失了,低头默默看着自己的衣服。
我再看看晋王,他正忙着应付陛下慈爱的称赞和大臣谄媚的奉承……整个宴会,陛下似乎都没怎么关心吴王殿下。我简直快要同情起他来了。
我听晋王说过,他和吴王殿下已经意外地碰过面,如果不是皇后在旁,我想他大概会稍微回应一下他吧。
宴会还未结束,不过,侍童的工作已完成了。
我赶紧换掉那身讨厌的衣服,熟门熟路地奔向朋友们的所在,他们的蹴鞠大战正斗得如火如荼,我加入到守素、池阳县主和嘉佑县主的一方玩了起来。不知多少局后,有人一脚飞踢被我挡出,那球咕噜噜地滚到了场外,一个小身影蹬蹬蹬地冲上去,一把抱起皮球,望着我们傻兮兮地笑。
我们互相交换着不安和否定的眼神,这么小的殿下别说摔着了磕着了没人担当得起,就是闹脾气哭起来闹起来也够我们受的了。
吴王人小,却也明白那些眼神的含义,笑容渐渐僵住,明亮渴盼的双眼也变得黯淡无光,最后把球用力甩在地上,转身跑远了。
我们心里多了些内疚和尴尬,再也不能玩得那么开心酣畅了,直到晋王殿下出现。
在我的引荐下,他早已成为大伙儿非常熟稔的“球友”了,而且他技术一流、功夫了得,大家都欢呼着叫他过来。
我犹豫了一会,还是拦住已开始兴致勃勃地颠球的晋王:“刚才,吴王殿下好象跑到石阵迷宫那边去了。”
晋王立刻停住,带着一丝责怪的语气对我说:“你怎么不拦着?他第一次来,不认得路的。”
他向石阵方向走了几步,忽然停下想了想,又转身回来,对池阳县主说:“县主,请你去找吴王回来。我怕他会迷路。”
池阳县主是颖王家温婉贞静的大小姐,由她去应该比较能取得那孩子的信任吧。
不久以后,池阳县主果然牵着泪痕未干的吴王回来了。他见到晋王愣了愣,甩脱了县主径直走过来,向晋王伸出一只脏兮兮的手。
晋王轻轻叹了口气,牵住他说:“好,我带你回去,你可别再乱跑了。”
第廿六章
每月初九、十九、廿九日,起居郎大人都会到永昌坊国子监辖下最大的讲堂文晖馆传道讲学,尤其十九日这天将对民众开放,起居郎大人深入浅出,直白诙谐,最爱有人找他斗嘴,因而每次场面都非常热烈,
但崔捷一时忘了这事,清晨去到,发现国史馆只有一位猜拳猜输的典书驻守,其他人都偷跑去听起居郎大人讲课了。
馆内有一处是专放本朝史简的。崔捷向他说明了想看太宗朝初定律法前后的几次大讨论,平日该由他们帮忙找了再拿到其他地方看,这回典书很忙,指点了书册的位置后就放心走开,继续誊写他的书稿去了。
崔捷进去,对着墙上大幅的太史伯像和董狐像恭敬地鞠了一礼。这两位战国时期的“不怕死太史”是后世史官的楷模典范,画中神态十分庄重,散发着让人惴惴的肃穆气压。
她很快就找到了想看的书,但中间竟然缺了一本,上下左右寻了一遍也没有,再到其他书架上找,不经意间就看到一些三本一捆用绳子扎好的书册,上面一张小纸用朱笔写了个“密”字。这些显然是武宗、庄宗和本朝三个时代的历史记录,此时仍未解封,就连史官也不能随便翻阅。不过,那些绳子似乎扎得并不甚紧……
庄宗朝的最后三本摆在太显眼的位置。崔捷偷偷向外望了望,典书的眼睛都没离开过他的书稿,她深吸了一口气,敏捷地解开绳子,借着袖子遮挡,不紧不慢地回到原先那个书架旁,假装仍然在看太宗朝的史录。
有些事情她是早就模糊听说的,惠毅皇后生的皇子早夭,庄宗皇帝心情不好,就去洛阳散心,不料却看上了时为教坊舞伎的丁昭仪。这位娘娘脾气很硬,无论如何也不肯回长安,庄宗就大兴土木,为她扩建了芳桂宫,因她闺名玄紫,遂又改名紫桂宫。
崔捷一目十行看得飞快。
庄宗对丁昭仪宠爱非常,每年倒有六七个月留在洛阳,害得满朝文武不得不跟着搬过去。朝廷在东西两京之间频繁地来回迁徙,洛阳城要修建更多的宫室院署以实现都城的职能,写史的人愤慨地说,钱都白白浪费在无益的事情上,而真正需要的地方却左支右绌、入不敷出。
这种情况直到丁昭仪死后才结束,庄宗似乎哀痛欲绝,大病了一场,之后便再没踏出过大明宫一步。半年后,丁昭仪所生的晋王也被接回长安。
因庄宗沉疴日重,朝廷出现了两个阵营,一方是希望拥立吴王的以皇后兄长袁尚书为首的大臣,另一方是希望拥立晋王的两名神策军宦官统领。
看到这儿,崔捷心里嘀咕:“庄宗皇帝一定很左右为难吧,从他早期的行动看,应该是想把从武宗朝流传下来的宦官专权的毒瘤清除掉的,但他又很疼爱晋王。”她忽然想起了皇帝,掐指算算,那时他才十岁,对于这位抢去了父亲所有注意力的兄长会有什么想法呢?
仁景二年四月,庄宗又一次病倒,神策军在九仙门设伏想诱杀吴王,不知被谁走漏了风声,袁尚书一派将计就计,将两名宦官头子直接射杀于宫墙下……但,此时却发生了另一个意外,明德殿藏书阁烈火熊熊,整整烧了一夜,而晋王殿下也在这一晚失踪了。
执笔者对于晋王死于大火的说法似有疑问,但那一夜这么多士兵围在大明宫外,都没有人看见晋王。后文附录了庄宗的诏书,把杀害晋王的罪名压到两位已死的宦官身上……
崔捷把这段再细看一遍,很多地方语焉不详,自相矛盾。明德殿几乎烧成灰烬,找不到尸首似乎合理,但,有没有可能晋王真的趁乱离宫了呢?
她不敢再看,把书册按原样绑好,放回到原处去。典书一直专心于他的书稿,崔捷上前告辞,反把他吓了一跳。
下午,她去延英殿拜见皇帝。皇帝第一句便问:“易州古亭县是否有位叫程文通的私塾老师?是个怎样的人?”崔捷不知他问来做什么,只用两句话简单地答了。皇帝便让她看刚刚送来的韦大人的奏折:“似乎是这人带头,把死在羊角山的俘虏重新安葬了,还种上松柏。前几天沧州有一队兵马袭掠了易州其他县,独独绕开了古亭县。”
崔捷连忙问:“有多少人?死伤严重吗?”
皇帝沉默了一会,才答:“听说田慈尘的箭伤一直反反复复,话都说不清了。那批人人数不多,估计是私自出兵,他们知道不能和薛涣硬碰,就专挑防守弱的县城洗劫。虽然后来薛涣把他们打退了,百姓……还是死伤不少。”
皇帝尽量用轻描淡写的语气带过,但她仍然可以想象那些士兵会怎样在手无寸铁的老弱妇孺身上发泄仇怨。
她脸色苍白,手也在微微发抖。丁大哥似乎已成功了,他是否已经安全离开沧州了呢?
“我本来还在考虑要给薛涣一些褒奖,毕竟他成功守卫了易州。”
崔捷小声答道:“薛大人确实应得首功。”
“你忘了……”皇帝说了半句就停住,脸上有点不自然的神色,只好尴尬地扭头。他咽下的这句话其实是:你忘了是谁把你射伤的?
她却已感觉到他的想法,因为他的视线轻轻扫过她的肩膀。
“陛下,薛大人为保卫易州真的已拼尽全力,臣丝毫不怀疑他对国家和朝廷的忠诚之心。”她迟疑了一会,又说道:“当日易州被围,又被奸细烧了粮草,朝廷为了派兵救援的事争论不已,可没过多久就传来解围的消息,陛下还不知道为什么吧?”
皇帝有点奇怪:“我听到的说法是绝境之下,士气大振,一举突围。”
“并不是这么简单的……臣初到易州时,曾到城门上视看,发现城楼的一根大柱子上勾住了一小块红色绸布,上好的质地,还有花草暗纹,应该是女子裙裳上撕下来的。臣很奇怪地拉住士兵问,为什么会这样。”
皇帝听得呆住,望着她的脸示意她继续说下去。
“那些士兵都很惧怕这个问题,躲闪着不答。臣还试过问那些送饭到城头的老伯,他们明明一副知道的神情,却也不肯说实话。后来,我到古亭县住了很久,和县令大人处熟了,才知道……在最危急的那天,薛大人把他的千金绑在城头,对所有士兵说,‘谁杀了田慈尘,我就把女儿嫁给他。’”
皇帝惊叫:“什么?”
崔捷低头继续低声说道:“他还让薛小姐穿上最好的衣服,打扮得漂漂亮亮的……其实大家都知道他很疼爱女儿。”
皇帝忍不住说:“他何必如此……”
“大家都很感动,忍着泪拼命杀出去,终于突围退敌。但这件事对薛小姐是一个伤害,所以他们不约而同地不愿再提。”
皇帝默然了片刻,才说:“难怪你们的奏折都没解释过易州解围的方法,我可是一直很想知道的。”
崔捷补上一句:“薛大人和臣之间有点误会,但也没有影响我对他的看法。”
皇帝微微笑道:“好,我知道该怎么做了。”
第廿七章 风乍起
几天后,皇帝在朝会上和大臣们议定了晋薛涣为忠毅伯,也草拟了制书的稿子,在其中对他的功劳一一称扬了一番,兼以宣示朝廷褒勉慰劳之意。退朝后皇帝却又把制书暂时扣住了,不让发出去。
晚上,皇帝启驾前往承香殿探望太后。今天本不是寻常探视的日子,太后早已换过寝服了,得了内侍通报,训练有素的宫女赶紧伺候她换衣、梳髻、理妆。皇帝进去时,太后已端容正服地候着了。
皇帝殷勤问候了两句,太后微笑着打断他:“你终于肯给薛涣一个爵位了?”
皇帝答是,蕖英和瑶英给他们端上两碗琥珀雪耳莲子羹,太后小啖了一口,温和地说:“这就好。我以为你还在意他杀俘的事。”
皇帝坐正了身子,以示洗耳恭听。
太后又说:“虽然太宗皇帝曾言,死生大事,诚宜慎重,死刑务须三判而定,战俘也应待以宽仁。但是,宰相肚里能撑船,那天子的肚里更该海阔凭鱼跃,天高任鸟飞才是。这世上的人,千迥万异,未必个个的秉性手法都合我们的意,可也不能只见树木,不见森林,揪着我们不顺眼的一点不放吧?”
“母后所言极是。”
“你不给他一点勉励嘉许,只怕会寒了其他忠臣的心。就算有什么不对,暗地里好好说就是。”
皇帝连连答是,又笑道:“此时有一桩他的好事,是母后能做的。”
“我能做的?”
皇帝简略地把易州解围的前因后果告诉她,太后皱眉说道:“这位薛姑娘可真受委屈了。”
“还不止如此——薛涣和侍御史彭周是同年,以前在京中时非常交好,后来分别生了儿女——”
太后脸上闪过了然神色:“彭周?难不成……这两人还结了什么娃娃亲?”
皇帝笑而不答,太后不禁用手揉了揉额头:“我大概能猜到了,是不是彭家知道了薛姑娘曾经那样抛头露面,她父亲又说出那样话来,很不满意,想要退婚?”
“母后料事如神。薛小姐如今已入京,一直在慧净庵住着。”
太后瞟瞟皇帝,问:“崇谊,难不成你想让我下旨赐婚,好解除薛姑娘的困境?”
皇帝笑答:“是,请母后降旨,让薛家双喜临门。”
太后细想了一会儿,摇头说道:“不行,我不能。”
皇帝本以为太后断不会拒绝玉成这样的好事,一脸错愕和不解。
太后说:“难道你没听过,这长安城里,就数显圣寺的云瑰石和彭大人的脑子最硬?彭大人说的就是彭周的爹,薛姑娘未婚丈夫的祖父。”
皇帝仍是不大明白,太后叹了一声,解释道:“那句话不正是说彭家的人古板固执,僵硬不化?心里先存了看不起的念头,就算我勉强命令他们成亲也改不了他们的成见,以后的日子还是有薛姑娘受的。我怎能把人推进火坑?”
她再琢磨了一会:“我可以请这位姑娘进宫里来,探一下她的想法再作决定,也许有人觉得只要能嫁就是好事。”
“还是母后想得周到,多多有劳了。”
“但是,崇谊,”太后见皇帝起身似乎要告辞,又唤了一声,皇帝立定,疑惑地望着她。太后轻笑道:“我说,你怎么突然有空,连人家的家事都管起来了?”
皇帝亦笑:“前日派去易州的宣抚使和这薛小姐有一面之缘,又在长安偶然碰见,辗转打听到这事,无意中说出来的。”
太后点头,道了一声“哦”。皇帝向她道了别,太后站起来,温言说道:“好,你去罢。”
翌日清晨,太后的銮驾从承香殿出发,绕过跑马楼、拾翠殿,准备从明德门出宫到报国寺去。过了跑马楼不久,銮轿忽然停住,蕖英很快卷起了帘子,太后瞥见她有一点紧张神情,急忙坐直了身问:“怎么回事?”
“回太后,路上有样东西……”正说间,小宫女已把那样东西呈上来了。太后从蕖英手里接过一看,是一粒略带红色、大而圆润的珍珠,掉在这被伺弄得平整无尘的青石砖路上,定是非常耀眼了。太后叫蕖英和瑶英过来:“你们仔细看看,有没有什么玄机在里头?”
两名侍女睁大了眼上下左右地研究,蕖英低低地“啊”了一声,把它轻轻一旋,珍珠应声而开,一分为二,里头还有一卷纸样的物品。除了她俩,站得近的宫女们立刻纷纷退开数步,立在没有能看到详情嫌疑的地方。
蕖英不敢打开那纸,原样呈给太后。太后却怕把纸弄破,摇头说:“你来,你手轻巧。”
蕖英果真暗使拂月手把纸小心展开,只见上头横七竖八地写了一些字,串起来似乎该是“九天之龙,丹凤朝阳,尧舜之君。”
太后顿时勃然变色,气得说不出话来。蕖英跟了她许多年,总算粗通文墨,想了一下也恍然:这该是藏头露尾“诗”罢?心里不禁有点担忧起来,偷眼看看太后,她把纸用力揉成一团,恢复了平静的模样,吩咐瑶英道:“你去查一下,这条路今天是谁负责?”
宫里的主道是专派了人按时清扫的,别说树叶,就是灰尘也不能有。
瑶英领命去了,太后又向众人发问:“哀家去报国寺的事,你们有向别人说起过吗?”
一名宫女颤抖着出列,禀报:“奴婢前日去内府局领取灯烛香油,府丞公公说奴婢没有按时领,奴婢……就解释说太后娘娘要去报国寺祈福。”
太后的背再次倚回到鸾椅上,她挥了挥手,声音中含着一丝倦意:“罢了,无事。”
蕖英把帘子缓缓放下,銮驾重新起行了。她边走边暗暗忖测:是谁知道了太后要经过这里,特特放颗惹眼的珠子呢?
跑马楼和拾翠殿之间坡度较陡,抬轿的人都放慢了脚步小心前行。绕过拾翠殿后,太后突然又喊了一声“停”。
蕖英贴近窗子问:“娘娘有何吩咐?”
“派人去翰林院看看崔学士在不在?请他过来见我。”
蕖英又问:“娘娘是说……在玉澜堂吗?”如有万不得已,太后或皇后必须单独会见朝臣的时候,则按祖例该在大明宫玉澜堂。
太后断然说道:“不必绕这么远了,请他在明德门候着!”
第廿八章
一刻钟后,明德门已遥遥在望了,崔捷远远跪伏在道上,从绯红色的一点渐渐变得清晰,最后,銮驾停在了她面前。
她的头伏得这么低,只能看到露出一点的小巧挺直的鼻子,太后暗想:“这人鼻子倒是长得不错……”
崔捷早跪得双腿发酸,加之想不通太后宣召她是何用意,手心开始冒出冷汗,心脏亦是七上八下地乱跳。
太后缓声说道:“崔学士请起,哀家现有一事要偏劳你。”
蕖英向一内侍使了个眼色,那人过去轻轻托了一下崔捷的手肘好让她更容易站起来。她的头仍是埋得低低的,但总算能让人看清个大概了。
蕖英再望望太后,她正专注地上下左右审视着崔捷,半天都没说话,但方才一直笼罩左右的窒人气压似乎忽然缓和了。
太后问:“崔学士,前日派往易州的宣抚使是你?”
“回禀太后,正是下官。”
太后叫人取笔墨纸砚来,又对她说:“哀家已知道薛姑娘的事了,很想邀她到宫里见一面,有劳崔学士帮哀家写这封请柬,如何?”
咦?原来只是要我代笔?崔捷缓过神来,心中稍安。
小宫女把纸铺在地上,磨好了墨,就这片刻工夫,崔捷已打好了腹稿,跪在地上拈着袖子,毫不停顿地写了起来,太后见了她这下笔如飞的潇洒样子,不禁身向前倾,既诧异,又有一丝期待。
等她写完,小宫女利落地把信小心呈上。字数不多,太后细读了一遍,再一遍,只觉清丽流畅,无一字可删,亦无一字可添,有数句含着几分温和长者殷切慰勉之意,倒很切合信的主旨。
太后微笑着说:“不愧是探花郎,写得又快又好,哀家没有找错人。”
崔捷那提到嗓子眼的心总算放下一半,略抬了抬头道声逊谢,清晨柔和的光洒落在她眼中,让人不由得多看几眼。
太后示意蕖英可以起行。崔捷目送銮驾出了明德门,才转身回翰林院去。
隔着銮轿窗上的纱帘,蕖英瞥见太后仍在看那封信,又听到她低语了一句:“唔?这字好像在哪儿见过。”
过了一会,太后唤蕖英过去:“快派个人回去问问华莹,她往日看着的那本《拾遗记》还在不在,要是已还了,让她再找回来。”
崔捷在翰林院心神不宁地看了一上午太宗朝的史录,按皇帝的要求写了满满几页的笔记,眼看午时已到,该去填填肚子了,便拿了几本小书顺路到明德殿去还。刚想踏入书库门,就见两名六品女官从里头走了出来,她吓了一大跳:“糟,有哪位后妃来了么?这些女官怎么不在大门外守着呢!”
她急急躬身退下,却听书库里有一阵轻盈细碎的脚步声,一位淡容靓服的少女出现了,此时可再不能走了,她只好恭敬地施了一礼,叫了一声“县主殿下”。
丹阳县主初时也一惊,认出是她便很快镇定下来,笑着说:“崔学士!”又望了望她抱着的书,最上头一本书名为《地名小考》,话里夹着钦佩和些许调侃:“崔学士涉猎真广,对地名也有研究呐?”
崔捷有点不好意思:“回禀殿下,这本讲的是各地地名的由来和变迁,臣只当是佐餐之小食,开胃之瓜果,不敢当研究之名。”
丹阳县主很感兴趣,想了一想,又问:“里面可有提到‘丹阳’的由来?”见崔捷有些犹豫,便鼓励道:“你尽管说嘛。”
“是,殿下,”崔捷含笑回答,“这书里说,丹阳乃汉朝故郡,因该郡多产赤杨树而得名,所以,丹阳的‘阳’字原本可能是杨柳的‘杨’。”
丹阳县主恍然大悟地说:“难怪以前我受封县主的时候,丹阳郡送了一株赤杨树给我。那时我还觉得莫明其妙呢。”随即她又笑容一黯,低声说道:“那棵树种在成都,也不知道长成什么样了。”
崔捷不知该如何接话,成都是县主父母家人所在的地方,她有多少年没回去了?一定很挂念他们吧。
只一瞬,县主又恢复了活泼面貌,向崔捷微笑致意后,在两名女官一左一右的陪伴下离开了。
傍晚,太后从报国寺回来,县主便将重新借来的《拾遗记》给她看。太后把书和信放在一处好做对比,县主好奇地坐在旁边,也凑过去跟着看。
看了一会,县主犹疑地说:“两边的字好象呢。”
太后却很肯定:“我看是同一个人写的。”
“那……那是谁写的?”
太后笑笑:“你见过,翰林院的崔学士,今年的探花郎之一。”
县主心一跳,虽然不知发生何事,却感觉有点不安,踌躇了一阵,鼓起勇气说:“或许碰巧两人的字迹相象呢?”
“除非是刻意模仿,字的运笔轻重就和人的秉性一样,没有可能完全相同的——华莹,我记得这书是崇谊给你的?”
县主只好据实回答:“那时陛下重修明德殿,又招了许多御书手在那儿抄书。我没找到这本,就和陛下出了个迷题,请他帮忙找。没过几天,他就把书送来了。”
正谈论间,蕖英回来了,太后连忙问:“他们怎么说?”
“校书大人说,其实《拾遗记》很早就抄好了,只不过县主找书那会儿,藏书阁里乱糟糟的,还没归库,所以县主没找到。”
太后不大满意她没直奔重点,不耐烦地发问:“到底是谁抄的?”
“……确实是崔大人抄的,校书大人不知道他是待考士子,因为急着招御书手,就让他进来了。”
县主有点惧怕地偷望太后,太后脸上没什么表情,沉思了片刻又问:“陛下又是怎么找到的?”
这下蕖英停了一会才答:“陛下似乎知道书在哪儿,自己找到的。他们都不记得有帮过陛下寻这本书。”
第廿九章
八月初一,鬼月已过,承香殿忽然派人来请皇帝。
进了正殿,太后说了些家常的话,皇帝显得心不在焉,太后问:“崇谊莫不是闻到醉蟹的香味了?方才我在隔壁款待张淑妃呢。”
旁边的侍女都笑,不过,太后身后的蕖英似乎略有忧色,皇帝心中讶异,有点后悔来之前没问问齐安平,近来承香殿可有发生什么特别的事,口中却说:“要论醉蟹,宫中就数这儿的厨子做得最地道了。”
“就把他们借你几天罢。前阵子几轮斋戒,难为你了。”
皇帝苦笑:“多谢母后。”
此时,有几个小宫女从尚衣局回来,向太后展示三套式样相似的襦裙,白色短襦,长裙分绯红、鹅黄、莲青三色,莲青的裙子有细小白色花蕾点缀,其余两件则是片片枫叶,众人都觉眼前一亮,暗羡不已。
“对了,我已经和那位姑娘见过面了。”太后一边察看襦裙领角袖口等细致处的绣工,一边漫不经心地提起这事:“但是,她不愿嫁入彭家,肯求我千万不要赐婚。”
皇帝有点愕然,太后满意地笑:“也好,省得日后不和,又吵到我这里来要和离。我有那个闲功夫也没那个闲心。”
看来那姑娘颇得太后欢心啊,也是,太后就喜欢有主见的。皇帝说:“我们也不能把薛小姐就这么送回易州去,这怎么向她父母交代?”
太后声音沉稳果决:“好办,另给她找一处人家就行了,我看有个人就不错。”
皇帝没来由地一惊:“母后看中谁了?”
太后定眼看着他:“我觉得翰林院的崔学士就很适合。”
“不行!不能!”急切响亮的声音不假思索就冲口而出,把旁人吓了一跳。
太后脸上僵硬:“为什么不能?”
皇帝已经恍过神来,暗悔方才的失态,他微笑着答:“薛涣不是刚晋为忠毅伯吗,崔卿出身平民,恐怕有点配不上罢。”
太后冷冷地说:“他官居五品,人才俊杰,又是人人称羡的探花郎,皇帝跟前的大红人,前程未可限量;再说了,薛家上一代不也是平民,有什么配不上的。”
皇帝突然听到自己被扯进来,愣了一愣,隐隐猜到点什么:“崔卿虽然年轻,毕竟也是朝臣,总不能随便塞个妻子给他……母后已经问过薛小姐了?她也愿意么?”
“虽然没问,但她言辞中也听得出是有好感。再说崔学士家里没有长辈,她嫁过去不用受气,那还有什么不愿意的?”
太后俨然怒气渐盛,皇帝站起来,尽量用平缓的语气说:“待儿子回去先问问崔卿的意思。”
“我话还没说完”, 太后把手中襦裙放在一边,转头叫蕖英道:“去拿我昨天看的那幅画来。”
蕖英连忙走进里间,窗前案桌上有一堆画轴,每个轴柄上分别系了一张小纸牌,蕖英找到写着“秦”字的那张,这是秦大人家大小姐的画像。她拿了画轴出去,把它交给太后。
太后低声喝了一句:“你们都退下。”
宫女们片刻就走得一个不剩,太后轻轻拍了拍手掌,四个侍女心领神会,带着众人再退出到正殿大门外,四人分立在不同方位,防止有人进出。
蕖英找了较阴凉的地方,坐在台阶上守着,心里暗忖:看情形,太后多半是要拿珠子的事逼问陛下了。
过了不长不短的一阵子,就见皇帝黑沉着脸快步走了出来,在前殿等候的内侍们把肩舆准备好,皇帝用力一甩长袖坐上去,御驾很快离开承恩门不见了。
几位侍女连忙进去,太后脸色似乎已恢复如常,指着襦裙吩咐她们道:“这绯红的给华莹,鹅黄的送薛小姐,莲青的……”太后默想了一会,才说:“莲青的这套最好,找个地方好好收着。”
她又命人取一盒手镯来,挑了一只雕着小虎头的白玉镯子,微笑着说:“这个和裙子一道赏给薛姑娘吧,将门之女,说不定会喜欢。”
皇帝回到延英殿,徐常礼禀报说:“陛下,方才崔大人来求见。”
皇帝连忙问:“有事么?她还没离宫么?”
“陛下忘了?鬼月已过,五品以上官员要恢复值夜,今晚轮到崔大人。他有样东西要给陛下,好像是个瓷瓶。”
“瓷瓶?”
“……老奴看不清楚,陛下现要传召崔大人么?”
皇帝张口欲说好,却硬生生忍住,改口道:“不必了。”
进了寝殿,康福伺候他更衣,皇帝忽然说:“你去把五月的密折拿来。”
康福到书柜上找相应的格子,开了锁,五月的密折只有一封,折得很好。
皇帝熟练地拆开,这是酒泉郡太守呈交的奏折。他再认真读了一遍,和以前的理解并没有不同,太守解释他没有探究崔捷的来历,因觉得这年轻人聪明老实,就想提携一把,帮他造了应考名碟,本想待他考个不高不低的名次回去,便可招为幕僚,不想他却高中一甲第二名……不过,崔进士必定在酒泉附近生活多年,契丹、回鹘、吐火罗的话都顺溜得很。
太守说得甚合情理,好像没有可怀疑的地方,皇帝合上折子,闷闷地想:我为什么要研究这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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