翌日清晨,明德门外,沿着绿荫如盖的御道走了一刻钟,就看到路旁树下,两匹黑色骏马相倚而立,不时亲密地擦擦脸,长长的马尾悠然甩动着,粗壮的树干遮住了一个人,只见到被风吹起的青色长袖。
皇帝想开口叫唤,喉咙却好像有点堵住,那边觉察到些微动静,立刻探头出来,轻轻地叫:“陛下?”
“我……”皇帝应了一声又没下文,崔捷牵马出来,欣喜地催促他:“陛下快点,明月楼的包子就快卖完了。”
等皇帝慢腾腾地上了马,崔捷也一跃而上,落后半个马头跟在他旁边。她微觉奇怪:怎么陛下似乎有点兴致缺缺呢,今天的出游可是他几天前就定好的。
此时已入秋,晨风透着几丝冷意袭入领口袖口中。崔捷倒觉得温凉适度:刚刚好,骑马就不会出汗了。
过了一会,皇帝忽然转头笑望着她:“你很心急吧,既然天不热,我们可以骑快点。”
崔捷大声答:“是!”随即心里又不平地想:我竟然比陛下还雀跃欢呼?这不行,要收敛呀。
两人下了龙首山,在城中蜿蜒曲折地转了很久,才来到西市附近的京中糕点第一名家明月楼。皇帝这次不想坐厢房,早几天就命她订好外头的位子,幸好他们到得不早不晚,还没被人抢去。
连楼上都已坐得满满,呼声笑语盈耳,但皇帝表情木然,望着桌上的茶壶神游。
小二忙而不乱,手脚麻利,厨房效率极高,没等多久就一一上菜了。皇帝总算脸上动了动,夹了个小巧得过分的灌汤包子进嘴,那厢崔捷手起筷落都已吃了好几个了——她肚子啥都没填就出来,早饿得前胸贴后背。皇帝见了她这副模样也忍不住偷偷一笑。
两人吃得半饱,皇帝就已停箸,只不停地喝酒。崔捷他们都习惯了皇帝出了宫外不免总有点尊贵样,并不放在心上。他一边喝酒一边四面望望,最后对不远处的一对夫妇样的客人多瞟了几眼。
这对夫妇大约五十上下,丈夫很有书生气象,妻子举止端庄,衣着朴素却干净得体,两人说着些轻柔委婉的吴侬软语,更添了几分温馨气息。
楼下咚咚咚地冲上来一个结实的大胖子,像是很焦急地在找位子,走了几步忽然看到那对夫妇,惊喜地冲过去摇着男子肩膀大声吼:“雪堂兄,你不是在余杭当着官儿嘛?何时来京的?怎么不找我一聚?”又转头对着那妇人笑道:“连嫂子也来了。”
“我其实辞官一年多了。”男子笑答。这句却是京城口音,皇帝和崔捷可以听得明白。
胖子诧异地瞪着圆眼:“辞辞辞官?为什么?”
男子温柔地望了望妻子:“儿子已经成家立业,过得比咱们当年还好。我和你嫂子就赶紧趁着还能走动,出来游山玩水、畅游天下呀。这也是年轻时答应你嫂子的。”
胖子由衷地说着些羡慕钦佩的话,崔捷转头,想对皇帝发表一下感言,却惊得愣住,因为那一瞬间,皇帝眼里竟像有一丝怨恨,和一些不能理解的情绪。但所有这些她不能判断是否看花了眼会错了意的目光都是转瞬即逝,被黯淡无光替代了。皇帝把酒杯“当”一声放在桌上,扭头望向阑干外,双拳紧握,似乎心里在激烈地想着什么。
“陛下?”崔捷弱弱地唤了一声,皇帝回头看她,她用眼神询问:“怎么了?”
皇帝努力但不成功地挤出一点难看的笑:“我们去绿溟湖吧。”
长安西郊的绿溟湖是隋朝幽篁宫遗址,太宗朝时把围墙推倒,宫殿的梁拄都拆去筑建大明宫,后来又经过几次修整,把这里变成一个京城百姓踏青游玩的好去处。
绿溟湖占地极广,一泓汪洋,清绿幽深,又被群山环抱,云雾浮浮冉冉,好似沉静羞涩的少女。因为不是节日,游人罕至,显得这儿有些僻处萧然。山上隐隐有数点枫红,添了几分秋之韵致。
两人策马沿岸边行走,慢悠悠地观赏湖光山色。绿林掩映中望见几处和四周美景相得益彰的渡头、茶馆、马房,为了避免出现突兀的东西破坏了景色,这些都是朝廷斥资修建的,负责打理的也是特别挑选的贫困百姓。
皇帝心情似乎略略好转,但话仍是很少。崔捷第一次来,不停暗自惊叹,看得非常入迷,有时回首望望皇帝,他的视线却立刻飘移,彷佛要绕过她的身体去凝望一湖碧水。
差不多一刻钟后,他们来到一个渡头。皇帝叫她把马交给伙计,自己挑了一艘仅容得下两人的小船。崔捷本来不识水性,脸上不禁露出惧意。皇帝微笑着向她伸手:“快点。”
崔捷有点窘,咬了咬牙,一脚踏入船内,船身立刻晃了晃,皇帝连忙两手握住她双臂,把她扯到船上去。她差点一头撞上他的胸膛,好容易站稳,坐下,脸上不能遏止地红。皇帝假装无事,脸色乍喜乍愁。
崔捷紧紧扶住两边船舷,小船推开涟漪,渐渐驶离了岸边,看见皇帝那么熟稔轻松地划桨,她终于安心下来。
皇帝指着远处说:“那些是今年夏天最后的荷花了,我们过去瞧瞧吧。”
崔捷心想总不能一直由陛下划船,虽然有点晕眩,还是鼓起勇气抓起木浆,学着皇帝的样子一下一下吃力地划起来。
这下可好,小船本来朝着荷花直行,现在却原地转圈圈了。
皇帝脸上显现淡淡的笑,耐心地说:“你自己坐稳,我来划就行了。”她握着木桨好一会儿才泄气地乖乖放下。
近了就发现,结实饱满的莲蓬和顽强怒放的花盘相间,已开始有凋谢的苗头了。皇帝把船驶近一朵开得圆满的白色荷花,崔捷果然按捺不住伸手,但掰下的是荷花旁边的一个莲蓬。
皇帝不解地看着她,她从袖中取出一方素净的帕子,展开铺在膝盖上,用小刀割破莲房,掏出莲子放在帕中。她把一颗莲子放入口中,轻嚼几下,欢喜地说:“是甜的,陛下也要尝尝吗?”
皇帝见她笑得开心,不忍拂她的意,就答了“好”。崔捷双手捧着帕子奉上,皇帝拈起一颗吃了,却是越嚼越觉得涩苦,等不及完全嚼烂就用力吞下去。
呀,糟,做错事了,崔捷畏惧地缩头,皇帝喉咙里那苦象有后劲似的,迫得他猛咳了几下,想起曾经有人告诉他的一句话:“莲子嘛,心苦的人觉得苦,心甜的人觉得甜。”
他边咳边说:“可能我……刚好吃到个苦的。”
同根所生也会有这么大的差别?崔捷没心情再吃,默默地把莲子包好,收在袖袋中,还是回去让大娘或晒或煮或熬药汤吧。
皇帝双桨齐动,小船调了头,向另一个方向缓缓游去。
不久,崔捷注意到远处山峰上露出一个尖尖的塔顶,皇帝说:“那是仿西湖保俶塔建的。”他用力划动船桨,轻舟速进,眼前的山峰逐渐转换角度,宝塔的全身清晰地显露出来。
秀塔、层峦、清池,梦境一般的组合,崔捷呆呆地呢喃:“真,真美呀。”
皇帝微笑着说:“当然,从这个点看是最美的。”
崔捷痴痴地看了一阵,忽然转头问:“陛下,这儿会比西湖更美吗?”
皇帝愣了一下,迟疑地说:“西湖比绿溟湖大得多,碧波万顷呢,向来只听人赞西湖好,江南好,这儿肯定是远远比不上的。”
崔捷双眼霎时填满了期待,热切地说:“真想在有生之年去见识一下烟雨江南,陛下,什么时候把我派去余杭吧!”
皇帝如遭雷击,木桨“咚”一声掉在船上,他的声音也在发颤:“你说什么?”
崔捷有点被吓住,结巴地说:“臣,臣想,请陛下让我出使江南……”
皇帝神色非常痛苦,低头想把木桨架好,双手却颓然无力,止不住地轻抖。
崔捷想起上回请求出京皇帝勃然大怒的样子,心里甚觉委屈,低声说道:“陛下,臣说错了,请你息怒。”
皇帝清亮的眼眸盯着她,瞳仁里好像有千言万语,使她忽然莫名地难过。他的声音空洞苍白:“我没有生气。”
过了一会,崔捷才小心地说:“陛下,你是不舒服么?要不我们回去吧?”
皇帝沉默不语,重新抓起木桨,把船划向更远的湖中央。水流越来越急,山树茫茫遥不可及,木桨击打着水面,“哗啦——哗啦——”惊心的声响,他们的小舟好像不系的柳叶、无根的浮萍随湍急的水流飘荡。
就算闭上眼,寒惧的心情也不能驱散,崔捷眼里泛起泪光,呜咽着说:“陛下,我们回去吧。”
皇帝顿时心软,安慰她道:“好,这就回去,别怕。”
很艰难他们才回到岸边,伙计为他们牵来了马。皇帝跃上马背,这才发觉双臂已然累得酸痛无力,可是,那还比不上心脏所在之处的揪痛难受。
崔捷也看出皇帝已耗尽了力气,只陪着他慢慢骑马,不敢催促。两人一路无话,气氛压抑,入了城门他才问了一句:“累么?”崔捷摇头,复又一片沉寂。
永兴坊附近道路较窄,行人却多,两人骑得也有点累了,干脆下了马用走的。经过翊善坊承宁街时,崔捷犹豫了一下,皇帝也瞟了她一眼,但她不太放心皇帝,立刻就小跑着跟上,想一直送他到宫门前。
前面一段就是御道了,皇帝忽然不耐烦地转身,大声说道:“你别跟着我了!”
崔捷后退了半步挨着云骊站着,她垂下头,不让别人看到眼中的湿意。
“啊,不,我,我不是……”皇帝伸手想安抚地拍拍她的肩膀,但最终还是半路停住,收了回来,“你不必多走这段,回家吧。”
说完,皇帝便牵着风骊向丹凤门走去,留给她一个暮霭中孤单的背影,云骊弯下脖子,轻轻地用头推她的背,她猛地转身抱住它,把脸埋入又长又密的鬃毛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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皇帝确实很早就知道小崔是女孩子了呀……泣。
上一章末尾的意思是,皇帝很早就去查小崔的底细了,但素没查出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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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卅一章
之后,延英殿称皇帝微恙在身,罢朝两日。
又有一道谕旨送至崔府,授予崔捷鸿胪寺少卿一职,即日上任。她望着诏书一字一顿地默念,这是皇帝的亲笔,简洁明了一句话。要换以前由她代笔,首先也得把大臣不吝笔墨地称赞一番吧。
旁边大娘喜不自胜地叫:“哎呀老爷!这是升官儿了罢?”
崔捷木然点头,鸿胪寺少卿是从四品,确实升了半阶。
“这官儿是管什么的?”
崔捷勉强笑笑:“专管招待那些来朝我国的四夷族长、番邦首领,不愿回国的要安排他们的爵禄、封地、丧葬……诸如此类的。”
大娘心想这官儿好像不太威风呀,她小心地问:“那么老爷是要到胡人大王住的地方,太极宫、旧皇城一带干活么?”哎呀,不能在皇帝跟前走动了,这难不成就是传说中的“明升暗降”?
“是,那儿离得远,以后要劳烦大娘早起做饭了。”
大娘还想多说,崔捷已胡乱卷好诏书走了进去,房门一关,闷在里头不出来了。
延英殿内,徐常礼向皇帝禀报:“陛下,礼部已把今年赴京考试的士子名册呈上来了。”
皇帝放下手中的书,接过名册,从后面的落第考生开始翻起,直到第一页都没有发现有姓丁的人。但是,端阳节那天偶遇崔捷,她不是说把自己错认成某位落第的丁姓士子吗?
他轻轻拍了拍手,齐安平从暗处走了出来,他低声吩咐道:“你叫人去查一下,崔大人平日可有结交什么官场外的朋友?”
齐安平一时没动,有点疑惑。
皇帝皱眉说:“愣着干什么?快去啊。”齐安平这才闪身退下。
过了一会儿,皇帝踱到窗前,背手站立,不知望着何处出神。
徐常礼把案桌上一幅诏书认真卷好,双手捧着悄声上前问:“陛下,明日仍要罢朝么?”
“唔……”
徐常礼年老耳背,连忙走近一步,但这声过后却再没他语,不得已只好再问一遍。
等了片刻,皇帝终于说:“不必了。”
徐常礼又小心地问:“陛下,你方才写的诏书墨已干了,现要发出去么?”
皇帝立刻转身把诏书夺过,脸有怒意,但最终在怒吼之前抑制住自己,背过脸,挥手叫他退下。
第二天,因新官服还没做好,崔捷仍是一身浅绯色到鸿胪寺走马上任,但只见到另一位少卿——今日是小朝议,顶头上司鸿胪寺正卿要先去大明宫,下午方回。
她跟着少卿大人在旧皇城内跑了一遍,处理了几项庶务,然后便优哉游哉地回署邸闲话。少卿大人说:“崔大人呐,陛下定是看你会说契丹话、回鹘话,把你派到这儿来——咱们刚有位大人退休了,位子空了。不过,这也是暂时的吧,陛下这么重用你。”
崔捷心里咯噔一声,连忙诚恳地道了些逊谢的话。
少卿大人叹气道:“咱们这儿毕竟比不得三省六部那些中枢机构,虽然咱俩是从四品,小朝议却去不得,一个月没几次的大朝议也得挤在后头角落里,连陛下的脸都看不清。”
崔捷已对皇帝突然而来、没有解释的诏书纠结了一个晚上,听了这话更是郁郁,竟低头没有答腔。
少卿大人醒悟到自己可能开罪人了,干笑了两声,想尽量把话兜回来:“但是大人仍然兼任翰林呀,说不定隔三差五地就被陛下召回宫里呢,两头奔波可有得累了。”
这句对崔捷来说更觉刺耳,她尽力挤出笑容答道:“宫里不也有几位翰林前辈嘛,陛下传召他们更加方便。我倒是要尽快学会这边的活儿要紧。”
少卿也觉得这茬不宜多谈,渐渐把话题转移到公务上去。崔捷努力抛开杂念,把他教的一一记在心上。
下午,酉时已近,正卿都没回来,两人几乎要担心宫里发生什么事了。有些寺丞已陆续辞别回家,崔捷想自己还没拜见正卿大人,不好先走。少卿大人也在一旁相陪。
酉时三刻,外头终于报称“大人回来了!”
两人连忙整衣出迎,只见正卿大人激动万分地冲进来,一把握着少卿大人的手用力猛摇:“喜事呀!今天有喜事!”
少卿大人又好笑又着急:“你倒是快说呀大人!”
正卿大人大笑道:“陛下终于肯立后宫了呀!诏书也下了,册立秦大人的小姐为丽妃!择日入宫!”
这回轮到少卿握着正卿的手又笑又摇,但也有疑问:“陛下不是该先立皇后吗?”
正卿大人唉唉叹了两声:“皇后和一般后妃不同,陛下大概也有自己的考量吧。不过我们这些老家伙都已乐得不得了啦,只盼丽妃娘娘早生龙子,延续皇家一脉,娘娘出身也好,届时晋为皇后亦无不可呀。”
“所以大人你就和其他大人偷跑出去喝酒了吧,然后磨蹭到现在才回来。”
两人傻乐了好一会儿才省起旁边还有位崔大人,转头一看,崔捷脸色苍白地倚在门上,没有一丝笑意。少卿吃了一惊:“崔大人,你怎么了,是不舒服么?”
“不,我,我没事……”我该高兴呀,该为陛下高兴,崔捷不断地对自己说,可心里却翻江倒海似的难受,象被什么死死压着、碾着、磨着。
正卿大人连忙叫人备车,崔捷微弱地阻止:“不,我可以骑马回去。”
正卿大人体谅地说:“那你赶紧回家去罢,可别第一天来就病了。”
崔捷向他鞠了一礼,喉咙已堵得说不出话了。
云骊感受到主人的失常,不敢如平日般肆意奔跑,只老老实实、平平稳稳、不疾不徐地载着她回家。崔捷一直神思恍惚,幸而它走过一遍便认得路。
回到矮柳短巷,暮色已昏暗,崔捷再支持不住从马背上滑了下来,就要摔在地上,一个人影从黑暗中冲出来扶住她:“天!小崔,你怎么了?”
第卅二章
与此同时,大明宫,萧澈拉住了急急向延英殿奔去的韦白:“守素,你想做什么?”
韦白用力甩袖:“自然是问陛下为什么!”
萧澈四面望望,幸而没人经过,他也有点怒意,忍不住低吼道:“有什么为什么,你没看出陛下已有了决定了吗?”
韦白脸色微变,他何曾不明白皇帝已有了决定?他只是仍不甘心而已。
萧澈叹了口气:“我们一直都是从陛下的角度去想的,看见他开心就替他高兴,可是……也许另一个人并没有那种心思呢。”
“怎会?他们明明……”
“但是陛下心里一定存有疑惑吧?别人是把他当成君王所以任其驱使呢还是其中又有别的缘故?他一定琢磨了不止一千遍了吧。一边玩得高兴,一边又觉得不象是真的。”
“要是别人心里和陛下其实一样呢?他没确定就……”
“别这样!”萧澈轻喝着打断他的话:“你不是应该更能理解吗?人人都说韦公子本来有喜欢的人,后来却遵从母命娶了县主,你可有找人确认过?”
韦白登时无言以对,拂袖转身。半晌,萧澈绕到他前面,拍拍他肩膀,韦白黯着脸:“没事,又没怨你。”停了一刻他又悄声加了一句:“我有点担心那位。”
萧澈神情无奈,低头答道:“也许陛下是对的,那不见得是一桩好事。”
“这次……是否太后已开始逼迫陛下了?”
萧澈苦笑:“公平地说,太后对陛下已算纵容了。”说完,他对韦白做了个“噤声”的手势:“我们别在这儿嚷嚷了,出去了再说。”
崔府内,崔捷在竹榻上悠悠醒转,这是书房,烛光中有个人背对着她坐在桌旁。她动了动,力气好像已恢复了,便撑着竹榻坐起来。
“丁大哥?你回来了。”
丁洛泉回头,从桌上拿起一把宫扇:“这个,你的厨娘说是宫里送来的。”
崔捷接过扇子,上面有一只璀璨神气的青凰优雅地立在玉兰树上。
丁洛泉说:“这个是凤凰栖枝吧?册立皇后、皇妃时发给大臣以示知会之意,玉兰树指的是丽正殿,看来这次是皇妃了?”
“唔,是的。”她把扇子放在竹席上,片刻后又拿起来,茫然四顾,似乎想另找地方放置,丁洛泉便拿过扇子,帮她搁在书橱顶上。
“我说,你先前倒在地上,”他搬了椅子过来坐在旁边:“我以为你……”
“以为我什么?”
丁洛泉耐心地说:“你是不是偶尔会手足乏力,不疼,但是使不出劲来?”
崔捷惊愕地愣了一会儿才说:“你怎么知道的?”随即又想到,啊,他是大夫嘛,于是又问:“我是生病了么?为什么会这样?”
丁洛泉略有犹豫:“不是生病……你小时候练过武吧?是谁教的?”
“我娘教的。”
这回轮到丁洛泉有点吃惊了,崔捷惭愧地说:“但是我很笨,曾有阵子挺厉害的,后来不知道为什么越练越差,我娘又老逼我念书,只好搁下了。现在几乎就象没练过似的。”
“你不是笨——你大概练习了一种散去功力的心法,所以逐渐回复到平常人的样子。”
她十万分的不相信:“怎,怎么可能有这种事?”
丁洛泉笑了一下:“怎么不可能有,我刚好就练过。那时我已过了十五岁了,比你更要难受许多倍。不过,我是为了消除能让人认出我的所有印记——因为我的剑法很少人会,容易被人识破——你又是为了什么呢?”
崔捷心里也纷乱不平,是呀,为什么?!从小起早摸黑地练习,从没一天间断过,娘为什么要这样做?难怪我连射箭也射不了,因为我已和那些娇弱的小姐们别无二致了。
“你娘可能是不希望你做危险的事?不过,我想不出危险的事是什么。”
她挣扎了一会,最终仍然缄口不语。
丁洛泉忽觉心中有点失望:你终是不能相信我呢。但他依旧温和地安慰道:“四肢脱力不会持续很久的,过一两年就消失了,不必担心。”
“谢谢你,丁大哥。”
丁洛泉一笑:“你记得别每次见面都倒在地上就好了。”
七天后是大朝议的日子,往日她通常都由建福门入宫,这次却要从丹凤门进去。百官在紫宸殿外排好班序,再遵从典仪官的口令鱼贯而入。少卿大人果然所言非虚,他们鸿胪寺的官员都站在靠后的位置,玉座看起来如此遥远,前面的大人又非常魁梧……她垂头望着手中的玉笏,这是极严肃要紧的场合,决不能出一点差池,千万要打起精神来,可脑中不是一片混乱,就是一片空白。
过了许久,忽然旁边的人都纷纷跪倒,她猛地惊醒,急忙跟着跪倒在地,她不知道因慢了这半拍,刚刚落座的皇帝就一眼望见她了。
“陛下?陛下!”徐常礼在旁轻声呼唤,皇帝初时还不解其意,愣了一下才明白,开口说道:“平、平身。”
这次崔捷及时起身,却发现自己站得偏了,连忙左移一小步,立在前面正卿大人身后,那一瞬间,感觉皇帝的视线轻轻地扫过这个方向。她不能自制地瑟缩了一下,头垂得更低了。
她几乎不能分辩哪些是大臣的声音,哪些是陛下的,所有声音彷佛都很遥远。
所幸这次朝议很快就结束了,躬送了皇帝,大臣们也纷纷散去,正卿和少卿大人要去中书省,扔下她自己一人回去。
出了日华门,要等内侍给她牵马来。斜后方就是延英门的门楼,伫立良久,她终于忍不住回望。
没想到门楼上竟然真的站着一个人,因这次相隔较近,日明天清,连陛下的神情都看得十分真切——他正凝望着自己。
她转头也不是,不转也不是,进退维谷间,云骊欢快地小跑过来,碰了碰她的肩膀,又朝皇帝的方向开心地嘶叫了两声,最后用嘴蹭蹭她的胸前,她怀里揣着一个小瓶子呢。
她望了一眼皇帝,不知为何还是退缩了,不敢拿瓶子出来。皇帝隐约感觉到她的惧怕,神情更加黯淡,很快便转身消失了。
崔捷望着门楼发了一会儿呆,终于还是摸出瓶子,走近延英门。
康福眼尖,一下便见到她了,连忙奔过来说:“崔大人,你要见陛下吗?”
“不,不是,”她把瓶子塞到他手上,“劳烦你交给陛下。要是陛下易容后有不适,可以用这个消炎。”
“你不亲自给陛下吗?”
“不不,偏劳你了。”她连忙摆手,然后又支吾着补上一句:“请你还是劝劝陛下,少点易容为好。多谢了。”
没等他答话,她便急急转身,逃跑似地走了。
康福拿着瓶子挠头,心想:崔大人直接呈给陛下不就结了,还要我帮忙,那不是更费事么?
进了寝殿,只见皇帝正斜斜地靠在椅上,半低着头,目光不知落在何处。
“陛下”,康福上前轻声说,“这是崔大人送你的。”
皇帝略回过神来,错愕地说:“送我?”拿过瓶子揭开木塞,里面有满满的黑糊糊的半黏稠状药膏,一丝薄荷的味道弥散出来。
康福心里呀了一声,怎么把要紧的程序也忘了,吞吞吐吐地问:“陛下,要不要先让太医署验一下?”
皇帝瞪了他一眼:“不用了!”伸手蘸了一点,指头立刻便凉飕飕的非常舒服。康福为他解疑:“崔大人说这是易容后消炎的药。他还叫我劝陛下少点易容。”
皇帝神情复杂地攥紧了瓷瓶,翻来覆去端详了一会,忽然说道:“去点支蜡烛来,别要太长的。”
康福很快便点好了一支放在烛台上。皇帝把小瓷瓶摆在蜡烛旁边,约莫过了半柱香的时间,一摸瓶身,竟然还是冰凉的。
皇帝愣了半晌,起身走到书橱处抽出一屉,里面藏着数个莹洁如玉的小瓶,随手拿起一只和它对比,质地手感甚至形状都非常相似。
“疏勒如今还有进献白玉冰瓷么?”
“自从疏勒……”康福差点答“被我国吞并”,幸而及时改口,“……归顺我国,制瓷的手艺已失传很久了。”
皇帝暗想:流落民间的应该也不多吧?见到康福疑惑的神情,恐怕是在不解紧要的难道不是里头的药,而是瓶子,他便端着脸警告了一句:“这事不要再对其他人说起!”
第卅三章
次日是旬假,崔捷昏沉沉地起来,在屋内伺弄了半天,总算洗漱穿戴好了出去,甫一开门便有一阵冷风袭来,吹得她几乎寒噤。院中,几片枯叶轻扬盘旋,奇 -書∧ 網最后缓缓地降落在地面,这不知不觉间已是真正的秋天了。
大娘端出热腾腾的杂糕,见她蔫蔫的,举一下箸都要半天,忍不住提醒道:“老爷,你不是说今天要去慧净庵见一位小姐吗?”
“咦?是的!”怎么把这事忘了呢,前天薛小姐就着人送请帖过来的。
慧净庵在城东南翠华山上,策马出城,走了这么远一段路,倒觉神清气爽了一点。庵里的师太引了她到别院去。这院子怕是给京里贵妇偶尔清修用的,山水亭阁虽低矮小巧,却也一应俱全,薛环宁穿着一身杏色襦裙坐在亭中等候。
两人客气地相见了,崔捷瞥见石桌上她方才看着的书,那纸张、那字体显然是广文书局的风格。薛环宁笑道:“崔大人,这书局颇有意思,来京多日,幸有这些小书聊以解忧,也能让我等山野村人知道些秘闻趣事,不得不叹京畿之地毕竟开放呢。”
崔捷头大:“他们的书总不免夹着两三句臆测,小姐也不能全信呀。”
“所以我才请了大人来解疑——我爹在这里本有几位旧识”,她略压低了声音说,“可惜他们都站在彭家那边,我也不好去惊动他们。”
彭家是京官,又在近处,人情世故便是如此。崔捷诚挚地说:“小姐想知道什么?”
“大人和凤山花房的老板有点交情吧?那位林夫人最近好像在找一位帮手呢。”
崔捷一惊:“小姐你想去?”见薛环宁点头,她迟疑着说:“但是——小姐不是要等太后的赐婚么?”
薛环宁袖子半遮了脸一笑:“太后已经问过我了,对崔大人印象如何?”
崔捷差点滑下石凳去,她还紧追着又加一句:“陛下可有和崔大人说起这事?”
崔捷哑不能言,陛下什么都没说啊——为什么不说呢?
薛环宁见她快吓呆了,便说了实话:“大人不必担心,我已和太后说了想先学学怎么卖花呢。”
崔捷高悬的心这才放下,转而劝说道:“林夫人在京里人脉很广,上至公卿下至草民都有结交,否则一位女子做生意只怕是困难重重。她的公子小姐们都有点儿怨怼她降低了簪缨贵族之家的身份,不愿再和她来往。小姐这个打算,薛大人可会同意吗?”
薛环宁沉默片刻,复又笑道:“我爹心里正愧疚着呢,自然不敢多言。”
崔捷想了想:“听说夫人找这帮手,也有点继任者的意思在里头。有人能把她的事业扩大、继承下去是最好不过了,比如这庵里收养的孤女就得了夫人许多资助呢。”可是,小姐你终要嫁人的吧?你的夫君又会怎么想?但这话她终归没有说出来。
薛环宁说:“大人可否尽管试着帮我引荐一下?余者,我自会争取。”
她已提过京城里只有自己能说得上话,实在不忍就此拒绝,崔捷便微笑着答应了。临别时,薛环宁送了她一样东西,还叮嘱说安全的时候才能拆开。
牵马出了庵外,四周无人,她按耐不住好奇快快解开了小包裹,真是晴天霹雳,一盒上品雪里红胭脂!她手忙脚乱地把它重新包好藏在袖中,原来薛姑娘果然看出我是女子了!她只不过见了我几面而已呀。不知怎的她忽然想到了皇帝,他为何没问起自己是否愿意结亲?心中的不安愈发扩大,有些一直躲避着不愿想的事如今也强硬地跳进脑中,难不成……陛下也已看出我是……?
月夜江堤,绿溟湖上,书房内,一幕幕在脑中萦绕不去,云骊又一次很贴心地低下头让她紧紧抱住,她在心里哽咽着说:陛下,请你不要这样望着我吧。
她再无心游玩,只策马狂奔想快快回到家里。到了承宁街,远远便望见两名延英殿的内侍立在巷口,有那么一瞬她几欲转身逃走。但她只是钉在地上一动不动,内侍们飞奔过来说:“崔大人,请即刻随我们入宫去!”
到了延英殿,她跪伏在地上行了礼,皇帝说了赐座,往日摆在他下首的小矮桌已撤去了,她由内侍指引着到另一处坐下,微微抬头,和皇帝目光正好相触,她不禁把视线稍微下移,他的眼下有一层淡淡的乌云,容色憔悴,殊无喜色。
内侍都悄无声息地退下,一阵沉寂后,皇帝说话了,声音有些艰涩:“你送我的药……谢谢了。”
“不,臣……”崔捷嗫嚅了两个字,复又归于沉默。
他翻动了一下手上的小瓶:“可否问问,你是怎样得到这药的?”
崔捷不解其意,只好用以前想好的托辞回答:“回禀陛下,臣是从一位江湖郎中那里买来的。”
“那么,这位郎中现在何处?”
她心中更是惴惴,大着胆子答道:“陛下,此刻那人已不知云游到何处了。”
皇帝先是失望,继而似乎解嘲地一笑,半晌才说:“这人是不是易容术也很高明?”
崔捷心脏一跳:“臣不知道他是否精通易容术,但见他治好了脸上的炎症,疗效甚好,所以斗胆献给陛下。”
皇帝轻轻拍了拍手唤齐安平出来,低声吩咐了几句。
齐安平在笔架上解下最长最粗的那支毛笔,走到她面前施了一礼:“崔大人,陛下命我为你演示一套剑法。”
说完,他便在殿内较空旷处飞闪腾挪,出笔如电地舞起来,崔捷小时亦曾习武,看得出这套剑法十分凌厉,杀意充盈,惊涛怒雷般招招必欲致人于死地,别家剑法迨半攻守兼备,它却必是生死相搏,不求退路。一人独舞已如此惊心动魄,实不敢想象与人对敌会是什么境况。
齐安平舞完剑法便静静地隐退到屏风后。皇帝问:“你认识的人中有会使这剑法的吗?”
这回她可以笃定地回答:“没有,陛下,臣今天是第一次见。”
皇帝深深望了她一眼,解释道:“这剑法只在皇宫里,由少数几位保护皇帝的内侍代代相传。也有一些皇子年幼时贪玩学过,但是直到现在,只有一位可以完整熟练地使出来……他就是我二哥,晋王。”
崔捷强自镇定:“陛下,臣确实没见过其他人会使。”
皇帝淡淡地说:“他的易容术也很高明,可惜我没有学会。大概你见了也不知道那不是他本来的样子。”
等了半天没有回应,抬眼望望,只见她双手都在微微发颤,如果可以,想必她恨不得立刻就离开这里吧。
他声音也变了,不由自主地关切问道:“你在鸿胪寺,能应付得来么?”
“是的,陛下。”崔捷眼一热,简短地回答,皇帝已站了起来,似乎将要结束盘问了,她也连忙起身,垂手而立。
“你可知道宣徽殿东阁为何称为五王阁?”皇帝忽然问。
崔捷恭敬地回答:“臣听说,是因为玄宗陛下和五位兄弟友爱至厚,当时他住在宣徽殿,还经常把五位王爷召入宫中,在殿内设五幄,就象以前在藩邸那样同寝同食,共享天伦。”说到此处,她蓦地醒悟,陛下是想说他对晋王殿下并无恶意呢。
“共享天伦?真是难得啊。”皇帝语含讥讽,心里却马上便有些懊悔。崔捷躬身请辞,他怏怏不乐地望了望她,终于准许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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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卅四章
晚上,大娘敲开书房的门,崔捷正坐在桌前,左手支颐,停笔踌躇。小窗半掩,风吹得烛火摇曳不定。
崔捷抬头看见她捧着一篮子水灵灵的蒲桃,眼里霎时多了点神采:“瓜州的蒲桃!”其后又狐疑地问:“你在哪里买的?”这东西老远运来,可不便宜。
大娘笑眯眯地说:“老爷忘了?是宫里送来的呐。”
忽然醒悟,这大概是中秋节的赏赐吧。大娘静静退了出去,她拈起一颗放进口中,久违了的清甜,不禁又拿起一颗多望了几眼,故土风物,真叫人感慨万千。
“啪嗒”一声,蒲桃的水竟然滴落纸上,任她手快想把水珠甩走已是不及,一行字渐渐化开,模糊成一片,正是一句“思忆风临塞下,羌笛折柳……”
她呆了一呆,心里叹气,反正这一稿自己仍不满意,便随意捏成一团丢到篓子里。
歪倒在竹榻上,恰巧可以看见窗外一轮清冷遥渺的盈月。
半晌,又觉不妥,只得起来把那篓子里的纸团都撕碎了。
次日午后,她瞅着公务不多,刚好正卿大人有文书要送到中书省,她便自告奋勇代劳。到大明宫办完了这事,再去六部转一圈,没碰到半个熟人——本来熟人也不多,正沮丧间,瞥见陆辰和谢仲宁从兵部走了出来。他们竟然不用管着那群龙武军护卫么?
他们有多日不见,走近前来热情问候,崔捷注意到陆辰衣饰有些微变化,不禁笑道:“陆校尉,恭喜了。”
“要派他去驻防玉门关,所以才小升半阶的!”谢仲宁抢先答话,语中似有不平。
陆辰狠瞪了他一眼:“你说得好像我不是凭本事升官似的!”
崔捷有点讶异:“陛下把你调去这么远的地方?”他身边不需要有信得过的人么?他们两个虽然官职低,确是皇帝近卫兵的领队,除非皇帝授意、首肯,否则大臣也不敢妄自调动他们。
陆辰说:“崔学士还不知道?回鹘最近入犯我国,滋扰甚盛,陛下决定派兵增援。”
崔捷眨眼无言,想起少卿大人常摇头念叨的一句话,寺中才一日,世上已千年,大有深得我心之感。
他们一人一句互相取笑着走远了。谢仲宁嗓门大些,听到他说:“你走了可好,底下那些不安分的小子天天来烦我,觊觎着顶你的班呢。”
“你可要仔细挑了,我这一去,少说也得三五年才能回。”
谢仲宁哼了一声:“我当然得仔细挑,你回来了还能是这位子么。军功在身,不敢仰望。”
两人的笑闹渐不可闻,崔捷却蓦地想到了云阳县主。她现在已十五岁了,能等得了这三五年么?陛下……为什么偏要派陆辰去呢?
她望了望四周:我真是傻了,杵在这么打眼的地方揣测圣意。
按原计划到了翰林院,找到放置古时名臣著作和奏折的地方,对着目录寻那些带“辞”或“归”字眼的文章,却象大海捞针般查不到几篇,翻开扫阅了一下,也不能取为己用。不知不觉她已擅离职守颇久了,只得把书册放好,告别了校书郎大人,从明德门出宫去。
沿着平缓的御道下山,她一直低头默想心事,此刻不愿再见到同僚,所以选了从这儿离宫。
走了一半路,后面忽然一阵密而有力的马蹄声,她连忙退到路旁,来不及琢磨这是什么状况,皇帝已收住缰绳,让他的白色骏马停在她面前。
在她跪下行礼前,皇帝已下了马,连声叫道:“免!免!”
怎么只有陛下一个人呢?看他还穿着这么正式华丽的衣服,不象是到城中游玩,可能只为出来跑跑马,散散心。
白马优雅地轻轻甩头,长长的鬃毛有毫光滑过,煞是好看,只怕比风骊云骊品种更要优良。
崔捷勉强笑笑,恭维道:“陛下,你换了新的坐骑了。”
皇帝脸色微微一变,半晌才答:“不,我……只是因为风骊生病了。”
又一阵尴尬的沉默,崔捷不禁埋怨自己:唉,我都在说些什么啊!
皇帝见她低头皱眉,突然莫名灰心,复又一跃上马,让它继续前行。眼见一人一马就要跑远,崔捷张了张嘴,没发出声音。
白马却放慢了步子,犹犹豫豫地停住,转身,皇帝望着她迟疑地问:“你叫我?”
崔捷方才只是无意的举动,不料他竟真的回头,偏偏又很焦急,现在见到陛下的机会可不多了,我怎能这么傻愣着。
皇帝感觉到她真的心里有话,不禁策马向她走近一点,神情专注。
这架势反而令她更有压迫感,脑子一片混乱,只想得起新近发生的事:“陛下,臣听说你要派兵到玉门关去?”
皇帝用力攥紧缰绳,警惕地问:“确有此事,你问这个做什么?”
眼见他刚好起来的脸色又沉下去,好多话都马上缩回肚子里,最后她只是问:“陛下,你还要调陆校尉去戍守边防?”
皇帝想不通她所问为何,踌躇了一会才答:“是啊。”
她心想,或许,我至少还可以抓住这机会为别人说点什么,她有点吞吐地说:“陛下,陆校尉和云阳县主殿下不是,不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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