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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书包网 > 正安嘉话 > 第三十章

第三十章

“我知道啊。”我知道他们情投意合,早已互诉衷肠的,皇帝一脸不解。

“但玉门关是前线战地,真正兵刃相见、险象环生的……”崔捷见皇帝忽然乌云密布,声音不由自主地越来越低微。

皇帝怒极反笑:“难不成你想说我是故意让他去送死?”

“不,陛下……”她本欲努力解释,却怕越说越乱,更加触怒君威,咬了咬­唇­,咽下了后面的话。

皇帝见了她这般模样怒火愈盛,­阴­沉地说:“你何不­干­脆说我是­棒­打鸳鸯!”然后再把云阳纳为后宫,想到此更觉冤屈失望,再也抑制不住自己,冷笑几声道:“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何所不至?!”

崔捷扑通一声跪下,哑着嗓说:“陛下……”

皇帝用力扬鞭,白马仰头嘶鸣,掉转了头向明德门疾驰而去。

崔捷双手支地,那一鞭好似正狠狠地打在她心上。

进入明德门时,皇帝终于忍不住回望了一眼那变小的人影,但须臾间,高大的宫墙挡住了一切。

白马在宫内自觉地减了速度,皇帝心神恍惚,没有示意要往哪里走,它只好慢悠悠地向延英殿的方向磨蹭。

“颖王会让女儿嫁个四品以下、没有家世的武官么,我这不是给他机会建功立业么。就算我直接给他什么爵禄,他也不肯白白接受惹人非议的东西啊。这么简单的道理你怎么会想不到!”皇帝心里忿忿地念,可是,这都要怪自己,刚才为什么就不能好好地把这些话说出来?还嫌她不够怕你么?

皇帝抬眼望天,自嘲地笑:“怕?她当然怕你了,谁不怕?”大概,我只是太想念以前的日日相对,和她直言不讳、侃侃而谈的样子,可是,自己不是早明白了这种日子不会长久的吗?而且,造成现在这局面的人又是谁?

手中的长鞭无力地掉在地上,他按了按胸口那正在揪疼的地方:“是我自己决定要放弃的,我还能怨谁,我只能怨自己。”

第卅五章

崔捷回到鸿胪寺,见到正厅里相谈甚欢的正卿和少卿大人,几乎有种错觉,彷佛她只是走开了片刻,两人肺腑相照的海侃一直进行着,甚至坐姿都没变。

她老实坐在一旁,偶尔Сhā一两句同乐的话。后来话题不知怎的竟转到皇帝的婚事去了。少卿大人叹声连连:“唉,册妃的圣旨都下了这么久了,怎么就没下文了呢?”

“呵呵,你呀”,正卿大人大笑,“光想着吃陛下那一顿喜筵了吧?没办法呀,太常寺说了这个月没有好日子。”

少卿觉得出奇:“中秋节还不算好日子么?按我说,陛下出生日就是好日子,成亲日当然也是好日子啦!”

正卿大人拔了拔胡子,小声说道:“你不知道月圆之日陛下是要去皇后那儿的么?”

他瞟了一眼崔捷,她脸朝着这边,目光却不知飘向何处。这位大人被派到此地后基本没什么活泼的表情,但绝对是个谨言慎行的人。

结果还是忍不住一吐为快,再说这又不是什么紧要的秘密,他把声音压得更低:“你不会没听过后妃侍寝制度吧?每月前十五天为月渐满,所以由地位低的轮到地位高的,后十五天为月渐缺,则由高到低。每月十五、十六是皇后,十四是四妃,十三是昭仪、昭容等九嫔,初十到十二是婕妤、才人等二十七世­妇­,初一到初九是宝林、彩女等八十一御妻……后半月类推,陛下现今娶的是妃子,那是决不能选在月圆之夜的!”

少卿大人连连咋舌:“唉唉,陛下也真不容易。”

正卿大人摇着手指:“点着指头算日子来安排人选的女史更不容易,幸好历朝历代的皇帝都没有真的娶够这么多后宫!”

两人几乎要哄笑,却见崔捷迷迷糊糊地忽然站起来,嗫嚅着说:“大人,我,下官想到外面馆驿巡视一下。”

正卿先是惊愕,随即温和地说:“好的,你去罢,少年人多活络活络筋骨。”

看她清瘦的身影消失在官署大门外,正卿摇头说道:“风光无限的探花郎来咱们这儿,可惜了呀。”

出了旧皇城外,她暗自吁了一口气,再不用努力撑着挺直的身板。街市中,一个横冲直撞的小童突然窜出来,将她撞得连退数步,几乎摔倒在地。孩子的娘惊惶地冲过来说“大人息怒”,趁她还没站稳,一把抱起小孩飞也似地逃远了。

崔捷低头看看身上簇新威武的官服,感觉左近的小贩、路人似乎正偷眼望向这边,在她抬头时却又齐齐兵慌马乱地假装看向别处。

她心里涌起不知是泄气还是惊讶的感受,或者同情和谅解亦兼而有之,但是,这些感觉真令人不快。

皇城以南的几个坊较多胡人聚居,升平街上外邦味儿极浓,肤­色­服饰语言可说异彩纷呈,却又各安其道、各得其所。

与长平街交汇之处非常热闹,围了不少人。圈中搭了四个竹篷,原来是长安四大医馆半年一度的联合义诊,左首第二个篷中坐镇的大夫竟是丁洛泉。

他正给一个棕发蓝眼的波斯大胖子看病:“大叔,你愿不愿意针灸呢?针灸,象那样的”,他指了一下旁边医篷,波斯胖子吓得跳脚,躺在篷里的人解了上衣,身上扎了六七针,脸上亦有两针。他惊惧地摆手道:“不不,那个不好,开药就好。”

丁洛泉轻笑道:“大叔过虑了,我们馆里的大夫手艺不错,不大疼的。况且单用药可是要戒酒的,针灸却不必,岂不妙哉?”不知他从何处看出胖子嗜酒,难道是红通通的大鼻子?

胖子摸着大肚腩决断不下,丁洛泉却瞥见了人群中的崔捷,想了想,便向后面一位年轻人交代了几句,把那大胖子丢了给他,自己径直向她走去。

崔捷不禁扫视左右,人太多了,有些东西很容易隐藏,目前也只好不管不顾了:“洛大夫,你可以走开一阵子?”

丁洛泉笑道:“多得你来,我才有借口说大官儿找我问话,都累了一天了。”

崔捷望着他们桌上的一小堆铜钱,疑惑地问:“你们……不是在义诊吗?”

“你误会了,那些铜钱会捐入善堂。若大家觉得咱们医术还过得去,可以奖赏我们几个铜钱,不拘多少。四大医馆也在暗中比拼谁得的铜钱多呢。”

显然他所在的仁安堂得的“奖赏”最多,他的眼中也藏着些许得意。崔捷没头没脑地问了一句:“洛,洛大哥,长安是你最喜欢的一站吗?

丁洛泉愣了愣,有些明白又有些不明白,无比惆怅地说:“我喜欢这里,但我最不应该呆的地方也是这里。”

她带丁洛泉到旁边一处稍微僻静的地方,站定,问道:“你可有想过再去其他地方游历?”

丁洛泉沉吟半晌,忽然笑答:“也曾想过哪天去瞧瞧塞外风光的。”

“朝廷不久以后会增派援兵到玉门关”,崔捷差点便说“也许又要征召大夫”,幸而及时停住,暗骂自己该死,我怎么又要把丁大哥往危险的地方推呢?于是就改口道:“只怕要和回鹘打仗,那边不太平啊。”

“我不去那危险的地方不就行了。”

崔捷低头解下腰间的短剑,那是陪伴她长大的伙伴,踟蹰了一会,却又重新系好。

丁洛泉也看出她心事重重,心里竟有一丝惋惜,暗想:那剑本是要给我的么?

“你若真要去,肃州和玉门关之间有条河,咱们叫它冥水,契丹人叫鄂里扎隆河,回鹘人叫……”她接连用几种语言说明那条河的名字,听得丁洛泉几欲头晕:“停!停!停!我记不了这一堆咕噜咕噜的。”

崔捷脸上有点笑意,继续解说道:“河边有个乌泽里村,你想看塞外江南的美景,在那儿大可窥见一斑了。若是想找落脚的地方,或有什么难处,可以找一位叫艾达古的大哥。你只要说是姓崔的人的朋友,他大概就会明白了。”

丁洛泉终是忍不住追问:“你的短剑是不是可以当作信物?”

她低了头,丁洛泉见她眉毛和鼻子一皱一皱的,连忙打哈哈道:“说笑的,又不会抢你的。”

过了一会,她才说:“我身体没什么大毛病,你日后不必再来看我,只怕会连累你,所以剑也不能给你。”

话一完,她立即转身就走,丁洛泉急急扯住她袖子:“小崔!你不会做什么危险的事罢?”电光火石间他忽然醒悟,小声地问:“皇帝认出你了,他想——”

“不,不是”,崔捷慌乱无绪,无论丁洛泉要说什么,她第一样反应就是断然否定。

丁洛泉松了手:“你该知道你藏不了一辈子的。”

她稍微镇定了点,恳求似地说:“是,我知道。洛大哥,你也不要留在京城了,你说了这里不安全的。”

丁洛泉直截了当地说:“你辞官的时候要告诉我。”

崔捷觉得他们聊得也够久了,只怕早有人注意着,此刻不宜再辩解劝说,只得含糊应承:“好,我答应你。”

丁洛泉忧心忡忡地看着她隐没在人群中。

第卅六章

康福觉得皇帝近来沉郁了许多,虽然大伙儿深深庆幸他未有迁怒于人,然则自从崔学士升任鸿胪寺少卿,许多事务需得陛下自己亲力亲为,他又没再找其他大臣协助,兼之亲政日益上了轨道,日理万机地未免太过劳累了一点。

唉,他闷闷地想,这种日子什么时候是个了结呀,我想要以前那个自信满满,爱玩爱闹,老拿我们取乐子的陛下回转来。

可现下他能做的好像就只有请太医署研究该为陛下弄些什么进补,以及督促那些小的安静勤快了。他往殿内看了看,陛下仍在翻看奏折,这都快一个时辰过去了。

小内侍换了茶出来,向他报告道:“陛下根本就没喝。”

职责所在,他总要进去劝劝。不知皇帝在看谁人的奏折,左手托腮,皱眉沉思。康福灵机一动,顿时有了主意,笑着说:“陛下有什么为难的决定吗?今晚轮到萧澈萧大人值宿呢,要不请他过来参详参详?”

皇帝习惯­性­地回答“不必”,转眼间却又坐直了,放下手,问:“你说谁?萧澈吗?”

康福连忙点头,皇帝比刚才更显犹豫,琢磨了很久才说:“去请他来。”

小内侍匆匆地领命去了。萧澈到来之前,皇帝一直在默想着什么。

萧澈施施然地进来叩拜了,笑问他:“陛下该不是叫我来下棋吧?”可是皇帝站了起来,脸上绷得颇紧,少见的一脸郑重,又把所有人都屏退了,萧澈不由得微觉讶异。

很明显皇帝在认真斟酌他的用词,他说:“洛阳萧氏,累世为官,声隆名著,人人称封为关中第一世家。”

萧澈留了心,却仍忍不住失笑:“陛下这么说,微臣听了真­肉­麻得紧。”

若换作平日,皇帝早抓住这由头打趣他了,但此时龙颜不展、无心玩笑。片刻后,皇帝继续说:“但你们家族也为了这威名担了许多风雨,最近的一次是萧太师触怒了先帝,几乎害你们灭族。幸得正蒙恩宠的丁昭仪为你们说话,渡过此劫。”

这都多少年前的事了啊?萧澈不置可否。

“你们对丁昭仪非常感激,恰好家中有一小儿和晋王同龄,便送入宫中当他的玩伴……或者”,他的声音带着无法遮抑的伤感,“这是丁昭仪的请求,想让自己的孩子至少能有一个朋友。”

萧澈本欲申辩一下,可皇帝的表情令他不忍。再说,皇帝的猜测并没有错。

“丁昭仪逝去后,先帝一度卧床不起。晋王出类拔萃,又得先帝重视,且年纪稍长,日后登上龙座,或许可以早些接掌大权,兴定天下……”

“陛下!”萧澈那张万年嘻笑的脸终于有纤毫的崩塌。

皇帝严肃的神情散去,代之以诚恳的安抚:“嘉川,萧氏一族的家训不是说,你们要做朝廷之臣,不做君主之臣吗?无论考虑什么都以国家和民众为重为先,你们斟酌的大概是,新帝若是年纪大些,可以少当几年傀儡,朕若身在彼位,也当会有如此判断。”

“陛下……”怎么连这个家训都知道了——而陛下似乎并没有不悦,萧澈心中感佩,跪下说:“微臣惶恐。”

皇帝过去拍拍他的肩,示意他平身。

萧澈站起来,望着这位不久前还给他小弟弟感觉的一国之主,不禁自嘲:呵,我竟然会那样想。

皇帝勉力说着余下的话:“可是大家谁也没料到会有那一场大火……于是,你们扶持的人不在了,大概为了避嫌,也可能因为那次家族危难灰了心,太师和你的叔父都辞官了,你爹也一直在递辞呈,是朕厚着脸皮不准。萧家近几十年生意做得辉煌,子弟也个个都要学商,就象是为了整个家族彻底退出朝廷而作准备。”

皇帝望着萧澈,缓缓问道:“可是,为什么最最自由散漫的你反而留在这里了呢?”

萧澈暗暗一惊,面上却不动声­色­,轻笑着答:“糟糕,陛下好像在嫌弃臣不中用……”

皇帝彷佛没听到他的话:“是不是有人交待你,他不在的时候,你要尽力辅助我?因为萧家对他负有极大的恩情要报答,推辞不得,所以你就申请入宫,当我的侍卫和伴读?”

“陛下才刚说了萧家志在成为‘朝廷之臣’,微臣也不过是想为国家尽一份绵力。”萧澈镇静地辩解道。

“晋王在那天之前,没对你说过什么话?”皇帝不想再兜圈了,直言问道:“他没对你暗示什么?”

萧澈小心地问:“陛下指的是……什么暗示?”

“暗示他要走,把我这包袱扔给你。”

萧澈心中震动,陛下竟如此怀疑晋王殿下尚在人间?莫非他发现了什么?他果断地说:“陛下,那场大火是一次意外,臣决无虚言,事前并不觉得晋王殿下有奇异之处。”

皇帝沉默不语,让人说一句实话,为什么就这么难,都在惧怕我会对自己的兄长不利吗?

可是他怎能抱怨?他是如此这般有幸生在帝王家。

萧澈拜别皇帝,急急出了延英门,这才大大松了一口气。走了一会,不禁怅然回头远望,暗暗地说:陛下,我确实不知晋王殿下是否真的借火而遁,三天之后我才收到他的密信,要我尽可能地照顾你。可是,这件事就不必再追究下去了吧?让它静静湮没在历史尘烟中,于你于他,于国家都更好。

他微微苦笑,难道陛下早知道了我是为着完成诺言才接近他,和他交朋友的?

他望着天上最亮的一颗星:晋王殿下,你的小弟弟其实聪明能­干­得很,或许我差不多可以退休了,也该考虑退休了,说“照顾”可真言重了呀。

第卅七章

重阳节前夕,大明宫东内苑,内侍们五人一排地同进同退,仔细清查马球场上是否有可引起危险的沙坑或碎石,另一批人则在四周看台上搭篷摆椅、铺毯挂幔。

按以往惯例,中秋至重阳这一月,凉州、幽州都督府两处的老兵可轮流还乡休整,直至第二年春耕后再重返戍地,而皇帝会举办一些宴会、马球赛,与上京述职的将官同庆佳节。

是日,天高云清,风爽日丽,整个球场都有忽忽渺渺的淡香,崔捷望望脚下,黄土上洒过净水,疏疏落落地匀了一层碾成细屑的花瓣,而大小金樽中满满装盛的也是醇香的掬花清酒。

鸿胪寺官员的座位一如既往地离龙椅很远,更兼皇帝旁边太后的凉篷挂着纱幔,连他的身影都看不见。

因前方战事吃紧,大部分隶属凉州都督府的将士都羁留在玉门关等地。此番回京的将官不能凑成九人一队,皇帝便命两州都督府合做一方,另一方则是龙武军——萧澈和韦白也在其中。

但马球赛讲求队员彼此默契程度,龙武军一方显然要比临时组建的都督府队占上许多优势。

皇帝见都督府队大输两场,怕他们不高兴,连忙击鼓叫停,骑了风骊冲入场中,对陆辰说:“你调令都下了,不应该在龙武军这边!”

众人不由得大笑,皇帝忽然抢了都督府队一人的球杆:“朕也加入你们。”

几人同时叫道:“太危险了,陛下!”但皇帝完全听不进劝告:“别担心,朕球技又不差,卿等别小看了朕。只是——”他在心中量度了一下,对陆辰黠笑道:“只朕和你两人恐怕还不够,你再挖一个人过来,势均力敌才好玩。”

龙武军一方七嘴八舌地愤慨抗议,陆辰脑子一转已有主意:“陛下,也请崔学士加入罢!想当初新科进士在月灯阁大战龙武军,全凭了崔学士才没让我们占了便宜去呢。”

龙武军一­干­将官登时鸦雀无声,都督府队看他们吃瘪的样子也猜到“崔学士”必为个中高手,赶紧表态想一睹他的神勇风采。

皇帝脸上僵了僵,回望崔捷所在之处,早有好事之徒把这边的议论传了开去,她已下了看台,正用帕子扎紧宽大的袖子。

皇帝飞马向她奔去,低头问:“你真的可以吗?”

崔捷已许久没玩击鞠,且近来心情黯郁,更加皮痒,见皇帝十分关切,心里一暖,不禁向他婉然一笑。

皇帝难得再见她开怀的笑容,几乎要呆住。内侍已为崔捷牵了云骊来,皇帝也脱了外袍,与她并辔而行,趁着这个再好不过的机会,皇帝支吾着说:“那天我不该那样说话……你可都忘记了罢!”

崔捷愣了愣,皇帝已催马前奔,他的话好像仍被微风轻轻送来,在耳边来回萦绕、盘旋不绝。

皇帝对他的队友大声命令:“咱们都到一边去,朕要给你们面授机宜!”

场下两拨人马各自分开,皇帝倒握球杆在沙土上指指划划,似乎成竹在心,主意一套套。内侍给云骊、风骊披上红­色­的战衣,龙武军那边则是蓝­色­,有利于辨别。

三声鼓响,大家飞身上马,裁判把球高高抛起,皇帝一马当先冲出,轻巧地一拨,球便传至已及时占好有利位置的陆辰那边。

长长的马球场两端各立一块木板,板上有个直径仅一尺的孔洞,洞后有网,可接住球。而球只拳头大小,想控制好已属不易,在重重阻截下击入对方球洞就更困难了。

太后的銮驾此时才到达,众亲王和百官都起身恭迎。太宗皇帝当年与皇后感情甚笃,因循下来,太后、皇后在宫中历来地位异常超然,这种庆贺嘉节的集会亦能时常露面。

太后还未落座便询问了一句:“为何不见陛下?”

内侍指示场中激驰奋进的一人给她看。太后顿生怒意,似乎立时就要责骂为何没人阻拦,最后总算是努力忍住了。

渤海郡公郑肃正要过来问安,看了这情形便笑着说:“太后无须担忧,老臣甚觉陛下­精­于此道,不亚于那些将士们。”

太后细微地叹了一声:“但愿能如郑卿所言。”

太后素­性­喜静,年轻时也不爱玩击鞠,如今见皇帝东西驱驰,所向无前,为了接球常有惊险之举,几次歪挂在马上似要坠地,那木­棒­儿又结实,他们却大力挥舞毫不忌惧,让人免不了胆战心惊,可她还是睁大了眼看着场中动向。

本国以机动迅捷又能远途奔袭的轻骑兵为战场上的强刃利器,军中要提高骑兵的马上功夫和协作的默契,锻炼勇气、坚强和机智,再没有比击鞠更好的游戏了。

皇帝一方有好一阵子没抢到球了,太后便问渤海郡公:“郑卿,崇谊这边不会输吧?”

郑肃不禁一笑,怎么太后也会在意这个?他分析道:“依臣之见,两方实力相当,定会有一场酣斗。”

话音未落,四周忽然一阵惊呼,原来有几人同争一球,挤作一堆,皇帝和崔捷的两匹马,马尾竟然绞在了一处!

就在大家心脏快要跳出嗓子眼的当儿,崔捷左手优雅地拔剑,轻轻一挥,两尾顿时安全分开,­干­净利落。

众人不禁齐声欢呼,大笑着鼓掌。郑肃也击节赞叹:“这一手可真漂亮!于千钧一发之际竟然如此镇静准确,真是难得!”

不过再想想,万一那一剑没有成功劈分马尾,马伤了事小,只怕皇帝把握不住这一冲一停,坠下马来,而旁边又这么多左右冲击的快马……真令人后怕。

不必说太后的脸­色­好看不到哪里去。

本来,为了避免这种意外发生,用于击鞠的马匹均要把尾巴编成麻花辫,一折为二拧起扎紧。但风骊云骊是临时出场,没有做这项动作。皇帝对崔捷感激地说:“刚才多亏了你,敏直!”

崔捷反倒一脸的惊魂未定,只觉自己的左手好像一直在抖:“陛下,我们还是换了马来吧!”

两队再次退到场边稍事休息,这回轮到崔捷在向队友絮絮叨叨地交代着什么,皇帝在旁微笑着点头。之后,他俩换了另两匹专用于击鞠的御马上阵。

众人惊奇地发现都督府队似乎忽然厉害了一点,每个人有意无意地盯紧一两个人,经过前一阵子的磨合,默契亦渐渐萌生,开局不久便有一球进帐。

郑肃何等火眼金睛,连声赞道:“人员调配也很合理,知己知彼,百战不殆。”

过了一会,他又拈须沉吟:“这阵形的布置,这手法……老臣好像在哪里见过。”

龙武军一方不久便落后两球,军心开始急躁,争抢也越发凶猛凌厉。皇帝不时寻觅崔捷的所在,却见她完全应付裕如,每次成功截断和接球都笑得满意开心,带得自己也好像忍不住翘起嘴角来。

奔跑间,皇帝忽然瞥见崔捷对他递了一个眼­色­,他心念一动,闪过拦阻的萧澈,直接切入到对方防线后,回眸一望,却惊出一身冷汗,她竟象是直立在奋蹄奔跑的马背上似的,拼力伸杆去拦截龙武军一个传得不好的高球,风回电激间,那球已稳稳当当地送来,他轻松抬手,“当”一声,小球擦过洞沿落入了网中。

全场顿时欢声雀跃、激动不已。崔捷大笑着催马过来,闪动的明眸令他心中又是刺痛,又是欢喜,他想转身避开,却终不能强自按抑,微笑着回应她,与她用力击拳相贺。其他队友亦和乐融融地围上来聒噪个不停。

远处失意的一方,萧澈和韦白无奈地默然对望,都在对方眼里看到自己想说的话:“怎好?瞧陛下这副模样,只怕是一辈子也忘不了小崔了。”

第卅八章

战鼓又再响起,崔捷的马儿兴奋地载着她跑开,皇帝抓空的手停在半空,一声“敏直”亦被纷乱的马蹄声淹盖,他只能在心里默默地说:“你可别再做那种吓人的动作了。”

他也不解为何自己忽然慌乱忧心起来,她的技艺如此出群拔萃,大可好好享受这难得的并肩作战之乐才是。

萧澈和韦白瞅准了他在发呆,接连两次不厚道地在他跟前偷球,看台上延英殿的内侍们个个恨得牙痒痒。蕖英悄悄向后望了望,太后一言不发、万分不悦地黑沉着脸。

崔捷浑然不觉皇帝的焦虑恍惚,只知龙武军那边也改变了战术,她可得打起十二分­精­神对付。“嗖——”,龙武军又传了一个不漂亮的高球,马儿感受到她的心意,前蹄奋力高高踢起,她刚想顺势一跃,却见球杆从自己手中脱飞,她心一冰凉,身体好像完全没知觉般狠狠地甩了出去。

半空中,一双坚定有力的手臂把她接住,紧紧保护在温暖的怀抱中。坠地前,皇帝担心那马受惊乱跑,左肘在地上拼力一撑,他们又几乎贴着地面滑开数丈,终于安全了。

看台上,太后蓦地站起来,手中的茶杯怦然坠地碎成几片,宫女们连忙上前扶住她,太后用力推蕖英:“快!快过去看看!”

“不好!我,我要快点起来!”崔捷挣扎着想从皇帝身上爬起,却手软脚软的动也动不了,她急得几欲淌泪,“为什么,为什么偏偏这时候发作!”

皇帝觉察到她的异常,双手不禁收得更紧,抱着她坐了起来,急切地问:“你怎么了?摔到哪里了么?”

就那片刻功夫,韦白已抢先赶到,想要拉开崔捷,皇帝下意识地护住她肩膀,对他怒目而视。

韦白又急又好笑,低声说:“陛下,快!其他人就要过来了!”

皇帝好似被惊雷轰醒般木然望了望远处,是的,很多人,很多马正跑过来,四面八方的。萧澈也已经过来了。

他狠狠用力再一次抱紧她,颤着手推开,似乎如此亲近的对视还是第一次,而她并没有令人泄气地躲避和畏缩。

她微弱地说:“陛下,我没事的,只是……”

话没说完,萧澈和韦白已扶着她起来,霎时间,无数人冲上来围住皇帝,她只能退开,再退开,远远退开,她看不清皇帝的情况,他是否受伤了?他的手肘……真可恨,为什么全身只有心脏那一块知觉还这么灵敏!

皇帝一直定眼望着她,很快,他们的视线就被人墙截断,再也触碰不到了。

可他仍然雕像般凝望着那个方向,一动不动。

蕖英视看了皇帝的手肘,方才那样勉强用力,果然还是撞伤了,所幸不甚严重,还治得了,她站起来,向人群外的韦白微微颔首。

韦白大大松了一口气,安慰崔捷说:“不必担心陛下,我们送你去那边的帐下歇一会儿。”

太医给皇帝仔细包扎了手臂,皇帝本想自己走,却被群臣一阵苦劝,只得任由内侍抬到场边。太后僵着脸听了蕖英的报告,竟没多说什么便摆驾回宫了。皇帝心想自己留在这里,只怕害得大家都玩不开,安抚了群臣几句,便也乘着肩舆回延英殿去。

终于安静下来了,此时才觉得左肘辣辣地疼,他垂头望望自己的双手,真不敢相信在那么亲密温暖的拥抱之后,自己还能舍得放手,还能狠得下心推开。我该庆幸自己的冷静,还是怨恨自己的清醒?

他想起分开之后,纵使隔着无数人影,她仍然目不转睛的关切的注视,还有伤心难过的神情。

他心里一阵揪疼,我做的这一切事情,真的是对的吗?

半路上,康福追上来禀报:“陛下,崔学士已没事了。萧大人和韦大人送他回家去了。”

那两人从崔府出来,见左近无人,萧澈先忍不住摇头:“这下子……可真了不得了。”

韦白叹气,有点自责地说:“没想到陛下身手比我还快,当时我和他差不多一样远。要是我能快一点,事情就简单了。”

萧澈轻笑:“那是因为你眼里只盯着球,而陛下眼里心里却一直盯着人。”

韦白完全同意:“是是,否则也不可能轻而易举地从他手里偷球了。”

萧澈忧虑又不满地说:“小崔的‘宿疾’也不知道是怎么回事,她那张嘴又死紧,叫我们怎好回去交差?”

“只好留给陛下自己去审了。”

“但是,今天那情形……太后全看在眼里了,还有其他乱七八糟嘴里不­干­净的人,谁知道会弄出什么话来,恐怕他们暂时别要见面比较好吧?”

别要见面?韦白不禁停立在地,脸上十分不忍。萧澈多少知道点他的心病,也不说破,只催促道:“咱们快点进宫去,陛下一定在念着呢。”

崔捷的手足麻痹其实不多久就好转了,只是她练了那心法,体质已大不如前,在马上激烈运动时还不察觉,一旦停滞下来便疲意顿生、腰骨酸软,只得无力地瘫在床上。

“扑通、扑通”,轻而有序,急而有力的声音不屈不挠地从发烫的右耳传来,右边脸颊也好像仍保留着皇帝衣物的温热触觉——今天,有那么一刻,皇帝用手把她的头微微用力地按在胸前。真奇怪,那时周围应该很吵吧,可她就是无比清晰地听到了那个细微的声音。彷佛一瞬间,所有嘈杂都嘎然而止,只余下那个声音,很惶急,很不安。

她在心里内疚地说:陛下,对不起,我竟然忘了自己这毛病就冒冒然地上场。我,我并不是故意赖着不起来的……

她想起皇帝的手肘和地面的惊心碰撞,还有他的背在地上重重擦过的刺耳声音,他的伤是真的不要紧么?

两相对比,自己却是毫发无损,安全着地。

她不禁用手抹抹眼睛:陛下,你何苦要这样奋不顾身地来救我?我不过是一个微不足道的臣子。

假如自己是个置身事外的人,恐怕此时正在延英殿义正辞严地指责陛下吧,诸如“不应以千金之躯肆意犯险,作无益之事”之类的。

那时候有多少双不怀好意的眼睛在看着,以后又会有多少不怀好意的议论?

回想陛下今日的举动,只怕是早已看穿了吧?他到底花费了多大的耐心和宽仁来包庇我?

再揣摩萧韦二人的态度……恐怕这桩把戏只有我自己才玩得那么可笑而不自知。

想到此,她再也不能安心地躺着,勉强爬起来,坐到桌前,把藏在书册下写了半页的稿子抽出来。可默念了半天,却心乱如麻,仍是想不出该怎么续下去。

自己真是太不自量力了,竟然那么信誓旦旦地允诺,会一直辅佐他,当他的翰林学士,做他的左臂右膀。

所以,这次发作其实是老天的惩罚吧?我是什么身份,我不过是个钻空子想假扮举子混饭吃,混车坐,一路舒舒服服晃悠到京城来的骗子!

可是,总会不自禁地想起他欣喜期盼的神情,平和相得的君臣之谊,点点滴滴的殷切照抚,辞官两字便硬怎么使劲也写不出来。

说到底,其实心里还是很喜欢这段日子吧,一展所长,自食其力,假如不为官,我又该做什么来养活自己?

我还能再遇见……像陛下这么温柔亲切的人么?

她猛地伏倒在桌上,喉咙里一阵哽咽,心里不断责骂自己:我竟然还有这种念头,还嫌惹的麻烦不够多么?我决不能再让陛下困扰烦忧了。

ps: 呼吁一下,恳请大家每次看文后抽些许时间看左边的“作者有话说”

第卅九章

入夜,才交亥时,皇帝便被众内侍半逼迫着提早歇息,只觉左臂比白天时更加肿痛,他强忍着没有嚷出来,侧着身躺下,转身不得。

正想着心事,外头忽然报:“太后驾到。”他在帐内皱了皱眉,心道:终于来了!

内侍才挂起帐幕,太后便已来到了床前,后面只跟着一个小宫女,远远地在门边站定,太后脸­色­不豫地一挥手,内侍们只好纷纷退避到殿外。徐常礼为太后摆好坐墩,也悄然躬身退下。

皇帝撑着手坐起来,笑道:“我没事,母后着人过来问一声就是了,夜里风大,叫儿子怎么过意得去。”

太后看他脸­色­发青,可知是疼得厉害,口中冷冷地说:“伤势我尽可以问太医。”

也就是专过来兴师问罪的?皇帝笑容隐去,­干­脆不吭声。

“我已命太常寺挑了日子,这月廿七就让丽妃进宫。”

皇帝顿时寒下脸:“母后还有什么不放心的,诏书都已下了,这阵子忙乱不堪……”

“皇帝!”太后怒喝着打断他:“别忘了自己的身份!”

皇帝几乎想吼回去:又是身份,身份!我已经听厌了!

太后见他一脸倔强和不忿,仿佛又看到他孩童时被训斥后的模样,不知怎的倒有点心软,默然半晌,声音也缓和下来:“你长大了,有了喜欢的人,想把她放进宫里,我也不阻挠你。”

啊?皇帝愣了愣,以为自己听错了。

“可是,不管你喜欢谁,她总不能比一国之君更重要,值得你拼了命地去救她——你将国家社稷置于何地?别忘了你还没有子嗣,你若是出了意外,这朝廷会乱成什么样子?有多少人会无辜牵连受苦?”

皇帝先是一惊,听了后面的话,恨恨地张了张嘴,却又反驳不得。

太后说:“你早知道崔翰林是女子了吧?”

“母后!那是我默许的,责任在我。”皇帝急切地说。

“你我眼睛都不瞎”,太后在心里苦笑,先前可真白­操­心了。

“这事我自会处理,母后大可撒手不理,静养天年。”皇帝生硬地说,听起来好似在暗讽太后早该睁一只眼闭一只眼。

太后也不生气,她本就是在承香殿生完气再过来的,她只是谆谆告诫道:“你若只是看上她,不用你动手,我都可以把她弄进宫来。可是经了今天这一事,我眼里可再容不得她了!”

皇帝大声说道:“我没有要把她弄进宫来!”太后有点错愕,不解其意。皇帝也觉自己语气太过了,郁郁地说:“母后,她不会进宫的,我也不会强迫她进宫,请你别为难她。”

太后见他神情落寞,不禁讶异,回想今日马球场上的情景,恐怕那崔姑娘亦未免有情吧?女人家看这种事是错不了的,但崇谊似乎以为她对他并无情意?

难道这事竟然比想象中的还要棘手?难道他要把她养在宫外?不,不是的,太后立即否定了这一想法:他是由我教养成|人的,决不会做出这么荒唐无稽的事来。

但是,不管放还是留,只怕这人都已成了他心上的一块石头了。

她暗自叹气,无奈地说:“你看上了哪个女子,要给她名份地位,荣耀财富,不要紧,尽可以给。可是你不能只给一个人,为了她不顾一切,别像你……像你父皇那样。”

她许久不曾提起庄宗,此时不经意地说起,自己都是一阵不自在。这片­阴­云曾在他们呣子头上笼罩了不短的一段日子。皇帝眼睛也黯了一黯,微垂着头,不知有何感念。

“天下能有几人像你这样江山在握,俯视九州?能有几人比得上你的华屋广厦,锦衣玉食?即便有这么一丝不顺意,你也足够随心所欲的了……”只是说着说着,太后自己都起了无穷倦意。

皇帝几欲嗤声一笑:我宁愿拿这些不想要的去换取我想要的,可惜我不能。

太后站起身来,罢了罢了,何必唠叨这些苍白空洞的话?如果崇谊真那么任­性­妄为,早不是今日这局面。

她低头看了看皇帝的左臂,袖子罩着,也不知成了什么样子,露在袖外的左手可能因血脉不通的缘故,肿胀得难看。

皇帝像是怕冷,拉了拉被子,趁机把手缩在被子里。

太后半转了身,甩下几句话:“你到底要何时才让丽妃入宫?不是这月廿七,便是下月廿七,为君王者,别失信于天下。”

话毕,也不等皇帝回答便扶着小宫女离开了。

翌日,因皇帝有口谕准许在家养病,崔捷没有过去鸿胪寺。大娘见她一早穿戴整齐,像要出门,可步履还迟缓虚浮着,连忙劝阻了几句,崔捷淡淡一笑:“别拦着我了,我想四处走走,京城里很多地方都没去过呢。”

大娘说:“老爷,往后日子长着呢,等身体好了去哪儿都成。”

崔捷笑容生生定住,只好不予理睬,低了头往外走。连叔给她开了门,两人都愕然,外头竟然是裴子明,正欲伸手敲门的样子。

见他也穿着寻常便衣,崔捷勉强笑道:“子明今日不必去中书省?”

裴子明向她上下扫视了一眼:“你要出去?我告了假出来的。”

无法,崔捷只好带着他进内庭书房,上台阶时,她想一直不说话可不好,方想循例寒暄一番,却见他小心地望着自己,似乎怕她不慎跌倒。

她连忙转头故做不见,可心头终是有一丝暖意。

两人坐下,桌上已有热茶,崔捷为他斟了一杯,裴子明先问了她的“病情”,她含混其辞地绕过去,然后裴子明便好像不知该从何说起,两手尴尬地扯着自己的衣袖。咦?行止端谨的状元郎也会有这种小孩的动作?

她心里虽忐忑不已,语气却温和:“子明,你来找我是为了什么事?”

裴子明喃喃地说:“我想了一个晚上了……我怕说了你又生气,又像上次那样跑远。”

“不……”

裴子明不容她Сhā嘴辩解:“陛下没有一天不找你,怎会舍得让你去易州?一定是因为我那样逼问你。”

说得崔捷脸上微窘,作声不得。

“昨天,­奶­­奶­被我缠不过,终于肯说了,爹爹的第一个妻子姓崔,郡望清河,几代以前还是门第清高的五姓七族之一,没错吧?”

她默然不答,眼里隐隐有恳求之意。

裴子明却像下了狠决心一般定要把话说出来:“她还说……我可能有一个姐姐。”

崔捷脸­色­顿时煞白,他的眼眶已含着泪光:“你是姐姐吧?为什么不肯认我呢?阿悦一定高兴死了,她有一个姐姐……”

她喉咙堵得难受,感觉自己快要支持不住,可是不行,不能松口,我犯有欺君之罪,不能连累他们!

“你现在已没有别的亲人了吧?你和嘉川他们说,本要上京寻亲的,但是完全找不到风荷巷在哪里……当然找不到,风荷巷是洛阳裴氏一族祖居,四十年前荷池填平,改名叫秋兰巷,只有族里的长辈私底下闲话才会叫旧名,所以他俩也不知道。”

崔捷心里震动,一直以来的疑惑终于水落石出,娘果然是骗我的,哪有什么小姨?只不过是为了我们父女姐弟的一场相认。

裴子明用央求的语气说:“你回来做我们裴家的女儿,让我们照顾你。”

崔捷拼命摇头,不停地对自己说,我不需要,我能照顾好自己。我希望日后墓碑上刻的是清河崔氏,和娘一摸一样。我不要写张裴氏、李裴氏、王裴氏……

裴子明失望至极,蓦地站起来,此刻他不再是往日清平持重的谏议大夫,只是一个急着要说服别人的薄怒的少年:“陛下对你怎样,你不会不明白吧?他这么喜欢你,你也是一样喜欢他的吧?你总不能这样过一辈子。”

崔捷头痛欲裂,不禁用力捂住双耳,心里大叫:别再说了!陛下怎会喜欢我?我也不能喜欢他。

见了这模样,裴子明不敢再激烈地逼迫她,放轻了声音问:“你不愿以裴家小姐的身份入宫吗?还是无论如何都不想入宫?”

她脸­色­愈发惨白,他说了太多她最不愿意触碰的心事。

裴子明心里挣扎了片刻,终于忍不住问:“你是不是怨恨爹爹辜负了你娘,一回长安就娶了新妻子,还有了我?”

她眼角悬着一滴泪,不想和他们多生牵连,又想消除这孩子的误会和伤心,左右为难了许久,最后只是微微摇了摇头。

“你要是不想回家,那我谁也不提,只带­奶­­奶­和阿悦来看你,好不好?”裴子明不得已地让步了,又忧虑地说:“击鞠那会儿,太后已注意到你,我怕她会对你做些什么,你可不能再留在朝廷了。”

说了半天,只有末尾这句和她想法不谋而合,几个字就从口里迷糊地说出:“我知道。”随即便是一惊,原来自己的防线已摇摇欲坠了。

她不禁也站起来,脸上似要回复昔日的冷淡,裴子明害怕又会听到决绝的话,连忙说:“你不必现在就回答我,在你想好之前,我不会告诉任何人,你千万别山长水远地避开我。”末了,又小心加上一句:“你也别要想太久。”

她不敢正视他,模棱两可地点了点头。其实自己早有决定,此时顾不得愧疚,只好先骗住他了。

裴子明以为她真的答应了,脸上有安心的微笑:“­奶­­奶­和阿悦一定会很喜欢你的。”

(咳……那个……空白或少于6字的留言请不必留,谢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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