头好疼……不好,快醒来……
皇帝想睁眼,想唤人,眼皮却好像已牢牢粘在一起,喉咙干渴,额头滚烫,似乎有股力量要把他重重地压到火炉里去。
依稀听到窗外秋风吹动疏竹的清冷之声。
我一定是做梦了,延英殿哪有竹子?这是承香殿?
忽然,一只手轻轻地抚摸了一下他的额头,然后,额上一片冰凉,不知被抹上了什么药水。
皇帝难过得宁愿一直睡在火炉里煎烤,他不想梦到这往事。
他一下子就辨别出这不是太医、嬷嬷或宫女的公事公办的手,它有那么多怜爱的关怀的温暖,这是家人的手。
那时自己多开心啊,“哥哥!哥哥!”地一阵乱叫。
那个少年无奈地低吼:“别吵了!”他赶紧又老实地躺好。
哥哥说:“知道你病了,太后又去报国寺,所以偷偷来看看你。”他一手拿着一只小药瓶,继续蘸了药水涂在他额上:“这是我自己弄的药,大概会管用。”
他很乐意帮他做一回试验:“是的是的,马上就凉快下来了。”
哥哥一脸啼笑皆非的表情,然后有一瞬黯郁,但那时以为是自己看错了。
后来……后来就是那场大火……
他还没有机会抓住他埋怨,药倒是很管用,可为什么会留下痕迹?三四天了都洗不掉,难看死了。
幸好后来慢慢变淡了,否则叫他‘颜面’何存?
他感觉自己的眼睛润湿了,然后,能睁开了,头一侧,便看见手里紧紧攥着那幅天青色汗巾,一角点缀着清雅的白色花蕾。
那个胆大包天、罪犯欺君,可又目光聪慧、正直善良,给了他很多欢喜和忧心的人已经离开长安了。
她低着头说她想随军出征,然后自己就准了……就准了。
她问是否所有增援玉门关的士兵都一起出发,又说:“不若分兵前往更佳,一队假称去河州驻防,他人必以为是为提防剑南道上的广陵郡王,令回鹘麻痹轻敌,若玉门关上占了胜机,回鹘必从河州以北败退,届时前后夹击,可获大胜。”
那时他不禁微笑:“你想的总是和我最相近。”
她越发不敢抬头,小声地说:“陛下,臣想公私两利,随军出征,顺便为母亲扫墓。”
因为自己一直沉默,她又补上一句:“臣有点思乡病发,恳请陛下恩准。”
他苦笑,这算是有声有息的告别吗?
即便如此,他还是忍不住问:“那大军凯旋之日,你一定会回来吧?”
本希望她像往日般干脆爽快地笑应一声“是”,等了半日,却只得到一个含糊的“嗯”。
他想起从未谋面的母亲,如果她还在,自己是否就不必经历这些人与事?重新合上双眼,他抽了抽嘴角自嘲地笑笑,但这笑比哭更艰涩,更难看。
为什么所有人都要走,都要这样匆匆忙忙地离开我?
烟尘飞扬的大道上,一支军队沉默有序地向西行进,绵延不绝十几里。
当中一位骑枣红马、文官打扮的人,正是崔捷。因为必须秘密行军,她没和任何同僚告别,自己悄悄赶到军营,别人都以为她仍在家休养。
否则,恐怕不能这么容易脱身吧?
忽然,后面有一骑奋蹄狂奔而来,打破了这片沉静,众人不禁纷纷回头。
那人追到崔捷旁边停下,她愣了愣:“小齐,原来是你。”
齐安平拿出一个小布包裹儿递给她:“崔大人!陛下命我送这个给你!”
她疑惑地接过,蓝色绸布层层叠叠包得严实,不重,摸不出里面会是什么,犹豫着是否可以打开。
齐安平立刻给她释疑:“陛下吩咐了,请大人先别急着看。”他似乎在暗示要在“安全”的时候才能看。
然后他又压低了声音,不满地说:“大人,你怎么把马和御赐的剑都留下了,什么都留下,陛下很不……很不高兴。”
“我是要去战场,不想云骊出事……而已。”她想辩解,气势却很无力,完全不能让人信服。
齐安平告诫道:“这样东西千万要收好了,别让陛下失望。”
她只好依言把它小心的放入包袱中。
齐安平算是任务完成,勒着马告辞离去,崔捷连忙叫住他,却见他不耐地回头,脸上有许多怨气。
她越发不安,关切地问:“陛下的手臂现在能动了吗?”
“还不能”,齐安平冷冷地答:“这些天都没上朝了。”
崔捷望着他一人一马远去的背影,凝立不动,那是回望长安的方向。早知道会如此担心,只怕她断不会这么仓促决然地告别——但现在已不能回头了。
回想与皇帝相对的最后时刻,那时自己觉得应该好好地道别,所以非常努力地微笑。
或许皇帝和她心思一样,叫人拿了一袋谷粒来,要她帮忙喂鸟。
到了书房外的林子里,她把谷粒撒在地上,再悄然无声地回到皇帝身边,耐心等待雀鸟的出现。
那日云淡风轻,一片澄空碧蓝得让人欢喜,偶尔有一两只鸟儿的身影悠然划过。却不落下。初时还以为鸟儿看穿不是皇帝亲手撒的谷粒,所以不屑一顾呢。
“别急,再等等。”皇帝稍微俯身,仿佛在她耳边低语。
果然,不久以后,一只体型不小、黑身白尾的鸟儿倏地飞来,旁若无人地大快朵颐,白色的尾羽展开成一把扇子般。
皇帝脸上有点笑意:“这家伙凶悍霸道,吓得别的鸟儿不敢争先。”
她很配合地接下话头:“陛下,它养了多久了?好像一点都不怕人。”
“不,我没有养着它。经常看见它飞出宫墙外,自由自在得很,可能老巢在明德门外头那片林子里。我只是偶尔招待它一餐,就像你们招待朋友那样。”说到后面,声音越来越惆怅。
那鸟儿吃完,心满意足地振翅高飞而去,皇帝抬头望天,一时默然无语。
片刻后,他忽然出声:“新皇登基大典上有一项“封誓”的仪式,你听说过么?”
她惭愧地回答:“微臣孤陋寡闻,还不知道,愿听其详。”
“我也是登基之前才知道的”,皇帝轻轻笑了笑:“拜祭太庙的时候,新皇要亲笔写下一封书,自己打算做一个什么样的皇帝,然后放在先皇牌位前的密柜中。我竟然老老实实地写了几页纸。后来才发现那密柜很浅,几乎放不下去。现在想想,保不定其他人都是放张白纸而已,反正,只有皇帝才知道自己写了什么,我真傻得可以不是?”
她想问他写了什么,又觉不妥,皇帝笑容隐去,说:“我写的其中一条就是,不做千里迢迢游江南这种奢侈靡费、劳民伤财的事。”
他望了望她,目光黯淡:“花朝节我们一起去的乾封县,大概就是我能到的最远的地方了。余杭、江都、金陵,只能梦里相见了。”
梦里相见……
她眼眶不禁一红,不能再回忆下去了,不敢再想起那时皇帝的侧脸。
晚上扎营后,崔捷就着昏暗的烛火取出那个蓝布小包裹,用手摸挲了一下,心里没来由地有点害怕,半天也不敢拆开,如今她只剩下这一样皇帝亲赐的东西了,想到此处又着实伤心。
末了,还是微叹一口气,慢慢解开布包,就在打开的一瞬间,全身不禁牢牢地定住了,一把精雕细镂的木梳!
她颤着手拿起梳子,不错,真真切切的就是花朝节那日逛乾封县城时皇帝买下的木梳!上面缠绕着一串链子,垂下三片碧绿的翡翠叶子,这是皇帝用来挂雕龙佩玉的链子,没有一刻不戴在身上的。
“小哥儿,你是外乡人吧。本乡风俗,男人多半春天定了亲,在花朝节这天送未婚妻子一把木梳和一头小犊子,秋天收成的时候才好娶进门呢。”
往事如潮水般再次汹涌袭来……陛下竟然这么早就看穿我了!而且,而且……
她一直都不敢相信的,一直都拼命说服自己不可能的事,现在已无可辩驳地摆在了面前。他的情意太过沉重,她一直都不能有所回应,她只有漠视,也只能漠视。
伏在案上,她在心里默默地说:“陛下,对不起,对不起!”
延英殿外,韦白撞见了刚刚拜别皇帝的萧澈。看见韦公子难得一现的着急神情,萧澈已猜到他为何而来:“你去过小崔家了?”
“是啊!什么东西都在,只有人不见!”
萧澈拦住他:“陛下早知道了。不用进去了。”
韦白错愕地停住脚步,萧澈说:“小崔随宋将军那一队去河州了,陛下点头的。”
“就这么一声不吭地?”
萧澈苦笑:“不,她有暗示我。最后一次探病时,她跟我说,有位羁游在京的薛大人的小姐在凤山花房学商,要我多多帮忙看顾她。”
他重重地叹气:“为什么,每个人走的时候都要把一个包袱甩给我。”
正安元年十一月,凉州都督府军大败回鹘于冥水野牛曲,回鹘溃退七百里,忍气俯首,愿立和议。
是战,流水皆赤,溺亡者众……崔学士捷中流矢,堕河,遍寻不获,时年未足十八,诚惜也……
第卌一章
正安二年正月,塞外,柳谷县,宁和镇。
元宵节,寿柏斋已十分忙碌。东厢里摆满了县里客人订做的精美花灯,几乎寻不到路。西厢的东西就杂了,大小都有,纸人纸马纸车,纸楼库,金山银山,船桥纸伞,花圈……店里弥漫着奇怪的味道,但是很快就能明白,这是浆糊的味道。
不错,这里便是本镇最大的裱糊店,在附近乡里也是远近闻名,除了为死者糊制以上“烧活”,还承接糊顶棚、糊窗户等等。
最昏暗的角落里,一个梳着双辫的少女一刻也不停地糊着元宝,不是行家也看得出她是个生手,但她却有一股认真奋斗的劲儿。
天寒地冻,浆糊粘在手上很是难受,也不能洗,只能默默忍下去。手背青紫斑驳,裂伤处处,浆糊染了浮尘,手指一刻比一刻脏。
全身都冰冷,好像快麻木了,只有手在飞快地动。
可是,上天已待她不薄。
那日堕河后,她很快便昏迷,醒来时已在岸边,也不知被湍流冲了多远。那不明来处的箭只是勾住了她臂上的盔甲,没伤到皮肉。脱了甲胄,艰难地走了一段路,几乎冻僵之际,又有一支为军队运送物资的商队刚好返程路过。
大家见她是个女子,自然讶异万分。她只好编了个谎说家乡被回鹘虏去许多人,趁这次溃败才侥幸脱身。众人都心生怜悯,对她照顾甚为周到。
身体甫一好转,她便坚持告辞离去,这一年的除夕夜,是在一处破庙里渡过的。
幸好身上有些许银子,辗转走过几个村落,最后,借住在此镇一户仅余老婆婆和小孙女的家中。
可是,银子总会有用完的一天,她便来央求寿柏斋的老板雇她做活儿。刚巧正月里头两天,镇里一个财主忽然没了,丧事要大肆操办,而店里有些裱糊匠又回乡,十分忙不过来,老板只好勉强答应。
那个名动天下的探花郎逝去了,取而代之的是急需挣钱的崔敏儿姑娘。
近晚,店里还有两三个没完成活儿的匠人。这难得一见的大宗生意眼见是能提前完工了,老板一乐,竟然大发善心,沽了一瓮酒来请他们喝,暖和暖和。
匠人都是本分人,哪敢高估了他的盛情,小喝一口便赶紧做活去。老板一会儿就眼神浊了,脸也红了,自己在那儿唠唠叨叨:“往日庄宗老陛下在的时候,哪有这般好日子?穷得活人都吃不饱,还能顾得上死人吗?也是这一两年手里有银子的人才多起来,死人的事也越发讲究了”,他高举了大酒杯向东南方致意,“这可都是当今陛下赏下来的一口饭呐。”
角落里的崔捷双手停顿了一下,短暂的笑容稍微点亮了脸颊。
老板越说越是兴奋:“陛下已经大婚了,希望娘娘早点生下小皇子,教得他日后也像陛下一样。”
他踉踉跄跄地跨过满地的纸船、纸伞,想到那安放在壁柜里的观音菩萨像前说出自己的心愿,却不想脚下一滑,满满的一杯酒便倾洒在大法船上!
大家吓得连忙挤过来看,那酒竟把船头的地契纸淋湿了一大片。原来本地丧葬习俗,头一件事情便是烧这法船,船上有果有鸡有钱,送给开山地主武夷王,让他开心收了地契,永保此墓不会被魁魅魍魉侵占。
老板顿时酒醒了几分,嚎叫着说:“这这这,这可怎么办?”又大发雷霆:“是谁把浆糊倒在地上?!”
匠人们面面相觑,地契纸可是财主家请了本镇第一风水先生徐存中写的,若是知道他们出了这漏子,弄坏了兆头,可不将他们都骂死去?
老板一双小眼死命瞪着这几个人,屋内霎时一片静默。片刻,有个微弱的声音从角落里传来:“我……我可以试一下仿写他的字,师傅们重新做一艘法船,咱们就可以偷偷换掉了。”
所有人都看怪物一般看着她。她走近一点,看那零落糊掉的墨迹,大概也猜得出前后文,不外乎“日吉时良,天地开张,年通日利,万事恒昌,东至甲卯乙为界,南至丙午丁为界……”之类。
她努力笑了一下,想给他们多点信心。老板此刻倒清醒了,无奈地说:“你不知道连他们的女眷都不能去送葬的吗?就是怕被女人带走了财运。要是知道你写的地契纸,寿柏斋还用做生意吗?让你糊元宝已惹了客人不乐意了!”
崔捷眼神一黯,转身回去继续做元宝。
老板在法船上恨恨地踩了两脚,下令道:“这回少不得要烧一笔钱在那个徐半仙手里,叫他再写一张,你们快重做,别走漏了风声!”
老板一走,趁着天色未全黑,匠人们也赶紧散了。崔捷在回去的半路上敲了一家的门,想买一捆柴火,又拎出一个小花灯道:“王大哥,我用师傅裁剩的纸重新糊的,想送你家小伢儿玩。刚学着做,画得不好。”
王大哥笑着接过灯笼一看,三面画着滚圆的胖大小子,三面写着些字,不大认得,想必也是平日常听的好话。崔捷忽然想起老板的话,担心他嫌是女人写的。他却十分高兴,推辞着不收钱:“平日我们也经常给婆婆送些柴火的。”但是拗不过她,只得收下两三文,又见她是个单薄文秀的姑娘,哪里背得动,便帮她一直送到家门前。
老人小孩都笑逐颜开,这下可以生火做饭了。老婆婆自下厨房忙去了,小秋望着崔捷垂落胸前的双辫,问:“姐姐怎么不盘成发髻?其他姐姐都是那样梳的。”
崔捷脸一红:“我笨,总是梳不好,又急着出门呢。”
小秋掂着脚从水缸舀了一勺水给她洗手。一沾水便是刺入骨髓的痛,却只能咬着牙顶住。
小秋说:“姐姐留在家里帮奶奶做鞋,就不会这么辛苦。”
崔捷笑了笑:“元宝粘歪一点还可以糊弄过去,鞋缝歪了就没人要了。”心里暗自叹气:能糊元宝已很不错了,比卖鞋还能多挣一点呀。
饭毕,小秋定要拉着她到外面看别人烧爆竿。附近便是严家祠,此时已聚集了不少乡民。前庭堆好了松枝竹篾干草,用麻布裹住,淋上些油脂,火把一投,很快便焰光烈烈,熊熊燃烧起来。
崔捷悄然挤上前,好汲取那火光的温暖。
这算是“庭燎”吧?西周便已盛行的风俗,原本只在除夕夜进行,以期驱走山魈恶鬼,“禁昏晦,防不虞,致太平”,流传了千百年,还在这乡野之地热闹延续着。
不知道长安的民众会如何庆贺元宵?花灯必定是绚丽多姿、极尽精巧吧?宫中又是怎样一番繁华盛景?陛下此时……是否正和大臣们唱和新诗、同祝嘉年?
崔捷出神地望着那堆火,火光却没能照亮她幽暗的双眼。
将近亥时,严家族人在内庭祭拜先人。其后,族长便叫把那一缸缸酒都开了,请乡亲们欢心畅饮。大伙儿等得最焦急的就是这一句,自然个个都尽情放开了肚皮灌酒。喝得兴起时,更是齐齐北向舞蹈而拜,口中祝道:“愿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
欢腾了一夜,终于回家,婆婆带着小秋睡了,崔捷也自回房间躺下。被褥中一片冰凉,许久也暖不起来。她初到此处第一事便是给婆婆和自己买新的棉被,不料效用并不大。
辗转反侧,难以入眠。她苦笑着想:娘本该让我学女工针指的,会写字有什么用呢?
唉,就是她逼我学,我也未必能上心。是我没有按照她铺好的路走,我又怎能怪她呢?她本是希望我认回父兄,继续做一位小姐,一位更了不得的京城大小姐的,然后出嫁、生子,一生就这样平稳无波地过去了。
她伸手入怀,拿出那把木梳,轻轻抚摸了一下,原来身上还有这一处是有点温度的。
“陛下,你已是渔樵闲话里的人物了呢,这么偏远的地方,大家都说起了你,还有……站在你身边的丽妃娘娘。”
不知过了多久,她才告诫自己“明天还要更早起才行”,翻过身,紧紧地闭上眼,她便一直保持着这姿势睡到天明。
她匆匆离去,没发觉枕上已是湿了一片。
第卌二章
正月里有一场小风雪,但艾达古大哥说:“打这以后就是春天了。”
丁洛泉找了河边一处干草地坐下,望着远处冰芒闪耀、巍峨高洁的雪峰出神。
刚来的时候,有蓝天雪地,毡帐牛羊,河面云朵般洁白的浮冰,飞马击鞠玩兴正浓的一群孩子,一切都比想象中的更美丽,可是,真正想见到的,并不在这里。
如今已到早春二月,融雪时节方过,小草便迫不及待地冒出些嫩尖来。河水就和天空一样湛蓝明澈,让人心醉得窒息,实在不能想象上游曾发生过一场惨烈的战役。
他觉得自己已等得足够久了,已开始反复琢磨:“我是否该去其他地方找找?”
可是,除了这里又还能有什么线索?
崔捷离京数日后才听她家仆说“老爷已去河州了”,可恨买不起马,只能徒步或偶尔求人载一程,自然便远远落在大军之后。星夜兼程地赶到河州,等待他的却是“学士堕河”的噩耗。
不甘心地顺着冥水一路寻来,果真找到了“艾达古大哥”的牧场。但是艾达古并不知道她可能罹难,只知道改装、科举、出仕,最后的消息便是辞了官。那个拄着拐杖,面相粗豪,笑容爽朗的契丹族男子还以为她已寻到了亲人,有人宠爱着、照顾着。
丁洛泉自是失望,却不觉得意外,越是明确地说出这么一个地方,越可能是打定主意再也不回来了。她那种神情态度,真好像要和过去任何人事都割断联系似的。
忽然忆起很久以前的某段日子,心里不禁一阵刺痛。自己当年留下的孤绝背影,是否也曾如此深深地挫伤他人?
端阳节那天,他隐在人海中,看见崔捷欣喜地拦住一个人叫“丁大哥”,他一眼便认出了那是谁,易容术虽糟,毕竟也是自己真传,而且,眼睛是最难掩饰的,怎会看不出来?
他自信地没有躲开,皇帝四面扫视、急急搜寻的模样害他想笑:“崇谊,这就是师父和徒弟的差别啊。”
但是,他也只能如此悄无声息地站在远处。脸上那层伪装没有绷紧的感觉,原来自己并没有笑出来。
丁洛泉向后卧倒,双手枕在头下。闭上眼,仍能感觉苍穹在上,暖阳普照。小草绵软,让人想起紫桂宫那片茵茵草地。那时他正渡过无忧无虑的十岁,封号为晋王。
“你怎么躺在这里?受寒了怎好?”这是母亲温柔的声音。
他舒服而夸张地伸展了一下双臂,望着她惬意地笑笑。
她也不再催他起来,只是问:“听说你今天一页医书都没抄就偷跑出去了?”
他急忙申辩:“是嘉川请我去他家玩,你不是叫我和他交朋友吗?”怕母亲再训话,他又口若悬河地赞起萧府的湖、萧府的石头、萧府的茶、萧府的藏书楼来。
说到一半,他忽然坐了起来,双手兴高采烈地比划道:“嘉川有个四岁的弟弟,这么高,身子这么圆,眼睛这么大,长得好像瓷娃娃一样,特爱粘着嘉川,我们走哪儿他也跟哪儿。嘉川气得快要抓狂。可是他弟弟一摔跤,一哭,他就急得什么似的,笑得我呀!”
母亲笑容反而渐渐隐去。他以为自己说错了话,连忙停下。她沉思了片刻,说:“诚儿,你也一样有个四岁的弟弟的……你可想去看看他?”
他愣了一会儿才醒起,几年前,父皇稍微推迟了来洛阳的时间,因为有位贵妃生了皇子。但是,他对他的印象还停留在小婴儿,不曾想已经四岁了。
“他会跟着父皇来洛阳吗?”他长得什么模样?会有一点点像我吗?也会像嘉川的弟弟一样活蹦乱跳爱撒娇吗?
母亲怎会看不出他眼中潜藏在许多迟疑中的一丝期盼?她脸上闪过一些辨不清的表情,像是凄然,像是歉疚:“他自然不能过来,但是你可以去长安看他。”
“我不去长安,我和娘在一起!我为什么要去看他呢!”他忿忿地大声说。
母亲坐近他身边,搭着他的肩膀说:“你想,除了我和你父皇,他就是这世上和你血缘最亲近的人了。”
他嗫嚅着说:“娘不去,我也不去。我一点也不喜欢小孩子!”
母亲勉强一笑,拍拍他的头道:“小孩子的话是作不得数的。”
他不满地躲开,想站起来,母亲却一把揪住他:“你还要去哪里?今天的医书抄完了,还要请凌太医、徐太医教你呢。”
他顿时泄气:“娘还真想把我培养成医术名家?”
母亲轻叹了一口气:“诚儿,人学得一样手艺在身,总是好的,日后你便会明白的……”
丁洛泉睁开双眼,天上不知何时飘来几朵浮云,难怪别人爱用白云苍狗来形容世事的变幻无常。母亲说得没错,小孩子的话是作不得数的,他不但和弟弟见面了,最后,还忍不住手痒教了他易容术,可惜,时间不够,没能好好教。
而他后来也明白了母亲要他学医的苦心。
他在心里默念:“小崔,原来我们每个人都会有无法割断的人与事。勉强割断,只会让自己难过,让他人伤心。就比如艾达古大哥,你那样骗他,可知道他有多担心失望么?”
可惜,艾达古终是不太相信他,不肯说出她的身世来历,也难怪,自己确实一件信物都没有。
艾达古必定有自己的线索,曾出去寻过,但也失望而归。
他真不想承认,他已经越来越害怕发现最后的结果……
千里之外的长安城比去年更早迎来了春天,然而街谈巷议青睐的却是去年的春天。科举三年一期,新科进士带来的华光溢彩、风流倜傥,今年可是再见不到了。
大明宫内一片沉寂,仿佛春风还没有吹到这里。
玉澜堂,内侍长长的一声报:“太后驾到——”
原本端坐等待的渤海郡公郑肃连忙整理衣裳,东向而拜。不久,一名女侍扶着太后缓步走了进来。
太后声音略带沙哑:“郑卿快快请起。”
郑肃起身,瞥见太后神色憔悴,疲意甚重,不禁一惊,连忙问:“太后,陛下……可醒来了么?”
太后眼圈有些红:“已醒了,热度也退了。只是总这样好几天,病几天,实在……”
郑肃心有同感,此时却也只能道些安慰勉励的话。
过了一阵,太后稍微恢复常态,说:“郑卿,哀家也不多讲废话,请你来,是想问问,你以前说那崔学士击鞠的手法策略让你觉得熟悉,那是为什么?”
郑肃有点吃惊,太后说:“你是元老之臣,崇谊很信赖你,哀家也不怕直说了。这崔学士其实是位女子,你或者早已看出来了?”
郑肃跪伏在地,答道:“太后,此事……请恕老臣迟禀之罪。”
太后连忙催促道:“无事,快请坐下说吧。”
郑肃依言起身坐下,说:“数年之前,老臣领凉州、沙州都督府军与突厥作战,偶尔也命军中将士以击鞠为戏。沙州都督府总是胜多负少,皆因他们有一位出色的都尉。”
“你就是觉得崔学士和这位都尉的手法相像?”
“是的。而且,这位都尉姓崔,是一名女子。”
太后惊愕万分:“哀家竟不知道我朝出了一个花木兰!”
郑肃连忙解释:“太后,虽说军中不该有女子,但崔都尉确是将帅之才,很得当时沙洲都督府元帅的器重。老臣以为国家用人之际,无需顾虑太多左束右缚。”
太后微笑了一下道:“哀家只是钦佩女子也能在军中有此作为。你说她也姓崔,难道和崔学士有什么关系吗?”
郑肃小心地回答:“重阳之后,老臣派人去沙洲查访崔都尉的近况,原来她已经离世快两年了,膝下留有一女,也不知去向。”
答案已呼之欲出了,太后颤声问:“她的女儿,年纪也和崔学士一样?”
郑肃默然颔首。
太后说:“哀家往日只知道崔学士经常寄钱到天仓县乌泽里,也派了人去找,却没找到。大概还该去崔都尉以前驻扎之地看一看。”
郑肃没想到原来太后早有行动了,一时愣住。
太后也不再忌讳什么,哑着声说:“哀家本想早点找到她,好让……崇谊宽心,可是,郑卿觉得她还有生还的机会吗?”
郑肃低着头不敢回答。
太后终于垂下泪来:“我本不该逼迫崇谊的。他这样子……我真担心他这病,会像先帝那样。”
庄宗自丁昭仪去世,便常有头痛、低热等小症发作,断断续续,虽不严重,但最后未满五十便撒手西去,只怕也是因为那些病症一点点的侵蚀了生命力。
郑肃不敢再想,跪下劝道:“太后,为社稷着想,请多保重凤体,陛下一定能好起来的。”
太后听了“社稷”二字,只觉万分刺耳:是啊,为了社稷,我和崇谊是连伤心都不可以的!可自己以前又何尝不是拿这两字来逼迫他?
她再不想说下去,只交待了一句:“此事别要再和他人说起。”
差不多与此同时,一名内侍领着一位平民打扮的中年人进了宫,往延英殿走去。
那人进了延英殿,按规矩需先行跪礼,他已迫不及待地偷眼向玉座望去,只见皇帝衣裳鲜新,神清气爽,嘴角含着微笑,心里顿时嘀咕:“皇帝并不像大病的样子啊。”
皇帝命赐座,那人也不觉拘束,大咧咧地就坐下了。皇帝客气地说:“欧阳先生,你今年仍是不肯入画苑么?”
此人正是广文书局的欧阳寂。他微微欠身,答道:“承蒙陛下错爱,三番四次地相请。草民自知资质愚钝,实不能成一代大家,且一向闲散惯了,还是留在民间多做实事更好。”
皇帝笑着说:“你说的实事就是在广文书局卖书?今年可没有新进士能够大做文章,你们打算怎么办?”
欧阳寂亦笑:“陛下,书局去年确实赚了些钱,所以这回有余力编一些于民有益的小书。”
皇帝颇有兴致地请他详细讲讲。他便解释道:“是一些适合十二三岁少年看的绘像故事,以图为主,以字为辅,也算寓教于乐的意思罢,文字尽量简单,以望请不起塾师的情况下,小孩也能独力看懂。”
皇帝赞许地点头,欧阳寂又笑了笑:“我们想以尽可能低的价钱卖出,近来已说服了一些善心的大人捐资助力,不知道……陛下是否也愿意加入一份?”
皇帝哑然失笑:“朕还没说要你办什么事,你倒先算计起朕来了。”
欧阳寂心想:难得面圣,当然不能放过这大好机会,神情却谦卑,答道:“只要臣力所能及,定会尽力为陛下效劳。”
皇帝敛住笑容,半晌,才低声地说:“就是想请你帮忙画一幅画。”
旁边康福捧起案上的一幅卷轴,送到欧阳寂手上。
欧阳寂一眼便认出是自己去年引起轰动的杰作《十八进士图》,可惊奇了,连忙小心地打开,心里“呀”一声:是崔进士!
他疑惑地望望皇帝,皇帝好像不知该如何说明:“你照着这多画一幅,但是,要画成女子,梳,梳着玉梳髻。”
欧阳寂听得一头雾水,皇帝静默了一会,说:“崔学士的妹妹和‘他’长得颇像。”
欧阳寂似有一点恍然,笑道:“陛下,这难不倒草民。”
皇帝又叫康福把一页画稿递给他:“那梳子大概是这样,朕画得不好。”
欧阳寂接过一看,皇帝确实不像学过工笔,但梳子的雕花纹路却很用心地描得清清楚楚,上头还有三片叶状翡翠坠子。他郑重地说:“陛下,草民定会用心画好。”
皇帝微露笑意:“你们的小书也是一项善举,朕很乐意花这个钱,也当是你的润笔之资,如何?”
欧阳寂大喜过望,拜倒在地敬谢皇恩。
皇帝说:“这件事便是你我知道就好。”
欧阳寂连连点头允诺,心里却早乱想到很远了。
那厢皇帝又问:“欧阳先生,进来外头可有什么街谈巷议?”
下情上达的时机到了,欧阳寂连忙望着他答道:“陛下,近来大家关心最多的就是陛下龙体的安康啊。”这却是肺腑之言,毫无谄媚之意。
皇帝并不意外,苦笑着说:“今日先生亲眼看过朕了,以后倒很可以辟一下谣。”
欧阳寂忽然领悟到皇帝的苦心,难怪会大张旗鼓地派了一队人马,让他坐着装饰豪华的马车进宫来。等自己一回去,想必有无数人都会接踵而至打听皇帝的病情吧?而他们书局便能把“皇帝安好”的消息迅速传播出去,民心则定。
原来不仅仅是为了一幅画……欧阳寂恭敬地躬身答道:“陛下放心,草民完全明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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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月里,艾达古领着孩子们迁徙到水草更丰美的地方去了。丁洛泉把两间破蔽不堪的小木屋修补好,打算再等上一段时间。
他偶尔会走七八里路到镇上为人看病,大家送他肉干和羊奶权当医资,他也不计较地收下。只是此处地广人稀,需要他的时候少得可怜。
这日,他被人请到远处的一个牧场,直忙到日暮才脱身回来。落日余光中,模糊瞥见门上挂着一样东西,快步上前一看,竟是一把沙葱,煮干肉时有了它可就美味了。但有谁会巴巴地送一把沙葱来?
他心里猛跳了两下,慌忙开门,里头没人,绕木屋走了半圈,直至看见低矮的干草垛才忽然停住了。他大大松了一口气,轻手蹑脚地走过去,按耐住欣喜打量着那个侧身沉睡的人。虽然双眉微蹙,嘴角还是舒展的……
她手握成拳紧紧地抓住干草,像是要汲取一点暖阳留下的余温。手背上的黑痂看得他心惊。
丁洛泉轻轻握住她的手察看,她身子动了动,一把木梳从衣裳内滑落,闪着一点光。丁洛泉愣住了。而他握着的手也忽然一颤,她有点惊惶地睁大了眼,待看清眼前人是谁,才镇定下来。
崔捷本是不能深睡的人,若不是连日劳累,只怕早醒了。丁洛泉不着痕迹地松了手,扶她坐起来,她的声音有些许哽噎:“丁大哥……真的是你。”
“自然是我,你终于有一次不是昏倒的。”丁洛泉笑着拾起梳子递给她,她吃了一惊,连忙接过,小心地放回怀中。丁洛泉沉默了一会,才背起她的包袱:“走,进屋里去。”
加了沙葱的羊肉汤果然香气馋人,等她吃得半饱,丁洛泉便收拾了碗筷去,只一转身功夫,她已倒在床上沉沉睡去。
大概是因为宽心的缘故,她一直安稳无梦地睡到第二天才醒来。迷糊地起身,推门出去,却不见丁洛泉的踪影。到河边探身一望,不禁吓了一跳,衣服又脏又皱狼狈得不成样子,头发也乱了,不知该说好笑还是可怕,连忙松开了重新梳好,所幸河水不再是刺骨的冰冷,手浸湿了也不会那么痛苦了。
她使劲地搓着脸,没注意到丁洛泉已来到身边,他若有所思地盯着河面看了一阵,从怀中摸出一个瓶子,倒了一粒黑黝黝的药丸出来,用水化开抹在脸上。
崔捷直看得目瞪口呆,他手指所到之处,有各种颜色黏稠的浆液流下,一张陌生的脸渐渐显山露水,剑眉秀目,风仪清净,俊美得不类凡俗。
丁洛泉洗净了脸,转头看到她愕然的模样,不禁尴尬起来,他太久没以真面目示人了,一时竟不大习惯:“别这样看着我,我不是和……崇谊长得有点象吗?”
她没想到他会直陈自己的真实身份,又呆了一下。
“你已猜到了吧,所以什么都不肯告诉我,是因为害怕有人经由你而发现我?你担心的没错,我没找到这里之前,朝廷就有两三拨人来暗访,但连艾达古都不知道你的消息,他们也打探不到什么。”
她小声地说:“那你为什么还一直呆在这里?”
丁洛泉微笑了一下:“你说,江南的河和这里的会有什么不同?”
“啊?”她听得莫明其妙。
“我想,江南的水面是缎面一样,小船窄小,双桨一划看起来就象燕子扑打翅膀一样……但是富庶之地多人聚居,那水未免沾着些凡尘气味,不似这里的幽蓝圣洁。”
崔捷点头称是,却仍不解其意。
“我在南诏藏了几年,终于收拾了心情回来,竟没想过要去仰慕已久的江南看看,现在回想,我的路一直是朝着长安走的。”他自嘲地笑笑:“所以我想,你大概也会一样吧?这里有关心你的人,让你忍不住地想念。只要你化险为夷,总有一天会回来的。”
她心里微微触动,不得不承认他说得不错。自己为何要告诉他这个地方呢?原来,内心深处还是有一点点希望再见到他吧?
丁洛泉慨叹一声:“我当初为何会跑去南诏,怎么就没想到来这里?天地高阔,风干物燥,总胜于被蛇蚊虫蚁咬个半死。如果真来了,保不定早就遇见你了呢。”后一句说得太溜,立时便有些后悔,没敢再继续下去。
她脸上有点发烫,这样的话她已再不能如往日般自欺欺人假装不懂了,只是字句中自然流露的亲近之情让她更加难过。
丁洛泉虽没偷看她的表情,心里也大概猜到了,便岔开话题问:“你那时不是真的故意‘堕河’吧?”
她连忙摇头:“真的不是!我本想找个适当的时机辞官的。”
他很担心地问:“那……你怎么活过来的?没有伤到吧?”
她笑了笑,把别后经历和糊了一个冬天纸元宝的事一句带过。
丁洛泉越听心里越堵:难怪你的手会冻伤成这样。
她却缩了手,站起来笑嘻嘻地说:“丁大哥,你要不要跟我去寻宝?”没等他回答便朝着屋旁的几棵老枝婆娑的红柳树跑去。
她对树下泥土仔细勘察了一番,最后停在一处,抽出短剑吃力地挖起来。丁洛泉连忙过去帮忙,过了一会,还真掘出了一个小瓦壶。她欢喜地敲开壶盖,咕咚几声掉落好多碎银。
“他们帮我储了这么多银子!”
丁洛泉狐疑地问:“他们?你是说艾达古和孩子们?”
“对啊。我把俸禄寄回来,让大哥照顾孩子们,哪知道他们都不舍得乱花。”
再使劲抖抖瓦壶,一页折好的纸“啪”地掉下,她展开看了一眼,霎时变了脸色,把它捏成一团胡乱塞在袖里。
她嗫嚅着说:“一定是因为我寄钱回来,所以,有人知道要来这里找我。我果然不该回来的,本以为这时节了,你们一定去了黑泉子了。”
丁洛泉脸上有从未显露的暴怒神情:“我们去了黑泉子,你就可以偷拿了银子,又偷偷消失吗?”
她无言以对,默默地包好银子递给他:“丁大哥,不知道你愿不愿意收个百无一用的笨徒弟?”
丁洛泉好一会儿才反应过来,大喜过望,双手合拢抱住她的手和银子,说不出话来。
“我可能不是学医的料,好像除了当翰林就不会别的事了。假如真的不行……”
“别在意这个,难不成你还想写诗出口成章,同时杀猪干脆利落?”
她被逗得噗哧一笑,心中的阴霾扫去了不少。
丁洛泉不客气地收下银子:“这就当是束脩了。”其实他怀有私心,皆因这人太折磨人了,自己只好当一回小人。
他压下许多想问的话,提醒她药已煎好,水正烧着,她身体疲弱,洗浴过后还需多睡。
两天之后,崔捷的身体已调理得大有好转。这天晚上,云疏月隐、河汉星集,在这开阔之地仰望,更觉耀目壮观。因思量此地不宜久留,不日便要离开,她有点不舍地爬上一处草坡,躺下了静静观赏。
她眨也不眨地望着天上的星星,直到视线模糊,那一点星光忽然变得熟悉,幻化成往日笑语晏晏时,皇帝凝望她的明亮眼眸。
她仓惶地合上双目,隔着衣裳抚了一下那把刻不离身的木梳。
风吹散方洗过的头发,一束发丝柔软地滑过脸颊。她心想:这发药很不错呢,大概是丁大哥以前为他母亲研配的方子?
正想着,人就来了。丁洛泉笑了一声,亦学她的样子舒服地躺下。
他心情畅快,拿了一支羌管出来呜呜地吹。他的技法纯熟曼妙,那乐曲不似常听的苍凉悲声,倒是时而轻快圆转,时而骄傲豪迈,定是他按着自己的喜好小做了改动,转章衔驳处比质朴的民歌多了些润饰之音。
崔捷听了片刻,窘得极不自在,坐起来问:“丁大哥,你吹的什么曲子?”
丁洛泉索性开口,清晰悠扬地唱了数句,他本不懂突厥语,这歌词倒学得十分地道,音律更是精准无误,无愧于母家血统的盛名。见她脸红,便奇怪地说:“我平日常听孩子们唱的,这几句‘沙雅哈克孜’经常重复,不明白是什么意思。”
崔捷尴尬地说:“嗯,就是‘勇敢的花儿’。”
丁洛泉颇好奇:“那是谁?”
崔捷有点赧颜,声音几不可闻:“我娘。”
她重新躺下,缓缓地说:“我娘原是沙洲都督府帐下左果毅都尉,在奢莫驻防过很多年。”
“奢莫?”丁洛泉脑中封存很久的一处苏醒了,小时候听老师说过,东突厥与西突厥失和,归降我国时,朝廷安排了几个边境城镇来收容他们的故族遗民,奢莫便是其中之一,虽然偏远,但若他国进犯,倒不算是首当其冲之地。
“左果毅都尉,不低的军阶了呀。”他探询地说。
她笑得苦涩:“我外祖家是清河崔氏一支,早些年衰落了,子弟散落各处。外曾祖父干脆投笔从戎,从此定居关外,我舅舅曾做到沙洲都督府的威卫将军。”
丁洛泉在脑中努力搜寻:“威卫将军……他大名可是崔少衡?”
“正是。有段时间,好容易恶战几年换得边关平静,可玉门关已颓墙裂石,危危欲倒,我舅舅受命重修城墙,竭尽心力历时两年才完成。那时大总管刚好升迁,却被问责军费亏空,他就把脏水全泼到舅舅身上。”
“舅舅一直郁结在心,不久就过世了。家里只剩舅母、表姐和我们母女,真正是一门妇孺。为了填上亏空,举家之资早就一霎罄尽,家里没有人支撑不行,所以我娘决定妹承兄职,她本来就经常跟着大军出战的,大家也不排斥她。新任大总管是舅舅旧友,就一力承担,把她安排到不太显眼的奢莫去。”
丁洛泉沉吟道:“奢莫也未必是高枕无忧。”
“确实。所以,自打我娘击退了几次西突厥的袭扰,奢莫人就编了这歌儿赞颂我娘了,以后再也没人对她的女子身份指指点点。”
丁洛泉觉得有点不对,疑惑地问:“你舅母和表姐现在何处?”
她的声音细微得好似从远处传来:“四年前,她们回中原投亲了,再也没有音讯。舅母本是大家小姐,那几年,也忒清苦了……我娘有次出征受了重伤,舅母大概忧虑家里再撑不下去。”
自丁洛泉坦然揭去假面具,她的戒心已完全消除,隐于心底的话便不知不觉吐了出来,她不自然地笑了几声:“以前还以为长大以后可以学我娘一样拼战沙场呢,练武从不敢偷懒。当时奢莫城里的小孩,谁人是我对手。”
丁洛泉听了前半句,暗想你娘怎会舍得,待听到后半句,不禁莞尔,几乎可以想象她飞扬跋扈的得意样。
“就是那次重伤后,她才让我练习散功的心法,还逼我念书。我却一直不知道原来她并不愿我步她后尘,还以为自己资质太差,不能习武。”
丁洛泉想着年幼不解的她会有多少不甘和失望,而她母亲是否那时已预见了自己将不久于人世,故有此举?
“她也是不知道怎么对你说。”他劝慰道。
崔捷郁郁地说:“见了我那雄心勃勃的样,她也知道明劝是劝不住我。”
躺得久了,开始觉得背上寒意侵身,她起身,抱膝低头,眼角有亮光闪烁。丁洛泉实在不想见她这低落样子,换了轻松的语气笑道:“你娘还逼你念书,难不成真想引你往进士的路上去么?”
许久,才听得她淡淡地说:“她是怕我去长安投奔我爹,因大字不识而被轻慢。”她想丁洛泉必定已在诧异这半天亦未曾提起父亲,那就一鼓作气都说了罢。
“我爹年轻时曾到塞外游历,不知怎的认识了我娘。别人说,人大抵都是缺什么就爱什么,他们刚巧一文一武,对方都是和自己以前所交截然不同的人,不多久就互相喜欢上了。我爹是洛阳裴氏长子,很得爱宠,裴家见阻拦不住,只好送来了聘礼,让他们成亲。”
丁洛泉知道洛阳裴氏是哪一户,虽不及昔日清河崔氏根深源远,家族庞大,却也是书香一脉,礼乐之家,族中女子都识文断字,素有才名,难怪她母亲要逼她苦读了。
他微笑道:“如此说来,我小时候还见过你祖父一面。”
“他们在一起不久就起了战事,我爹被突厥抓去,几个月后才救回。他就有点儿怨怼我娘援救来迟。可是我娘肩上背有边防安危之责,怎能肆意行事。”
丁洛泉暗想:一个养尊处优、心高气傲惯了的京城大少爷,自然难以忍受阶下囚的折辱和苦楚。
“我爹按祖荫可袭七品京官,他想带我娘回京,正式步入仕途,但她完全不愿意,只想一辈子留在关外。他们分歧越来越大,最后只好决定和离,永不相见。我爹和裴家完全不知道我娘那时已有了我。”
丁洛泉有点动容,虽然朝廷律例明定夫妇可以和离,但愿意走这一步的女子实属鲜有,若能依附丈夫而活,谁人愿意自己辛苦打拼?
她低语道:“他们也曾有过两情相悦的好日子的,可是……”无论原先多好的感情,也不一定敌得过接踵而至的考验,退让妥协或快意诀别,哪一样能更容易?
丁洛泉忧虑地看着她暗下去的脸,这事终是免不了在她心里刻下一道阴影了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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