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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十章

她从袖里拿出那团瓦壶里掉下的纸,展开给他看:“艾达古大哥说,十二月裴家有人到奢莫去找我,大概是我弟弟派去的。”

“你弟弟?”一瞬间,丁洛泉醒起是那位喜欢把清秀可爱的脸端起来的状元郎,只因两人神韵太过迥异,让人很难觉察他们面容的相似之处。他不由自主地赞道:“不愧是姐弟,占据金榜一二名呢。他已认出你了?”

“嗯,只有他知道。”

可见她已不愿再惊动任何裴家的人,

她笑得难看,心里愧疚地念:对不起,子明。

不久他们便起程,走了将近一月才到达京兆郡最西端的宁丰城。

刚寻着客栈住下便听说知府下令封城,禁止出入,还派了士兵挨户巡查,扰得满城­鸡­飞狗跳,怨声载道。

原来回鹘战败后终于肯俯首归顺,还派使者入京请求和亲,皇帝应承了,封丹阳县主为永和公主,送亲队伍很快便会来到宁丰。

崔捷和丁洛泉猝不及防,只得滞留于此。

“知府也够无能了,非得用这种强制手段才能治城。”丁洛泉在客栈里闷了几天,终于忍无可忍地埋怨了一句。

他正用一只红泥小壶炼药,以备日后行医之用。院中弥漫着越来越浓的苦辛呛鼻的气味,回头望望坐在石桌旁的崔捷,她仿佛毫无感觉,药草已差不多分完,停了手出神地望着天上的星宿,满面忧­色­。

一路上她都心事重重,时不时偷偷观察星象。

等药煮好,撤了火炭,他走近她身旁问:“你在担心什么?”她恍恍惚惚地说:“荧惑入袭紫微桓,已经很久了。”

丁洛泉骇住,连忙抬头找出那颗火红的亮星,环绕在它周围的五颗小星比平日更加闪烁不定、光芒晦暗。他虽不曾习得观象于天以占国事,却也听说紫微桓乃是“天子­宮­寝之位”,紫微宫中的五星对应帝星、太子、庶子、后宫、天枢,“荧惑入袭”,主天子病灾、辅臣去位之忧。

难怪她会心神不宁、坐卧不安,等知府收回封城令,他们就要走水路折往南方,只怕此生再也不会这么接近长安了。

带她走真的好吗?丁洛泉想起那把木梳,矛盾不已。

翌日,传闻公主已到了宁丰,将在她的姑母宁国公主出塞和亲时曾经住过的景仁寺歇息一日。原本牢­骚­满腹的民众忽又兴奋起来,一窝蜂地涌向街头,骈肩如堵,香花夹道,笑脸相迎,只盼能一窥天朝公主的真容。

鲜衣明矛的骑兵护卫下,数辆马车缓缓驶入城门,人群躁动尖叫,老成些的人嗤笑道:“傻死了,这些不过是装嫁妆的车呢!”

紧接着是笙鼓队、旌节宝伞等仪仗,执雉尾扇、偏扇、团扇的宫女都彩衣革带,丰腴颀长,只是粉敷得太厚,脸颊僵白如纸,眼里有藏不住的悲戚之意。

所以前人发了那一声叹息……哪堪桃李­色­,移向虏庭春。这些汉家山河方能蕴育的华姿玉颜,从此便要湮灭在塞外风烟中了。

崔捷挤在道旁,想起丹阳县主俏丽明媚的笑靥,娇胜|­乳­燕的声音,心里一阵堵。

忽然众人都高声大叫拼力往前挤,原来其后便是一驾驷马厌翟车,青盖垂珠,红锦帷幕,白铜饰奢华靡极,二铃在轼,四鸾在横,四名驾士清一­色­黑衣红缨,魁梧整肃、举动一致,自有一种逼人气派。

紧跟车旁的一骑英武老将更能直接证明这就是公主的马车了,崔捷不认得他是谁,车上的帷幕遮得严实无缝,却也足够令大家喜若癫狂。

马车越驶越近,崔捷蓦地望见后面突兀的一骑,行走得恁般随意,又不跟在队列中,马上那坐得笔直的红衫女子素颜朝天,似乎没什么表情,双眼不停地两边扫视,仿佛周遭一切都逃不出她的眼底。旁人只顾抢看公主的马车,只有崔捷欲退不退,这一反差立时被那人捕捉到了,她脸上忽然神采大增,定眼望向这方。

崔捷有点慌,就犹豫了那一刻,人潮已涌上来把她推到后面,她这才清醒了一点,连忙远远离开那里。这日人们都倾城而出迎接公主,其他街巷空无一人,她迷茫地不知走了多久,心里纷乱如麻,忍不住止步回望。

片刻后,街的那一端有一抹红影飞速奔来,轻灵飘逸,无声无息地霎时便来到她面前,欣喜地叫:“崔大人!”

“蕖英姑娘……”

“太好了,你没事。”蕖英脸上有“谢天谢地”的感激神情,一边微笑着瞟了瞟她的装扮。

她们往日时常见到对方,虽不曾说过一句话,看萧澈等人对她的态度,崔捷已自然而然地列她为可信之人了,当下不由自主便忧急地问:“陛下,陛下近来可好?”

蕖英听她第一句便问皇帝,大觉欣慰,连忙答:“我正要说这事,崔大人可否随我去一趟上林行宫?陛下送公主到颖歌后就转道去上林苑了,还没回京呢。”

番外·蕖英篇

师父说:“你要去的地方,大概总胜于这里,好好照顾自己。”

但她万万没想到是皇宫。

芙蕖盛开的湖边,皇后正在自雨亭中静静地赏荷,发如堆云,颜如润玉,简妆素服,相较之下,方才令她暗叹连连的雕栏玉砌、琼花桂树也黯然失­色­了。

领她进宫的女史上前低语了数句,皇后转头打量了她一番,问:“你几岁了?”

她开始紧张,笨拙地回答:“快十四岁了。”眼角瞥见女史就要出言呵斥,连忙跪伏,改正道:“回禀皇后,民女将满十四岁了。”

皇后又问:“名字呢?”

她原是有名字的,此时不知为何犹豫起来,话到嘴边已换成“恳请皇后为民女起个新名”。

皇后怔了一下,随即望了望湖上,微笑着说:“也好,那就指景为名,叫你蕖英罢。”

之后,便是熟习宫内规矩、各殿方位。负责教授的尚仪局女史说,这么年轻却以女官身份进来,可算幸运,不仅无需如宫女般自称奴婢,十年之后,还可发放出宫,重归自由。

彼时,她亦不过二十四五,若办事得力伺候得皇后高兴,赏得些财帛,寻一个合意的良人当是轻而易举。

没过几天,女史传皇后的话来,规矩可以慢慢学,从明日起要跟在吴王殿下身边,全力保护他。

羽林军侍卫虽有护卫皇子之责,却不能肆意进出承香殿,不若一两名­精­通武艺的女子更好。

女史偷偷多说了几句:“其实,皇后的意思是不止负责殿下的安全,万一他又偷跑去拾翠殿,还得想办法拦着——殿下大了,跑得飞快,宫女和嬷嬷们根本追不上。”

原来我的轻功是拿来看管顽劣小童的,蕖英心想。

然后,她就在殿外竹林里和独自闷闷地玩蹴鞠的殿下见面了,从未见过这么漂亮的孩子,眉目灵动、稚气未脱,谁会不喜欢这么可爱的孩子?

他瞪了她好一阵,听到女史郑重地“介绍”这位姐姐轻功了得,撇了撇嘴说:“我又不是没见过,多了去了。好吧,你叫什么名字?”

“妾身叫蕖英。”她有点别扭地学着女史的措辞。

吴王捂着肚子大笑,很不习惯这么年轻的女孩端着脸自称妾身:“你还是用名字,或者就用我吧!不必拘礼了。”

最后几个字方出口,他已身影移动,撒腿想跑,哪知蕖英襦裙微晃,瞬间便挡在他面前。

吴王竟是有底子的,转身异常敏捷,只是每次蕖英都不费吹灰之力地飘然而至,四五回合后,他终于无奈地停下了。

只见他双眸的亮光一点点地暗下去。他总算初步认识到她的厉害了。

蕖英这才猛冒冷汗,刚刚来不及思索已不由自主地当起了拦路狗,这不是给殿下立下马威吗,不知道他会不会发飙大怒?

然而他只是默然俯身,捡起球,慢慢朝殿里走去。

蕖英连忙亦步亦趋地跟上,心情却跌到了谷底。

呆多一段时间,从其他宫女闲碎的片言只语和自己暗中的观察,她已大略猜出,原来当今皇帝宠爱的是刚从洛阳过来的晋王而非皇后抚养的吴王,两位皇子都是庶妃所生,而晋王殿下又较为年长奇#書*网收集整理,隐隐在东宫之争上占据着有利地位。

然则他们却浑然不知这种厉害关系似的,十四岁和九岁的两人自第一次意外见面后就接受了对方——表现为虽然晋王殿下态度冷淡,吴王殿下还是一回生二回熟地找机会溜去拾翠殿。

可惜,没过多久,吴王殿下在一次骑­射­练习中小马失堕前蹄,差点摔了下来。虽然只是虚惊一场,也足够承香殿人仰马翻了。

皇后的父兄向她进言,要好生看顾吴王,皇后明白他们的暗示,她亲生的惠明太子未及周岁便夭折,此后再无所出,已足够令家族上下失望,而吴王殿下作为“皇后养子”,多少还是有点用处的……

晋王才来长安不久吴王便出了这样的意外,不免会生出些风言风语、疑神疑鬼来。

皇后不愿明令禁止吴王再去拾翠殿——那种举措太过明显,只怕会引起皇帝的反感,只能找人暗中保护吴王。

当然,这些事情,许多事情,蕖英都是后来才明白。

殿下和养母之间是怎样的关系呢?

有天晚上,殿下早早洗浴了,歪在床上看一本《嵇中散集》,蕖英禀道该去正殿了,皇后等着问今天的功课呢。

他很意外,不信地说:“这时辰母后多半在清思室吧?”

清思室,皇后哭祭自己亲子的地方。

当年,庄宗皇帝把吴王殿下交由皇后抚养,原是为了抚慰她的丧子之痛,可惜成效不见,倒是始料不及地给他今日立储多添了障碍。随殿下从还周殿迁来的嬷嬷们暗里多有埋怨,皇后仍然日日思念惠明太子,完全没有尽到为母亲的责任。

殿下顺从地让宫女们伺候更衣,气势凛凛地前往正殿听训。皇后却是和颜悦­色­,先询问了他的衣食住行,然后问白天冯学士讲授了哪篇文。

殿下恭敬地回答:“老师给我讲了《诗经》的《二子乘舟》。”

“可有什么不明白的?”

殿下默想了一阵,起身道:“母后,老师说,《毛诗》认为它是为卫宣公二子伋和寿而作的悼亡之诗,这说法乃是牵强附会,其实不过一首普通江畔送别诗。但是,孩儿这回倒觉得《毛诗》的解法不错。”

蕖英有随他去翰林院上课,也沾光学得了这古诗。

二子乘舟,

泛泛其景,

愿言思子,

中心养养。

二子乘舟,

泛泛其逝,

愿言思子,

不暇其害。

蕖英听不懂那白发耄耋的冯学士文绉绉的话,回家路上便恳请吴王再说一遍这个故事。原来战国时,卫宣公为公子伋迎娶齐国公主齐姜,窥见儿媳貌美,就二话不说收为己用了。齐姜为他生了寿和朔。朔是个坏坯子,和母亲一起在宣公面前说伋的不是,想铲除他,以待日后可以承继大位。宣公昏聩,果真就遣伋出使齐国,还派刺客中途伏杀。

寿和伋虽是异母兄弟,却互敬互爱,情谊深厚。寿知道了父母的­阴­谋,慌忙追上兄长的船,伋以为他来送行,很是高兴。两人畅饮时寿伤心得掉下眼泪,伋还以为他是不舍。

寿把兄长灌醉扔下,自己带着他的符节乘着他的船继续前行。刺客只道他便是伋,等伋急急赶到时,寿已被杀害了。伋痛哭不已:“要杀便杀我,他是寿啊!”

狠心的刺客便从了他的心意,让他们兄弟死在一起。

皇后听了吴王的话,脸­色­似有一瞬僵硬,但很快便恢复如常,微笑着说:“今人常以批判古人言论以示自己有真知灼见,你倒不一定要深究孰对孰错。四言古诗,言愈少而意愈深,就看各人自己体会了。这一首更尤其含蓄清婉,我们又何必非要给它争个说法?”

吴王只得躬身领了教诲,答一声“是”。

皇后命司籍女史找了两本书来:“你也多参阅其他人的注,对比一下。”

吴王道了谢,又多提了几个《史记》、《国语》的疑问,皇后倒是耐心细致地解说了。

蕖英在旁看他们侃侃而谈,心里竟生出一丝安慰和喜悦,他俩即使不象亲密的呣子,也还是一对合意的师生。

问课完毕,皇后放吴王回去,独留下蕖英。

蕖英惴惴了半天,皇后欲言又止地说:“崇谊近日可还有去拾翠殿?”

蕖英果断地答道:“禀皇后,殿下这段时间除了翰林院、明德殿书阁、西马苑,再没去过其他地方了。”

皇后思索了片刻,轻声地问:“那他是否埋怨孤独烦闷?”

蕖英呆住了,虽则殿下多数时间笑容满面,但……

皇后似乎叹了一口气,只唤宫女拿出两套新衣让她带走:“跟着夫子上课,要衣冠新洁才是。”

回到偏殿,嬷嬷们见了新衣,神情都有点罕异,蕖英请教该把衣服放在何处,吴王不耐地说:“随便找个地方搁着就是了!”可眼角分明藏不住一抹淡淡的笑意。

小宫女指点蕖英叠衣入柜,一边偷笑着说:“以前殿下的衣服全由嬷嬷们办,现在皇后关心下问,殿下就只穿她送的衣服了。你看,不仅这中衣、外袍、腰带、舄履­色­调要合,绣纹要衬,连冠帽的带子,系玉的穗子都要配齐一套的……”

蕖英亦笑,皇后于颜­色­式样搭配一道颇多心得,眼光又挑,大族之女,自然比嬷嬷们更有品位。

皇后终于开始关注殿下,是因为被父兄逼迫得烦不胜烦,还是因为晋王来京的压力?

无论是哪种缘由,对她而言也是好事吧,有能令她稍微分心,从一直沉溺的悲痛中脱离出来的事,哪怕只是一刻钟,也是好的。

只是有一点可惜,她和殿下已错过了培养感情的最佳时机了。

殿下如今正是喜爱结交同龄人的年纪,再不会眷恋留在母亲的身边,更何况是一位多年淡漠对待他的养母,而晋王殿下又适时出现了。

吴王颇“老实”了一段时日,直到有天,太后去报国寺进香,銮驾刚出了承恩门,拾翠殿便派内侍送来了一样礼物。

打开木盒一看,原来是个圆头呆脑的泥塑面具,他一下就看明白了,高兴地说:“我要出去,不是出宫,你们别跟着了。”

蕖英自然不肯,寸步不离地跟在后面。吴王步履轻盈,衣带飘飘,从背影便可想象他含笑盎然的嘴角了。蕖英暗忖,晋王殿下还真是消息灵通呢,不早也不晚,一丁点儿时间都不浪费。

拾翠殿与承香殿相隔不远,一刻钟后便去到了。晋王一见到她,便和吴王交换了几个只有他们才明白的眼神,仿佛在说:“这就是那传说中的谁谁谁?”

“嗯嗯,不正是那谁谁谁嘛。”

蕖英哭笑不得,晋王屏退了左右,倒没说要赶走她这皇后的“特使”,任她显眼地杵在一旁。

晋王耐心地教吴王把几个瓶子里的粉末和了水调在一起,蕖英不敢大意,目不转睛地注视着他的一举一动。可是,眼前这幅兄友弟恭的温馨画面,实在不能让人相信晋王藏有伤害弟弟的心思。

蕖英原先只在一次宫中宴会上远远见过晋王,现在终于有机会看个清楚。大概因为鼻子都如父亲一般挺直俊逸,他们侧脸非常相似。看背影身形,吴王就是小一号的晋王奇 -書∧ 網,看正脸,两人都是清秀绝俗的少年,眉眼却又各有各的好处。

晋王把粉末弄成微黄粘稠的糊状,指上勾起一团,就要往吴王小脸上抹去。蕖英吓了一跳,慌忙伸手挡住,结巴地说:“殿下,这,这是什么?”

吴王有点生气:“哥哥是要给我易容!”

晋王用眼神问他该怎么办。吴王忽然一笑,眼里透着些狡黠,说:“不如你给蕖英姐姐易容,我在旁边反而看得更明白。”

等她回过神来,发现自己已乖乖坐在椅上,任由晋王随意施为。脸上那层东西凉凉的,意外地舒爽适意。

她无奈地想,替殿下试毒原是我的本份——虽然现在证明这糊糊根本一点问题都没有。

只是,吴王殿下那一副等着看好戏的表情简直让她背上发寒。

晋王用心匀开糊糊,好像要在其上雕琢花纹似的细致。脸上敷了东西的感觉渐渐消失,蕖英心里又是骇异,又是佩服。

最后,晋王说了一声:“成了。”吴王立刻以迅雷不及掩耳的速度把案上镜子取下,笑嘻嘻地递给她。

若不是在宫中“行止端敬、音容静淑”了这么些日子,她恐怕要惊呼出声了。镜中映现的分明是一张正义少年的脸,长眉入鬓,英气勃勃,任侠豪迈。

吴王满意地看着她呆掉的样子,问:“姐姐喜欢这张脸么?哥哥的手艺很好吧?”

蕖英心里苦笑:“喜欢,喜欢,我简直要看上我自己了。”

其后,她几乎忘了自身的责任想冲出去找殿外的大水缸洗脸,吴王猜到了她的心思,大笑道:“你这样出去会把他们吓死的!”

可不是,她今天刚好穿了正式的女官服,与男式衣裳相近。宫里忽然冒出个男人,会惹得天下大乱的。

笑够了以后,晋王才命人取了水来,化开一粒药丸,给她卸去那张假脸。

不知不觉已将近午时,蕖英催促吴王要回去了,吴王不理,她只好暗示和劝诱道:“殿下,皇后吩咐了小厨房中午给你做醉蟹呢。”

皇后也差不多该从报国寺回来了吧?

吴王明白她的话,头垂得很低。晋王微笑着说:“回去吧,我这里可做不出那么好吃的醉蟹。”

蕖英只觉吴王安静得可怕,让人心疼。晋王搂住他肩膀,却也只能说:“回去吧,回去吧。”然后,牵起吴王的手,交到她手上,再把那堆易容的物什收拾好,卷在包袱中给他们带走。

他深幽的眼睛仿佛在说:“你要好好照顾他。”

蕖英不相信有人能把那种爱护的眼神学得这么好,也不相信聪慧敏锐的吴王殿下分辨不出别人的真情和假意。于是,当吴王发烧病倒,晋王深夜前来探望时,她咬了咬牙做了一个大胆的决定,把在外间值夜的一名太医和两名宫女迷倒,让他偷偷潜进来。

晋王武功着实不弱,却也还在她之下,更重要的是,她知道谁更能鼓励病中的殿下。她只是静静守在门外,让他们好好说一会儿话。

没想到,那竟是兄弟俩的最后一面……

在这皇宫高墙内,即便有一点点温暖和煦的阳光,也注定只能一瞬而逝。

明德殿大火后,吴王消沉了好长一段日子。

就算无限宠爱晋王殿下的庄宗皇帝也比他平复得快——即使陛下深受打击,一夜之间好似老去了十年。也许陛下也和很多人一样相信着那个传言,殿下其实并未遇难。

蕖英内心深觉晋王对强娶母亲的陛下并不亲近,在他“消失”之前,是否曾给陛下留了一些辗转曲折的暗示,这是只有陛下才知晓答案的迷。作为一国之君,陛下也不得不振作起来,立刻加派几名­精­习武艺的小内侍护卫吴王。她的任务已成历史,再不是殿下身后老甩不掉的碍眼跟班了。

参与这场­骚­乱的神策军宦官首领都被剪除,皇后在皇帝授意下清整了内宫,大规模削减了内侍的数量,又向民间征选女官,填上这些空缺。

瑶英、含光、集羽便是这时候进的宫,和蕖英一起被大家戏称为“承香殿四大女侍”。

皇后忙得几乎没有时间追思自己的亲子,多病的陛下,唯一的皇子,甚至后宫与外朝,一切都要她用心看顾着。

此时,立储的事情已再没有疑问,大臣们纷纷把自己的子弟送入羽林军,以便多多亲近日后的皇帝。

皇后安排了轮换制,不让任何人过分接近吴王,只对萧太师的孙儿萧澈似乎特别网开一面。

不久,听说又加入了一位韦家的公子,两个大男孩经常陪伴吴王殿下到宫外游玩散心。

蕖英曾经迷惑不解,皇后早该清楚知道萧澈是晋王殿下的好友——虽然不明白他为何会想加入羽林军——后来才发现,皇后确实目光锐利,看人很准,萧侍卫比起其他人来实在优秀许多倍。

又或许,事实上,皇后是非常了解吴王殿下的。

多了新朋友,他终于开始慢慢恢复过来,终于默默接受自己是皇位唯一继承者的事实,并努力向这个身份靠近。

再之后便是庄宗皇帝的万寿节,去年因陛下一直戚戚哀悼丁昭仪,没有任何庆祝,今年皇后不想草草了之,希望能给大明宫添上一点鼓舞喜乐之气。

这天,皇后派蕖英外出办几桩差事,回来已是日暮,小宫女远远地便如见到救星般奔过来,带着哭声说:“姐姐,你可回来了,殿下把‘晨露’拿走了。”

她也不慌,只觉得奇怪:“殿下要来做什么?他又不懂吹箫。”

在她手头那本禀赐名录中,名为“晨露”的碧玉箫排在首位,皆因皇后命她搜寻一支城中最好的洞箫,将在万寿节盛宴上作为赏物。

她只好先转去偏殿颐泽轩找吴王,吴王早料到她会过来,叫小内侍捧来一支莹润的玉箫,箫身微漾淡淡的一抹红­色­,工匠又因地制宜地循着它天生的特质雕了些云卷云舒的花纹。

他说:“我用这‘流芳’换你的‘晨露’,如何?反正母后又没有指明定要‘晨露’,你一样可以交差。”

蕖英皱眉答道:“殿下又想诓人?我已打听得明白,太乐署的博士也证实了,‘晨露’是汉代古物,大匠手笔,晋书《兰声丝竹记》所载十管古箫,如今仅存其三,我却不曾听说‘流芳’也是这三者之一。”

要逼得对方无话可说,就须先声夺人,她可已经锻炼出来了。

果然吴王无奈摊手道:“好好,是我不对。但我已把‘晨露’送人了,千真万确。”

这话蕖英倒是有点相信,殿下一向不曾习得音律乐器,要了玉箫也只能当摆设。

“我可不好意思问他要回来。”吴王笑容里透着点坏心思:“我已和他说了,这箫只怕有点麻烦,不过,只要打得过找麻烦的人,‘晨露’就是他的了。他今晚好像会呆在法严寺。”

这殿下,分明就是有心撩拨人打架,连时间地点都安排好了,蕖英啼笑皆非地想:我什么都没做,倒成了“找麻烦的人”了。瞧他的神情,似乎很拿得定那人必能胜得过我?

蕖英于武艺一道向来颇有自信,入京以来鲜少动手,几乎要担心已荒疏了。此时真有点按耐不住想去会会这人,吴王却也不解释他是谁。

蕖英不想这事耽搁太久,回房嘱托了瑶英“看住殿下”,夜深人静时便换了装束出宫,往城外翠华山法严寺去。

此寺是隋朝古刹,历经战乱和大火,只有一座挺拔峭立的砖塔保存较好,已不复昔日盛况。寺中几位打扫看房子的僧侣也是附近宝莲寺派来的。

蕖英悄无声息地转了一圈,没什么发现,正疑惑间,忽听得那九层高塔上传来几声微弱尖锐的声音,嫌爬梯太慢,便借由阑­干­檐柱轻盈地飞攀上去。

那仿佛试音的声响停住了,待她跃上最高的塔顶,只见一个十五六岁的少年倚在上翘的角檐上,双腿凌空,就象坐着自家椅子那样自在。

他五官疏朗清俊,月夜下显得神­色­平和如镜,只在蕖英蓦地出现时错愕了一下,然后是展颜一笑。

不知为何,蕖英避开了对视,低头瞥见他右手握着薄刃小刀,左手赫然拿着“晨露”,一端套着约莫一寸长的细竹节。

他说:“你是不是承香殿的……”

“是!”急急打断他,蕖英颇觉自己怪异,又觉自己有点无礼,与平日努力培养的淡定风范十分不合。

他只道她怫然不悦,连忙辩解:“别担心,我调校好就还你。殿下只是猜测后日宴会上皇后可能会命我当场演奏,这箫按平常的方法似乎发不出声,怕我出乖露丑,所以让我先察看一下。”

蕖英原本见了他的模样打扮已隐隐怀疑是传说中的韦家公子,听了这套说辞,气更消了一大半:“我看殿下的意思更想让我们比划一下,定出个高低来。”

韦白大笑出声:“这箫实在麻烦得紧,今晚恐怕不得空,宴会之后第二天再来这里比划如何?”一边说一边取下萧上的竹节,小心地削磨了一阵,复又套上,轻轻吹奏了几个音,比刚才刺耳的声音清润多了。

蕖英在行家面前不敢多语,免得被人小瞧了去,只暗想这样还不算调好么?

他喃喃自语说:“悠扬欢畅太过,可不象‘晨露’了。”蕖英亦看过《丝竹记》有言:“晨露之音,略逊于丽­色­,然黯哑低落、几不可闻之时,直如喟叹发于中肠,令人神伤。”

一阵风徐徐拂过,寺中的紫竹林沙沙作响,清脆悦耳,蕖英略一转身,不禁低低地“呀”一声。原来这塔建在山顶,正好可以俯瞰整个京城,零星的灯火被纵横交错的大道分割成一片片,朦胧月光下,远处模糊映出龙首山巍峨雄壮的轮廓。

如此静谧的京城她还是第一次见。

韦白见她发愣,便说:“承香殿顶上不是景­色­更佳么?难不成你从没心痒过飞上去看看?”

蕖英被他说得微微动气,走开两丈远,拣了个较为­干­净的地方坐下:“我再等一会儿,你能弄完最好,若是不能,明天还我也可以。”

韦白笑笑不语,继续执着于竹节。片刻后,怕她闷坐不乐,又说:“要论制箫的竹子,这儿的紫竹是长安最好的了,而且以三更时分截下最佳,所以我才来这儿候着。”

这算是解释和表示歉意么?蕖英含糊地嗯了一声算是回应。其实她并不介意跑这一趟,入宫之后,第一次离大明宫这么遥远,离“保镖、跑腿、丫鬟”等等角­色­这么遥远——她苦笑了一下,不是很早就庆幸不必如师姐们那样当“暗”么?

还隐约记得师父叹息的神情:“莲,看来你是学不成杀人了。”她一直都惧怕会走那条路,师父终是关心她的,给她安排了另一条路。

“其实,这样已很好了,真的,那活儿我很得心应手,报酬也不错,”她默默地对自己说,又释怀地笑了。

她不知自己的表情变化已落入韦白眼中,他低头吹了一段平正温和的调子,蕖英有点震动,不由自主地转头看他。

韦白见她喜欢,便继续轻声吹奏下去,他本是随意而起,却连绵不断地有曲调从心里淌出,那曲子颇为低沉绵长,箫音清细,流韵幽然。

蕖英时而看他,时而看景,只觉江山清寂、月­色­满庭,此生不曾有过这么平静难忘的一刻。

完结篇

五日之后,隐泉山轩游宫。

皇帝晚膳后不久便歇下了,然而总是醒一阵睡一阵不大踏实。也不知有多晚了,感觉窗棂上已洒满清冷如霜的月辉,昏沉中忽然模糊听到一些细碎的声响,在他一向习惯的静谧里极不协调。

他醒了大半,这好像不是梦啊,睁眼循声音望去,只见一个内侍俯下身,正用金鱼洗里的水洗脸。

“咚”地一声,皇帝已坐起来,那人听见他醒了,动作顿了一顿,也直起身,慢悠悠地用帕子擦脸上的水。

皇帝心里的诸多感情,愤懑、悲伤、惊喜……好像绝堤的洪水,一瞬间就要冲垮咽部那太小的出口。

这背影异常熟稔,尽管长高了,也仍然很快便和深刻脑中的那个少年的身影重合在一起。他拼命控制自己,不敢叫一声“哥哥”,他怕自己会放声大哭。

丁洛泉终于转身,走上前坐在床边,脸上仍是昔日的淡定笑容:“崇谊。”

皇帝一直等到自己稍微回复平静,才说:“真的是你?我一直在找你,我不相信你已死了。”

“是,我知道,”丁洛泉十分明白他用了多少办法寻找自己,“谢谢你派人照顾我的嬷嬷。”

假如还是小时候,假如他们不是这样的身世,他一定要象普通人家的兄弟般亲密地抱住他。

但是,崇谊首先必须是坚强如铁的君王,然后才是他的弟弟,所以丁洛泉哂笑道:“我换了脸去的,你手下的人当然认不出来。”

皇帝却被激怒了:“为什么你要这样装死?为什么要走?这皇位……本该是你的啊。”话到末尾,已转为委屈的哽咽。

“不是的。”丁洛泉按住他的肩膀,“你到现在还不明白吗?我们是两派人手里的棋子、筹码,就连父皇也难以抉择让谁继位。我真的不想做宦官的傀儡……我更不愿和你骨­肉­相残,我就只有一个弟弟。”

“可是那时我比你小得多,我更容易变成傀儡。”

“不会的。你有太后的支持,那些没派别的老臣都尊敬她,只要朝廷还有他们,国家就还有希望。你也知道他们对我娘……有诸多不满,一定不肯扶持我,那国家就要毁在乌烟瘴气的宦官手里了。”

而且,赵贵妃出身士族,比一个舞伎更适合成为天子的母亲……但现在这些争论已没有意义了,只能徒增痛苦。无论历史从哪一条路走来,分离都是注定的。

这道理皇帝怎会不明白,只是许多话压在心底太久了,连自己都没发觉它已变成了如此沉重的心结。他低着头努力抑制自己激动的情绪。

丁洛泉勉强笑了笑:“我来可不是为了和你说这个。”

皇帝望着他的双眼,丁洛泉没有闪避:“你对小崔到底……你喜欢她吗?”

皇帝沉默了片刻:“据我所知,她和一位仁安堂的大夫交情很好,果然就是你么?”

“是我,但这不重要,”丁洛泉察觉到他的一点点醋意,不禁微笑,心想:早在端阳节那天,我看到你和她开心地游玩,还有你望着她的那种神情,我就知道你很喜欢她了。他说:“你把她抓走,却又避开她,为什么?”

“我没有抓走她,蕖英是太后派去的,我原以为她只是护送丹阳去回鹘。”

丁洛泉愣了一下,这么说连太后也默许了?他更不明白了:“那为什么蕖英带她去上林苑,你却慌里慌张跑到轩游宫躲起来?”

皇帝苦涩地笑,的确有够慌张的。当蕖英派飞骑通报“已找到崔大人”的时候,他从未试过如此感激上苍,可那人又接着说“崔大人已赶往上林来了”,天晓得是不是蕖英软禁了她,押着她来的。

“我只要知道她平安无事,就好了。”即便是皇帝,也该好好学习知足为何物。

“她是‘平安无事’,但也受了不少苦,难道你不想亲眼见见她?”

他的声音很微弱:“哥哥,你会好好照顾她的,是吧?”

丁洛泉笑容里隐着些许无奈:“我可以照顾她,但她心里念着的人可是你。”

皇帝定住,十分不相信,丁洛泉郑重地点头道:“是真的。你为什么不信自己的眼睛呢?呃……你看不出来也不奇怪,以前忘了跟你说,小姑娘总免不了有点儿别扭的……”

“问题不在这里!你觉得把她困在皇宫里是好事?宫里的生活是怎样,你很明白的。”皇帝尽力压制激愤的声音:“如果皇宫是情义深厚就能开心生活在一起的地方,为什么你还要处心积虑地离开呢?你费那么大的劲修习医术和易容术又是为了什么?”

屋内一片沉寂,皇帝的双眼被垂下的浓密睫毛遮掩,在黑暗中没有一点光。丁洛泉这才清晰感受到,他已不再是多年以前那个开朗调皮的小孩子,而那些多出来的让人痛心的不快乐,有不少还是自己施加的。

皇权的专制与强迫­性­和他的天­性­根本就是相违背的。

“即便我倾尽所能地爱护她,她也未必能快乐……又不是没见过先例……”

丁洛泉立时便领悟他指的是自己的母亲。她为教坊舞伎时本有暗生爱恋的乐师,父皇却把那人毒杀了,逼她入宫。别人只议论丁昭仪如何狐魅惑主,占尽椒房之宠,却没多少人知道她心灰意冷,宁愿永远不必见到父皇,

都说皇帝子息稀少恐怕是皇朝衰落的预兆,母亲可称得上是国家的罪人了。只是母亲生­性­淡漠,又兼受了那样的打击,更不把什么天下、苍生装入心中。

若换做小崔,她那样的­性­情心怀,怎可能安之若素?

丁洛泉叹气:“我娘心里没有父皇,自然不会快乐,你们并非如此啊。你所想的这些我也早想过了,也曾觉得她绝不能适应后宫。可是,我看她现在这情形实在难受……她天天都想着你。”

皇帝恨不得自己是个聋子:“别再说了!”

丁洛泉还想劝解,忽听外间有人轻轻地踱步,猛一回神却又一片幽寂,皇帝脸­色­亦变了,他们明明还没说几句话。

“我要走了,别让蕖英为难。”丁洛泉心里满是无奈,最后轻轻抱了一下他的肩膀:“崇谊,你已做得很好了,可是,别太逼迫自己。”

皇帝望着他站起,转身离开,却无能为力,他再不能像十年前那样拖住他的衣袖不放。

即便十年前,那种孩子气的耍赖办法不也一样留不住?

走到门口,丁洛泉又停住,回头微笑着说:“难道你不想看看她女装的样子?”

他的身影很快便消失了,皇帝在黑暗中坐了许久,一阵苦笑:不愧是兄长,完全看穿我的死|­茓­。

这夜下了一点淅沥的雨,通往云渊湖的石道有点湿漉漉的,小宫女撑着伞遮挡参天大树落下的水珠,引崔捷往湖边去。

道旁洒满零乱的被雨打下的细碎花瓣,再加上山风的轻寒,让人恍觉微冷的春天还迟迟未走。

送到岸边翠重亭,宫女便告退离开。见四周寂静无人,她略略挽高襦裙走近水边,俯身一望,白­色­短衣,莲青碎花长裙,素淡清丽,她还是第一次穿这么漂亮的裙子呢,不禁看得出了神。

她坐在亭内,想皇帝必是从浩光殿沿湖堤长廊过来,便一直望着那个方向,然而皇帝却是从另一条路绕行而来。

看着她的背影,他能察觉她的紧张和专注,而自己又何尝不是?他必须要先见到她,好让自己有调节理智的时间。

皇帝慢慢走到她身旁,她一转头,眼底立刻一片泪光。皇帝坐下,不由自主握住她的手。这次她没有挣脱,只觉他手冰凉,不似记忆中的温暖。

原来颖王府中的那一刻在她心里竟是这么清晰,原来自己一直都很在意。

皇帝脸上有点红:“你这样……真好看。”她不好意思地望向别处:“是蕖英姐姐逼我换的。”

她忽然想起一事,焦急地扯住皇帝的衣袖:“陛下,你的左手……”

“早就好了,别担心。”皇帝声音低沉黯哑。

她犹豫一会,劝告了一句:“击鞠总不免危险,陛下日后还是少点参与罢。”

“唔,我答应你。”皇帝想也不想便应承了,心道:不能和你一起并肩作战,那还有什么趣味?连东内苑都不想再踏足了。他按压住伤感,微笑着说:“听闻你娘是个中高手?你究竟学得了几分?”

“我只是经常在她指挥士兵训练的时候偷跑去看。她没有空暇教我。”

皇帝又问:“子明知不知道你是他姐姐?你不想和他们相认么?”她默默地摇头,皇帝很能理解,她自然不愿置身一个完全陌生的大家庭中,那感觉大概就和自己住在承香殿相似罢,或许更糟。

“你娘以前是如何叫你的?”

她语声含悲,答道:“她叫我敏儿。”

皇帝心想:那么,你至少没有胡乱用个假名字来骗我?

他不敢再看她泫然欲泣的样子,低头说:“你今天可不可以……想说什么就说什么,想做什么就做什么,忘了我是谁,不要再怕我……”

话未说完,她已轻轻抱住他。

皇帝全身僵硬了一下,然后更用力地抱紧她,好像要用尽所有的力气去抓住这个梦,不敢相信是真实的梦。

她的肩膀微微颤动,终究忍不住哭了。皇帝系冠的带子擦得她的脸发疼,他的耳朵像冰一样冷。她心一沉:陛下的体温好像……很低。

想起蕖英说:“崔大人,自你堕河的消息传来,陛下就经常生病。太后很担心,因为……以前庄宗陛下也是这样……你去见见陛下吧,好让他放心。”

难道紫微桓的星象真的是那个含义吗?

她偷偷用手胡乱抹了抹眼泪,这才发现自己刚做了一件多么严重的事,可是皇帝完全没有松手的意思,反而把她越箍越紧。

“前天,对不起。我已知道你来了,可是……”她似乎动了动,皇帝猜想大概是摇头吧,“我不知道母后派了人去找你,她们有没有为难你?”

“没有的,陛下,是我自己想来。”

皇帝苦笑了几声:“她们对你说了什么吗?”

她哽噎着回答:“说你病了。”

皇帝略略松开了手,让她可以抬头看:“哪有,我现在不是好好儿的?”

她的发髻上Сhā着他送的那把小木梳,皇帝不禁伸手摸了摸上面的翡翠叶,说:“去年的花朝节,不像今年冷风冷雨。”

她心里一痛,木梳便是皇帝在花朝节那日买的,到现在正好一年。

皇帝藏起凄然神­色­,微笑道:“我说,你是不是就只会梳玉梳髻?”那是最简单的女子发式了。

她几乎要被这话惹得破涕而笑:“陛下,你怎么知道的?”

“因为,因为你好像很享受成日打扮成男人。”

崔捷大觉羞愧:“陛下到底是什么时候看穿我的?我一直想不通。”

皇帝闪烁其词:“反正很早。”其实第一次见面他就觉得心里异样,那时还不明白原因,只是总不由自主地关注她,观察她,很快就恍然大悟了。戏文里欺君大罪是多么了不得的事,他却龙颜大悦,简直就是心里乐开了花。

看她仍想追问,皇帝不满地说:“难道你还真以为自己很英武不凡不成?”

她嗫嚅着答:“可是,如果不扮男装,就不会……见到陛下了。”

皇帝再次抱紧她,他的喉咙也梗住了:“为什么还要来见我呢?你不知道我会把你关在皇宫里,一辈子再不能出去的吗?你不是说过要去江南看看?”

她想说话,却只能发出哭声。

“我真的不想变成束缚你的绳索。我是注定老死在大明宫的人,可你不是啊。”皇帝感觉肩上的衣裳凉凉的,全是她的泪水。她的身体软软的,暖暖的,有种让人贪恋的气息。他明知现在的举动大大有违自己的初衷,只是双手实在不听使唤。

“你不会喜欢呆在皇宫里的。”我们之间总会隔着许多人,还有责任、社稷、勾心斗角,这些沉重的事,黑暗的事,我不想让你沾惹上。

她抽泣着低声说:“……我喜欢你。”

皇帝愈加心如刀割:“你不明白宫里的情形。我从小在这里长大,母妃,太后太妃,她们怎样过来的,我看得见。我害怕终有一天,生皇子变成唯一让你关心的事。我不想见你不快乐,不想见你怨恨我。”

他狠下心轻轻推开她:“外面的大千世界,我不能亲眼看见。你就当是……代替我去,好不好?”

半晌,她止住眼泪,点了点头。

皇帝转头,好像在望远处灰濛濛的山峦,“我还想再多坐一会儿。”

她明白,皇帝是叫自己先走。

那段石道是她一生走得最艰难的一段路。

皇帝望着她的背影,终于泪凝于睫。

对不起,敏儿……

这一年,你已经给了我许多快乐了。我喜欢你,所以更不能留下你。

希望我尽心守护的这一片锦绣江山,能让你心怀开阔,笑容重现,忘记所有伤心的事。

有人比我更适合陪伴你。

一生这么漫长,终有一天能够抚平这一刻的伤痕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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纸书有细微的修改,都是前后文衔接或个别字眼,再就是一些地方小编莫名其妙的改动了。

没­精­力重新检查网络版了,大家将就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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最后,虽然脑中印象深刻的都是一些讽刺的、冷笑的、尖酸刻薄的留言,但我还是要感激地说,谢谢仍然等待着我的你们!谢谢你们在认清了我贪财好名的真面目后继续支持我,谢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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