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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0章

我开步走,离开海旁。

"那也不构成我同你说话的理由。"

"周先生,你以为开口求人是这么容易的事?"

"你我都是读书人,能方便人时何不方便我,为我自己,我再也不会乞求任何人,大丈夫何患无妻,我是为孩子而来。"姓欧阳的说。

他说得心平气和,理由充分,忽然之间,我对他的忍耐及涵养产生了很大的好感。

"你喜欢到什么地方说话?"

他犹疑一刻。"我从来没有去过酒吧。"

我笑了。

同我一样,在利璧迦出走之前,我也没去过那种地方。

"跟我来。"

他问;"你时常去买醉?"他像是担心永超会遇人不淑。

他是个好人,就像我。

我要是知道利璧迦同不安于室的男人走,我也会忧虑,情已失去,恩义仍在。

我与他坐下,"你有话应当找永超说个明白。"

"她不肯见我。"

我欲问:阁下做过些什么,令她这么痛恨阁下?

随即想到目已,立刻闭上尊嘴,闷声大发财。

"我是为着孩子,一年来他都问母亲在哪里。"

"孩子呢?"

"在亲戚家。"他取出烟,顺带打开皮夹子,把一帧小照给我看。

是小男孩的彩­色­报名照。像他,很可爱的一张小脸。

"永超要同我打官司,争取对儿子明明的领养权。"

哎呀,我冲口而出,"永超此举差矣。"

"你同情我?"

"自然,"大男人脾气发作,"我若有孩子,决不让他跟外姓人。"

"好,老周,你说得好。"凭这句话,欧阳视我为知己。

我苦笑,难怪女人要离我们而去,骨子里我们并不尊重女人。表面是表面,必须做得好看,以示风度,替女人点香烟、拉椅子,在工作上忍让女人,但是碰到关键­性­切身问题,原形毕露。欧阳说,"我很感激你,老周,其实你们可以有自己的孩子,而明明是我的骨­肉­,相信你是个合理的人。"

"什么?"我说,"你误会了,我同永超,不过是比较谈得来的朋友。"

他瞠目结舌,"你们不是同居?"

"同居,不不不,我们是清白的。"我跳起来,双手乱摇。

"可是我掌握有很多证据。"

我生气,"如果有人躲在我床底下,他才可以告诉你,我周至美是规规矩矩的一个人,你也太看轻永超,她不是一个轻率的女人。"

我明明没有与永超同居。

"可是你们在工作时住在一起,两个时常在同一大厦进出。"

"一幢大厦内有百多个单位,先生。一个宿舍内亦超过一间房间。"

欧阳看着我发呆。无异,他是一个好人,但他是那种言语无味,虽无过犯,面目暖昧的好人。

可以猜想永超怎么会离开他。

人切忌早婚。年轻时­性­格尚未定型,根本不知道爱恶在什么地方,认为好人一个,即能做伴侣一世。

怎么同欧阳过一辈子呢,他的思想闭塞,一窍不通,除了他所学的那门功课,与社会和整个世界脱节,读一个博士文凭便以为赚得金钥匙,你说他没本事,他又养得活自己同一家人,你说他是坏人,又拿不出实凭实据,他甚至烟酒不沾,但闷死人。

他有他一套礼法:像与人同居的女人必是坏女人之类,心胸颇为狭窄,不过确又是个老实人,简直拿他没折。

我瞪着他,很同情永超。

永超离家出走,有与人同居之嫌,又抛却一个几岁大的孩子,她被认为不是好女人。

令我安心的是,她毋需在舆论中争取同情,

"请你说服她,不要与我争明明。"

"我对她没有什么影响力,"我坦白,"似她这般硬如硼、坚如钢的­性­格,任何人对她不具影响力。"

欧阳很钦佩我看得这么准。

他说:"真不知道当初是怎么结的婚。"

忽然之间,我想起利璧迦.心一阵酸,以轻描淡写,过来人的口吻说:"因为你们曾经深爱过。"

欧阳经我一言道破,掩住面孔,呜咽起来。

他受不起这个打击。

一般人只认为失败婚姻的牺牲者往往只是女人,请前来看看,欧阳永远不会再做一个健康的人了。

可以想像以往他朝气勃勃,在他任职的机构,绝对是正派而受欢迎的人物,他努力工作,亦善待自身,每年必定与妻儿出去度假,且薄有节蓄,有长远打算,那时的他活泼开朗,但现在的他萎糜不堪。

失败的婚姻把他整个人毁掉。

我深深的吸口香烟。

"回去吧。"我温言劝他。

"你会不会告诉永超,我见过你?"

"不会。这件事只有引起她对你更大的误会。"

他很懊悔,他白见了我,白赔上许多话。

欧阳的观点落伍了,即使我同永超结了婚,也不能影响她的抉择。

我是人生自由论的信徒,就是因为这样。利璧迦认为我疏忽她。

"你不是唯一的失败者。"我拍拍欧阳的肩膀。

就因为如此,我才陪他说上半夜的话。

回到家中,我开亮灯,在浴间照镜子。

说欧阳憔悴,我又何尝不是,说他落魄,我又何尝不是。

头发长久没理,略有头皮,夏天衣服没整理出来,身上衣物又不够挺刮。

看到欧阳,犹如看到自己的影子一般 。

明日要去装扮了。

在照片中看利璧迦,清洒得犹如青春电影中的女主角,离开我,她仿佛重新获得阳光雨露,开心得很,由此可见,她的选择是正确的。

我也不必再扮演梁天来。

第二天一早便到发型屋,打开画报,决定剪一个两翼往上削的时髦款,经过发型师婉言相劝,略作保留,但也非常满意。

我随即出街买数套麻质西装,要一穿即皱那种,秘诀是衣皱人不皱。尽管小郭赞我宝刀末老,惜我要争取讨好的并非小郭。

上上下下焕然一新,足可以遮盖破碎的心。

我跑上写字楼去,女同事们对我弹眼碌睛,有几个大胆的还对我轻轻吹起口哨来。

少了马利安与张晴,一个离港一个告假,我的影迷大减,几乎溃不成军。

我走进永超的房间,伏在她桌子面前,问:"你知不知道什么叫放假?"

她抬起头来,看着我, 端详我一会儿,说:"乌云散得很快呀。"

我一呆,好­精­锐的目光。

嘴里却姥姥不认账,"何以见得?"

"昨天你明明有心事,"她微笑,"今天那个结已经打开。"

我坐下来。"愁肠百结,打开一个两个结根本于事无补。"

"至美,你有副林黛玉肚肠。"她取笑我。 再对古代名著不熟悉,也知道这并不是什么恭维之词,听说林黛玉是个矫揉造作无端悲秋的女子。

"有没有空?"

"你自己放假,就专门打搅别人工作。"

"咦。"

"给你看看老魏写的信,很有趣味。"

她拉开抽屉,给我一叠薄薄的信纸。我很为自己不值,老魏不爱写信,我知道得太清楚,我就没收到过他片言只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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