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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书包网 > 询君意 > 第四章 骓不逝兮可奈何

第四章 骓不逝兮可奈何

“出去了?”

“嗯。和金家几位公子一起逛市玩去了。”

“什么?”病已面­色­大变,见王意脸上皮笑­肉­不笑的表情寒碜得紧,忙又问,“这么好玩的事,你为什么不跟去?”

王意叹气,轻揉左侧太阳|­茓­,“没法子,谁让人家贪杯呢……”

病已如何听不出她话里的调侃之意,脸上青一阵白一阵,倒似染缸一般。半晌,他憋出一句:“谁稀罕跟他们一块儿去了,本来就是我们几个出来玩的,平君爱跟他们玩随她玩去,我们只玩自个儿的!”说完,跺脚转身就走。

王意连忙追了出去,“哎,你这是要上哪儿去?”

“去把彭祖那头猪揪下床!”他说得咬牙切齿。

“然后呢?”

“然后?”他停下,想了想,用力握拳,“然后我们三个去市里玩!”

王意扑哧一笑。

病已闻声回头瞪她,怒道:“你笑什么?不想去就不要去!”

王意笑得肚子疼,连连摆手,“去,去,我去……容我换身衣裳,你让王鲔套好车在门口等。”她一溜小跑地往回赶,跑了七八丈远,忽然停下转身,远远地对病已喊:“喂,你能不能……别那么……”

“什么?”

她故意不出声,比着­唇­型说了两个字:“幼稚。”之后不等他明白过来,转身一路笑着跑回房。

云陵市的规模虽不及京城的东西二市,到底还是有几样本地的特产是京城里不大见到的,平君出门时身上仅带了三百钱,许夫人预算着这些钱让女儿买些零食和女孩子喜欢的小玩意也就足够花销了,其实不止是许夫人这么认为,十岁的平君第一次怀揣这么多钱出门游玩,在她小小的心灵里,这些钱已经是很大一笔数额了。

然而就是在这种认知下,当她发现她心目中很大的一笔数额在金氏兄弟眼里根本算不上是钱的时候,潜藏在内心深处的自卑感终于一股脑地涌现出来。

金氏兄弟挥霍的不是钱,而是金子。金陵款款地走在平坦整洁的隧道上,两旁是分类林列的市肆,他走过时,只消眼角微微扫上一眼肆内的东西,金赏便马上掏钱买下让郎官们嘻嘻哈哈地搬到辎车上。平君在心里默默计算过,仅仅在一条隧道上走了百步,经过了一列商肆,金赏便已经轻轻松松地扔出了三金。

三金,也就是三万钱,而摆在车上的那些东西,除了金陵看中的一些书册外,还有金赏看中的一些西域特产,每一样都是稀奇古怪,与中土风情迥然相异。在平君眼中,这些东西的价值就和她丢弃的垃圾差不多。

这一刻,她也终于明白了,金家的那四位少年公子和自己根本不是一个层面上的人,他们喜欢的,她未必看得懂,而她喜欢的,他们未必看得上。

于是半个时辰后,出门时兴致勃勃的许平君终于耷拉下脑袋,无­精­打采地拖沓脚步,逐渐与他们兄弟四人拉开了一定的距离。但即使如此,她的身后总不徐不疾地缀着三四名郎官,起初她并不以为意,后来发现这几个人的的确确是特意跟着她的,她走,他们也走,她停,他们也就散开,挑着市上各家商铺内卖的东西。

平君觉得困惑,这时候金安上从前头跑了过来,对她十分客气地说:“请许姑娘近前一步说话。”

因为时近晌午,市内的人流逐渐减少,平君跟随金安上拐过一个弯,绕过两列市肆,发现居然来到了食肆区,区内市肆划分为两列,一列专卖吃食,一列专卖酒水。

金陵就站在一间市肆门前,正与金赏说话,见许平君过来,于是停了下来,转而对她说:“今早你请我吃了汤饼,可惜我不会做吃的,只好请你吃些肆卖的了。”见许平君张嘴欲语,随即抬手阻止,“切莫推辞,我瞧这地方也算­干­净,只是不知卖的东西好不好吃?”

表面看起来金陵仍是一副温文儒雅的模样,可不知为什么,他在说这些话时,那种不容Сhā嘴和回绝的气势莫名地震住了平君,令她哑然失语。正当她发愣之际,肆主从肆内快步奔出,一脸迭声地招呼:“好吃!好吃!肯定好吃!我们做的吃食,南来北往的客人皆是赞不绝口的。”

虽说是晌午,可对于习惯一日二餐的普通百姓而言,这个时辰并非饭点,所以肆内很空,只最里面靠牖处有两位中年男子正席地而食。金赏打了个手势,一位郎官走了过去,也听不清跟那两个客人说了什么,尚未用完膳食的二人慌张地站了起来,连衣冠也顾不得整理,匆匆离席而去。

金赏指着地上铺的十几张半新不旧的席子说:“把这些都换了。”肆主刚想解释,那边十来个郎官便动手将席子卷了,扔到角落,又从他们随扈的辎车上搬下十来张簇新的加缘蔺席。

做这些事的时候,金陵负手站在一边,神情自若,他们那些年轻公子也都是一副见怪不怪,理所应当的表情,唯独肆主和平君,满脸的惊愕窘迫。

金建乜了肆主一眼,惊奇道:“你不去准备吃的,站在这里傻笑做什么?”肆主一听,急忙转身入厨,不曾想走得太急,险些一头撞在门框上。肆主才进去没多会儿,一位年近四旬的­妇­人满头大汗地端着一个食案走了出来,才刚走了两步,立刻又被追出来的肆主拉了回去。

“许姑娘快过来坐。”金建笑嘻嘻地朝发愣的许平君招手。平君一看,给她安置的席位,居然又是紧挨着金陵。

之前她对这种巧合并没在意过,也许是因为金赏的安排每次都巧妙得不着痕迹,可这一次在金建的热情招呼下,她似乎意识到了什么,只可惜以她的年纪和阅历她还不能太肯定那是什么。金建也没让她太有闲暇去思考,去犹豫,他不由分说地将她请上席。

通向厨房的那道竹帘再度挑开,众人眼前一亮,一位衣着俭朴、容貌出众的二八女子正娉婷步上大堂,那女子除了肤­色­不够白皙外,论长相、身材,皆是上上之选。一头乌黑浓密的长发高高绾起,在发顶盘了三个大鬟。

女子端着食案走出厨房,见众人目光惊艳,她不躲不闪,落落大方地仰头一甩,鬓角簪花微微颤动,眼波流转,说不出的明媚动人。她往前走了两步,回头不知道说了什么,竹帘微动,又一名妙龄少女端着食案踯躅步出。

不少郎官皆是哦的一声坐直身子,脖子伸得老长,眼睛也不自觉地直了:“真看不出来,这间不起眼的小肆内竟有如此美­色­。”

那两名女子一看就是姊妹俩,年幼的妹妹比起姐姐更添了几许腼腆羞涩,两人将食案摆上堂。姐姐的一双秀目毫不避讳地将众人一一打量,最终在金赏和金陵二人间来回流转,朱­唇­微翘,冲二人嫣然一笑。相比姐姐的大胆,妹妹只是一味地低着头,偶尔抬头时,目光才飞快地瞥向在坐的诸位少年。

待姐妹俩走开,金建用袖掩住半边脸,吃吃地笑了两声。金赏在边上轻轻嗯哼一声,金建马上敛容,边上的郎官也赶紧正襟危坐,不敢再左右张望。

“你们怎么了?”许平君毫无觉察地问。

金赏不言不语,讳莫高深。

金陵则从金安上手里接过重新用手巾擦拭过的匕匙、木箸,若无其事地含笑招呼平君:“许姑娘请。”

许平君越发觉得他们的行径古怪,而自己与他们格格不入,她一面举箸用食,一面却在想着还是早些回去找病已他们算了。

那两姐妹俩像一对粉蝶般,在厨下与大堂间来回翩跹穿梭,轮番奉上食案,而肆主夫­妇­却再没有露面。那些郎官喝了少许酒,慢慢少了拘束,不仅说话声音越来越大,姊妹俩上前舀酒的时候,有些人用言语调笑,说出的话十分暧昧。姊妹俩穷于应付,姐姐喝了不少酒,妹妹也被灌了好几卮,涨得小脸通红。

平君虽然没有喝酒,可这么热闹的场面如何回避得了?她在一旁听了那些闻所未闻的言语,不觉烧红了双靥,羞地深深低下头。

金陵吃得照例很少,只少许用了两口饭菜便停了下来,对于酒­色­他似乎并不怎么贪恋,对手下人的嬉戏耍闹视若无睹,表情淡泊。这时有人问那对姊妹名姓,那姐姐笑道:“妾姓李,名叫李缳,妹妹叫李湮……”众人继续调笑,平君在一旁犹如听故事一般听李缳说着她的经历,她之前嫁过一夫,可是父亲给她们算过命相,说她姊妹命中富贵,于是她与夫君离异,敬候命中那位君子的出现……

李缳说话时声音娇柔动听,虽然柔得有些拿腔作势,但长相美丽的女子毕竟有着某种优越,能让人赏心悦目之余为此增添包容,忽略瑕疵。

平君虽是女子,但她素来很喜欢听人说故事,所以即使李缳说话的时候那双眼睛直勾勾盯着少年们,让她感觉颇觉怪异,但这并不影响她听故事的兴致,不过金陵显然不这么认为。李缳正使尽浑身解数地与众人说笑,金陵的兴致却似乎已经到此为止了,他侧头对平君说:“这间食肆做的菜­色­远逊于你的手艺。”

平君还没明白过来,他已经起身,他一站起来,金赏等人马上也跟着站了起来。那些郎官们虽然酒喝多了,但也不至于失去行动力,一个个也不由自主地跟着站了起来。

金陵清丽雍容,但李缳却觉得他的目光在最后,也是唯一一次停驻在她身上时,却犹如刀锋般犀利,寒意夺人。

李缳打了个哆嗦,头不由自主地低下了,直到妹妹捧着一块金子在她身后惊呼:“姐姐,你快看,这么多……真的是金子啊。”

厨房里忙活的肆主夫­妇­听到动静后匆匆忙忙地赶了出来,却只看到堂上大女儿指着小女儿在叱责:“眼皮子就那么浅,只看得见这么点金子吗?那些人非富即贵,你随便结识上哪一个,今后要多少金子没有?”

平君不是很理解为什么大家吃得好好的,金陵突然说走就走了,不仅如此,一餐原本非常普通的午食,金赏居然随手给了人一块金子,那分量少说也值三四千钱了。

出了云陵市,金陵头也不回地上了车,金赏兄弟忙着簇前拥后地跟上金陵的步伐,竟无一人顾得上问平君的去向。平君进也不是,退也不是,她来时坐的是金陵的车子,这时眼见那辆车在驭夫的驱赶下已经跑了起来,她一筹莫展地望着远去的尘烟,不知该如何是好。

郎官们皆是骑马代步,其中一人借着酒劲笑问:“姑娘与我同乘一骑如何?”平君想起他们方才与李缳、李湮的调笑,面上一阵红白交加,羞窘难当。

金陵的车子驶出去大约二三十丈忽然停下了,车上急匆匆地下来一人,从衣饰上隐约可辨乃是金建。郎官们见他心急火燎般往回奔,一个个忙收敛亵玩之心,策马散开。

“许姑娘!”金建跑得有些急,宽大的衣袖随风摆动,“对不住啊,你和我坐一车回去吧。”

平君轻轻嗯了声,幸好他们总算记起来了,没真把她给丢在云陵市口。

金建乘的车子比金陵的那辆小很多,不过车厢内倒也布置得非常整洁。平君坐在车内,等到车身微微一晃,拉车的马儿在驭夫的驱喝声中开始跑动起来后,她终于长长地松了口气。

来时平君与金陵同乘一车,半个多时辰的路程,金陵几乎没说过什么话,害得她也不敢随便讲话,只觉得苦闷异常。金陵这人看起来非常儒雅温柔,对平君也甚为和气,可不知怎么的,即便他年岁不大,在他面前却总让平君感觉到一股莫名的压抑,令她不由自主地行事小心翼翼,生怕说错半句话。不过金建不比金陵,金建活泼好动,­性­子倒与彭祖、病已有几分相似,车子才走了没多远,他便从车厢内取出许多水果点心来,一齐堆到了平君面前。

“尝尝这个,这个是葡萄,西域产的果子,可好吃了。”

平君腼腆一笑,摇了摇头。

“那尝尝这个,甜瓜,也是西域产的……味道可甜了。”他用小刀剖开圆滚滚的绿­色­瓜皮,瓜囊连着瓜籽都是金子般耀眼的黄|­色­,车厢内果香四溢,勾得人垂涎三尺。

平君一半好奇一半眼馋地打量着那只甜瓜,金建手脚利落地分了一块递到她手里,“吃吧,吃吧……哎,你刚才吃饱了吗?”

“嗯……”她细弱蚊蝇地应声,有些不好意思。

金建根本没听到她的声音,自己接话道:“肯定没吃饱,我跟你说吧,我才吃了三分饱……我们这位……大哥啊,我们真是拿他一点办法也没有。”

说话间平君咬了一口瓜籽,只觉得满嘴­干­涩,口感怪异,说不出什么滋味。她不敢吐出来,只得直着脖子强咽了下去。金建在一边大声嚷嚷道:“唉,要吃瓜­肉­,你别吃瓜籽啊。”

一句话顿时让平君羞愧得无地自容,低着头讷讷地说:“我……我不知道,以前没吃过这种东西……”

金建笑道:“所以才更得尝尝啊。”

平君听他语气真诚,并没有半点嘲笑之意,她心中感激,默默地咬了一口瓜­肉­,甜美的感觉似乎一下从­唇­舌间直沁入心脾,被强烈的自卑感压抑了一天的心情豁然开朗。

“金大哥为什么生气?”

“你也看出他生气了?”他不答反问,哈哈大笑,“他很少让外人看出他的真实情绪。”

平君不知道该怎么接话,只得一笑了之。

他冲她眨眨眼,满脸神秘,“想知道为什么吗?”

她本想摇头的,可是金建的表情反而好像非常想讲似的,在他灼热的期待下,她不得不点了点头。

金建嘿嘿一笑,舔着­唇­说:“那两姐妹姓得不好。”

“姓得不好?”

“是啊。”

“李这个姓,不好吗?”

金建吁气,“在他心里,只怕大大的不好。”

平君好奇心起,有心想问一句为什么,可抬头却见金建侧首出神地望着窗外景­色­,久久不语。

05、兄妹

细雨,如丝线般飘落,空气中浓郁的湿度使得她的鼻子有点堵气,呼吸不大顺畅。回到传舍时很意外地发现居然没找到刘病已他们几个人,这让许平君很是吃了一惊,后来听驿丞解释说他们只是出去游玩并没有离开云陵,她提起的心才又重新放了下去。

因为下雨,平君连门都无法出,随着天­色­越来越黑,雨势由起初的蒙蒙小雨,转为倾盆大雨,天空犹如破开了口,雨水倒灌而下,既密且急。平君独自守在房内聆听雨声,过了将近两个时辰,只觉得腹中饥渴,正要翻出包裹内的­干­粮来充饥,门上却突然砰砰地响了起来。

疾步开门,门外落汤­鸡­似的站着王意,发际的雨水沿着面颊还在不断地流淌。她嘴­唇­冻得乌青,面­色­雪白,门一开便跨了进来,“你回来得倒早。”

“你这是去哪了?”

“找你去了呗。”她一面哆嗦,一面把湿透的衣裳从身上剥下来。吃了水的衣裳黏在背上,她一时甩不开袖子,平君见状急忙过去帮忙。

“我下雨前就回来了,你们也去市里了?”见王意冻得牙齿咯咯打颤,忙扯过一床被子兜头将她裹住。

王意拉紧被角,紫青­色­的­唇­勾起一抹似笑非笑的弧线,“你还是过去瞧瞧那两个小子吧,我好歹还是坐了车去的,即便淋雨,也是有限,他们两个坐的可是轺车。”

轺车除了有个顶盖遮阳外,四壁皆空,碰上这样的大暴雨,就好比是直接站在雨里受冻。从市里到传舍往返路程说长不长,说短不短,在这样恶劣的天气里淋雨回来,可不得生生冻出病来吗?

她和王意交代了几句后,便匆匆赶往刘病已的房间。在门口敲了大半天才听见里面有人应了声:“进来。”

推门进去,房里黑灯瞎火的,什么都看不见。她噫呼一声:“怎么也不点灯?”

黑暗里有人含糊地答了句:“没顾得上。”鼻子显然不通气,说话的声音出奇地粗重。

平君摸出燧石,将屋内的烛灯点了,随着烛台一一被点燃,屋里的光线总算转亮了。刘病已披头散发地缩在床上,厚重的被子将他裹得严严实实的,只露出一个圆乎乎的脑袋在外头透气。平君靠近了些,发现他脸­色­比王意难看了无数倍,双颊冻得都发紫了,鼻涕拖得老长,他时不时地用力吸气,浑身打着哆嗦。

“果然还是受了风寒。”她吃惊地靠过去,掌心贴向他的额头,触手冰冷,“还好,不烫,没发热。”

刘病已一甩头,甩开她的手,恶狠狠地瞪了她一眼,“我要真生病了,你是不是该偷笑了?”

她诧异:“我为什么要偷笑?你若是病了,对我有什么好处?”

他狠狠地噎了一下,但随即又愤愤地说:“我若是病了,没人看着你,你更可跟金家那几位公子们在外头疯玩,乐不思归了。”

“也没这道理,你不病,我难道就不能和他们出去玩了吗?你若病了,我要照顾你,反倒不能跟他们出去玩了。”

刘病已侧过头去不说话,只是呼哧呼哧地使劲吸着气,平君打量了下四周,见床下扔着一大堆脱下来的湿衣裳,于是捡了起来,“彭祖哥哥呢?”

“他说肚子饿,换了衣裳跟王鲔到厨房找吃的去了。”

“不是有出门时带的­干­粮吗?”

他翻了个白眼,“他哪吃得惯那个?”

她平白遭了一顿埋怨,也不生气着恼,只是将手中的衣物扔进一只空竹笥内,“这些我拿去洗。你饿不饿?我等会儿去厨房瞧瞧,你想吃点什么?”

他不吭声,只是把脖子一缩,烛光摇曳,眼睑低垂,不知在想什么。平君见他一副瑟瑟发抖的可怜样了,忍不住叹了口气,捧着竹笥走了出去。

纜­乳­芟碌挠曛橛倘绲构业闹榱保雨水溅在地上,犹如水银泻地般,风雨过大,即使有回廊遮蔽,这般迂回穿庭而过来到厨下,仍不免湿了鞋袜。

厨内燃着火光,进门便感到一阵暖意,张彭祖笑嘻嘻地缩在灶下,紧挨在灶口靠火取暖,面颊被火一逼,红得像是发出光来。王鲔脱了湿衣裳,因为没有换洗之物,所以正光了膀子在灶台上忙活,见平君贸然地闯进来,低呼一声,哧溜躲到了光线昏暗的角落里。

灶上的一只陶釜内不知道炖着什么,噗噗地往外冒着热气,平君把竹笥搁在地上,急忙伸手揭盖子,饶是她手快,汤汁已溢出一小部分,顺着釜边滴滴答答在灶上淌得满是。陶釜内炖着一只光溜溜的禽鸟,比­鸡­鸭小了点,比鸟雀又大了点,不知是何物。

“搁盐了吗?”

王鲔躲在暗处哼哧哼哧地不知道说了句什么,张彭祖坐在灶边的乱草堆里傻笑,火光映在他的脸上,红彤彤的十分扎眼。

平君哼了声,没好气地说:“你兄弟就快冻死了,你倒会找地方舒服。”

张彭祖咧嘴一笑,“让他跟我来的,他非躲屋里不肯出来。”

“这釜里煮的是什么东西?”

张彭祖没回答,王鲔穿了衣裳走出来说:“回来时在院里树根下捡的,是只鸽子,已经死了,我瞧着挺肥的,就洗洗炖了。张公子不嫌弃,说要留下来一起吃……许姑娘要不要也一起吃点?”

平君看了眼釜内,摇头,“才多大点­肉­啊,值得你这么馋!”边说边瞪了彭祖一眼,回头见王鲔身上穿的衣裳居然仍是他原来的那身,衣裳也没洗,就晾在厨里靠火略略烤了烤,还没­干­透,衣襟上随处可见污泥,“这衣裳脏了呢,脱下来我给你洗洗吧。”

王鲔吓得往后退了一大步,“小人的衣裳哪敢劳动姑娘洗,没事,已经差不多­干­了。”

平君笑道:“洗衣做饭本是女子应当应分的事,衣裳还是留给我洗吧。”

王鲔瞠目结舌,眼前这位许姑娘和他家的三姑娘是朋友。他只是一名奴仆,做的活都是贱役。许姑娘是良家女子,父亲又是个三百石的官吏,她年纪虽小,但行事做派却不比他们家三姑娘差多少,所以他们这些仆役从不敢小觑轻视了她。

“姑娘快别折杀小人了。”许平君往前跨了半步,他又往后退了一大步,咣当一脚踩进一只水桶里,惹得张彭祖捧腹大笑。

“平君!平君!”张彭祖笑得气都快喘不上来了,“我的湿衣裳还扔在房里,你这么爱洗,不如你替我洗了。”

平君气恼,走过去,捧起竹笥把里面的衣裳全倒出来扔到他身上,“本来是要洗的,听你这么一说,我反不想洗了。”

张彭祖转身一把抱住她的腿,哭嚎道:“我错了,我的好妹妹,我错了还不行吗?”

他头上还顶着一件白­色­的中衣,袖口软趴趴地在他耳边垂了下来,犹如一只肥大的猪耳,他脸蛋烤得又红,故意愁眉苦脸地装古怪,活脱脱像极了一只小猪仔。平君咯咯大笑,捧起空竹笥假意要砸他,吓得他赶紧松手。

“妹妹,好妹妹,平君妹妹……君儿妹妹……”

平君只不理他,走到灶前,将陶釜内的鸽子汤舀了两碗出来,盛在竹笥内。

张彭祖见这招不管用,气呼呼地一跺脚,“哼,偏心眼,又是拿给病已吃的吧?有好东西你只惦记他,我也是你哥哥呢,你怎么不想想哥哥我的好呢?他如果惹你不痛快了,一句君儿妹妹,就把你哄得开开心心、服服帖帖了,为什么我喊的比他多上十倍,你总也不理我呢?我的好君儿妹妹……”

他觍着脸孔贴近,平君扁起嘴巴,佯怒道:“你再说一句废话,我就把整只鸽子都端走,一丁点­肉­沫都不留给你。”说完,拔腿走人。

张彭祖趴在灶台上,像狼似的拖长声音喊:“君儿妹妹——”

平君走到门口,被他凄厉的声音喊得一阵儿毛骨悚然,回头嗔道:“真是怕了你了,把衣裳留着,连那位王大哥的一起……我一会儿回来洗。”

张彭祖哈地一笑,兴奋得从地上蹦了起来,伸长脖子目送她走远,回头对王鲔说:“你瞧,她是不是真的很好哄?病已说得一点儿没错,平君心软,送她一根草都能哄得她当成宝……”

平君小心翼翼地端着竹笥往后院赶,既怕走得急把汤打翻,又担心走得慢汤冷掉。她先把其中一碗送去给王意,也不敢在那久留,便急匆匆地去找刘病已。可才到房门口,却见门窗洞开,冷风夹着雨点子噼噼啪啪地往房里吹,原本点着的蜡烛早被吹熄了,屋里什么都看不见。

她叫了两声:“病已哥哥!”里面也没见回答,只得将笥放下,然后去关门关窗。走到窗前一看,黑咕隆咚的房里像棵树似的杵着一人,吓得她当场尖叫起来。叫声过后,她忍不住大骂:“你又故意吓我,真是安的什么心,你一日不捉弄我,一日便不得安生!”心里气极,忍不住挥手去打他。

才拍了两下,便觉得不对劲,刘病已像根木桩似的站在窗边,身子被冷风吹得冰凉,一丝热气都没了。

她急忙关上窗子,点上蜡烛。果然他脸上眼泪鼻涕挂了一大把,眼皮耷拉,嘴­唇­发紫,颧骨上两点倒跟刚才张彭祖烤火烤红的脸蛋似的,异常火红。他身上仅穿了一身单薄的内衣,脚上连袜子都没套,光光地踩在地上。

平君伸手在他眼前晃了晃,小声问:“喂,你又想­干­什么?”

他的眼珠子动了动,嘴巴一张一合,吐了一个字:“冷。”

她哼了声:“活该,谁叫你使坏。”嘴上这么说,却马上将他连推带拽地弄上床,捂紧被子,又取来鸽子汤端到他跟前,“幸亏还不是冬天,外头要是下雪,你早冻僵了。”

汤已经不烫嘴了,病已就着平君的手一口气喝到碗底朝天,这才吸着鼻子缓了口气。平君放下碗:“不如起来去厨房烤烤火?”

他懒洋洋地摇头,声音嘶哑:“头疼,想睡觉。”

“那你先睡一会儿吧,我去洗衣裳。”

因为天井里全是积水,没法打井水,她只好用厨房积存的水搓洗衣物,才刚洗到一半,王意急匆匆地跑来,叫道:“快去瞧瞧刘病已,他浑身发烫,还一个劲嚷嚷说冷。”

平君惊得衣裳掉在盆里,溅起无数水花,张彭祖抢先从厨房跑了出去。平君拔脚跟上,不曾想心里急,经过走廊时竟然滑了一跤。那一跤跌得不轻,磨得左手掌心都蹭破了皮,血丝直冒,她也顾不上瞧,心急火燎地跑到刘病已的房间。

病已躺在床上,王意给他加盖了两条被子,他却还是惨白着一张脸,­干­哑着喉咙嚷:“冷死我了,冷死我了……”

张彭祖也没了主意,倒是王鲔年纪大,有见识,马上建议:“这得出去延医诊治,刘公子是受了风寒,得了热症。他年纪小,这病可大可小,耽误不得。”

平君一听眼圈立即红了,王意皱眉:“我们在云陵人生地不熟的,怎么知道哪里有医者可请呢?而且,就算有,无人引荐,只怕医者也未必肯上门,这么大的雨天,我们总不能把一个病人抬来抬去吧?”

众人犯了难,看着病已躺在床上痛苦呻吟,平君忽然掉头就跑。

张彭祖追问:“你去哪?”话才落音,她人就没了影。

王意沉吟:“我大抵能猜到她去找谁。”

刘病已突然哑着声大叫:“我没病!我没病!用不着去请什么医者……”

张彭祖Сhā嘴:“我看你也不像是个生病的,淋雨得了风寒而已,至于像刚才那样哼哼那么大声吗?不知道的还以为你得了什么大病,快死了呢。”

王鲔慌道:“张公子,忌讳的话可不能乱说。”

王意瞟了病已一眼,轻飘飘地哼了一句:“我倒认为他是真得了病,不过不是你们以为的这种……”

房里三人正在拌嘴的工夫,许平君已经来到了金氏兄弟的房门口。她定了定神,整理好了自己的装束后,才敢去敲门。

吋吋……吋吋……有节奏地敲了十来声,里面没人回应,门缝里透出一丝微弱的光芒。冷风呼啸,钻入门缝带出一种尖锐的哨叫,她的心忽然没来由地一紧。

砰!砰砰!砰砰砰……敲门变成了拍门,到最后她使尽全身力气用力砸,然后门突然开了,不是里面有人打开了门,而是因为她用力太猛,门被她砸开了。

嘎吱一声,门扉向内拉开,里面空无一人,金陵不在,金赏不在,就连那个说话笑嘻嘻的金建也不在……房间内很多行李都还在,只是他们的人不见了。

外面下这么大的雨,他们还能去哪?

她忽然想起,本该和刘病已住一间房的金安上也不在,一个下午她在房间与厨房来回走动,却没有见到金氏兄弟中的任何一人。

“上哪去了……会上哪儿去……”想到病已病恹恹的模样,她眼睛一酸,不知怎的,眼泪就滚落腮旁。随手将泪痕擦去,她跑到前堂去找驿丞,只是天­色­已晚,驿吏们大多都回家去了,偌大个传舍内空旷得让人心头增添丝丝寒意。她找遍堂前屋后,总算在门庑上找到了一名值宿的驿吏。

找到时,那人居然已经熄灯就寝了,平君将他吵醒,他口气颇为不悦地埋怨:“找人看病?夜里宵禁,街上不得有路人出行,你这姑娘亏你还是长安来的,怎么连这点规矩都不懂了?”

平君面­色­刷地白了,她只关心天气恶劣无法出行,却没有留意到现在已经到了宵禁的时辰。这会儿别说病已出不去,就连医者也请不来。

她愣愣地站在原地发呆,那驿吏见状,却领会错了她的心意,于是软言劝她道:“姑娘你就别伤心了,如果只是为了瞧病,也不过是多挨一夜的事,等天一亮我便帮你去找……如果是为了那些官宦公子们伤心,也实在是没必要,你听我一句劝,我在这儿做的日子虽不长,但见的人可多了去了,像这样的官宦子弟向来是来去如风,不过是玩笑一场……你年纪尚小,别太认真放在心上吧。”

平君并没有听懂,只是默默地流着眼泪,心里反反复复地想着,挨一夜,挨一夜……神志恍惚地往回走。

到了房门口,王意先一步迎了上来,见她眼睛红了,不禁问道:“怎么,那位金公子也没办法?”

平君摇头,垂泪道:“宵禁了……”

王意一愣,“一时糊涂,倒忘了这个了。”搂住她的肩,安慰道,“你别哭啊,不是什么大事,我让王鲔给病已用热水擦身降温,他现在已经好多了。”

平君走到床边,刘病已气­色­好了很多,汗水将额线发际全捂湿了,脑门顶上像是个大蒸笼似的蒸腾着热气。他没好气地白了她一眼,哑道:“你哭什么?他们不理你了?”

平君摇头,神情非常落寂无助。

他心中一动,委顿的­精­神猛然为之一振,竟不由自主地从被子里探出手来握住她的一只手。他的手心滚烫如火,她的手心却是寒冷如冰,他轻轻握住那只白皙的小手,虚弱无力地摇了摇,“别哭,等我好了,我陪你玩……”

平君却哭得更伤心了,半跪半爬地倚在床头:“病已,病已,你的名字不是叫病已吗?”她低下头,哭得很是伤心,“如果你这次真的能马上好起来,我以后一定听你话,把你当亲哥哥一样尊敬,做你的好妹妹……”

握着的手,忽然无力地松开了。

平躺在床上的刘病已瞪大了眼睛,眼神迷惘地望着眼前这个不断哭泣的女孩子。

而向来纤细懂事的许平君,却不知怎么了,情绪突然变得跟外面的瓢泼大雨一样,她伏在床头哭得伤心至极,一发不可收拾。

06、探狱

刘病已这一病,使他们在云陵多停留了两日。这两日内许平君忙着照顾病已,一门心思全扑在他身上,几乎是足不出门,所以直到第二日晚上她才得知原来金陵等人早在前一日傍晚便离开了云陵。

两天后,原本打算去仲山的他们也折路返回长安,因为刘病已的这一病耽搁太久,打乱了他们的游玩计划,也因为那一夜的暴雨过后,气温陡降,五人出门时所穿的皆是衣薄衫,已无法抵御严寒。

尚未痊愈的刘病已坐在车内,由许平君一路照料,而王意则和张彭祖一起坐轺车返京。两车一前一后,在入长安城后,却因为车流过多而走散了。于是王鲔径直将车赶回尚冠里,停到了许家门前。还未等许平君下车,闻讯而来的许夫人已踉踉跄跄地从屋里出来,妆容惨淡,面­色­苍白,一双眼睛又红又肿。

许平君吓得从车上跳了下来,拉住母亲的手。许夫人浑身打颤,打量着女儿,眼泪潸然而下:“君儿,君儿……”喊了两声,已是哽咽得再也说不出话来,一把将女儿紧紧搂到怀里,放声大哭。

平君骇得浑身僵硬。刘病已慢慢从车上下来,站在母女二人边上,抿紧了­唇­一言不发。四下里有邻居听到哭声出来观望,三三两两地围在周围,有耳语的,有欷?的,也有看着感伤,陪着垂泪的。

许夫人将平君领回家,然后断断续续地将这几日发生的变故叙述出来。

原来自他们离家后,长安城内便突发变故,左将军上官桀父子与御史大夫桑弘羊、鄂邑盖长公主等人密谋造反,被大将军霍光识破。九月初一,也就是前天,皇帝下诏命丞相田千秋率众将孙纵之、上官桀、上官安、桑弘羊、丁外人等连同其宗族亲人一并诛杀,盖长公主闻讯自尽……

这些军国大事,风云变幻得再惊天动地,于普通百姓而言不过是些闭门闲话,说得见不得。许夫人虽然觉得震惊,但也没太当一回事,直到昨日有人从宫里传出口讯,说夫君许广汉奉命在未央宫官署的上官父子值宿殿庐搜缴罪证,因没能搜出其藏匿于殿内的数千条缚人用的绳索,而被认为有包庇之罪,视做同谋连坐。现在人已下了掖庭狱,生死未明。

许夫人哭得肝肠寸断,许平君吓得目瞪口呆,竟是连哭都不会了。刘病已一边咳嗽一边低着头往外头走,母女俩正哭得伤心,都没留意他的去向。到了门口,发现王鲔还没走,他爬上车,沉闷地说了句:“送我回未央宫。”

未央宫内人仰马翻,如果说平时只需在帝前碎步前行,这会儿却已是草木皆兵,宫内无论男女老少,俱是快步疾行,不敢有丝毫懈怠。

刘病已熟门熟路地来到掖庭狱门前,守门的黄门认得他,不等他开口已明其来意,把门打开后小声地叮嘱句:“速去速回。”

病已点头表示感激,随手塞了把五铢钱过去。黄门把钱握在手里,心花怒放,悄悄将病已放进去:“在最里那一间。”

秘道内光线昏暗,气温陡降后,狱内冷若冰窖,越往里走越觉得­阴­气森森,不寒而栗。病已心里说不出的难受,也不知是不是大病未愈的缘故,只觉得那一间间逼仄狭窄的用木栅隔开的牢房,在黑暗中仿若猛兽张开的血盆大口,会在出其不意间一口将他吞下。他浑身发冷,好容易磨蹭到最里面的那间牢房,疏密不等的木栅隔出一间两丈来宽的小地方,里面有一人身穿赭­色­囚衣,蓬头垢面地缩在角落里,颓然踞坐。

“许叔叔……”

病已的一声轻唤令那人如惊弓之鸟般哆嗦了下。

“许叔叔,是我。”

“病已?”许广汉从地上爬了起来,步履拖沓地走近木栅。他在牢里关了一天两夜,滴水未进,这会儿早已憔悴不堪。他盯着病已瞧了好一会儿,伸出手来轻轻摸了摸他的脸,“怎么回事,是不是病了?”

“我没事。”少年咬着­唇­,鼻音很重,眼神闪烁,对于许广汉惨淡的狼狈模样,似乎不忍多看,“我来看看你……”顿了顿,又补上一句,“婶婶和平君妹妹在家都挺好的……”

许广汉故做轻松地拍了拍他的肩,“回去告诉你婶婶,让她给你做点好吃的补补,你这孩子一生病身子就特别虚,要是不补好,过不了几天又得大病一场。”

病已鼻子一涩,牙关紧扣,半晌才憋出一句:“叔叔,他们为什么要关你?左将军谋反和你有什么关系?”

许广汉胸口一窒,“这种事不是你应该­操­心的,你只需要好好读书……”

病已胸口起伏,呼吸一下子粗重起来,可他抬头看着许广汉良久,最终还是平静下来,朝他缓缓扯出一抹笑容,“师傅前阵子夸我聪明好学!”

许广汉颔首微笑,少年仰头,两人隔着木栅彼此互视。病已小声说:“那我去了。”

许广汉再次点头,病已扭头便走。

到了门口,他停下脚步,手背揉眼,将眼眶中的泪水尽数拭去。

守门的黄门见到他跨出门,顿时如释重负:“可算出来了,才接到消息,一会儿徐少府要过来问话,你赶紧走吧。”

“多谢。”走了两步,又折回来,将自己腰上系着的布袋解了下来,动作敏捷地塞到黄门手里。

黄门又惊又喜,布袋入手极沉,粗略估算少说也装了三四百钱。他不敢贸然收这钱,推诿说:“你这是要做什么?”

病已眨眼一笑,“这袋子不是你的吗?我才在门口的地上捡到的。”

那黄门大大一怔,病已的手一松,钱袋完全落在他手里。他旋即醒悟,嘿嘿地笑了两声,“真是……如此,多谢。”

病已冲他长身一揖,这才转身离开。

07、建章

欧侯内者令找了少府徐仁,左右不过替许广汉说情。徐仁正为鄂邑公主自杀一事忙得焦头烂额,哪有空闲答理这等琐碎小事,欧侯令觑机在他跟前提了两回,每次得到的回复都不大尽如人意。

长公主自杀了,皇帝搬到了城外的建章宫居住,留下偌大个未央宫被扫荡谋逆的绵绵­阴­雨覆盖住,容不得宫里的人有半丝悠闲。

内者令找上徐仁的同时,张贺也为这个下属开脱罪责而找到自己的弟弟。许广汉犯的错可大可小,虽然已经下狱,但并非没有转圜的余地。

“这件事,大哥还是不要过问得好。”

上官桀一党伏诛后,朝堂内外都有一堆的事需要去善后,更何况还远不止这些,上官父子的党羽甚至还牵扯到了燕王刘旦,张安世对于有些事情,都是三缄其口,即便是在兄长面前也不愿多言。

上官桀密谋造反,在宫里偷偷准备了几千条绳索,用一只只箧满满装起,累藏在自己平日处理政务的殿中,只待时机一到,便用这些绳索捆人。许广汉奉命去搜寻罪证时居然没有发现这些装满绳子的箧,随后再遣他人前往却是一搜便出。

张贺心知许广汉做事迷糊,但绝不至于会当真和上官桀扯上关系,这个连坐之罪未免太过牵强。才要替许广汉分辩几句,张安世已朝兄长缓缓摇头,张贺的一颗心倏然沉下。

张贺惴惴不安地回去了,张安世随后接到霍光托人带的口讯,赶到承明殿时霍光以及一­干­同僚已经等候多时。霍光见到他时,面上添了几分笑意:“子孺来得正好,这就随我去趟建章宫。”

建章宫建于孝武帝太初元年,迄今也不过二十余载,宫苑位于未央宫以西,虽属长安城外,但为了进出方便,在未央宫内筑有飞阁辇道,能跨城而至。霍光领张安世走的便是这条捷径,这路平日只供天子通行,张安世踩在飞阁之上通过辇道出城,居高临望脚下浮云蝼蚁般的兵卒,星星点点地散在城防四周,戈戟锃亮,反­射­出的日芒几乎耀花了他的双目。他堪堪走过短短数十丈的飞阁复道,已觉得高空目眩,不堪体力,脚下微微发软。

霍光的步履却踏得极稳,两人一前一后走过飞阁,再往西行不多久,绕过一处殿阁,眼前豁然开朗,只见外垣套着内壁,连绵二十余里,千门万户,富贵奢华之气扑面袭来。

与长安城内的未央、长乐两宫大开大阖的气势不尽相同的是那种细致醉人的水秀婉约,建章宫作为皇帝晏驾游玩的离宫行在,处处透出细节上的­精­致与华丽。

顺着复道进入宫苑之内,最先到的一处乃是兮指宫,宫里有黄门照应,霍光置身殿中静候,没多会儿工夫,便有黄门小跑入内,赔笑说:“陛下銮驾尚在太液池渐台,大将军的意思……”

张安世认为皇帝既在渐台,他们有事要奏自当前往前殿等候,可霍光却淡淡地吩咐了句:“去备船吧。”

“诺。”黄门领命疾退。

又多等了一刻时,便有人上来领他们前往太液池。

这一走便足足走了半个多时辰,沿途回廊复道相通,九曲十环,虽已届深秋之际,四周却仍是树荫繁茂,障叶荫荫。张安世虽不至年老体弱,但这一路走来,不止不歇,平时坐惯了车辇的两条腿到底还是吃不消了。再往前走出半里,委实手足发颤,气喘声再也抑制不住地从口鼻中沉沉呼出。

霍光闻声转过头来,只略略看得一眼,便停下脚步来。他额上微汗,在阳光的映照下愈发衬得那张脸温文儒雅。

“子孺,”站在廊下,刺眼的阳光令他微微眯起双目。他的声音低醇,如沐春风般温暖,“千秋的女儿今年多大了?”

张安世慢慢调匀气息,“年方九岁。”

“和皇后一般大啊。”

张安世注视着对面的霍光,他神情自若,看不出一丝端倪。

“走吧。”再要细察,霍光已转过头去,擦去额上的汗水,继续往西行。张安世暗叹一声,徐徐跟上。

太液池位于整座建章宫苑的北面,湖面占地之广、景致之绝尤胜未央宫的沧池。池中蓬莱、瀛洲、方壶三座神山错落屹立,令人望畏仰止,池畔水草丛生,湖水粼粼,水浪击打岸边石雕,发出啪啪之声。草中鸟雀无数,发出啾啾声鸣。

霍光与张安世到时,岸边早已备妥小舟,两人上了舟,船夫划桨,小舟似离弦之箭般在水面上荡了出去。岸边栽满雕胡、紫择、绿节等植物,时值秋季,硕果累累,其间更是伏以凫雏雁子,船舟行过,惊扰得一片呱叫唳鸣。

皇帝这会儿正在太液池中央的渐台殿阁内与金赏对弈,金建不­精­棋弈,只擅六博,索­性­拉了金安上到池边垂钓。正午阳光正足,晒得人从头到脚发暖发懒,他合上眼正欲假寐,忽听对面水声大作,睁眼一看,一艘小艇破浪而至。他丢开鱼竿,站了起来,随手抓过一旁伺候的黄门,道:“去,赶紧上去通禀。”

渐台高二十余丈,临于太液池中央,居高环伺,寒风猎猎。霍光、张安世上得殿时,恰好看见皇帝正手拈一枚白棋托腮冥思,风吹得他的发丝些微凌乱,身上那一袭玄­色­的衣裳,衬得露出广袖的那只手白玉般剔透,与拈于指尖的棋子­色­泽无二。

霍光站在门口望着那个临风而坐的俊美少年,有那么一刻,脑海里不知想起了什么,竟而呆了一呆,张安世在一旁轻轻咳了一声,他方醒转,快步走了上去。

“大司马大将军臣光叩见陛下!”

“光禄勋臣安世叩见陛下!”

两位大臣依礼向皇帝叩首,可跪在冰冷的地砖上良久,也不见皇帝起身回礼。霍光下颌微抬,目光如电般­射­向皇帝无瑕的侧面。皇帝仍是坐在榻上,拈棋作冥思状,倒是他对面的金赏已然站起,面现惶惶不安之­色­。

霍光的眉头轻轻一蹙,随即便恢复原状,皇帝不回礼,不叫起,他便直挺挺地跪在地上。张安世见他如此,更不敢造次起身,两个上了年纪的老者均是挺直腰板长跪于地。

“吋!”一声清脆的落子,皇帝嘴角勾起,似笑还哭,这副怪异的表情看在金赏的眼里,竟有说不出的颓然悲怆,“你这一手很是漂亮,朕输了。”

金赏低头一瞥,棋枰上黑白棋子星罗密布,他上一手落的黑子早被皇帝刚才下的那手白子吃死,连带着整个半壁江山也全被吃了去,棋局胜负分明,皇帝的赢面不止是一手半子那么少,缘何认输?

正纳闷,皇帝已推枰而起,转身将目光对上霍、张两位,如同初见般恍然,“原来大将军与光禄勋在此,免礼吧。”侧首对上金赏,颇有责备之意,“你们怎么也不提醒朕?”

张安世满脸窘迫,霍光却落落大方地站了起来,微笑解释:“是臣来得唐突。”

“又是什么事?朕离京时不是嘱咐过,朝中大小事务全由大将军处理么?”

霍光道:“叛党皆已伏诛,只是燕王那里……”

皇帝知晓他的意思,沉吟道:“燕王与叛党勾结,贵为皇胄,罪不容恕。”

霍光低低地应了声:“诺。”

皇帝又道:“但他毕竟乃朕的兄长,诛杀他恐有伤手足之义。”

霍光道:“既如此,陛下可下诏与燕王,如能自裁了断,则加恩赦免其子嗣族人;如若负隅顽抗,则举天子令,传檄各诸侯国,发兵燕国,剿平乱党。”

皇帝迟迟不应,目视远方,良久方沉沉点了下头。

霍光道:“臣还有一事,皇后乃上官族人,依律当废,连坐其罪。”

皇帝皱了眉:“皇后年幼,她自五岁入宫,长居掖庭永巷,不闻世事,上官桀父子作反与她何­干­?”回头见霍光一派不以为然的神­色­,心中压抑怒火微拱,险些难以自持,“她虽是上官族人,到底还是大将军的外孙女,大将军不念着已故敬夫人的面上,替皇后求情开罪,难道还要亲手送自己的外孙女去地下追寻敬夫人不成?”

这话说到后面已是微颤,皇帝到底年少,涵养再高,也抵不住霍光的咄咄相逼。金赏见状,忙笑着Сhā嘴:“陛下与皇后情深意重,大将军岂有不知之理?”

霍光一派大义凛然之­色­,肃容道:“臣心中只有公,未有私。”

皇帝气噎,狠狠地咬紧牙关,面­色­发白,双手微颤。

张安世在边上不徐不疾地劝说:“大将军辅佐天子,情­操­之高堪比周公,但陛下所言也在情理之中,霍将军岂忍让帝后夫妻分离?”

霍光闻言,看了看张安世,又看了看皇帝,这才松口:“既如此,臣谨遵圣谕。”

皇帝已难掩心中厌恶,背转身拂袖挥手:“朕尚年幼,不及亲政,以后这样的事不必再来问朕,大将军自行拿主意便是。”

霍光这才领着张安世退出。他俩走后,皇帝像棵扎根的柏树一样,一动不动地立于原地。金赏打量皇帝的脸­色­,内心焦急却又不敢肆意出声惊扰,只得满脸忧虑地陪站在一旁,双手握于身前,十指紧紧纠缠在一块儿。

殿门大敞,高处不胜寒,凉风猎猎穿堂而过,皇帝猛地打了个寒战,怅然噫呼:“好冷啊。”

金赏急忙召来黄门侍卫,令他们关闭门窗,殿内燃起灯烛。正在这时,楼底下却听得金建扯开清亮的嗓子一阵欢呼:“可算是上钩了!上天注定尔乃我盘中烹鲜,如今又何必苦苦垂死挣扎乎?”

声音之高,字字句句顺风清晰地传入皇帝耳中,皇帝浑身一震,抱着头大叫一声,仰天摔倒,身子撞翻棋枰,红砖上蹦落一地的黑白棋子,叮叮咚咚如骤雨狂风般砸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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