带着清新的竹子的气味儿的微风轻轻地荡进来,桌案前笔架上整齐地悬着一排十几根长短不一的毛笔齐齐地轻轻一晃,几支笔头还是湿濡濡的,洗的干净,挂着半滴冰凉晶莹的水珠,折射着璀璨的光彩,轻悠悠地一颤。
胡安一五一十地把当天的事情悉数交代了个清楚。他现在也后悔不迭,有人在公子面前告了他一状,说他有意放跑了三公子。公子派人到涴州一问便清楚了当日他与苏府、央中军驻涴州防御营、禁卫军十二卫的冲突。严刑拷打之下,他撑不住便招了。
鄢霁金昱静静地听着,不错漏任何一个字。杭离,杜嫣,涴州,一条线慢慢串在一起,巧,真是太巧了。
第二十三章 竟是杜珃 缉熙
( 胡安隐去杭震中了神仙散一节,把剩下的一五一十地把事情讲完。话落,杭震怒道:“四少爷,这件事,您是不是要给我一个交代?”
鄢霁失笑,反问:“什么交代?我为何要给你交代?”
杭震一噎,一顿,气道:“好!那我便说明白。其一,胡安是我的人,您越过我去,招他为您效力,究竟何意?其二,因为您的计划,胡安与苏府产生冲突,令杭离顺利上京,阻了我夺嫡的筹划。当初您可是承诺过,不会干涉我个人事务,必要时会为我夺得岭南世子之位提供支持,难道转眼,您就看中三弟了么!”
“呵,”鄢霁轻笑一声,转眼看向金昱,笑道,“玄辰,听见没有,他说我设计让苏家投靠你们策应,苏家家主找金世伯了么?”
“哈哈,”金昱大笑,摇头道,“没呢,苏家现在老实得很。昭铭,你什么时候把苏家也收为己用了?”
杭震脸色一变,鄢霁竟然当着金昱的面如此不顾忌地提及,难道真是与他无关?他还打算借着此事发作,多得几包神仙散呢。
鄢霁面色突然一沉,眯着眼睛盯着胡安,冷声道:“你说是杜嫣传的我的命令,可有凭证?”
“这,”胡安一豫,摇头道,“倾蝶姑娘说她随着苏府南下,不好带多余的东西,并无凭证。”
“那你如何认定是杜嫣呢?”
“当时全涴州都贴上了倾蝶姑娘的画像,的确有几分相似。而且她的眉眼身形,与在京城蒙着面纱之时无二。况且,她,她知道公子的情况······”
胡安说的隐晦,鄢霁一默,手指慢慢搓捻着。
沉默片刻,鄢霁微微前倾了身子,声音一低,又问道:“那么,你见到她时,她身上伤势如何?”
杜嫣还活着么?鄢霁心底一紧,受了那样重的伤,投河······
胡安认真想了想,摇头道:“没有,倾蝶姑娘未曾受伤。”接着补充道,“她开始说身上有伤。但是小的看她面色红润,行动谈笑自如,脸颈手臂上均无伤痕,不像受伤的样子。后来她也说,都是演戏而已······”
“够了。”鄢霁眼睛一闭,身子往后一靠,淡淡道,“你被人骗了,杜嫣伤得很重,你见的那个不是杜嫣。”
不是,不是杜嫣。ww只凭着封朗所说与苏家人搏斗时受的伤,她身上的伤口就不是十天半月调理得好的,何况落水后水下的沙石枝桠杂物?哪怕侥幸逃得一命,也不会十几天便面色红润行动自如。杜嫣,终究还是死了。
胡安脸色刷地一白,随即眼睛一亮,好像溺水的的人抓住最后一根稻草,急道:“不,不可能!她身上还带着鄢家特有的焰火弹。行动之前,她朝窗口放了一颗,说是要通知苏家······”
一旁金昱嗤笑一声,声音不大不小,轻蔑地吐出两个字:“糊涂。”
鄢霁看向金昱,金昱接着解释道:“毕莘回来说,倾蝶投水以后,封朗急疯了,差点把苏府给掀了。之后沿着那一段,见人就发焰火弹。”
后面的已不必说,鄢霁点点头,对着杭震道:“杜嫣七月初七投茉凌江而死,你家下人不知道被谁骗了,莫要赖在我头上。”
杭震脸色也有些不好看,做戏?这戏做的也太真了些!只怪胡安······杭震想着心底又是一阵火气,抬脚又踹在胡安身上,骂道:“混账!······”
“我说过,”鄢霁淡淡地沉声开口,声音不大却含着股威严,让杭震蓦地停下,“你若是要教训下人,不必来我鄢府里寻晦气。”
杭震脸色一变,抬起的脚讪讪地放下,应道:“四少爷说的是,这次······”
鄢霁“嗯”地应了一声打断,抬眼看向杭离,勾起嘴角似笑非笑道:“我得了两件东西,不知杭二公子可否帮着瞧瞧那个更好?”
杭震心下一突,心道不妙,却也只好赔笑道:“荣幸之至。只是不知四少爷得了什么好东西?可否让杭某看看?”
“拿出来不方便,我与你说就是了。”鄢霁半眯着眼睛温和地笑道,“是两把刀,一把太利,一把太钝,依杭公子只见,哪把更好?”
“······”一滴冷汗渗下,杭震长吸一口气,深深作了个揖,沉声道,“太利容易伤己,太钝便是无用,若是再不能折中,四少爷弃了便是。”
鄢霁点点头,似乎对此很是满意,笑道:“多谢杭公子解惑,那便,没有下次。”
“杭震明白。”
“另外,令府三公子果然不同凡响,只怕你以往也小瞧了他。你们毕竟是亲兄弟,要多加留心,你这做兄长的,总不能连弟弟得了何人指点都不清楚。你可明白?”
“明白。”
······
杭震正要告辞,金昱忽然一合扇子,出声问道:“哎,杭大,问你个事儿,你们岭南王府,可有一位表小姐,名字里带‘染’字?”
杭震一怔,思索片刻,摇头肯定道:“没有。”
金昱眉头一皱,嘟囔道:“奇怪了,杭离身边的那个侍从明明说的是表小姐的,难道不是‘冉’······”
“金公子是从魏小五口中听的‘表小姐’这个称呼?”杭震问道。
“是呀。”
“是这样,”杭震解释道,“杭离主仆几个,若是称表小姐表少爷,多半指的是先王妃娘家,是杜家的人,而非王府出嫁的郡主膝下的儿女。”接着杭震声音一低,似乎自言自语,“只是岭南杜氏直系里,也没有叫杜染的······”
“杜染······”金昱把这个名字在舌尖上一绕,突然瞳孔一缩,嘴里无声地吐出两个字:“杜珃!”
······
书房门再次被合上,鄢霁看向金昱,问道:“玄辰可是想起来了?”
金昱狠狠一拍脑袋,懊恼地呲牙道:“想明白了,全想明白了!杜珃,居然是她!是杜珃!”
“是谁?”鄢霁皱眉,好陌生的名字。
“杜珃!杜温德的小女儿!”金昱拍着大腿,睁大眼睛对着鄢霁解释,“你小时候不在京城,回来的时候杜家就败了,所以不知道。那丫头,京城里出了名儿的小神童,小才女,杜太子太傅的掌上明珠!太子被废之前,我跟她差点儿被定了娃娃亲!她打小儿就聪明,别看我比她大了两三岁,识字背诗,处处压着我一头!连宫里的福灵福安公主都对她是羡慕嫉妒恨呐!这丫头,居然还活着!”
“所以说,”鄢霁眼睛半眯,沉吟道,“你是说杭离身后的人是她?”
金昱点点头,“八成儿是。哎,我想起来了,杜珃从小就是丹凤眼柳叶眉,与倾蝶一个模样!你以为我当初为什么追着倾蝶不放?就是因为我开始以为她是杜珃!对了,你说,要是她打着她爹的名义去见许老太师,老太师会见么?”
“会。”鄢霁一 ...
(点头,笃定道,“杜太子太傅的脾气最像老师,在山上的时候,老师就常说,杜太子太傅就是他第三个儿子。若是如你所说,杜珃的颜面,或许比我的更大。”
“这就是了。”金昱一拍手,感叹道,“那丫头,命还真硬。杜府一门尽灭,她当年先是被充作宫婢,后来差点儿死在宫里。不知道怎么回事出了宫,几经倒卖之后便彻底没了踪迹,不想现在居然跟岭南搭上了线。”
“咦?不对,”金昱把扇子一扣,看向鄢霁,道,“杜珃已经消失许多年了,而且杜家出事的时候她还小着,按理说不该对京城的局势如此清楚······”
“如果,杜珃身后还有人呢?”鄢霁抬眼,沉吟道,“比如,那些在千禧党禁中未被打尽的,寒门。”
“你是说······”
鄢霁点点头,“我一直在怀疑,哪怕经历了千禧党禁,寒门士子一派,也并不如表面所看到的那样一盘散沙,各自为政。寒门一派,尽管南派北派、清流浊流、主和主战、少壮保守各个阵营混杂,暗地里却有一根绳把他们缠连在一起,剪不断,灭不掉······”
“所以,你是说杭离背后就是这帮穷书生?杜珃就是寒门与杭离之间的一条线?”
“是。杜珃的出身,经历,再适合不过。”
金昱长舒一口气,挠头道:“若是如此,倒是不好办了······”
“这倒不一定。”鄢霁道,“我看寒门背后虽然有人掌控,却略显心力不足,否则千禧党禁也不会如此顺利。毕竟寒门之间诸多矛盾,根本无法调和。或许,是个契机也有可能。”
“但愿如此吧。这样的话,看来咱们的计划还得再改改。真是,麻烦呐!”
“暂且,静观其变吧。”
······
小巧精致的白玉熏炉里静静燃尽了最后一丝烟气,烟雾轻轻地升腾,模糊了光影。窗外橘黄的夕阳余晖透过窗子照进来,洒在屋子里,黄灿灿的好像有赤金一样的光彩。
鄢霁金昱此时并不知道,老天,或者说他们自己,给他们下了一个多大的套子。
所以说呢,做人呐,还是简单点儿好。想的太多,真的容易把自己给绕进去。
第二十四章 杜氏入京
( 明楚历1008年,九月初十。ww
启城南郊的竹林边有两个亭子,迎君亭,送君亭。
夕阳渐渐把影子拉长,纤长的竹影搭在八角小亭上,小亭子柱子上红漆斑驳,亭子里一张矮矮的石桌,一对石凳。
迎君亭旁的柳树下拴着两匹大黑马,阶下站着两道笔挺修长的人影。橘红的余晖照在靛青色的人影身上,显得绣着的毛色金黄的老虎威风凛凛。
哒哒哒的马蹄声渐近,只听一人“吁”地一声拉住马缰,随即跳下马背,大笑着朝着杭离走来,“总算赶到京城了!离儿,一切可好?”
“三舅舅!”杭离一脸惊喜,快步迎上走来的四十出头的中年男子。
杜温信枣红面色,身材中等,略微有些发福,走起路来虎虎生风,竟是武职出身的人。
“小五给三舅老爷请安!”魏小五笑嘻嘻地也赶上来给杜温信见礼,杜温信哈哈一笑,摆手道:“没有外人,都随意,随意!”
“三舅舅,表哥他们呢?”杭离向后一望,却不见其他人,问道。
“半道上接到你的信,他们分头打听珃儿的下落了。”杜温信一抹头上的汗珠,“诶,你信里说的也不清楚,珃儿究竟怎么了?为什么不愿意回家?”
杭离一叹,发愁道:“一言难尽呀,三舅,咱们先进城,走着说着罢!”
“也好。”
杭离和杜温信走在前头,魏小五牵着三匹马跟在后面。三人进城寻了一家客栈安置下来。
“就是这么个情况,”杭离把如何遇见杜嫣,又如何在杜嫣的指点下行事细细说来,末了,杭离头疼地按着眼角,道,“我猜珃儿在京城这些年尔虞我诈的经历太多了,又受了太多苦,打心底怨恨上了二舅和岭南,所以不愿意认祖归宗吧。唉,真想不明白她是怎么把鱼符袋塞进来的!”
杜温信一叹,反复端详着玉佩袋子,拍拍杭离肩膀,安慰道:“总归知道她平平安安的,这就是好消息。只要她还活着,总能找到的。”
“但愿吧。”
“不说这个了。”杜温信一拍脑袋,转身从包袱里拿出一叠文书,笑道,“别说,你提拔上来的那几个小子治军倒真有几分本事!”
杭离闻言眼睛一亮,惊喜道:“三舅是说,林涛把象兵营也收服了?”
杜温信笑着摇头,道:“何止呐,还有孙枘、林文、华春几个,在军队里现在都混出名堂了,并且在王家掌控的那些军队里结交了不少中下层军官。岭南三十万精兵,你手里,至少已经有,”他脑袋一低,比出两根指头,“这个数。”
“这下子,甭管二公子跟王家想闹什么幺蛾子,咱们动动手指头,就能拍死他们!”杜温信手一抬做了个拍蚊子的动作,眼角处勾起几道皱纹,挤眉弄眼地得意地笑道。
杭离一笑,摇头道:“三舅舅,您怎么还跟个孩子似的。怪不得四表哥说姥爷总是训你······”
“嘿!”杜温信浓眉一扬,声调一高,“你小子,杜玑给你嘀咕什么了!”
“没啥!”杭离脸色一惨,急忙矢口否认,坏了,他一不小心把四表哥卖了······
“别以为我不知道!”杜温信哼哼道,“敢编排他老子······”
杭离低着头默默擦了把汗,思索着要不要给四表哥传封信,暂且躲个一年半载再说······
小二又送来几支灯烛,小客房里照得通明。
杭离把桌子收拾干净,拿手指蘸着茶水在桌子上写写画画。水痕在灯火的照耀下显得亮晶晶的,片刻,杭离拿手心一摸,只余下一片发白的水汽。
“据我所知,现在京城的局面大致就是这个样子。”杭离沉声道,“正如珃儿提醒的那样,风雨欲来。皇上对‘一圣主兵’之事大为忌惮,牵连进去的武将众多。平王几天前才被下狱,定案是迟早的事。所以,对咱们来说,这是危机,也是机遇。端的看如何把握。”
“所以这就是你入京一个多月却仍未谋官的原因?”
“是。三舅舅您知道,我是最不愿与那一帮肠子绕几道的文人打交道的,进京之前就想着谋个武职。可是看这风头,却是不妙。咱们岭南本就受朝廷忌惮,我若在这个节骨眼儿上从军,难免会惹圣上猜忌。所以就想着,不妨缓上一缓,等局势明朗一些,站稳了脚,再谋划不迟。毕竟,虽然看着像是圣上忌惮大将,安国公府借机发作,可想想珃儿交代的话,或许这只是幕后之人的一环而已。只是现在咱们根基尚浅,看不出哪家受益最深,不好判断幕后之人。”
杜温信点点头,道:“你说的有道理。如此,咱们还需从长计议。”
“正是。”
“那暂且,静观其变吧。”
······
月亮慢慢爬上树梢,杭离缓步走出客栈。两轮月亮静静地悬在漆黑的天幕上,让人想起两个月前,江畔,明月,破旧的屋檐下,倚着栏杆偏头浅笑的少女,静好明媚的好像漫天的月光。杭离淡淡地叹息一声,珃儿,回家吧······
琉璃山上,月光也如京城一般清朗明媚。乳白的月光照进浅浅的铺着琉璃石的小河里,水面反射着粼粼的波光,琉璃石映射出五彩缤纷的光彩,静谧的夜里,好似黑暗里里一条撒着银辉的夜明珠串起的玉带,熠熠生光,琳琅夺目。
极难得的,民夫们得以全体睡上一个好觉。因为之前死人太多,紧急从各地招来了数万名民夫这些天陆陆续续被送到,所以交接的差役监工们也忙得晕头转向,到了夜晚干脆给所有劳役们全开了恩。
杜嫣躺在一张巨大的木板上,左右挤得都是人,下面还有一个大铺,也是像咸鱼店里的咸鱼一样一个挨一个地排着酣然沉睡的劳役们。在此之前,杜姑娘是无论如何也想不到,一间只有她的妆楼楼上楼下加起来大的屋子里是如何塞上三百多个人的。
为了防止夜间有山上的猛兽伤人,屋子里只开了几个换气的小窗口;为了防止有民夫半夜逃跑,门也紧紧从外面反锁着,只有等天亮了干活儿时,才有监工拿着钥匙来开门。难怪之前起火的时候,被烧死的民夫那么多,杜嫣心道。
屋子里气味异常浑浊,杜嫣鼻子被熏得麻木,已经无法分辨出究竟是什么样的味道了。巨大的鼾声回荡在屋顶,像是滚滚的闷雷。左右压着的都是人,虽是入秋的山间凉爽,但如此不通风、人口密集的地方,却像蒸笼一样湿热难耐。不多时,杜嫣贴身的衣服便全被汗水打湿,黏糊糊地贴在身上,但是她想翻个身让后辈透透气都难。
杜嫣很困,却完全睡不着。头疼,脑袋里面里面砰砰地跳着,像是要炸裂一般,恨不得寻两块儿砖头把脑袋紧紧挤压起来才舒服一些。
但是杜嫣知道,这才是个开始。下午的时候,“前辈”们听说今晚全体能回营舍睡觉时,激动欢喜的样子她看在眼里,就知 ...
(道,这样她觉得是折磨的苦难,在这些民夫眼里,却是难得的恩赐享受。
杜嫣想哭,心底酸涩,后悔吗?她问自己。
也许她不该把大刀的名证给马老三。说不定那些差役一个不仔细没发现年纪的差距呢?即便发现了,她也可以继续忽悠下去,最坏的结果不过是回到鄢霁手下,继续为他卖命而已。
也许她该听从姐姐的话,与苏家合作。那样,只要她分寸拿捏得当,苏家会把她当祖宗一样供养着,哪里会遭这样的罪呢?
也许她该不相信任何人,包括姐姐。如果她拿出在红袖楼里虚以委蛇的本事,与姐姐隔着心,姐姐也不会像苏老爷告密,她与苏家还是井水不犯河水。她有身份,有银钱,可以安安稳稳地过自己的日子。
也许她不该跳楼绝食,老老实实地服从鄢霁的安排。现在想来,鄢霁所谓的要把她卖了公平竞争,多半是那时候教训她、吓唬她的而已,自己这样一枚有用的棋子,他怎么可能那样轻易放弃?果然放弃了,又为何派封朗跟着她?哪怕真的被卖了,最坏的结果不过是与人为妾,与姐姐一样。或者如妈妈一样,也不会像现在,生存无望。
也许她从一开始,就不该逃离红袖楼,不该和鄢霁作对。毕竟鄢霁,从未苛待过她。甚至照顾她是女孩子,年纪又小,于她格外宽容一些。对她的待遇,比封朗几个还好。
说什么自尊原则底线,呵呵,从她十岁那年,为了活下去,那些东西便与她远去了,不是么?那个冬天,那个杜嫣,跟着杜珃一起死掉了。
也许更早,她就该按着姐姐的安排,去岭南,做杜珃,做杜氏的千金小姐。便不会有这数年的苦难波折,她的手上不会粘血,她的心肠不会黑,她的身体不会脏······
也许她错了,从一开始就错了。无论哪一种,她都不会像现在这样狼狈。起码会有干净敞亮的屋子,有可口温热的饭食,有合体舒服的衣服,能安安静静地睡觉,能请大夫看病,养伤······可是她偏偏,就走到了这一步。疾病,饥饿,污秽,下贱,痛苦,死亡。
错了么?杜嫣想哭,越想越委屈。她是哪里做错了?难道只有放弃了为人的骄傲原则,做一个彻头彻尾的小人,做一个出卖朋友,助纣为虐,卖主求荣,算计防备,自甘下贱,自私自利的人,才能保全自己一世安稳?
眼泪了流出来,好像把头痛也冲去几分。但是随即杜嫣又感到胃里一阵抽搐一样的剧痛。好吧,杜嫣脑子里淡定地闪过一个念头,她的胃病终于又被她折腾出来了······
第二十五章 琉璃峡谷
( 杜嫣和杂耍团的一干兄弟们被分进了运送木石的队伍里。这个队伍有着其他组别羡慕不已的好处,就是天亮上工,天黑睡觉,不必没日没夜地赶工程。但是这个组别也有着其他人宁愿没日没夜赶工也不愿被分进来的缺点,那便是死亡率,最高。
琉璃山三座主峰,初建的重霄宫建在第一主峰上,如今已是一片焦土。重建的重霄宫就建在第三主峰上,与第二主峰隔了一条数十丈宽、百丈余深的大峡谷。杜嫣等人的任务便是,背着一篓篓装满从第二主峰采到的石头、琉璃、木材的筐子从临时搭建起的一座吊桥上走过,用生命将这些装点楼阁的东西运到第三主峰上。
传说,每天从桥上摔死的苦役,多达两位数以上,尸骨无存。
传说,每个运石的苦役,都活不过两个月。
“快点!磨蹭什么!”监工站在桥头甩着鞭子呼喝道,“背上你们的筐子,都听好啦,从左边这座桥上过去,装好东西,从右边那座桥上回来!脚踩稳,手抓铁索,大胆往前走,几步就过来啦。那害怕的,腿软的,最容易摔死!停着不走的,后边的大可给他推下去,别碍着后面的人!······”
前面衣衫褴褛的前辈们一个个耷拉着头,慢吞吞地走上吊桥,杜嫣这才有机会一窥吊桥全貌。
只见所谓吊桥,不过是在架在峡谷两端的四条铁索上横铺上木板,两侧各拉了一道铁索,权当扶手护栏之用而已。随着劳役的走动,整个桥身颤巍巍地左右上下摆动起来,似乎是一条不安分地大蛇,要将踩在它身上的人甩掉,令人望而惊心。
对面山壁上结着光彩夺目的五彩琉璃,日光下亮闪闪的晃人眼睛。再往下是一层薄薄的游弋的白雾,明明极为轻薄,却遮住了向下探寻的视线。两座吊桥之间隔了两丈宽,杜嫣想起之前无意看到的新重霄宫的规划图,也许,这两座临时的吊桥之间要建的,才是图上标的那座供贵人们游玩的那座小木拱桥吧。到时候吊桥一拆,与跌下山崖的万千苦役一起消失的无影无踪,只余下云雾游弋,璀璨山壁,巍巍宫阁,青山小桥。呵,当真是令人如痴如醉的仙境呐。
队伍慢慢地前进着,很快便轮到杜嫣等人。
“我,我我我,”白面书生吓得面无血色,脸色比峡谷里的雾气还白上几分,连连后退,惊慌道,“我怕高,我不去······”
“书生······”杜嫣没说完,挥鞭子的监工看见了这边的情况,斥道:
“你说不干就不干,呸!你当你是个爷呀?”
“官爷,”大刀用身子挡住书生,沉声道,“小弟怕高,官爷看着,能不能给他换份差事?”
“嗯?”
自然是明白何意,大刀与算盘杜嫣对视一眼,皆从对方眼底看到了无奈。没钱。吕卫的手臂之前在大驿店被打折了,为了替他接上手臂,众人被搜刮完了全部钱财。
“贼泼皮!”监工大骂一声,“合着你们耍老子呢!”
监工骂着扬起鞭子,狠狠抽在大刀身上,催道,“赶紧的,上去!”
大刀肩上顿时裂开道口子,鞭痕处血肉翻卷。ww
“大······”
“哎呦!”
二斧一急,正待暴起,却被杜嫣狠狠一撞。二斧一个趔趄后退一步,杜嫣却连退几步跌倒在地,揉着头痛呼出声。
监工扬起眉毛挥着鞭子转向杜嫣,杜嫣立即拍拍手爬起来,打着身上的土,嘿嘿地笑道:“抱歉啊,官爷,不小心,没站稳。没事儿,马上过去,我马上上桥!”
红袖楼的变脸功夫不是白练的,杜嫣笑得很真诚,很灿烂。监工对着比他低了大半头的瘦小身板,白皙干净的小脸,举起的鞭子也有点儿下不去手。扬扬鞭子没好气的喝道:“快点儿,磨蹭没用!”
“是是是,官爷您说得对!”杜嫣应着,拾起筐子背上。
大刀一手按着二斧,一手揽着书生,沉声道:“都要上桥,走吧。”
书生被大刀半拉半拖着,两股战战地往前走。
杜嫣前后扫了一眼,小声道:“大哥,我能再照顾一个人。我负责书生吧。”
她跳舞好,平衡这一块儿是从小下了硬功夫的。当初为了在赏莲会上一鸣惊人,她甚至练过在一根凌空的绸带上跳舞。不过后来练了一段后,她和妈妈觉得凌空的绸带毕竟一眼便能看见,不过是显示舞艺超群而已,没有震撼的效果,便改成了踏波起舞。
大刀狐疑地打量她瘦小的身材一眼,道:“你?”接着又摇摇头,“罢了,你跟小猴子照顾好自己就行了。”
“算盘,”大刀招呼道,“你留到后头,咱们两个扶着书生。”
“好咧!”
“二斧,你走前边,吕卫手臂不灵便,交给你了!”
“大哥放心。”二斧粗声答道。
杜嫣无语,看来大刀是根据身形划分平衡能力的,杜嫣看了看自己和小猴子,无奈地摇摇头,耸肩道:“那我走前面开路吧。”
一行人,杜嫣走在最前头,后面跟着吕卫,吕卫后面跟着二斧,之后大刀,书生,算盘,最后是小猴子。
吊桥上下猛烈地起伏晃荡着,走在上面,心惊胆战。然而最可怕的并非如此。
痕迹斑驳的木板铺的稀疏不均,低头便可透过间隙,看见脚下和两侧静静地翻滚游弋的云雾,白茫茫的一片,恍惚间似乎变幻出一座座惨白的骷髅骨架的模样。云雾盘桓,不见谷底,宛如整个人悬在半空之中。
横贯峡谷的冷风呼啸着灌进领口,瞬间激起一片细密的疙瘩。充作扶手的两道铁索也触手冰凉,似乎那一道寒意顺着手臂一直攀进心底,杜嫣忍不住狠狠打了个冷颤。
“啊——”
行至半途,忽然听见一声惊呼。杜嫣闻声望去,只见右边的吊桥上一个苦役不慎跌落,背篓里五彩的琉璃石飞散抛落,迷蒙的白雾间划出一道道晶莹绚丽的弧线。那苦役羸弱的身体在云雾间翻转两圈,便即刻被翻滚的云雾吞噬,连呼叫声也渐远渐稀,最终散作一道冷冽的风,铺面打在脸上,吹进心底······
杜嫣心底蓦然一凉。
“不——”
“啊——”
“啊——”
竟是这边同杜嫣后面同一批新到的一批苦役,亲眼瞧见有人跌下吊桥,大惊之下,居然转身向后原路跑回去。两步便与后面同样新来的呆愣住的苦役撞了个满怀,两个人挣扎拉扯几下越发站立不稳,一同掉下桥去,跌进深谷······
然而风波未曾结束,两人的挣扎引得吊桥剧烈地左右甩动,好似一条桀骜疯狂的大蟒在疯狂甩动,吊桥上瞬间响起一片惊呼哀嚎。一时间竟有七八个人如下饺子般纷纷惨叫着跌落,被如同沸水飘起的白汽一样翻滚的云雾吞噬······
“啊——”
“吕——” ...
竟是吕卫!他手臂本就有伤,勉强只手拉着铁索,如此突变,手上一滑,便从木板边沿滑下!
杜嫣瞳孔猛缩。不及多想,一手拉着铁索也侧身滑身而下,险险提住他一截衣领。
后面众人大惊,大刀抬脚便要跑来,引得本就剧烈晃动的吊桥晃得更狠。
“别动看好书生大哥算盘猴子!”千钧一发,杜嫣大喝,“二哥帮我!”
大刀等人顿住脚步。
二斧的手尚未探出,只听吓得脸色惨白的书生惨叫一声,跌坐到木板上,失了魂儿似的,一手勾着铁索一手撑着木板向后挪去,连连着摇头机械地喃喃自语:“我怕高!我要回家,我是举子!读书人!我要回家,我要赶考!我是举子!读书人!······”
“书生!”大刀一喝,攀着铁索就要上前拉着他。
谁知书生竟像见鬼似的后退躲闪地更快,惊慌间一手撑空,身子一斜,尖叫一声竟松了攀住铁链的手。吊桥剧烈起伏,书生的身体躺着不受控制地向一侧滚去,大刀算盘再救却已来不及——
“啊——”
“书生——!”
山峡间回荡着尖叫的声音,回荡着大刀等人的破了嗓子的呼叫,还回荡着铁索木板吱呀吱呀地好像诡笑一样的声音。
······
杜嫣眼角一湿,咬破嘴唇,仰头瞠目大吼道:“二哥!我撑不住了!再愣我跟吕卫也是死!”
二斧闻声看向杜嫣,只见杜嫣苍白的脸上带着不正常的红晕,皮下的血管像是要爆裂一般。大滴汗水顺着额角淌下,拉住铁索的一只手上骨节突出,青筋暴起,掌下隐隐渗出丝丝殷红的血迹。
不再废话,二斧抓紧铁索,伸出布满老茧伤疤的大手要拉杜嫣。
杜嫣摇头,喊道:“接住吕卫,我自己能上去!”
“好!”二斧沉声一喝。
“吕卫,把你手给二哥!”
吕卫咬咬牙,伸出未曾受伤的一只胳膊。二斧额头上青筋一突,大喝一声,便将吕卫提起。
“都踩稳抓牢!”杜嫣大声交代道。接着瞳孔一缩,单臂使力身子一提,另一只手也攀住铁索,腰间发力,凌空一甩荡回吊桥。
杜嫣落在吊桥上,半跪在木板上,吊桥的颤动依旧猛烈。顿时只觉得一阵血液涌上脑袋,两眼发黑,四肢发软。
“杜微!你怎么样?”
杜嫣摇摇头,淡淡道:“没事。”
杜嫣深吸一口气,淡淡清凉的云雾的湿润气息一点点滋润进干涩的喉管。睁眼透过斑驳的木板,看见峡谷间下云雾慢慢地翻腾游弋。
飘忽的白雾慢慢汇聚,好像幻化成一个面孔白净书生模样的少年。
那少年不重不轻地一拍马丫头的脑袋,轻斥道:“你说的这叫什么话!”
“我是说······”那少年头一缩,偷偷拿眼睛瞟着马丫头,小声地喃喃道,“没,没怎么,没意见······”
“我!”那少年一咬牙,突然拉过马丫头缩回去的手,不由分说地把名证拍在她手里,眼睛一闭,“我的给你!”
那少年居然也敢瞪了回去,声音里终于有了一丝男人的气势:“就凭你是女的!凭你救了我一命,我还你!凭我······”
······
书生,书呆子,陆玉,与她相交不深,却也在她的心底留下这样无法磨灭的印记。
杜嫣眼眶湿润,这是第几个了?她早已数不清,娘亲,琉音,杜珃,苏璋,书生······还有平王世子侧妃,还有数不尽的,存在过她身边,死掉的人······
弱者人命微贱,强者翻云弄权,注定没有道理可言。
书生,愿你能,走好······
第二十六章 从长计议
( 一天的繁重劳役终于结束,阴暗闷湿的营舍再次被从外面反锁住。ww
清朗的月光从屋顶漏进来,一缕缕的好像散落的一条条银色的光带。
杜嫣跪坐在床板上,低敛着眼睑,抱臂捶打着揉着拉伤了的胳膊。床板很硬,硌得膝盖生疼,多么怀念京城里软和的垫子和床铺呀。杜嫣胡思乱想着,这样下去,不等重霄宫建完,他们就全得先玩儿完。
外面隐约传来赶夜工的苦役们吆喝的声音,叮叮咣咣的声音,还有监工们甩鞭子呵斥的声音。
杂耍团的人都沉默着,就连一向最活泼的小猴子也低着头,坐在床铺呆呆地盯着透气的小窗口。
身侧已经零星地响起数道鼾声,然而杂耍团的每个人都静静地坐着,一片死寂。
“格老子!”二斧大骂一声,狠狠一捶床板,“来回都是个死!老子和他拼了!”
床板一震,竟被他砸出个裂口。
“奶奶的,”被惊醒的人抬起头,不满地喝道,“你丫的睡不睡!”
二斧一怒,“老子······”
“二斧!”杜嫣皱眉沉声低喝,二斧太冲动了。
大刀向被惊醒的人陪了个不是,揽住二斧的肩膀,沉声道:“莫惹事端!”
二斧一把推开大刀,怒道:“你跟杜微两个就忍吧!娘们儿似的!咱们兄弟早晚死的干净!”
吕卫眉头一皱,替杜嫣辩解道:“二斧哥,你这话说的有些过了。今天要不是杜微,我早就摔下去了······”
“是啊是啊,”算盘接着和稀泥道,“大家都是自家兄弟,有话好好说······”
“二哥······”
小猴子话没说完,杜嫣瞥见大刀肩上的鞭伤又渗出血迹,一缕银色的月光正搭在伤口上,显得可怖。
“大哥,你伤口又裂开了,要不要处理下?”
杜嫣眼睛一抬,淡淡地问道,仿佛没听见二斧的牢骚。
大刀低眼一扫,摇摇头,道:“不碍事。”
杜嫣点点头,眼睛扫向二斧,冷笑一声,慢声道:“你说我和大哥像娘们儿,你倒是说说,怎么样才像个汉子?”
“揍他个监工忘八蛋!叫他给书生抵命!”
“呵,”杜嫣失笑,眼底有不加掩饰的嘲讽,反问道,“然后呢?等着其他监工掂着刀上来,把咱们全部砍死,是么?”
二斧虎目一瞪,捋起袖子,“他来一个老子杀一个,来两个杀一双!”
“莽夫。”
“杜微你再说一遍!”二斧眉毛一竖,指着杜嫣怒道。
“二斧!杜微!”大刀按住二斧,“你们这是干什么!”
“不干什么,”杜嫣似笑非笑道,曾经的间谍领事的气势不加保留地散发出来,“二斧哥若是再如此冲动,早晚把大家全害死。大哥,大家既然叫你一声大哥,您便该明白,你要负责的,是我们大家所有人,而非一个两个。再如此纵着二斧哥,只会陷大家于绝境。下面我给二斧哥说的话,还请大哥莫要Сhā嘴。”
大刀看着杜嫣清亮的眼睛,终是一叹,放开二斧,不再说话。二斧冲动,他如何不知其中的厉害。只他劝了几次,每次告诉他民不与官斗的道理,二斧总是瞪着眼说什么杀一个够本,杀两个老子赚一个;大丈夫活于世,便该顺心随意如何如何,令他不知如何开口。
二斧瞪着杜嫣,杜嫣毫不在意,手指对着小窗外一指,缓声问道:“知道外面,除了劳役和监工、营造官,还有谁么?”
不待二斧回答,杜嫣收回手,接道:“还有禁卫军第八卫驻柏渠府的五百精兵。你在山上杀几个劳役不算本事,你能杀得过山下手执弓弩刀戟的正规军么?”
“你不怕死,没关系。但是,”杜嫣语气一重,“你想想弟兄们,愿不愿意为了逞一时匹夫之勇,成为琉璃山下又一缕冤魂!”
“你也别说什么弟兄们一起冲下山,”杜嫣不待二斧开口,厉声又道,“明白告诉你,没用!几年前第一次重霄宫失火的时候,死在箭雨之下的劳役多达三千!不等你冲下去,立即便会被射成马蜂窝!”
“重霄宫迄今为止,修了十一年。据我所知,百人以上的劳役暴动,发生过六次,无一例外失败。最大的一次参与人员近千人,差一点攻破禁卫军的防线,但是最后时刻,却被山上官差们临时组织起来的五千劳役绞杀。你觉得,你有什么本事能不把兄弟们带进死路里?”
“那难道就这样忍气吞声么!”二斧粗声道,“大不了一死!二十年后······”
“又是一条好汉?”杜嫣偏头笑道,“抱歉,我不愿意。谁知道下辈子会不会转去畜生道呢?”
小猴子突然听到杜嫣这么一句话,噗嗤一声笑了,倒令紧绷的气氛和缓了些。
杜嫣看了小猴子一眼,又转向二斧,脸色一肃,认真道:“我不愿意,因为我才十四,我娘、我的好友交代过我,要好好活着,替她们活着,我九死一生换得自由,不想就这样放弃。小猴子算盘他们不到二十,连媳妇儿都还没娶,以后的日子还长着。吕卫还有哑小姐等着他,他要是陪你死在山上,你让哑小姐后面的日子怎么过?还有大哥为咱们······”
“好了,杜微。”大刀打断杜嫣的话。
“不,”杜嫣坚定道,“大哥,我说过,不要打断我。你不让我说,就告诉我,你愿不愿意就这样逞匹夫之勇去找死?”
“我······”大刀一默,低头沉声道,“如果能活着,我不想死。”
“听到了么?”杜嫣眸色幽深,盯着二斧,“没人愿意为了一时义愤寻死。二斧哥,逝者已逝,活着的人才更要珍惜。只有先活着,咱们才可能找到出路,就还有希望,不然,什么也没了。”
“二斧哥,杜微说的是,咱们不能为了一时之气做傻事呀。”吕卫劝道。
二斧目光深沉,看向吕卫,只见小伙子眼圈微红。半晌,二斧哑声道:“你想活着回去?”
吕卫点点头,应道:“嗯。我答应过她,一定回去。不然,我真不知道她一个人,听不见说不出,以后······”
二斧看向小猴子和算盘。
小猴子飞快地低下头,喃喃道:“我大伯,三叔大堂哥他们,全闷死在墓道里了。我爹有次在山里遇上了老虎······我家就剩我一个了,我要死了,家里也就断香火了。还有大猴子······”
算盘呵呵一笑,道:“我连我自己姓啥叫啥都不知道,倒也无牵无挂。”说着他挠挠头,砸吧着嘴,似乎有些不好意思,“就是吧,我还想像景裕皇后一样,赚好多好多钱,过好日子。就这样死了,倒真有点儿不甘心。”
“二哥,从生下来的一刻起,咱们的性命就不再是自己的了。”杜嫣轻声道,“父母在,要顾忌老人。父 ...
(母不在,有亲友,有许多息息相关的人。寻死容易,你想过大家么?你为了一时义愤,便置弟兄们于不顾么?咱们聚在一起,是缘分,就是一家人。一家人里,同进同退,谁都少不得。”
二斧不做声,半晌抬头道:“杜微,我问一句话,你要是能给我个答案,我就听你的!”
杜嫣点点头,“你说。”
“你也该听说了,咱们运石的人,没有能活过两个月的。说吧,我不跟他们拼,你又如何能保证咱们全部能活着下山?”
杜嫣眼睛一眯,沉默片刻,摇头道:“我现在不能回答你。”
“也就是说,咱们早晚都是个死。”二斧眼神一暗,众人也齐齐看像杜嫣,似是都在期待着这个回答。
“不。”杜嫣回答得很干脆,“咱们一定能活着下山。”
二斧冷哼一声,不屑地粗声道:“牛皮倒吹得大!”
“我现在不能回答你,”杜嫣声音一重,“五天,五天之后,我给你答案。”
夜色愈深,身侧一个接一个响起震天的鼾声。杜嫣平躺着,睁眼就可看见从房顶射进来的一缕月光,正好对着她洒下来,跌进眼眸里。
杜嫣眼睛微眯,忽然觉得,山上的月亮,似乎比京城的更亮一些。
杜嫣举起左手,摊开手掌,掌心结了一大片血痂,这是早上救吕卫时被铁索磨破后结的,当时手掌内已是一片血肉模糊。
接着手臂一抬,袖子落下,只见小臂上十几天前,被烙上的、属于琉璃山苦役的印记已经结痂脱落,只剩下几道模模糊糊的红痕。杜嫣眼光一动,好像,无论她受再重的伤,身上也不会留下疤痕,难道是她从小吃雪肌丸用雪肌露雪肌膏的缘故?或许吧。
杜嫣放下手掌,满腹心事。如何能活着下山呢?吊桥之上,她可以做到如履平地,但是其他人不行,尤其是几乎独臂的吕卫。而入秋之后,铁索愈加冰凉滑手,手指身体可能会冻僵,更加危险。尽快,他们必须尽快逃离,决不能等到冬天······
杜嫣这一瞬间竟然无比盼望鄢霁能收网得快些。也许,一旦政权更迭,便是他们的机会。但是,早在与鄢霁闹翻之后她便不再接触那些机密,也完全不知道鄢霁的计划,究竟如何执行,何时执行······
鄢霁靠不住,那么,他们只有想办法,创造机会了。
杜嫣幽幽一叹,毕竟要从长计议。这几日,还是暂且静观其变吧。
第二十七章 宣化伸冤
( 杜嫣大刀二斧等人在琉璃峡的吊桥上背着沉重的篓子滴着血汗颤颤巍巍地前行,鄢霁金昱杭离之流在京城的朝野间笑里藏刀搅起一团团风云。ww
九月十二,京城郊外一户小康农家全家披麻戴孝,扛着一口黑漆大棺材一路撒着纸钱哭嚎着堵在了宣化广场,二十多个男女老少在棺材后头跪做两排,低头啜泣不止,当头头发斑白的一个男人头举一封血书,声声字字泣血,叩请吾皇陛下做主云云。
宣化广场是一个很神圣的地方。
自双月时代妘冰月设计帝都时,便在宫城前修了这么一个地方。一来广场上一马平川,更显宫城巍峨;二来隔开了皇宫与平民区,若有刺客暴徒,直接在宫墙上放箭射杀而不会伤及百姓;三来一些祭典可以在此举行。后来更有大匠雕二圣二贤石像,矗立在宣化广场百年之久。
同心时代、兴业时代宣化广场成了臣民们请愿的地方,中山王林曦、平朔郡公妘婧、清平公主杭帘梦、裕国侯妘湘晴、依海公主林心蓝······那些曾经在明楚历史上翻手为云覆手为雨的人们,都在宣化广场上朝着前方雄伟的宫殿弯过膝盖。
所以后世不知从什么时候起不约而同地有了一个不成文的规矩:不论贵贱贫富,所有有冤屈、谏言、建议的人,都可以在宣化广场上直言请愿,静坐游行示威皆可。只要不失控到杀人放火,鼓吹造反,哪怕对皇帝破口大骂也不会治罪——当然,请去某个地方接受一下思想再教育还是有可能的。
这也是后来南宁的几位皇帝对负责南宁帝都修建的官员最不满意的地方:你说你,干嘛又搬来个宣化广场,挖一条河多好嘛!如果挖一条河,皇帝陛下就可以小胡子一吹、小眼神儿一飞:让你跪,跪去,都跪去请愿去?
远了,扯回来。
这一户披麻戴孝的人时间把握得很好,跪下来没多久,情绪正好爆发到Gao潮期,便赶上了朝廷官员们下朝的高峰期。
烈日!
白地!
黑棺!
麻衣!
血书!
哭嚎!
极具震撼力,直击眼球!
前头顶着血迹斑驳状纸的老汉颤声高呼:“皇上啊!草民有冤啊!草民膝下只这一个儿子啊!可怜我儿,便被那仗势欺人的衙内活活打死啦呀!撇下他媳妇儿闺女孤儿寡母,叫她们娘儿俩怎生得好呀!叫老汉我白发人送黑发人啊!陛下,求您为草民们做主啊!”
老汉双手颤抖地哭喊完一头磕在地上,身后登时响起一阵女人撕心裂肺的哭声:
“她爹呀,你个狠心狠肺的,怎么能撇下我跟妞妞就这么没了呀!”
“哥呀,你怎么能这么就走了,你让咱爹咱娘怎么活啊!”
“儿啊!······”
老太太苍老的声音惨呼一声,紧接着白眼一翻,竟是一口气没提上来,抽搐着向一旁倒去。
“奶······奶······爹!哇······”三岁多的小姑娘吓傻了一般,爬到老妇人身边,两只脏兮兮的小手抹花了脸,嚎啕大哭。
“妞妞,妞妞······”一边垂泪的年轻女子把小姑娘抱在怀里,旁边几个人则扑到老妇人身边,连连喊着:
“娘······”
“婶子!”
“二姨!”
······
场面很混乱,极其混乱。白玉石阶下围了几层指指点点看热闹的人,白玉石阶上停了几堆披红挂紫皱着眉头的大臣。
白玉石阶下:
“哎哎,这是谁呀?啧啧,绝户了。”
“唉,世风日下,够可怜见的。”
“怎么回事怎么回事?”
“文家的那个霸王又惹出事儿了吧?”
“不是说文家那祖宗被他老子送出去游学了么?”
“那是苏家的?”
“咿!”说话的立马遭到一周的鄙视,“你消息太不灵通了吧,苏家的早回老家了!”
“诶?我怎么看着这些人像北郊的田老大家······”
此人立即被围观起来:
“谁?”
“哎,他们得罪谁了?”
“咋回事?”
“其实,我听说啊······”
······
白玉石阶上。
金昱摇扇子的手一顿,脚步一停,眉梢一挑侧目看向鄢霁。
鄢霁正好也向金昱看来,两人视线一撞,鄢霁半眯着含笑的眼睛,微不可见地点点头。
金昱咧嘴无声地一笑,扇子啪地一合打在身边一位审刑院的官员身上:“嘿!有冤案,就找审刑院。老兄,该你上了!”
明楚历1008年九月十二晚,柳太傅的小孙子以侵占民田、聚众斗殴以致人死命的罪名被请进了审刑院。
明楚历1008年九月十三,柳太傅孙子占田杀人的事情已经炒得沸沸扬扬,传出了好几个版本。到了下午的时候,柳府的人,无论是少爷夫人,还是杂役采买,全都躲进府中不敢出门。
次日,皇帝亲自过问了此事,指令审刑院、大理寺、刑部共审此案,并指示:“王子犯法与庶民同罪,若罪名属实,依法严惩,绝不姑息。”
然而御史们似乎对此结果并不满意,当即有御史站出来,严词指责柳太傅齐家无方,教子不严,有负帝上重托······
接着又有不少官员站出来附议,甚至扒拉出来十几年前的陈芝麻烂谷子的事儿开刀。
有个年轻不开眼的一时激动过了头,噼里啪啦抖出了二十多年前柳太傅曾为鄢氏旁支辩护过的事情,说他同情卖国叛贼余孽······
话没说完被身边的同僚死命一拽,迷茫地一抬头,同僚身子微微一侧。视线穿过层层紫色红色绿色的官服,正迎上卖国贼鄢骏的嫡亲重孙子鄢霁不辨喜怒平淡无波的眼神。鄢霁很温文尔雅地朝他一笑,示意继续,那年轻官员却觉得身上蓦地一冷,猛地住了口。
几个月终于上了一次朝的柳太傅一张老脸涨的通红,恨不得钻进地缝儿里去。但是以金銮殿的施工质量标准,绝对不会出现这样重霄宫一期那样的豆腐渣工程才会出现的错误,而宁朝的生产力也还没达到开始大肆开采地下水资源的水平,所以柳太傅的念想,注定落空。
柳太傅老眼目光沉重地向金椅上懒洋洋地听着下面争论的明黄身影看去,只见皇帝没休息好似的打了个大大的哈欠,挪了挪身子,继续半闭着眼睛懒洋洋地听殿下的争论批驳。
柳太傅眼睛狠狠一闭,颤颤巍巍地跪下,颤声道:“启禀皇上,老臣老了,糊涂了,治家无方,没教出个好后辈!老臣有罪,有愧,有愧贞帝擢携之恩呐!宦海沉浮五十多年,老臣,有愧啊!”
“陛下,老臣老了,二十 ...
(二年前就累了。”柳太傅眼睛大睁,隐隐似有热泪盈眶,他继续道,“拖了这么些年,该想到有这么一天的,终于来了。还请陛下准许老臣乞骸还乡,安养,天年······”
皇帝抬起眼睛,盯了柳太傅片刻,终于点点头,开口道:“老太傅为了大宁操劳半生,的确是该休养了。准奏······”
之后的赏赐不足为提,扣头谢了恩,柳太傅的儿子红着眼睛上前要扶老父起身,却被柳老太傅一把挥开。
柳老太傅摇摇晃晃地站起来,努力站直了有些佝偻的背,努力让步子迈得如年轻时一样威风平稳,慢慢地向日光明媚的大殿之外走去。
然而老太傅毕竟七十有余的年纪,更显得步伐颤颤巍巍。一时间大殿里寂静无声,一双双眼睛默默注视着这个白发、却威武的倔强老人。
没有人催促他,好像要让他自己,最后一次,完整地走完这几十年走了无数遍的一小段路。
柳老太傅晃着步子颤颤巍巍地走到鄢霁身边,忽然身子一斜。
“老太傅小心。”鄢霁温和有礼的声音轻轻响起,两手一扶,稳稳地掺住老太傅。
“你是鄢家那小子?”老太傅睁睁似乎有些浑浊的老眼,认真打量着面前的年轻人。
鄢霁微笑,身姿挺拔,温和如玉,声音清澈,点点头回答道:“晚生正是。”
柳老太傅似乎满意地微微点头,赞道:“果然不负传言,当年你曾祖父年轻时便是出了名的俊逸,你倒比你曾祖父更胜三分。”
“老太傅过誉了,晚生不敢与先祖相论。”鄢霁含笑着躬身回答道。
柳老太傅莫名一笑,又道:“听说你从师于老许?”
“是,蒙许老太师不嫌弃晚生愚钝,晚生有幸拜在老太师门下聆听教诲。”
“都学了什么?”
气氛一时有些诡异,因为这一老一少,一个面容慈祥,一个含笑恭敬,就这么在威严沉肃的朝堂之上聊起家常来。
“除了经典著作,还有为臣之道,辅政之道,用兵之道。”鄢霁有礼地回答道。
柳老太傅忽然哈哈一笑,接着盯着鄢霁,沉声问道:“那么,老许他可曾教过你,你是个明楚人!是大宁的子孙!”
鄢霁微笑的面色不便,声音一如之前平静和缓,“不止老师教过,晚生自小在烟族时,幼承庭训,家父便告诫晚生,不能忘了鄢家,是明楚的鄢家。”
沉默片刻,柳老太傅突然大笑,“哈哈,好,好,好!”柳老太傅一连说了三个好字,“很好。记得你说的,鄢家也是明楚的鄢家!”
柳老太傅后退一步,深深向鄢霁鞠了一躬。
鄢霁侧身一避,急忙将老太傅扶起,声音里好像终于有了一点惊讶:“柳大人,您这是何意?晚生如何能担您此大礼?”
被鄢霁半扶半架,柳老太傅的腰却再也弯不下去。老太傅长长一叹,看着眼前年轻人如玉的面孔,意味深长地开口道:“大宁的江山基业,我和老许这将要入土这老头子们管不了了,将来还是你们年轻人的天地。老夫厚着脸皮托付你,求你,守护好大宁江山······”
鄢霁笑了,温和道:“老太傅说笑了,大宁是皇上的大宁,辅政的还有这么多前辈重臣。鄢霁这做臣子晚辈的,不过尽些绵薄之力而已,岂敢担得起老太傅‘托付’二字?”
柳老太傅一默,片刻,摇头叹息道:“罢了,罢了。该来的还是要来的,欠了的总是要还的。鄢小子,你记好了,你总还是明楚人,莫为鬼戎人做了衣裳!”
“是,晚生谨记老太傅教诲。必定不会,重蹈先祖覆辙。”
“你!罢了,罢了!”
······
目送着柳老太傅一步步走出朱漆的大殿,佝偻却威武的身影融进殿外一片灿烂耀眼的日光中,那一头华发,似乎更银白了些。众人心底似乎不约而同地升起同一个念头,似乎当初清流的四大支柱,已经一个不剩了;似乎当初从北方南渡而来的最后一位重臣,也走了······
一个时代已经结束,另一个时代,即将开启。
鄢霁盯着那一片夺目的白光,眼睛忽然一眯。老太傅,我记得,自小就记得,我是明楚人,是,鄢家的明楚人。
------题外话------
宁贞帝:昌和公主之父,只有昌和一个女儿,皇后死了两年后也死了,传位于侄子,现任的皇帝是这个侄子的孙子。具体可参见《明楚前传》中的妘阗自叙。
这里面很多人物对话都有深意,不知道能不能看懂。不用再翻译一遍吧?
如果需要,我再发个公众的?
第二十九章
( 杭离把手一拱,站得笔直,沉声道,“启禀大人,依下官愚见,此案疑点甚多。下官明察暗访多日,终于不负有心人,找到几位当日见证之人,还请大人让下官将他们带上堂来问话。”
杭离话落,人群中立即响起纷纷议论之声。
“这······”刑部陪审官悄悄抹了一把汗,要不怎么说这差事不好办呢,岭南的王子也搀和进来了。哪里是一件抢地杀人的案子,分明是几方大佬要借着此事博弈的节奏啊。
刑部的官员干笑一声,转头看向主审官,笑道:“江大人,您看呢?”
他一个寒门出身的,好不容易爬到这个位置,哪个世家集团都得罪不起。这事儿,还是推给南派大族江家出身的主审官身上吧。
江申仲暗中剜他一眼,心道,好你个滑头的老小子,把这烫手的山芋扔给我。你是寒门不敢出头,我江家腰杆子就硬了?自南派三皇子夺嫡失败,朝廷就成了北派的天下,别说是江家,就是方家也都夹着尾巴做人,更不必说被排挤回老家的苏家了。岭南虽说是南派,却几乎自成一国,根基远非他们这些世家可比。哪个也不是他开罪的起的,弄不好卷进去了,说不定还会拖累全族······
江申仲沉吟一声,眼神又悄悄扫向大理寺来的白大人。白大人好像没发现,淡定地端起茶水抿了一口,一本正经地嘟囔一句:
“这天,真热。”
呵呵,白大人暗想,我就是来陪审的,主事的是你江申仲,岭南王子是你刑部的人,跟我没关系。他白家一个攀着何家新起的小家族,不掺搅你们的官司。嗯,不掺搅不掺搅。
“大人!”杭离又上前一步,低沉的声音里有淡淡的威严,似乎压得喧嚣的人群也一静,“大人,青天白日之下,您就不怕误判了冤案么?”
好大的一顶帽子!江申仲心下苦笑,平白被卷进你们的浑水里,我才是真的冤!罢了,事到如今,随便你们折腾吧。
“咳,既然如此,便依你所言。”江申仲低头轻咳一声,正正脸色,惊堂木大力一拍,肃声道,“传人证上堂!”
“是。”杭离应道,接着扬声唤道,“小五,带证人!”
“是!”
人群外响起一道洪亮的声音,魏小五腰挎弯刀,手上掂着一个有些驼背的黑脸瘦子挤过人群,“公子,人证带到!”
杭离微微颔首,魏小五退到杭离身后。
“你是何人?”杭离负手站在那证人身前,面容沉肃。一身气势好像大山巍峨,甚至盖过了三位主审的官员。
“回大人,草民是两年前,北郊田老大家的客户,草民······”
······
这一场问话,持续了近一个时辰。除了那个客户,还先后有一位当时为死者治疗的郎中,两个目睹过死者寻事的路人,甚至有一个那书吏家门前卖糖葫芦的小贩。
众人的证词基本应证了柳少爷所言,郎中证实了死者腰部所伤是意外所致;路人证明了田老大家的确多次寻衅;那客户则承认田老大确实将田地出让。
而最耐人寻味的是那糖葫芦小贩的证词。据小贩说,那书吏的小女儿喜欢吃他家的糖葫芦,后来他跟那书吏也熟了。几个月前,书吏带着他姑娘买糖葫芦的时候说了,有人给了他一大笔钱,资助他四处游学,只要他一年内不要回京。再往深里问,书吏却连连摇头,闭口不答······
······
堂上危襟正坐的三位大人纷纷在心底抹了一把汗,岭南王子啊,您是真的初生牛犊不怕虎、没个眼色不知道京城的水深浅呢,还是诚心想把我们这些老骨头全拖下水?有必要把事情挑的这么明白么?您就不能先等我们结案了,再向皇上上一道奏疏,再谈一谈书吏的问题么?您这分明是要把党争权斗挑明白的节奏啊!
这事儿是我们能掺和的么!
江大人凌厉的眼光朝刑部陪审官一扫:你属下惹出来的幺蛾子,你自己收拾!
刑部陪审眼角一耷,无奈的眼神飘回去:江大人,他名义上是我属下,可也是岭南王子啊。他给我面子叫我声大人,不高兴了摆摆皇亲王族的架子就能压死我咧!
白大人同情的眼神淡淡地送去:知道是尊大佛还不供着,放他满大街溜达,不是自找麻烦么!
刑部陪审委屈得差点儿泪奔:我哪知道他掺搅这件事儿来了呀,本来以为他就跟那些承荫封来挂名儿的子弟们一样呢!本来么,想在官场里混一番名头的人,怎么会来六部这样有名无实的地方!
白大人的眼神一下子意味深长了起来:你说,他是不是打的就是这个主意?
江大人严厉的眼神截断两位陪审的交流:二位,甭管他打的什么主意,咱先打发了这个祖宗,把自己摘干净再说吧!
······
刑部陪审干咳一下,正色对江大人道:“大人,依下官之见,此事果然疑点甚多。事关重大,不如暂且将人犯收监,再调查一番,隔日再审如何?”
隔日再审,到时候是公审还是密审,还是先密审再公审,就给挑事儿的大佬们定夺吧。
江大人沉吟一声,点头道:“有道理。”
说着江申仲执起漆黑的惊堂木,“此案······”
“大人!”江大人的话再次被没眼色的岭南王子打断,没眼色的岭南王子眉头轻皱,声音微沉,“天色尚早,此案轰动京城,为何不在宣化广场、众目睽睽之下审个明白?如此遮遮掩掩,为何!”
“还是说!”杭离声音一提,盖过江申仲未出口的话,洪亮清朗的声音令乌压压围着几层的人群听的清楚,好像洪水决堤前那巨大的一声暴响狠狠砸进人心头,“还是说,此案背后的内幕,不便百姓知晓?”
杭离眼光深沉凌厉,似乎直射心底。江大人到了嘴边的应对官话被狠狠一噎。好小子,这样心照不宣的话你也敢在上万百姓的面前喊出来,还真以为京城是你岭南啊!
人群中哗地一声,爆发出一阵激烈的议论之声,好似决堤的洪水汹涌席卷而过。出过妘湘晴那个唯恐天下不乱的当权皇后,明楚的言论一向开放。哪怕经过了千禧党禁的打压,也依旧磨灭不掉百姓们对朝廷宫闱秘事的探究与八卦心思······
江大人脸色有些黑,杭离毫不畏惧地与他对视,身后是乌压压的人群。时间似乎在这一刻被拉长,金色的阳光打在杭离挺直修长的身上,衣袂轻轻被微风卷起,好像是矗立着的一座伟大雕像。
“我们要真相!”人群中,不知从哪里响起一声疾呼,接着纷纷有人响应:
“对!我们要真相!”
“柳老太傅清廉耿直,乡亲们,咱们不能冤枉了老太傅的孙子!”
“对!”
“要真相!”
“我们要真相!······”
······
...
不论男女老少,无数人挥着拳头呐喊,齐齐挥舞的拳头好像遮天的墨云,滔天的愤怒铺天盖地而来,似乎要把宣化广场淹没。
一瞬间舆论的风向倒了个头,好嘛,现在想起来柳老太傅清廉耿直了。
三位主审脸色都有些难看,再看不出杭离是诚心地拿此事做文章,就白在官场上混这么些年了。
三位三位主审对视一眼,江申仲用力敲敲惊堂木,“肃静肃静!”
然而群众的怒火不是这样容易平息的,几处百姓吵嚷着、推搡着,甚至几乎要突破差役们拉起来的防线。
“都肃静!”眼看事态即将失控,江申仲脸色铁青,刷得一下站起来,大喊。
杭离静静地看着三位审理官员着急地呼喊官吏平息事态,抬起右手轻轻一翻,比了个“暂停”的手势——
“乡亲们!大家冷静,杭大人肯定还大家一个真相!”
“这位大人是好官,咱们得相信他!”
······
随着杭离的手势,奇迹出现了。
人群中又爆发出了几道高呼,虽然声音隐约有点儿耳熟;推挤的最厉害的几处百姓也不推挤了,反而转身劝说后面的百姓冷静······
群众们爆发的情绪似乎一下子降了下来,事态也得到了控制,只是三位大人的脸色更加难看······
“相必三位大人皆乃清廉刚正之辈,”杭离不以为意,上前一步,正色朗声严厉质问道:
“如何能任真凶逍遥法外!”
“如何能让柳老太傅这样耿直之臣、社稷肱骨,受辱蒙冤、晚节不保!”
“如何能上瞒皇上、下欺黎民,包庇真凶!”
“如何能不给真正受屈的人一个公道!”
“如何······”
“好了——”江申仲拿白棉帕子抹了一下额头,太阳西偏,天气却更热了,浑身上下热汗一阵、冷汗一阵,真不是人过的日子。
“如何不能秉公办理,还百姓一个真相!”
杭离不理,声音一扬,丝毫没有停顿,继续道,“还请大人彻查此案,否则若激起民愤,又当如何!”
杭离说完抬头直视江申仲,幽深锐利的眼神毫不避讳地传达出一个事实:如果今日不能让我揪出来幕后主使,民愤是肯定会激起来的,民变肯定是会闹起来的。
江申仲,宣化广场上闹出民变,你担待得起么!
杭离目光坚定,修长笔挺的身姿好像依海巍峨雄伟的厚山,浑身散发着一种寸步不让的气息。
江申仲喉头滚动一下,再次抹了把汗。宣化广场上闹起民变,他担待得起么?铁定担待不起啊!事到如今,他是进也不是,退也不是。
江申仲长长一叹,手上一松,惊堂木“啪”地一声轻响,侧着一歪落在案上。
杭离眸色一深,广袖合拢,躬身道:“多谢大人。”
杭离径自走到田老大等人面前,西斜的太阳把他的影子拉的两人多长,正罩在瑟瑟跪着的田家众人头上。
“田老大,”杭离沉声开口,声音里带着身为岭南王子与将军的威压气息,“你说是柳过寻衅在先,仗势欺人,强占民田,最后将你儿子打残致死,是么?”
“是······是。”
“田老大,”杭离忽然抱臂,放缓了声音,问道,“你可知诬告他人,在《大宁律例》里头,如何判处?”
不待田老大回答,杭离又冷声道:“充作苦役,三年以上,十年以下。”
“那么,以毁坏他人名誉为目的,诬告朝廷命官及亲属、造成重大恶劣影响的,如何判处,知道么?”杭离微微倾下身子,眼神锐利,声音微沉,“从严、加倍论罪。”
田家媳妇闻言,身子一软,倒在了地上。
田老大身子抖得像筛糠,杭离上前一步,继续沉声逼问:“现在,你还坚持你的说法么?”
“草,草民·······”
“田老大,你想清楚了!”杭离厉声又道,“若是你担上了这个诬告罪,那便是此案主犯!如果有人胁迫,”杭离一顿,“那么,你是从犯,念在你揭发有功,功过相抵也并非不可能······”
“有人胁迫!”杭离话音未落,一旁的一个田家嫁出去的姑娘喊道,“官老爷做主啊,有人给了我的衙(父亲)一大笔钱,有人要挟我们告状的呀!”
“是是是,”一旁也有个男人附和道,“原本田表弟已经发丧下葬了,后来二姨夫又找到我家,说要陪他一同来闹。ww给我家好多银子······”
······
一时间众闹事的邻居亲朋纷纷承认,包括有人半夜无意看到了城里来的大官人在田老大家如何密谋······
人群中顿时响起一阵压过一阵的议论谩骂之声,甚至有人拿出了本来打算结案之后扔柳少爷的臭鸡蛋烂菜叶,迫不及待地向田老大砸去。
只不过百姓的准头有些欠佳,一个散发着腐败气味的臭鸡蛋直杭离袭来,杭离机敏地身子向旁一侧,皮上干着鸡屎的鸡蛋擦着衣角而过,啪的一声碎在地上,白色蛋壳里蛋清蛋黄粘稠的调在一起,在洁白的汉白玉地面上慢慢淌了一地。
杭离微微蹙眉,后退半步,皱眉沉声道:“田老大,事到如今,你还不招出幕后主使么!”
田老大身子一瘫,后脑上还挂着根烂菜叶,面如死灰,“草民招,草民招······”
“是谁?”
“是······”
“皇上口谕——”
远远地响起一道太监尖细的高呼,夹杂在百姓乱哄哄的议论声里,不甚清晰,以致多数人都未曾听见。
杭离眼光一暗,暗中手势一打——
“咱们得给老太傅讨个公道啊!”
“乡亲们,咱们不能让这群贪官们陷害忠良啊!”
······
人群中再次爆发出数道大喊,众人纷纷响应,瞬间把那太监又一声“皇上口谕”淹没。
“谁!”
“安······”
“咔哒咔哒——”
整齐统一的脚步声踏在洁白的地面上,铿锵有力,只见一队乌衣禁卫军百十来人,排成四路纵队,小跑而来,金色的阳光映在缀着红缨的精钢头盔上,反射出一片好像要晃瞎眼睛的灿灿金光。
这下子不少人看见了,禁卫军护拥下的太监再次拉长了腔高呼:“皇——”
“安什么!”杭离置若罔闻,俯身厉色质问。
“上——”
“安国——”田老大声音发颤。
“口——”
“说!”杭离眼神透着狠色,声音急促。
“府!”
“谕——”
“微臣接旨,皇 ...
(上万岁万岁万万岁——”
太监最后一个字落下,杭离几乎同时身子一转,撩起袍子跪下,呼声与上万百姓和一众官员汇在一起,凝成一种雄厚、低沉而响亮的声音,低低地盘桓回荡在宣化广场洁白的地面之上。
“皇上口谕,”手执拂尘的中年太监微微抬高下巴,慢声道,“朕闻柳过一案另有隐情,着审刑院将一干人犯人证收监,细加查访,另日重审。钦此——”
杭离眼光一沉,随众人一同叩头谢恩领旨。
江申仲等三位官员齐齐长出了一口气。妈吔,京官儿不好当着咧,打酱油的也能打破酱油罐儿,染得一身黑哩!
杭离默默地退回刑部同僚的队伍里,对于同僚们投来的各种目光安之若素。
禁卫军上前,要将一干人等收监,被挑起怒火的百姓们自然不愿意,纷纷大喊着还我真相。一时间臭鸡蛋与烂菜叶齐飞,几个站得近的官员躲闪不及,也被砸了一身一脸。
太监眉头一皱,掐着兰花指高声尖叫道:“干什么干什么!这都是做什么!要造反吗!禁卫军何在!你们干什么吃的!”
几个禁卫军士兵相识一眼,硬着头皮嫌恶地冒着“蛋雨”架起田老大。
田老大惊恐地挣扎着,面容扭曲,大喊:“军爷,军爷不是草民呀!草民是一时鬼迷了心窍!不,草民是受人胁迫的呀!是安国公府!是安国公府的幕僚,叫那什么的,军爷,官爷,你们可以去查呀!······”
百姓们又哗啦地发出一阵议论。
“都作死么!”太监尖着嗓子,颤抖的手指指着田老大,惊叫,“都愣着干什么!还不快把他嘴堵上,由着这老狗乱吠!”
······
禁卫军押着田老大一家离去。没了人犯,参与公审的官员们也直接各自散去。刑部的那位陪审临走时还深深地看了杭离一眼,杭离微微颔首以对。陪审一叹,没说什么。
“安国公府······”
杭离从官署回到岭南王府,站在院子里雕花的回廊之下默默念道,望着最后一缕缓缓坠落檐宇的夕阳余晖,好像忽然觉得有一丝清凉的风吹拂而过。
安国公府,他默念。当真是安国公府在背后作祟么?果然是迷雾重重啊······
“公子,”魏小五几步跑过来,附在杭离耳边,低声道,“剩下的银子已经交给钱疤脸了,只是钱疤脸说,以后再不敢接公子的生意了······”
“哦?”杭离眉头轻皱。
“是。钱疤脸说,本来与公子谈的时候,以为只是帮柳少爷脱罪,就应下了这桩生意。却不想竟然牵扯进党争。他说,他做人讲的就是信义二字,毕竟先前答应了公子,不能反悔,便提着脑袋按着公子的交代布了这一局。只是公子······所以公子以后的生意,不论多大价钱,他都不接了。银子重要,身家性命更重要。”
杭离沉吟一声,越发觉得暮色暗淡,晚风微凉。
“他不接,那便罢了。”杭离思索道,“想必此是之后,咱们在京城,也有一片立足之地了。毕竟······”毕竟,以后也用不到了。
杭离说的没错,此事之后,他不但有一片立足之地,而且是,好大、好干净的一片立足之地!
一夕之间,宣化广场万人目睹的公审大会瞬间传遍京城的大街小巷。
而那位不惧权贵、仗义执言、为柳老太傅洗去一身污名的杭大人更是成为了京城百姓心中伟大的英雄,正义的化身。他那一身合体端正的官服,身姿挺拔修长,容貌英俊,衣角微扬,沐浴在金色的日光下,义正词严,口若悬河,滔滔不绝。宛如武帝在世、景帝重生,化身为众人心底一尊不朽的丰碑······
又过了一日,这位杭大人的出身也不知从哪个知情人嘴里说漏了:岭南王子!
一时间,另一阵舆论风波再次席卷而来。
杭离更是成为万千平民少女们心仪的对象。掷果盈门,因为杭离出门从来不坐车······
为什么没有世家小姐?不不,和矜持没关系。因为每个世家都在拿杭离作为反面教材教育儿女:看看,不知进退,出一时风头又如何?看着吧,早晚也得落得跟他二舅、先前的那位太子太傅一个下场!
但是清流一派却非如此。千禧党禁之中,清流一派受到的冲击虽不如寒门大,却因半数清流官员同时也是寒门出身,而且党禁之始便率先拿清流开刀,因而亦很是低迷了数年。今年虽略有起色,却又因柳老太傅退隐再次被狠狠打击,甚至有人悲观地断言:清流的最后一根砥柱,也折了。
所以,杭离的出现无疑是清流日暮前最后一丝光明。于是毫无疑问的,杭离刹那间被划分、被推举、被尊崇、被成为了清流又一根擎天之柱。一时间对杭离的赞誉,甚至超过了当年被合称为“五大支柱”的许老太师、柳老太傅、杜太子太傅、邱翰林学士、邰左御史等人声名。
······
历来党争权斗,向来迷雾重重,谁又说的清呢?
明楚历1008年,九月二十三。
公审结束的当晚,京城下了一场不大不小的秋雨,一下子便驱赶了接连数日异常的烈日高温。
有老人说,这是老天爷在看着呐!柳老太傅被安国公府的奸人陷害,老天都看不下去了,这是在警告大家有冤案啊。幸好有岭南王子挺身而出讨了个公道,要不然呐,指不定又要遇上三年大旱啦!
有了这样的说法辅证造势,杭离金光闪闪的名声瞬间又拔高了一层。于是岭南王府阔气沉肃的牌匾似乎一下子也和蔼可亲了起来。
只是众人心目中正义之神一样的岭南王子,如今的日子,却不如众人想象的那样顺心遂意。
杭离跪在光线昏暗的书房里,脊背挺得笔直;
岭南老王爷被气得浑身发抖,下颌花白的桃形胡子一颤一颤;
杭震搀着老王爷,一手抚在他背上为老王爷顺气,劝道:“父王您这是何必,三弟到底年轻,做事思量不周全······”
“不周全?”老王爷一声暴喝,瞪眼怒道,“不周全他能翻案!不周全他能鼓动起那群刁民!不周全他敢跟安国公府对着干!”
老王爷食指对着杭离,手上青黑色老筋突起,嗓门洪亮,“你这个不孝子!说!你去刑部,是不是就是打着这个主意!好啊,本王是瞎了眼睛!没看出你居然!你居然······”
“父王!”
“父王!”
眼看老王爷有一口气堵着提不起来的样子,杭离杭震两兄弟急忙喊道。
杭离膝行两步,却陡见一方墨黑石砚呼啸着迎面破空飞来,杭离一惊,身子猛然向后仰去。墨砚擦着右边半个脸颊而过,一瞬间甚至看见砚台里漆黑的墨水映出的同样漆黑的瞳孔,瞳孔里有放大了的砚台的倒影······
“啪!”
石砚跌 ...
(在地上,瞬间摔得四分五裂,地面被撞出了一个小小的坑洼,漆黑的墨水淌出,浸染了粉碎的石末,顺着地上裂开的缝隙一丝丝渗进地里······
杭震脸色一白,忙把宽大的书桌上的玉石镇纸、笔架等物拂到一旁,侧身站到老王爷偏前方挡住,劝道:“父王您先冷静,三弟或许只是一时糊涂受了人利用,您先冷静,让三弟把事情好好讲一讲,行吗?”
杭震说着给杭离使了个颜色,杭离一默,低头沉声道:“没有人。一切都是儿臣自己策划的。请的是四角巷的钱疤脸,所有的证人、混在人群里挑事的百姓、还有田家开始认罪的那几个亲戚,都是交给钱疤脸打点安排的。”
“混账!混账!糊涂!”老王爷连声骂道,“闹成这样,连给谁搭了桥、开罪了谁都不知道!你混账!知不知道,现在你被多少人盯上了!知不知道,咱们岭南因为你受了多大牵连!清流擎天之柱!呵呵!这名声好听!以为你命硬么!许老太师、柳老太傅、杜温德、邰应山,哪个不比你吃的饭多?哪个不比你资历老!许老太师那是贞帝朝的元老!江北的昌和太上大长公主、皇上的姑奶奶都要尊他声老师!柳老太傅四朝元老!杜温德当年岭南在岭南如何人物?门生遍天下!你算个什么东西!也敢跟着这样搀和?你以为这里是岭南,随便你如何是么!”
“父王!”杭离眉头紧皱,眼睛如墨却明亮,抬头分辩道,“难道父王以为咱们岭南龟缩在京城就能坐收渔利了么?孩儿入京这两个月来,看到的是武将被一轮又一轮清洗,看到的是平王府半月间覆灭,看到的的军队换血之后有人又把目标转向了文臣之首,看到的是有人在幕后,不断挑拨我与二哥反目夺嫡!短短两个月,金小公子、何家少爷、广平候世子,旁敲侧击,挑唆我与二哥成仇!父王,孩儿不相信二哥没受过某些人的挑唆!孩儿承认,孩儿入京前拜访许老太师,受了很多提点。父王,如果咱们继续龟缩躲避,一旦朝中的幕后之人完成清洗,下一个目标定是咱们岭南!不破不立,咱们必须把死局打破,打断幕后黑手的计划,咱们才能找到出路······”
“糊涂!”老王爷厉声打断,“你也知道幕后之人下一个目标才是岭南?那你急的什么!偏要这时候淌这一滩浑水?”
杭离眼光一沉,父王根本没听懂他的意思!军队清洗的手笔那样大,幕后人却连影子也没露出一丝,难道不能证明他们的势力有多么大么!或许等到他们清洗干净了,也不会伤及元气。况且幕后之人已经控制了二哥,他们岭南还能支撑到几时?若是那样,到时候,他岭南又如何与之抗衡!
“父王······”杭离又要分辩。
“你闭嘴!”老王爷根本不听他的话,抬手在书案上一扫,抓起杭震慌忙挪开硬物时遗漏的一支笔,猛地掷向杭离,“滚!你给我滚!岭南没你这样糊涂的混账!”
蘸着墨水半干的笔尖擦过额头,唰地在脸上擦出两指宽的墨痕,墨迹下隐隐有血丝冒出。杭离脸色却比一团渗着血丝的墨团还难看,袖子下的双手紧紧攥着。
“你还愣着干什么!滚!给我滚得远远的!”老王爷暴怒大喊,二门外的小厮不约而同地揉揉耳朵,目光悄悄地探头向书房瞟来。
老王爷暴怒,跳起来推开杭震要去拿近一尺长的镇纸。
杭震急忙抱住岭南王,一边劝着一边冲杭离喊道:“三弟你快走吧,父王在气头上,你说什么也没用!”
“二哥······”
“大杖则走懂不懂!”
杭离眼底闪过一丝暗芒,轻轻点点头,起身大步离开。余下杭震安抚暴怒的老王爷。
杭离滚了,真的滚了。正如岭南王所说,滚的远远的。
杭离受到了皇帝的特别接见与嘉奖,大宁皇帝高度评价了杭离刚正不阿、正直无畏的品格气概,表示大宁王朝需要的就是这样的勇士义士,希望有越来越多的“杭离”出现,号召百姓、官员们积极向杭离学习······
接着皇帝陛下在谈话中了解到,杭离曾有意从军。皇帝陛下十分欣慰,皇帝陛下十分感慨地说:“现在愿意从底层做起的世家子弟越来越少了······”临别前,皇帝陛下特意嘱咐了随从太监,一定要切实落实好杭离文职转军职的工作······
亲切友好的谈话结束后,勇士义士的杭离很纳闷,他什么时候告诉皇帝陛下他有意从军了?
但是,这个问题,是需要大家意会的。
在皇帝和某些人的特意关照下,杭离升级调任,文职转军职,任央中军驻顺昌府防御营七品武义郎。各方面的批文下的飞快,所有绿色通道大敞,好像在送一尊瘟神似的······
杭离被远远地踢出了京城的权力中心,临走的那天只有吴玉藻等几位年轻的清流之臣送行。
柳老太傅似乎是打算放手到底,对杭离经历的风波不闻不问。甚至连杭离因此远远被排挤到了顺昌府,也无动于衷,连派个人来送行一下意思意思,也没有。
长亭,古道,夕阳西下,芳草连天。一壶清酒,几盏浅杯。人影在橘红的余晖下被拉得长长的,衣袍被萧瑟的秋风吹起,微微飘扬,无限萧索······
失败了?结束了?
不不不,开始,一切仅仅只是一个开始。
杭离的离开并不是结束,而是新一轮斗争的开始。因为,在他离开的当晚,岭南杜氏新一辈的年轻人,纷纷快马加鞭,赶赴到了京城。
除了还在寻找杜珃的四少爷杜玑,其余的几位少爷,大少爷杜瑀、二少爷杜玠、五少爷杜玬、七少爷杜琅纷纷赶赴京城。寂静的深夜里,一声声骏马的长嘶响彻一座不起眼的小客栈之外,灯火明灭,人影晃动,似乎风声也在这一夜里压抑着紧了起来。
安国公府的人急得像热锅上的蚂蚁,因为传旨的太监没拦住田老大最后的一声求饶的指证,让宣化广场万名百姓听了个清楚。一时间所有的屎盆子全扣到了安国公府的头上,铺天盖地的骂声裹挟着滔天的民愤而来,此外还要应对来自清流一党与御史们的轮番弹劾。虽然皇帝未在朝堂上对此有何明面上的表示,大多数世家表面上也不约而同地选择了间歇性失聪,但是御史台与大理寺却已联合对安国公弹劾平王豢养私军一事展开了秘密的复查······
调查?平王都下狱了,私军都或是充入神策军或是解散回家了,板上钉钉的事情,还复查个啥?
所以说,弄权的人办事儿,向来喜欢挂羊头卖狗肉的。至于究竟要调查什么,估计也只有御史台、大理寺的大佬们,和背后下旨的人清楚吧······
明楚历1008年,九月二十七。
这一天,从第一缕金色的晨曦划破浅青的天空,将道道长窄的云霞映得明亮灿烂的时候起,京城里依次发生了这些事情:
小小的客栈斑驳的木门开了一扇,杜家的四位少爷衣冠齐整,备上薄礼,拿着拜帖,纷纷走向杜温德 ...
(生前的故交门生的府邸;
仁明殿的朱红油漆的宫门大开,四五个白发苍苍的太医叹气摇头地垂首挎着药箱走出来,隐隐能听见殿内年轻的鄢皇后垂泪啜泣的声音;
在年轻貌美的妩媚嫔妃服侍下更衣的皇帝陛下,隐隐约约听见外面有人向大太监秉事:“皇后娘娘说太子殿下的情况······昨儿又高烧了一整夜······迷迷糊糊地······”“兵,兵”,想到六岁的大儿子迷迷糊糊不断重复的字眼,修着两撇小胡子的皇帝瞳孔一缩,心底又犯起了嘀咕;
然而就在他心底嘀咕的时候,门外忽然响起一阵乱糟糟的吵闹:
“皇上!皇上!······”
“淑妃娘娘,您不能进去呀!······”
“你让开!狗奴才,耽误了太子殿下的病情,你担待得起么!······”
“皇上,臣妾冤枉啊!淑妃姐姐,妹妹何曾招惹过你!你何苦如此陷害妹妹啊!······”
“诶,贤妃娘娘!······”
······
安国公府的世子紧绷了几天的脸色终于有了喜色,迫不及待地跑到了老国公跟前报喜:“祖父,太好了,外面的传言终于平息下来了!······”
老国公脸色却突然一阴,苍老的声音里有一丝小心的颤抖:“知道是谁出的手么?”
世子迷茫地摇摇头:“不知道啊。”
老国公龙头拐杖一丢,浑浊的老眼里瞳光一散,跌坐进黄花梨的太师椅里,“果然啊,到底是谁给谁做了衣裳······报应啊,报应。他们果然没死心啊······”
“祖父······”
老国公忽然反握住孙子的手,像是溺水的人紧紧抓住最后一根稻草,急促道:“快,快!你快让你媳妇儿进宫,找你四妹,告诉她······”
“咔哒咔哒······”
老国公话没说完,外面响起一阵嘈杂。禁卫军铿锵有力的小跑声传来,锃亮的铁铠上的铜扣整齐地甩出清脆的节奏。
“圣旨到——”
······
太监特有的尖细阴冷的声音飘荡在寂静得有些诡异的安国公府里,“陷害忠良”,“暗施巫蛊之术”,“谋害太子”,“阴损圣体”,“下狱”,“待审”等等几个零零星星的词语穿过挂着晶莹的水珠的翠绿的树丛枝桠,轻飘飘地盘桓上朱红的廊柱,游荡在一块块鱼鳞似整齐叠列的橘黄色屋瓦上。像是一只耐心十足的蜘蛛,吐出一寸寸轻极细极的透明蛛丝,在微风里颤动,一根根蔓延着织成一张薄密的蛛网,一丝不落地包裹起这座富丽堂皇的府邸。
片刻,如狼似虎的禁卫军不由分说地开始抓人抄家,男女老少的哭泣声、尖叫声、求饶声,四散奔逃的杂乱声,禁卫军呼和声,瓷器碎裂声、翻箱倒柜声······
眨眼间,原本有序华丽的府邸瞬间一片狼藉。朱漆彩绘的屋檐下扑棱扑棱地惊飞起几窝燕子。燕子在乱哄哄的院子里飞转了几圈,翅膀一扇,黑色的小尾巴一剪一提,纷纷轻巧地越过黄橙橙的琉璃瓦的屋檐,向南边湛蓝的天际飞去······
安国公府的骚乱在继续着,临近的几座府邸偏门开了条小缝,前前后后悄然探出几批伶俐的小厮,奔走在相熟的世家内臣的府上打探消息;
金昱小公子坐在一家颇大的酒楼二层的单间儿里,抱着一块肘子大快朵颐,吃得满手流油满嘴流光。金小公子不时地抬头向窗外瞟上几眼,直到看着禁卫军押着一批男女老少穿街而过······
金小公子眼底精光一闪,嘴角一勾。扔下啃了一半儿的酱肘子,掏出雪白的帕子擦擦手嘴,执起桌角的扇子哗地打开在胸前潇洒地摇着,欢快满足地自言自语道:“过瘾,真过瘾!哈哈,果然是胃口大开啊!吃完了,走喽!”
安国公府的热闹持续了一个多时辰才逐渐平歇,彼时从安国公府大门前到审刑院大牢这一路上已经里三层外三层地围堵了无数蜂拥而来看热闹的百姓,对着如丧家之犬一样或是迷茫或是惊恐的安国公府家眷指指点点······
而离安国公府不远的一座略显古旧的府邸里,青石板掩映在碧青的绿草间,凹凸里有点点暗青色的苔藓,是前几日的小雨过后冒出来的。
苍翠的竹叶散发出淡淡的清香,鄢霁身着一身月白的袍子站在小竹林下,似乎白色的衣料上染上了竹子浅浅的透亮的青绿色。
安国公府里的嘈杂声隐隐约约地传来,两只黑色的燕子轻捷地斜着身子从竹子梢头掠过,似乎带来一缕清风,竹叶也簌簌地作响。
“鄢四少爷······”一个面白无须的中年男子搓着手,小心地开口,“那个,我······”
“等风头过了,我自会派人送你走。”
“诶!是!”那男子逢迎地笑着,连连点头,“多谢四少爷,嘿嘿······”
若是安国公府众人再此,定会大呼着揪住此人不放。此人,不是那个被田老大指证的那个安国公府的幕僚又是谁?不想审刑院、大理寺及安国公府众人翻天覆地遍寻不到踪迹的、半个多月前“还乡”失踪的人,竟然就躲藏在一府之隔的鄢府里!
不远处一个箭袖乌衣、面色微黑的二十出头的侍卫小跑而来,鄢霁眸光一凝,安国公府的幕僚猛然住口,很有眼色地告辞离开。
“少爷,查到了,是钱疤脸出的手。”蒋衍抱拳一礼,扶住腰间跨刀,沉声禀报道。
鄢霁眉心微不可查地一蹙,“杭离出钱,钱疤脸做事?”
倒是他疏忽了,只派人紧盯着京城里各个世家、命官的动静,不小心漏过了钱疤脸这样的小鱼小虾,竟叫他钻了空子。
“是。”
“可有人引带?”
“没有。杭离从赌坊找到的钱疤脸,用的是九十九两的暗号。”
鄢霁一讶,看向蒋衍,“竟然是圈内的人?”
“杭离未曾透露。”
鄢霁沉吟一声,手指慢慢揉捻。这倒是更奇怪了,以为杭离背后的是清流,最不济是寒门。但是清流一派向来眼高于顶,最看不上钱疤脸这样的市井混混;寒门,寒门中人若联系钱疤脸,另有一套方法。难道杭离身后的也是世家?难道,真是苏家?······
鄢霁想着又自嘲地摇摇头,怎么可能?
那么,会是谁呢?
······
历来党争权斗,向来迷雾重重。几方势力各自编织出一张张巨网,张张相连,环环相扣,几番纠缠,不知是谁的罩住了谁的。
鄢霁控制杭震,借杭震之手,排挤打压杭离,间接控制了岭南;借安国公的手扫清了平王一党;借双月异象携手金家清洗了军队势力;借柳过一案逼清流支柱让位,狠狠打击清流一派;借柳过翻案一事,令安国公府声名扫地,与清流寒门士子结怨;借后宫之争彻 ...
(底铲除安国公一府,而因柳过一案,寒门清流甚至于百姓,竟无一人愿为安国公府伸冤,甚至个个拍手称快······
如此一来,平王府、安国公府、清流,南宁皇权最后的四大支柱,轰然间倒塌了三根——
还有一根,那是身为外戚、羽翼已丰、权倾朝野的鄢家······
只是在他的计划里,会有人为柳过翻案,但万万没想到,那个人,会是个京城八竿子打不着的岭南杭离。
杭离虽被驱逐出了京城权力斗争,却得到了莫大的好处。“清流擎天之柱”的名声加上前太子太傅、一代鸿儒杜温德外甥的双重身份让众人再一次注意到了他身后的岭南杜氏。杭离的离京,与其说是被驱逐,不如说是他主动为身后的岭南杜氏让路。有他在前开路,岭南杜氏神采飞扬的年轻一辈,集体上京却竟几乎未受到任何阻力。尤其是清流寒门两派,对他们的到来更是欢迎之至,恨不得奉为上宾,甚至杜瑀、杜玬二人在几个清流臣子的力荐之下,获得了实权之职。
杜温信晚年每每回忆起这一节,都会无比感慨地说:“当年,若非有那件事,若不是有陛下开道,杜氏子孙入京之后,至少要多奋斗五年······”
五年?在如今这样瞬息万变的京城里,天知道五年之后,局势会变成什么样子!
而被发配到央中军驻丹阳府防御营的杭离,心底亦明白,丹阳,他呆不了多久······
只是此时杭离还没想到,这个“不久”的情况,却远远超出了他的预料。
各方势力纠缠,层层暗流涌动。
但是即将,一粒从千里之外的琉璃山飞射而来的石子,会重重砸进暗波汹涌的水面,炸出滔天水浪。无论是执棋者,还是局中人,或是旁观者,所有人,都会被突如其来的骇人变故,打得措手不及······
浅蓝的天空上,几片浅浅薄薄的云彩慢慢地飘移,连成一片。
暂且让时光倒流,云彩四散分离,消散成一缕缕水汽降回河流树林,最终有一滴,凝成一滴汗珠,从杜嫣苍白的额头上滴落······
明楚历1008年,九月二十。
正午的太阳火热刺目,晃得人抬抬眼皮都有些酸涩吃力。背后的大山岩石好像被炙烤了的烙铁,地面也是滚烫滚烫的。
杜嫣无力地伸出胳膊,反手探上额头,只觉得额头也和地面一样滚烫,也不知道是被毒辣的太阳晒的,还是当真发了高烧。
杜嫣舔舔发白干裂的嘴唇,舌尖有被翘起的干皮划拉过的感觉。杜嫣轻轻动了动嘴唇,牙齿一扣,把干皮一扯,又“噗”地一下吐掉。难受的想死······她第二十六遍在心底念叨过这一句话。
但是,她不能死!要活着,逃出去。大家都等着她,盼着她,她怎么能如此不负责任呢?
杜嫣心底二十七次叹气,手指有些发颤地端起粘糊糊的粥,另一只手接过碗边上搭着的不知道什么东西揉成的饼子。吃吧,再难吃,能有药难喝?杜嫣在心底安慰自己,想想鄢大混蛋吧,他说,漏了一滴,就再喝一碗。于是,她不是也把那一碗碗的冲鼻的苦药汤子也一滴不落地喝了?
拿着饼子的手揉了揉似乎揪扯着发疼的胃,杜嫣闭上眼睛,准备一口气把“粥”灌下去。
“哎,杜微,你怎么还没吃完呀?”
小猴子抹着头上的汗珠走到杜嫣身边,顺手一甩,几颗汗珠飞溅,一滴擦过杜嫣笔尖,正落在粥里,另有一滴落在饼子上,瞬间染深了那本就斑斓的饼子上小指甲盖大小的一块儿地方,毒辣的日光一晒,留下小指甲盖大小的一块浅白的结晶。
杜嫣胃里一阵翻涌,再也吃不下去了。
搁下破碗,饼子还搭在碗沿上,杜嫣摇摇头,有气无力道:“我不饿。”
“你不饿?”小猴子坐下,看看杜嫣,看看杂粥,咽了口唾沫,惊讶道,“我觉得都没吃饱呢!你居然不饿?”
杜嫣点点头,多年的训练让她轻易从小猴子眼里读懂了他的心思。把碗轻轻推了推,杜嫣道:“我饭量一向小,你吃吧。”
“那,那我,我真吃啦?”小猴子小心地看着杜嫣。
“嗯,你吃吧。”
“哎,嘿嘿,谢谢。”
小猴子端起碗,哧溜哧溜地吸了起来,一边还啃着饼子,吃得津津有味。
杜嫣看着他吃得挺香,脑子忽然里蹦出几个模糊的画面。
似乎很小很小的时候,家里实在揭不开锅时,娘亲也带着她挨家挨户讨过饭。有次她跟着巷子里其他孩子一起跟一条野狗抢食,抢到了一只烧鸡,最后她还分了一个鸡翅膀。她开心地跑回家,把鸡翅给娘亲,娘亲却骂了她一顿:“你是个人!记住,无论什么时候,你都是个人,就要有做人的尊严!如何能与野狗争食!······”
娘亲教她,第一不吃嗟来之食,第二不与恶狗争抢。
从那以后,她就记得,她是个人,有些事情,是个人,就不能做。
所以娘亲带她讨饭的时候,也都是像个人一样讨饭。娘亲宁愿给有钱的人家洗上半天衣服换几个杂面窝窝,也不会让她去酒楼后面的泔水桶里扒一只客人没动几口的烧鹅。
胃里又隐隐作痛,好像小时候,能吃到像这样的粥糊糊和饼子,已经是再好不过的美食了。杜嫣苦笑,她这胃口身子,当真是被红袖楼养金贵了。
小猴子一边吃,一边含糊不清地说着些什么。杜嫣想起小时候的事儿,脑子里乱哄哄地一片,也没听清。
“嗨!”一个挽着袖子的老监工走来,他腰里缠着一条鞭子,挽起的袖子下露出略显松弛的古铜色皮肤,脸上的稀疏的几缕须发也都斑白,但这依旧不损他洪亮的嗓门,“俩伢崽子,不晓得更森搞事的时候不等炫牙白儿呦!”
杜嫣抬头,却见老监工捋起裤脚坐下,“俩崽子,叽叽咕咕说啥呢!也给爷爷我说说。”
“没,没说啥。”小猴子急忙摇头,紧张道。
“你小子,看你吓的!”老监工忽然哈哈大笑道,“吃你的吧!”
老监工说完看向杜嫣,头上的皱纹一深,“你这伢子,脸色怎么白的跟鬼似的?”
杜嫣笑笑,声音有些无力,回答道:“可能是病了。”
老监工叹了一口气,怀里掏出块小米面的饼子,用干净的棉布手帕包着。老监工把饼子递给杜嫣,眼角的皱纹又一深,道,“给你,吃吧吃吧。你这孩子,爷爷看你半天了!给你说,在这里,想活下去,头一条,吃好、睡好。你饿着肚子,下午怎么搞事哟!”
杜嫣眼光一闪,有些犹豫地伸出手。小米混着白面,饼子烙得黄澄澄的,飘着淡淡的粮食的香味儿。许是一直贴身放着,还带着温热的体温。
老监工把饼子往杜嫣手里一塞,苍老的脸上露出一丝笑意,看着杜嫣,却又似乎是透过杜嫣看另一个人。
“唉!”老 ...
(监工长叹一口气,“要是我有个孙子,兴许,我孙子也快该有你这么大了。”
杜嫣手里拿着小米饼子,下巴搁在膝盖上,静静地看着老监工。她知道,这个老人,不需要她Сhā嘴,只要她听着,就够了。
“诶,吃啊,你快吃。”老监工看见杜嫣拿着饼子不动,催促道。
杜嫣点点头,轻轻咬了一口。
老监工似乎满意地笑了,絮絮叨叨地又讲了起来:“原本我有个儿子的。孩儿他娘死得早,我一个人把他拉扯大。后来给他张罗了一门亲事,聘礼都下了。我原想着,看着他成了家,再生几个娃,我算是对得起他娘了。我这辈子,也圆满了。可是谁知道啊,快成亲的时候,朝廷开始北伐,到处在征兵。我不叫他去,他还跟我急,结果这一去呀,再也没回来·····唉!”
老监工又叹了口气,“我儿子不回来,我也不能平白耽误了人家姑娘不是?就退了亲。没过多久,那姑娘嫁到了村东头的李老五家,第二年就生了个大胖小子。看得我心底这个羡慕呦!唉!要是我儿子没去北伐,顺顺当当地成了亲,我孙子,该是和你一样大。诶,小子,你今年十几了?”
金色的阳光映进杜嫣眼底,杜嫣眸光似乎一动。“十四了。”杜嫣啃着饼子,轻声道。
“十四,”老监工把这个数字喃喃地在舌尖念了一遍,又道,“北伐完事的那年生的?”
杜嫣点点头。
“几月?”
杜嫣咬着饼子摇摇头,道:“我娘走得早,几月份也忘了,姐姐说,该是初夏的时候。”
“这样啊。”老监工若有所思地点点头,又长叹一声。
桥头的监工重重甩了一下鞭子,吃饭的时间结束,又要开工了。
地上三三两两坐着的疲惫的苦役们晃晃悠悠地抱怨着站起来,杜嫣微微皱眉,扶着山石撑起身子,也要跟着走过去。
“唉,你这伢子,”老监工仰头招呼一声,“病成这个样子,还能上工么!”
杜嫣也觉得自己脚步虚浮,像踩在棉花上似的。似乎比上午更严重了,她想,这样,或许真会摔下去。
老监工摆了摆手,“回去歇着罢!我给你们带工的说一声。哦,生了什么病晓得不?爷爷给你弄些药。”
杜嫣眼光一闪,微微点点头,“多谢差爷。胃病犯了,可能还发热。”
“什么差爷!”老监工有些生气,“给你说了,叫我爷爷!”
杜嫣微愣,便从善如流,眼睛轻轻一弯,轻声道:“是,爷爷。”
“诶,这就对了!”老监工一乐,催道,“行了,回去歇两天。晚上爷爷给你弄点药去。”
老监工说着站起来,嘴里似乎还念念叨叨地说着什么。
杜嫣没听清,她倚在背后的山石上,头昏脑涨,眼前一阵阵晕眩。
扶着山石,她知道,她现在必须回到营舍,休息,吃药。两天,无比宝贵的两天时间。她必须好起来,必须。必须,活着逃出去。
······
历史与命运在此,悄然又到了座分水岭,默默地,转了个弯。
历史太过厚重,这一节的分量太轻,不足以被明楚的书笔铭记,只会随着渐起的秋风,轻飘飘地便被吹散。但是不可否认的,没有老监工的仁慈,哪怕杜嫣满腹文韬武略,也敌不过此时,势单力孤之时,疾病与劳役的双重压迫。于是也不会有日后的琉璃山之变,便不会有浩浩荡荡的百万义军,不会有以后的一切一切,只会是富丽堂皇的楼阁宫殿、云雾翻腾的琉璃峡下,多了一缕,不知姓名的冤魂。
大时代到来之前,最后一颗偶然的齿轮,终于启动,轻轻地扣上。杜嫣,鄢霁,金昱,杭离,各方的计划准备都已就绪,序幕,已悄然拉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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忘巫蛊之案了这一节的,返回第一卷看金家幺子那一章,不再赘述
第三十章 就是反了
( 明楚历1008年,九月二十二,清晨。ww
这个时候,京城的宣化广场上,审刑院、大理寺、刑部的官员们正在准备着公审的场地,一旁有人搭着高高地架子,方便京城的百姓观摩公审程序。
钱疤脸找来的证人移交到了魏小五手上;混在百姓里的“托儿”都已就位;钱疤脸在大牢里的线人悄悄给田老大嫁出去的那个闺女送了一束她小儿子软软绒绒的头发······
鄢霁对京城所有世家、官员的动向做了最后一遍确认;蒋衍带人在城外的无人的僻静官道上截住了“还乡”的安国公府的那个幕僚······
鄢皇后与淑妃促膝长谈了一番,对淑妃姑父平王落难一事表达了深深的遗憾与同情。并表示了,既入后宫,一切便应以皇上为先,要记得自己是皇家人,千万不要把个人家族的恩怨带入后宫。最后仔细叮嘱了淑妃娘娘,虽然平王府因为安国公府的弹劾而倒,但是不要因此迁怒贤妃妹妹,贤妃妹妹是极懂事的,还会如以往一样敬重淑妃你的,如果她因为你娘家失势对你如何,自有本宫为你做主云云;送走了淑妃,鄢皇后又分别招来两位为太子请脉的太医,一个埋在贤妃宫里的眼线······
而在琉璃山上,杜嫣跟着下了床、满满当当挤了一屋子的人一起,排成两列,在监工点牲口一样的口气中一个个走出去,开始一天的劳作。
“哎呦!”杜嫣走到监工身旁,身子忽然一斜,两手胡乱一抓,跌在监工身上。
“啊,对不起,头晕,没站稳。差爷······”杜嫣赶快扶着额头站起来,连声赔不是。
“快点,别磨蹭!”
“是是是······”
最后一个人出来,监工“咔嚓”一声锁上门,“走!”
几队人走远,没人发现,一只猴子从一边的草丛里窜出来,拾起路边丢下的一块小半个手掌大小半干的泥胚,泥胚里印着几把钥匙的轮廓。猴子机警地左右转转头,低头看看毛茸茸的爪子里握着的泥胚,尾巴一扬,跑了。
吊桥颤巍巍地晃着,杜嫣脚步灵巧,面色严肃,声音低沉。
“诸位,记得,六天以后起事。这六天以内,你们什么也不用做,明哲保身。起事的时候我会现身,女装,你们听好我的口令。你们的目标口号是,第一为惨死的弟兄们复仇,第二为自己杀出一条活路。”
“大哥,你和小猴子,带着其他人砸门。营区的劳役,全部放出来,一个不能少。”
“二斧哥,要配合好马老三。起事从你们最先开始,一定要煽动起大家的情绪,注意自己的安全!”
“吕卫算盘,你们两个准备放火,”杜嫣一顿,咬了咬嘴唇又道,“煽动大家一起,务必让营区变成一片火海!之后带着大家,一起冲下去。”
“大哥二斧,到时候场面定然混乱至极,你们两个一定要控制住。大哥,你要够稳,千万莫让自己乱了阵脚。二哥,拿出你的猛劲儿,必须镇住场面。懂么?”
“算盘猴子吕卫,跟好大哥二哥,不要走散。注意协助大哥二哥控制大家情绪。如果起事的时候咱们不能掌握主动,之后更难收拢队伍。一旦十万苦役不能凝聚在一起,便只有死路一条,明白么?”
“明白。”大刀紧紧攥住石头一样的拳头。
“杀他个王八羔子!”
“杜微,咱们这,是不是······造反啊?”
杜嫣深吸一口气,瞳孔里映出吊桥下翻滚的云雾,眼睛里似乎也有如墨般漆黑的暗流涌动。
“不,”杜嫣深吸一口气,慢道,“不是造反,而是,起义。”
天不给我活路,我便闯出一条活路。
若是只有手握权柄才能保得他们这些无权无势的人活命,她便夺了权势又如何!
承认吧,杜嫣,她默道,你也是个有野心的人。比之鄢霁,比之金昱,比之京城里一干门阀世家王公贵族,你也不过如此而已。
鄢霁,既然你要把京城搅得天翻地覆,那么我再助你一把,或者借你之风,把这天下,也搅得天翻地覆,如何?
注定我不能平安顺遂地生活,那么,这一场博弈,就这样开始吧。
午夜时分,浅浅淡淡的轻纱一样的云彩飘过,悄然遮住了一轮月亮。
营舍里呼噜声震天响,杜嫣等人却竖着耳朵仔细听着,直到——
“唧唧。”
“咔嚓。”
“吱吱。”
浅淡的月光从门外洒进来,映出一个长长的瘦小影子,扬着长长的尾巴,怀里抱着一团东西。
月光一瞬间照亮杜嫣眼底,好像出鞘的利刃的锋芒一闪,璀璨明亮。
“大哥,记得,按计划行事。”
大刀面色沉肃,点点头,嘱咐道:“你多加小心。”
“嗯。”杜嫣点点头,郑重道,“咱们,都会活着下山!”
杜嫣说完,身子灵巧地一翻,轻巧地落地,轻轻的,只带起一丝淡淡的风声,又被震天的呼噜声掩盖。
“走了。”杜嫣轻道,跨出房门,“咔嚓”一声,再次把铜锁落上。
门扉再次合上,关住一室月光。
“杜微走了?”算盘勾头朝关上的房门看了又看,喃喃道,“大家一起这样跑出去不成么?”
二斧一巴掌拍在他头上,粗声道:“你说的简单!杜微是去对面那个山头,又不是下山!一层层守卫,你跑的下山?”
“谁知道······”
“睡吧,”大刀打断两人窃窃的低语,“我相信他,按他说的做,这几天,必须养足精神。”
······
大刀等人要养足精神,可是琉璃山上的其他人,却都要睡不着了。
杜嫣压弯身子,躲开几个巡营的监工,一路跑到吊桥边。
“大猴子,来,我抱着你过桥。”
“吱吱唧唧。”大猴子一扭小猴头,丢下怀里白纱长裙,蹭的一下攀上铁链,对着杜嫣呲牙咧嘴地得意地叫了几声。
杜嫣一噎,揉揉鼻子。好吧,她忘了大猴子是猴子了。
杜嫣拾起白裙,“走吧。”
九月二十三,丑时。
夜里山风微凉,两轮月亮被轻云朦朦胧胧地掩盖,散出微弱的、迷蒙的一团团淡淡的光晕。火把高照,噼里啪啦的火星子接二连三地爆出来,瞬间窜起一尺来高的火星。火光照得人人脸上通红一片,豆大的汗珠顺着衣襟流淌。
夜间上工的劳役们挥汗如雨地劳作,叮叮咣咣的敲击声、黑呦黑哟的号子声,监工们时不时的呼喝声交汇在一起,令寂静的深山深夜像通红的火把火光一样喧闹。
忽然,一阵从第二主峰方向吹来的清凉的山风荡开,轻悠悠的山风里隐隐约约夹杂了一道飘飘悠悠的声音,凄凉婉转的女声在一群男人们粗 ...
(浊的声音里显得异常诡异。
“白华菅兮,白茅束兮,之子之远,俾我独兮······”
声音淡淡地飘进耳朵,只能零零散散地听懂几个音节。但年轻女子的声音凄婉哀怨,悠长森冷,似乎满是不尽的不必言说的哀愁。有人的手一顿,耳朵动了动。
“英英白云,露彼菅茅,天步艰难,之子不犹······”
淡淡地凄婉的女声顺着冰凉的山风回旋着继续断断续续地飘来,一字一音皆是上古的音韵,只觉得好像上古老巫喃喃低吟的咒语。
“滮池北流,浸彼稻田,啸歌伤怀,念彼硕人······”
凄凉的音调扬起,下沉,扬起,拉长,旋转,飘起,似乎有无限叹息,令人瞬间好像心脏被揪了一下,毛骨悚然,不由狠狠打了个冷颤。劳役们手上的动作渐慢渐停,呼和声也小了许多。工地上一静,诡异的女声愈发清晰:
“樵彼桑薪,昂烘于煁,维彼硕人,实劳我心······”
诡异的声音在山间回荡,山谷里的袅袅的回音更令声音叠荡了几重。回音四起,一层一层,仿佛四面八方有无数女鬼一起应和着低低吟唱。
森凉的山风从耳边擦过,轻轻地,荡起呼呼的飘摇的声音······
“鼓钟于宫,声闻于外,念子懆懆,视我迈迈······”
小河里的水哗哗地流淌,女鬼一样幽怨凄长的声音却像冰凉的冷水,一寸寸盘绕着滑上心头,渗进心底。似乎声声字字泣着冰冷的泪水,一滴滴滚落,汇成小河,哗哗地流淌······
“有鹙在梁,有鹤在林,维彼硕人,实劳我心······”
女鬼的声音又低沉了下来,好像每个字都溢满唇齿,悠悠地在心间嘴边打着转儿飘荡。空寂的大山里山风呜呜地回旋着,显得声音越发飘渺,不似人声。
“鸳鸯在梁,戢其左翼,之子无良,二三其德······”
然而紧接着,和着呼啸的山风,女鬼的声音又是一扬。
凄厉!好似泣血的控诉;
尖锐!好像要划破漆黑的天幕。
四面八方的乌雀惊起,扑啦啦地,满山阴森凄暗的树影摇动,宛若一片鬼影。
已经有人吓得腿脚发颤,瑟瑟发抖,顾不得不许私自交头接耳的禁令,三五人聚在一处相互壮胆。监工们向着人多的地方聚拢,握握手上的鞭子,警惕地四下扭头张望——
他们也是凡人。
“有扁斯石,履之卑兮,之子之远,俾我疧兮······”
女鬼还在唱着,念着。最后一个字“兮”字被拉的无限的长,好像来自上古的吟唱。轻飘飘的好像蛛丝,随着微微荡开的凉风飘摇颤动,一根根轻薄却繁密地织起,荡漾在暗色苍苍的大山上。
人人身上渗起一层寒意,时间无限地被放慢,那长长的一个音节,好似永远不会停止,轻飘飘地荡漾着,好像拂过耳边的风也是女鬼吐出的蛛丝,静悄悄地盘绕······
“有,有鬼,闹鬼啦!——”
琉璃山闹鬼了,琉璃山真的闹鬼了!
从九月二十三日起,每天入夜之后,琉璃山第二主峰上都会响起鬼魂的吟唱。
第一天是个幽怨凄凉的女声,一遍遍唱着一首上古的诗,好似是女子思念远行的丈夫。据读过书的人说,那首诗叫《白华》;
第二天却是个男声,声音呜咽低沉,隐隐含着悲愤。念的诗很短,一遍一遍反复地念着,也让人听清了个大概:
何草不黄?何日不行?何人不将?经营四方。
何草不玄?何人不矜?哀我征夫,独为匪民。
匪兕匪虎,率彼旷野。哀我征夫,朝夕不暇。
有芃者狐,率彼幽草。有栈之车,行彼周道。
第三天还是个男声,却显得苍老疲惫。音韵古老,似乎字字泣血。诗很长,隐隐约约只听清了几句:
“······
民之罔极,职凉善背。
为民不利,如云不克。
民之回遹,职竞用力。
民之未戾,职盗为寇
······”
有人说,这首诗,出自《桑柔》。那几句话的意思是·······;
第四天,第四天监工们也怕了,纷纷将此异象上报。同时夜间把所有苦役统统关进了营舍,清点人员。并组织人手,五人一队,高高地举着熊熊燃烧的火把,搜山。
但是饶是如此,第四天,依旧挡不住诡异的声音传来。这次换成了个不辨男女的调皮的童声。伴着山林哗啦啦的林涛声,桀桀的森然的笑声回荡在山里,飘进每一座营舍,荡进每个人耳朵:
“夺泥燕口,剥铁针头,刮金佛面细搜求,无中觅有。鹌鹑嗉里寻豌豆,鹭鸶腿上劈精肉,蚊子腹内刳脂油,亏老先生下手。”
“呵呵呵呵······”渗人的笑声在山谷里来回飘荡,好像有一个面色惨白嘴唇血红的小鬼,张着血盆大口,露出白森森的牙齿在眼前不怀好意地大笑。
而更恐怖的是,搜山的监工们这才发现,那一遍遍不断回荡的诡异的歌声、笑声,好像并不是从第二主峰上传出来的,而是······
从琉璃峡墨云翻涌的谷底下,飘上来的······
······
恐怖的气氛在琉璃山十万苦役与几百名监工之中蔓延开来,哪怕是禁令与鞭刑也不能再抵挡人们的恐惧心理。甚至于许多监工也私下里与劳役们一起窃语,希望能找到点胆气。
然而交流的后果是,无数人证实他们最近确实亲眼见到了鬼魂,各种各样狰狞可怖的厉鬼。于是一传十十传百,几乎人人身边都有熟悉的人见到了厉鬼······
气氛已经紧张到了一个濒临崩溃的地步,各种各样的流言传开,人心惶惶。有人想起了不久前的那个说法,琉璃山下,有八万烧死苦役的冤魂······
第五日夜里,依旧有女鬼的声音响起,这次,女鬼把一腔一字咬得极清,声音清亮圆润。女鬼在唱歌,歌声宛转悠扬,弥荡在山间,宛如仙乐,令人如痴如醉。
但是没人真的沉醉,正是如此才更令人惊恐。如果是男人的声音还能解释为有苦役装神弄鬼,但是琉璃山十一年前便封山,荒山野岭,哪里来的女人?何况这样动听的歌声,哪里是寻常人唱的出来的?
而更可怕的是,女鬼唱的词不是别的,就是琉璃山八万苦役冤死之事。长长的一首歌,从修建重霄宫起,历数官吏们如何克扣粮饷,如何偷工减料,之后如何火烧琉璃山;八万苦役惨死,魂魄到阎罗殿,却说命数不在生死簿,八万冤魂无处归,飘来荡去······
唱着唱着,女鬼的音调一转,又变成了摔死在琉璃峡的短命鬼······
短命鬼的唱完了,声 ...
(音一变,又成了修筑宫殿的累死鬼······
从天黑到天明,女鬼把死在琉璃山上的十几万苦役唱了一遍,烧死的、饿死的、累死的、打死的、摔死的、病死的、砸死的、自杀的······唱家中老母妻儿,唱故乡桑梓田垄,唱奸臣当道,唱贪官枉法,唱朝廷无道,唱人命微贱······
女鬼静静地唱着,悠长婉转的声音却令每个苦役潸然泪下。这一晚,没有人睡得着,个个都屏息凝神地听着窗外飘来的微弱的动听的歌声,眼睛里闪着浑浊的泪光。如果有人睡着了,立即会被同伴腿醒——呼噜声太大,听不到仙姑的歌声了。
一连数日,劳役们道路以目,各个营区的苦役,都在用自己的方法,无声地相互传递着消息。
第六日,营造官从山下请来了一位云游至此的道长。
据说这位道长还曾在京城的归尘观里修行过。
道长七八天前云游到了柏渠府,会捉鬼,会解挂,身边跟着个小童,那小童生得一双天眼,看的见常人看不见的东西。
道长法力高深,城里刘大财主家后院枯井里那只百年的怨鬼都被道长捉出来了!
道长很负责,很专业。听说了事情的严重性后,表示事关重大,他要先沐浴斋戒一天。于是算好了良辰吉时,在第六天半晚时分,道长拿着罗盘符纸桃木剑等物什在一队禁卫军的护送下上山了。
道长上山的时候,杜嫣已经换上了一身白裙。裙子很白,按照她的要求,半丝杂色花纹也没有。裙摆很长,严严实实地遮住了双脚。袖子很大,微风吹荡起轻纱,飘渺的当真似个狐仙。杜嫣低头看了又看,终于点了点头,坐在大石头上,扯开紧束着的头发。
杜嫣用手指一缕一缕慢慢梳理着乌发,脑海中一遍一遍过滤着行动的每一个过程、细节。应该没有纰漏了,她想。
杜嫣嘴里还嚼着一根草根,虽然味道很怪异,但是治嗓子有奇效。连着整晚整晚地唱歌,若不是找到了这种药,她的嗓子早就毁了。
妈妈以歌妓成名,因而也曾想让她走歌妓这一条路,对她歌唱这一方面亲自教导,但她似乎在舞蹈上更有天赋,所以最后还是选择了舞妓这一条路。红袖楼的众多姑娘,甚至包括陈秀儿,都不知道,她的歌声并不逊色于舞蹈,只是她后来与妈妈商量,木秀于林风必摧之,她便专攻舞蹈,从未在人前开口唱过曲子。
大猴子吱吱唧唧地攀着树枝跳下来,两只手上上下下地比划着。
杜嫣点点头,摸摸大猴子脑袋,嘴角一勾,笑道:“很好。那这边,就交给你了。”
太阳渐渐西斜,道长摆好了桌案。
虽然众人很奇怪道长为什么不趁中午阳气最盛的时候做法,但是道长说入夜了才是吉时,因为冤魂太多、怨气太大,午时虽然容易做法,却不易将厉鬼以往打尽,一旦有漏网之鱼逃入深山,再想收服就难啦。所以不如趁在夜间,等厉鬼凝结成形,虽耗心力术法,却可一劳永逸,不会再有厉鬼为祸······
义正词严的一番话从一脸老实像的道长嘴里说出来,顿时叫一众人连连点头,感激不已。
夜色渐深,漆黑的天幕上乌云弥漫,不见星光。天上两团微微发亮的朦胧的云影,模模糊糊的,更添了几分阴森的味道。
入了秋,天气转凉,琉璃峡里云雾愈浓,黑压压的一团团雾气弥似乎漫上了吊桥。以致站在山上,竟看不到桥央中的木板,好像被暗黑的云雾吞噬了似的。呼啸的冷风刮过,秋风飒飒,如同怨鬼幽幽地低低呜咽啜泣。乌铁的锁链颤动,偶尔反射过山上的火把光芒,吊桥忽隐忽现,更觉毛骨悚然。
道长做法的桌案正对着第二主峰。面前就是两座忽隐忽现、颤颤巍巍的吊桥。两张收魂的黄幡立在案前,身后是一百禁卫军、三百监工和五百由道长亲自挑选的精壮的苦役大汉——道长说,需要精壮男子的阳气,压住鬼魂的阴气。
八百人靠着山石站着,一双双眼睛紧紧盯住施法的道长。
“呔!”只见道长手执三尺桃木宝剑,双目紧闭念念有词地诵完咒语,突然一声暴喝,双目大睁,木剑一挥,案上符水飞洒,一张黄纸飞落。道长挥剑一劈,“嚓”地一声,黄纸裂作两片飘下,红彤彤的火光下,隐约可以看见纸上显出一只死状可怖小鬼······
众人面露惊色,未来得及欢呼,却见道长面色一变,飞快地挥舞起木剑。黄色符纸连连飞起,显出各种血红的狰狞厉鬼,竟是劈也劈不及!
道长眉头一皱,飞快地挥动木剑,落地的黄纸卷成一团风旋,道长一声大喝,黄纸扬起。
单手拔开一只白瓷细颈小瓶的红塞子,对口一倒,“噗”地一声,道长自口中竟喷出五尺多长的熊熊火焰,烈焰呼呼地燃烧,将黄纸包卷。呼啦啦地,黄纸沾上火星,立即剧烈地燃烧起来,片刻,纷纷落为灰烬,轻飘飘地飘下······
有监工长舒了一口气,爆发出一阵叫好声。道长却面色大变,道袍大袖一挥,厉声喝止,眼睛紧紧盯住吊桥······
众人不明所以,顺着道长的目光看去——
只见颤巍巍轻轻摆动的铁链上,不知何时,攀上了一只洁白纤细的手臂,翻滚的墨色云雾之间,一抹白色的鬼影若隐若现······
呼啸冷冽的山风吹过,如同怨鬼呜咽。
又一只手臂攀上桥板,女鬼从漆黑的云雾里一点点爬上悬空的吊桥。红彤彤明亮的火光照得铁链上泛着诡异的色彩,女鬼伏在桥板上,一点点爬起来,乌黑的头发似乎与黑夜墨云融为一体,偶尔一抬头,脸色却比一身白衣更加惨白······
有胆小的监工被吓得一ρi股跌坐在地,人群里登时起了一片混乱。没人注意到,一根结实的绳子悄然被丢下深渊。
女鬼一点点爬起来,张开双臂。轻飘飘的衣裙被吹起,宽大的袖子迎风飘荡,手上挽着长长的白纱,白纱很长,垂进漆黑的云雾里,看不到头。
女鬼静静地站在桥上,山风吹得一头乌发扬起,吊桥轻轻地晃着,女鬼却站得极稳,长长的裙摆垂下,不见双脚,如同飘在桥上一般。
女鬼微微低着头,小口轻启,出口的却是个低沉的男声。
山里无比静寂,女鬼低沉幽咽的声音顺着低低呜咽的山风传来:
“碎骨尸骸已葬······”
女鬼腰身后仰,长长的乌发垂到了桥面上。
女鬼轻轻悠悠地转了个圈,衣裙层层荡起,白纱扬飘扬,一圈圈旋转盘绕着升腾上半空;
“孤魂多少凄凉······”
女鬼飘渺的声音拖得很长,发颤,像盘桓起的白纱一样,盘桓在山间。
凄凉的声音,似是有魔力一般,令人忍不住从心底也跟着升起一阵悲恸;
“贤妻日夜做新裳······”
月亮完全没入厚厚的、浓密的云层,天地间一片暗沉。女鬼 ...
(声音一低,似乎能拧出万千泪水般——
“今日回归无望!”
呜呜的山风应和着泣血的歌声,长长的白纱落下,火把的火光似乎也一暗;
女鬼在跳舞。
在颤颤巍巍的吊桥上跳舞。
在从来没有人敢在天黑之后踩上去的危险的吊桥上跳舞!
女鬼身姿轻灵,宛如浮荡在吊桥上一般,晃荡的吊桥似乎不能影响她分毫。
洁白的裙摆飘荡,长长的白纱在身前、在身侧、在半空中挥舞出饱满多变的弧度。墨发飞扬,黑与白,在萧森的暗夜里绽放出肃沉的凄美。
“宴饮游船画舫······”
女鬼声音陡变,成了尖利控诉的女声。
凄厉的声音瞬间划破沉沉的森然迷雾——
“吱——”
紧接着立即一道凄厉诡异的长长的尖叫响起!
好像瞬间点燃了引线,四面八方登时响起无数猕猴的尖啸——
“唧唧——”
“吱吱——”
“唧——”
“唧唧吱吱——”
“吱——”
“吱——”
······
此起彼伏的尖啸声顿时响彻山林!
一片混乱!
千万只猴子突然暴动,座座山峰上似有鬼影森森。无数猴子尖叫着在山林间上蹿下跳,影影幢幢。繁茂的树木枝叶呼啦啦地作响,如浪涛滚滚,充斥耳际。
“是皆食我粮桑!”
女鬼紧接着发出第二声泣血的控诉!
声音更加尖锐,甚至刹那间压过了漫山遍野的猴子的尖啸和哗啦啦的林涛!
似乎能划破耳膜喉咙,已非人声!
令众人顿觉一身血液也跟着激荡!
“此时必要你来尝······”
女鬼声音却又一低沉,阴森里带着沙哑。好像十八层地狱里爬出的厉鬼,低着头,翻着眼,眼睛迸出仇恨的血光,眼神里幽光一闪,穿过层层人群,直射向监造官,发出的最恶毒的诅咒——
“粉、骨、烧、身、何、状······”
好像远古的咒语,每个音都被无限地拉长,每个字都像浸透了血泪,被万千白骨碾压,沉甸甸地凝结,沉重的似乎抬不起、分不开······
监造官嘴唇乌青,腿脚不受控制地发抖。只觉得浑身汗毛林立,层层冷汗一层层浇头衣裳。
之前的内幕,他多少耳闻一些,不然也不会着急着找道士收鬼。只是,这,这······
监造官屏气听着女鬼好像没有穷尽的诅咒,竟忘了呼吸。突然身子一软,脸色煞白地昏死过去······
四面的山峰上,此起彼伏的猕猴叫声尖利,林涛树影,更像是万千厉鬼游荡,亮出阴森森的爪牙······
“鬼啊!”
“恶鬼来了!”
“恶鬼复仇了!”
“救命啊!”
“不是我!”
······
无论是监工还是劳役,甚至是禁卫军,没有人再这样的情况下还能保持镇静,顿时四散奔逃。
“兄弟们——”
女鬼不跳舞了,静静地站在桥上,吊桥颤巍巍地颤着,女鬼的裙摆头发也随着山风飘扬,轻飘飘地好像手挽的白纱一样,没有一丝分量。
女鬼再次开口,声音成了个少女的声音,清澈动人:
“兄弟们,我们死得冤啊——”
少女的声音回响在山谷里,空灵飘渺。回音一重重荡开:
冤啊,冤啊,冤啊······
“兄弟们,替我们报仇——”
“报仇······”
“报仇······”
少女的声音里透着无助,透着哀求,甚至能从声音里听见眼底泛出的晶莹的泪光;
“兄弟们,我们死得惨啊——”
“惨啊······”
“惨啊······”
“惨啊······”
“救命啊!”
“不要找我啊!”
······
众人乱成一团,四散奔逃。
“格老子!蹿什么!奶奶的不是冲咱们来的!都跑什么!”猛然间人群中响起一声暴喝,只见二斧双目暴瞪,眼若铜铃,脚踏巨石,两手揪住两个奔逃的苦役,“没听见么!冤死的弟兄们显灵,叫咱们替他们报仇!都跑什么!”
二斧一嗓子镇住不少人,有胆大的看向女鬼。
只见女鬼静静地站着,衣袂飘摇,一副弱不禁风的模样。一双明亮的眼睛里隐隐有泪光闪动,凄婉无助。
越来越多的人小心地回过头,小心翼翼地打量着。
道长突然手指一掐,桃木剑一挥,变色道:“不好!”
众人顿时大惊,道长大喝一声:“竟是奸臣当道!怨气冲天!”
道长说着再次挥起桃木剑,大袖一甩,一手扬起符水。符水飞溅,滴落在案前的招魂幡上,一道道水痕淌下,只见招魂幡上竟渐渐显出字迹来:
一张幡上写道——
“时日曷丧,予及汝偕亡”;
另一张幡上则是——
“荡平中土,剪除贪吏”。
道长朗声将两句话念了出来,大声呼道:“天降神谕!官逼民反!”
“官逼民反,民,不得不反!”女鬼紧接着跟着大喊。
“王侯将相,宁有种乎!”二斧随之大喝,“兄弟们,杀他娘的!为惨死的十几万兄弟们报仇啊!”
阴风森森,女鬼渐渐地向后飘去,浅浅淡淡的声音好像在哼着一首悠扬的童谣,却又透着凄婉哀伤,萦绕在山间:
“长阴岭前知世郎,纯着红罗绸背裆。
长槊侵天半,轮刀耀日光。
上山吃獐鹿,下山吃牛羊。
忽闻官军至,提刀向前荡。
譬如琉璃死,斩头何所伤······”
“譬如琉璃死,斩头何所伤······”
回音弥散在山间,顿时激起一众苦役的共鸣。
“兄弟们!等死,死国可乎!”有人高呼。
“反了!为死去的兄弟们报仇!”
“弟兄们!杀啊!”
“杀出一条血路!”
······
滔天的怒火终于被完全点燃,二斧率先一个箭步上前,扑倒一个拔刀的禁卫军。抢过他挎刀,大喝一声,双手握刀狠狠一劈,顿时热血飞溅一脸。
紧接着道长扔下碍事的道袍,挥起桃木剑刺向扑向二斧的禁卫军。
顿时喊杀声一片,火把噼里啪啦地燃烧着,在石壁上投下一片混乱的阴影 ...
(。
五百苦役登时从任人奴役的奴隶化作反抗的猛虎,与禁卫军和监工们厮打起来。
不同于苦役们的满腔沸血与仇恨,监工与禁卫军早已被女鬼吓破了胆子,四散奔逃。偶有几个挥着挎刀或鞭子想要制止苦役暴动的,如何敌得过几乎疯狂的苦役?
喊杀声不绝于耳,苦役们在这一时刻爆发出了他们血液里、人类最原始的野性。鲜血、厮杀,也许只有这些,才能安抚被压抑奴役多时的苦役们心底的暴躁!
战争的残酷性在这一时刻,初见端倪。
这里的暴乱尚未平息,营地里异变又起!
只见火光突起,大片营舍起火。不多时,滔天的火光耀亮了半边天空!
“砰!”
“砰!”
“砰!”
“啪!”
又是几声巨响,工地上突然响起巨大的爆炸声。似乎一下子点燃了所有用来劈山炸石的火药,只见重霄宫主殿那华丽的屋顶在一片火浪中被高高地掀起,木屑瓦砾四溅,雨点一般砸向四周,噼里啪啦、轰隆呼隆、咣当哐锵······
杂乱的声音响彻天际!
“弟兄们!冲啊!”
大刀一声高喝,大规模的暴动终于开始!
无数从营舍里跑出来的苦役们烧了营舍、炸了宫殿、杀了监工。像从笼子里放出来的猛兽,挥舞着木棍、榔头,咆哮着向山下冲去······
而山下驻守的五百禁卫军,此时仅剩下四百人。
二斧与大刀在山腰汇合的时候,禁卫军还在惊恐地来回奔走,完全不知山上为何突然爆炸起火。
长官紧急召集一队人马上山巡视,方出营门,正迎上手握挎刀、杀的两眼通红的二斧带领的五百苦役。
双方即刻战作一团!
······
这一夜,注定会被历史铭记。
明楚历1008年,九月二十九日。
当计时的沙漏,滴完属于九月二十八日的最后一粒沙子,月亮从乌云后无声无息地飘出来,明楚万千人的命运,在这一刻,被悄然改写。
史官们将这一夜的动荡称为“琉璃山之变”。而对它的定性,也是千百年来一直争论不休的问题之一。
有人说,这是一场大规模的农民起义,因为起义之初,它有着一切农民起义所共有的特征:起因是第一次琉璃山八万苦役惨死,及二次重建苦役徭役过重,生存受到威胁;爆发快、声势大;对贪官污吏深恶痛绝;前期舆论宣传假托鬼神,凝聚反抗力量;有众多为农民阶级争取权利的诉求······
但是反驳的人同样很多,更多人则认为这是宁末连环政变中的一环,是政治斗争,是未来的几位大帝间的博弈,理由同样很充分。
但是无论后人如何评价,杜嫣此时褪下一身白裙,换上轻便的黑衣。漆黑的眼眸里映着熊熊烈火,抬头望向对面火光冲天的山峰。星月暗淡,耀眼的大火如同血色鲜红,照亮半边天空。
夜风吹起发丝,杜嫣眼底映着红彤彤的烈火红光,一抹狠厉之色一闪而过。
她,杜嫣,现在,就是反了!
明楚历1008年,九月二十三。
十万愤怒的苦役,对上四百惊慌的禁卫军,结果是显而易见的。
真正的战斗并未持续多久,反而是苦役们对营地的打砸抢烧,对俘虏的禁卫军与监工们的泄愤性质的虐杀,耗去了更多时间。
当杜嫣与大猴子赶下山的时候,只见到禁卫军营地早已化为一片火海。几十座营帐,有的已化作一堆堆黑乎乎的灰烬,只剩几根带着火星的焦黑的木头,七零八落地耷拉着,偶尔嘣出几缕黑烟;有的还在燃烧,周围围着兴奋的苦役,红彤彤的火光下,人人衣衫褴褛,一个个宛如难民,皮肤或是黝黑或是蜡黄。火光映在众人脸上、身上,忽明忽暗,欢呼、疯狂,好像庆祝在原始的篝火盛宴。
夜色苍茫。
星辰暗淡。
火焰冲天。
一路上,杜嫣看到了鲜血、断肢、尸体、灰烬;
看到了有苦役挥舞着火把喊叫着狂奔;
看到了又苦役又哭又笑,几个人抱作一团;
也看到了有人迷茫,不知所措;
更看到了几十个受尽奴役欺凌的苦役围在一起,对一个毫无反抗之力的,或是遍体鳞伤气息奄奄、或是抱头求饶的监工或者禁卫军,谩骂着拳打脚踢,竭力发泄着胸腔里积淀已久的愤懑痛恨······
杂乱的声音响彻琉璃山,山上的风声似乎更紧了些,猴子的叫声虽然稀疏了许多,却依旧显得山上一片混乱。不平静,这注定是个不平静的夜晚。
一道年迈疲弱的求饶声飘进耳朵,似乎已是垂死之人无意识的哀告。杜嫣脚步一顿,闻声望去,只见忽明忽暗的火光之下,又是一伙人围在一起,黑压压的一片。疯狂的谩骂声、拳打脚踢声随着火光起伏。
杜嫣眼光微沉,迈出的脚步又是一停。她低头,草鞋底下踩着染着暗红血迹的焦黑的灰烬。深吸一口气,嗅到鼻翼间充斥的焦糊的烟味与山林的树木清香,两种极端的味道混合在一起,此时竟显得无比应景。
心底一叹,杜嫣向那群人深深地望了一眼,眼底暗光一闪,加快脚步,向人最多的地方走去。
杜嫣走近人最多的地方,乌压压的人群不知叠了几层。人贴人,挤也挤不进去。杜嫣无奈,连喊几声,却立即被嘈杂的吵闹声淹没。
杜嫣嘴角向下一撇,无奈地长呼出一口气,一手叉腰,一手一勾朝大猴子比了个手势。大猴子立即会意,噌地一下,借助杜嫣胳膊,跳到杜嫣肩上——
“吱——”
猴子尖锐高亢的叫声瞬间刺向耳膜,嗡嗡的哄乱里如此突兀。顿时令人想起山上万千鬼魂——
顿时人人惊恐地向杜嫣处看来,更有人尖叫着欲奔逃,唰啦一下杜嫣身前就清出一片空地······
人群中间的大刀等人也向这边看来,没了层层人影的阻碍,小猴子一眼看到了杜嫣,肩头的大猴子。
“大猴子!”小猴子眼睛一亮,弯下腰张开手。
“唧唧!”
大猴子欢快地回应一声,噌地一下又从杜嫣肩头跃下,几步扑进小猴子怀里,“吱吱唧唧,唧唧吱吱······”
大猴子所过之处,人人避让。于是这条道彻底通了······
很好,很省事。杜嫣心道。
“大哥二哥。”杜嫣眼角微微一弯,轻喊一声,抬步向几人走去。
一块巨大的石头前,大刀,二斧,吕卫,算盘,抱着大猴子的小猴子,脱了道袍的马老三,扶着吕卫泪光盈盈的哑小姐,握着书生名证的马丫头,都齐了。
“杜微!”二斧见了杜嫣大声招呼道。他满身血污,手上提着两把军刀,一开口,鼻侧几滴 ...
(未干的鲜血顺着淌下,他鼻子一动,抬手用袖子胡乱一抹了事。
“杜微······”大刀上前,面色严肃。
杜嫣点点头,表示她明白。接着一步跳上石头,双手虚压,朗声道:“大家静静!”
“大家静静,”她声音微沉,大声道,“首先,要恭喜兄弟们!咱们自由了!从今往后,再无人欺我打我杀我!从今往后,我们的性命,只属于我们自己!”
未待人群欢呼,她话锋一转,接着道:“但是,弟兄们,举起咱们的左手,捋起袖子,看看是什么。”
“是烙印!”杜嫣声音一重,“做过重霄宫苦役的烙印!带着这个,不论咱们走到哪里,只要卷起袖子,别人就知道,咱们是从琉璃山逃出去的苦役!是反贼!人人得而诛之!朝廷会发海捕文书,会重金悬赏咱们的脑袋!兄弟们,你们愿意像老鼠一样,提心吊胆、躲躲藏藏地窝囊一辈子吗!”
如当头浇下的一盆冷水,瞬间熄灭多数人一时的冲动,众人面面相觑。
“那么,咱们只有三条路可以走。”
杜嫣又道:
“第一,投案!往南走不到一天的路程,就是柏渠府。现在投案,告诉那些官吏们,你们是被胁迫造反的。不过就是被再押送回琉璃山,继续修建重霄宫罢了。但是!弟兄们,你们愿意再为喝咱们血、吃咱们肉的王公贵族们修筑宫殿么!愿意再过之前挨打挨骂、性命低贱如草芥的日子么!愿意像之前惨死的弟兄们一样,化作无名怨鬼一缕么!告诉我,你们愿意么!”
杜嫣的声音一声重过一声,清朗的声音传入每个人耳朵,山里回荡起一圈圈回音。
“不愿意!”
“不愿意!”
无数人跟着回应道,杜嫣点点头,接着道,“还有第二条路。自断左臂,隐姓埋名,浪迹天涯。大家愿意么?”
人群一片哗然。有谁会愿意如此自残呢?
“很好!”杜嫣眼睛亮光一闪,面色一肃,大声挥拳喊道,“没有人愿意!凭什么?为什么!为什么咱们就低人一等,凭什么咱们就要任人奴役!咱们为什么就不能有地、有田、有老婆有孩子,不能老婆孩子热炕头安安稳稳过一辈子!弟兄们,咱们有的不过是一条命,早晚一死!敢不敢豁出这条命,为咱们自己,杀出一条活路!斩贪官!杀污吏!分田地!同民权!弟兄们,敢不敢!”
杜嫣的话极具煽动性,瞬间再次将十万苦役的愤怒、迷茫、恐惧等诸多情绪悉数化作反抗的动力,拧做一股绳——
“反了!”
“杀出条血路!”
······
“时日曷丧,予及汝偕亡!”
“荡平中土,剪除贪吏!”
人群里有人大声喊出天降的神谕,顿时激起众人共愤,纷纷跟着喊起来。十万人一同呐喊,宛如天边接连滚落的闷雷,一声声砸下,轰出万丈豪情!
“好!”杜嫣大喝,一手接过二斧扔上来的军刀,“劈啦”一声斩断石头边一根碗口粗的竹子,朗声道,“苍天不仁,朝廷无道!吾等何忍!今日便斩木为兵,揭竿而起,荡平中土!为吾等人,闯出一条活路!还我明楚,一个朗朗乾坤!”
“还我明楚,朗朗乾坤!”
“还我明楚,朗朗乾坤!”
······
黑夜沉沉,火光耀动,十万苦役登时一同呼喝,浪涛般此起彼伏,惊天动地。
杜嫣反手虚压,呼声稍弱。杜嫣又道:“兄弟们,咱们享福的日子在后头。现在,咱们即将面临禁卫军第八卫驻柏渠府两万禁军、央中军驻柏渠府防御营一万卫兵的联合绞杀。最晚明早,这三万朝廷军队,将完全集结完毕!但是兄弟们,咱们有十万人,会怕他区区三万人么!兄弟们,告诉我,咱们能坐以待毙吗!”
“不怕!”
“杀出去!”
“杀出去!”
“好!说的对!”杜嫣接道,“咱们不能坐以待毙!咱们必须杀出去!咱们必须争分夺秒,掌握主动!现在听我号令,立即重编队伍,备战!”
“各营区,起事头领,暂封诸位为将军,上前议事!”杜嫣随即大声发令道:“其余众人,听令列队!原先伍长什长,听令!”
“命尔等皆暂为伍长,一刻钟之内,就近召足五人,列队!争执斗殴者,撤职!未召足者,伍长撤职、什长待定!”
十万人顿时乱糟糟吵成一片,杜嫣静静地看着,等着。影子纷乱斑驳,火堆噼里啪啦燃烧着。
很乱,却能清晰地听见自己略有些粗浊的呼吸和心跳声。
好像是一场魔鬼的盛会,她想。
直到将近两刻钟后,吵闹声才逐渐平息。杜嫣心底叹息一声,却也明知这样的临时组织起来的、连杂牌军也算不上的苦役队伍,无论如何也不能同神天中禁这样正规军的素质比较,尽管如今这些正规军大多是酒囊饭袋,只剩一副花架子摆设。算了,慢慢来吧。
杜嫣心底想着,眼底暗光一闪而过,继续发令道:
“原队率者、什长者,听令!”
“暂命尔等为队率,将五十人!一刻钟,列队!”
这次更慢,两刻钟后,基本归整完毕。
“斩一人、二人者,出列!”
呼啦啦有四百多人站出来,杜嫣用眼睛大约一扫,喝道:
“命尔等暂为屯长,将二百人。一刻钟,列队!”
“斩三人、四人者,出列!”
又站出来七八十人。
“尔等暂为军侯,将五屯!”
“斩四人之上者,出列!尔等暂为校尉,各将两千人!”
接着没有停顿,杜嫣又道:“以上军职,皆为暂定。日后另论军功行赏!现在,诸校尉、军侯,听令!半个时辰之内,编整各自队伍。不足员者,稍后报知于我。未入编者,”杜嫣抬手向南一指,高声道,“去南边集合,稍后再行安置!现在开始,编队!”
杜嫣说完跳下石头,目光从大刀等人与走来的六个其他营区带头起事的苦役脸上扫过,微微点点头,轻喘一口气,道:“大家跟我这边来。”
------题外话------
第一首《白华》,我书上的解释与网络版不一样。我书上说是女子思念远方服役的丈夫,网上说周幽王申后被废自伤,书是中华书局的,应该不是盗版,也许是我记错了?可能吧,别在意哈。第二首出自《小雅·鱼藻之什》,应该争议不大。第三首出自《诗经·大雅·荡之什》,我承认断章取义了。
第四首元曲,《醉太平》。
第五首容与原创,《西江月》。
最后,隋·王薄,《无向辽东浪死歌》,说隋炀帝征高丽的事儿,有改动。原文如下:
长白山前知世郎,纯着红罗绵背裆。
长槊侵天半,轮刀耀日光。
...
上山吃獐鹿,下山吃牛羊。
忽闻官军至,提刀向前荡。
譬如辽东死,斩头何所伤。
第三十一章
( 山坡上一片小树林里,漆树、青冈、桦木等诸多高大的乔木交杂,茂密的枝叶将浅淡朦胧的月光分割得支离破碎。凉风吹过,头顶的枝叶飒飒作响,吹散烈火炙烤的燥热。
杜嫣停下脚步,转身,借着微弱的月光,仔细打量着每个人的脸色。
大刀面色凝重,眉头紧锁;
二斧满面红光,兴奋地脸色发亮;
哑小姐止住了哭泣,被吕卫用未曾受伤的手臂半搂着,两只手还紧紧握着吕卫的另一只手;
吕卫认真地盯着杜嫣,一副她说什么就是什么的模样;
小猴子摸着大猴子的头,不知道他俩沟通了什么,小猴子似乎有些闷闷不乐;
算盘面色茫然,目光在杜嫣和其他人身上游移不定;
马老三拉着马丫头,马丫头紧紧抿着嘴,泼辣爽利的姑娘一向神采飞扬的眼睛里也染上了哀伤与,仇恨······
杜嫣又看向其他六位苦役,高低胖瘦各不相同,脸上神采各异。有的带着探究打量,有的一脸凶狠面相,有的浑浊的眼里眼神呆滞······
杜嫣一一扫过,心底大约有了估量。
“我叫杜微,启京人,原先乐籍出身。”杜嫣倚着一棵漆树,开口道,“诸位弟兄面生,互相认识一下吧。”
“鄙人姓姜,打铁的出身,都叫我铁匠。”
“洒家姓阮,在家排行老二。”
······
几个人各自介绍完毕,杜嫣点点头,眼睛一扫道:“今日我等共举义旗,便是把各自的命都绑在了一起,日后同患难,共富贵······”杜嫣一顿,抬眼忽然轻笑,“有没有不愿意的?”
杜嫣在浅笑,嘴角微微牵起,眼底却划过一缕寒光。必定要都愿意呀,如果想活着的话······
“废话少说,”一个长脸的人不耐烦道,“咱们都是带头的,被朝廷抓住了都逃不过一个死!哪里有愿不愿意!”
杜嫣闻言深深地看他一眼,只见他赤着上半身,露出精实的肌肉。肩上一道狰狞的刀伤似乎是方止住血,满是暗红的血渣。这个人叫赵涣,随父母从北方逃来的,原本是采石营区的人。
杜嫣眼神一闪,看着他,赞同道:“对,赵兄弟说得对。咱们起头的,若是落在朝廷手里,必定要做造反谋逆之大罪、千刀万剐的。所以,诸位,咱们没有退路,只有一条道,大家拧在一起,杀到底!不说有不尽的荣华富贵,便日后封王拜将也不是不可能。归顺投降,就是死路一条!”
“好了,废话也不多说。”杜嫣一挺,站直,“还是我刚才说的,咱们马上要面对三万朝廷正规军的绞杀。咱们必须掌握主动,抢得先机!诸位可有什么想法?”
“他奶奶的,杜微,费这功夫干什么!”二斧嚷道,“咱们十万人,杀他娘的!”
杜嫣失笑,偏头反问道:“二斧,咱们这十万是吃不饱的苦役,一半儿人都饿得皮包骨头。那是朝廷养了多少年的正规军。你的意思是咱们这些人拿着石头木棍,和弓弩刀戟、甲盾齐备的正规军肉搏?便是咱们拿人命去填,险胜了,又如何应对源源不断的朝廷援军?甚至还有天策神策这样专攻作战的军队?”
二斧一窒,闷声道:“娘希匹,照你这么说,不还是死路一条?”
杜嫣眼睛一弯,含笑道:“二斧,当日你说过,只要我能给你一个答案,你就听我的。”
“是,老子说过!”
“所以我现在把大家都活着带下山了。”
二斧又被一噎。
“所以你以后都要听我的。”杜嫣接着说,声音一肃,“第一件就是给我收起你的毛躁暴脾气!别天天想着什么杀一个够本杀两个赚一个。咱们是在打仗,不是打架!战略、战术、军队素质、后勤补给、情报分析、部门协调,甚至任何一个细节都有可能决定战争的成败!昔日冰月夫人能不损一兵一卒攻破依海,能以三千黑甲卫剿灭十万诸侯联军;中山王林曦能用一千亲卫起事,数月攻下帝都;景裕皇后更是从来兵不血刃!咱们现在十万义军,用得好能打下万里江山,用的不好,不过是十天之内再添十万野魂!······”
“莫非这些日子闹鬼的事情,是杜兄弟一手策划?”
忽然Сhā话有人Сhā话,杜嫣眸色一深,看去。是营造的营区带头起事的人,面皮微白。他眼睛停在大猴子身上,感觉杜嫣向他看来,转过目光,微微颔首。他身材也算高大,肌肉结实,说话却有些乡下耕读的教书先生的斯文气。
“是,”杜嫣一笑,大大方方地承认道,“沈兄弟好眼力。杜某出身乐籍,自小便练嗓子,这几日的怨鬼,正是杜某所扮。”
沈赐闻言正色,向杜嫣深深一揖,道:“杜兄实乃人中龙凤也,沈某不才,愿追随杜兄麾下,以效犬马之劳。”
杜嫣眼睛微眯,上前扶起沈赐,笑道:“大家共举义旗,都是自家兄弟,何必如此见外?”
“难道,这,是你装的鬼?”光头的阮二瞪圆了眼睛,惊异道。
“正是。若非如此,如何能令十万弟兄同时起事?如何能一举突破层层防线?咱们又如何,能下山呢?”杜嫣反问。
几个不知情的其他营区起事头领顿时议论纷纷,唏嘘不已。
“好了。”杜嫣摆手打断他们的议论,沉声道,“所以,请大家相信杜某。杜某有本事让我十万苦役几乎未损一员杀下琉璃山,就有本事带着大家突破朝廷层层围剿,杀进帝都。也有本事给诸位一个锦绣前程,只要诸位相信杜某,可否?”
众人面面相觑,终于姜铁匠带头上前一步,道:“杜兄弟说吧,我姓姜的听你的!”
一人站了出来,其他人也纷纷响应。
杜嫣一笑,点头道:“杜某便先谢过诸位的信任了。时间紧迫,不啰嗦。诸位便暂任将军,各统兵一万,待这几日之后,再按军功调整,可有异议?”
众人摇摇头,纷纷道没有异议。
“很好,”杜嫣道,“接下来说说今后如何作战。现在咱们有两条路,第一南下,”杜嫣拾起一根树枝,在地下一划,众人围观上来。
“南下,这里是柏渠府,江南十三重城之一,有江南最大的粮仓。但是,守备也很严密。三万正规军,代价太大。咱们现在与柏渠府对上,无异于以卵击石。”
“第二,西进。”杜嫣拿着树枝又是一划,“咱们现在在平南西路东南,北边东边全是山。如果往西走,大概过两三座山,就是平南西路的地界,坂成县、莂县、卆州,都不是什么重要的城池,守备不严,却也是产粮的地方,府库充裕。
而且最重要的是,一旦咱们进入平南西路,便不是平南东路的辖区。柏渠府属于平南东路,柏渠府的驻军若要跨路追剿咱们,必须先上报本路安抚使与节度使,两地安抚使互通文书、各自奏报中书省,并由两路节度使准批、 ...
(奏报枢密院,同时禁中两军地方驻军各自派专使入京奏报各军最高长官;得中书省批文下达两路安抚使处、枢密院批文下达两路节度使处、各军调令下达驻军最高长官处,安抚使向沿途各州县下通告,方可跨路调兵。这一套程序走下来,不快于朝廷从平江防线上调过来神策天策两军。这样,咱们就有了足够的时间招兵买马、壮大声势。
至于平南西路,也只有北边的丹阳府驻军颇多。哪怕立即调兵,少说也要十五天,足够咱们休整了,届时咱们以逸待劳,不怕不胜。”
这话杜嫣只说了一半,没说的一半是,她隐约记得,平南东西两路的两位安抚使,好像一个是北派金家的人,一个是南派方家的人。严格说来,琉璃山属于柏渠府所辖,柏渠府属于平南东路所辖。琉璃山苦役造反,是算作在平南东路起事的,问起责来该算在平南东路的官员身上。所以,平南西路的安抚使,或许巴不得她能把事情闹得大一点,借机狠狠踩北派一脚······
杜嫣再次庆幸感谢鄢霁对她的栽培与器重,如果不是当初鄢霁把调查重霄宫贪墨一案之事大半交给她处理,她不会把琉璃山与周边州县的事情调查的这么详细。如今,全是救命的消息啊!
“杜兄弟的意思是西进?”阮二突然惊呼道。
“对。”
“不行不行!”阮二连连摇头,“我从前是本地的猎户,这三座山,能过人的几条道极窄极险,咱们十万人,根本翻不去!”
“我什么时候说要翻山了?”
杜嫣微笑,众人一愣,迷茫。
“这几座山里,应该有一条打通的隧道。当年第一次修建重霄宫的时候,从朝廷运来的粮饷、金银、名贵木料珠宝,全部是从隧道里运到坂成县,再流入黑市倒卖。想来现在,那条隧道不会被彻底封住。”杜嫣看向小猴子,问道,“小猴子,交给你了。我可以提供一个大致的方向,你能带着大家伙儿和猴子,找到隧道入口么?”
“吱吱,唧唧。”
事情比杜嫣想象的更顺利。
不多时大猴子蹦回来,手舞足蹈地比划了一阵,小猴子点点头,对杜嫣道:“大猴子说,山里的猴子知道这条隧道。”
众人眼睛一亮,杜嫣一拍手,“好!”
接着对众人道,“半个时辰也到了,前面应该清点完了。各位将军且自去点兵。”
“大刀二斧马老三,你们三个也做将军,各将兵一万,”杜嫣又道,“吕卫算盘,你们两个去南边,先看着诸位将军手下兵员是否足够,不足的安排南边的人补上。校尉军侯应该还缺了一些,想来这会儿前边也该冒出来几个能主事的人,照着诸位将军和大家的意见,授予军侯校尉之职。再和小猴子一起,你们做校尉,在剩下的一万多人里各自分三千人。小猴子,你主要挑善于挖地开山的,算盘主要挑精于计算的,吕卫挑识字的。剩下的都跟着我。”
杜嫣沉吟一声,抬头问道:“暂且这样安排,可有意见?”
杂耍团出身的都摇摇头,却是有两三个苦役张张嘴想说什么。
“时间紧迫,到了平南西路再调整。”但杜嫣似乎不给他们说话的机会,立即接着道,“诸位既然没有意见,就这么定了。等咱们攻下个县城,先填饱肚子,再按正规军队建制重新编队!”声音里有不可违拗的意味,硬生生把几个人口边的话憋了回去。
······
山上火势渐弱,漆黑的天幕隐隐泛出了一抹青蓝色。前面山坡上传来一阵阵呼喊吆喝的声音,头顶的树叶飒飒地轻轻作响,一闹一静,当真是两种极端至极的声响。
马丫头手里还攥着书生的名证,望着马老三等人离去的方向。
杜嫣走到马丫头身边,伸出手想安慰她,却突然想起自己还是男子装扮。缩回手,轻声道:“马丫头,书生在天之灵,不会愿意你这样的······”
“我知道。”马丫头抬起沾着尘土的袖子抹一把脸,仰起头。
杜嫣清楚地看见她嘴角被咬出一块污血。
“我要带兵!”马丫头定定地看着杜嫣,眸光里有不必明说的决心。
杜嫣一愣,随即摇摇头,否决道:“不行,你并非琉璃山出来的苦役,半路Сhā进来,本就不易融入苦役的圈子。又是女子,更难以服众······”
“我从兵卒做起,”马丫头盯着杜嫣,恨恨道,“我必要手刃那些狗官!”
杜嫣眼光一闪,只怕马家兄妹对朝廷的恨,不止书生一桩啊。
杜嫣心底想着,却还是摇摇头,解释道:“既是兵卒,便要与众人同吃同睡,你该如何?没有为了一个女兵另设营舍的道理,也不可能为了你打乱军队建制。”
“我······”
“不必说了,”杜嫣摆手道,“不必一定带兵当兵才能报仇。咱们今后是义军,是一个军队,需要各种人才。像吕卫,手臂伤得厉害,只怕不能上战场了,我打算叫他和哑小姐做书记官的工作;算盘晕血,善于计算,以后大军的度支事宜,我就要交给他;小猴子会挖地道,那么以后的工兵营,自然得归他。你不如留心,好好看一看,哪里需要你。我真心不建议你上战场,女子气力天生不如男子,你年纪不小,并非如冰月夫人、晗微公主等人自幼练武,筋骨早已僵硬。哪怕再练,也并非一朝一夕之事。到了战场上,没人会因为你是个姑娘让你一招半式。”
“可是我······”
马丫头犹不死心,杜嫣一叹,只好让步,道:“这样,你先跟着你哥和我看看。等攻下县城,军队重编的时候,再告诉我你的决定,行么?”
马丫头嘴唇一动,最终点点头,“一言为定。”
“好,”杜嫣轻轻点点头,“一言为定。”
“啊啊啊,呜啊······”哑小姐走过来,面色有些苍白,咿咿呀呀地对杜嫣比划着。
“你在问我,可不可以不要造反?”
“啊。”哑小姐盯着杜嫣的嘴唇口型,使劲儿点点头。
杜嫣摇摇头,对视上哑小姐纯净的眼睛,慢慢道:“不可以。”她放慢语速,好让哑小姐看清她说的每一个字,“你说的不错,打仗,会让很多人死,这是一条不归之路。但是,从咱们被抓进琉璃山开始,便已没了活路。不反抗,只能等死。现在,那些苦役们,可以归顺朝廷,可以各自奔逃,可以把烙印用新的伤疤掩饰,也许朝廷不会有功夫一一抓捕十万苦役。但是咱们不行,咱们起事之人,朝廷必然不会放过。杀一儆百,抓大放小,向来是那些人处理暴乱惯用的手法。所以咱们不能退,只能把十万苦役与咱们绑在一起,把他们一同逼上绝路。不能向朝廷妥协,唯有让朝廷,向我们妥协,甚至于,反了朝廷。哪怕这一条路,尸横遍野、生灵涂炭,搅得天下天翻地覆,咱们也必须走下去。不然,咱们就是死路一条。”
哑小姐一惊,不觉踉跄地后退一 ...
(步。
杜嫣无声地一笑,深深看她一眼,望着东南方微微发亮的天际。隐约可见天边一颗启明星,微弱的星光闪动。
不造反?呵,投降么?那是找死啊······
她杜嫣没有什么大义,不会想什么为万千受苦百姓讨公道、寻出路。人人都有各自的命运,有自己为自己命运做主的权力,她无权干涉他人的命运。
如今因朝廷南渡,江南人口激增,南宁土地问题越发尖锐敏感。产生大量的流民、破产农民。
而两次北征,加上诸多工事动土、朝廷冗官冗爵冗兵等一些列弊政造成的庞大的费用开支,摊到百姓身上便是层层重税。而宁朝又有诸多免税政策,如兵户不纳税,功名在身不纳税,女户、孤幼户不纳税等等等等。以致寻常家庭的赋税越摊越多,甚至有人为了避税,做出了男丁尚在却以内子立户,这样令人啼笑皆非的事情。
但是纵然有大量流民、破产农民、有无数穷苦百姓不假,却也有许多富农、中产市民、有无数平静幸福的小家庭。
她把战火燃起,会令贫苦的百姓得到财富、土地,也会令无数平静幸福的小家庭卷入无妄之灾,妻离子散,流离失所。她会把现有的一切秩序悉数打乱,让社会各个阶层重新洗牌。胜了,她就是领导千万贫苦百姓反抗压迫的伟人;败了,她就是犯上作乱的反贼罪人,是陷明楚于动荡战乱的野心家、阴谋家,乱臣贼子。
但是哪个是她的本意呢?她只想自己不再受人掌控奴役,只想自己能堂堂正正地像个人一样活着。只是几经波折,却仍躲不过。那么,既然天不给她活路,天不让她平安,她又何必守着她的那些原则底线?
“脸面?廉耻?自尊?能当饭吃吗?有用吗?能让那些公子少爷们捧你吗?能让你红吗?不能。只能让你放不下身段,讨爷们厌烦,只能让你觉得自己低贱肮脏,平添愁苦。那你还要那些没用的玩意儿干什么?”
妈妈的话再次浮荡在耳边。是的,廉耻,道义,良心,都没用。景裕皇后说过,高尚是高尚者的墓志铭,卑鄙是卑鄙者的通行证。她要活着,就要通行证吧。高尚,已经成为杜嫣的墓志铭了。活着的,是卑鄙的杜微。
她不是圣人,只是一个想活下去的人。为此掀起战火,脚下尸骨成山,又如何?
天色微亮,暗蓝的天空色泽纯净深邃,苍茫的大山暗影沉沉,好像一只盘卧着假寐的雄狮,沉静,却威严,不容侵犯。
杜嫣望去,这深沉的暗影里,埋葬的有十万苦役的冤魂,有跌得粉身碎骨的书生陆玉,有禁卫军,有朝廷的官员,有监工,有那个满口方言、总喜欢四处认孙子的老监工——没有他,杜嫣或许已经死了。
哪个说好人就有好报的?陆玉把名证让给马丫头,令马丫头躲过被抓做营妓官奴的厄运,自己却摔下峡谷尸骨无存;老监工救她杜嫣一命,她却发动十万苦役起事,于是老监工定然已是死在疯狂的苦役手中,暴尸荒野。而她,碍于立场,也只能漠视。
所以啊,呵呵,她还是收起她的良心原则吧。像鄢霁金昱一样,去他的良心道德,心中只有利弊与取舍,理智到极点,凉薄到极点。或许,这也是命中注定的事情,她就是这样的命而已,躲不了,逃不掉。
回旋的山风呜呜咽咽,树叶飒飒轻响,好像一首凄凉的挽歌。微弱的晨曦下,树影轻轻地摇晃,好像幽冥界轻飘飘游弋的森森鬼影。
历史的洪流裹挟着泥沙滚滚滔滔地奔涌,无数人被卷进,命运无可抗拒地就此改变。无论善恶,无论长幼,无论贫富······
历史太过厚重,无暇度量一个平常的灵魂,哪怕他也曾有过鲜活的生命,独有的经历,有人情冷暖,喜怒哀乐。千百年后的史书,对于那个和蔼的老监工的描述,也不过与其他监工一起,用“恶吏”二字,一带而过。
······
历史时时刻刻都给过每个人同样的时机,然而命运却未曾给每个人相同的经历与能力。有人脱颖而出,站在时代的浪头博弈,一决雌雄;有人却注定被湮没,构成史书中一个个冰冷的数字——
说好听了,这是为历史社会的进步而牺牲的千千万万人中的一员;
说难听了,这就是阶级社会的野蛮性与残酷性,像是自然中优胜劣汰一样的,直白简单却有效的丛林法则。
明楚历1008年,九月二十九日。
当第一缕金黄灿烂的阳光刺破浓厚的云层,一泻千里,向着明楚大陆抛洒而下之时:
琉璃山十万苦役终于编整完毕,随着杜嫣一声令下,齐齐向深山里进发;
央中军驻丹阳府防御营里的杭离以身作则,洪亮爽朗的声音回响在微凉的空气里,带着一众兵士晨起操练;
京城朝堂内外风起云涌,鄢霁轻轻吹灭书案上的油灯,慢条斯理地将手边一摞摞纸页仔细归整、分类、焚烧;
杜家的诸位少爷们整理好一天的公务,方方结束了每天例行的家庭会议;
金昱,金昱小公子是难得的还在大睡的人,因为昨晚与一众禁卫军军官们闹得太晚了,今日天微亮的时候方才回府补觉。
······
这些已经踏入、或是正在踏入权力巅峰的人们,有那个不是走一步看三步、时时刻刻踩在在刀尖上的呢?
不过说来,或许,大概,可能,还真的有。
灿烂的晨曦冲破云层,在碧蓝澄澈的海面上一泻万顷,天地间自有一股恢弘的气势。金红的朝霞明媚瑰丽,映一轮红日从海天相接之处缓缓浮出。
启京向东千里外的码头,一艘中等型号的双层大船缓缓靠近。甲板上响起一个年轻姑娘清脆飞扬的声音:
“哎呀!终于靠近陆地了!
哦!
我亲爱的土地!
啊!
我爱你!
啊!
啊!
我爱死你啦!
啊!
啊!
啊!
我爱死爱死、爱死你啦!”
一个长着一头栗色的波浪卷头发的年轻姑娘站在甲板上,面向隐约可见的浅浅的海平线,迎着海风,张开双臂,动情地呼唤。微咸却清凉的海风吹起她及腰的长发,宽大的衣袖也向后飞起,微微仰着头,整个人就像随时要飞起来一样。
这姑娘约有十四五岁,五官精致,笑容明媚。只是一身打扮却十分奇怪,里头一件浅黄色襦裙,外面竟披着一件广袖的淡紫色深衣。腰间系的却是胡人的缀满彩石贝壳的腰带,还挎着一把小巧精致的弯刀。浅黄的裙子下,脚上蹬着鬼戎人骑马的长靴。栗色的的头发一半散着,一半却似胡人少女一样编成几十个小辫子。许是睡得不老实,此时一头小辫子显得毛绒绒、乱糟糟的。
船舱里突然响起追逐的声音。
“小雅,听娘亲的话,快来点眼药水。”
这 ...
(个声音很温柔,是个二十多岁的年轻女子。女子高鼻梁,深眼窝,眼睛乌黑。穿着一身水红色的裙子,头发挽起,簪着一支精致的步摇,随着步子轻轻晃动。美丽优雅,浑身透着股说不出的、仿佛沉淀了千百年的古老氏族的韵味。
“嘻嘻,不,我不点,不点不点就不点。”
这个声音很调皮,是个六七岁的小女孩儿。女孩儿梳着丫髻,鼻子像她娘亲,一双眼睛竟是湛蓝色,比清晨的蓝天还要干净透亮。
“小雅——”温柔的声音微沉,似乎有点生气。
“哎呀!嘻嘻!”小女孩惊呼一声,蹦蹦跳跳地躲到奇异打扮的那姑娘身后,探出半个小脑袋,对追着她的女子笑嘻嘻道,“哎呀呀,娘亲生气了耶!好可怕好可怕!”
说着可怕,小姑娘却没有半点害怕的样子,抱着奇异打扮的姑娘的腰,求救道:“小姨小姨,紧急呼救紧急呼救!顶住火力,向你开炮!哦,啊,挂了。给木,欧文儿!(game,over!)噻呦呐啦的撒!”
小姑娘说完白眼儿一翻,蹦着身子往后仰,令被抱着的女子站得不稳,跟着一晃一晃。
“诶,小雅,你站好,我晕,我晕!······”奇异打扮的姑娘一手拉着小姑娘,一手扶着额头,连连喊晕。
二十多岁的女子看见表妹一身奇怪的打扮,又是扶额一叹。上前把挂在表妹身上的小女儿拉下来,摆弄着她奇怪地翻立着的领子,不由嗔道:“还不快不去把你这一身换了,你看看你,穿成什么样子了!”
那姑娘低头一看,似乎没觉得有什么不妥,眉毛一挑,把腰间的腰带一翻,露出内侧精致的刺绣,问道:“那这样呢?嗯?”
妘词有种这个妹妹没救了的感觉,不得不耐心补充道:“把弯刀去掉,鞋子换成布鞋,深衣脱了,冷的话可以罩一件半臂或者褙子,懂么?”
云诗懂了,感情是看不上她的民族风呀。云诗又把腰带反过来,宝石在晨曦下显得闪亮璀璨。
云诗胸脯一挺,展示着她胸前挂着的同样缀满宝石的珠链,骄傲道:“姐,这叫混搭,是时尚!是我明楚与鬼戎相亲相爱,相互融合,取长补短共同发展的表现!这是风靡咱平朔、万千少女最钟爱的装扮,你懂么?你奥特(out)啦!······”
“我不懂!”妘词咬牙,一字一顿,截住云诗的话,“我只知道,你如果敢穿着这一身上岸,南宁的人就敢把你当成鬼戎人烧死!”
云诗扁扁嘴,不满地嘟囔道:“为什么呀?鬼戎人又怎么啦?我娘是鬼戎人,外公舅舅表哥表姐都是鬼戎人,平朔的鬼戎人多了去了!鬼戎人也有好人坏人呀,我不信明楚人都是好人!不说别的,就说老北巷的托娜阿婶,做的奶酥可好吃了。那次我钱袋被偷了,还是托娜阿婶和阿伯帮我抢回来的呢!哦,还有,那个可恶的小偷,就是个明楚人!······”
“行了行了,”妘词不耐烦地打断,果断给出两个选择,“你换不换?不换就回平朔去,找你的托娜阿婶吃奶酥!”
云诗一噎,一脸不服气地撇着嘴。
“嘻嘻,小姨,你躺枪啦!吧唧够!”笑嘻嘻的声音Сhā进来,妘雅一副幸灾乐祸的表情。
“还有你!”妘词低头看着怀里不老实的女儿,头疼道,“哪里又学的那么多新词儿!”
小姑娘明亮清澈的湛蓝色大眼睛一闪,显得十分无辜。小指头一指云诗,仰着头理直气壮地回答道:“小姨教我的!”
妘词妘雅母女俩都看向云诗,云诗的表情顿时显得很冤枉,举着手指,抬眼环顾平静浩大的海面,没找到罪魁祸首,最终往北边一指:“我爹教我的!”
妘词:“······”
好吧,妘词表示对平朔的那位不靠谱的小舅舅妘阗公子深度无奈,果断结束这样没营养的话题,“好了好了,船马上就要靠岸了。云诗,回去把衣服换了,把你头发染黑夹直,好好梳起来。舅舅给你配的染发剂还有吧?”
云诗刚想说忘带染发剂了,就听见妘词接着道:“没关系,我那里还剩的多。”
“······”云诗一噎,她的大波浪栗色头发啊,她不要啊······
云诗纠结着,忽然眼珠一转,一亮,把满头小辫子和海藻般蓬软顺滑的发丝一甩,笑嘻嘻道:“姐姐,我还想起个事儿,夹发板没电了耶。你看反正人家一看,头发卷成那个样子,肯定不是纯种的明楚人······”染了头发也不成呀。
但是她话没说完,就听见妘词温柔里略带着得意的声音响起:“没关系,”妘词说着拉起袖子,晃晃手腕,“舅舅把镯子给我了,你随时可以找我充电······”
“嘻嘻······”
妘词怀里不老实的雪团儿一样的小姑娘没笑完,只觉得腰间一紧,就被温柔的娘亲抱了起来。
“小雅听话,跟娘亲去把眼睛染了······”
“不要,娘亲,疼······”小姑娘软软糯糯的声音在撒娇。
“别怕,没关系,一下就好了。很快的,听话······”
“呜呜,不要啦······”撒娇没用,撒泼打滚加眼泪。
“听话,娘亲已经染过了,不疼的。”
·····
妘笙的独生女儿妘词,二十四岁,生父至今未明;
妘阗的独生女儿云诗,十五岁,生母乃鬼戎七大族之一的粟末部公主。粟末部是鬼戎七族里对明楚最为亲善的一族,所建立的三个国家,普遍对明楚子民比较宽容。当年平朔妘氏公子妘阗与粟末部公主的结合,一度在明楚平江南北掀起一阵政治风云。
妘词的独生女儿妘雅,六岁,生父同样是个混血儿。因为混血,从小既被鬼戎人当明楚人欺凌,又被明楚人当鬼戎人仇视,便一路逃到平朔,后来进了流云城,被妘氏人收养。
依着妘氏的传统,女儿到了十四岁以后,是要离开平朔,在外历练的。只是如今特殊,明楚与鬼戎的矛盾复杂尖锐,只说江北鬼戎七族,对明楚人的态度就各不相同。而鬼戎七部十六国间,关系亦是错综复杂。战争、屠杀、政变,都如家常便饭一般,乱作一团。
这样的情况下,妘笙妘阗姐弟两个,无论如何也不放心让混血的妘词独自在外历练的。于是这样一拖,就拖到了妘词成亲生女,拖到了云诗长大成人,拖到江北······江北还是乱糟糟的一团。
妘笙妘阗一合计,干脆就让这姐妹俩直接南下,走海路到南宁。明楚人,对平朔妘氏,到底还有不一样的感情的。何况,也要让两个从小在明楚鬼戎一家亲的流云城长大的平朔新一代继承人莫忘了,她们的根,还是明楚。姐弟俩再一合计,出去一趟不容易,干脆把小不点儿妘雅也一并带去,感受真正明楚的气息吧。
于是乎,平朔妘氏的三位小姐,带着三百冰卫,从海路南下,直奔南宁。
只是南北封锁 ...
(太过严密,无所不能的穿越者妘阗公子李中校也不知道,此时的南宁,也不如他印象里的那样太平。更不会知道,两位平朔的少小姐,会给南宁即将乱作一团的浑水,搅进去什么样的颜色。以致多少年后,平朔少小姐此行,成为包括同心时代妘婧兄妹南下之后,再一次被史官记入帝王本纪、大书特书的一次历练之行。而此行的主角之一,他那明媚灿烂的宝贝女儿,也因此行,彻底改变了自己的人生······
------题外话------
引用的东西有点多哈,所以这一章补了四百多字。
至于标题问题,因为存稿里都是三千来字一章,分好的。现在万更,就是把几章合并在一起了,我也不知道用哪个标题了,所以干脆就这样吧。
第三十二章
( 明楚历1008年,十月初一。
夜色深深,银白的月光如同一层轻盈洁白的素纱,一侧的石壁也像白玉石一样莹白。已是入秋,天气渐凉,草木都泛着一种苍老萧瑟的青色,有股迟暮的气息。
静谧的夜里,星光闪烁,只有凉风吹起草木,飒飒作响。突然平地惊起鸟雀,扑棱棱地从阴影里的树冠上飞起,带得枝叶哗啦啦地响。
然而声响立刻被迅速靠近的纷乱的脚步声与惊慌失措的喊声掩盖——
“救命啊——”
“杀人啦——”
百十个衣衫褴褛的年轻男子惊慌地呼喊着奔逃,杂乱急促的步子拖得地上的野草刺啦啦的响。百步开外的是同样百十个全速追击的央中军士兵,军容齐整,银白的铠甲反射着银白的月光,显得锃亮威武。
逃跑的人似乎体力渐竭,三十丈······二十丈······十丈······距离一点点被拉近······
“投!”
树影沉沉的山林里突然响起一道清亮的暴喝。众人一震,力竭的逃犯们顿时如豹子一般,一扫疲累之态,转瞬间窜出几丈。
央中军小队长一惊,步子一顿仰头大呼:“停!警······”
但是已经晚了。
“戒”字未曾出口,头顶随即响起一阵轰隆隆的声音。小队长瞳孔瞬间一缩,只见小到磨盘大到人高的石块滚滚地被推下山崖。一时间眼底只剩下不断放大的石块——
“啊!”
随着一声惊呼,央中军齐整的队形瞬间被打乱,皆作鸟兽散。然而四散奔逃却依旧逃不过被雨点似的巨石砸中的命运,登即响起一片哀嚎。
“安静!收拢······”
年轻的小队长慌乱中的嘶吼淹没众人在哭爹喊娘的哀嚎里。
“上!”
又是一声清亮的暴喝,陡峭的石壁上瞬间抛下数十根结实的麻绳。
杜嫣一身黑衣,当先攀绳而下,蹬着石壁几荡滑落,身形灵巧的好像轻捷的燕子。紧随其后,四百多人亦是顺着绳子纷纷降落。花白的石壁上,宛如一路路飞速行进的黑蚁。
“兄弟们,剿灭反贼啊!”
小队长大呼一声,唰地一声拔出挎刀,锋利的刀锋在银白的月光下映出刺目的雪芒。
“弟兄们,杀!”杜嫣清喝。
双方人马顿时交战在一起。
小队长双手握刀,当即冲向杜嫣。
五步,四步,三步,一步,半步!
杜嫣眼睛一眯,随即向右微侧甩腰而下,弯的不似常人的筋骨。
刀锋斩过空气,擦着杜嫣腰侧而过,带起呼啦啦的风声。小队长一刀劈了个空,一愣,似乎从没想过有人能把腰身压得如此低。
就是现在!几乎右手撑地的同时,杜嫣左腿狠狠踢出,带着千钧之力袭向小队长。小队长大惊,抽身回救却已来不及,只得匆忙向后退去。
却已来不及。杜嫣一腿勾扫踹到小队长右肩,小队长一个踉跄向前扑去。杜嫣趁机左手一捞,反手握住刀柄,一声大喝,借力凌空翻身,腾跃转起。
提、压、带、肘击、夺刀!
眨眼间,几个动作一气呵成,快的仿佛像演练过千百遍一样。
夜色苍茫,扬起的弯刀刀身漆黑,一抹银亮的月光在刀锋上一闪,照得人脸一片雪白。
反手、欺身、破喉,时间似乎瞬间被拉长,直到刀锋上的寒意触及脖颈,小队长似乎才意识到即将要发生什么,瞳孔猛然一缩······
小队长年轻的面庞倒映在杜嫣的眼眸里,惊诧的表情尚来不及换做惊恐。杜嫣可以清晰地看见他短短的睫毛一动,看见他的瞳孔猛缩,看见那自己冷硬的面容映在他年轻澄澈的眼睛里。杜嫣提起一口气,微合上眼睛,手上的动作却未曾停下——
“噗——”
一声轻响,冰凉的刀锋划过咽喉,血花在夜色里绽放,温热的鲜血溅到手背上,溅到脸上,带着体温的血腥味儿在微凉的山风里飘散······
来不及想是什么感觉,一道嘶吼带着凌厉的风声从身后袭来。杜嫣眼神一凌,苍白的寒光跌进眼底,身体瞬间向旁旋闪,同时手中弯刀迎上······
······
一方是央中军小队,银甲金刀,装备精良;
一方是杂牌军苦役,衣衫褴褛,人数众多。
双方各有优劣,战斗持续了近两盏茶的时间。在杜嫣一身染着暗红色血渍的黑衣再次被温热的鲜血打湿,提前埋伏了半个多时辰的苦役们终于凭借人数与体力上的优势将百人的央中军小队尽数歼灭。
“将军,将军!”一个年轻的小兵朝杜嫣跑来,脸颊上还挂着几滴血珠,鼻尖额角粘着几片灰白的土,好像被抹了一下,在脸上晕开。胳膊上被砍了一刀,似乎伤的不重,只被布条草草得一系。
“将军,报告将军,追兵已全数被歼!我方重伤十二人,牺牲四人。”
这个小兵叫葛白,不到十七岁,脸上还有几分未脱的稚气。他与哥哥一同被抓来做苦役,他的那位兄长,就是之前杜嫣散播谣言时,三十七人起事的头领之一。杜嫣将他任命为亲卫营营长,因为第一场战斗刚刚结束之时,众人或是跑到一边呕吐,或是腿软跌在地上,或是聚在一起哭嚎欢呼,只有这个年轻人,一言不发地挨个检查地上的人——没死透的央中军补上一刀,还有气的自己人扶到一边救治。
杜嫣点点头,手上的弯刀还一滴滴地顺着刀锋淌下鲜血。
“将阵亡的兄弟们就地安葬,之后把这些央中军身上能用的东西全部带走。一个时辰之后,带着受伤的兄弟,开拔。”她平静地下令。
“是!”葛白大声应道,转身小跑着去传令。
这是这几天的第七场战斗,也是最后一场——五百追击而来的央中军,悉数被杜嫣带领的杂牌苦役军歼灭。
几天前,十万苦役转战平南西路,杜嫣却并未随大军开拔。隧道一路变数太多,她必须为大军拖延到足够的时间。于是她带着一千苦役与几个当地人,一路大张旗鼓地伐木向北面的深山老林里行进,引开傍晚时分闻讯赶来的央中军斥候营。
她自然不会与央中军硬拼。七场战斗,伏击、突袭、陷阱,各种阴谋手段层出不穷。堂堂正正地迎面交锋一次?杜嫣说,抱歉,大家全是没受过任何训练的泥巴汉子,不会打仗,只会偷袭;我就是个搞间谍出身的,玩儿的是阴谋诡计,兵法战策,呵呵,不会。
七场战斗,全歼五百央中军,己方折损二百多人,重伤一百余人。从第一场战斗,三百苦役对五十央中军,到第七场,四百苦役对一百央中军;从第一场几乎一倍有余的伤亡比例,到第七场不足零头的伤亡人数,杜嫣看到了这支队伍的成长。
经过短暂的杀戮中的磨合、调整、 ...
(淘汰,剩下的不足一千人,学会了配合、协调、与厮杀的技巧。包括杜嫣自己,亦是如此。
战争是残酷的,血腥的。当杜嫣扬起锋利的刀锋砍在一个中年大叔一样的人的脑袋上时,当她看见带着鲜红血丝的白花花的脑浆在眼前迸溅之时,当那人眼睛暴睁,高大的身躯倒下,断气前吐出的一句唾骂在耳边炸开之时,她心底一颤,手上一软差点握不住刀柄。那个满脸血污的大叔喉结艰难地滚动,挤尽最后一丝力气用嘶哑难听的声音骂道——
“腌臜反贼,不得好死······”
她忽然意识到,她之前的决定,到底是草率了。这不再是京城的权力涡里你来我往、善恶难分的明争暗斗,不再是她为了自保失手杀人,她已走上了一条不归之路,会有无数无辜的百姓卷入其中,而她,必须要走下去,不能后退。
她不能后退,哪怕尸横遍野,哪怕踩着一地血肉尸骨。她必须走下去,不能心软,不能回头。那一刻,她好像忽然就明白了鄢霁、金昱这些王公贵胄们一层层伪装后的冷硬果决,忽然就明白了史书上一个个伟大的姓名与光鲜的功绩遮掩下的暗影处的血腥和残酷,苦难和挣扎,无奈和隐忍。
她选择了这条路,披荆斩棘,抛去所有的软弱与多余的良心,她必须走下去。
晨曦刺亮淡蓝的天空,一轮红日从薄薄的金色云彩后跃出,刹那间霞光万丈。淡淡的晓岚慢慢升腾起来,徘徊游弋在山林间,也被清晨的阳光映着,有种轻轻薄薄的、圣光一样朦朦胧胧的感觉。空气里有清凉凉的水雾的味道,还有股血腥味混着泥巴的气味弥散在鼻尖。
幸存下来的八百苦役终于汇合在一起,还是一张张年轻熟悉的面孔,但每个人的眼底的光都变了。不再是一群任人奴役的牛羊,而是见了血的饿狼。此时的他们,说是苦役已不太准确,说是军人,或许更准确一些。当然,官方的称呼也要改变——反贼,叛军,乱民。
“报告将军,亲卫营,八百三十六人,集合完毕!”
葛白立正敬礼,严肃地大声喊道。脸上带着未脱的稚气,目光却是坚定锐利。
杜嫣点点头,示意他归队。
“兄弟们!”杜嫣扬声道,“我们成功了!央中军最精锐的部队,五百斥候营,已被我们全数歼灭!我们创造了奇迹!我们拖住了柏渠府大军的脚步,为十万弟兄们赢得了宝贵的转移时间!不论是活下来的,还是牺牲的兄弟们,你们都是勇士!是英雄!”
“现在,我们要尽快与大军汇合。我给大家两个选择,大家路上慢慢考虑。第一,回到军中,你们就是百夫长,之后冲锋陷阵,与众人一同,按军功行赏。可能一场冲锋就身首异处,也可能一路累功封侯拜将!第二,留在我的亲卫营,护我中军,随我征战。我要你们绝对的忠诚、勇猛、决心,誓死相随!两条路,诸位路上好好考虑,与大军汇合之前给我答案。”
“现在,无伤者带着重伤的兄弟,轻伤者拿好缴获的刀甲,开拔!”正午的阳光很是灿烂,从疏疏密密的树叶空隙中落下。风里带着秋日的凉爽,果然是天高云淡的好天气。
短暂的午休之后,杜嫣在前带着八百多人,在向导的带领下,沿着崎岖的山路拉成长长的两队,一脚深一脚浅地行进。
“将军,将军!”
葛白颠颠地跑来,身上央中军的银铠叮咣地一阵乱响。
“将军,”葛白立正,一脸正色地报告,“亲卫营八百三十六人,全体开拔!”
“好的,归······慢着!”
杜嫣眉头一皱,改口喊住葛白。
葛白顿时一紧,面上带着小心的忐忑,“将军,怎么啦?”
杜嫣伸手指指他的铜质搭扣,又点点腰间的系带,皱眉道:“你是亲卫营的营长,这样连件铠甲都穿不好,像个什么样子!”
葛白看着杜嫣一身小号铠甲,穿在身上整齐利索,不好意思地腼腆一笑,低头慌忙地整理衣扣。
几次战斗之后,纵然杜嫣比他还低了半头,却早已成了众人心底战神一般的人物。
但是越急越乱,只见几个搭扣摆弄了半天还没扣上,杜嫣一叹,伸手帮他三两下解开、整好。边弄边随口嘱咐道:“记住,这么弄的。”
杜嫣心底考虑着有没有必要晚上休整的时候好好讲一讲军容军纪的问题。想到当初纨绔的金小公子为博她美人一笑,堂而皇之地带她入天策军军营观看阅兵。想起那严整的军容,威武的军姿。是不是花拳绣腿暂且不论,拉出去也能吓唬人啊,好歹也有个军队的样子么!唉,思及此,杜嫣心底又是一叹,慢慢来吧。
“将军,”葛白不好意思地挠挠头,道,“将军您真厉害,居然几下就弄好了。我废了老大劲呢!”
杜嫣无奈地瞟他一眼,“这算什么,多摆弄几遍就会了。按照正规军的要求,半刻钟之内,穿戴衣物、收拾营帐、集合列队,全部完成,超时者一律军法处置。走了······”
还是这群苦役们没穿过铠甲,不熟练啊。以前在红袖楼里,与四大军队的将官们接触也不少,有些武官时常从军营里一回来、穿着盔甲便进了红袖楼寻欢作乐,她如何不了解这些铁片甲衣如何穿戴?
“是!哎,将军,将军,”葛白小跑两步追上杜嫣,小心道,“将军,我能问您个事儿么?”
“说吧。”杜嫣低着头没看他,脚下野草疯长,这路还真不好走。
“那我问啦?”
杜嫣一叹,转头看着他,认真道:“记住,你是亲卫营营长,以后就是我的左膀右臂。难道我挑中的人就是这样婆婆妈妈,连向我问句话都不敢么?”
“我······”葛白一窒,不好意思地低头小声道,“我不知道该不该问······”
“觉得该问就问,不该问就别问!”杜嫣走着,声音里没多少好气,“你要是连这点儿魄力这点儿判断力都没有,还做什么营长,趁早给别人让路!”
想着以后铁马金戈,与那帮文臣武将真刀真枪地对着干,凭着这十万苦役。唉!她真的觉得希望微茫啊希望微茫。鄢霁啊鄢霁,你就不能耐心不要这么好,早一点政变,把京城搅得天翻地覆不行么!但是,万一鄢霁事成了,与她在沙场上兵戎相见······
杜嫣想到这种可能,眉头一皱,倒霉催的,她可没忘了自己这点儿战争谋略常识是谁教的。混蛋啊,打得过他么!那么,玩儿阴的?下毒?暗杀?美人计······杜嫣想起那个谨慎的令人发指的人,自己讪讪地咽了口唾沫,果断放弃了这些不靠谱的想法。
唉,不能涨别人志气灭自己威风,走着看着吧。或许,说不定鄢霁他玩火自焚,政变没成还把自己搭进去了呢?最好与朝廷斗得两败俱伤,嗯,这是最好!
杜嫣正想着,听见葛白被她激得发窘的声音急切地响起:“不是!我,我就是想问,将军您是不是练过武艺啊 ...
(?能教教我们么?”
杜嫣一愣,舞艺?教他们?
“是您夺刀杀人的那几招!”葛白急忙解释道,“您那几招,干净、利索!跟街上卖艺的耍把式的不一样,我看的出来!”
杜嫣了然,一笑,道:“会教你们的,不过这几招不行,你们的筋骨已经硬了,学不来。”
“啊?”葛白有些失望。
杜嫣轻笑,踩着地上枝叶斑驳的影子走着,“你们要学的东西多着呢。箭术,骑术,列阵,刀法,剑法,只怕你们学不完呢。尤其是亲卫营,更是精兵中的精兵,十八般武艺样样精通。”
“真的?”葛白眼睛一亮。
“葛白,”杜嫣严肃道,“现在,你第一件要学的就是,无论何时都不要质疑你的长官。信任,服从,这才是一名亲卫营营长、一名军人起码的素质,明白么?”
“是!”葛白一正,大声回道。
杜嫣满意地点点头,吩咐道:“明白就好。今晚之前务必翻过这座山,你去后面看看,仔细别有掉队的兄弟。”
“好嘞!”葛白领命,又颠颠儿地向后跑过去传令。
不多时杜嫣就听见后面队伍里响起一阵欢呼议论,不禁好笑地摇摇头。这群人啊,慢慢来吧。
明媚却不刺眼的阳光穿过枝叶,在地上投出一个个轻轻晃动的亮亮的圆点。队伍在林子里穿行,八百多人,还有背着的重伤员,却也秩序井然。
武艺么,杜嫣微微牵起嘴角。说起这个,实在有些汗颜。
她刚被鄢霁任命为领事不久,鄢霁觉得她多少应该学一点武功,以备万一。先是给她派了个师傅,那人居然趁着教她的时候对她动手动脚。她一怒,直接给他下了迷罗香,诱他写下一份认罪书,趁着药性未散又径直灌了他一包巴豆粉,接着立即连人带认罪书送到鄢霁面前。
鄢霁怎么处理的她没操心。几天以后,鄢霁身边的得力大将蒋衍来了,带来了鄢霁的保证书和委任状。不可否认,蒋衍是个好师父,认真负责。一板一眼地教她,从头到尾板着一张黑脸,而且越来越黑,越来越黑······
好吧,这一点杜嫣不找借口,她承认,她就是对武学上没有天赋,和她学不会绣花一样。最后蒋衍被她整怒了,她被蒋衍整疯了。俩人最后各一商量,让一步,达成共识,一起告到了鄢霁跟前。
那一瞬间,她分明从鄢霁的脸上读出了一种名为“无语”的心情。鄢霁没说什么,摆摆手,给她换了封朗。
于是杜嫣和封朗的革命战友同袍情谊,就是那时候建立的。封朗是个很受学生喜欢的师父。教了杜嫣不到半个时辰,他也发现杜嫣不愧是跳舞出身的,打架也像跳舞。照他的话是:
“倾蝶啊,我看你不用学武了,到时候就往敌人面前一站,跳上一段。那些人铁定被你迷得神魂颠倒,倒戈相向······哎呦!”
于是他话没说完,又被杜嫣狠狠踹了数脚······
所以封朗教杜嫣的时候,学武的时间没有坐在一起谈心的时间长,谈心的时间没有一起背地里拿主子鄢霁吐槽开涮的时间长。基本上鄢霁从小的囧事儿,被封朗给杜嫣讲了一遍······
但是纸是终究保不住火的,鄢霁验收成果,杜嫣考核自然不及格。于是鄢霁把封朗拎了回去。罗乃极有眼色地躲得远远的;韩澹,韩澹就不说了,那个文弱书生一样的人,还不如杜嫣呢。
最后鄢霁亲自出马,杜嫣彻底没机会,也没胆子偷懒耍滑了。在心底默默骂了一千多声混蛋之后,饶是在武学上没天赋,杜嫣也好歹学会了几招三脚猫的防身功夫。加上她跳舞,本就轻捷灵活,鄢霁封朗教她的几招就像为她量身定做的一样。厮杀几场下来,杜嫣用的越发顺手。
想到封朗,杜嫣默叹,也不知道他会被鄢霁如何责罚。唉!
但愿吧,但愿他们不会兵戎相见。
杜嫣微微仰头,透过枝叶的空隙,看见太阳有些偏西,暖洋洋的,很舒服。
但是,看目前的情形,她的愿望,大概,不会成真啊。
明楚历1008年,十月初三。
当杜嫣率领着八百多人还在沿着崎岖的山路上行进的时候,平南西路最靠东南的几个州县,猝不及防地不约而同受到了大规模的军事打击。
按照杜嫣之前制定的作战计划,出了隧道之后,十万大军分作三路,分别开赴坂成县、莂县、卆州。
大刀、赵涣等人,率兵三万,攻坂成县;
马老三、阮二、姜铁匠三人,率兵三万,攻莂县;
沈赐、二斧二人,率兵三万,攻卆州。
十万手执斧头棍棒、衣衫褴褛的逃荒难民一样的反贼,从天而降一般,毫无征兆地出现在众人视线里,冲入县城州府。而当地的数百乡兵,在看到那浩浩荡荡、望不见尽头的潮水一样源源不断涌出来的野兽们,顿时吓得再也握不住手里的大刀。或是腿脚发软瘫倒在地,或是大喊着“救命”、“完了”地四散奔逃。
坂成县知县听闻消息,当即面如死灰,脱了官服化装成厨子欲从后门逃出来。被迎面杀来的乱军二话不说,一刀削掉了他半个脑袋······
莂县知县听说消息,眉头一紧,拔出墙上悬挂的佩剑,大喝着呼叫家丁差役随他迎战。却听见报信的差役磕磕巴巴地说:“大人,快逃吧,城已经破了!乱军已经攻进县······”他话音未落,县衙外登时响起震天的喊杀声、逃命声。那差役咽了一口唾沫,改口道:“攻进府衙了!”·······
卆州知州听说消息,立即吓白了脸。一面命家丁死守府衙,一面飞奔到桌案前,颤抖地拿起毛笔,一份奏折翻了几下没有翻开,掉了四支毛笔终于把一支蘸饱了墨,哆哆嗦嗦地写道:
“臣卆州······”
一个“州”字未写完,只听外面“咚”地一声巨响,惊呼声四起,一片混乱!府里顿时更加混乱,仆役家眷全像没头苍蝇似的乱蹿,打碎了美人细瓷瓶,打翻了鸡翅木垂花架,撕破了沐太子真迹破阵图。你你我我冲撞在一起,人仰马翻。
下笔一重,奏折上落了个难看的污点,像雪缎上一块黑泥一样醒目。知州无暇顾及,抬起袖子抹了一把忽冷忽热的汗,下笔更快了几分。字体连做一团,甚至看不出写的是什么······
杜嫣抵达的卆州时候,看到的就是一幅幅混乱不已的场面,尖叫,踩踏,屠杀。所有身着官服或是华美绫罗绸缎的富人都成了“义军”宣泄的对象,阶级的对立矛盾,农民起义军的无组织、无纪律性,战争的残酷血腥再一次淋漓尽致地冲击着视觉。
府衙和几处大户府院燃起熊熊的火焰,黑烟冲天。抓了一个怀里揣满从银庄里抢来的银子的人,才知道这样的混乱,已经持续了两天······
混乱。
明楚历1008年,十月初三,坂成县、莂县、卆州。日后的青衣 ...
(军大元帅的刀锋,率先指向了这三处几乎没有任何防御力量的城池。以绝对的人数优势,压倒性地取得了无可置疑的胜利。
千百年后,多少史学家、军事学家、社会学家研究杜嫣生平与青衣军起义之时,无人不感叹历史的巧合。
原本在那个两极分化极端的社会背景下,小规模的农民暴动不断,大规模的起义却几乎没有。因为往往起事之初便被一级级乡兵、正规军扼杀在了摇篮里,无法相互呼应,连作一片动摇朝廷根基——在此,还是要提一下那一颗超强大脑堪比计算机的天才妘湘晴。经过码内阁长达二十几年的调查评估,她推演了明楚百年的走势,为后宁定下的七大军区五十州府军镇的防御部署,无比有效地控制了后宁腹地的稳定。哪怕当年翻云时代的大乱,也未曾动摇后宁的根基。
但是就是如此,青衣军却成功了。景裕皇后不会想到,就像她当年未曾想到他们百年之后,皇室与妘氏会反目一样。她不会想到会有人胆大到生生凿穿了琉璃山,硬生生破了天然的路界屏障。而更为巧合的是,这个几乎没有人知道的秘密,却意外掌握在了一个已经“死掉”的间谍手中,掌握在熟谙朝廷派系规则的苦役起义军首领手中。
青衣军起义的成功是无法复制的,因为它有一个无法复制的领导人。杜嫣,没有人能像她一样,既常年游走于最高层的政治权力中心,掌握着央中最核心的机密,熟谙各个党派间的猫腻与朝廷行事规则;又身处最底层的苦役之中,能号召起万千贫苦的破产农民一同起义;最重要的是,她知道一条连通平南西路的要道——否则,起义之初,十万苦役必定难以突破柏渠府精锐部队的防线······
在平南西路几处州县一片混乱、浓浓的黑烟熏黑了半边天的时候,千里之外的京城也是一片火把通明。
禁卫军挨家挨户地踹门拍窗,搜查安国公府余孽,闹得人心惶惶,不得安静。
事件起初还要回到前一天,十月初二说起。
此时,杜嫣率人再次突袭了一支央中军斥候小队,大刀等人分兵做好攻城的准备······
此时,或是消息灵通,或是得了某些人暗示的央中军驻丹阳府防御营的高层军官,正在密切关注着杭离的一举一动,有的刻意疏远、划清界限;有的小心伺候、意图逢迎站队;有的偶尔适当地排挤打压;有的刚把又一封密报通过某些隐秘渠道送出;有的似乎一切照常;而杭离依旧我行我素,不把诸位上司各种态度放在心上。杭离为人爽朗阳刚,入了军营便如鱼得水,很快与一众士兵和下级军官打成一片,称兄道弟。安稳的似乎打算永远呆在地方军上一样。
此时,细沙从沙漏里平稳地缓缓滑落,京城皇城里却发生了一件惊天动地的大事。
福灵长公主十五了,及笄了。她的母亲薛太后与皇嫂鄢皇后为她筹备了一场盛大的及笄之礼。
爱女长大成人,薛太后脸上挂着欣慰的笑容。似乎安国公府的落败并未对她产生任何影响——
仅凭安国公府在她姑母去后,转头支持七千岁这一条,便足够薛太后把他们记恨到了骨子里。七王爷,就那个安国公上不得台面的贱婢生的上不得台面的小小庶女美人生的上不得台面的小子,若不是沾了她皇儿的光,如何能有这般尊贵?居然还不知足,觊觎她皇儿的皇位!欺她薛家如今男丁稀薄么!找死!
只是福灵长公主的及笄礼虽然盛大,嘉宾的人选却是令薛太后与鄢皇后好生为难了一番。
近来朝廷内外洗牌得厉害,几个皇亲国戚、名门望族,还乡的还乡,落败的落败,倒台的倒台。苏家还乡、平王入狱、柳老太傅辞官、安国公府,就不用说了。终于有个新来的岭南王府,那老王爷还是个死了侧妃又死正妃的老鳏夫,嫡子杭离被发配到了丹阳府,剩个庶子杭震在京城······不行不行,绝对不行!
一时间,竟找不出几个或是德高望重、或是德才兼备的合适嘉宾为尊贵的长公主殿下主持典礼。
任凭太后皇后的使者来回跑了多少趟,柳老太傅就是不松口。他本人不参加公主成人之礼也就罢了,还既不许柳老夫人为公主掌冠,也不许孙女柳逌(古同悠)为公主赞冠——柳大小姐,自幼便是福灵长公主的伴读,娴淑之名远播。
薛太后向皇帝告状,皇帝也很头疼,拿这四朝元老的倔老头没辙。只好劝太后另觅人选。
好在最终主持典礼的几位嘉宾人选到底定了下来:
金老夫人充任掌冠——北派铁党的薛太后无论如何也不会抬举当年与她斗得你死我活的几个南派后妃的娘家人的;
定国公府文家的三小姐充任赞冠——虽然她的几位兄长名声欠佳,但这位三小姐的名声还是十分贤惠的。当然,这位文三小姐已是名花有主,不久前才与杭震订了亲;
鄢皇后的嫡亲弟弟鄢霁充任提举——只能说,他占了老太师弟子、北派出身、皇后亲弟、才名远扬等几重好处。
于是乎,这嘉宾的阵容,倒也能看得过眼了。
······
当太阳偏西的时候,福灵长公主终于换了上第三套褕翟之衣,头戴九翚四凤冠。金色里泛着橘色光彩的阳光洒金金碧辉煌的大殿里。福灵长公主婷婷地端立在殿下,金色的绣线反射着璀璨的光芒,宛如整个人沐浴在神圣高贵的光晕里。从背面看上去,当真有股皇家公主的威仪。
只是若从正面看上去,她白净小脸上的五官还没完全张开,清透俏丽的眉眼间处处透着一抹没长大的顽皮的稚气。在掌冠者冗长晦涩的祝词的时候,低着头,时不时眼光左右上下一滑,嫣红的嘴角一撇,流露出几分孩子似可爱的不耐。
“岁日具吉,威仪孔时。昭告厥字,令德攸宜。表尔淑美,永保受之。可字曰慧。”
辞讫,乐作,金老夫人终于退下。
大殿里人人脸上都带着最真诚美好的笑容,一片典雅神圣的锦绣繁华中,表达着对皇家最尊贵的姑娘最高的祝福。
恢弘庄重的编钟声里,福灵被引到皇帝面前,乐止,福灵再拜起居,谢恩再拜。
福灵长公主暗地里翻了个白眼儿,天哪,没完没了了!
片刻,一身礼服的鄢霁双手端着圣旨走来,正看见福灵一双乌黑的眼睛不耐烦地四处乱瞟。鄢霁轻咳一声,福灵听见声音,眼睛一亮,似乎瞬间来了精神。
“诶,昭铭哥哥,完了么?”福灵眼睛里亮晶晶的,压低声音问道。昭铭哥哥穿礼服了耶,真英俊,果然不愧公子如玉的名声。
鄢霁微笑着轻轻摇摇头,微微扬了扬手中的圣旨,示意:还有这个呢。
福灵嘴角一撇,随即讨好地巧笑,“昭铭哥哥,咱打个商量呗。这一节,直接跳过去不成么?”
鄢霁失笑,同样小声反问道:“你说呢?要我抗旨?”
福灵小嘴一嘟,大袖遮掩下的十指纠结地拧在一起。
“诶,”仿佛是下定了决心 ...
(,福灵袖子一甩,两手交叉在背后,清亮的眼睛里狡黠的光芒一闪,偏头眨眼道,“那你答应我件事儿,我就配合你完成最后一道仪式!”
“别闹了,很快的。”
鄢霁温和地笑笑,准备打开圣旨宣读——他当然知道福灵想说什么,又怎么会让她开口呢?
“哎,别急,慢着呀!”福灵一急,一边伸手去抢圣旨,一边飞快地把剩下的话说完,“成礼以后,你向我皇兄请旨娶我呗!”
······
鄢霁把手一抬,倒是没让福灵抢到圣旨。只是福灵的声音不小,一下子众人,包括台阶上的太后和帝后,也纷纷诧异地看来。
惨了······
“啊!”
福灵长公主这才意识到自己做了什么,哀嚎一声,一把捂住脸,宽大的衣袖垂下,恨不得找个地缝钻进去。
鄢霁也有些尴尬,白皙的面容一红。不过他向来淡定惯了,一瞬间调整好心态,打开圣旨,就像什么也没发生过的似的,一本正经地宣读:
“事亲以孝,接下以慈。和柔正顺,恭俭谦仪。不溢不骄,毋诐毋欺······”
鄢霁清澈温润的声音像高山清流一样淌过大殿,高台上的帝后相视一笑,薛太后笑道:“果然女孩子大了,就有心事了。哀家看呀,福灵是留不住了!”
“母后说的是,”皇帝也笑道,“本来以为福灵只是小孩子心性,不想她这是真动了心啊······”
薛太后点点头,和蔼地看向鄢皇后,笑道:“皇后娘家出了个好后辈,我瞧着鄢霁那孩子,当真是不可多得的才俊。也是咱们福灵有眼光呀!”
鄢皇后温婉一笑,谦恭柔声道:“母后抬爱了,臣妾家弟能得公主垂青,是家弟的福气呢。”
皇帝哈哈一笑,摆摆手道:“皇后不必过谦,朕看他们两个,倒真是般配的紧。便择日为他两个指婚吧,就交给皇后你了。”
“是,臣妾遵旨。”鄢皇后点头笑应道。
······
这边福灵公主终于低着头接了旨——不接不行呐,她今天的脸,真是全丢到姥姥家啦!
福灵一张俏脸羞得通红,恨不得把头埋进地砖下面去。一睁眼,却看见光洁的黑色地砖上清晰地映出她的面孔,更羞了!
鄢霁轻笑一声,小声提醒道:“慧长公主,该向皇上谢恩了。”
“不要不要!羞死人了!”
福灵长公主耍起横来,鄢霁似乎也有些无奈。这一幕落在太后皇帝眼中,分明是一副佳偶天成、郎情妾意的情形,脸上的笑意不觉又深了几分。
“福灵,怎么还不过来?”皇帝语气一转,佯怒道,“鄢卿,可是你出了什么差错!”
“啊!不关昭铭哥哥的事儿!”鄢霁还未告罪,福灵先一步跳了出来,急忙辩解道。
“真是女生外向!还没过门,倒知道护着驸马了!”皇帝哈哈一笑,打趣道。
“皇兄!”福灵一跺脚,顿时一臊,却又突然脸色一亮,惊喜道,“皇兄,你说什么?”
“你皇兄说要给你赐婚了,”鄢皇后温柔和婉地笑着,招手道,“还不快来?”
“哎!”福灵顿时喜笑颜开,提起衣摆就要小跑过去。
“都及笄成人了,怎么还像个孩子似的跳脱?”薛太后责备道,看着爱女,眼睛里却满是和蔼的笑意。
“哈哈,及笄了又如何?”福灵笑嘻嘻道,“儿臣还是您的小棉袄呀!”
皇帝摇摇头,叹息一声,“行了,你也不怕大家都看了笑话!”
福灵眼睛一翻,接着恭恭敬敬地福身,行了个标准的礼,一本正经地拖长了腔应道:“喏。儿虽不敏,敢不祗承!”
青铜鎏金的蟠龙莲花大熏笼里,淡青的烟雾淡淡地盘桓而起,如兰似麝的香气氤氲在庄重富丽的大殿里,更添几分典雅高贵的气息。
鄢霁含笑着站在一旁,感觉眼前似乎光线一暗,曾几何时,也有个灵巧的姑娘,年轻的面容上有故作老成的严肃:
“所谓窈窕淑女,君子好逑。三位少爷心悦福灵公主,久慕长公主凤仪雅姿,庶竭平生之所学,以获公主之芳心······”
耳边响起皇后嫔妃公主命妇诸人们的赞美祝福,很多人在说话,祝福,提点。却井然有序,丝毫不显杂乱。
在充满善意的祝福的声音里,福灵长公主面色红润,笑容明媚灿烂。
“我曾发过誓言,不为妓,不为婢,不为妾。敢问诸位,可有哪位愿意助小女脱离风尘之地?从今往后,再不屈居人下?”
鄢霁目光一深,同样是一场万众瞩目的及笄之礼,同样是一片锦绣繁华,却是迥然不同的两种情景。耳边回响起那一天,一团淫言浪语与哄笑嘲弄声里倔强的姑娘绝望却坚定的誓言。鄢霁似乎心底一动,恍惚间,他好像明白了杜嫣为什么拼了命要离开,拼了命要脱离贱籍。天生注定的贵贱之差,于人,便是天壤之别啊。
思绪一远,鄢霁目光一闪。自嘲地微微摇摇头,怎么又想到杜嫣了?偏头看一眼计时的沙漏,浅黄的细沙静静地滑下,鄢霁眼睛微眯,快了呢。
“让开!”
殿外忽然响起一道女子凌厉的叱喝,瞬间打破和谐美好的气氛。
------题外话------
及笄礼参照宋朝公主及笄礼,但是被我改的面目全非了,别当真啊。一直没搞清楚会不会有男宾参加,纠结了好久。最后决定有吧,按照明楚的历史,男女平等这一点上应该是比较进步的,毕竟冰月汐月、林曦妘婧珑玉帘梦婉君、湘晴心蓝妘绮昌和妘笙都是女性,还有个传女不传男的穿越世家平朔,所以我设定的,有男宾参加。
发现我反射弧可能有点小长,昨天的有些事没说清楚。昨天那些调兵的规矩什么的,全是我胡编的哈,没研究过,宋朝的官制,把我彻底搞晕了。
再前面有个说六部有名无实,宋初的事儿,为了分权,设了一堆什么审刑院、礼仪院、三司、审官院、考课院的东西,后来元丰改制才改回来。
呃,暂时想起来这么多,觉得要注释的东西貌似有不少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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