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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书包网 > 权斗兵谋之舞姬帝后 > 第三十八章

第三十八章

之前的内幕,他多少耳闻一些,不然也不会着急着找道士收鬼。只是,这,这······

监造官屏气听着女鬼好像没有穷尽的诅咒,竟忘了呼吸。突然身子一软,脸­色­煞白地昏死过去······

四面的山峰上,此起彼伏的猕猴叫声尖利,林涛树影,更像是万千厉鬼游荡,亮出­阴­森森的爪牙······

“鬼啊!”

“恶鬼来了!”

“恶鬼复仇了!”

“救命啊!”

“不是我!”

······

无论是监工还是劳役,甚至是禁卫军,没有人再这样的情况下还能保持镇静,顿时四散奔逃。

“兄弟们——”

女鬼不跳舞了,静静地站在桥上,吊桥颤巍巍地颤着,女鬼的裙摆头发也随着山风飘扬,轻飘飘地好像手挽的白纱一样,没有一丝分量。

女鬼再次开口,声音成了个少女的声音,清澈动人:

“兄弟们,我们死得冤啊——”

少女的声音回响在山谷里,空灵飘渺。回音一重重荡开:

冤啊,冤啊,冤啊······

“兄弟们,替我们报仇——”

“报仇······”

“报仇······”

少女的声音里透着无助,透着哀求,甚至能从声音里听见眼底泛出的晶莹的泪光;

“兄弟们,我们死得惨啊——”

“惨啊······”

“惨啊······”

“惨啊······”

“救命啊!”

“不要找我啊!”

······

众人乱成一团,四散奔逃。

“格老子!蹿什么!­奶­­奶­的不是冲咱们来的!都跑什么!”猛然间人群中响起一声暴喝,只见二斧双目暴瞪,眼若铜铃,脚踏巨石,两手揪住两个奔逃的苦役,“没听见么!冤死的弟兄们显灵,叫咱们替他们报仇!都跑什么!”

二斧一嗓子镇住不少人,有胆大的看向女鬼。

只见女鬼静静地站着,衣袂飘摇,一副弱不禁风的模样。一双明亮的眼睛里隐隐有泪光闪动,凄婉无助。

越来越多的人小心地回过头,小心翼翼地打量着。

道长突然手指一掐,桃木剑一挥,变­色­道:“不好!”

众人顿时大惊,道长大喝一声:“竟是­奸­臣当道!怨气冲天!”

道长说着再次挥起桃木剑,大袖一甩,一手扬起符水。符水飞溅,滴落在案前的招魂幡上,一道道水痕淌下,只见招魂幡上竟渐渐显出字迹来:

一张幡上写道——

“时日曷丧,予及汝偕亡”;

另一张幡上则是——

“荡平中土,剪除贪吏”。

道长朗声将两句话念了出来,大声呼道:“天降神谕!官逼民反!”

“官逼民反,民,不得不反!”女鬼紧接着跟着大喊。

“王侯将相,宁有种乎!”二斧随之大喝,“兄弟们,杀他娘的!为惨死的十几万兄弟们报仇啊!”

­阴­风森森,女鬼渐渐地向后飘去,浅浅淡淡的声音好像在哼着一首悠扬的童谣,却又透着凄婉哀伤,萦绕在山间:

“长­阴­岭前知世郎,纯着红罗绸背裆。

长槊侵天半,轮刀耀日光。

上山吃獐鹿,下山吃牛羊。

忽闻官军至,提刀向前荡。

譬如琉璃死,斩头何所伤······”

“譬如琉璃死,斩头何所伤······”

回音弥散在山间,顿时激起一众苦役的共鸣。

“兄弟们!等死,死国可乎!”有人高呼。

“反了!为死去的兄弟们报仇!”

“弟兄们!杀啊!”

“杀出一条血路!”

······

滔天的怒火终于被完全点燃,二斧率先一个箭步上前,扑倒一个拔刀的禁卫军。抢过他挎刀,大喝一声,双手握刀狠狠一劈,顿时热血飞溅一脸。

紧接着道长扔下碍事的道袍,挥起桃木剑刺向扑向二斧的禁卫军。

顿时喊杀声一片,火把噼里啪啦地燃烧着,在石壁上投下一片混乱的­阴­影 ...

(。

五百苦役登时从任人奴役的奴隶化作反抗的猛虎,与禁卫军和监工们厮打起来。

不同于苦役们的满腔沸血与仇恨,监工与禁卫军早已被女鬼吓破了胆子,四散奔逃。偶有几个挥着挎刀或鞭子想要制止苦役暴动的,如何敌得过几乎疯狂的苦役?

喊杀声不绝于耳,苦役们在这一时刻爆发出了他们血液里、人类最原始的野­性­。鲜血、厮杀,也许只有这些,才能安抚被压抑奴役多时的苦役们心底的暴躁!

战争的残酷­性­在这一时刻,初见端倪。

这里的暴乱尚未平息,营地里异变又起!

只见火光突起,大片营舍起火。不多时,滔天的火光耀亮了半边天空!

“砰!”

“砰!”

“砰!”

“啪!”

又是几声巨响,工地上突然响起巨大的爆炸声。似乎一下子点燃了所有用来劈山炸石的火药,只见重霄宫主殿那华丽的屋顶在一片火浪中被高高地掀起,木屑瓦砾四溅,雨点一般砸向四周,噼里啪啦、轰隆呼隆、咣当哐锵······

杂乱的声音响彻天际!

“弟兄们!冲啊!”

大刀一声高喝,大规模的暴动终于开始!

无数从营舍里跑出来的苦役们烧了营舍、炸了宫殿、杀了监工。像从笼子里放出来的猛兽,挥舞着木棍、榔头,咆哮着向山下冲去······

而山下驻守的五百禁卫军,此时仅剩下四百人。

二斧与大刀在山腰汇合的时候,禁卫军还在惊恐地来回奔走,完全不知山上为何突然爆炸起火。

长官紧急召集一队人马上山巡视,方出营门,正迎上手握挎刀、杀的两眼通红的二斧带领的五百苦役。

双方即刻战作一团!

······

这一夜,注定会被历史铭记。

明楚历1008年,九月二十九日。

当计时的沙漏,滴完属于九月二十八日的最后一粒沙子,月亮从乌云后无声无息地飘出来,明楚万千人的命运,在这一刻,被悄然改写。

史官们将这一夜的动荡称为“琉璃山之变”。而对它的定­性­,也是千百年来一直争论不休的问题之一。

有人说,这是一场大规模的农民起义,因为起义之初,它有着一切农民起义所共有的特征:起因是第一次琉璃山八万苦役惨死,及二次重建苦役徭役过重,生存受到威胁;爆发快、声势大;对贪官污吏深恶痛绝;前期舆论宣传假托鬼神,凝聚反抗力量;有众多为农民阶级争取权利的诉求······

但是反驳的人同样很多,更多人则认为这是宁末连环政变中的一环,是政治斗争,是未来的几位大帝间的博弈,理由同样很充分。

但是无论后人如何评价,杜嫣此时褪下一身白裙,换上轻便的黑衣。漆黑的眼眸里映着熊熊烈火,抬头望向对面火光冲天的山峰。星月暗淡,耀眼的大火如同血­色­鲜红,照亮半边天空。

夜风吹起发丝,杜嫣眼底映着红彤彤的烈火红光,一抹狠厉之­色­一闪而过。

她,杜嫣,现在,就是反了!

明楚历1008年,九月二十三。

十万愤怒的苦役,对上四百惊慌的禁卫军,结果是显而易见的。

真正的战斗并未持续多久,反而是苦役们对营地的打砸抢烧,对俘虏的禁卫军与监工们的泄愤­性­质的虐杀,耗去了更多时间。

当杜嫣与大猴子赶下山的时候,只见到禁卫军营地早已化为一片火海。几十座营帐,有的已化作一堆堆黑乎乎的灰烬,只剩几根带着火星的焦黑的木头,七零八落地耷拉着,偶尔嘣出几缕黑烟;有的还在燃烧,周围围着兴奋的苦役,红彤彤的火光下,人人衣衫褴褛,一个个宛如难民,皮肤或是黝黑或是蜡黄。火光映在众人脸上、身上,忽明忽暗,欢呼、疯狂,好像庆祝在原始的篝火盛宴。

夜­色­苍茫。

星辰暗淡。

火焰冲天。

一路上,杜嫣看到了鲜血、断肢、尸体、灰烬;

看到了有苦役挥舞着火把喊叫着狂奔;

看到了又苦役又哭又笑,几个人抱作一团;

也看到了有人迷茫,不知所措;

更看到了几十个受尽奴役欺凌的苦役围在一起,对一个毫无反抗之力的,或是遍体鳞伤气息奄奄、或是抱头求饶的监工或者禁卫军,谩骂着拳打脚踢,竭力发泄着胸腔里积淀已久的愤懑痛恨······

杂乱的声音响彻琉璃山,山上的风声似乎更紧了些,猴子的叫声虽然稀疏了许多,却依旧显得山上一片混乱。不平静,这注定是个不平静的夜晚。

一道年迈疲弱的求饶声飘进耳朵,似乎已是垂死之人无意识的哀告。杜嫣脚步一顿,闻声望去,只见忽明忽暗的火光之下,又是一伙人围在一起,黑压压的一片。疯狂的谩骂声、拳打脚踢声随着火光起伏。

杜嫣眼光微沉,迈出的脚步又是一停。她低头,草鞋底下踩着染着暗红血迹的焦黑的灰烬。深吸一口气,嗅到鼻翼间充斥的焦糊的烟味与山林的树木清香,两种极端的味道混合在一起,此时竟显得无比应景。

心底一叹,杜嫣向那群人深深地望了一眼,眼底暗光一闪,加快脚步,向人最多的地方走去。

杜嫣走近人最多的地方,乌压压的人群不知叠了几层。人贴人,挤也挤不进去。杜嫣无奈,连喊几声,却立即被嘈杂的吵闹声淹没。

杜嫣嘴角向下一撇,无奈地长呼出一口气,一手叉腰,一手一勾朝大猴子比了个手势。大猴子立即会意,噌地一下,借助杜嫣胳膊,跳到杜嫣肩上——

“吱——”

猴子尖锐高亢的叫声瞬间刺向耳膜,嗡嗡的哄乱里如此突兀。顿时令人想起山上万千鬼魂——

顿时人人惊恐地向杜嫣处看来,更有人尖叫着欲奔逃,唰啦一下杜嫣身前就清出一片空地······

人群中间的大刀等人也向这边看来,没了层层人影的阻碍,小猴子一眼看到了杜嫣,肩头的大猴子。

“大猴子!”小猴子眼睛一亮,弯下腰张开手。

“唧唧!”

大猴子欢快地回应一声,噌地一下又从杜嫣肩头跃下,几步扑进小猴子怀里,“吱吱唧唧,唧唧吱吱······”

大猴子所过之处,人人避让。于是这条道彻底通了······

很好,很省事。杜嫣心道。

“大哥二哥。”杜嫣眼角微微一弯,轻喊一声,抬步向几人走去。

一块巨大的石头前,大刀,二斧,吕卫,算盘,抱着大猴子的小猴子,脱了道袍的马老三,扶着吕卫泪光盈盈的哑小姐,握着书生名证的马丫头,都齐了。

“杜微!”二斧见了杜嫣大声招呼道。他满身血污,手上提着两把军刀,一开口,鼻侧几滴 ...

(未­干­的鲜血顺着淌下,他鼻子一动,抬手用袖子胡乱一抹了事。

“杜微······”大刀上前,面­色­严肃。

杜嫣点点头,表示她明白。接着一步跳上石头,双手虚压,朗声道:“大家静静!”

“大家静静,”她声音微沉,大声道,“首先,要恭喜兄弟们!咱们自由了!从今往后,再无人欺我打我杀我!从今往后,我们的­性­命,只属于我们自己!”

未待人群欢呼,她话锋一转,接着道:“但是,弟兄们,举起咱们的左手,捋起袖子,看看是什么。”

“是烙印!”杜嫣声音一重,“做过重霄宫苦役的烙印!带着这个,不论咱们走到哪里,只要卷起袖子,别人就知道,咱们是从琉璃山逃出去的苦役!是反贼!人人得而诛之!朝廷会发海捕文书,会重金悬赏咱们的脑袋!兄弟们,你们愿意像老鼠一样,提心吊胆、躲躲藏藏地窝囊一辈子吗!”

如当头浇下的一盆冷水,瞬间熄灭多数人一时的冲动,众人面面相觑。

“那么,咱们只有三条路可以走。”

杜嫣又道:

“第一,投案!往南走不到一天的路程,就是柏渠府。现在投案,告诉那些官吏们,你们是被胁迫造反的。不过就是被再押送回琉璃山,继续修建重霄宫罢了。但是!弟兄们,你们愿意再为喝咱们血、吃咱们­肉­的王公贵族们修筑宫殿么!愿意再过之前挨打挨骂、­性­命低贱如草芥的日子么!愿意像之前惨死的弟兄们一样,化作无名怨鬼一缕么!告诉我,你们愿意么!”

杜嫣的声音一声重过一声,清朗的声音传入每个人耳朵,山里回荡起一圈圈回音。

“不愿意!”

“不愿意!”

无数人跟着回应道,杜嫣点点头,接着道,“还有第二条路。自断左臂,隐姓埋名,浪迹天涯。大家愿意么?”

人群一片哗然。有谁会愿意如此自残呢?

“很好!”杜嫣眼睛亮光一闪,面­色­一肃,大声挥拳喊道,“没有人愿意!凭什么?为什么!为什么咱们就低人一等,凭什么咱们就要任人奴役!咱们为什么就不能有地、有田、有老婆有孩子,不能老婆孩子热炕头安安稳稳过一辈子!弟兄们,咱们有的不过是一条命,早晚一死!敢不敢豁出这条命,为咱们自己,杀出一条活路!斩贪官!杀污吏!分田地!同民权!弟兄们,敢不敢!”

杜嫣的话极具煽动­性­,瞬间再次将十万苦役的愤怒、迷茫、恐惧等诸多情绪悉数化作反抗的动力,拧做一股绳——

“反了!”

“杀出条血路!”

······

“时日曷丧,予及汝偕亡!”

“荡平中土,剪除贪吏!”

人群里有人大声喊出天降的神谕,顿时激起众人共愤,纷纷跟着喊起来。十万人一同呐喊,宛如天边接连滚落的闷雷,一声声砸下,轰出万丈豪情!

“好!”杜嫣大喝,一手接过二斧扔上来的军刀,“劈啦”一声斩断石头边一根碗口粗的竹子,朗声道,“苍天不仁,朝廷无道!吾等何忍!今日便斩木为兵,揭竿而起,荡平中土!为吾等人,闯出一条活路!还我明楚,一个朗朗乾坤!”

“还我明楚,朗朗乾坤!”

“还我明楚,朗朗乾坤!”

······

黑夜沉沉,火光耀动,十万苦役登时一同呼喝,浪涛般此起彼伏,惊天动地。

杜嫣反手虚压,呼声稍弱。杜嫣又道:“兄弟们,咱们享福的日子在后头。现在,咱们即将面临禁卫军第八卫驻柏渠府两万禁军、央中军驻柏渠府防御营一万卫兵的联合绞杀。最晚明早,这三万朝廷军队,将完全集结完毕!但是兄弟们,咱们有十万人,会怕他区区三万人么!兄弟们,告诉我,咱们能坐以待毙吗!”

“不怕!”

“杀出去!”

“杀出去!”

“好!说的对!”杜嫣接道,“咱们不能坐以待毙!咱们必须杀出去!咱们必须争分夺秒,掌握主动!现在听我号令,立即重编队伍,备战!”

“各营区,起事头领,暂封诸位为将军,上前议事!”杜嫣随即大声发令道:“其余众人,听令列队!原先伍长什长,听令!”

“命尔等皆暂为伍长,一刻钟之内,就近召足五人,列队!争执斗殴者,撤职!未召足者,伍长撤职、什长待定!”

十万人顿时乱糟糟吵成一片,杜嫣静静地看着,等着。影子纷乱斑驳,火堆噼里啪啦燃烧着。

很乱,却能清晰地听见自己略有些粗浊的呼吸和心跳声。

好像是一场魔鬼的盛会,她想。

直到将近两刻钟后,吵闹声才逐渐平息。杜嫣心底叹息一声,却也明知这样的临时组织起来的、连杂牌军也算不上的苦役队伍,无论如何也不能同神天中禁这样正规军的素质比较,尽管如今这些正规军大多是酒囊饭袋,只剩一副花架子摆设。算了,慢慢来吧。

杜嫣心底想着,眼底暗光一闪而过,继续发令道:

“原队率者、什长者,听令!”

“暂命尔等为队率,将五十人!一刻钟,列队!”

这次更慢,两刻钟后,基本归整完毕。

“斩一人、二人者,出列!”

呼啦啦有四百多人站出来,杜嫣用眼睛大约一扫,喝道:

“命尔等暂为屯长,将二百人。一刻钟,列队!”

“斩三人、四人者,出列!”

又站出来七八十人。

“尔等暂为军侯,将五屯!”

“斩四人之上者,出列!尔等暂为校尉,各将两千人!”

接着没有停顿,杜嫣又道:“以上军职,皆为暂定。日后另论军功行赏!现在,诸校尉、军侯,听令!半个时辰之内,编整各自队伍。不足员者,稍后报知于我。未入编者,”杜嫣抬手向南一指,高声道,“去南边集合,稍后再行安置!现在开始,编队!”

杜嫣说完跳下石头,目光从大刀等人与走来的六个其他营区带头起事的苦役脸上扫过,微微点点头,轻喘一口气,道:“大家跟我这边来。”

------题外话------

第一首《白华》,我书上的解释与网络版不一样。我书上说是女子思念远方服役的丈夫,网上说周幽王申后被废自伤,书是中华书局的,应该不是盗版,也许是我记错了?可能吧,别在意哈。第二首出自《小雅·鱼藻之什》,应该争议不大。第三首出自《诗经·大雅·荡之什》,我承认断章取义了。

第四首元曲,《醉太平》。

第五首容与原创,《西江月》。

最后,隋·王薄,《无向辽东浪死歌》,说隋炀帝征高丽的事儿,有改动。原文如下:

长白山前知世郎,纯着红罗绵背裆。

长槊侵天半,轮刀耀日光。

...

上山吃獐鹿,下山吃牛羊。

忽闻官军至,提刀向前荡。

譬如辽东死,斩头何所伤。

第三十一章

( 山坡上一片小树林里,漆树、青冈、桦木等诸多高大的乔木交杂,茂密的枝叶将浅淡朦胧的月光分割得支离破碎。凉风吹过,头顶的枝叶飒飒作响,吹散烈火炙烤的燥热。

杜嫣停下脚步,转身,借着微弱的月光,仔细打量着每个人的脸­色­。

大刀面­色­凝重,眉头紧锁;

二斧满面红光,兴奋地脸­色­发亮;

哑小姐止住了哭泣,被吕卫用未曾受伤的手臂半搂着,两只手还紧紧握着吕卫的另一只手;

吕卫认真地盯着杜嫣,一副她说什么就是什么的模样;

小猴子摸着大猴子的头,不知道他俩沟通了什么,小猴子似乎有些闷闷不乐;

算盘面­色­茫然,目光在杜嫣和其他人身上游移不定;

马老三拉着马丫头,马丫头紧紧抿着嘴,泼辣爽利的姑娘一向神采飞扬的眼睛里也染上了哀伤与,仇恨······

杜嫣又看向其他六位苦役,高低胖瘦各不相同,脸上神采各异。有的带着探究打量,有的一脸凶狠面相,有的浑浊的眼里眼神呆滞······

杜嫣一一扫过,心底大约有了估量。

“我叫杜微,启京人,原先乐籍出身。”杜嫣倚着一棵漆树,开口道,“诸位弟兄面生,互相认识一下吧。”

“鄙人姓姜,打铁的出身,都叫我铁匠。”

“洒家姓阮,在家排行老二。”

······

几个人各自介绍完毕,杜嫣点点头,眼睛一扫道:“今日我等共举义旗,便是把各自的命都绑在了一起,日后同患难,共富贵······”杜嫣一顿,抬眼忽然轻笑,“有没有不愿意的?”

杜嫣在浅笑,嘴角微微牵起,眼底却划过一缕寒光。必定要都愿意呀,如果想活着的话······

“废话少说,”一个长脸的人不耐烦道,“咱们都是带头的,被朝廷抓住了都逃不过一个死!哪里有愿不愿意!”

杜嫣闻言深深地看他一眼,只见他赤着上半身,露出­精­实的肌­肉­。肩上一道狰狞的刀伤似乎是方止住血,满是暗红的血渣。这个人叫赵涣,随父母从北方逃来的,原本是采石营区的人。

杜嫣眼神一闪,看着他,赞同道:“对,赵兄弟说得对。咱们起头的,若是落在朝廷手里,必定要做造反谋逆之大罪、千刀万剐的。所以,诸位,咱们没有退路,只有一条道,大家拧在一起,杀到底!不说有不尽的荣华富贵,便日后封王拜将也不是不可能。归顺投降,就是死路一条!”

“好了,废话也不多说。”杜嫣一挺,站直,“还是我刚才说的,咱们马上要面对三万朝廷正规军的绞杀。咱们必须掌握主动,抢得先机!诸位可有什么想法?”

“他­奶­­奶­的,杜微,费这功夫­干­什么!”二斧嚷道,“咱们十万人,杀他娘的!”

杜嫣失笑,偏头反问道:“二斧,咱们这十万是吃不饱的苦役,一半儿人都饿得皮包骨头。那是朝廷养了多少年的正规军。你的意思是咱们这些人拿着石头木棍,和弓弩刀戟、甲盾齐备的正规军­肉­搏?便是咱们拿人命去填,险胜了,又如何应对源源不断的朝廷援军?甚至还有天策神策这样专攻作战的军队?”

二斧一窒,闷声道:“娘希匹,照你这么说,不还是死路一条?”

杜嫣眼睛一弯,含笑道:“二斧,当日你说过,只要我能给你一个答案,你就听我的。”

“是,老子说过!”

“所以我现在把大家都活着带下山了。”

二斧又被一噎。

“所以你以后都要听我的。”杜嫣接着说,声音一肃,“第一件就是给我收起你的毛躁暴脾气!别天天想着什么杀一个够本杀两个赚一个。咱们是在打仗,不是打架!战略、战术、军队素质、后勤补给、情报分析、部门协调,甚至任何一个细节都有可能决定战争的成败!昔日冰月夫人能不损一兵一卒攻破依海,能以三千黑甲卫剿灭十万诸侯联军;中山王林曦能用一千亲卫起事,数月攻下帝都;景裕皇后更是从来兵不血刃!咱们现在十万义军,用得好能打下万里江山,用的不好,不过是十天之内再添十万野魂!······”

“莫非这些日子闹鬼的事情,是杜兄弟一手策划?”

忽然Сhā话有人Сhā话,杜嫣眸­色­一深,看去。是营造的营区带头起事的人,面皮微白。他眼睛停在大猴子身上,感觉杜嫣向他看来,转过目光,微微颔首。他身材也算高大,肌­肉­结实,说话却有些乡下耕读的教书先生的斯文气。

“是,”杜嫣一笑,大大方方地承认道,“沈兄弟好眼力。杜某出身乐籍,自小便练嗓子,这几日的怨鬼,正是杜某所扮。”

沈赐闻言正­色­,向杜嫣深深一揖,道:“杜兄实乃人中龙凤也,沈某不才,愿追随杜兄麾下,以效犬马之劳。”

杜嫣眼睛微眯,上前扶起沈赐,笑道:“大家共举义旗,都是自家兄弟,何必如此见外?”

“难道,这,是你装的鬼?”光头的阮二瞪圆了眼睛,惊异道。

“正是。若非如此,如何能令十万弟兄同时起事?如何能一举突破层层防线?咱们又如何,能下山呢?”杜嫣反问。

几个不知情的其他营区起事头领顿时议论纷纷,唏嘘不已。

“好了。”杜嫣摆手打断他们的议论,沉声道,“所以,请大家相信杜某。杜某有本事让我十万苦役几乎未损一员杀下琉璃山,就有本事带着大家突破朝廷层层围剿,杀进帝都。也有本事给诸位一个锦绣前程,只要诸位相信杜某,可否?”

众人面面相觑,终于姜铁匠带头上前一步,道:“杜兄弟说吧,我姓姜的听你的!”

一人站了出来,其他人也纷纷响应。

杜嫣一笑,点头道:“杜某便先谢过诸位的信任了。时间紧迫,不啰嗦。诸位便暂任将军,各统兵一万,待这几日之后,再按军功调整,可有异议?”

众人摇摇头,纷纷道没有异议。

“很好,”杜嫣道,“接下来说说今后如何作战。现在咱们有两条路,第一南下,”杜嫣拾起一根树枝,在地下一划,众人围观上来。

“南下,这里是柏渠府,江南十三重城之一,有江南最大的粮仓。但是,守备也很严密。三万正规军,代价太大。咱们现在与柏渠府对上,无异于以卵击石。”

“第二,西进。”杜嫣拿着树枝又是一划,“咱们现在在平南西路东南,北边东边全是山。如果往西走,大概过两三座山,就是平南西路的地界,坂成县、莂县、卆州,都不是什么重要的城池,守备不严,却也是产粮的地方,府库充裕。

而且最重要的是,一旦咱们进入平南西路,便不是平南东路的辖区。柏渠府属于平南东路,柏渠府的驻军若要跨路追剿咱们,必须先上报本路安抚使与节度使,两地安抚使互通文书、各自奏报中书省,并由两路节度使准批、 ...

(奏报枢密院,同时禁中两军地方驻军各自派专使入京奏报各军最高长官;得中书省批文下达两路安抚使处、枢密院批文下达两路节度使处、各军调令下达驻军最高长官处,安抚使向沿途各州县下通告,方可跨路调兵。这一套程序走下来,不快于朝廷从平江防线上调过来神策天策两军。这样,咱们就有了足够的时间招兵买马、壮大声势。

至于平南西路,也只有北边的丹阳府驻军颇多。哪怕立即调兵,少说也要十五天,足够咱们休整了,届时咱们以逸待劳,不怕不胜。”

这话杜嫣只说了一半,没说的一半是,她隐约记得,平南东西两路的两位安抚使,好像一个是北派金家的人,一个是南派方家的人。严格说来,琉璃山属于柏渠府所辖,柏渠府属于平南东路所辖。琉璃山苦役造反,是算作在平南东路起事的,问起责来该算在平南东路的官员身上。所以,平南西路的安抚使,或许巴不得她能把事情闹得大一点,借机狠狠踩北派一脚······

杜嫣再次庆幸感谢鄢霁对她的栽培与器重,如果不是当初鄢霁把调查重霄宫贪墨一案之事大半交给她处理,她不会把琉璃山与周边州县的事情调查的这么详细。如今,全是救命的消息啊!

“杜兄弟的意思是西进?”阮二突然惊呼道。

“对。”

“不行不行!”阮二连连摇头,“我从前是本地的猎户,这三座山,能过人的几条道极窄极险,咱们十万人,根本翻不去!”

“我什么时候说要翻山了?”

杜嫣微笑,众人一愣,迷茫。

“这几座山里,应该有一条打通的隧道。当年第一次修建重霄宫的时候,从朝廷运来的粮饷、金银、名贵木料珠宝,全部是从隧道里运到坂成县,再流入黑市倒卖。想来现在,那条隧道不会被彻底封住。”杜嫣看向小猴子,问道,“小猴子,交给你了。我可以提供一个大致的方向,你能带着大家伙儿和猴子,找到隧道入口么?”

“吱吱,唧唧。”

事情比杜嫣想象的更顺利。

不多时大猴子蹦回来,手舞足蹈地比划了一阵,小猴子点点头,对杜嫣道:“大猴子说,山里的猴子知道这条隧道。”

众人眼睛一亮,杜嫣一拍手,“好!”

接着对众人道,“半个时辰也到了,前面应该清点完了。各位将军且自去点兵。”

“大刀二斧马老三,你们三个也做将军,各将兵一万,”杜嫣又道,“吕卫算盘,你们两个去南边,先看着诸位将军手下兵员是否足够,不足的安排南边的人补上。校尉军侯应该还缺了一些,想来这会儿前边也该冒出来几个能主事的人,照着诸位将军和大家的意见,授予军侯校尉之职。再和小猴子一起,你们做校尉,在剩下的一万多人里各自分三千人。小猴子,你主要挑善于挖地开山的,算盘主要挑­精­于计算的,吕卫挑识字的。剩下的都跟着我。”

杜嫣沉吟一声,抬头问道:“暂且这样安排,可有意见?”

杂耍团出身的都摇摇头,却是有两三个苦役张张嘴想说什么。

“时间紧迫,到了平南西路再调整。”但杜嫣似乎不给他们说话的机会,立即接着道,“诸位既然没有意见,就这么定了。等咱们攻下个县城,先填饱肚子,再按正规军队建制重新编队!”声音里有不可违拗的意味,硬生生把几个人口边的话憋了回去。

······

山上火势渐弱,漆黑的天幕隐隐泛出了一抹青蓝­色­。前面山坡上传来一阵阵呼喊吆喝的声音,头顶的树叶飒飒地轻轻作响,一闹一静,当真是两种极端至极的声响。

马丫头手里还攥着书生的名证,望着马老三等人离去的方向。

杜嫣走到马丫头身边,伸出手想安慰她,却突然想起自己还是男子装扮。缩回手,轻声道:“马丫头,书生在天之灵,不会愿意你这样的······”

“我知道。”马丫头抬起沾着尘土的袖子抹一把脸,仰起头。

杜嫣清楚地看见她嘴角被咬出一块污血。

“我要带兵!”马丫头定定地看着杜嫣,眸光里有不必明说的决心。

杜嫣一愣,随即摇摇头,否决道:“不行,你并非琉璃山出来的苦役,半路Сhā进来,本就不易融入苦役的圈子。又是女子,更难以服众······”

“我从兵卒做起,”马丫头盯着杜嫣,恨恨道,“我必要手刃那些狗官!”

杜嫣眼光一闪,只怕马家兄妹对朝廷的恨,不止书生一桩啊。

杜嫣心底想着,却还是摇摇头,解释道:“既是兵卒,便要与众人同吃同睡,你该如何?没有为了一个女兵另设营舍的道理,也不可能为了你打乱军队建制。”

“我······”

“不必说了,”杜嫣摆手道,“不必一定带兵当兵才能报仇。咱们今后是义军,是一个军队,需要各种人才。像吕卫,手臂伤得厉害,只怕不能上战场了,我打算叫他和哑小姐做书记官的工作;算盘晕血,善于计算,以后大军的度支事宜,我就要交给他;小猴子会挖地道,那么以后的工兵营,自然得归他。你不如留心,好好看一看,哪里需要你。我真心不建议你上战场,女子气力天生不如男子,你年纪不小,并非如冰月夫人、晗微公主等人自幼练武,筋骨早已僵硬。哪怕再练,也并非一朝一夕之事。到了战场上,没人会因为你是个姑娘让你一招半式。”

“可是我······”

马丫头犹不死心,杜嫣一叹,只好让步,道:“这样,你先跟着你哥和我看看。等攻下县城,军队重编的时候,再告诉我你的决定,行么?”

马丫头嘴­唇­一动,最终点点头,“一言为定。”

“好,”杜嫣轻轻点点头,“一言为定。”

“啊啊啊,呜啊······”哑小姐走过来,面­色­有些苍白,咿咿呀呀地对杜嫣比划着。

“你在问我,可不可以不要造反?”

“啊。”哑小姐盯着杜嫣的嘴­唇­口型,使劲儿点点头。

杜嫣摇摇头,对视上哑小姐纯净的眼睛,慢慢道:“不可以。”她放慢语速,好让哑小姐看清她说的每一个字,“你说的不错,打仗,会让很多人死,这是一条不归之路。但是,从咱们被抓进琉璃山开始,便已没了活路。不反抗,只能等死。现在,那些苦役们,可以归顺朝廷,可以各自奔逃,可以把烙印用新的伤疤掩饰,也许朝廷不会有功夫一一抓捕十万苦役。但是咱们不行,咱们起事之人,朝廷必然不会放过。杀一儆百,抓大放小,向来是那些人处理暴乱惯用的手法。所以咱们不能退,只能把十万苦役与咱们绑在一起,把他们一同逼上绝路。不能向朝廷妥协,唯有让朝廷,向我们妥协,甚至于,反了朝廷。哪怕这一条路,尸横遍野、生灵涂炭,搅得天下天翻地覆,咱们也必须走下去。不然,咱们就是死路一条。”

哑小姐一惊,不觉踉跄地后退一 ...

(步。

杜嫣无声地一笑,深深看她一眼,望着东南方微微发亮的天际。隐约可见天边一颗启明星,微弱的星光闪动。

不造反?呵,投降么?那是找死啊······

她杜嫣没有什么大义,不会想什么为万千受苦百姓讨公道、寻出路。人人都有各自的命运,有自己为自己命运做主的权力,她无权­干­涉他人的命运。

如今因朝廷南渡,江南人口激增,南宁土地问题越发尖锐敏感。产生大量的流民、破产农民。

而两次北征,加上诸多工事动土、朝廷冗官冗爵冗兵等一些列弊政造成的庞大的费用开支,摊到百姓身上便是层层重税。而宁朝又有诸多免税政策,如兵户不纳税,功名在身不纳税,女户、孤幼户不纳税等等等等。以致寻常家庭的赋税越摊越多,甚至有人为了避税,做出了男丁尚在却以内子立户,这样令人啼笑皆非的事情。

但是纵然有大量流民、破产农民、有无数穷苦百姓不假,却也有许多富农、中产市民、有无数平静幸福的小家庭。

她把战火燃起,会令贫苦的百姓得到财富、土地,也会令无数平静幸福的小家庭卷入无妄之灾,妻离子散,流离失所。她会把现有的一切秩序悉数打乱,让社会各个阶层重新洗牌。胜了,她就是领导千万贫苦百姓反抗压迫的伟人;败了,她就是犯上作乱的反贼罪人,是陷明楚于动荡战乱的野心家、­阴­谋家,乱臣贼子。

但是哪个是她的本意呢?她只想自己不再受人掌控奴役,只想自己能堂堂正正地像个人一样活着。只是几经波折,却仍躲不过。那么,既然天不给她活路,天不让她平安,她又何必守着她的那些原则底线?

“脸面?廉耻?自尊?能当饭吃吗?有用吗?能让那些公子少爷们捧你吗?能让你红吗?不能。只能让你放不下身段,讨爷们厌烦,只能让你觉得自己低贱肮脏,平添愁苦。那你还要那些没用的玩意儿­干­什么?”

妈妈的话再次浮荡在耳边。是的,廉耻,道义,良心,都没用。景裕皇后说过,高尚是高尚者的墓志铭,卑鄙是卑鄙者的通行证。她要活着,就要通行证吧。高尚,已经成为杜嫣的墓志铭了。活着的,是卑鄙的杜微。

她不是圣人,只是一个想活下去的人。为此掀起战火,脚下尸骨成山,又如何?

天­色­微亮,暗蓝的天空­色­泽纯净深邃,苍茫的大山暗影沉沉,好像一只盘卧着假寐的雄狮,沉静,却威严,不容侵犯。

杜嫣望去,这深沉的暗影里,埋葬的有十万苦役的冤魂,有跌得粉身碎骨的书生陆玉,有禁卫军,有朝廷的官员,有监工,有那个满口方言、总喜欢四处认孙子的老监工——没有他,杜嫣或许已经死了。

哪个说好人就有好报的?陆玉把名证让给马丫头,令马丫头躲过被抓做营妓官奴的厄运,自己却摔下峡谷尸骨无存;老监工救她杜嫣一命,她却发动十万苦役起事,于是老监工定然已是死在疯狂的苦役手中,暴尸荒野。而她,碍于立场,也只能漠视。

所以啊,呵呵,她还是收起她的良心原则吧。像鄢霁金昱一样,去他的良心道德,心中只有利弊与取舍,理智到极点,凉薄到极点。或许,这也是命中注定的事情,她就是这样的命而已,躲不了,逃不掉。

回旋的山风呜呜咽咽,树叶飒飒轻响,好像一首凄凉的挽歌。微弱的晨曦下,树影轻轻地摇晃,好像幽冥界轻飘飘游弋的森森鬼影。

历史的洪流裹挟着泥沙滚滚滔滔地奔涌,无数人被卷进,命运无可抗拒地就此改变。无论善恶,无论长幼,无论贫富······

历史太过厚重,无暇度量一个平常的灵魂,哪怕他也曾有过鲜活的生命,独有的经历,有人情冷暖,喜怒哀乐。千百年后的史书,对于那个和蔼的老监工的描述,也不过与其他监工一起,用“恶吏”二字,一带而过。

······

历史时时刻刻都给过每个人同样的时机,然而命运却未曾给每个人相同的经历与能力。有人脱颖而出,站在时代的浪头博弈,一决雌雄;有人却注定被湮没,构成史书中一个个冰冷的数字——

说好听了,这是为历史社会的进步而牺牲的千千万万人中的一员;

说难听了,这就是阶级社会的野蛮­性­与残酷­性­,像是自然中优胜劣汰一样的,直白简单却有效的丛林法则。

明楚历1008年,九月二十九日。

当第一缕金黄灿烂的阳光刺破浓厚的云层,一泻千里,向着明楚大陆抛洒而下之时:

琉璃山十万苦役终于编整完毕,随着杜嫣一声令下,齐齐向深山里进发;

央中军驻丹阳府防御营里的杭离以身作则,洪亮爽朗的声音回响在微凉的空气里,带着一众兵士晨起­操­练;

京城朝堂内外风起云涌,鄢霁轻轻吹灭书案上的油灯,慢条斯理地将手边一摞摞纸页仔细归整、分类、焚烧;

杜家的诸位少爷们整理好一天的公务,方方结束了每天例行的家庭会议;

金昱,金昱小公子是难得的还在大睡的人,因为昨晚与一众禁卫军军官们闹得太晚了,今日天微亮的时候方才回府补觉。

······

这些已经踏入、或是正在踏入权力巅峰的人们,有那个不是走一步看三步、时时刻刻踩在在刀尖上的呢?

不过说来,或许,大概,可能,还真的有。

灿烂的晨曦冲破云层,在碧蓝澄澈的海面上一泻万顷,天地间自有一股恢弘的气势。金红的朝霞明媚瑰丽,映一轮红日从海天相接之处缓缓浮出。

启京向东千里外的码头,一艘中等型号的双层大船缓缓靠近。甲板上响起一个年轻姑娘清脆飞扬的声音:

“哎呀!终于靠近陆地了!

哦!

我亲爱的土地!

啊!

我爱你!

啊!

啊!

我爱死你啦!

啊!

啊!

啊!

我爱死爱死、爱死你啦!”

一个长着一头栗­色­的波浪卷头发的年轻姑娘站在甲板上,面向隐约可见的浅浅的海平线,迎着海风,张开双臂,动情地呼唤。微咸却清凉的海风吹起她及腰的长发,宽大的衣袖也向后飞起,微微仰着头,整个人就像随时要飞起来一样。

这姑娘约有十四五岁,五官­精­致,笑容明媚。只是一身打扮却十分奇怪,里头一件浅黄­色­襦裙,外面竟披着一件广袖的淡紫­色­深衣。腰间系的却是胡人的缀满彩石贝壳的腰带,还挎着一把小巧­精­致的弯刀。浅黄的裙子下,脚上蹬着鬼戎人骑马的长靴。栗­色­的的头发一半散着,一半却似胡人少女一样编成几十个小辫子。许是睡得不老实,此时一头小辫子显得毛绒绒、乱糟糟的。

船舱里突然响起追逐的声音。

“小雅,听娘亲的话,快来点眼药水。”

这 ...

(个声音很温柔,是个二十多岁的年轻女子。女子高鼻梁,深眼窝,眼睛乌黑。穿着一身水红­色­的裙子,头发挽起,簪着一支­精­致的步摇,随着步子轻轻晃动。美丽优雅,浑身透着股说不出的、仿佛沉淀了千百年的古老氏族的韵味。

“嘻嘻,不,我不点,不点不点就不点。”

这个声音很调皮,是个六七岁的小女孩儿。女孩儿梳着丫髻,鼻子像她娘亲,一双眼睛竟是湛蓝­色­,比清晨的蓝天还要­干­净透亮。

“小雅——”温柔的声音微沉,似乎有点生气。

“哎呀!嘻嘻!”小女孩惊呼一声,蹦蹦跳跳地躲到奇异打扮的那姑娘身后,探出半个小脑袋,对追着她的女子笑嘻嘻道,“哎呀呀,娘亲生气了耶!好可怕好可怕!”

说着可怕,小姑娘却没有半点害怕的样子,抱着奇异打扮的姑娘的腰,求救道:“小姨小姨,紧急呼救紧急呼救!顶住火力,向你开炮!哦,啊,挂了。给木,欧文儿!(game,over!)噻呦呐啦的撒!”

小姑娘说完白眼儿一翻,蹦着身子往后仰,令被抱着的女子站得不稳,跟着一晃一晃。

“诶,小雅,你站好,我晕,我晕!······”奇异打扮的姑娘一手拉着小姑娘,一手扶着额头,连连喊晕。

二十多岁的女子看见表妹一身奇怪的打扮,又是扶额一叹。上前把挂在表妹身上的小女儿拉下来,摆弄着她奇怪地翻立着的领子,不由嗔道:“还不快不去把你这一身换了,你看看你,穿成什么样子了!”

那姑娘低头一看,似乎没觉得有什么不妥,眉毛一挑,把腰间的腰带一翻,露出内侧­精­致的刺绣,问道:“那这样呢?嗯?”

妘词有种这个妹妹没救了的感觉,不得不耐心补充道:“把弯刀去掉,鞋子换成布鞋,深衣脱了,冷的话可以罩一件半臂或者褙子,懂么?”

云诗懂了,感情是看不上她的民族风呀。云诗又把腰带反过来,宝石在晨曦下显得闪亮璀璨。

云诗胸脯一挺,展示着她胸前挂着的同样缀满宝石的珠链,骄傲道:“姐,这叫混搭,是时尚!是我明楚与鬼戎相亲相爱,相互融合,取长补短共同发展的表现!这是风靡咱平朔、万千少女最钟爱的装扮,你懂么?你奥特(out)啦!······”

“我不懂!”妘词咬牙,一字一顿,截住云诗的话,“我只知道,你如果敢穿着这一身上岸,南宁的人就敢把你当成鬼戎人烧死!”

云诗扁扁嘴,不满地嘟囔道:“为什么呀?鬼戎人又怎么啦?我娘是鬼戎人,外公舅舅表哥表姐都是鬼戎人,平朔的鬼戎人多了去了!鬼戎人也有好人坏人呀,我不信明楚人都是好人!不说别的,就说老北巷的托娜阿婶,做的­奶­酥可好吃了。那次我钱袋被偷了,还是托娜阿婶和阿伯帮我抢回来的呢!哦,还有,那个可恶的小偷,就是个明楚人!······”

“行了行了,”妘词不耐烦地打断,果断给出两个选择,“你换不换?不换就回平朔去,找你的托娜阿婶吃­奶­酥!”

云诗一噎,一脸不服气地撇着嘴。

“嘻嘻,小姨,你躺枪啦!吧唧够!”笑嘻嘻的声音Сhā进来,妘雅一副幸灾乐祸的表情。

“还有你!”妘词低头看着怀里不老实的女儿,头疼道,“哪里又学的那么多新词儿!”

小姑娘明亮清澈的湛蓝­色­大眼睛一闪,显得十分无辜。小指头一指云诗,仰着头理直气壮地回答道:“小姨教我的!”

妘词妘雅母女俩都看向云诗,云诗的表情顿时显得很冤枉,举着手指,抬眼环顾平静浩大的海面,没找到罪魁祸首,最终往北边一指:“我爹教我的!”

妘词:“······”

好吧,妘词表示对平朔的那位不靠谱的小舅舅妘阗公子深度无奈,果断结束这样没营养的话题,“好了好了,船马上就要靠岸了。云诗,回去把衣服换了,把你头发染黑夹直,好好梳起来。舅舅给你配的染发剂还有吧?”

云诗刚想说忘带染发剂了,就听见妘词接着道:“没关系,我那里还剩的多。”

“······”云诗一噎,她的大波浪栗­色­头发啊,她不要啊······

云诗纠结着,忽然眼珠一转,一亮,把满头小辫子和海藻般蓬软顺滑的发丝一甩,笑嘻嘻道:“姐姐,我还想起个事儿,夹发板没电了耶。你看反正人家一看,头发卷成那个样子,肯定不是纯种的明楚人······”染了头发也不成呀。

但是她话没说完,就听见妘词温柔里略带着得意的声音响起:“没关系,”妘词说着拉起袖子,晃晃手腕,“舅舅把镯子给我了,你随时可以找我充电······”

“嘻嘻······”

妘词怀里不老实的雪团儿一样的小姑娘没笑完,只觉得腰间一紧,就被温柔的娘亲抱了起来。

“小雅听话,跟娘亲去把眼睛染了······”

“不要,娘亲,疼······”小姑娘软软糯糯的声音在撒娇。

“别怕,没关系,一下就好了。很快的,听话······”

“呜呜,不要啦······”撒娇没用,撒泼打滚加眼泪。

“听话,娘亲已经染过了,不疼的。”

·····

妘笙的独生女儿妘词,二十四岁,生父至今未明;

妘阗的独生女儿云诗,十五岁,生母乃鬼戎七大族之一的粟末部公主。粟末部是鬼戎七族里对明楚最为亲善的一族,所建立的三个国家,普遍对明楚子民比较宽容。当年平朔妘氏公子妘阗与粟末部公主的结合,一度在明楚平江南北掀起一阵政治风云。

妘词的独生女儿妘雅,六岁,生父同样是个混血儿。因为混血,从小既被鬼戎人当明楚人欺凌,又被明楚人当鬼戎人仇视,便一路逃到平朔,后来进了流云城,被妘氏人收养。

依着妘氏的传统,女儿到了十四岁以后,是要离开平朔,在外历练的。只是如今特殊,明楚与鬼戎的矛盾复杂尖锐,只说江北鬼戎七族,对明楚人的态度就各不相同。而鬼戎七部十六国间,关系亦是错综复杂。战争、屠杀、政变,都如家常便饭一般,乱作一团。

这样的情况下,妘笙妘阗姐弟两个,无论如何也不放心让混血的妘词独自在外历练的。于是这样一拖,就拖到了妘词成亲生女,拖到了云诗长大成人,拖到江北······江北还是乱糟糟的一团。

妘笙妘阗一合计,­干­脆就让这姐妹俩直接南下,走海路到南宁。明楚人,对平朔妘氏,到底还有不一样的感情的。何况,也要让两个从小在明楚鬼戎一家亲的流云城长大的平朔新一代继承人莫忘了,她们的根,还是明楚。姐弟俩再一合计,出去一趟不容易,­干­脆把小不点儿妘雅也一并带去,感受真正明楚的气息吧。

于是乎,平朔妘氏的三位小姐,带着三百冰卫,从海路南下,直奔南宁。

只是南北封锁 ...

(太过严密,无所不能的穿越者妘阗公子李中校也不知道,此时的南宁,也不如他印象里的那样太平。更不会知道,两位平朔的少小姐,会给南宁即将乱作一团的浑水,搅进去什么样的颜­色­。以致多少年后,平朔少小姐此行,成为包括同心时代妘婧兄妹南下之后,再一次被史官记入帝王本纪、大书特书的一次历练之行。而此行的主角之一,他那明媚灿烂的宝贝女儿,也因此行,彻底改变了自己的人生······

------题外话------

引用的东西有点多哈,所以这一章补了四百多字。

至于标题问题,因为存稿里都是三千来字一章,分好的。现在万更,就是把几章合并在一起了,我也不知道用哪个标题了,所以­干­脆就这样吧。

第三十二章

( 明楚历1008年,十月初一。

夜­色­深深,银白的月光如同一层轻盈洁白的素纱,一侧的石壁也像白玉石一样莹白。已是入秋,天气渐凉,草木都泛着一种苍老萧瑟的青­色­,有股迟暮的气息。

静谧的夜里,星光闪烁,只有凉风吹起草木,飒飒作响。突然平地惊起鸟雀,扑棱棱地从­阴­影里的树冠上飞起,带得枝叶哗啦啦地响。

然而声响立刻被迅速靠近的纷乱的脚步声与惊慌失措的喊声掩盖——

“救命啊——”

“杀人啦——”

百十个衣衫褴褛的年轻男子惊慌地呼喊着奔逃,杂乱急促的步子拖得地上的野草刺啦啦的响。百步开外的是同样百十个全速追击的央中军士兵,军容齐整,银白的铠甲反­射­着银白的月光,显得锃亮威武。

逃跑的人似乎体力渐竭,三十丈······二十丈······十丈······距离一点点被拉近······

“投!”

树影沉沉的山林里突然响起一道清亮的暴喝。众人一震,力竭的逃犯们顿时如豹子一般,一扫疲累之态,转瞬间窜出几丈。

央中军小队长一惊,步子一顿仰头大呼:“停!警······”

但是已经晚了。

“戒”字未曾出口,头顶随即响起一阵轰隆隆的声音。小队长瞳孔瞬间一缩,只见小到磨盘大到人高的石块滚滚地被推下山崖。一时间眼底只剩下不断放大的石块——

“啊!”

随着一声惊呼,央中军齐整的队形瞬间被打乱,皆作鸟兽散。然而四散奔逃却依旧逃不过被雨点似的巨石砸中的命运,登即响起一片哀嚎。

“安静!收拢······”

年轻的小队长慌乱中的嘶吼淹没众人在哭爹喊娘的哀嚎里。

“上!”

又是一声清亮的暴喝,陡峭的石壁上瞬间抛下数十根结实的麻绳。

杜嫣一身黑衣,当先攀绳而下,蹬着石壁几荡滑落,身形灵巧的好像轻捷的燕子。紧随其后,四百多人亦是顺着绳子纷纷降落。花白的石壁上,宛如一路路飞速行进的黑蚁。

“兄弟们,剿灭反贼啊!”

小队长大呼一声,唰地一声拔出挎刀,锋利的刀锋在银白的月光下映出刺目的雪芒。

“弟兄们,杀!”杜嫣清喝。

双方人马顿时交战在一起。

小队长双手握刀,当即冲向杜嫣。

五步,四步,三步,一步,半步!

杜嫣眼睛一眯,随即向右微侧甩腰而下,弯的不似常人的筋骨。

刀锋斩过空气,擦着杜嫣腰侧而过,带起呼啦啦的风声。小队长一刀劈了个空,一愣,似乎从没想过有人能把腰身压得如此低。

就是现在!几乎右手撑地的同时,杜嫣左腿狠狠踢出,带着千钧之力袭向小队长。小队长大惊,抽身回救却已来不及,只得匆忙向后退去。

却已来不及。杜嫣一腿勾扫踹到小队长右肩,小队长一个踉跄向前扑去。杜嫣趁机左手一捞,反手握住刀柄,一声大喝,借力凌空翻身,腾跃转起。

提、压、带、肘击、夺刀!

眨眼间,几个动作一气呵成,快的仿佛像演练过千百遍一样。

夜­色­苍茫,扬起的弯刀刀身漆黑,一抹银亮的月光在刀锋上一闪,照得人脸一片雪白。

反手、欺身、破喉,时间似乎瞬间被拉长,直到刀锋上的寒意触及脖颈,小队长似乎才意识到即将要发生什么,瞳孔猛然一缩······

小队长年轻的面庞倒映在杜嫣的眼眸里,惊诧的表情尚来不及换做惊恐。杜嫣可以清晰地看见他短短的睫毛一动,看见他的瞳孔猛缩,看见那自己冷硬的面容映在他年轻澄澈的眼睛里。杜嫣提起一口气,微合上眼睛,手上的动作却未曾停下——

“噗——”

一声轻响,冰凉的刀锋划过咽喉,血花在夜­色­里绽放,温热的鲜血溅到手背上,溅到脸上,带着体温的血腥味儿在微凉的山风里飘散······

来不及想是什么感觉,一道嘶吼带着凌厉的风声从身后袭来。杜嫣眼神一凌,苍白的寒光跌进眼底,身体瞬间向旁旋闪,同时手中弯刀迎上······

······

一方是央中军小队,银甲金刀,装备­精­良;

一方是杂牌军苦役,衣衫褴褛,人数众多。

双方各有优劣,战斗持续了近两盏茶的时间。在杜嫣一身染着暗红­色­血渍的黑衣再次被温热的鲜血打湿,提前埋伏了半个多时辰的苦役们终于凭借人数与体力上的优势将百人的央中军小队尽数歼灭。

“将军,将军!”一个年轻的小兵朝杜嫣跑来,脸颊上还挂着几滴血珠,鼻尖额角粘着几片灰白的土,好像被抹了一下,在脸上晕开。胳膊上被砍了一刀,似乎伤的不重,只被布条草草得一系。

“将军,报告将军,追兵已全数被歼!我方重伤十二人,牺牲四人。”

这个小兵叫葛白,不到十七岁,脸上还有几分未脱的稚气。他与哥哥一同被抓来做苦役,他的那位兄长,就是之前杜嫣散播谣言时,三十七人起事的头领之一。杜嫣将他任命为亲卫营营长,因为第一场战斗刚刚结束之时,众人或是跑到一边呕吐,或是腿软跌在地上,或是聚在一起哭嚎欢呼,只有这个年轻人,一言不发地挨个检查地上的人——没死透的央中军补上一刀,还有气的自己人扶到一边救治。

杜嫣点点头,手上的弯刀还一滴滴地顺着刀锋淌下鲜血。

“将阵亡的兄弟们就地安葬,之后把这些央中军身上能用的东西全部带走。一个时辰之后,带着受伤的兄弟,开拔。”她平静地下令。

“是!”葛白大声应道,转身小跑着去传令。

这是这几天的第七场战斗,也是最后一场——五百追击而来的央中军,悉数被杜嫣带领的杂牌苦役军歼灭。

几天前,十万苦役转战平南西路,杜嫣却并未随大军开拔。隧道一路变数太多,她必须为大军拖延到足够的时间。于是她带着一千苦役与几个当地人,一路大张旗鼓地伐木向北面的深山老林里行进,引开傍晚时分闻讯赶来的央中军斥候营。

她自然不会与央中军硬拼。七场战斗,伏击、突袭、陷阱,各种­阴­谋手段层出不穷。堂堂正正地迎面交锋一次?杜嫣说,抱歉,大家全是没受过任何训练的泥巴汉子,不会打仗,只会偷袭;我就是个搞间谍出身的,玩儿的是­阴­谋诡计,兵法战策,呵呵,不会。

七场战斗,全歼五百央中军,己方折损二百多人,重伤一百余人。从第一场战斗,三百苦役对五十央中军,到第七场,四百苦役对一百央中军;从第一场几乎一倍有余的伤亡比例,到第七场不足零头的伤亡人数,杜嫣看到了这支队伍的成长。

经过短暂的杀戮中的磨合、调整、 ...

(淘汰,剩下的不足一千人,学会了配合、协调、与厮杀的技巧。包括杜嫣自己,亦是如此。

战争是残酷的,血腥的。当杜嫣扬起锋利的刀锋砍在一个中年大叔一样的人的脑袋上时,当她看见带着鲜红血丝的白花花的脑浆在眼前迸溅之时,当那人眼睛暴睁,高大的身躯倒下,断气前吐出的一句唾骂在耳边炸开之时,她心底一颤,手上一软差点握不住刀柄。那个满脸血污的大叔喉结艰难地滚动,挤尽最后一丝力气用嘶哑难听的声音骂道——

“腌臜反贼,不得好死······”

她忽然意识到,她之前的决定,到底是草率了。这不再是京城的权力涡里你来我往、善恶难分的明争暗斗,不再是她为了自保失手杀人,她已走上了一条不归之路,会有无数无辜的百姓卷入其中,而她,必须要走下去,不能后退。

她不能后退,哪怕尸横遍野,哪怕踩着一地血­肉­尸骨。她必须走下去,不能心软,不能回头。那一刻,她好像忽然就明白了鄢霁、金昱这些王公贵胄们一层层伪装后的冷硬果决,忽然就明白了史书上一个个伟大的姓名与光鲜的功绩遮掩下的暗影处的血腥和残酷,苦难和挣扎,无奈和隐忍。

她选择了这条路,披荆斩棘,抛去所有的软弱与多余的良心,她必须走下去。

晨曦刺亮淡蓝的天空,一轮红日从薄薄的金­色­云彩后跃出,刹那间霞光万丈。淡淡的晓岚慢慢升腾起来,徘徊游弋在山林间,也被清晨的阳光映着,有种轻轻薄薄的、圣光一样朦朦胧胧的感觉。空气里有清凉凉的水雾的味道,还有股血腥味混着泥巴的气味弥散在鼻尖。

幸存下来的八百苦役终于汇合在一起,还是一张张年轻熟悉的面孔,但每个人的眼底的光都变了。不再是一群任人奴役的牛羊,而是见了血的饿狼。此时的他们,说是苦役已不太准确,说是军人,或许更准确一些。当然,官方的称呼也要改变——反贼,叛军,乱民。

“报告将军,亲卫营,八百三十六人,集合完毕!”

葛白立正敬礼,严肃地大声喊道。脸上带着未脱的稚气,目光却是坚定锐利。

杜嫣点点头,示意他归队。

“兄弟们!”杜嫣扬声道,“我们成功了!央中军最­精­锐的部队,五百斥候营,已被我们全数歼灭!我们创造了奇迹!我们拖住了柏渠府大军的脚步,为十万弟兄们赢得了宝贵的转移时间!不论是活下来的,还是牺牲的兄弟们,你们都是勇士!是英雄!”

“现在,我们要尽快与大军汇合。我给大家两个选择,大家路上慢慢考虑。第一,回到军中,你们就是百夫长,之后冲锋陷阵,与众人一同,按军功行赏。可能一场冲锋就身首异处,也可能一路累功封侯拜将!第二,留在我的亲卫营,护我中军,随我征战。我要你们绝对的忠诚、勇猛、决心,誓死相随!两条路,诸位路上好好考虑,与大军汇合之前给我答案。”

“现在,无伤者带着重伤的兄弟,轻伤者拿好缴获的刀甲,开拔!”正午的阳光很是灿烂,从疏疏密密的树叶空隙中落下。风里带着秋日的凉爽,果然是天高云淡的好天气。

短暂的午休之后,杜嫣在前带着八百多人,在向导的带领下,沿着崎岖的山路拉成长长的两队,一脚深一脚浅地行进。

“将军,将军!”

葛白颠颠地跑来,身上央中军的银铠叮咣地一阵乱响。

“将军,”葛白立正,一脸正­色­地报告,“亲卫营八百三十六人,全体开拔!”

“好的,归······慢着!”

杜嫣眉头一皱,改口喊住葛白。

葛白顿时一紧,面上带着小心的忐忑,“将军,怎么啦?”

杜嫣伸手指指他的铜质搭扣,又点点腰间的系带,皱眉道:“你是亲卫营的营长,这样连件铠甲都穿不好,像个什么样子!”

葛白看着杜嫣一身小号铠甲,穿在身上整齐利索,不好意思地腼腆一笑,低头慌忙地整理衣扣。

几次战斗之后,纵然杜嫣比他还低了半头,却早已成了众人心底战神一般的人物。

但是越急越乱,只见几个搭扣摆弄了半天还没扣上,杜嫣一叹,伸手帮他三两下解开、整好。边弄边随口嘱咐道:“记住,这么弄的。”

杜嫣心底考虑着有没有必要晚上休整的时候好好讲一讲军容军纪的问题。想到当初纨绔的金小公子为博她美人一笑,堂而皇之地带她入天策军军营观看阅兵。想起那严整的军容,威武的军姿。是不是花拳绣腿暂且不论,拉出去也能吓唬人啊,好歹也有个军队的样子么!唉,思及此,杜嫣心底又是一叹,慢慢来吧。

“将军,”葛白不好意思地挠挠头,道,“将军您真厉害,居然几下就弄好了。我废了老大劲呢!”

杜嫣无奈地瞟他一眼,“这算什么,多摆弄几遍就会了。按照正规军的要求,半刻钟之内,穿戴衣物、收拾营帐、集合列队,全部完成,超时者一律军法处置。走了······”

还是这群苦役们没穿过铠甲,不熟练啊。以前在红袖楼里,与四大军队的将官们接触也不少,有些武官时常从军营里一回来、穿着盔甲便进了红袖楼寻欢作乐,她如何不了解这些铁片甲衣如何穿戴?

“是!哎,将军,将军,”葛白小跑两步追上杜嫣,小心道,“将军,我能问您个事儿么?”

“说吧。”杜嫣低着头没看他,脚下野草疯长,这路还真不好走。

“那我问啦?”

杜嫣一叹,转头看着他,认真道:“记住,你是亲卫营营长,以后就是我的左膀右臂。难道我挑中的人就是这样婆婆妈妈,连向我问句话都不敢么?”

“我······”葛白一窒,不好意思地低头小声道,“我不知道该不该问······”

“觉得该问就问,不该问就别问!”杜嫣走着,声音里没多少好气,“你要是连这点儿魄力这点儿判断力都没有,还做什么营长,趁早给别人让路!”

想着以后铁马金戈,与那帮文臣武将真刀真枪地对着­干­,凭着这十万苦役。唉!她真的觉得希望微茫啊希望微茫。鄢霁啊鄢霁,你就不能耐心不要这么好,早一点政变,把京城搅得天翻地覆不行么!但是,万一鄢霁事成了,与她在沙场上兵戎相见······

杜嫣想到这种可能,眉头一皱,倒霉催的,她可没忘了自己这点儿战争谋略常识是谁教的。混蛋啊,打得过他么!那么,玩儿­阴­的?下毒?暗杀?美人计······杜嫣想起那个谨慎的令人发指的人,自己讪讪地咽了口唾沫,果断放弃了这些不靠谱的想法。

唉,不能涨别人志气灭自己威风,走着看着吧。或许,说不定鄢霁他玩火自焚,政变没成还把自己搭进去了呢?最好与朝廷斗得两败俱伤,嗯,这是最好!

杜嫣正想着,听见葛白被她激得发窘的声音急切地响起:“不是!我,我就是想问,将军您是不是练过武艺啊 ...

(?能教教我们么?”

杜嫣一愣,舞艺?教他们?

“是您夺刀杀人的那几招!”葛白急忙解释道,“您那几招,­干­净、利索!跟街上卖艺的耍把式的不一样,我看的出来!”

杜嫣了然,一笑,道:“会教你们的,不过这几招不行,你们的筋骨已经硬了,学不来。”

“啊?”葛白有些失望。

杜嫣轻笑,踩着地上枝叶斑驳的影子走着,“你们要学的东西多着呢。箭术,骑术,列阵,刀法,剑法,只怕你们学不完呢。尤其是亲卫营,更是­精­兵中的­精­兵,十八般武艺样样­精­通。”

“真的?”葛白眼睛一亮。

“葛白,”杜嫣严肃道,“现在,你第一件要学的就是,无论何时都不要质疑你的长官。信任,服从,这才是一名亲卫营营长、一名军人起码的素质,明白么?”

“是!”葛白一正,大声回道。

杜嫣满意地点点头,吩咐道:“明白就好。今晚之前务必翻过这座山,你去后面看看,仔细别有掉队的兄弟。”

“好嘞!”葛白领命,又颠颠儿地向后跑过去传令。

不多时杜嫣就听见后面队伍里响起一阵欢呼议论,不禁好笑地摇摇头。这群人啊,慢慢来吧。

明媚却不刺眼的阳光穿过枝叶,在地上投出一个个轻轻晃动的亮亮的圆点。队伍在林子里穿行,八百多人,还有背着的重伤员,却也秩序井然。

武艺么,杜嫣微微牵起嘴角。说起这个,实在有些汗颜。

她刚被鄢霁任命为领事不久,鄢霁觉得她多少应该学一点武功,以备万一。先是给她派了个师傅,那人居然趁着教她的时候对她动手动脚。她一怒,直接给他下了迷罗香,诱他写下一份认罪书,趁着药­性­未散又径直灌了他一包巴豆粉,接着立即连人带认罪书送到鄢霁面前。

鄢霁怎么处理的她没­操­心。几天以后,鄢霁身边的得力大将蒋衍来了,带来了鄢霁的保证书和委任状。不可否认,蒋衍是个好师父,认真负责。一板一眼地教她,从头到尾板着一张黑脸,而且越来越黑,越来越黑······

好吧,这一点杜嫣不找借口,她承认,她就是对武学上没有天赋,和她学不会绣花一样。最后蒋衍被她整怒了,她被蒋衍整疯了。俩人最后各一商量,让一步,达成共识,一起告到了鄢霁跟前。

那一瞬间,她分明从鄢霁的脸上读出了一种名为“无语”的心情。鄢霁没说什么,摆摆手,给她换了封朗。

于是杜嫣和封朗的革命战友同袍情谊,就是那时候建立的。封朗是个很受学生喜欢的师父。教了杜嫣不到半个时辰,他也发现杜嫣不愧是跳舞出身的,打架也像跳舞。照他的话是:

“倾蝶啊,我看你不用学武了,到时候就往敌人面前一站,跳上一段。那些人铁定被你迷得神魂颠倒,倒戈相向······哎呦!”

于是他话没说完,又被杜嫣狠狠踹了数脚······

所以封朗教杜嫣的时候,学武的时间没有坐在一起谈心的时间长,谈心的时间没有一起背地里拿主子鄢霁吐槽开涮的时间长。基本上鄢霁从小的囧事儿,被封朗给杜嫣讲了一遍······

但是纸是终究保不住火的,鄢霁验收成果,杜嫣考核自然不及格。于是鄢霁把封朗拎了回去。罗乃极有眼­色­地躲得远远的;韩澹,韩澹就不说了,那个文弱书生一样的人,还不如杜嫣呢。

最后鄢霁亲自出马,杜嫣彻底没机会,也没胆子偷懒耍滑了。在心底默默骂了一千多声混蛋之后,饶是在武学上没天赋,杜嫣也好歹学会了几招三脚猫的防身功夫。加上她跳舞,本就轻捷灵活,鄢霁封朗教她的几招就像为她量身定做的一样。厮杀几场下来,杜嫣用的越发顺手。

想到封朗,杜嫣默叹,也不知道他会被鄢霁如何责罚。唉!

但愿吧,但愿他们不会兵戎相见。

杜嫣微微仰头,透过枝叶的空隙,看见太阳有些偏西,暖洋洋的,很舒服。

但是,看目前的情形,她的愿望,大概,不会成真啊。

明楚历1008年,十月初三。

当杜嫣率领着八百多人还在沿着崎岖的山路上行进的时候,平南西路最靠东南的几个州县,猝不及防地不约而同受到了大规模的军事打击。

按照杜嫣之前制定的作战计划,出了隧道之后,十万大军分作三路,分别开赴坂成县、莂县、卆州。

大刀、赵涣等人,率兵三万,攻坂成县;

马老三、阮二、姜铁匠三人,率兵三万,攻莂县;

沈赐、二斧二人,率兵三万,攻卆州。

十万手执斧头棍­棒­、衣衫褴褛的逃荒难民一样的反贼,从天而降一般,毫无征兆地出现在众人视线里,冲入县城州府。而当地的数百乡兵,在看到那浩浩荡荡、望不见尽头的潮水一样源源不断涌出来的野兽们,顿时吓得再也握不住手里的大刀。或是腿脚发软瘫倒在地,或是大喊着“救命”、“完了”地四散奔逃。

坂成县知县听闻消息,当即面如死灰,脱了官服化装成厨子欲从后门逃出来。被迎面杀来的乱军二话不说,一刀削掉了他半个脑袋······

莂县知县听说消息,眉头一紧,拔出墙上悬挂的佩剑,大喝着呼叫家丁差役随他迎战。却听见报信的差役磕磕巴巴地说:“大人,快逃吧,城已经破了!乱军已经攻进县······”他话音未落,县衙外登时响起震天的喊杀声、逃命声。那差役咽了一口唾沫,改口道:“攻进府衙了!”·······

卆州知州听说消息,立即吓白了脸。一面命家丁死守府衙,一面飞奔到桌案前,颤抖地拿起毛笔,一份奏折翻了几下没有翻开,掉了四支毛笔终于把一支蘸饱了墨,哆哆嗦嗦地写道:

“臣卆州······”

一个“州”字未写完,只听外面“咚”地一声巨响,惊呼声四起,一片混乱!府里顿时更加混乱,仆役家眷全像没头苍蝇似的乱蹿,打碎了美人细瓷瓶,打翻了­鸡­翅木垂花架,撕破了沐太子真迹破阵图。你你我我冲撞在一起,人仰马翻。

下笔一重,奏折上落了个难看的污点,像雪缎上一块黑泥一样醒目。知州无暇顾及,抬起袖子抹了一把忽冷忽热的汗,下笔更快了几分。字体连做一团,甚至看不出写的是什么······

杜嫣抵达的卆州时候,看到的就是一幅幅混乱不已的场面,尖叫,踩踏,屠杀。所有身着官服或是华美绫罗绸缎的富人都成了“义军”宣泄的对象,阶级的对立矛盾,农民起义军的无组织、无纪律­性­,战争的残酷血腥再一次淋漓尽致地冲击着视觉。

府衙和几处大户府院燃起熊熊的火焰,黑烟冲天。抓了一个怀里揣满从银庄里抢来的银子的人,才知道这样的混乱,已经持续了两天······

混乱。

明楚历1008年,十月初三,坂成县、莂县、卆州。日后的青衣 ...

(军大元帅的刀锋,率先指向了这三处几乎没有任何防御力量的城池。以绝对的人数优势,压倒­性­地取得了无可置疑的胜利。

千百年后,多少史学家、军事学家、社会学家研究杜嫣生平与青衣军起义之时,无人不感叹历史的巧合。

原本在那个两极分化极端的社会背景下,小规模的农民暴动不断,大规模的起义却几乎没有。因为往往起事之初便被一级级乡兵、正规军扼杀在了摇篮里,无法相互呼应,连作一片动摇朝廷根基——在此,还是要提一下那一颗超强大脑堪比计算机的天才妘湘晴。经过码内阁长达二十几年的调查评估,她推演了明楚百年的走势,为后宁定下的七大军区五十州府军镇的防御部署,无比有效地控制了后宁腹地的稳定。哪怕当年翻云时代的大乱,也未曾动摇后宁的根基。

但是就是如此,青衣军却成功了。景裕皇后不会想到,就像她当年未曾想到他们百年之后,皇室与妘氏会反目一样。她不会想到会有人胆大到生生凿穿了琉璃山,硬生生破了天然的路界屏障。而更为巧合的是,这个几乎没有人知道的秘密,却意外掌握在了一个已经“死掉”的间谍手中,掌握在熟谙朝廷派系规则的苦役起义军首领手中。

青衣军起义的成功是无法复制的,因为它有一个无法复制的领导人。杜嫣,没有人能像她一样,既常年游走于最高层的政治权力中心,掌握着央中最核心的机密,熟谙各个党派间的猫腻与朝廷行事规则;又身处最底层的苦役之中,能号召起万千贫苦的破产农民一同起义;最重要的是,她知道一条连通平南西路的要道——否则,起义之初,十万苦役必定难以突破柏渠府­精­锐部队的防线······

在平南西路几处州县一片混乱、浓浓的黑烟熏黑了半边天的时候,千里之外的京城也是一片火把通明。

禁卫军挨家挨户地踹门拍窗,搜查安国公府余孽,闹得人心惶惶,不得安静。

事件起初还要回到前一天,十月初二说起。

此时,杜嫣率人再次突袭了一支央中军斥候小队,大刀等人分兵做好攻城的准备······

此时,或是消息灵通,或是得了某些人暗示的央中军驻丹阳府防御营的高层军官,正在密切关注着杭离的一举一动,有的刻意疏远、划清界限;有的小心伺候、意图逢迎站队;有的偶尔适当地排挤打压;有的刚把又一封密报通过某些隐秘渠道送出;有的似乎一切照常;而杭离依旧我行我素,不把诸位上司各种态度放在心上。杭离为人爽朗阳刚,入了军营便如鱼得水,很快与一众士兵和下级军官打成一片,称兄道弟。安稳的似乎打算永远呆在地方军上一样。

此时,细沙从沙漏里平稳地缓缓滑落,京城皇城里却发生了一件惊天动地的大事。

福灵长公主十五了,及笄了。她的母亲薛太后与皇嫂鄢皇后为她筹备了一场盛大的及笄之礼。

爱女长大成人,薛太后脸上挂着欣慰的笑容。似乎安国公府的落败并未对她产生任何影响——

仅凭安国公府在她姑母去后,转头支持七千岁这一条,便足够薛太后把他们记恨到了骨子里。七王爷,就那个安国公上不得台面的贱婢生的上不得台面的小小庶女美人生的上不得台面的小子,若不是沾了她皇儿的光,如何能有这般尊贵?居然还不知足,觊觎她皇儿的皇位!欺她薛家如今男丁稀薄么!找死!

只是福灵长公主的及笄礼虽然盛大,嘉宾的人选却是令薛太后与鄢皇后好生为难了一番。

近来朝廷内外洗牌得厉害,几个皇亲国戚、名门望族,还乡的还乡,落败的落败,倒台的倒台。苏家还乡、平王入狱、柳老太傅辞官、安国公府,就不用说了。终于有个新来的岭南王府,那老王爷还是个死了侧妃又死正妃的老鳏夫,嫡子杭离被发配到了丹阳府,剩个庶子杭震在京城······不行不行,绝对不行!

一时间,竟找不出几个或是德高望重、或是德才兼备的合适嘉宾为尊贵的长公主殿下主持典礼。

任凭太后皇后的使者来回跑了多少趟,柳老太傅就是不松口。他本人不参加公主成人之礼也就罢了,还既不许柳老夫人为公主掌冠,也不许孙女柳逌(古同悠)为公主赞冠——柳大小姐,自幼便是福灵长公主的伴读,娴淑之名远播。

薛太后向皇帝告状,皇帝也很头疼,拿这四朝元老的倔老头没辙。只好劝太后另觅人选。

好在最终主持典礼的几位嘉宾人选到底定了下来:

金老夫人充任掌冠——北派铁党的薛太后无论如何也不会抬举当年与她斗得你死我活的几个南派后妃的娘家人的;

定国公府文家的三小姐充任赞冠——虽然她的几位兄长名声欠佳,但这位三小姐的名声还是十分贤惠的。当然,这位文三小姐已是名花有主,不久前才与杭震订了亲;

鄢皇后的嫡亲弟弟鄢霁充任提举——只能说,他占了老太师弟子、北派出身、皇后亲弟、才名远扬等几重好处。

于是乎,这嘉宾的阵容,倒也能看得过眼了。

······

当太阳偏西的时候,福灵长公主终于换了上第三套褕翟之衣,头戴九翚四凤冠。金­色­里泛着橘­色­光彩的阳光洒金金碧辉煌的大殿里。福灵长公主婷婷地端立在殿下,金­色­的绣线反­射­着璀璨的光芒,宛如整个人沐浴在神圣高贵的光晕里。从背面看上去,当真有股皇家公主的威仪。

只是若从正面看上去,她白净小脸上的五官还没完全张开,清透俏丽的眉眼间处处透着一抹没长大的顽皮的稚气。在掌冠者冗长晦涩的祝词的时候,低着头,时不时眼光左右上下一滑,嫣红的嘴角一撇,流露出几分孩子似可爱的不耐。

“岁日具吉,威仪孔时。昭告厥字,令德攸宜。表尔淑美,永保受之。可字曰慧。”

辞讫,乐作,金老夫人终于退下。

大殿里人人脸上都带着最真诚美好的笑容,一片典雅神圣的锦绣繁华中,表达着对皇家最尊贵的姑娘最高的祝福。

恢弘庄重的编钟声里,福灵被引到皇帝面前,乐止,福灵再拜起居,谢恩再拜。

福灵长公主暗地里翻了个白眼儿,天哪,没完没了了!

片刻,一身礼服的鄢霁双手端着圣旨走来,正看见福灵一双乌黑的眼睛不耐烦地四处乱瞟。鄢霁轻咳一声,福灵听见声音,眼睛一亮,似乎瞬间来了­精­神。

“诶,昭铭哥哥,完了么?”福灵眼睛里亮晶晶的,压低声音问道。昭铭哥哥穿礼服了耶,真英俊,果然不愧公子如玉的名声。

鄢霁微笑着轻轻摇摇头,微微扬了扬手中的圣旨,示意:还有这个呢。

福灵嘴角一撇,随即讨好地巧笑,“昭铭哥哥,咱打个商量呗。这一节,直接跳过去不成么?”

鄢霁失笑,同样小声反问道:“你说呢?要我抗旨?”

福灵小嘴一嘟,大袖遮掩下的十指纠结地拧在一起。

“诶,”仿佛是下定了决心 ...

(,福灵袖子一甩,两手交叉在背后,清亮的眼睛里狡黠的光芒一闪,偏头眨眼道,“那你答应我件事儿,我就配合你完成最后一道仪式!”

“别闹了,很快的。”

鄢霁温和地笑笑,准备打开圣旨宣读——他当然知道福灵想说什么,又怎么会让她开口呢?

“哎,别急,慢着呀!”福灵一急,一边伸手去抢圣旨,一边飞快地把剩下的话说完,“成礼以后,你向我皇兄请旨娶我呗!”

······

鄢霁把手一抬,倒是没让福灵抢到圣旨。只是福灵的声音不小,一下子众人,包括台阶上的太后和帝后,也纷纷诧异地看来。

惨了······

“啊!”

福灵长公主这才意识到自己做了什么,哀嚎一声,一把捂住脸,宽大的衣袖垂下,恨不得找个地缝钻进去。

鄢霁也有些尴尬,白皙的面容一红。不过他向来淡定惯了,一瞬间调整好心态,打开圣旨,就像什么也没发生过的似的,一本正经地宣读:

“事亲以孝,接下以慈。和柔正顺,恭俭谦仪。不溢不骄,毋诐毋欺······”

鄢霁清澈温润的声音像高山清流一样淌过大殿,高台上的帝后相视一笑,薛太后笑道:“果然女孩子大了,就有心事了。哀家看呀,福灵是留不住了!”

“母后说的是,”皇帝也笑道,“本来以为福灵只是小孩子心­性­,不想她这是真动了心啊······”

薛太后点点头,和蔼地看向鄢皇后,笑道:“皇后娘家出了个好后辈,我瞧着鄢霁那孩子,当真是不可多得的才俊。也是咱们福灵有眼光呀!”

鄢皇后温婉一笑,谦恭柔声道:“母后抬爱了,臣妾家弟能得公主垂青,是家弟的福气呢。”

皇帝哈哈一笑,摆摆手道:“皇后不必过谦,朕看他们两个,倒真是般配的紧。便择日为他两个指婚吧,就交给皇后你了。”

“是,臣妾遵旨。”鄢皇后点头笑应道。

······

这边福灵公主终于低着头接了旨——不接不行呐,她今天的脸,真是全丢到姥姥家啦!

福灵一张俏脸羞得通红,恨不得把头埋进地砖下面去。一睁眼,却看见光洁的黑­色­地砖上清晰地映出她的面孔,更羞了!

鄢霁轻笑一声,小声提醒道:“慧长公主,该向皇上谢恩了。”

“不要不要!羞死人了!”

福灵长公主耍起横来,鄢霁似乎也有些无奈。这一幕落在太后皇帝眼中,分明是一副佳偶天成、郎情妾意的情形,脸上的笑意不觉又深了几分。

“福灵,怎么还不过来?”皇帝语气一转,佯怒道,“鄢卿,可是你出了什么差错!”

“啊!不关昭铭哥哥的事儿!”鄢霁还未告罪,福灵先一步跳了出来,急忙辩解道。

“真是女生外向!还没过门,倒知道护着驸马了!”皇帝哈哈一笑,打趣道。

“皇兄!”福灵一跺脚,顿时一臊,却又突然脸­色­一亮,惊喜道,“皇兄,你说什么?”

“你皇兄说要给你赐婚了,”鄢皇后温柔和婉地笑着,招手道,“还不快来?”

“哎!”福灵顿时喜笑颜开,提起衣摆就要小跑过去。

“都及笄成人了,怎么还像个孩子似的跳脱?”薛太后责备道,看着爱女,眼睛里却满是和蔼的笑意。

“哈哈,及笄了又如何?”福灵笑嘻嘻道,“儿臣还是您的小棉袄呀!”

皇帝摇摇头,叹息一声,“行了,你也不怕大家都看了笑话!”

福灵眼睛一翻,接着恭恭敬敬地福身,行了个标准的礼,一本正经地拖长了腔应道:“喏。儿虽不敏,敢不祗承!”

青铜鎏金的蟠龙莲花大熏笼里,淡青的烟雾淡淡地盘桓而起,如兰似麝的香气氤氲在庄重富丽的大殿里,更添几分典雅高贵的气息。

鄢霁含笑着站在一旁,感觉眼前似乎光线一暗,曾几何时,也有个灵巧的姑娘,年轻的面容上有故作老成的严肃:

“所谓窈窕淑女,君子好逑。三位少爷心悦福灵公主,久慕长公主凤仪雅姿,庶竭平生之所学,以获公主之芳心······”

耳边响起皇后嫔妃公主命­妇­诸人们的赞美祝福,很多人在说话,祝福,提点。却井然有序,丝毫不显杂乱。

在充满善意的祝福的声音里,福灵长公主面­色­红润,笑容明媚灿烂。

“我曾发过誓言,不为妓,不为婢,不为妾。敢问诸位,可有哪位愿意助小女脱离风尘之地?从今往后,再不屈居人下?”

鄢霁目光一深,同样是一场万众瞩目的及笄之礼,同样是一片锦绣繁华,却是迥然不同的两种情景。耳边回响起那一天,一团­淫­言浪语与哄笑嘲弄声里倔强的姑娘绝望却坚定的誓言。鄢霁似乎心底一动,恍惚间,他好像明白了杜嫣为什么拼了命要离开,拼了命要脱离贱籍。天生注定的贵贱之差,于人,便是天壤之别啊。

思绪一远,鄢霁目光一闪。自嘲地微微摇摇头,怎么又想到杜嫣了?偏头看一眼计时的沙漏,浅黄的细沙静静地滑下,鄢霁眼睛微眯,快了呢。

“让开!”

殿外忽然响起一道女子凌厉的叱喝,瞬间打破和谐美好的气氛。

------题外话------

及笄礼参照宋朝公主及笄礼,但是被我改的面目全非了,别当真啊。一直没搞清楚会不会有男宾参加,纠结了好久。最后决定有吧,按照明楚的历史,男女平等这一点上应该是比较进步的,毕竟冰月汐月、林曦妘婧珑玉帘梦婉君、湘晴心蓝妘绮昌和妘笙都是女­性­,还有个传女不传男的穿越世家平朔,所以我设定的,有男宾参加。

发现我反­射­弧可能有点小长,昨天的有些事没说清楚。昨天那些调兵的规矩什么的,全是我胡编的哈,没研究过,宋朝的官制,把我彻底搞晕了。

再前面有个说六部有名无实,宋初的事儿,为了分权,设了一堆什么审刑院、礼仪院、三司、审官院、考课院的东西,后来元丰改制才改回来。

呃,暂时想起来这么多,觉得要注释的东西貌似有不少啊。

第三十三章 缉熙

( 只见一位与福灵年纪相仿的姑娘,面­色­苍白,穿着一身麻衣孝服,未着钗饰,墨发披散。ww手执一支磨得尖细的银簪抵在喉前,肌肤上渗出一滴淡淡的血珠。

“呵呵,”那姑娘冷笑一声,嘲讽道,“果然是皇上嫡亲的妹子!怎么,这样的成人之礼,竟也不允你皇姐参加么?好大的架子!”

殿上众人皆面­色­一变,来人正是福安长公主。七千岁同胞的妹妹,年前已经与安国公府的世子定亲。原本婚期就定在这个月底,却因安国公府入狱、七千岁幽禁耽搁了下来。

福安长公主在一众公主里向来不算出彩,无论与同母的兄长、还是异母的兄长,都不算亲近。于是贤妃­操­纵巫蛊一案,只是在福安公主寝宫之中做了一番例行搜查,并未细究。但是福安长公主却大病了一场。

鄢皇后眸光一动,温婉地笑道:“原来是福安呐。如何能不请你来呢?只是见你大病未愈,怕搅了你静养,倒是不美。你身体大好,能来为你妹妹祝贺,自是再好不过了。”

鄢皇后语气一转,接着关心道:“你这几日呆在寝宫,自是暖和,不知道如今天气转凉。穿着这么单薄衣裳,也不怕着凉了?还不快去加件衣裳再来入席?”

鄢皇后话落,对赞冠者文三小姐使了个眼­色­。文三小姐会意,上前道:“静长公主,请随臣女一旁更衣······”

“啪!”

“啊!”

只听一声清脆响亮的巴掌声,文三小姐惊呼一声,捂住半个脸跪下。

众人一惊,福灵公主更是脸­色­一白,掩嘴后退半步。

“公主息怒!”文三小姐跪下,垂泪道。

“你算个什么东西!”福安指着文三小姐骂道,“少给本宫作出这一副假惺惺的模样!我杭氏皇族,何时由得你们这些宵小近身!当我不知道你们安得什么心么!腌臜贱······”

“杭静!”皇帝一声怒喝,面­色­铁青,“你放肆!”

“皇兄!”福安毫不畏惧地大声回道,“不是杭静放肆!皇兄可知福安为何披麻戴孝?臣妹为我大宁披麻!为我杭氏一族戴孝!我杭氏江山,危矣!”

“你!”皇帝顿时被气得青筋暴起,身子发抖,高声呼喝着御前近卫,颤声道:“拉下去!拉下去!”

“皇兄!七皇兄和外祖是冤枉的!贤妃表姐也是冤枉的!”被宫女们拖着,雪白的衣角拖过朱红的门槛,福安犹不放弃,高声喊道,“鄢氏一族狼子野心!昭然若揭!皇兄!皇兄!”福安哀呼,“您醒醒吧!我大宁千年基业,便要毁在你手里了!······”

“混账!”皇帝豁然而起,被气得大口喘着粗气。

鄢皇后的脸­色­也一沉,薛太后怒道:“放肆!这便是皇家公主的教养么!······”

话音未落,却见福安竟挣脱了宫女,几步上前跪在殿下,大声道:“昔有清平大长公主触棺死谏,武帝出兵平燕地之不臣。今者杭静不才,亦愿效仿祖姑母。唯望皇兄,勿被叛国­奸­佞小臣所欺,重蹈林氏之祸,自掘我大宁宗庙社稷!”

福安话落,一头朝着朱漆的殿门狠狠撞去,“咚”得一声巨响,似乎整个大殿为之一颤。

福安无力地滑落,额角上殷红的鲜血顺着朱红的漆柱流淌,一滴滴地滴在洁白的汉白玉台阶上。石阶上有金灿灿的日光的光辉,点点闪闪,鲜红的血珠滴落,散开,像一朵朵绽开的艳丽凄绝的花朵。

大殿里登时响起一片片惊呼,更有受不住的妃嫔公主命­妇­直接吓昏了过去。尖叫的,请太医的,急救的,呼啦啦得乱作一团。

福灵公主脸­色­发白,似乎完全没想到顷刻间会闹成这个样子,六神无主地拉住鄢霁宽大的袖子,喃喃道:“昭铭哥哥,皇姐她······”

“公主莫怕,”鄢霁轻声道,温和的声音清清凉凉,好像能安抚心绪,“不­干­您的事,交给陛下和太后处理便好。”

“糊涂东西!”皇帝气得额头上青筋直跳——相信没哪个皇帝众目睽睽之下,被指着骂亡国之君还能淡定的。

“审刑院御史台的人呢!白拿着朝廷的俸禄么!”皇帝大喝,“安国公府的案子还没个结果吗!拖拖拉拉要拖到朕被这群混账气死么!”

“皇上息怒······”一众人纷纷诚惶诚恐地跪下请罪。

“来人!传朕口谕,三天之内审不出结果,以后也不必审了!”

“皇上息怒,”德妃柔声慢道,“静长公主毕竟······”

“启禀皇上,”未待德妃说完,鄢皇后迈出半步垂泪跪下,“臣妾无能,却也不愿学那祸国乱政的废后林氏。静长公主口口声声说鄢氏乱政,臣妾担当不起如此罪责。还请皇上废臣妾后位,准许臣妾入冷宫修行,为我大宁祈福,国祚永昌······”

“皇后何出此言?”薛太后眉头一皱,扶起儿媳,安慰道,“福安年纪小,不通事,你又何必当真?”

“那丫头的胡言乱语,皇后不必上心。”皇帝余怒未消,面­色­难看,语气也有些僵硬,“皇后放心,此事,朕必给鄢家一个交代。”

皇帝说着看向鄢霁,“鄢爱卿。”

“微臣在。”鄢霁上前一步应道。

“今天福安大闹,却是让爱卿受委屈了。”

皇帝一双小眼睛泛着暗光盯着鄢霁,鄢霁微笑,声音平静,躬身回道:“启禀陛下,君臣有别,微臣何来委屈?倒是无端搅了慧长公主的及笄之礼,是臣下的不是。”

此言一出,皇帝脸­色­又难看了几分,连声下旨,着人彻查何人挑拨杭静长公主行此出格之事。

大殿上人人噤若寒蝉,恨不得隐形一般。福安公主如何会有这样大的胆子?明眼人都看的出来,这是有人在背后挑唆呢!只是不知道,这又是谁家动手,谁家倒霉了。

平王府,柳老太傅,安国公府,如今又有人拿鄢氏做文章······要反了天了!

一场隆重盛大的及笄之礼草草收场,福安公主虽未一头撞死,却也在头上落下了块不小的疤。

太后下令,福安公主因七千岁与安国公府之案刺激过度,­精­神失常,责令福安静长公主入归尘寺静养,任何人不得打扰。

宫外的禁卫军已经行动起来,大张旗鼓地挨家挨户搜寻躲藏的安国公府余孽——能不能搜到暂且不论,这是一个信号:皇帝,铁了心地要办安国公府了!

宫内也开始了大批的换血,所有与昔日七千岁生母、七千岁、福安长公主、贤妃有牵扯的人都受到了调查。甚至与福安长公主、贤妃交好的太妃、嫔妃、公主也无一例外受到了牵连。一层层连带起来,好像水面上落下一滴水滴,一圈圈水波逐渐蔓延扩大。内侍局、太医院、御膳房、甚至于金甲禁卫军也被囊括其中——金甲禁卫军,编制上隶属禁卫军第一卫,实际由皇帝直接领导,护卫皇宫安全。

皇帝震怒,下旨彻查 ...

(,底下人自然不敢拖延。第三天后,七千岁与安国公府的各条滔天罪状均已被梳理清楚,一条条白纸黑字地陈列在御前。最终赐贤妃白绫一条,七千岁鸩酒一杯,安国公府父子二人斩首示众,其余诸人,悉数发卖流放。

几世繁华的安国公府就此永远湮没进历史的泥沙之中。但是在此之前,安国公依然在史书上留下了最后一笔。对安国公的处决,打破了后宁自兴业时代之后不杀文臣的传统。礼乐制度的崩坏,冥冥之中,似乎也预示着,一个王朝,即将迎来的灭亡。是的,千年传承的大宁江山,已经以一种不可逆转的颓势,走向了他的,终点·······

与大宁江山一同走向颓败的,还有万岁天子的龙体。

当天夜里,在德妃的寝宫,皇帝突然手脚抽搐口吐白沫。ww德妃娘娘惊慌失措地唤来太医,诊脉之后,老太医打着哆嗦颤颤地禀告了一个不好的消息——

皇上,中风了!

皇帝中风了,被福安公主生生给气中风了!

有人质疑,陛下正值而立壮年,怎么可能因为福安公主一番胡闹就给气得中风了呢?

但是在一众太医几番会诊之后,这样的声音终究还是沉了下去。或许吧,静长公主闹的,着实也太过分了。

薛太后看见皇帝躺在床上,嘴歪眼斜,嘴角不时流下一串串白­色­的涎沫,呜呜啦啦地不知道说着什么,顿时哀从中来。不想她在宫里熬了多少年,终于把儿子扶上了皇位,未曾有几年福气,却······

薛太后心疼地看着儿子,这是要让她白发人送黑发人么!薛太后眼泪滚滚而下,手里的锦帕却不停给皇帝擦着嘴角的涎水。呣子俩泪眼相望,千言万语却也难开口······

第二天,薛太后也病了。

六宫的担子全落在了鄢皇后身上,一时间皇后娘娘是心力交瘁,福灵公主的婚事,只好耽搁了下来。

福灵公主从未想过有一天会发生如此的变故。在她刚刚成人,收到终于要嫁给心仪之人的消息时,向来安静温柔的皇姐大闹死谏,怒骂她的未婚夫家人;向来年轻宠她的皇兄中风了,半边身子不能活动;向来健康的母后也病倒了······

一系列突发的变故,顿时让她感到生活翻天覆地地变了。而且这一切的一切,都是起于她的及笄之礼······

是她的错吗?都是她的原因么?

向来无忧无虑天真浪漫的福灵长公主,第一次认识到了现实的残酷,第一次开始反思除去风花雪月诗词歌赋之外的东西。

福灵,在标志着她长大成人的及笄礼之后,才真正开始了她的成长。开始思索一个人,一个皇家公主,究竟应该承担着什么······

此时,天下大乱已起。十万苦役已经攻破平南西路一府二县,平南东西二路的八百里加急文书即将像雪片一样飞向京城;

此时,热闹的菜市口,安国公父子二人已经丧命虎头铡下;萧败的冷宫里,宫人把贤妃高悬在房梁上的尸首从搬下;静寂的王府里,太监把七巧流血的七千岁尸首蒙上白布,一个太监看见七千岁用手指在墙上写满的血书诉状,轻蔑地一笑,尖细的鸭子腔不屑地吐出两个字:“涂了。”

此时,城外的皇家寺院归尘寺里,两位主持押着不断挣扎的福安长公主,一个老尼手里拿着剪刀,冷哼道:“死都不怕,还怕剃了这三千烦恼丝么!”——咔嚓,一缕乌黑柔软的发丝合着涌出的眼泪,轻飘飘地落下······

此时,皇城内外、京城内外,处处风起云涌。

有人把烛芯挑亮,看了看方才下的调令,自言自语,声音清淡温和:“不想一向不显山不露水的福安长公主也是如此敢作敢为的­性­子,大姐的苦­肉­之计,先声夺人。这一局,果然是,置之死地而后生啊······”

在京城里闹得­鸡­飞狗跳的时候,平南东西二路同样是一团混乱。

平南东路,柏渠府。

央中军五百斥候营入山,整整三日未传回任何消息,而十万苦役更如同人间蒸发,完全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一夜间不见踪影。一座座空荡荡的大山,鸟啼婉转,白云轻飘。若不是山路边一滩滩深褐­色­血迹与散落的尸首和灰烬,好像从未有人踏足过似的。

央中军驻柏渠府防御营防御使再也坐不住了,紧急召集两千央中军,联合三千禁卫军,对琉璃山展开了拉网式搜查。

更坐不住的是柏渠府知府,他似乎已经能预见到他悲惨的未来。哦!天哪,怎么可能?噩梦,这肯定是一场噩梦!

但是,是不是噩梦不是他说了算的,就像纸是保不住火的一样。柏渠府知府急得如热锅上的蚂蚁一般,快马加鞭,连夜秘密跑到平南东路安抚使处商议对策。

几天以后,当一封加急奏报琉璃山十万苦役集体被“八万厉鬼”“生吞活祭”失踪的奏折送上京城的时候,顿时给本来就­鸡­飞狗跳的京城又掀起一片风浪。

“他是没长脑子,还是脑子长霉了!”

金昱在得到消息后,如此骂了一句。他们金家怎么会培养出这么个废物!这样的理由也扯的出来?就是再次失火也比这样的理由可信些!

话说审刑院大理寺最近确实挺忙。审了平王案审柳太老傅孙子案,案子没结又扯出了安国公,刚把安国公七千岁的案子了结,又爆出了十万苦役集体失踪的谜团。朝廷一道旨意下来——得了,甭想歇口气了,出差吧。

直到此时,除了身在平南西路的当事人之外,几乎所有人都把它当做一场茶余饭后的奇闻怪事谈论。偶尔几个深谙官场之道的世家官僚,也认为所谓“八万厉鬼”,不过只是平安东路一众官员不知道整出了什么幺蛾子,为逃避朝廷追责扯出来谎话而已——虽然这个谎话,着实不高明。

而早在十天之前,一封由柏渠府发出的奏折,一封奏报琉璃山“闹鬼”的奏折,却因为查抄安国公府、七千岁府,一团混乱之中,不知道被哪个大意马虎的人,丢错了地方······

平南西路。

在杜嫣与算盘小猴子等人汇合,赶到卆州的时候,面临的是更加混乱的局面。

丝丝点点的黑灰飘荡在空气里,刺鼻的烟熏的味道呛得人只想连连咳嗽。

打,砸,抢,烧,宛如酆都城门打开,十万恶鬼临世劫掠。昔日里虽不繁华,却也平静稳定的小小州城,已然化作人间炼狱。

“天哪······”葛白等人不约而同发出一声惊呼,目瞪口呆。

天空似乎也被熏得灰蒙蒙的,太阳隐耀在浓浓的云层里,杜嫣觉得心底比天气更要­阴­晦。

“二刀沈赐呢?把他们给我叫过来!”

杜嫣深吸几口气,平复下翻滚的怒火,­阴­沉着脸­色­沉声吩咐道。

“杜微,嘿,你来了!”

杜嫣找了一座颇大的客栈充作临时指挥处——卆州的府衙,已经早已化作一堆 ...

(灰烬。

“哈哈,杜微,你来了!”

二斧身上挂着不知道从哪里搜刮来的丝绸华服,手里攥着一根两指粗的人参,大口地牛嚼着。

“嘿,不知道这老人参有啥金贵的。啧啧,真苦!”二斧鼻子里淌下两行猩红的鼻血,鼻子一抽拿手背一抹,另一只手把怀里揣着的另一支老参一递,“给你留的,尝尝!”

杜嫣顿时觉得好不容易压下的火气又拱了起来,“啪”得一声打飞二斧递上来的老参,怒道:“二斧!你是义军将军还是土匪?要是想做土匪,现在就给我滚进深山老林里!”

二斧瞬间睁圆眼睛,惊异道:“杜微,你吃火药了?”

杜嫣眼睛紧紧一闭,看向门外。

“报告!”一声年轻却响亮的声音在门口响起。

“进来。”

葛白跑进来看了二斧一眼,凑近杜嫣耳边,低低对杜嫣耳语几句。杜嫣目光一沉,点点头,道:“知道了,把沈赐也叫来。”

“是!”

葛白小跑着传令,杜嫣深深看了一眼二斧,思索半晌,缓声下令道:

“二斧攻卆州有功,带头抢掠有过。功不足以抵过,降为先锋营卒。原所率将兵,归于沈赐麾下。”

“杜微你!······”二斧一讶,手上老参向后一扔,爆出一声粗口。

二斧话音未落,杜嫣冷声又道:“不遵军令,辱骂上司。军法处置,军棍五十。亲卫营立即执行!”

门外站着卫兵一愣。

“没听见吗!”

“是!”随即出来两个人,要压住二斧。

“杜微!老子给你······”

二斧大骂一声,膀子一甩,推得两个卫兵踉跄地摔倒地上。

“我让你给我打下卆州,让你统帅一军,也让你给我带头烧杀抢掠了么!你做不了一军主帅,束缚不了军队,就给我从下面慢慢学着!还是那句话,想做土匪,现在给我滚到深山老林里去!”

“你要有种,是个敢作敢当的男人,就给我记住你说的话!你不服,就给我滚出义军!”

杜嫣声音凌厉,浑身带着血腥的威严冷峻。

二斧顿时被噎得说不出话,面皮胀得紫红。

“拉下去!”

十个卫兵拉着二斧下去,杜嫣方觉嗓子剌拉拉得疼。喊破音了,杜嫣轻咳几声,暗道自己果然是被气晕了头。若是换做鄢霁或者金昱,哪怕心底再气愤,面上也不会显露分毫吧。

她似乎想象的到鄢霁是如何似笑非笑、金昱会如何风流倜傥地摇着扇子,三言两语云淡风轻地处置此事。区区一州一县,怎么入得了他们这些天朝贵胄的眼呢?不过,他们手底那些从不示人的嫡系部队,只怕也不会­干­出这样的事情。

呼!杜嫣深深地长出一口气,烦躁地拉起袖子。冷静,她一定要冷静!不能冲动。

纵观明楚千年历史,双月之乱,晗微之乱,翻云动荡······无数次历史的教训告诉她,如果不能从开始控制住农民起义的散漫与疯狂,不能尽快建立起有效有力的政权,不能最大程度地团结各个阶层力量,不能将农民以军转换成有正规战斗力的高素质军队。其结果就像烈火燎原,迅速扩大,疯狂发展,瞬间瓦解,最后迅速覆灭。

但是她不能­操­之过急。如今的十万苦役就如决堤的洪水,可疏之而不可堵。否则,第一个被冲垮的不是朝廷,而是她自己。

杜嫣长叹一口气,她就是走在刀刃上啊······

“将军,您找我?”

沈赐一身布衣,面­色­平静沉稳。杜嫣分明觉得,他的气息,与之前,大相径庭了。

杜嫣眼睛微微一眯,忽然咧嘴无声地笑开,“竟不知一个琉璃山,也是卧虎藏龙。先前还是三分怀疑,不过现在······”杜嫣一顿,“我是叫你沈赐呢,还是沈曲鸣呢?”

沈赐走近的脚步一滞,似乎怔愣了一下,“杜将军,我不知道你在说什么。”

杜嫣轻笑一声,眼光好像能透­射­进人心,也像鄢霁一样似笑非笑地反问:“是么?那么,我便说明白点儿。明楚历1006年,京城,连雾山······”

沈赐面­色­遽变。

“安国公意图置平王世子杭荃于死地,与鬼戎号室部大钧国勾结。一百鬼戎死士潜伏入境,于连雾山展开对京城贵族子弟的屠杀行动。而当时山脚下负责封山防卫的神策军,疏忽在先,营救不及时在后,致使连雾山血流成河。死亡三十五人,重伤二十一人,其余大多都负了伤······”

“你是何人!”

“事发之后,神策军校尉沈曲鸣畏罪潜逃。八天之后,京城五十里外的一个县城城郊,一座土地庙失火,两位老人,一位有孕的年轻女子,一个小孩······”

“够了!”沈赐两眼充血,大吼一声。

“不够,”杜嫣清冷微沉声音平稳,“沈校尉,安国公的杀手没能将你灭口,京城几大世家也未寻到你半丝踪迹。不想,堂堂一个武举探花,神策军寒门派里最年轻的校尉,居然藏身于琉璃山苦役之中。果然高明,杜某佩服啊。”

沈赐牙关紧咬,脸上肌­肉­飞快地抽动,握紧的拳头青筋暴起,好像随时要与杜嫣拼命。

“想杀了我灭口么?从今往后,再没人知道你的身份了不是?”杜嫣平静地像是朋友间玩笑,“你杀不了我,外面是我的亲卫营。我保证,你敢动手,就永远不可能走出这间客栈!”

沈曲鸣出身寒门,原先是安国公府的幕僚。后来变更身份参加武举,中榜后派入神策军,成为安国公埋在神策军中一枚重要暗棋。几年以后,三皇子倒台之时,沈曲鸣无端被卷进了南北两派的党争之中,被南派方家抓住身份造假的问题穷追猛打,险些牵连到安国公府。虽然后来随着二皇子掌权、北派压倒南派而不了了之,却让安国公生了除去沈曲鸣的心思。

于是借助连雾山鬼戎人屠杀一案,不论能否除去几个政敌的顺位继承人,安国公都能解决沈曲鸣的身份造假问题——鬼戎­奸­细么!与他安国公府半点­干­系也没有!

那次的意外里,杜嫣受伤中毒,未参与之后的处理事务。事发两个多月之后,她才接到鄢霁的任务:留意楼里人员往来,沈曲鸣若是出现,务必“挽留”。据鄢霁说,父母妻儿惨死,重伤逃脱的沈曲鸣极有可能上京,向安国公寻仇。

但是她“留心”了大半年也没见有什么动静,鄢霁也遍寻他不着。她和鄢霁都以为他重伤不治或者又遭了安国公毒手,再不就是放弃了寻仇。却万万没想到,他竟然藏身于苦役之中。借着她起事的风浪,再次出水······

沈赐表情黑白青红不停转换,最终长吸一口气,几乎是低吼着问道:“你究竟是谁?”

杜嫣摇摇头,“英雄莫问来路,我本也不想探究你的过去。但是,沈赐,你不觉得这一次,你的小聪明,耍的 ...

(太过分了么?”

沈曲鸣面­色­又一变,喃喃道:“你······”

“我什么?该知道什么?”杜嫣敛起笑意,语气一沉,“是该知道你这个受过高等军事教育的军官违背《大宁律例·比附卷·军事篇》,教唆、放任二斧烧杀抢掠,还是该知道你有心排挤打压二斧,或是该知道你意图离间我与诸位大刀、二斧、老三之人,之后取而代之!”

被戳中心事,沈赐脸­色­一白,脚步不由自主向后退了一步,右手却以正规军演练无数遍的标准姿势按向挎刀。

杜嫣嗤笑一声,嘲讽道:“你紧张什么?我若要杀你,还会和你在这里磨叽?会把二斧的部下归给你?”

“我只想提醒你,”杜嫣放缓语速,“我把二斧和你分在一处,就是看中了你的沉稳和城府,以为你能掌控局面。没想到你竟然非但不控制局面,反而煽风点火。沈曲鸣,都是从京城里蹚着血走出来的,谁也别打量谁是傻子,你这点儿手段心思,瞒不过我。你要知道,你我虽同样隐姓埋名,脱离那个圈子,我与你,却不一样。历代农民起义胜算有多少你也清楚,起义败了,只要我向那边服软,有人愿意下力气保住我。但是,你,”杜嫣冷笑一声,锐利的眼光直直紧盯着面­色­紧绷的年轻男人,“你还有用处么?”

沈赐深深地看着杜嫣,眸­色­变换,半晌长长叹息一声,“是沈某小人了。”

杜嫣不在意地摇摇头,“我知道,你不信我,怕我带着大家走农民暴动的老路。”说着轻嘲一声,接着道,“驻京的军队,身上都有股傲气。尤其是武举出来,还没上过战场的军官,都觉得自己神勇无双,战神临世,是不是?”

沈赐脸上一红,不自在地低头咳嗽一声,“将军······”

“不必难为情,我见的多了,京城军官的通病。记得有个人,还给皇上上过万言书,定下北伐十八策,说什么给他五万兵马,他能打回帝都;后来掀起一阵风潮,居然有人说他能率三千­精­锐荡平鬼戎腹地,令鬼戎七部十六国不战而溃,滚回老巢;还有个······”

杜嫣似乎一下子心情好了起来,不紧不慢地与沈赐扯起闲话来。她这脾气,杜嫣心道,真是跟着鄢霁练出来了。

沈赐面­色­越来越不自在,这是变着法儿损他的呢。

“将军,沈赐知罪。”

杜嫣眼睛一弯,眯起的眼睛眸­色­难测,笑着反问:“此话怎讲,沈将军哪里有罪了?”

“禀进军,属下第一不该怀疑将军,心怀二意,妄想独领军权;第二不该挑唆二斧将军滋事,放任军队劫掠,意图令你们之间生隙,分裂义军;第三不该妄自尊大,自认除了属下,”沈赐一顿,还是硬着头皮道,“再无人能统领义军。”

杜嫣轻轻点点头,认真地看着他,“你怀疑我没什么,我会用事实让你信任。但是,其他人不清楚,你熟读史书兵法,该是清楚的,义军面临的考验,还在后头。你现在这么做,是自毁长城。到时候大家都是绝路一条。”

“是。”

“聪明人最容易被聪明误,但愿你从今往后能明白这个道理。”杜嫣轻舒一口气,想了想继续道,“但是你督军不力,我若罚你,你可服气?”

“属下有罪,自甘领罚。”沈赐单膝跪下,请罪道。

“很好。”杜嫣偏头看了一眼微暗的天­色­,“对军纪军法,你比我清楚,自己定夺。记得别把自己弄废了,义军马上要整编,需要你出力的地方多着,明白?”

沈赐闻言猛然抬头,对上杜嫣的眼睛,心头一动,大声道:“是!属下明白!”

沈赐离开,小客栈里似乎突然一静。外面的动乱已经基本平息,青石砖铺的老街道上到处散落着米粮、绸缎、珠宝、纸片······暮­色­渐渐合拢,屋宇树木投下被拉的长长的­阴­影,倾覆住一地狼藉凌乱。

杜嫣坐在桌旁,用力揉揉额头,脑子里闪过一件一件需要处理的事情。稳定军心,安定民心,揣测上心。当务之急:整顿军队,攻城掠地,招兵买马,扩大势力······

呼!杜嫣深深吐出一口浊气。早知有今日,她当初说什么也要缠着鄢霁,多学一点兵法的!

“葛白!”夜­色­已深,屋子里悄然点起灯烛,杜嫣突然朝门外大喊一声。

“在呢在呢!”葛白连声答应着跑进来。

“外面­骚­乱平息了吗?”

“已经平息了,沈将军处决了好几个带头闹事的人。现在弟兄们都在安抚乡亲们呢!”

杜嫣答应一声,又问:“有多少人愿意留在亲卫营,统计好了么?”

“算上我,一共五百八十人。”

“够了。先分出两队,各二百人,充作执法队。马上去坂成县、莂县维持秩序。予你们先斩后奏之权,滥杀无辜者、打砸抢烧者、借机滋事者,一次劝阻制止,二次,”杜嫣一顿,眸光闪过一道冷­色­,“就地格杀。”

“将军!这······”

“咱们要做的是义军,不是叛逆,不是强盗。”杜嫣杜目光落在葛白瞬间张大的嘴巴上,“烧杀抢掠是土匪强盗­干­的事情,如果咱们起始便定在乱民,只会陷入朝廷一轮一轮无休止的绞杀之中。”

“可是,会不会太严了?我怕弟兄们······”

年轻的小伙子眉头皱成一团,杜嫣一叹,“杀­鸡­儆猴,我敢拿二斧立威,敢从重从严,就不怕他们闹。欺软怕硬,人之天­性­。现在严,总比放开了,日后收不住的好,按我说的办吧。没有规矩不能成方圆,有空多看看《双月兵要》、《晗微笔记·军谋篇》,你便知道,当年传说中战无不胜的黑甲军,是怎么练出来的了。”

“可是,”小伙子挠挠头,傻傻一笑,“将军,我不识字呀。”

杜嫣没好气地白他一眼:“那就回去学!对了,记得把吕卫给我叫来。”

“是!”

······

次日清晨,四百“执法队”奔赴二县。一同出发的还有八百文职低级军官,以及十八位由吕卫哑小姐推荐、杜嫣沈赐亲自面试遴选出的高级参谋。他们带着杜嫣沈赐共同制定的军队整编初步方案和作战方略,被派入六位将军麾下,协助大刀等人一边继续对平南西路展开有计划的进攻行动,一边编整军队,尽快完成向正规军建制的转型,令一边稳定后方、招兵买马。

同时杜嫣本着公平公正的原则,将下至伍长,上至校尉的正职军官提拔任命权力和文职低级军官的安排权力悉数放给几位大将,无论是高级参谋、平级将军,或是她本人,不会多加­干­涉。

这一条命令一下,令阮二等人顿时打消了疑虑,欢天喜地地接受了派下来的三位参谋和一百多号文职低级军官,十分配合地执行整编工作和作战计划。

对于杜嫣此举,百年后一直褒贬不一。

有人认为,杜嫣在起义初期的过度放权,导致了麾下几员大将完全掌握了军中各个要职 ...

(,杜嫣因此完全丧失了对几万大军的指挥领导权力。以致最后出现了军中低级军官和士兵“识将不识帅”的滑稽局面,最终酿成“灵武哗变”、“古道惊乱”等一系列惨烈事件。

但也有人认为,在当时的情形下,杜嫣此举无疑是一种适度而明智的妥协。她最大限度地收拢了十万大军的军心,最大可能地利用发挥了起义小头目的威信与领导能力,大大减轻了作为核心领导人的压力,使杂牌义军的正规军化整编、正规军化管理工作得以顺利高效进行。为大军争取了宝贵的时间,避免了如散漫混乱等诸多农民起义的通病,为日后赢得百姓支持及顺利转型奠定了基础······

但是无论后人如何评价,此时,天­色­微亮。杜嫣伏在书案上,桌角上放着两盏油灯,手边放着搜集来的一份份邸报、公文、私信——有的尚未拆封,有的沾着暗红的­干­渍的血块,有的被烧得只剩下一角······

杜嫣眉头紧皱,反复研究着一条条消息,不时执笔做下一条条记录。

不妙,京城的局势实在不妙。鄢霁动手了不假,但金家却和鄢家联合在了一起。岭南虽有心一决雌雄,奈何杭震······

杜嫣闭上眼睛,错综复杂的派系图一层层在脑海里展开。联合鄢家对付金家已经行不通了,朝廷如今,应该已是鄢家一家独大。那么,杜嫣眼底闪过一道锋芒,就拿鄢家,做筏子吧。

明楚历1008年,十月初六。在柏渠府和平南东路的奏折到达京城的第二天,十万义军开拔,分作六路,在临近州县的求救文书方方传到平南西路安抚使、节度使桌案上时,两天之内发动对周边一府二州八县的重点军事打击。

同样是几乎未受到任何有效的抵抗,甚至于杜嫣想象中的那一场“硬战”,攻打辉州府,更是不战而屈人之兵——那位胆小的知府大人,居然几天前在得知“天降神兵”之后,急急惶惶地布置一番,带着老婆孩子和小妾,丢下官印,就跑得无影无踪了······

偌大的府衙里空空荡荡,除了地上的碎瓷、断木和撕裂的字画,几乎空无一物。

杜嫣低头拿脚踢开挡路的一截椅子腿,“你说你们知府两天前就跑了?”

------题外话------

鬼戎七部的名字取自靺鞨七部,但是只是借一个名字而已,是我不会起这样的名字然后借用了一下啊,不要和历史上的靺鞨七部对号入座哈,半毛钱关系也没有滴。

北魏太和十七年(493年),勿吉灭亡邻近的夫余,领土扩展到伊通河流域松辽平原的中心,为东北一支强大势力。到隋代,勿吉被称为靺鞨,部落数十,主要有的白山、粟末、伯咄、安车骨、拂涅、号室、黑水等七部,各部相距二三百里。

其中黑水部貌似与后来的女真族有着某种演变关系。

《白华》我又掰着书确认了一下,申后自伤说是比较流行的说法,然后我的书上是对这种观点提出了反驳。具体的解释很长,就不打出来了哈。

第三十四章

( 偌大的府衙里空空荡荡,除了地上的碎瓷、断木和撕裂的字画,几乎空无一物。ww

杜嫣低头拿脚踢开挡路的一截椅子腿,“你说你们知府两天前就跑了?”

“是,是,是啊,大将军。”被葛白架着的小花匠吓得两股战战,“小的是好人,没杀过­鸡­没偷过牛,小的家里······”

“少废话,书房在哪儿,带路!”

······

府衙暂时成为了义军的临时行辕。明楚历1008年十月初八,六路义军头领于辉州府汇合。同时,由沈赐、大刀全权负责的义军全面整编工作也如火如荼地进行。

杜嫣自封青龙王,总领义军;

铁匠受封白虎王,负责大军一切铠甲兵器打造;

大刀受封玄武王,负责义军整编及占属地区生产、征兵、训练等诸多事宜;

沈赐受封朱雀王,统领前线作战事宜。

原沈赐、二斧、姜铁匠三人麾下三万义军归杜嫣直接节制,称第一军,亦作青龙军;

赵涣、阮二两军并为一军,号为第二军,两人分为正副将军;

大刀麾下一万大军归于马老三,号为第三军;

晋慈、文浦二军并为一军,号为第四军。

军队的整编、招募,军纪军法的制定、传达,各项事务信息的登记、统计······虽然有沈赐大刀两人坐镇,几千个文书、会计跑前跑后,依旧人人忙的脚不沾地。

军队整编的事情杜嫣彻底放手,但坐在府衙里的她也忙的团团转。

一个个临时文书抱着一摞摞资料批条跑进跑出,还有四五个在一旁飞速记录:

“找到原先知府的幕僚了?很好,等会儿带过来。”

“不许欺压百姓同胞,对于恶霸豪强,准抢准打不准杀。开城门,连带家眷轰出去。”

“尽快把几个粮仓的储备统计出来,明天中午开仓放粮。”

“让算盘马上统计田亩,交给大刀,着手分田。秘书处现在就去拟出通告,和招兵的通告一起贴出去。”

“优待读书人,不得欺辱劫掠。告诉秘书处筛出来一批有才学的文人录用。这个事情,先交给吕卫他媳­妇­儿初审,过了初审找沈赐复审,最后报给我。”

······

条事务处理下来,杜嫣说的口­干­舌燥。抄起茶杯咕嘟咕嘟灌了几大口水,把嘴一抹停顿一下,“去找一个姓杭的人出来。不,多找几个。”

富户们拖家带口四散奔逃,瞬间轰动了临近十几个州府。十万义军被描述成杀人不眨眼、无恶不作的恶魔,随着富户们的讲述,被平南西路的宣抚使、节度使等人死死瞒住的消息不胫而走,顿时引起一阵慌乱。

而此时,明楚历1008年十月初十,奏报平南西路突发暴乱的折子才刚刚抵达京城。方家、金家、鄢家等多方势力先后收到密报,不约而同地在心底掂量了几分。

此时,由审刑院、大理寺、御史台、刑部四方组织的调查团刚刚抵达柏渠府,现场没来得及去就受到了柏渠府知府大人热情周到的款待。

此时,平南西路央中军驻丹阳府防御营防御使接到节度使的调军命令,叹息一声吩咐参将们准备点兵平乱:

“诶,回来。”装饰华丽的防御使府邸内,胡子花白、逗弄着金刚鹦鹉的的小老头叫住文书,慢悠悠的声音有点沙哑,“记住,把岭南那个小祖宗摘出去。”

此时,妘氏的姐妹二人加上一个小不点儿,带着暗中保护的三百冰卫,慢条斯理地打马西进——

妘家的小姑­奶­­奶­们一向生活在象牙塔里,必须放出来找点儿刺激!

······分割线······

明楚历1008年,十月十三。

义军整编完成,新扩招兵力两万余人,与义军一道,暂且留守辉州府训练。

在杜嫣软硬兼施的一系列手段及沈赐大刀等人协助之下,占属地的局势得以极快地稳定下来。几个违令闹事的人被以雷霆手段处决之后,再无人敢触犯黄线。

接着开仓放粮,均田免粮等政策迅速传开。于是很快,义军得到了广大百姓的拥护,附近州县无数百姓纷纷响应,义军人数滚雪球一样,越滚越大。

······分割线······

此时,辉州府,议事堂。

“京城从收到消息到吵吵闹闹最终确定兵力统帅最最少需要四天多不过六天。”

“从点兵到到达这里,急行军的话只要十天。”

“不可能!十几天我打不出来三万把战刀!”

“大不了拿着锄头­干­仗!还怕了他们!”

“问题是咱们的人与人家正规军素质差得多!正规军只要一个千人冲锋便能把咱们几万人队形彻底打乱!······”

“这也不行那也不行,这仗还打不打啦!­干­脆大家散伙回家娶老婆得了!”

“你说散伙就散伙?······”

“那你说怎么办!”

“滚犊子!老子······”

······

几个大汉乱哄哄吵作一团。秋日明媚却不刺眼的阳光从敞开的窗户里­射­进来,照在屋子里,在黄木的长桌、乱糟糟堆着的账簿文书、杂七杂八的东西上打上明明暗暗的光影。阳光里细小的浮尘似乎也随着高高低低的争论吵骂声忽快忽慢地飘动,天快黑了。

杜嫣坐在长桌首端,身后挂着前知府大人留下的旭日东升图,抿着嘴,静静地看着一­干­将领恨不得掀了屋顶的争吵。

“诸位,”杜嫣敲敲桌面,“召集大家是来议事的,不是来吵架。一个时辰了,议出结果了么?”

“没有结果就听我说。”杜嫣一扫突然一静的诸人,对沈赐道,“帮我把地图展开。”

一副就近搜出来的地图被两人拉开,铺展在长桌上。

“刚才已经说过了,最少十四天,朝廷的军队会赶到。也就是说,排除丹阳府驻军,我们还有十四天的时间。沈赐,以目前的情况,十四天,你能攻下多少个城池?”

沈赐盯着地图沉思片刻,“九个。”他皱着眉道,“从这里到宝旷州,四万人足够。”

“大刀你呢?”

“六个。两万人,多了不需要。”

杜嫣点点头,又看向晋慈,“你也在军营里混过,你呢?”

晋慈的眼光在沈赐大刀脸上溜过,“七个,如果不遇上正规军。”

杜嫣眉毛微微一挑,目光从地图上滑过,“那么诸位觉得,要把咱们义军训练成能与正规军抗衡的军队,需要多久?”

“这要看是哪里的正规军,”沈赐一哂,“如果是常年驻扎在平江防线的神策天策二军,至少三年。若是禁卫军央中军这样普通地方守备军,小半年。若是京城央中军里那些挂职的酒 ...

(囊饭袋,十天足以。”

这话引得大家哄堂大笑。

杜嫣也笑了,摇头叹息道:“可惜那帮大爷们金贵的很,跟咱们这样的泥巴人打仗,实在是有失他们酒囊饭袋的身份啊。”

又是一阵大笑,似乎气氛一下子轻松了许多。

“行了,说正经的。”杜嫣摆摆手站起来,“鬼戎号室部、安车骨部对南宁虎视眈眈,年前还动过几次手,所以平江防线的驻军一时半会儿不会动。现在最有可能派来的是驻京的神策军,丹阳府驻军、柏渠府驻军,如果再扩大些,兴许涴州府驻军也会调来。这样的话,兵力该在五万到八万之间。”

“为什么天策军不会动?”

杜嫣看着沈赐,意味深长地一笑,拿起一叠邸报递过去,“看看这个,天策已经姓金了。拿在手里的筹码,哪有丢到看不见的地方去的道理?”

沈赐略有所悟,结果邸报却不翻看,继续道:“丹阳府驻军会出动,毫无疑问。按照惯例约在三分之二,两万人。柏渠府也会动半数左右。神策军除了发兵,该会空降一位都指挥使,统帅大军。至于涴州府驻军,除非咱们打到凌安路,不会动。”

“我记得按照惯例,突发大规模恶劣暴力事件,节度使有权调动本路一切驻军吧?”

“正是。”沈赐点头道,“丹阳府驻军应该已经开始点兵了。”

“很好,看来对付神策军之前,咱们得先会一会央中军。”杜嫣呼出一口气,手指重重一点,“兄弟们,时间不多了。只有义军越庞大,地盘越广大,咱们才越有胜算!说到底,就是两个词,攻城掠地,招兵买马!没时间练兵,就要在实战里练出来铁打的军队!”

杜嫣说着手指在地图上一划,颇有指点江山的味道,“从丹阳府到辉州府,只有八天的路程。务必在八天里打出咱们义军的威名,打出咱们的气势!还要让咱们义军的名声传出来,让整个平南西路都知道,有人已经起义了,有人开始反抗了!让丹阳府驻军迎战之前也要掂量一番,让千百同胞加入咱们,一同反抗苛税暴政,贪官污吏!”

“所以咱们现在,”杜嫣手指点着“辉州府”,声音微沉,“兵分三路,一路推进。我带领第一军,从中路进发;朱雀王沈赐,统领第四军及两万新兵,从左路进发;第二军、第三军右路进发,六天之后,”杜嫣手指划出三条线,最终交汇于一个标着“翠林县”的地方,重重一点,“在这里汇合,迎战央中军。”

“中路攻下两州七县,左路攻下一府二州六县,右路负责三州九县。城池攻下之后稍作休整,继续进发,余下的事情交给玄武王。大刀,你和吕卫算盘,一定要做好占属地安置工作,重建临时官府机构,招募训练新兵。大后方的稳定,就交给你们了。”

“放心,定不辱命!”大刀沉稳可靠的面孔上无声地说着一种信任。

杜嫣微笑一下,转头又问,“这么安排,诸位可有什么异议?”

“我有!”赵涣上前一步,“右路军,第二军与第三军合作一路,两个正将军,到底谁听谁的?”

明楚历1008年,十月十八。

一片泛黄的梧桐叶顺着清凉的微风从敞开的窗户里飘进书房,悠悠然地落在了书案上。

鄢霁批复着文书的手一顿,目光一凝,伸手捻起梧桐叶。叶子上似乎还带了树冠的气味,秋天到了呢。

外面隐隐约约飘来热闹的送嫁的喧嚣声,鄢霁把目光移向窗外,静静地不知道在想些什么。

黄昏时分,夕阳正好。

韩澹抱着高高的一摞密报信函走来,正见鄢霁对着窗户发愣,出声唤道:“少爷,少爷?”

“嗯?”鄢霁回神,见是韩澹,微微放松了一下,“什么事?”

韩澹把密报信函放下,道:“今日岭南大王子娶亲,少爷怎么不去?”

“没什么,不想去,总觉得最近心神不宁的。”鄢霁轻叹一声,看向书案上又多出来的一摞文书,微微蹙眉,“怎么这么多?”

韩澹苦笑一声,无奈地回道:“少爷,一直这么多啊。以前有封朗和杜姑娘一起处理,现在封朗去了广南,杜姑娘······咳,”韩澹迅速改口,“紧要关头,属下不敢自己处理。”

鄢霁看他一眼没说话,拿起一封密报开始批阅。

“少爷,不想去就不去,这可不像您呀!”韩澹整理着批复完的公文,随口道。公文被鄢霁放的很整齐,也没什么好整理的。

“无碍。我初调任金甲禁卫军统领,事务繁杂,无暇顾及也正常。让罗乃替我把贺礼送去就行了。”鄢霁头也不抬,刷刷落笔,拿过下一本,“宫里怎么样了?”

“人手已经替换的差不多了,金甲禁卫已在掌控之中,随时可以动手。”

鄢霁点点头,“传话给大姐,暂且多忍耐几······”

鄢霁忽然一顿,目光停留在一份平南西路来的密报上,眉头缓缓皱起。

“怎么了?”韩澹不明所以。

“开往平南西路平乱的神策军开拔了吗?”

“开拔了,”韩澹说着从高高的一摞密报最底下抽出几封,翻了几下挑出一张纸呈上,“今早出发的,两万人,统帅是定国公,监军是方家的人······”

鄢霁一叹,放下密报,“只怕要败了。”

韩澹一惊,“为何?”

“咱们小瞧了这批叛逆了,”鄢霁放下密报揉揉眉心,“首战大捷却不乘胜追击,反而收束编整军队,短短几天便形成一套与正规军无二的编制军纪。只这一点便足以说明,这绝对不是一支混乱无序的暴民。最起码,至少有一个受过正规军事训练的主事之人。何况这十万苦役如何翻越琉璃山脉至今未明,如果是巧合还好,如果是有意为之,其中曲折,可要斟酌了。”

“少爷的意思是,背后有人运作?”

“不大可能,”鄢霁摇摇头否定,“发动大规模叛乱,对谁也没好处。暴露了就是犯众怒的重罪,得不偿失。”

“也许是我想多了,不是以前杜嫣也总说我疑神疑鬼的么。”鄢霁声音一轻,又道,“十万人里,有几个军队出身的人也正常。苦役们常年呆在琉璃山,无意发现那条隧道也不是不可能,再看看吧。”

“那可需增兵?”

“不必,让这群乱民先发展起来,届时牵制住神策军、地方军也好,倒省了咱们的力气。”鄢霁的目光停留在“均田免粮”几个字上,轻笑一声,“暴民叛乱到底是暴民叛乱,来得快去得快,终究动摇不了根基,盯紧了就行。”

明楚历1008年,十月二十一。

翠林县地处平南西路腹心之处。攻下翠林县,便意味着义军,攻占了平南西路一半的土地城池。

当央中军驻丹阳府防御营讨逆大军的两千先遣军在城外的田野里与三千开路义军不期而遇时,端坐在战马上、队形严 ...

(整的中央军与扛着锄头镰刀大­棒­木棍的义军顿时大眼瞪小眼地呆愣了半刻钟。

“哎呦,妈吔!”

“官军来啦!”

“救命呀!”

“杀人啦!”

······

五千义军顿时惊叫着,推推搡搡,四散奔逃。一名校尉嘶喊着收拢军队,然而丝毫无济于事。

“列队!冲锋!”

央中军校尉举起战刀大声下令,号手吹起响亮的冲锋号角。两千匹健硕的战马扬蹄,铿锵的铁蹄声震动着大地,令人热血沸腾。

“冲啊!”

“剿灭反贼!”

逼近,逼近!

毫无悬念的胜利就在眼前!

央中军将士们扬起战刀,似乎叛贼们飞溅的鲜血即将温热他们的刀锋,巨大的军功唾手可得!

“哗啦啦啦······”

“哗啦啦啦······”

“哗啦啦啦······”

褐黄­色­的土地里陡然钻出三条小臂粗的绊马索,飞驰的央中军骑兵已是收势不及。一排一排像是被狂风摧折的稻杆一样倒下。前排绊倒的骑兵又阻了后排的路,一时间踩踏不断。

“冲啊!”

两旁的小树林里蓦地爆发出一阵更大的喊杀声。二斧当先挥着斧头冲出来,紧接着五千义军潮水一般,不断从小树林中涌出······

战局,一瞬间发生了翻天覆地的逆转!

“崔县令,辛苦了。”

杜嫣看着缓缓关闭的城门,微笑着向翠林县县令颔首。

葛白站在翠林县令身后,收起抵在他腰间的匕首,憨憨一笑,“崔大人,不好意思,得罪了。”

崔县令苦着脸­干­巴巴地赔笑,“不辛苦,不辛苦;不得罪,不得罪。”

······

后世的史书上,对于元武帝杜嫣的发家史,尤其是青衣军的前身——青龙军,初期的发展史记载的十分模糊。大部分皆是用“某某月某某日,攻(下、连下)某某县(州、府)”一类的语言一笔带过。这给日后的史学家们带来了极大的困扰,不得不翻遍稗官野史、寻遍地方地志来寻找出一缕缕蛛丝马迹,还原探寻当年的那段风起云涌的历史。

于是经过某些史学家们常年的不懈努力,随着真相抽丝剥茧地一层层展开,人们似乎明白了正史为何如此含糊其辞。因为,记载得太明白,有损元武女帝英明伟大正直无私的形象哇!

好吧,不得不承认,在义军艰难发展的初期,日后英明伟大正直无私的元武女帝,也是为了胜利不择手段、无所不用其极的。

于是当时与杜嫣交战的央中军与神策军,对义军的态度也是逐渐转变的。从最初的轻蔑,到之后的慎重,再到后来气得咬牙切齿无可奈何。甚至当时的央中军驻丹阳府防御营副防御使牙痒痒地放出话来:“你个杜微!你要是个男人有种就实实在在跟老子打一场!偷袭游击算什么本事!”

杜嫣很淡然平静地传书回答了他,“抱歉,如果贵军能把你们的装备粮草分我们一半,本帅乐意奉陪。”

开玩笑!她脑袋进水了,拿着­鸡­蛋碰石头!她就拿着女人的本事打了,怎么地!

在十一月的寒风吹起之前,青龙军对央中军首战告捷,三路义军会师翠林县,与随后赶到的神策军及央中禁卫二军展开对峙。

大刀不负厚望,将后方巩固得扎实,源源不断地为前线输送着兵源与粮草。截止朝廷增援的军队赶到之前,十万苦役已经翻了一番。

而义军起义的消息也随着流窜的富户传遍平南西路,甚至在临近路府也相继流传开来。一时间数不尽的破产农民纷纷起义响应,烽火,以平南西路为中心,逐渐蔓延开来。

朝廷紧急拨派十万驻京神策军开往平南西路平叛,调动四万神策军,分别开往平南东路、凌安路,协助地方中禁二军,全力扑灭叛乱。

某些鼻子灵的人会发现,被派出去平乱的神策军,将领名单安排的分外巧妙。呼!要变天了!

明楚历1008年,十一月二十四日。

在义军完全攻占了平南西路,三路大军朝着三个方向进发的时候,杜嫣在中路军大营与诸位将军研究作战方案时,她终于接到了斥候拼死送来的神策军增援大军将领的名单。杜嫣足足盯了那一张薄薄的纸片一刻钟,在诸位将军都以为她吓傻了的时候,她却突然哈哈大笑:

“传书沈赐!”

“广发檄文!”

这是后世公认的世上十大最具戏剧­性­现实之一,更为多少人带来了无限的遐想与话题。更令后世的诸多史学家们研究论证了一辈子想要弄出个先后所以然来。

甚至于某些大宁朝主义者,以此来论证明楚早在宁朝就诞生了电报、电话之类的即时传输设备。

更有相信“心理感应”的人,认为这是元武帝与康文帝“心有灵犀”的表现。

······

但是无论后世如何yy,如何争论,现在还是现在。

启城的燕子已经尽数南飞,迁到了终年温暖的广南大地。广南的老人都说,似乎今年的燕子,也比往年来的早些。

即将被重兵包围的三十万义军,将迎来一场,最大规模的转型。

明里,是战场厮杀血­肉­飞溅;

暗中,是­阴­谋阳谋你来我往。

权斗兵谋,就此,彻底拉开序幕。

明楚历1008年,十一月二十六日。

丑时。

黑夜笼罩着雄伟华贵的皇宫,大殿内外灯火通明,来来往往的宫人们个个都屏息点着步子,生怕一个脚步落重,招来杀身的大祸。

紫宸殿外,金甲禁卫军挎着钢刀来回巡逻。除了气氛紧张一点,似乎没有什么与往常不同。但是有心人会发现,金甲禁卫军里,多了不少新面孔。

寅时。

皇宫偏门突然开了一条小缝,几个太监探身而出,行­色­匆匆地向着几个机要大臣的府邸走去。

两刻钟后,枢密院知院事鄢大人、枢密院副使金大人、光禄大夫何大人三人先后进宫;

尚书右仆­射­薛大人乘坐的肩舆在宫门外突然折断,年迈的薛大人这一跤跌得不轻,又被抬回了府中;

尚书左仆­射­方大人夜里受了风寒,今早病得下不来床了。

除了平静的肃杀的气氛和五位机要重臣十分默契的缺勤,这个早朝看起来是十分正常的。当然,排除这个早朝本身的不正常——皇帝中风近两个月了,虽说前一阵子略有好转,但是也不至于说临朝就临朝吧。除非······

都是人­精­,大殿上屏息夔立的大臣们,对即将发生的事情都隐隐有了猜测。

随着太监的唱和与皇后、太子和三位重臣的出现,答案一瞬间清晰明了了起来。

太监特有的声音拉长了回 ...

(荡在大殿内外,众人山呼万岁的声音浪潮一般漫涌在宫墙内外。

皇帝病重,禅位于太子。鄢太后监国。擢升鄢枢密使任平章军国事,辅政。

南宁迎来了它的第四位主人,大宁迎来了它的第五十六位帝王——尽管,这还是一个只有六岁的小孩子。

也有人有疑问,也有人不满,也有人质疑太子即位与鄢氏掌权的合法­性­。但是一切都不再重要,神策军已几乎被完全调离京城,天策十五万大军,尽在金家掌控之中。而京城的禁卫军,包括金甲禁卫军,已经全部被鄢家安Сhā满了人手。至于号称酒囊饭袋集中营的央中军,丝毫构不成任何威胁。

在迅速处理了几个刺头之后,乱哄哄的朝堂终于再次平静了下来。

同样在明楚历1008年,十一月二十六日。

初冬的寒风刮遍明楚大地,平南东西二路、凌安路西大半土地尽数落于义军之手。

这天,朝堂上一封禅位诏书一石激起千层浪;而几乎在同一时刻,正与十万神策军对峙的青龙军却突然高挂免战牌。一架架投石机上阵,大捆大捆的纸片如同暴雨倾盆而下,纷纷砸进神策军营地——

“伪临朝鄢氏者。昔承兴业帝后之拔擢,始起白户;又沐锦绣皇母之荐举,遂立紫阁。然未效妘氏之忠义,竟仿林族之佞­奸­!一次北伐,叛国投敌,天朝将兵伏尸成山;千禧党禁,排异用亲,寒门士子洒泪弥海。

加以虺蜴为心,豺狼成­性­。近狎邪僻,残害忠良。神人之所共嫉,天地之所不容。犹复包藏祸心,窥窃神器。先君之爱子,幽之于别宫;胡贼之宗盟,委之以重任。山轧皇孙,知大幽之祚将尽。海曦帝后,识前宁之庭遽衰!

罄南山之竹,书罪未穷;决东海之波,流毒难尽!

敬业皇宁旧臣,公侯冢子。奉先帝之成业,荷本朝之厚恩。妘父之兴悲,良有以也;穆公之流涕,岂徒然哉!是用气愤风云,志安社稷。因天下之失望,顺宇内之推心。爰举义旗,以清妖孽!

下连两南,上尽平江;铁骑成群,玉轴相接。海陵红粟,仓储之积靡穷;江浦黄旗,匡复之功何远!班声动而北风起,剑气冲而南斗平。喑呜则山岳崩颓,叱吒则风云变­色­。以此制敌,何敌不摧?以此图功,何功不克?

公等或家传汉爵,或地协周亲;或膺重寄于话言,或受顾命于茅室。言犹在耳,忠岂忘心。一抔之土未­干­,六尺之孤何托?倘能转祸为福,送往事居,共立勤王之勋,无废大君之命,凡诸爵赏,同指山河。若其眷恋穷城,徘徊歧路,坐昧先几之兆,必贻后至之诛。请看今日之域中,竟是谁家之天下!

移檄州郡,咸使知闻。”

檄文一出,天下哗然!

杜嫣又列数鄢氏自第一次北伐起:

鄢骏叛国投敌,以致南宁一次北伐大业功亏一篑;

构陷太子谋反,以致原太子太傅杜温德满门尽灭;

发动千禧党禁,以致天下士子百姓敢怒而不敢言;

打压清流元老,以致五位清流砥柱或退或死或贬;

­操­纵科举舞弊,以致寒门学子十年苦读付之东流;

重霄贪墨灭口,以致八万劳工苦役皆惨死琉璃山;

外戚弄权­干­政,以致帝上落入­奸­臣之控大宁倾颓;

······

统共十四条罪状,条条都是抄家灭族的重罪。每一桩罪责全都列述的十分详细,甚至于某年某月某日于某处与某人密谋何事都写得清清楚楚,煞有介事!不由得人不信!

杜嫣打出“清君侧,诛佞臣”的旗号,奉宁贞帝堂兄六代孙杭亭为忠王,摇身一变,瞬间由农民起义的“反贼”变为勤王讨逆的正义之师!

成千上万份檄文贴遍占属地的大街小巷,甚至于尚在南宁统制范围内的地方,包括京城,紧接皇帝禅位于太子的圣旨传开之后,一夜之间贴满了讨佞檄文!

杜嫣花了一个月的时间筹备的政斗攻心之战,等的便是鄢家拥立新帝的这一天!

走一步,看三步。这是杜嫣在鄢霁身边养成的最重要的习惯之一。

于是后世对鄢家与青龙军的这一场博弈的定­性­,争论不休。

如果檄文发在“禅位”之后,就是“勤王”;发在“禅位”之前,就是“造反”。但是问题是,杜嫣对鄢家和朝廷的行事作风太过熟悉,檄文与圣旨几乎同一时间发出,难分先后!

平反的神策军也被从天而降的檄文砸得头蒙。该是被征讨的反贼一瞬间成为了勤王之师。打,还是不打?这实在是一个问题。

这个问题的定­性­,确实很麻烦。

杜嫣的态度很友好,很宽和。在神策军的军官们或是忙着安抚军心,或是忙着商议争论的时候,杜嫣率先派出了由吕卫带队的使者,转达了义军的态度:

“我杜微不是起兵造反,而是勤王!诸位将军若是不信,大可稍等几日,京城自会有消息传来。都是大宁的子孙,自当卫我大宁王朝。诸位忠义勇士,莫为­奸­臣所用,做了叛臣的走狗!我杜微,愿与诸位同仁一道,顺宇内之推心,共诸­奸­佞小臣!”

呵呵,说的实在是好听。

之后杜嫣主动退兵三十里以示诚意。如此一来,令一些本就对京城连环事变心有疑虑的南派将领、安国公府、平王府旧部,纷纷动了心思。但是神策军里也有不少鄢家金家的钉子,于是一时间神策军内部产生了巨大分歧,两方人马意见相左,壁垒分明。

南宁的军队到底是南宁的。军人的血­性­与肝胆,一定程度上令他们不像一些文人那样随风飘倒。他们不会像文人那样钻研政治,但并不代表他们不懂政治,更不代表对改朝换代这样的事情可以无动于衷。于是十万神策军,尚未与青龙军交锋,便已被动摇了军心。

杜嫣如她所言,四路大军的作战任务全面暂停,给神策军足够的等消息的时间。或者说,她是在借故拖延时间。

大刀等人抓紧占属地安置整顿工作。前段时间扩张的太迅速,有些地方照顾不到,险些后院起火;

姜铁匠负责打造的兵器一批批出炉;

三十万义军开始了正规的军事训练,实战经验已有,但协调作战,列阵排兵,包括骑兵、斥候、弓箭手都需要统一训练;

而从各地纷纷投奔而来的义军的收编事务也颇为繁重。虽然这些义军少则几十人,多不过千人,加在一起,也是个不小的数字。

占属地的招兵工作从未停止。义军的规模滚雪球一样越滚越大,于是截止十二月初,神策军接到京城政变的消息时,杜嫣手中的兵马,加上收编的义军,已达四十万之众。

大多数新兵被独立编队,号作第五军,沈赐挂帅。原第四军由副将文浦接管。

而在神策军接到京城消息的前两天,杜嫣向神策军派出了第三批信使——朱雀王沈赐亲自上阵游说。

沈赐临行前,杜嫣与他进行了一场秘密的 ...

(谈话。

“神策军行军总管、各将、校尉的名单你看了么?”中军大帐,杜嫣将沈赐单独留下问道。

“看了。”

“有不少老熟人吧?”杜嫣微眯的眼睛里闪过一丝古怪的笑意。

沈赐了然,两人眼底闪过心照不宣的意味,“是啊,熟人着实不少啊。”

“所以,既是故交,应该叙叙旧的。”

“末将正有此意。”

杜嫣点点头,“还要提醒你的老朋友一下,”杜嫣说着拿出名单,炭笔哗啦啦圈出十几个名字,接着道,“这些都是鄢家和金家的人,要多加小心。”

“末将明白。”

明楚历1008年,十二月十日。

本该“平叛”的十万神策军,在与青龙军对峙了将近一个月后,一仗未打,竟然首先对自己人拔出了军刀!

十二月十日,神策军半数中层军官阵前集体哗变,反叛军官打出与青龙军一样的“清君侧,诛佞臣”的口号,大呼着“试问今日之宇中,竟是谁家之天下!”

带头的军官率领部下,一路策马打进中军大营。斩定国公于辕门之前,高喊着“不为叛国­奸­佞之走狗”,砍下定国公的头颅Сhā在旗杆之上!

一场早有预谋的哗变,鄢金两家安Сhā在神策军中的十几个高级中级军官居然半丝风声也未曾收到。还是在哗变开始之后,低级军官和底层兵士们才意识到发生了什么事情——可惜,已经晚了。

十万神策军,于内讧之中死伤一万有余。剩下的八万神策军,三万狼狈撤退,五万投靠义军。

杜嫣给了他们极高的礼遇。五万大军保留神策军建制番号,独立于四路大军之外,成为义军里人数最少,作战能力最强的第五路大军。

当年中山王林曦不战而胜,未费一兵一卒攻占帝都的奇迹,再次上演!

至此,义军初具规模。

十二月十五日,中军大帐。杜嫣口述,吕卫执笔,洋洋洒洒写下一万多字的请愿书,第一条要求:不灭鄢氏,誓不罢兵!

“这······”执笔的吕卫手一顿,抬头问道,“若是朝廷真的交出了鄢氏,咱们真的罢兵么?”

杜嫣一默,片刻缓声道,“不会!朝廷已是鄢家的,鄢家不会把自己交出来。”

少爷呀,不好意思,为了拖延时间,只有让你先头疼一阵子了。

明楚历1008年,十二月初八。

此时,杜嫣正忙着巩固大后方,忙着研究神策军校尉之上人员名单,忙着调出脑子里一切储存的信息,推演每个敌军将领背后的势力;

此时,神策军两派泾渭分明,中军大帐里整日争论不休,定国公等或是投靠或是有意投靠鄢家金家的人,纷纷派出一批批密使回京探听消息;而沈曲鸣的“故交”们,悄然谋划着一场被后世深深铭记的哗变;

此时,哪里有热闹就往哪里凑的妘氏姐妹俩,停在一份糊在墙上、被撕掉一半的檄文前:

“啧啧,”云诗惊叹着拉长了腔调,摇头晃脑地赞道,“‘罄南山之竹,书罪未穷;决东海之波,流毒难尽!’,好文采啊!姐,这谁写的呀?”

妘词的目光落在“一次北伐,叛国投敌”几个字上,摇摇头道:“不知道呢。不过,去会一会吧,咱们的历练任务,就定在这个上了。”

······

此时,夜深,人寂。

寒风吹得窗棂呼啦啦地响,屋外挂着几片未落的叶子的大树枝桠摇曳,好像随时会折断一般。

金甲禁卫军宿卫署,冷风吹进屋内,烛光也随着一斜。

鄢霁抬头,看见巡逻回来的金昱搓着手跑进来,跺着脚抱怨道:“变天了变天了,外面冻死了。诶,你在看什么?”

鄢霁把手上被反复翻揉折的有些皱的几张纸递过去,微笑道:“气势如虹,文采斐然。”

金昱顿时明白了他说的什么,摆摆手示意他不看,点头叹道:“是啊,谁想得到,那一群泥巴汉子里也出了个文曲星。哼哼。”

看鄢霁的目光又落回纸上,顺着目光看去,正是那十四条抄家灭族的重罪。

“哎,”金昱走近捅捅鄢霁,眉毛朝之上一挑附在鄢霁耳边悄声问道,“跟我说实话,都是你们家­干­的?”

鄢霁轻嗤一声,放下纸摇摇头,“不全是,真真假假,各占半数。”

“啊?”金昱惊呼一声,一脸不可置信地咂舌道,“我的天,我都信了呢!天哪,编的也太像了吧!”

“所以说,小瞧了这次暴动了。”鄢霁揉揉眉头,“这下子麻烦大了。”

“何止麻烦!”金昱有些烦躁,一把掀掉头上金黄­色­Сhā红缨的头盔,“没想到黄雀后头还有张网,咱们居然也给人搭了梯子!这是谁家­干­的?疯了么,敢闹出这么大动静!”

“杜微······”鄢霁默念这这个名字,心底忽然冒出一个念头:又是姓杜。

······分割线······

在鄢霁和金昱绞尽脑汁推演对策之时,不远处的紫宸殿里灯火通明。

“啪!”

一声重响,白玉的小碗从龙榻上滚落,黑褐­色­药汁在明黄的锦被、朱红的地毯上染出大片大片的污渍。

“滚,谷——咳——”

半身中风瘫痪的年轻的太上皇疯狂地挥舞着能活动的左臂,重重捶着床板。他双眼暴睁,僵硬的面部呈现出一种诡异狰狞的神­色­,对着太后鄢霜愤怒地拼尽全力吐出几个浑浊不清的字眼。

鄢霜面­色­平静,不为所动。掏出绣帕低头仔细地把溅到袖子上的药汁擦­干­净,然后用温柔的声音慢条斯理道:“陛下这是何必?若是差宫人把药强灌下去,受罪的岂不还是您自己么?”

灯火通明,橘黄明亮的烛光照在鄢霜明黄的凤袍上,端庄和婉,自有一股一国之母的威仪。鄢霜端庄地站着,浅浅的影子正罩在太上皇身上。

太上皇脸­色­蜡黄,烛光下,更是一副病入膏肓的颜­色­。

“你——你——”太上皇气急,他他悔!他恨!他怎么能忘了,当年出了那种事情,鄢家人怎么可能能像他们表现的这样忠正大义!

“陛下身子不便,说不出来,就不必多说了。”鄢霜从宫人手中又接过一碗药汁,浅声劝道,“来把药喝了。”

太上皇一双充血的眼睛死死盯着鄢霜,鼻子间好像老牛一样扑哧扑哧地喷着滚烫的怒气。

鄢霜不以为然地笑笑,握着帕子的手执起勺子,轻轻把勺底带出的一滴药汁刮进碗里,俯身贴近皇帝,温柔体贴地微笑道:“臣妾试过温度了,不烫。”

太上皇眼底流出惊恐的神­色­,毒药,他知道,那是毒药,会令他的“中风”越来越重!他挥着能动的一只手臂惊惶地躲闪。

“啪!”

药碗再次被打落,黑褐­色­的药汁倾数倒在鄢霜腰侧,几路污渍顺着光滑鲜 ...

(艳的布料流淌。

鄢霜低头看了一眼,轻轻叹息一声,惋惜道:“看来陛下不喜臣妾服侍。也罢,来人!”

她扬声唤道,四名太监闻声步入内殿,行礼,“太后娘娘。”

“好生服侍陛下用药,可明白?”

“喏!”

“呜——呜——”

“很痛苦是不是?”鄢霜在一旁平静地看着,脸上没有什么表情,如同罩了一层白霜,“何必呢?听话一些,少受多少苦呢?就像不肯说出玉玺在哪里一样,不肯喝药,最后,苦的还是自己呀······”

------题外话------

杜嫣写的檄文是我参照骆宾王的《讨武氏檄》改的,其中所有典故都被我替换成了明楚的典故,如果从第一部开始写大家肯定就明白了,可惜直接跳到第五部了。解释一下哈,兴业帝后指的是妘湘晴和宁景帝,锦绣皇母是妘绮,妘氏是平朔妘氏,林族指依海林氏,这里有点历史误会,具体的第二部里再说吧。先君之爱子指废太子,胡贼指的鬼戎,宗盟因为鄢氏投过敌嘛。山轧皇孙指双月时代有山氏的事儿,大幽是宁朝之前的那个政权。海曦指同心时代依海林曦,这个帝指的是杭珹。妘父指冰月她爹,穆公是妘穆青他爷爷。两南指岭南广南,平江不说啦哈。茅室指沐太子、杭帘音受托景帝。反正,都是明楚的,都是我编的。

最后,我把原文发在公众章吧,别被我误导哈。

第三十五章

( 此时,距离紫宸殿不远的灵慧宫。ww

寝宫里没有点灯,黑乎乎的一片。杭福灵愣愣地抱着膝盖坐在床沿,听着屋外呼啸的风声。

“呼啦”一声,大风把窗户重重吹开,窗棂开开合合,哐当哐当地发出恐怖的声音,在地上拉出鬼魅的触手一样的影子。

眼睛透过青白­色­的纱帐,大敞的窗户,年轻的慧长公主看见窗外树枝疯狂地摇曳,看见紧闭的宫门上落着沉重的大锁,看见远处隐隐约约来往巡逻的金甲禁卫军,看见整个天地,都染着一种深深沉沉的青黑­色­。

“呀!公主,您怎么坐在这儿?”

年长的女官听见响声进来为公主关上窗子,不防看见杭慧呆呆愣愣地坐在床边,好像一个没有生气的泥巴塑像,不由惊诧地走过去问道。

那女官说是年长,也不过二十三四年纪,生得五官端正,一双眉毛浓密乌黑。关上窗子,她轻轻走到杭慧身边,柔声地抚慰道:“公主,夜深了,睡吧。”

“风裳——”福灵抬起头,一张俏丽的脸上满是泪痕,带着鼻音的声音让人听了便觉得心疼,“为什么会成这个样子?为什么会变成这样……”

“都是这样,前几年……”

“皇兄病了,母后也病了……”

福灵接着自言自语,女官风裳闭了嘴。她知道,她现在不需要说话。她只需要倾听,她知道公主需要倾诉。

“皇嫂她,不一样了,昭铭哥哥也变了。宫里都反了天了,我哪里都不能去,想母后皇兄也不能……”

福灵喃喃自语着,语无伦次,“他们有的说母后皇兄病得很重很重,有的说母后皇兄没有生病,有的说昭铭哥哥他们要……为什么?到底出了什么事?为什么大家都变了?”

“我想母后皇兄,可是他们守着宫门……我前几天我遇上昭铭哥哥,他虽然还是像以前一样,可是,我觉得不一样……为什么……呜呜,到底怎么了……”

风裳微微叹了口气,轻轻拍打着福灵的后背,“公主以为呢?”

“我不知道,我什么都不知道……我不要,不要……”

“公主,您已经明白了,不是吗?”

福灵的眼泪哗地一下子涌了出来,把头深深埋进膝盖里。她绝望地呜咽着,不多时,泪水浸透了单薄的白绸中裤。

又一队巡逻的禁卫军走过,铿锵的脚步声夹杂在呼啸的风里,隐隐约约飘进一片漆黑的宫室。

少女绝望的眼泪比冬日的寒风更要冰冷,难以明说的凄凉悲怆弥漫在好像没有人气的屋子里。

“风裳,我该怎么办呢?”杭慧哭够了,抬起头,静静地看着默默陪着她的风裳。

一时间,风裳突然觉得福灵长大了数岁,那一双眼睛里,映着微弱的月光,泛着泪花,也像明星一样荧荧闪亮。

“您是公主,您以为呢?”

杭慧垂眸,睫毛轻轻一闪,“我明白了。”

“公主,您是……”

“传本宫令,即刻调集灵慧宫所有灵卫。随我,杀出去!”

幼时胡闹组建灵卫,人手不够,她就把她灵慧宫里所有的太监宫女拉进去充数。皇兄由着她胡闹,还给她派了位金甲禁卫军的小队长兼做教官,居然也小有所成。不想,如今真的有了用途。

幼时,她梦想效仿平朔妘氏三千冰卫,组建三千灵卫。后来,她为了鄢霁,解散灵卫。如今,同样是因为鄢氏,她要再次召集她的灵卫……

命运弄人,杭慧轻轻闭上眼睛,把眼底的湿涩关进眼底。她是公主,只是公主,大宁的慧长公主……

翻出一身戎装,这还是两年前她生辰之时,皇兄送她的礼物。银白­色­的盔甲,不知道怎么材料制成,灵活轻便。大红的宝石镶嵌在前面该是护心镜的位置上,好像一朵银盘上新摘的盛开的牡丹。

她当时欢喜地换上,一头墨发垂在银白的盔甲上,手里拿着一柄银枪甩出一个花来。母后、皇兄、皇嫂都说好看,英姿飒爽,活像个威风凛凛的女将军。

窗外有火把高高燃起,狂风里,火光随着呼喝声飘摇。

杭慧抚摸着鲜艳的红宝石。黑夜下,借着微弱朦胧的月光,宝石反­射­出灿烂的光彩。低头看着美丽的宝石,她苦笑着暗嘲一声,这样的盔甲,如何能上阵杀敌呢?

罢了,还是,穿她及笄的礼服罢。

端坐在妆镜前,把乌黑的青丝挽起。她,杭慧,是公主,是大宁的长公主!

丑时初,灵慧宫外,夜­色­正沉,寒风呼啸。火把高耀,狂风里卷起一道道黑烟。银刀金甲,分外耀眼。

“让开!”

“慧大长公主,统领有令,宫禁期间,任何人不得擅自离宫!”

“统领?呵!”杭慧冷嘲,“叫鄢霁滚出来见我!”

“是。还请公主暂先回宫,末将这就禀报统领!”

“滚!少给本宫打马虎眼!天亮之前,本宫要见到皇兄,你让是不让!”

“启禀慧大长……”

杭慧不与他废话,“唰”地一声拔出佩剑横在脖颈上,高声道:“本宫自知杀不过你。你若让开,本宫不与你为难,若不让,了不起本宫横死于此!哼,皇兄气急中风,母后悲极伤身,本宫暴病而亡?不妨就屠了我灵慧宫百人灭口,不然我灵卫,就是拼了最后一个人,也要将你鄢氏反心大白于天下!”

“大长公主……”

“你让不让!”

杭慧厉声高喊,手中长剑贴近几许,白皙的脖颈瞬间被割出一道口子。几滴鲜红的血珠深处,顺着剑锋滑落,被立起的衣领迅速吸收,绽开,像一朵朵红艳的寒冬腊梅。

冷冽的寒风吹起衣袍,宽大的衣袖翻飞。杭慧面容冷厉,似乎感觉不到脖子上的鲜血在滴落。

“公主莫要冲动!”

“你让不让!”

杭慧又上前迈出一步。

“你让不让!”

杭慧死死盯着侍卫,重复一句,上前一步。

侍卫被逼的连连后退,头上冒出大滴汗水。寒冷的空气里,竟能看见有极浅的雾气从他头顶蒸出。

“你让不让?”

杭慧又寒声重复一句。

那侍卫被逼到了宫巷岔口,一咬牙,侧开,低头道:“是,公主请。”

杭慧手执利剑抵在脖间,身后跟着手执木剑的四五十个宫人,在后面,是亦步亦趋跟着的两队全副武装的金甲禁卫军。

就这样一路行至紫宸殿,杭慧脖颈上的血痕已经结痂。领口上一片晕开的暗红­色­血迹,触目惊心。

“皇兄!”

紫宸殿里灯火辉煌却空无一人,杭慧看见太上皇躺在床上,脸颊的­肉­像是被生生削去两块一般,颧骨高高凸起,眼球凹陷,仿佛年老了二十多岁一般。

“皇兄!”杭慧哀 ...

(呼一声扑过去,跪在龙榻前,泪眼婆娑,“皇兄,您怎么,怎么……”

“啊,福——”

太上皇听见声音别过头来,一双浑浊的眼睛里泪光颤抖。

“皇兄,我来了……”

杭慧握住他的手,心底一阵阵涌上酸涩……

在杭慧出了紫宸殿的时候,已过寅时。

踏出殿门的时候,杭慧被台阶下连片通明的火光晃了一下,情不自禁地拿袖子挡了一下眼睛。

等她把袖子拿下来的瞬间,她恍惚意识到,刚刚,她看到了一个人。

鄢霁站在连片的火把之中,不是平日温文尔雅的公子形象,一身戎装,把世家贵族的谦和与少年武将的英拔两种气度完美地融在一起。连片的火把高耀,发出毕毕剥剥的响声,他微笑着向她行礼,平静温润的声音响起:

“夜­色­已深,大长公主不在寝宫休息,这是作何?”

杭慧看见,她的“灵卫”,不知何时已被鄢霁身后的金甲禁卫军悉数制服,被卸了武器压在一旁,嘴里都被勒了麻绳。ww一双双恐惧的眼睛,盯着她……

什么时候的事?她居然完全没听到动静!

杭慧身子轻颤。

她第一次发现,原来鄢霁微笑的时候,并不是如她以前以为的那样温文尔雅公子如玉。而是,猜不透的高深莫测,看不穿的令人胆寒。

“慧大长公主?”

鄢霁还是像往常一样耐心十足,风度翩翩。

杭慧平视着他,轻轻吸了口气,告诉自己必须拿出皇家公主的威仪。

“本宫来看看皇兄,”她努力平复着胸口激荡的气息,尽量使自己的声音听起来威严平静些,“怎么?这也要报于您鄢大统领么?”

“这倒不必,”鄢霁轻笑,“慧大长公主探视太上皇,兄妹情深,微臣如何会­干­涉。只是,”鄢霁话锋一转,眼睛微眯,“公主若是从陛下寝宫里带出了什么东西,还是交予微臣查验一番为好。”

“你!”杭慧脸­色­骤变,怒道,“大胆!你是怀疑本宫偷盗么!”

“大长公主这是说的哪里话?”鄢霁惊讶道,“只是太上皇龙体微恙,公主凤体金贵,若是不小心带出了什么病气,如何是好?”

杭慧被气得说不出话来,嘴皮上上下下打颤。

“病气?”好生冠冕堂皇的理由!没听说过中风还会传染的!

圈套,不过是一个圈套,就是为了让她带出皇兄藏在暗格里的传国玉玺!

“大长公主若是不愿交出来,那么微臣,只好得罪了。”

鄢霁抬手,两个嬷嬷低头走出来。

“慢着!”看着两个面无表情的老­妇­向她走来,杭慧大喊一声,下意识地后退一步。

鄢霁喊停。

“慧大长公主,您想好了么?”

呼啸的风里,鄢霁温润浅淡的声音如此清晰,好像能吸引在一起,凝而不散。

杭慧眼神发狠地盯着他,鄢霁浑不在意地微笑着。

杭慧气极,从宽大的袖子里掏出一个明黄锦帛包裹的坚硬物体,狠狠对着鄢霁掷去,怒道,“给你!”

鄢霁身子微侧避过,同时探出手,稳稳地拦接住玉玺。

“还有呢?”把玉玺交给蒋衍,鄢霁笑眯眯地又看向杭慧。

“你!”杭慧一张俏丽的脸上满是怒气,她大吼道,“鄢昭铭!玉玺都给你了你还想怎样!”

“为了公主凤体,自然是要谨慎一些的。”鄢霁眼睛含笑,声音平静,“还请公主屈尊,请嬷嬷查验一番为好。”

“你混账!谁敢动我!”

杭慧厉声大喝,被气得身子发抖,眼睛通红。半晌,她突然破罐破摔,发疯似地喊道,“好啊,你要看你、要验是不是!你看啊!你验啊!众目睽睽之下,你给我看啊!”

杭慧发狠地扯下腰带,狠狠掼在地上。华丽的公主礼服顿时敞开,露出里面雪白的中衣,她尖叫着喊道:“你搜啊!搜啊!”

“公主不可!”被侍卫压住的风裳大喊一声,突然挣脱侍卫,几步扑向杭慧按住她拉扯翟衣的手,哭道,“公主不可啊,如此,您的清白闺誉何在!……”

杭慧凄然一笑,两行清泪滑下,“芳心付贼,我还有何闺誉?杭氏江山危矣,我杭氏之女,还要那闺誉清白何用!”

她推开拾起腰带要为她系上的风裳,任凭敞开的外衣在狂风里飞扬。她拖着踉跄的脚步走下石阶,盯着鄢霁寒声苦笑道:“鄢昭铭!您厉害,能把我堂堂大宁嫡长的公主逼到当众褪衣的地步!这样可好?还要我如何?用不用我像你那红袖楼的名妓倾蝶一样从这紫宸殿上跳下去,你才能开恩给我留一具全尸!”

两支金钗不知何时掉落,杭慧挽起的头发已散。发丝被冷冽的东风高高地吹起,一缕缕模糊了面容。领口上点点血迹染出的红梅,鲜艳的刺目。

鄢霁神­色­一黯,嘴边挂着的笑容一点点冷去。

“慧大长公主言重了。”语调微沉,他淡淡地说道。

“是么?……”

杭慧的冷笑尚未落地,一声“太后娘娘到”的唱和声传来。鄢霜换了一身素­色­衣服,带着宫人仪态万方地走来。

“这是出了什么事儿了?”鄢霜脸上带着温柔端庄的笑容,“福灵,什么跳下去?如何能说这样的丧气话呢?”

鄢霁示意禁卫军让出一条路来,鄢霜走近,为杭慧掩上衣襟,语重心长道:“你是大宁的大长公主,皇上的亲姑姑,谁能逼你至此呢?”鄢霜说着为杭慧抚开颈间缠绕的发丝,看见她脖子上狰狞的伤口,微微一讶,“福灵,怎么伤成这样?”

杭慧咬着嘴­唇­盯着她不说话。鄢霜一脸心疼地摇摇头,道:“女孩子,若是留了疤可如何是好?随皇嫂去包一下罢!”

杭慧一把打开鄢霜的手,挑眉冷嘲道:“何须你猫哭耗子假慈悲?我杭慧瞎了眼,竟会让皇兄娶了你这么个蛇蝎心肠的女人!福安皇姐说的没错的,鄢氏一族狼子野心,我杭氏皇族,何时由得你们这些宵小近身!”

鄢霜不以为然地笑笑,不多言,转过身给了她两个选择,“要么随我进内室更衣,要么在大庭广众之下更衣,慧大长公主自己考虑吧。”

鄢霜的声音温婉,好像是一位慈爱的母亲再问心爱的女儿“你要穿绿­色­还是橘­色­一样”温柔可亲,杭慧却脸­色­一白。

四名老嬷嬷走上前,杭慧尖叫着后退一步。

“想好了吗?”鄢霜站在一旁,微笑问道。

……

杭慧被带进偏殿“更衣”。似乎热闹瞬间冷却,漆黑深邃的夜幕下,毕毕剥剥的响声在通红的火光里如此清晰。

“……又何苦扯上我!你以为你的手段很高明是不是?你以为你很成功是不是?你以为你做得完美无缺是不是!我告诉你,我未曾招惹你,无心卷入你们的 ...

(争斗,你却利用我,你却毁了我的清白我的尊严我的自由我的一辈子!你有多成功,你就欠了我多少!”

“咯吱”一道沉重的响声,朱漆大门把几道长长的影子关上。鄢霁静静地看着,一时间,仿佛又看见那个倔强的杜嫣对着他控诉。他必须要承认,杜嫣,在他的心底已经留下泯灭不掉的印记。

杜嫣的成长,他一点点全看在眼里。她是他最信任、欣赏、器重的人之一,他唯一一个重用的女­性­下属,唯一一个,令他觉得有亏欠的人。也是目前唯一一个,死去的,他最亲近的人。何况,她算是被他逼死的……

杜嫣,也许他这辈子,都不会忘了她吧……

杭慧“换”了一身衣服,被送回了灵慧宫。

“公主,公主您说句话呀!”合上宫门,带起一股凉飕飕的风拂动床幔,清冷的宫殿里似乎没有人气一般。

风裳晃着杭慧,对上她一双空洞无神的眼睛,风裳莫名觉得心惊胆凉。多活泼烂漫的公主啊,皇家……唉!

“风裳……”杭慧的声音好像是从九天外飘来的一样。

“哎,奴婢在呢。”看见杭慧眼睛一点点凝聚起光彩,风裳眼睛一亮,急忙答应道。

“腰带呢?”

风裳一愣,忙从怀里掏出一卷绣工­精­细的织锦腰带,“在这儿……”

“快,拿剪刀来……”

将明前的夜­色­最是深沉。鄢霁与鄢霜一同回了锦华宫。以前皇后的寝宫,如今,已成了太后的临时居所。

“天快亮了,稍歇片刻,便去上朝吧。”许是鄢家人­性­子都是如此,鄢霜说话也是一副不紧不慢的语调。

没有外人,鄢霁也随意了些。把玉玺放在一边,坐在椅子上,他揉揉眉头,叹道:“本以为上朝前还能小睡片刻,没想到福灵又整出来这一出,唉!”

鄢霜轻笑,目光柔和,“不论如何,玉玺到手了,总省去不少功夫。怎么,看你这样疲累,平南西路的事情很棘手么?”

鄢霁苦笑着摇摇头,道:“何止棘手啊。以为不过一场暴动,不想背后也有人­操­纵。这背后之人,对京城局势了如指掌,把咱们鄢家的七寸捏得死死的,却不知是何方神圣。这感觉,着实不妙啊。”

鄢霜也陷入沉思,斟酌道:“若是世家门阀,胆子也太大了些。把明楚拖的千疮百孔,留一个烂摊子,便是最后胜了,于他们有何好处?”

“所以这也正是我不解的地方。”鄢霁无奈道,“若说对朝廷杭氏的仇恨,谁比得上咱家?可咱们还未到拿着明楚做赌注的地步……想不明白啊。”

“你有什么想法?”

鄢霁沉默片刻,低声道:“杜家。”

“杜家?”鄢霜惊讶,似乎一时想不到杜家是什么背景。

“只是有过些许念头。岭南杜氏,前太子太傅杜温德本家。”鄢霁解释道,“与杭离一派,进来动作有些不寻常。”

“好端端的,为何怀疑岭南?”

“一来岭南王今年方才上京,二来自杭离入京一来,几番动作有些不寻常。说到仇怨,把杜太子太傅的算上,岭南确实与朝廷、鄢家,甚至京城大半世家都结了梁子。岭南兵力财力雄厚,叛贼闹得再严重些,势必要向岭南调兵。退一步讲,哪怕若当真失控,把江南搅得天翻地覆,鬼戎人打过来,凭着长­阴­山脉,岭南的损失也不大。而且杭离提到过一个人,杜珃,杜太子太傅的小女儿,失踪多年,居然还活着,似乎对京城局势颇为熟知。金昱已经在查,只是乱军已经打到凌安路,涴州那边断了消息……”

“只是,”鄢霁说着眉头微皱,又否定了猜测,“若是这样,杜家应该是与京城清流寒门联手。但是清流人怎么可能如此行事?又说不通啊……”

“的确说不通,”鄢霜赞同道,“清流一派最不可能拿着江山基业做赌注,赔不起。”

“是啊,若不是平江防线上没什么动静,我都要怀疑鬼戎出手。不是鬼戎的­奸­细,哪个也赔不起。再如何­阴­谋阳谋在朝堂上翻云覆雨明争暗斗,也不敢大兴兵戈。真是疯子……”

鄢霁低声咒骂一句,鄢霜笑笑,提醒道:“要封锁好消息,切莫动摇了平江防线上将士的军心。”

鄢霁点点头,答应道:“省得。”抬头对上鄢霜嘴角一抹颇具玩味的笑容,鄢霁会心一笑,似乎对自己一时口快吐出的“疯子”二字也觉得可笑,笑道,“姐,你是不是又要说我沉不住气了?”

鄢霜摇摇头,笑容温婉静好,像个慈爱的母亲,“没有,这里没有外人,随心些便好。整日端着那架子,多累。不像我,你还年轻着呢。”

“姐……”鄢霁一顿,他想说鄢霜不过二十二岁,如何说的像是个花甲年纪的老太婆。可是看见鄢霜平静地微笑着的面孔,到口的话却突然停住。

只有二十二岁如何?她已是三个孩子的母亲,孤身在深深宫禁之中,做一名贤良大度的皇后,与丈夫面和心不合,守了七年活寡。如今伙同娘家篡位,先皇遗孀,以后注定要守一辈子寡……大姐的命运,从她出生那一天,便已经被安排妥当……

“姐,艾尼依妹来信了。”鄢霁话锋一转,把问题从这个沉重的话题上引开。他轻松地笑道:“艾尼抱儿子了,问咱们什么时候方便,去给他儿子送见面礼。”

鄢霜眼睛一亮,脸上温柔的笑意绽开,轻轻摇摇头玩笑道:“只怕他的愿望要落空了,这边的事情一茬儿接一茬儿,都忙的脱不开身,哪有回白沙岛的功夫?你怎么回他的?”

“知我者大姐也。”鄢霁笑道,“我说了,去也行,把他们烟族的武寨借我几座平叛,借十座咱们去一人,借十天我呆一天。”

“哈哈,”鄢霜笑得乐不可支,“就知道你是个不肯吃亏的。说了等于没说,艾尼岂不是要被你气死?我想着,他肯定要说,‘去死在你们叛军刀下吧’,是不是?”

“或许吧。”鄢霁点点头,“我派罗乃把礼物带去了。顺道也让他看看他大外甥。”

鄢霜若有所感,轻轻一叹,道:“真快啊,艾尼也有孩子了。”

“你呢?”鄢霜话题一转,看着鄢霁,“艾尼都有孩子了,你打算什么时候成亲?可有中意的姑娘?”

鄢霁头一大,不知道怎么突然矛头对向了他。

“姐,我还早着,急什么?”鄢霁无奈地苦笑。

“早什么?你已经十八了,我和你这么大的时候敔儿都会走路了!”

鄢霁一噎,男女有别成么?

“再说吧,”他把话题再次岔开,“现在正是一团乱麻,哪有心思管这些?再说,娶谁不娶谁,也不是我说了算的。”

“唉!”鄢霜一叹,慢声道,“总要尽早准备着些。你若真的有了中意的,告诉我。趁着现在姐姐还能帮你运作一二,若是以后……唉,我是真怕你走了我的老路……”

鄢霜说着好像忽然想到了什么,拖着脸颊的手放下 ...

(,自嘲地摇摇头,转口道:“说这些­干­什么呢?竟忘了你是男子,也有自己的成算,用不着我­操­心的。”

“姐……”鄢霁眼光一闪,忽然觉得鄢霜是在交代后事一般。沉默片刻,他忽然低头低声道,“大姐,杜嫣死了。”

“杜嫣?帮你打理消息的那个小姑娘?”鄢霜微微一讶。

“是。”

鄢霜一惊,微微前倾了身子,“怎么回事?暴露了?”

鄢霁一默,摇摇头,否认道:“不是,被我逼死了。”

“这是?……”

“她太天真,一心以为离开红袖楼就能嫁给苏琦为妻平平稳稳一辈子。我就将计就计顺了她的心思,让她认清楚现实。却没想到,她投江了。赶上涴州暴雨,封朗没来得及……”

鄢霁抬起头看着鄢霜,眼睛很亮,继续道:“我很后悔。听到她死讯的时候,我以为是在做梦。那几天,我每天都想着,下一刻封朗会回来,带着杜嫣,哪怕重伤……但是最后封朗自己回来了,那一刻,我真有种冲动把他踹进茉凌江里,找不到杜嫣别回来。以前不觉得,现在不知为何,总会时不时就想起她,心里,很难受。我知道她­性­子倔强,胆子大,点子多,敢豁出命去拼。但是我想不到,她会真的轻生……”

鄢霜眼睛微眯,片刻,忽然半笑道:“听你说的,不会是中意她了吧?这姐姐可帮不了你,人间的随你挑,­阴­间的,我可没那向阎王爷要人的本事……”

鄢霜的话瞬间打破淡淡的哀伤的气氛。

“姐……”鄢霁不满地打断。

“天涯何处无芳草,我劝你看看活人罢……”

“姐姐知道我的意思,”鄢霁严肃地打断,“若是换做姐姐,当如何?”

鄢霜脸上的微笑渐渐消失,仿佛在沉思。

鄢霁静静地等着鄢霜回答,天边泛起一抹鱼肚白­色­,似乎风声也小了一些。

“我不会。”鄢霜的目光看向窗外。透过窗纱,能看见层层宫宇暗黄的琉璃瓦上淡青­色­的天空。

她轻轻叹道,“我还有三个孩子。我在,他们就是未来皇帝的外孙;我不在,他们就是前朝祸根。所以,你放心,无论如何,我都会活着。”

“绕了这么一大圈子,就是为了要我这一句话?”鄢霜的声音又变的温柔慈爱起来。

鄢霁轻笑,点点头又摇摇头,“是,也不是。之于杜嫣,我实在亏欠了她。”

“罢了,”鄢霜劝道,“逝者已矣,都是各自的命。”

“或许吧。”鄢霁结束了这个话题,拿过明黄锦帛包裹的玉玺,随手打开。

“终于到手了,”鄢霜温温柔柔地看着轻叹,“他藏得也够严实的,搜了几次也没找到。去把敔儿即位的诏书换回来吧,还有讨逆的诏书……”鄢霜说着却见鄢霁面­色­突然一变,心跳不禁漏了一拍,“怎么了?”

鄢霁把手指放在眼前,只见修长白净的手指上蹭了一抹鲜红的朱砂­色­,“玉玺用过印!”

“娘娘——”

鄢霁话音未落,却听见小太监惊慌的声音传来:

“太上皇,驾崩了!”明楚历1008年,十二月十九日。

这一天,京城里发生了很多事情。

义军万字请愿书送进京城,失踪十日之久的慧大长公主突然现身与宣化广场。

杭慧一身戎装,腰缠白麻,头簪银钗。乌黑的发髻上束着的两条白绸迎风微扬,她手执银枪策马立于宣化广场,她的身后是青山书院二百青衣长衫的士子。

“鄢霜弑君篡位!鄢家一族狼子野心!”

“鄢氏乱政,大宁江山危矣!”

“杭敔何德,竟登大宝!鄢贼矫诏篡位,人人得而诛之!”

“皇兄驾崩,鄢氏佞贼秘不发丧,令皇兄如何瞑目!令我大宁列祖列宗,在天之灵,如何安心!”

·····

杭慧怒斥鄢氏谋逆弑君九宗大罪,声声泣血字字泣泪。又请出先帝遗旨,“鄢贼窥窃神器,杭敔年幼,为­奸­人所惑,难孚众望。先皇遗诏,禅位于平王世子杭荃……”

义军的一封《讨佞檄文》本就闹得沸沸扬扬,如今长公主于宣化广场披麻戴孝控诉鄢氏罪行,再没有谁比她——长公主杭慧福灵,太上皇嫡亲的妹妹更有发言权。

不多时便围了几层百姓。

年轻的大长公主俏丽却苍白的面容上透着悲怆与苍凉,带着不符合年纪的沉稳与坚毅。家国接连的打击变故令她不得不成长,不得不从一个无忧无虑的小公主蜕变成南宁政权的守护者,不得不挑起大宁皇权的重担。

那一夜的变故,不仅是看清了灿灿皇城后的肮脏不堪,不仅是曾经心仪之人的步步紧逼,不仅是和蔼温柔皇嫂笑里藏刀;也不仅是皇兄的突然驾崩,母后的吞金自尽,还有风裳扮作她引开皇后宫人和金甲禁卫军的追捕,惨死于屠刀利刃之下;还有她一百“灵卫”的拼死相护和懦弱背叛……

那一夜灵慧宫里血流成河,鲜血浸染了院落里的蔷薇花藤。待次日黄昏之时血迹­干­涸,冷冽的风下,就像是一朵朵在暮­色­下颤抖着怒放的黑­色­蔷薇,凄美决绝。

杭慧仰头,看着阳光灿烂的天空。皇兄最后的遗诏,传位于平王世子杭荃。她把遗诏和平江防线上二十万神策天策­精­锐部队的调兵虎符缀进腰带,便是以防鄢霜鄢霁逼她搜身。

杭慧不禁苦笑,皇兄这个皇帝,说来,做的当真失败。不说养了鄢氏一族这样的恶狼,甚至最后,连一个合适的继承人也找不到!太子皇兄、三皇兄死于夺位之中;四皇兄悲天悯人,在皇兄即位的第二年就去了归尘寺为大宁祈福;五皇兄寄情山水诗画,若是传位于他,估计第二天他会直接把皇位送给鄢家;六皇兄几年前便已过世;七皇……

七皇弟比她还小半岁……

杭慧无奈地一叹,最终,也只能选了平王的世子——虽然,平王叔因为私军的事情还在牢狱之中。

罢了,罢了。她是杭氏的公主,又如何能令杭氏江山落入外人之手?不知朝中哪里是鄢金二家爪牙,敌我不明,再无人可信,她能依靠的,只有自己。于是躲藏数日之后,她叩响了青山书院的山门……

她要吸引住鄢家金家的注意,在宣化广场制造混乱,为杭荃出京争取到足够的时间。只要杭荃能出城,手持虎符调来神策天策的­精­锐之师讨佞,那么一切,还都有机会。所以她今天,哪怕身死,也要挑起足够分量的事端,拖住禁卫军!

“咚!”

“咚!”

“咚!”

……

在宣化广场上,杭慧带着二百士子声讨鄢氏佞贼的时候,杜家的少爷们挥起了京城启城府门前鸣冤鼓的大锤。

“岭南杜氏第十八代孙,杜瑀、杜玠、杜玬、杜琅,为我二叔(伯),岭南杜氏第十七代孙,前太子太傅杜讳温德,鸣冤!”

平息了八年之久的太 ...

(子意图谋逆案、千禧党禁案再一次被翻了出来。不再是之前被动的措手不及孤立无援,岭南杜氏在经过三个多月的筹备,在杭离在京城打出“清流擎天之柱”的名声之下、在悄然联络诸多昔日杜太子太傅的门生故交之后,趁着义军高举“讨佞勤王”的大旗举兵起事、杭慧大长公主闹出“鄢氏矫诏篡位、弑君谋逆”事件之时,也横Сhā一脚,将矛头直指“千禧党禁”的“罪魁祸首”鄢氏一族,状告鄢氏弄权,蛊惑先帝,诬陷隐太子、陷害忠良,欺压寒门等一系列滔天罪状!

义军、公主、杜氏,三方势力代表着的不相­干­系的三股力量,在这一天里,不约而同地把炮头同时对准了鄢氏!

义军,是万千穷苦的流民贱民,是王朝庞大的最低端的阶层;

公主,皇家最有发言权的代表,是王朝最高统治阶层的核心;

杜氏,是天下寒门士子的领袖,有王朝最广最强的舆论力量!

当这三方汇聚在一起,便可谓是——

民心所向!

而最初打算拿着鄢氏扎筏子,为举兵找一个好听一点的名头的杜嫣万万没想到,事情居然出了这么多变故。杜嫣知道,鄢家不会因为她的讨伐而倒。百年的底蕴有多少她不清楚,但是起码鄢霁有多少处狡­茓­她明白。而鄢家也没有能力报复她义军,他们有多少对头,她也有数。

杜嫣原本计划借着鄢氏谋逆,打出讨佞勤王的旗号,令京城激起风浪,争论不休,为义军赢得发展的时间,笼络人心,争取到更多的筹码与朝廷谈判。之后联合金家或是南派,于江南形成互相牵制之势。

然而几方庙算,杜嫣算漏了天真浪漫却不一夕长大的福灵杭慧;鄢霁算漏了早已“投水身亡”的倾蝶杜嫣;鄢氏金氏算漏了野心勃勃的岭南和杜家;更不会想到因为杜嫣和杭离的相遇提点,­阴­错阳差之下,令岭南杜氏不费吹灰之力打开了京城的局面!

几方云动,层层叠加影响之下,事态像脱缰的野马,收势不住,向着一个众人都未曾预料到的方向发展。战争是政治的延续,无论明处暗处,处处硝烟弥漫。残阳夕照,红云弥天。绫罗零落卷泥污,苍歌一曲祭亡魂。江南遍地的战火,已经点燃。

……

京城之中你方唱罢我,登场闹得风生水起沸沸扬扬;义军的临时行辕里,同样是争论不休。

漏风的破土地庙里,呆板粗拙的土地泥塑油漆斑驳,甚至一条胳膊不知道什么时候被敲掉做了借宿的乞者临时的枕头。粗瓷大碗里的热水冒出白腾腾的热气,与众位裹着棉袄拍案骂娘吵吵嚷嚷的壮汉们口中不断喷吐的哈气连成一片。

义军最高的­精­神领袖忠王杭亭愣愣地缩在角落里,不时哆嗦着呵一下手搓搓,迷茫地听着他的“部下”们在当中临时搭起来的大桌子上拍桌子挥拳头地骂架——哦不,应该叫讨论作战方案。

寒风很大,吹得摇摇欲坠的破窗更加摇摇欲坠。但是呼啸的风声再大,也压不住一众“将军”们的“讨论”声。

“阮二的眼睛是被涴州的金银美女糊住了么!驻军不前,他是在等着禁卫军搬来救兵吗!”

“看看这个,晋慈部下有异动……”

“第四军与第三军又发生摩擦……”

“成立军法总司的事情到底要拖到什么时候?”

“我们第二军减员严重……”

“减员严重?你他娘的前天才征了两万新兵,半个月前才把西北投靠来的一万多人划给你们第二军,你­奶­­奶­的还有脸给老子说减员严重?”

“招降和谈?不可能!叫使者回去,就说鄢氏不灭,绝不罢兵!……接着你刚才说的继续。”

“不能一味扩张兵员,军队素质、协同作战能力更重要!再说一遍,我们不需要一群只会拿着镰刀拼命的莽夫!”

“不用镰刀?战刀呢?从上个月就说快了快了,你给个准信,那五千把刀到底什么时候给我们配上?”

“就是,说给我们的三千长矛呢?没影!青龙王,你不能什么好东西都往你们第一军拨拉吧!行,就算你护着第一军,你的兵老子不说啥,那第三军呢?骑兵一股脑往第三军送,不就是马老三他是你们运石出来的嫡系么!那俺们这些算啥?”

“娘希匹,老子昨天还拿着八天前卷刃的斧头砍人!哪个眼瞎的说第一军不缺武器!”

“武器紧缺问题不止你们第二军第四军!第一军第三军同样紧缺!不存在偏袒谁不偏袒谁的问题!”

“赵涣你别忘了,第一军十万余人,承担北方着全部作战任务!作战强度、武器损耗速度比你们第二军第四军加起来还多!”

“我第三军追击神策军残部,没有骑兵你叫我们掂着两条腿去追神策四条腿的战马吗!”

“我不管!老子部下的武器装备不上……”

“第六军那帮神策的癞子也忒欺负人!……”

“神策的大爷们,老子伺候不起!”

“要我说咱们现在什么都不缺,不赶快享受,还拼死拼活的­干­什么!”

……

聒耳的声音恨不得把破庙漏风的屋顶掀起来,直接飞到启京把“鄢氏佞臣”一窝子全砸死。杜嫣忽然有种感觉,哪怕她尽力避免重蹈农民暴动的覆辙,但是事情,已经越来越朝着不可驾驭的方向发展。

“报——”一声带着惊恐地喊声突然闯进来,“玄武王,失踪了!”

------题外话------

呃,昨天的檄文,有句话还是忘说了,“罄南山之竹”一句,是李密写的,因此有了一个成语,罄竹难书。

第三十六章

( 明楚历1008年,十二月二十四日。

尽管当日禁卫军出动,抓捕“冒充公主、聚众闹事”的“青龙逆贼”。但是由于宣化广场上聚拢的百姓和士子太多,纠缠之时,天牢方向突然爆发出一阵轰隆隆的炸雷声,浓浓的黑烟与火光直冲九霄。于是看热闹的百姓们呼啦啦地潮水一样又朝着天牢方向涌去,瞬间冲散了禁卫军的队形。混乱之中,“冒充杭慧大长公主”的“逆贼”“心虚”逃窜,不知所踪。

之后,皇家认证的正牌杭慧大长公主乘着华丽­精­致的步撵,带着浩大的公主仪仗前往归尘寺为“病重”的太上皇祈福,并为英勇平叛、不为反贼谣言所惑的忠正将士们祈福,为大宁江山祈福……

金凤香的香气飘洒了一路,隔着像是流淌着碧水的光泽一样的华美的帷帐,京城的百姓们有幸亲眼目睹了一把皇家最尊贵的公主的朦胧倩影。

但是有人信,也有人不信。“杭慧大长公主”一事争论不休暂且不提,另一件事却容不得放半丝烟雾弹。

杜家这次似乎是吃了秤砣铁了心,必定要朝廷对当年的“太子意图谋逆案”与“千禧党禁”做个解释。尤其是当年对杜太子太傅的处决,杜家人认为证据不足、定案草率,必定要朝廷重新审理,给岭南杜氏,给大宁千千万万的寒门学子,一个交代!

好嘛,又是一顶大帽子扣下来了。大宁千千万万的寒门学子,荣幸地被岭南杜氏代表了。

于是在鄢氏掌控下的朝廷的回应也很大帽子:此案当年由先帝御笔亲批,杜氏一门是在质疑先帝的决断么?

先帝,当今的小皇帝的亲爷爷呀!骨头都凉透了的先帝,居然神奇地散发了他的余热。

这个帽子,岭南杜氏敢戴么?

当然不敢!

立即转移问题矛头:鄢氏小人欺上瞒下,祸乱朝廷……

皇帝必须永远都是英明伟大滴,包藏祸心的永远只能是佞臣!

鄢氏立即回应反击:我鄢氏一族一片忠心日月可见天地可表!若包藏祸心,有负大宁,情愿断子绝孙!而你岭南杜氏,时隔九年,旧事重提,未免不合道理!

……

灿灿庙堂之上,杜氏与鄢氏­唇­枪舌剑地打起了口水唾沫仗。杜氏鄢氏针锋相对,金氏偶尔帮腔:

杜瑀、杜玠、杜玬、杜琅,兄弟联手,步步紧逼;

鄢霁、鄢霖风仪不失,从容以对,绝妙反击;

金昱Сhā科打诨,谈笑间转移矛盾,言语处处处陷阱!

当真是好不热闹!

杜氏有恃无恐,鄢氏纵然权倾朝野也无可奈何。杜氏的根基在岭南,与岭南王府同进退,自成一国。这样的节骨眼儿上,若是惹怒了岭南,几十万大军越过长­阴­山脉,百孔千疮的南宁绝对是吃不消的。

朝廷上双方僵持不下,谁也占不着好处。于是岭南杜氏说,既然高层路线打不通,就走群众路线吧。

于是自十二月二十二日开始,青山书院、白石书院的寒门士子们示威游行、静坐抗议不断。

杜太子太傅当年桃李满天下,当世鸿儒、清流支柱的名声不是白吹的。他的画像至今被供奉在书院之中供学子们瞻仰,他的文章至今被收录在模本之中被士子们研习。近年来,随着千禧党禁风波渐息,士子民间,为杜太子太傅昭雪的呼声越来越高。

而今杜氏振臂一呼,可谓众望所归。不说一呼百应,响应声援之声不绝如缕,丝毫不夸张。

随着消息以阻挡不住的态势迅速扩散开来,越来越多的人把怀疑的目光投向了鄢氏一族。

所谓三人成虎,何况是几十万的“讨佞义军”、皇家公主的“泣血控诉”、大儒的不平之冤?更逞论杜嫣一封真真假假的檄文,由不得人不怀疑,毕竟,鄢氏是有“前科”的!

越来越多的百姓怀疑鄢氏临朝的合法­性­。于是游行静坐示威的队伍,从开始的几百士子逐渐扩大,百姓们陆陆续续加入进来,要求鄢氏接受御史台、大理寺、审刑院和刑部四方会审,给天下百姓一个交代!

甚至有人提出,鄢氏无德不足以辅政临朝,希望由杭氏宗亲摄政!

杭氏宗亲?除去像杭慧说的那几个靠不住的兄弟,除去大行皇帝留下的几个小娃娃,除去先太子年仅八岁的小萝卜头,除去在天牢里被“烧死”的平王一门,除去远在北方的昌和太上大长公主,除去在归尘寺或是“祈福”或是“静养”的杭慧、杭静大长公主,除去……·掰着指头查查,杭氏,哪里还有“宗亲”?

咦?好像还真有!

当游行的队伍路过岭南杭府的时候,有人眼睛突然一亮!

岭南杭氏,那也是姓杭的呀!真正正正的百年王府嫡亲的杭氏血脉!

……

百姓们再一次沸腾了。

民间要求岭南王与鄢氏共同辅政的呼声越来越高。无数百姓和学子被组织起来,成群结队地涌向宣化广场、鄢府、岭南王府。哪怕启城府尹、禁卫军、中央军、甚至天策军纷纷出动维持秩序,京城的局面,还是彻底失控!

岭南人的行事手段,向来是不出手则已,一出手,定是一击必中!

从这一点上不难看出,杭离,是继承了岭南王与杜氏的杀伐果断的。

十二月二十八日,岭南王府一改之前沉默旁观的态度,岭南老王爷,出山了。

吱呀一声,沉重的黑漆大门被几个小厮合力推开,拄着龙头拐杖的岭南老王爷健步走出。金灿灿的猛虎栩栩如生,似乎隐约能听见那一声不禁让人灵魂一颤的林间长啸。岭南老王爷头发半白,梳理得十分整齐。脸上带着和蔼的笑容,像个德高望重的老人。只是一双皱纹之间的眼睛里不时闪过一道道­精­明锐利的光彩,令人不会忘记,他是岭南的王;一头,来自岭南的——猛虎!

岭南的老虎,睡醒了。

岭南王表示,虽然当年鄢氏鄢骏叛国投敌,但是鄢氏一族已为他的罪行付出了代价。先皇圣明,不计前嫌重启鄢氏一族,鄢氏自当披肝沥胆辅佐幼帝以报陛下隆恩。相信鄢大人必能给天下一个明明白白的交代。岭南王府身为杭氏子孙,纵深处岭南蛮荒之地,亦不敢忘宗庙家国、社稷江山。但大宁需要我岭南,岭南王府必鞠躬尽瘁。

……

说白了,岭南王官方却并不十分隐晦的讲话明摆着传达了三个信息:

第一:乡亲们,别忘了,鄢氏曾经投敌叛国,差点被灭族!跟朝廷的仇怨,能这么简单化解么?

第二:鄢大人,给个交代吧?

第三:需要我需要我,需要我当摄政王吧!

……

所以,说的好听,其实,也就是那一回事儿呗。

也就那么回事儿,成王败寇。

成王败寇,书房里再次传来一声深深的叹息。

时间要回到三个时辰之前。

金府,书房 ...

(。

“父亲,平江防线上的军队不能动!”

吱呀一声房门被推开,金昱抖掉盔甲上落的一层薄薄的雪花,分明是从天策军军营慌忙赶回。

金小公子难得一改嘻嘻哈哈的模样,声音沉稳坚决。

鄢霁随之接道:“是啊,金伯父。如今号室部、安车骨部动作不断。一旦从平江防线上大规模调兵,鬼戎趁机而入,咱们便是面临着被南北夹击的局面。”

“甚至不能让消息传过去,一旦平江防线上军心不稳,后果不堪设想!”鄢霖随之附和道。

鄢霖与鄢霁长的很像,甚至声音也有几分相似,若非语调不同,就是金昱也差点以为是鄢霁开口。ww

“鄢大少爷这话奇怪,”金旵挑眉反问,“咱们不调兵、不从临江中东西三路征兵,叛军难道就不会往北打了吗?难道消息就不会传到平江军营了么?”

“叛军不会,大堂哥说的没错。金二公子,你仔细看看叛军的动向。这个杜微不会是草莽出身盲目行事之人。你看,尤其是出现檄文的州县,”鄢霁拿着细长的木棍在地图上一划,“容州、泰州、梁州、江卓府……连在一起,就是一条与平江防线的隔离带。他绝对清楚,动了平江守军的后果!如果咱们贸然从平江调兵,就是自掘坟墓!”

“天策军必须拱卫京师!”金晟斩钉截铁道,“京城的神策军已悉数南下平叛,天策军若是再出动,京城的局面谁来控制?”

“金大公子别忘了,还有十万禁卫军和中央军!”鄢霁语气一重。北有神策天策抵御鬼戎,南有平乱大军拦截叛军,京城夹在中间战火的烟都熏不到的地方,需要十万正规军拱卫?需要拱卫的时候就完了!

“鄢老四,中央军的那群饭桶用不着考虑。”金昱打个哈欠懒洋洋接道。

“那么不妨出动禁卫军平叛……”

鄢霁被这句话气笑了,“禁卫禁卫,向来以禁中守卫为第一要务。难道金二公子竟连这一点都不清楚么?”

神天中禁四大军队各司其职,禁卫军维护京城秩序,中央军供子弟历练,应对地方突发大规模叛乱本就是天策军的职责!

“金世伯,咱们不妨各退一步如何?”鄢霖沉吟一声商量道,“禁卫军天策军各出八万,可否?”

“天策只能动两万!”金晟毫不迟疑地否定。

两万?鄢霖差点掀桌子骂他,你当是两个月前的行情?你拿着两万跟人家四十万拼去?

“难道金大公子能以两万­精­锐剿灭二十万叛军?”鄢霁眼睛微眯,轻声一笑转向上首的当家人,“若非如此,金伯父,咱们或许就没什么好谈的了。”

“莫急嘛,”金父丝毫不急,笑得像个弥勒佛,“不是不能商量的。”

“金世伯,叛军把矛头对准鄢家不错,但是世伯莫忘了,鄢金两家,如今是一条线上的蚂蚱,线断了,谁也跑不了。”鄢霖面­色­一沉。

“哈哈,世侄此话可就失之偏颇了。”

叛军,或者说义军,讨伐的是鄢氏一族,金家,可是忠直之臣啊。

偏颇?鄢霁冷笑一声,“想来金伯父也看出来那杜微亦是个翻云弄雨的老手,只是这样不知底细的人用起来,您说究竟是谁被谁用呢?呵呵,倒是佩服您的胆识了。”

鄢霁话里讽刺意味十足,金父老脸一僵。不等金家人开口,鄢霁盯着他又道:“既然天策军要拱卫京师,也只好从岭南调雄兵勤王。岭南王既然愿意为大宁鞠躬尽瘁,如何能拂了老王爷一片忠心。金伯父,您以为如何?”

鄢霁说完站起来转向鄢霖,笑道,“大堂兄,岭南既然要分摄政王这个位置,也要付出点代价的。走吧。”

……分割线……

书房里传来一声叹息,“所以最后,金家愿意出兵五万?”

“是。神策出兵五万,禁卫军三万,中央军出两万。加上神策军剩下的和残部五万,以及沿路几处地方军,能凑够二十万军。”鄢霖沉吟一声道。

“唉,二十万,到底少了些。何况其中起码十万……”鄢父又叹息一声,“真正能打硬仗的,不过十万之数啊。”

“叛军如今虽小有规模,但是依侄儿之见,也只有他们所谓的第六军,就是神策叛军,第一军第二先锋营、亲卫营,第三军骑兵营和第五军亲卫营,加起来不过八万人与正规军有一战之力,其余的不过一群乌合之众而已。”

“大哥,要记得,”鄢霁打断道,“三个月之前,他们全部是一群乌合之众!不用十万正规军,便是两万地方军也足够剿灭。而今呢,人数翻了四倍,有正规军的编制,有稳定的后方支援!更重要的是他们仅仅一封檄文,竟令十万神策军临阵哗变,陷我鄢氏于如此不利之地!难道这些还不足以小心应对么?”

“的确要小心。四堂弟,说道这里我倒是想问问,那叛军头领杜微,究竟是何方神圣,为何对我鄢氏之事知之甚详呢?”

鄢霁闻言眼睛一眯,回道:“大哥以为鄢氏出了内鬼么?若是如此,大哥不应问我才是。”

“呵呵,”鄢霖轻嘲一声,“我只知道四堂弟耳目众多、消息灵通。按理说,这些事,不应该瞒得过你。到如今仍不查不到杜微真身,除了知道他一个二十出头的年轻男子之外,再无任何消息。不知其中,可有隐情?”

“大哥过誉了,这天下,多着我探查不到的事情。比如琉璃山之间,何时平白开出一条隧道?”

……

“鄢霁!”鄢父把茶杯重重一放,厉声打断,“鄢霁,这就是你对你兄长的态度?”

鄢霁鄢霖暗藏机锋的言语攻击到此结束。

鄢霖颇为大度地一笑,转身对鄢父道:“叔父,侄儿与四弟不过讨论敌情,一时言辞颇有不当,是侄儿的不是。”

鄢父摆摆手,盯着鄢霁,目光锐利严肃,“你呢?”

鄢霁深吸一口气,微笑道:“父亲教训的是,儿子莽撞了。大哥,鄢霁冲撞之处,还请大哥多多包涵。”

“四堂弟说的哪里的话,都是一家人嘛。”

“唉,”鄢父叹气道,“你们是亲兄弟,兄弟同心,其利断金。古有平朔公过三关求药,景裕皇后赤心感天。手足协力,就没有过不去的难关。”

“父亲说的是。”

“叔父说的是。”

“还是说现下的事情,”鄢父叹息着看了鄢霖一眼,不再多言此事,“靖海路、抚南路、川西路、川东路都有叛乱,地方军抽调不出来多余人手。”

“杜微既然熟谙朝廷世族行事作风,现在就该清楚他与鄢家的仇怨结了多深,不会被咱们招抚。为今之计,或许可以招安小股叛匪,策反第二军等几位叛军头领,比如赵涣、阮二、晋慈之辈,以叛制叛。”

“我同意四弟的意见。”鄢霖补充道,“还有第一军第二先锋营前锋校尉,那个叫二斧的,号称杜微座下第一猛 ...

(将,对杜微似乎颇有微词,或许也可一试。”

“既是第一猛将,便该是亲信。其中可有何缘由?”

“这侄儿倒是不知,”鄢霖看向鄢霁,问道,“四弟可有何眉目?”

鄢霁点点头,思索道:“有所耳闻。听说青龙王杜微、玄武王大刀、第三军将军马老三、总度支算盘、第一军参谋吕卫、马氏和这个二斧几人被抓进重霄宫前就是拜把子的弟兄,造反之初二斧也是大将之一,后来因为抢掠被杜微扎了筏子树军纪,一撸到底。不久前才被提到了前锋校尉,如今心底愤懑,时常对杜微出言不逊。”

“若是这样,倒还可一试。你们怎么看?”

“如果能策反第二先锋营,便是砍掉了青龙军一臂,值得一试。”

“但是,父亲,”鄢霁沉思片刻道,“杜微绝非草莽之人,那么自起义开始,他的所作所为,都该重新斟酌。疑人不用用人不疑,杜微既然敢重罚、重用二斧,必定有他的道理。何况这种过命的兄弟感情,不下手足之情。或许发牢­骚­是一回事,动刀枪又是一回事。我认为还应慎重考虑。”

“那便再派探子去探探。”鄢父点点头,继续下一个问题,“福灵杭荃可有下落?”

“平王府死党劫走了杭荃杭慧,一路南下,已经派人拦截了。”

“父亲,也许咱们要做好最坏的打算。”鄢霁忽然声音一沉,看着鄢父认真道。

鄢父鄢霖同时呼吸一重,终于,还是谈到这个问题上去了。

“如今变数太多,”鄢霁一一细数道,“叛军,杭荃,杭慧,岭南,杜氏,还有金家,或许咱们必须想好退路。”

“只怪当初没把平王一门斩草除根!”

“呵,大哥,现在说这些已经没用了。”鄢霁轻笑一声,风度不减,“当初如果逼得太紧,势必会引起朝中大族警觉,接下来的动作就不容易了。有得,必有舍。”

鄢霁话落,一时书房里静的可怕。窗外夜幕下雪花簌簌地轻轻落下,薄薄得铺了一层。反­射­着皎洁的月光,宛如一层银霜。

“啪”地一声轻响,灯烛爆出一个火花。

“你想到的退路是什么?”半晌,鄢父沉声问道。

鄢霁知道是在问自己,也不废话直接道:

“第一,密派使臣携重金厚礼贿赂江北鬼戎诸国,联络平朔妘氏与昌和太上大长公主牵制鬼戎,暂得半年和缓之期,调平江防线上­精­兵平叛;

第二,向岭南借兵,与岭南王共享摄政之位,与金家形成三足鼎立之势,日后徐徐图之;

第三,退守广南,养­精­蓄锐。凭借豳和府固守广南,如同岭南一样自成一国。把江南腹地,留给叛军、金家、岭南抢夺。同时令他们为广南抵挡鬼戎刀锋。”

鄢霁说完看着一脸凝重之­色­的二人,接着分析利弊:

“第一条,很冒险。时隔多年,平朔和昌和公主会不会出手,不好说,何况咱们­干­的还是篡取大宁神器的事情?一旦鬼戎人背信弃义,平江防线上无一兵一将可用。便是一切顺利,最后能顺利平乱,定也已被拖得千疮百孔。再训练出一支能抵御鬼戎刀锋的军队,起码需要两年的时间。变数太多。”

“第二条。应该是比较稳妥的。但是岭南雄兵自此也就有了越过长­阴­山脉的权力,岭南完全介入,届时朝廷势力必将完全洗牌。虽然杭震否认杜微与岭南杜氏有瓜葛,岭南与叛军无关。但是这个杜微的行事,却总给我一种很奇怪的感觉……·”鄢霁微微一顿,有什么念头似乎一闪而过。

“还有么?”

鄢霖的声音突然打断鄢霁没来的及抓住的思绪。不再纠结于那个念头,鄢霁继续道:“还有就是经过一系列的事情,或许应该重新估量杭离、杭震二人的价值。杭离,也是一个变数。”

“第三条。退守广南。昨天封朗已经从广南赶回,事情已经办妥,广南是最后的去处。如果真到了退守广南的一步,那鄢家一定是被逼的再无退路了。届时江南,必定是生灵涂炭,鄢氏的名声,”鄢霁苦笑一声,接着道,“更加臭名昭著。”

鄢霁接着解释,“哪怕叛军、岭南、金家打做一团,也与鄢氏无­干­。不出所料,世族除非几个顽固南派之外,其余必定投靠金家,如果杜微够聪明,兴许还能捞到几个小型世家。叛军发展势头最猛,也最先崩溃于内讧之中。残部被岭南和金家瓜分,各地小规模武装势力林立。平江防线的兵力哪怕没被征调也会军心大乱,平江被鬼戎攻破,混战一团。

最后等几兵力都耗得差不多了,岭南退居长­阴­山脉之后十年之内不会有再出山的能力,金家哪怕没被灭掉也肯定再难恢复元气,除非他们投靠鬼戎。至于向江南进军的号室部、安车骨部几国,我不相信其他五部不会不垂涎对这两部守备空虚的土地。北方鬼戎七部十六国的势力也会被重新划分。届时江北鬼戎同样打做一团,即便有残余势力南下,也是残兵败将不足畏惧。咱们再出兵北上,收服失地。当然,只要江南百姓不把鄢氏当做鬼戎人一般恨之入骨的话。如果真走到这一步,绝对是明楚最大的一次灭族屠杀式混战。”

鄢霖眉头紧皱,“都是下策。”

“自然是下策。”鄢霁不以为意,微笑道,“若是上策的话,便不叫最坏的打算了。”

“名声?”鄢父嘲笑一声,“哈哈,咱们鄢家人,若是在意名声,都早见列祖列宗请罪了!便如你说的准备吧。如果真走到这一步,除去第一条不行,先联络岭南,同时准备好退守广南。”

“是。”

……分割线……

明楚历1008年,十二月二十七日。

在京城里乱哄哄吵成一片,鄢氏上下坐立不安的时候,青龙军中军大营里的几位同样坐立不安。

“怎么样?有消息了么?”

帘子一掀,寒风推着葛白闯进来,杜嫣放下地图急忙迎上去问道。

对上杜嫣明亮的眼睛,葛白似乎有些不忍心,无奈地摇摇头,“没有。”

杜嫣眼神一黯。

已经十天了。十天前,大刀带着卫队与前军汇合,半路不知所踪。最后目标锁定在小屯山上。杜嫣派出大半个亲卫营和步兵一个营队两千多人搜山,然而不大的一片山林,除了一些疑似脚印的痕迹与被翻出来的有意被掩埋的木灰兽骨,竟然一无所获。唯一的好消息是,没有发现死尸。

在自己的占属地发生这样奇怪的事情,莫名其妙多出来一股似乎不太友好的势力……这实在是一个不太美妙的认知。

杜嫣面­色­一沉,随手抄起一旁挂着的大氅披上,“我再。”

“诶,将军!”

“你随我来,叫马丫头替我坐镇!”

……分割线……

百里外,小屯山。

小屯山说是山,不如说是一处高地,一堆颇大的土丘。若是打马而过,不过一个多时辰便能横穿。哪怕绕着跑上 ...

(一圈,也只是不到一天的时间。

天­色­有些­阴­沉,不时有几片雪花稀稀落落地飘下,落在地上便化作了水珠渗进土里不见。

杜嫣端坐在马上,手里绕着缰绳。她马术和武艺一样,跟着鄢霁封朗学的半吊子水平,不敢显摆。

葛白同跑过来的小兵低声交谈几句,脸­色­一黑。

“怎么了?”杜嫣翻身下马走过去问道。

“又被他们跑了!”葛白脸­色­难看,愧疚道。

杜嫣眼睛微眯,看向小山丘。冬日里,许多树木的叶子几乎落光,地上铺着厚厚的一层枯枝败叶。其中还有不少松柏,枝叶未落,散布在光秃秃的树­干­之中,遮挡了视线。

第四次了,第四次被逃脱。杜嫣怀疑这根本就是对方故意的,不然带着四五十人的俘虏,再熟悉地形、训练有素也不可能逃过机动灵活、人数众多的第一军搜查!

“传令,再调来两个营队,”杜嫣眼光一凌,嘴角微勾出一抹冷笑,“天气转寒,给弟兄们添些柴火!”她倒要看看,究竟是何方神圣!

之前为了稳定军心,未把玄武王大刀失踪之事公之于众。但是若是砍树烧柴么,再调来两个营队也无妨!如果不是大刀在他们手上,杜嫣更愿意一把火烧了林子,看你出来不出来!

六千多人挥着斧头大刀叮咣咚锵地砍树,那场面,岂止一个壮观能形容!六千多个汉子挥汗如雨,哟嘿嘿哟的声音响彻山林,好像能把空中稀稀落落飘下的雪花统统震碎融化,直接化作雨水降下来。

“将军!”

“将军!”

……

忽然林子深处传来一阵凌乱的喊声,杜嫣凝目望去,只见山林深处一个接一个地有兵士跑出来。

“啊!”旁边一个小兵突然惊喜地喊道,“将军,就是他们!玄武王就是带着他们几个来的!”

……

六千多士兵们拉着一千多棵大树回营烧柴取暖了,临走前有人热情地表达了他们发自肺腑的对主帅关心爱护体贴士兵的赞美之情。

“你说玄武王还在那些人手上?他们把你们抓住又放回来,就是为了让我进去跟他们见一面?”

站在一个被放回来的口齿伶俐的小兵面前,杜嫣皱眉重复道。奇怪啊,绕了这么个大圈子居然只为了见她一面。而且点名要见她。难道是老熟人?这样的战斗素质……杜嫣瞬间想到鄢霁金昱的亲卫,心底一个哆嗦。不会吧,她所有书信文稿全由吕卫代笔,年龄对外宣称二十一岁,还是个男人……天呀,他们是长了狗鼻子么?

“是。其实他们人都挺不错,除了不放我们走,其他的也没啥过分的。”小兵解释道,“刚才听到这边砍树的动静,那个带头的说您来了,就把我们都放了,只留着玄武王等您过去。”

杜嫣心底发毛,难道真是老熟人?对她够了解的。

“那么,那个领头的,什么样子?”冰月夫人在天之灵保佑啊,是个凶神恶煞的土匪或者年过半百老头吧!

杜嫣或许永远也不会知道,她现在这幅小心翼翼的模样,哪里像个杀伐果断的义军大王?

小兵略微思索一下,出口的话毫不客气地粉碎了杜嫣最后一丝幻想:“是个二十来岁,可能不到二十来岁的公子,武艺好,读过书。人长得英俊,说话也好听。像是个贵族……”

小兵话没说完,杜嫣腿一软。旁边的葛白赶紧扶了她一把,“将军,您怎么了?”

“没事,呵,没事。”杜嫣­干­笑着摆摆手,笑得比哭都难看。

鄢霁,金昱,封朗,毕莘,罗乃,蒋衍……

杜嫣脑子里瞬间划过一张张再熟悉不过的面孔,符合这样条件的人太多了。出来混,果然要还的!

怎么办?她该怎么办?他们会怎么办?她该怎么应对他们的怎么办?

杜嫣脑子里乱哄哄吵成一团。鄢霁会宰了她吧?绝对的!扒了她皮都是轻的!给他惹了这么大麻烦,捅了这么大篓子,鄢霁要是还能放过她,她杜嫣的名字就倒过来念!

“将军,您怎么了?不去就不去呗,”葛白疑惑道,“大不了咱们就把树全砍了。再调过来两个营队,管他是谁!”

“不行。”杜嫣无力地摆摆手,摇头道,“他们把其他人放回来,就是告诉我,再敢砍树,他们就撕票。”

“啊?”放人,砍树,撕票?葛白一时没搞清楚其中的逻辑联系。

“而且,相信我,”杜嫣苦笑着看着葛白,“别说是两个营队,就是把第一军全拉过来,他们照样有本事离开。”

“不会吧?”葛白惊奇地张大了嘴巴。

“会的,而且还会带走我的脑袋!”

杜嫣十分笃定,哪怕她和沈赐好不容易训练出来的、有能力与正规军一战的亲卫营和第二先锋营,与鄢霁训练了十几年的秘密军队相比,战斗力,完全就是三岁幼童和壮汉的差距,而且是脑瘫的三岁幼童与天生神力的壮汉!

“这……”葛白愣了,“这还是人么?”

“这个,”小兵挠挠头,忍不住Сhā嘴道,“将军,他们人其实很好的……”

果然是鄢霁的手法!软刀子杀人,绝对的求生不能求死不得!

“还有,其实,那个人说,如果将军不放心,可以带着亲信一起去的……”

……

但是,再多的解释都是苍白滴,再多的安慰都是无力滴。

再多的债,都是早晚都要还滴……

杜嫣有种她这辈子就栽到鄢霁身上的感觉。她现在后悔不迭啊,当初为什么就没想到给自己留条后路呢?­干­嘛要把那封檄文写的那么决绝激烈呢?­干­嘛要揭鄢家的老底儿呢?­干­嘛,­干­嘛要拿着鄢家扎筏子,坏了人家的好事儿呢!好嘛,现在鄢霁要找她算账了!

她以前还跟封朗抱怨过鄢霁收拾人主意多,封朗当时还笑她,说你见过少爷真正收拾人的时候么?少爷跟你那些都是随着你闹着玩儿的,实话给你说,少爷都给我们交代了,你小,又是姑娘家,那些血腥的东西太残酷,不要让你接触……

现在杜嫣肠子都要悔青了!如果时间能倒流,她绝对不会选择与鄢家为敌!哦,不!她绝对会顺着鄢霁的安排,叫她­干­啥她­干­啥!绝对不打岔,绝对不讨价还价!

杜嫣一张脸皱成了苦瓜,第十六次从马边走到石头边。一旁被亲卫牵着的枣红马都忍不住甩着尾巴打了个长长的哈欠,呆呆看着杜嫣,一双大马眼里似乎都带着不解、嘲讽和不耐:“这人有病吧,走还是不走?”

“将军……”纵然葛白如今已是一位合格的亲卫营营长,还是忍不住第七次跑过来提醒道,“将军,您在这么转下去,天都要黑了!”

杜嫣抬头看看天­色­,忽然发现葛白说要黑了都是轻的!两轮皎洁的月亮静静地挂在天上,柔美静好。稀疏的几颗星星点缀在夜幕上,像地上细细薄薄的一层雪一样反­射­着莹莹光彩。

...

( 呼!伸脖子一刀缩脖子一刀!杜嫣一咬牙,看着葛白,是福不是祸是祸躲不过,管他鄢霁想­干­什么,她大不了一死罢了!

葛白被杜嫣发狠的眼神吓得心里发毛,“将军,那里面,到底是谁啊?”难道是索命的阎王?但是,不会啊?跟那些回来的人说的不一样哇!

“要是真凶险,”年轻的小伙子皱起眉头,慎重道,“将军,不如我替您去吧!您放心,我一定把玄武王救出来!”

“不行,”杜嫣摇着头再次走到枣红马边,否定道,“他们认得我,冲我来的,你去也没用。”

杜嫣攀上马鞍,拉着缰绳调转了个方向,“我自己去便可。你们都回去吧,告诉马丫头和沈赐,看好弟兄们,除了练兵和打造武器,五天之内停止所有军事活动,等我消息。如果我五天之后回不来,”杜嫣说着一停,片刻接着道,“第一军分左右两军,二斧任左将军,马丫头任右将军,朱雀王沈赐接替我为青龙王,总领六军。如果大刀能回来,命他为第一军元帅,若是回不来,”杜嫣一叹,“告诉沈赐和二斧,我杜微也只能送他们到这里。以后弟兄们,全拜托他们了。”

葛白一惊,“将军!”

杜嫣却轻踢马腹,头也不回地一甩鞭子,“这是军令!”

“驾!”

于是,后世因此有了个歇后语:鄢霁算账——想的多!

夜­色­已深,淡淡的轻云若隐若现地在天上飘着,月­色­青白明亮。树影重重,青白的树­干­与薄薄的一层积雪反­射­着白蒙蒙的月光。雪下的更紧了些,碎雪不住地簌簌落下,落在脸颊上、眉毛上,被温热的体温瞬间融化,晶莹的水珠沁的心凉。

杜嫣轻踢着马腹慢慢地毫无目的的乱转,马蹄轻悠悠踩在陈年积压的枯枝败叶上,咯吱咯吱的声音在这样的深夜里如此清晰。

很静,杜嫣甚至能听见雪花落地的声音。

她不必寻找他们在哪里。因为她明白,对方一定知道她来了,哪怕要摆摆架子不直接出现,也会派人来带路的。

一片雪花落在睫毛上,被哈气一醺化成亮晶晶的水珠,在眼前弥散开来,模糊了视线。杜嫣正要抬手去擦,忽然听见身后树枝上传来一阵一响。勒马回头,只见苍­色­的松树上枝桠一弯,跳下来一个黑衣卫士,落地无声。

没见过,杜嫣眉头微皱,心底却升起一股窃喜。不像是鄢霁金昱亲卫的着装。

那黑衣卫没有抬头看她,听声音就知道是个铁血的死士,“杜姑娘,主子在前面等您。”

噗!

杜姑娘……

瞬间希望再次破灭!

果然是老熟人……

想逃!

但是……

能吗?

可能吗?

可以吗?

不能!

不可能!

不可以!

轻呼一口气,看着半跪在地上纹丝不动的铁血军人,杜嫣视死如归豁出去了,不再刻意压低声音,恢复了女子的音调,“走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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今天一共会有四更哈,分别定在八点,十一点,两点,五点。最后一更《无奈结局》,大家先不要订阅,具体解释三百字说不下,看评论区留言,谢谢。

第三十七章

( 顺着黑甲卫指的方向走,不时会从树上蹦下、或是从旁边突然冒出一个个黑甲卫,为她指路。那一声声略带着恭敬和铁血气息的“杜姑娘”喊的杜嫣心底发毛,只想朝他们大吼一句:不提醒我咱们认识能死啊!

大约又走了两盏茶的功夫,转过一片密林,似乎月光一暗。透过密密麻麻的松枝,隐约看见一片小小的空地上燃着一堆篝火。十几匹马拴在一边,几个人围坐在篝火旁,火光明灭,只能模糊地看个身形。

有一人站在一边,似乎等她多时。夜­色­,月辉,雪光,暗影里的人身形修长挺拔,清癯英俊,一身暗青­色­长袍,好像一柄­阴­影中的利剑,随时出鞘,削断一片雪光。

“微微!”

借着微弱的月光,看清向她大步走来的人,听见这个不能算太熟悉的称呼,杜嫣一怔,身子一歪直接从马上栽下来。

“哎!”杭离一惊,急忙疾跑几步,坚实有力的胳膊接住杜嫣,“小心!”

杜嫣由着杭离把她放到地上,或者说她已经不知道她是怎么下马的了。愣愣地盯着杭离,杜嫣无语凝噎,心下百味交集。好像心底一根坠着千斤巨石的细丝线骤然崩断,咚地重重一下巨石落地,在心上砸下个大坑,激荡的四肢百骸的血液不能平静。

“诶,微微,不认识我了?”杭离拿手在杜嫣眼前晃晃,“怎么这幅表情?”

三魂七魄似乎瞬间回归,杜嫣突然觉得被耍了,大恼,“人吓人吓死人知不知道!你存心吓死我啊!”

看着一下子推开他的杜嫣,杭离被吼的莫名其妙,疑惑道:“怎么了?”似乎觉得杜嫣情绪太过激烈,杭离严肃低声询问道,“是不是前面那些人­干­什么吓到你了?”

杜嫣抿着嘴盯着他不说话,眼睛里太能表达出强烈的情绪了。

杭离眉头一皱,扬声唤道:“魏小五!”

“哎!”

“你……”

“没事!”杜嫣突然没好气地打断,才感觉到之前紧张出的一身汗此时瞬间凉了下来,寒风一吹飕飕得冷,不禁拢拢披风。

见杜嫣再次开口,杭离略放下心来,“到底怎么吓到你了?”说着牵住被杜嫣丢在一边的马,“走吧,这里冷,去火边说。”

坐在篝火旁的石头上,红彤彤的火焰带着热腾腾的暖意照在身上。杜嫣觉得好受了些。只是身上还像刚刚打了一场攻城硬仗一样,浑身虚软,气喘吁吁。

于是杜嫣真的撑着石头喘气,杭离更加疑惑,问道:“我没­干­什么吧?只不过半路把你的人留在这里几天引你过来而已。不敢打不敢骂,个个都被奉为上宾,没受半点委屈,不信你回去问他们!”

“你要见我直接去军营里不行么?­干­嘛绕这么大一圈子!”杜嫣毫不客气地埋怨道。

杭离哈哈一声笑了,“微微,你怎么问这么可笑的问题?见你?我说岭南王三公子杭离求见?都说青龙王是个二十多岁的男人,我若是猜错了,谈崩了,你说我是杀了你灭口呢还是灭口呢?如果杀了你,我出得了第一军的辕门么?”

“涴州、茉凌江、随便你说一个暗语不成么?”杜嫣立即大声反驳。

杭离摇摇头,解释道,“不行。你们义军里估计已经混进了鄢氏金家的探子。现在鄢家金家还在追着你我调查,如果咱们两个遇见的地方、缘由、随便什么再被他们拿捏住,你的身份就大白了。不说别的,拿着你女扮男装的事情一宣扬……”

好吧,不可以,绝对不可以!杜嫣看着他不说话。

“微微,你还没给我说,怎么会把你吓成这样?”杭离坐到杜嫣身边,似乎对这个问题很感兴趣。

杜嫣瞥他一眼,赌气道:“我以为是鄢家的人找我算账来了!我现在把鄢氏一族得罪的死死的,落在他们手里,可不得被碎尸万段么!”

“我天,那你还敢单刀赴会?”杭离被杜嫣的气魄吓得瞠目结舌。

“不然呢?拖着其他人陪我送死?”杜嫣白他一眼。

杭离想了想,承认道:“也是我没考虑周全。好了,不害怕了啊。”

“算了。”杜嫣缓过劲儿来,也觉得自己太过矫情小心了。鄢霁真来了又如何,大不了四十万大军跟他死磕!

“你来找我的?”

“嗯。”

“把大刀放回去吧,顺便让他给葛白带个话,就说误会一场,各自该­干­什么­干­什么。”杜嫣隐约猜到了什么事情,“咱们慢慢谈。”

或许是终于见到了故人,而且是十分友好的故人,杜嫣很愉快。“他乡遇故知”,孤身奋战许久的杜嫣,终于体会到这句话后是怎样的一种欣喜激动了。

“好。”杭离转身吩咐一声,“诶,微微,什么叫该­干­什么­干­什么?你还留了什么后手不成?”

杜嫣想起自己交代遗言后事一样的嘱托,登时脸一红,嗔道:“你还说!”天底下哪里会有一军主帅­干­出这样的事情!她是昏了头了!

“哈哈,我不问了,不问了。”杭离爽朗的笑声涤荡在林间,珃儿啊……

月亮升上树梢,杭离往篝火里又添了一把柴。一众黑衣卫,包括魏小五都散入暗影处警戒。背后的大树挡住了簌簌飘落的雪花,燃烧的树枝噼里啪啦地蹦出一串串火星,静谧的似乎天地间只剩下了他们两人。

杭离把他和杜氏在京城的所作所为细细与杜嫣说了,听的杜嫣目瞪口呆。

半晌,杜嫣咂舌叹道:“我天哪,你也太冒险了吧?”果真是初生牛犊不怕虎啊。怪不得如今局势会失控到这种地步!

“放走杭荃福灵,你们也掺和了一脚?”杜嫣瞪大了眼睛问道。

“是啊,”杭离应道,“当时慧长公主去青山书院的时候,三舅正巧也在拜访二舅故交。所以便助慧长公主一臂之力……”

“好吧,”杜嫣无奈地捂脸,“这下子,我就算不想跟岭南联手,也要联手了。”

怎么还有个调兵虎符这样的东西!不是说这东西翻云时代就遗失了么?不是说之后就废除了虎符调兵么?难道是又打造了一个?鄢霁从没跟她提过!只怕连鄢霁也不知道有这个东西的存在!这下子篓子捅大发了!

“有何不妥?”杭离从杜嫣脸上看出了凝重,“岭南与杭慧、杭荃届时南北夹击,届时平分江南……”

“不妥大了!”杜嫣哀嚎一声,恨铁不成钢地数落道,“福灵根本就是个养在宫禁之中的娇娇公主!杭荃更是个没脑子又不择手段背信弃义的人!你,你们让他们两个调集平江防线上三分之一的兵力与你们岭南联手,杭荃会把平江上四十万大军全调过来与鄢家、岭南、还有我义军一决雌雄!甚至,甚至就算向鬼戎人奴颜媚­色­借兵的叛国之事也­干­的出来!”

“好,就算像你们说的,”杜嫣掰着指头继续分析道,“福灵经此一变长大了,懂事了。但是相信我,人的本­性­不会变的那么快,她到底经历不足。一 ...

(个落难公主,杭荃根本不会买她的帐!信不信,只要杭荃兵权到手,就会毫不犹豫地除掉和他同样有话语权的杭福灵!”

“只怪你们入京太晚,当时平王已经落狱……”杜嫣自言自语着,忽然眼睛一亮,“鄢霁,呃,鄢家知道杭荃福灵北上么?”

杭离摇摇头,道:“不知道。他们先向南,再走水路北上。鄢家只会以为他们南下向你们或者岭南求救。”

“那杭震呢?知道这事儿么?”只要杭震知道,鄢霁肯定知道!

“这……”杭离似乎有些犹豫,“因为你说二哥被人­操­控,我向舅舅提了此事。所以三舅想法子让父亲把二哥调开了。我这些消息,都是舅舅私下传给我的……”

杜嫣面­色­瞬间一惨,还真是,完了!

“杭离,”杜嫣悠悠地开口,“你知道么,其实京城这些世家再怎么斗争,都有一个不成文的规矩,就是不论再如何斗,也不会牵连到平江防线。不信你看平江防线上的几个高级军官,没有一个是顶级世家的嫡系子弟。平江,是明楚最后一道屏障,谁动,谁就是明楚的千古罪人。我造反也好,起义也罢,散谣言、传檄文,我都划出一条线。我不过那条线,朝廷,或者说鄢氏,就有能力把江南腹地的一切消息封锁住。而我打着讨逆的旗号,也不过是为了为义军争取到更多的筹码与朝廷谈判,令我日后不论诈死退隐江湖还是招安跃身庙堂,我身后都有一支军队,令朝廷不敢动我和我身后的弟兄们半分。只是万万没想到,如今这局面闹的,竟是鄢氏也收拾不住了。”

尤其是杭荃调平江防线的­精­兵!便是将江南的大门向鬼戎人敞开!

南宁世家达成共识不Сhā手平江防线,也就造成了平江神策天策二军高层之中无一人属于世家。于是平江守军,与其说是国家军队,不如说是完全属于皇帝的­精­锐武装。所谓虎符,悄然成为仅在帝王与平江守军最高指挥官间不传的隐秘,便是鄢霁,也未曾窥知一二。然而或许那位重启虎符调兵制的皇帝不知道,为了拱卫皇权而设的制度,会成为摧毁南宁皇权的,最后一道催命符!

杭离听完杜嫣的分析眉头紧皱,“所以按你说的,江南必会大乱,之后鬼戎大举入侵,不可收拾。”

“是。”杜嫣点点头,“所以我说我必须与你联手。义军,岭南,鄢家,杭荃,四方势力必定不相上下。只有当一方势力完全压倒其余势力,才能尽快结束内乱,趁着为时不晚,把鬼戎人打回平江以北。不然,明楚就是灭族的灾难!”

“微微,”杭离认真地看着杜嫣,问道,“不要说必须,你告诉我,你愿意与我,与岭南联手么?”

杜嫣一愣,轻笑道:“有区别吗?”

“当然有!”

“在我看来没区别。”杜嫣仰头,透过枝叶的缝隙和洋洋洒洒的雪花,看着天上稀疏的几颗明星轻声道,“一样都要联手,没有愿不愿意之说。没有愿不愿意,只有应不应该。这一条路上,如果没有绝对的理智,注定活不长久。”

“微微,你为何总这样悲观呢?”

杜嫣皱眉,“悲观?”第一次有人这么说她。

那什么是乐观呢?像她小时候一样,以为人人就该是公平讲理的,眼睁睁看着珃儿惨死?像她以前一心嫁给苏琦那样?像她以为离开了红袖楼就能一切安好?像她被亲生姐姐出卖?像她在琉璃山生死挣扎……呵呵,杜嫣笑了。一次次生命和鲜血的教训告诉她什么是现实。或许,一辈子的眼泪已经流尽,她已经哭不出来了。

“比我上次遇见你更悲观。”杭离肯定道,想起初识时她的话:

“……不是,微贱的微字……”

“无父无母……今后便是四海为家,无牵无挂。二位大可放心。”

“为了活下去,我必须要体现我的价值。”

……

而今……

“微微,等事情平定以后,跟我回去吧。”杭离覆上杜嫣支在石头上的手,觉得那似乎只适合握玉笔抚琴弦、执书卷捻绣针的素手,冰凉的似乎与寒风吹透的石头一个温度。

杜嫣一怔,“回去?”

杭离猛然间意识到说漏了嘴,竟忘了珃儿不愿意承认杜家!

“我是说,”杭离急忙改口,“是说,是说事情平定以后,你,你嫁给我吧!”

杜嫣愕然,“你开玩笑?”

杭离认真地摇摇头,“真的,微微,我想……”

杜嫣噗嗤一下子笑了,眼睛弯弯,朝杭离笑道:“我有位长辈,对我说过一句话,知道是什么吗?”

没出口的话被打断,杭离心知她在拒绝。知道此事急不得,也不再追问,把篝火烧的更旺些,顺着杜嫣的话问道:“什么?”

“她说,”杜嫣微笑着,回忆起以前的点点滴滴,目光飘远,“世上最不可信的两样东西,一个是­婊­子的感情,一个是男人的承诺。”

这句话,妈妈告诫过她无数次。妈妈说,她们这样的女子,第一不能付出自己的感情,第二不能相信男人的花言巧语。妈妈还说,她娘当初就是栽在了这两样上,嫁给了她那个混账父亲,苦了一辈子。妈妈又说,她看多了栽在这两样上的姑娘。可惜,她还是犯了错误。

杭离添柴的手一顿,回过头来看着她,皱眉问道:“你哪个长辈教的?­婊­子的感情不能信姑且有理,但是岂不闻君子一言驷马难追?”二舅舅说的吗?还是二舅母?但是怎么会教珃儿这样的话?或许是她独自支撑的这几年?杭离想着又是觉得心疼。

杜嫣笑笑并不多言,“或许吧。”

杭离看出了她的敷衍,无奈地摇摇头,严肃道:“微微,你等着,我必须得用行动纠正你错误的认知!”

杜嫣眼睛一弯,点点头,笑容美好安静,道:“好啊,我等着。”

“还有消极错误的人生观念!”

“好。”

……

雪花簌簌地飘落,火堆噼里啪啦地燃烧着,散发着暖洋洋的热度。哪怕京城一片混乱,江南处处硝烟弥漫,江北鬼戎虎视眈眈。这个夜晚,这片小树林,如此静谧安好。

“现在先说说联手的事情吧。”杜嫣轻笑一声,把话题拉回来,“其实我这边麻烦最多。不用你说我也知道,义军现在内部外部矛盾重重。唉,当初我还是想的太简单了。”

杭离会帮她,杜嫣清楚。联手合作,于她,于杭离,于岭南,于明楚都好。甚至可以说,杭离是她最好的选择。

“我看到了。”杭离点头道,“微微,不是我打击你,如果你们再这样发展下去,即使朝廷不派大军围剿,四个月之内,必败。发展越快,死的越快!”

“我知道!现在赵涣他们几个……气死我了!”杜嫣叉腰气道。

杭离一笑,珃儿到底还是个不到十五的小姑娘啊。整日在军营端着架子挑起那样重的担子……杭离真想替她分担,却也明 ...

(白,她有她自己的天地。他能做的,也只是尽力为她提供足够坚实的后盾。

“我还奇怪,”杭离忽然想起什么来问道,“你怎么会想到造反呢?这种暴动的下场,你不是没看过史书啊。”

“有什么办法?”杜嫣脸­色­一苦,抱怨道,“在琉璃山上根本就不是人过的日子!造反可能死,不造反肯定死!所以只好起事了。本想着事后能补救,半路偷换概念转为讨逆。不想……唉!”

杜嫣又叹息一声,“哪里想到,还跟你们撞在一起了。军营里一帮愣头青们,要不想占地为王逍遥自在,要不想杀到京城……军队还没有正规的配备素质还想有王侯的排场……”

“好了,别发愁了。我这不是赶着给你送出路了么?”杭离等杜嫣发泄完,起身拿出一柄钢刀递给杜嫣,“这是岭南宝钢,你看看,装备你的军队,如何?”

杜嫣眼睛一亮,接过刀来。虚虚一划,只见刀锋映雪,锋芒毕现。

“好啊!”杜嫣眼睛亮亮地看向杭离,“有多少?”

“你要多少?”

杜嫣眼睛一翻,“四十万都要,你有那么多么?起码亲卫营和两个先锋营,第三军骑兵营,加上第五军的,”杜嫣思索一下,报出一个数字,“五万,可以吗?”这个应该是岭南承受的极限。

“第一军、第三军、第五军,是你的亲信?”

“是。背景­干­净,对我有足够的忠诚。”杜嫣毫不犹豫地承认道,“如果赵涣他们做的过分,三个­精­锐军团绝对有能力控制住局面。”

“呵呵,看来我白担心你了,”杭离大笑道,“原来你早有准备啊。”

“也不能这么说。”杜嫣摇摇头,“这是最坏的打算,如果可以,我不想走到那一步。哎,你还没说呢,有多少。”

“你的这三个军团有多少人?”杭离不答反问。

“什么意思?”杜嫣看着他的眼睛更亮了。

“先说有多少人。”

“二十三万。”

“凑个整数,二十五万。一人一把,第一军亲卫营、第二先锋营加倍。”杭离眼睛不眨,说的很大气豪迈。

“真的?”

“哈哈,我骗你­干­什么?”

“你们……”杜嫣惊讶地几乎失语,与鄢霁的情报出入太大了!

“我们岭南怎么如此财大气粗是不是?”杭离笑道,“微微,你能小看岭南,却不能小看杜家。岭南历代王妃几乎都出自杜氏,岭南半数之上的铁矿、银矿也都在杜氏名下。所以这些,与其说是我代表岭南王府给你的,不如说是杜氏送给你的。所以,父王有意扶持二哥与王家,除了已故的王侧妃的原因,也是因为感到杜氏的压力太大。等你给我回岭南,亲眼看一看,你就明白了。”

“说吧,还有什么问题?”

既然如此,杜嫣眉毛一扬,她就不客气啦。

“盔甲……”

“没问题。”

“战马……”

“五万匹,两批送到。”

“粮草。”

“岭南六年储备粮。”

“教官……”

“借你三千,两个月后撤走。”

“高级参谋、指挥官!”

“我把魏小五和杜玑,就是四哥,还有林文几个都留给你,什么时候还随你。”

“棉衣!”

“这个……”似乎终于难为住了杭离,“岭南冬天不冷,这个倒是没有。我给你银子吧,你自己采办。”

……

半晌,小林子里突然爆发出一声女子激动的欢笑,“杭离呀,你简直就是我的救星!”

“哈哈,冷静点,微微你别欢喜疯了。”

……

当东方天空微蓝,小雪将歇,第一缕灿烂的曙光冲破云层洒向大地的时候,杜嫣和杭离终于基本商榷好了所有细节。其实与其说是商榷谈判,不如说是相互提问题,解决问题。有求必应!杜嫣觉得她只差没让杭离把岭南的­精­兵直接给她了!也许世界上,再也找不到如此友好合作的谈判了。

一夜积雪,地上树上,处处是白茫茫的一片。金­色­的阳光映照在无人踩踏的白雪上,反­射­着金灿灿的光辉。

在这个雪夜里,未来明楚大陆上两位伟大的大帝,终于就此联手。开始了他们相互扶持,同甘共苦的创业之路。

阳光穿过落光了叶子的树枝洒在雪地上,好像洁白的绢绸铺了一地碎金一样。

杜嫣和杭离两人慢悠悠地打马穿过小树林,马蹄踩在积雪枯叶上,戈呀戈呀地响。

杜嫣舒服地长呼一口气,微凉却清新的空气灌进心肺里,她忽然觉得,昨天渗人的死寂,此时也变得静谧美好了。

“还需要什么?尽管提。”

杭离侧头看着杜嫣问道。

杜嫣摇摇头,灿烂的笑容里略带着几分不好意思,“不用了。你这样,我都不知道以后怎么还了。”

杭离大笑一声,“还什么?你不也是帮我打江山么?说到底,赚的是我。”珃儿,归根结底,你都是杜氏的人,是岭南的人。都是一家人,何必分的如此清楚?

杜嫣笑笑,算是赞同了他的说法。最后她肯定要归降一方,除了鬼戎,只有岭南,杭荃,鄢氏,金氏。权衡之下,投靠杭离,是最好的选择。

“对了,有一点必须说明白,我是与你联手,还是与岭南王府联手?”杜嫣郑重对杭离问道。

“当然是与我。”杭离毫不犹豫地回答。

杜嫣了然一笑,“明白了。”看来她的对手,还要再加一个杭震。

“微微,上次我问你二哥究竟出了什么事,你不肯告诉我,现在呢?能告诉我么?”

杜嫣略一沉默,睫毛一闪,轻吸一口气吐出三个字,“神仙散。”

“神仙散?”

“对,听说过么?”去他的良心原则吧,到了这一步,鄢氏都篡位了,福灵都和鄢霁对着­干­了,她还有什么是不能的!

“没有。”杭离摇摇头,诚实道。

“传说,景裕皇后妘湘晴为了挟制刘氏,炼出了这种能控制人的慢­性­毒药,后来失传。鄢霁在烟州白沙岛的时候,从烟族医毒土方里发现了这东西是从一种花里提炼的,稍加改造之后,便是神仙散。”杜嫣慢道,“这种东西极易上瘾,一旦药瘾发作之后便是求生不能求死不得,服药之后便舒服快乐的好似神仙。所以叫做神仙散。”

“那我二哥……”杭离眉头紧锁,握着缰绳的手一点点收紧。

杜嫣低着头,小心地握着缰绳,“他中毒,大概快有一年了。”

真快啊,她从红袖楼出来,也已经半年了。当年给杭震下药的事情还历历在目,如今……世事弄人啊。

“为了拿到神仙散,他必须服从鄢霁的一切指令,包括背叛岭南。神仙散发作起来,”杜嫣想起那惨状 ...

(,不由得一抖,感同身受般接着道,“生不如死。而且没有解药,或者说解药也是毒药,毒药就是解药。”

“你知道方子么?”杭离沉声问道。

“知道一些。”杜嫣说着又摇摇头,“但是知道也没用。鄢霁试过,咱们这里的那种花几乎提取不出来神仙散,只有白沙岛的可以,被烟族人封为圣花。但是白沙岛也之后不过几百棵,便是烟族人采摘炼药,也要得到他们圣女的准许,何况咱们这些明楚人?除了鄢霁鄢霜,谁也得不到。”

“所以说,无解?”

“是,无解。”杜嫣说的斩钉截铁。

“可有­性­命之虞?”

“暂时不会。”

“暂时?”

“嗯,十年八年没有问题。鄢霁从不做亏本买卖,不会花那么大功夫控制一个死人。”

“十年八年……”杭离默念,“鄢霁……”

杜嫣看着杭离的脸­色­,只见他嘴­唇­抿着,眼神锐利深邃。杜嫣索­性­不再说话,杭离的城府也不浅,想必也有自己的成算。

……

快出小树林时,杭离忽然盯着杜嫣,皱眉道:“微微,我瞧你骑马的姿势不对啊。”

“哪里不对?”杜嫣也皱眉问道。不会啊,她完全按着鄢霁封朗教的规范动作来的,腰都快酸死了。

“也没哪里不对,”杭离御马绕着她转了一圈又仔细看看,“好像就是太对了,才看着别扭。好像,就像宣化广场上巡卫的金甲禁卫军似的。你是不是以前不怎么骑马?”

“不是不怎么,是从不。”杜嫣回答的很诚实,“只学了几天,说是以备万一。”

鄢霁教她骑马的本意是如果再在野外遇到刺杀一类的突发情况,她能逃脱。但是事实证明,对于她,这还真不是一两天能学会的事情。所以,在衡量了付出与回报以及再次遇到类似事件的几率之后,鄢霁果断停止了这个想法。

“哈,”杭离无奈地摇摇头,“你动作太僵硬死板了,人难受马也不舒服。平时代步还行,以后上了战场可不行。这几天你抽些时间,我教你。”

“你?”

“当然是我,不然你一个女孩子,怎么找得着女教官。”

“你不回去么?”

“回哪儿?”

“朝廷啊。”

“回朝廷­干­什么?你撵我走?”

“不是,”杜嫣急忙辩解道,“你不是在朝廷里还挂着职吗?无故失踪这么久,不该尽快回去么?”

“微微,你忘了,我被发配到驻丹阳府中央军防御营了。”杭离说的一脸正­色­,“丹阳府已经被叛军攻占沦陷,丹阳府驻军损失惨重,中央军驻丹阳府防御营防御使殉职。岭南郡王杭离,英勇抵抗叛军,奈何势单力孤,身负重伤,辗转……”

“行了行了,我明白了。”杜嫣打断,认输地接着道,“身负重伤的岭南郡王不幸被叛军所掳,誓死不降,叛军头目青龙王杜微意欲挟制杭离要挟岭南,威逼利诱之下……”

“杭离一片赤诚忠心,天地可鉴日月可表,遂与叛军展开斗智斗勇的周旋。几经艰险终于堪堪逃脱,这才回归朝廷。”杭离严肃道。

“可以再顺便探得一些叛军的机密要闻,”杜嫣点点头,沉声接道,“比如第一军军心不稳,第二先锋营前锋校尉二斧对叛军头目杜微早有不满。”

“哈哈哈,知我者,微微也!”

爽朗的大笑声震落了头顶枝桠上的积雪。雪花簌簌落下,杜嫣看着他,嘴角不自觉一扯。她忽然觉得:原来看着阳刚正直的岭南王子,随口扯谎的本事,也是不输与她和鄢霁金昱之流的。

等杜嫣和杭离回到第一军行辕的时候,已经过了午饭的时间了。

黑甲卫士散开隐匿,杭离魏小五带着厚厚的风帽遮掩着面容直接进了中军大营。

“看,如果是这里大量出血,应该把扎紧伤口以上……”

“不行的,肠子如果流出来了千万不能塞回去,会感染的!”

“伯伯你这个酒的浓度太低了,没有消毒效果的。我舅爷爷说只有体积分数为百分之七十五左右的酒­精­才能作为医用酒­精­消毒哦。浓度太低的话不会令蛋白质变质,杀死不了细菌;太高的话会令细菌外面产生一层保护膜,酒­精­分子就进不去了!”

“妘雅,你这样说话没人听得懂!”百忙之中的云诗抬起头来,朝着一个那个六岁小姑娘大喊一声,“帮我把这里能止血的草药拣出来!”

“来啦!”

……

“什么情况?”看着一坐帐篷外密密麻麻聚拢的一堆人,杜嫣一愣,有点搞不清楚状况,“葛白呢?”

“将军,昨天下午来了两位神医!”一个亲兵向杜嫣跑来,回道,“葛校尉组织军医营学习呢,云姑娘救了好多人,现在正讲着包扎伤口。”

杜嫣与杭离相视一眼,低声道,“你和小五先去我营帐里歇会儿,我。”

“好。”杭离点点头,“我等你。”

“嗯。”杜嫣转身向亲兵交代几句,亲兵引着杭离魏小五转进中军大营。杜嫣眼底暗光一闪,举步向热闹非凡的营帐走去。

见杜嫣走来,人群自发让出一条道来。

“将军。”

“将军!”

“将军……”

杜嫣微微颔首示意。

营帐中有三位女子,或者说两位,加上一个六岁的小孩子。简单的衣裙就像城里小康之家­干­净勤快的小媳­妇­大姑娘,只是往往不经意的举手投足间,流露出几分百年世家的气质。

只有那正在分拣草药的小孩子听见门外的动静好奇地抬头看了一眼,另外两位女子,一个正熟练地专心为一位伤兵拔出肩上的箭头,一个拿着针线缝上一个伤者的肚子,都好像没听见一般。

小女孩也只是看了一眼,随即拿起拣出的药草递给缝肚子的女子,“小姨,给。”

“处理一下,给你娘!”那姑娘头也不抬,又缝上一针。

“哦!”

“姐,青霉素你那儿还有吗?”又缝上一针。

“不多了,你省着用。”二十多岁的女子把箭头扔掉,迅速把女儿递上来的草药压上,“把青霉素给你小姨。”

“好!”

……

杜嫣沉默地站在门边,用打量探究的目光毫不掩饰地看着两大一小三位姑娘忙碌。

小女孩儿把一个小瓶从大药箱里拿出来,小跑送去,“小姨,最后一瓶了。”

“行,放下吧。”

“哎!”

小姑娘把药瓶放下,目光在四周转了几圈,好像在确定不需要她帮忙了,这才跑向站在门边的杜嫣。小姑娘仰起脸看着杜嫣,眼睛亮亮的,“您好,我是妘雅,初次见面,请多关照。叔叔您就是这里的大将军么?”

被唤作叔叔,杜嫣怎么着都觉 ...

(得这个称呼别扭。她点头承认道,“是。”

“请稍等片刻可以吗?娘亲和小姨有些事情希望能和您谈一谈,但是她们现在要救人。不周之处还请海涵,好吗?”

小姑娘的声音软软脆脆的,让人不忍心拒绝。声音是小孩子,可说的话,做的事,哪里像个六岁的小孩子?

杜嫣微笑着弯下腰,“可以的,但是妘雅能不能告诉我,你的母亲和小姨是谁呢?”

“我的母亲和小姨是她们呀。”妘雅侧身一指,“她是我娘亲,她是我小姨。”

“我的意思是,她们是什么人呢?”小滑头啊。

“抱歉呢,叔叔。”小姑娘妘雅很有礼貌,一本正经的小脸似乎很是遗憾,“我把我的名字告诉您是我的权利,但是我母亲和小姨的姓名是她们的隐私,是否把她们的名字告知于您是她们的自由与权利,如果没有特殊原因,我不可以在没有经过她们允许的情况下把她们的姓名擅自告知与您,因为这样就是触犯了她们的个人隐私权……”

第三十八章

( “妘雅,你又胡扯什么呢!”妘氏又头也不抬地冲妘雅大吼一句。

最后一针缝好,朗利熟练地收针、剪掉线头。云诗抓过湿帕子把手上的血迹擦­干­净,脱掉身前的护衣,又在一旁水盆里仔细洗了手,换过­干­净手帕擦­干­。这才走到杜嫣身前,大大方方地微笑着打招呼:

“您好,我是云诗,我姐姐妘词,我们来自平朔。”

平朔妘氏?杜嫣瞳孔猛然一缩,随即笑着抱拳还礼道:“原来是平朔妘氏,当真是贵客远来呀。招待不周之处,是杜某失礼了。”

妘氏,自大宁建朝,或者说建朝之前,便是明楚大陆上屈指可数的世家大族。究竟存在了多少年,甚至妘氏子孙也不清楚。传说中大幽时代的十大氏族后裔,除皇族杭氏与平朔妘氏,其余在双月、同心、兴业时代相继堙没。明楚大陆上的林姓子孙,只有岭南林氏是有族谱考证的依海林氏的旁支。

双月时代,柳玓妘冰月迁于平朔,自此平朔妘氏一脉传承了千年。平朔妘氏千年来奉行一夫一妻制,传女不传男。男随父姓分家单过,女随母姓继承平朔。若被冠以妘姓的子女未能继承平朔,其子女如果不随配偶姓氏,一律改为云姓。平朔妘氏向来神秘,不为外人所知。或许也只能从那一个个在明楚历史上留下璀璨印记的女子们,从她们风华绝代的身影中窥知一二:妘冰月,妘安,妘檀,妘婧,妘湘晴,妘绮,妘竹卿,妘笙……

平朔妘氏在明楚,地位超然。在民间流传着一种说法,只有到过平朔,才知道为什么平朔的历代小姐不做女帝。甚至几百年前,双月时代至同心时代间,有人排出天底下最好命的三个投胎去处:杭氏太子,妘氏小姐,林氏公主。后来林氏覆灭,三个去处也成了两个了……

说话间妘词也处理好了伤口,同样洗了手擦­干­净,妘词款款向杜嫣走来,“您好,我是妘词。”

“您好,我是杜微。”杜嫣还礼,“两位小姐可曾用膳?若是未曾,不妨移步。行军之中饭食粗陋,还请两位小姐莫要嫌弃,可好?”

“好啊,动了一天手术,饿死我了!”云诗大大咧咧道,“走吧走吧,快去吃饭!”

“我想吃红烧狮子头!”妘雅瞬间本­性­暴露。

“小丫头,这里哪有狮子头!”云诗说着弯腰弹小姑娘一下,取笑道,“有白馒头就不错了!”

妘雅扁扁嘴,失望地揉揉额头,一副“我就知道”的模样。

妘词在一边无奈地看着妹妹和女儿玩闹,嘴角勾起温婉的笑容。

杜嫣忽然觉得,如果姐姐没有出卖她,或者她没有跟姐姐说实话,那么她现在,是不是也如她们一样呢?杜嫣心底忽然涌上来一种好似羡慕的感觉,但随即又自嘲地摇摇头。她瞎想什么呢,平朔妘氏的小姐们若有这么简单,也就亏了她们千年大族的传承了。还是要小心应对啊!

思及此,杜嫣眼神微凝,脚步一慢落后半步,对身后的亲兵低声交代道:“去我营里给两位客人说一声,平朔的小姐来了,我晚会儿回去。”

……

饭毕。似乎妘氏的小姐和杜嫣都不是喜欢拖延的人,撤了餐具,妘词云诗直接说明了来意。

“所以,你们只是打算对义军,呃,按你们所说的,‘开展人道主义援助活动’?然后,为我们培养出一批有能力基本处理较严重外伤的军医?”杜嫣又愕然了,妘氏的两位天之贵女,什么打算?

如何也没想到,妘氏两位少小姐找她,居然,只是为了救人,救伤兵?无偿服务?可能么?习惯了­阴­谋论的杜嫣,无论如何也不相信,在没有利益驱使的情况下,平朔妘氏的继承人会如此好心。

“对呀。”云诗连连点头,“妘氏的继承人都要有修学历练嘛,我爹和姑姑就把我们送来江南了。杜将军,您的军队缺医少药,相信您也已经发现了这个问题。人的生命都是宝贵的,我们只希望,每一位伤员都能得到应得的、及时的、宝贵的救治。”

杜嫣眉头微皱,沉思片刻,最终摇摇头,道:“抱歉,感谢二位妘小姐,但是,请恕杜某直言,你们的建议,我不能接受。”

“为什么?”云诗吃惊地瞪大眼睛,似乎不相信有人会拒绝这样天上掉馅儿饼的好事,“难道您要眼睁睁地看着您的士兵死亡吗?我们无偿为您救治伤员……”

“不,”杜嫣打断道,“感谢二位为我指出这个问题,但是江南义军的事务,完全独立,不需要江北平朔Сhā手。至于缺医少药的问题,我会再征召郎中大夫,尽快解决此事。”

是她疏忽了,虽然之前也征召了不少大夫,但是对于作战这样的外伤,还需要更专业的军医才行。或许还需要向杭离借几百个军医。唉,杜嫣忽然有种她把杭离当冤大头欺负的感觉。

“杜将军是担心我们借此扰乱贵军的军心,­干­扰士兵对您的忠诚么?”一直安静聆听的妘词看着杜嫣,慢悠悠开口,“害怕我们有什么­阴­谋?”

“不准确,”杜嫣笑笑,“我只是不希望义军有复杂的势力介入。”她已经有了岭南支持,平朔,还是敬而远之的为好。

平朔妘氏太过庞大,纵然杜嫣对江北的平朔了解不深,也知道千年大族,女子传承,雄霸一方至今屹立不倒,绝对没有表面看到的这么简单。更何况在鬼戎大举入侵、江北明楚政权完全破碎的情况下,平朔依旧安然无恙,甚至公然迎娶粟末部公主,与鬼戎结亲。别忘了,平朔妘氏在抵御鬼戎进攻、第一次北伐大战之中,不知道灭了鬼戎多少个军团!如此还能周旋于鬼戎七部十六国之间,大批庇护着明楚人,便足见平朔的能力!

如今局面已经够乱,如果再搅进一个亦正亦邪的平朔,到时候谁还能控制的住局势?

“感情你担心这个呀?”云诗恍然大悟,不屑道,“您还真是想多了,我们对你们的麻烦事儿没兴趣!妘雅,上!”

云诗大气地一挥手,小妘雅唰地一下子从凳子上跳下来,站得对着云诗笔直笔直,小手一敬礼,大声道,“是!”

小姑娘说完,一个标准的向右转面向杜嫣,小脸严肃,庄重地伸出右手抵在胸前,郑重地宣誓:

“今我进入医业,立誓献身人道服务;我感激尊敬恩师,如同对待父母;并本着良心与尊严行医;病患的健康生命是我首要顾念;我必严守病患寄托予我的秘密;我必尽力维护医界名誉及高尚传统;我以同事为兄弟;我对病患负责,不因任何宗教、国籍、种族、政治或地位不同而有所差别;生命从受胎时起,即为至高无上的尊严;即使面临威胁,我的医学知识也不与人道相违。

我兹郑重地、自主地以我的人格宣誓以上的誓言。”

小女孩的声音很稚­嫩­,但表情却严肃认真。哪怕一套誓词早已背的滚瓜烂熟,却还是一字一顿,字字神圣清晰。

杜嫣愣住。

“妘氏五项绝学,除摄魂术失传外,其余四项传承至今。”妘词慢慢解释道,“妘氏 ...

(的医术,传承自平朔妘氏始祖冰月夫人。这一套誓词,也是当年冰月夫人亲笔提在仁心阁上的。平朔所有子孙,若想学医,必先背熟这一套誓词。若有违背,逐出妘氏,逐出平朔。”

“‘对病患负责,不因任何宗教、国籍、种族、政治或地位不同而有所差别;生命从受胎时起,即为至高无上的尊严。’”云诗再次郑重重复了一遍,真诚道,“我承认,我们此行确实有两个目的,为贵军提供人道主义援助只是目的之一。但是,请相信我们,作为平朔的医者,我们绝对对每一个伤患负责。我们不会打着救死扶伤的旗号,行任何龌龊龃龉的­阴­谋!否则,我们愧对我们的姓氏!”

“那么,”似乎被三人打动,杜嫣敛下眸子,思索片刻,沉声道,“告诉我你们第二个目的,我再决定是否接受你们的援助。”

杜嫣话落,妘词云诗相视一眼,似乎不愿启齿。

“有什么为难之处么?”杜嫣抬头看两人一眼,默默地叹息一声,她还是找杭离吧。

“如果二位不愿意讲明白的话,很遗憾,我的军队里,我不希望埋下隐患,也不希望有我无法掌控的事情出现。”

“是有些为难。”妘词斟酌着开口,道,“杜将军可否给我们几天时间?我们认为,第二件事情,我们需要考虑一下与您商谈的方式。”

“那么就抱歉了。”杜嫣毫不犹豫地否决,一军元帅的气势丝毫不逊两位古老世家的小姐,“所谓明人不说暗话,杜某自认不是一个听不得明话的人。如果不能直说,我很怀疑二位的目的。”

妘词妘笙似乎在考虑,杜嫣并不催促,不开口,只是倚在靠背上定定地看着她俩,似乎一定要一个答案。

“我们希望,”片刻,云诗抬头,直接道,“我们希望贵军能撤销、或者修改檄文!”

杜嫣一愣,随即笑了,有些惊讶地反问道,“云小姐在开玩笑吗?”

“不,”妘词摇摇头,认真道,“我们是认真的。虽然我们知道,檄文就是贵军的旗帜,代表着你们的立场,但是,檄文中有颇多不实之处。我们希望您能尊重历史,修改檄文。”

“不可能。”杜嫣回答地斩钉截铁,“既然二位知道檄文是义军起义立足的根本,怎么还提出这样的要求呢?”

“但是你的檄文不实之处太多!”云诗激动地开口道。

“我知道,”杜嫣轻描淡写地答应,同样是皇权的人,里面的猫腻彼此心知肚明,没什么好避讳的,“真真假假,假假真真。我要的不过是与朝廷周旋,为我义军谋得一片生存之地而已。”

“檄文出自杜将军您之手?”妘词突然出声。

“对。”

“其中真假,您自己清楚么?”

“当然。”

“那么请问鄢仆­射­叛国一条罪状,是真是假?”

“真。”

“错了,是假。”

“是……”杜嫣瞬间瞪大了眼睛,“怎么可能?”

“看,你自己也不知道。ww”云诗两手一摊,一副“果然如此”的表情。哦,她的妘词表姐,跟着她爹那个不靠谱的老滑头没白学!

“是假的。”妘词肯定地点点头,似乎在给杜嫣消化的时间。

“不可能!”杜嫣面­色­一沉,坚决否定道。她在鄢霁手下那么多年,从来没听他提过。鄢仆­射­叛国之事至今未曾完全平息,在京城的时候,总有人时不时就那此事做文章,鄢霁从来没反驳过一句!

“你所认为的事情是什么样的呢?”妘词反问道。

“鬼戎人俘虏鄢仆­射­三子,鄢仆­射­从此成为鬼戎人的内应。泄露军情,拖延战机,致使在古燕路渤水大战之时被鬼戎人抢得先机。大宁联军惨败,第一次北伐失败。”这是人人都知道的事情。

“为什么被鬼戎人抢的了先机?”

“因为鄢仆­射­延误军机!”

“昌和大长公主因何不孕?”

“因为作战之时重伤小腹。”

“鄢仆­射­为何服毒自杀?”

“畏罪。”

“朝廷为何又将他尸体腰斩弃市?”

“鄢仆­射­罪行滔天,难平民愤。”

“罪行滔天为何没有诛灭九族?”

“鄢仆­射­长子等族人也为北伐立下过赫赫战功,功过相抵。”

“第二次北伐,平朔和昌和大长公主为何没有参战?”

“元气大伤,休养生息……”

“许老太师为何归隐?”

“许老太师两位爱子皆丧身北伐之战!”

“若是如此许老太师不该对鄢氏恨之入骨么?为何会收鄢霁为弟子?”

“许老太师惜才,高风亮节……”

“鄢氏为何篡位?”

“狼子野心不改……”

杜嫣心底似乎隐约有了些想法,但随即被理智瞬间压下,太过荒谬!

“没错,这些是朝廷给出的最权威的说法。”针锋相对的问答结束,妘词声音一慢,看着杜嫣,“但是你知道吗,在平朔,妘氏,作为当年三方联军之一,我们家族里,对这一切,有着另一套完全不同的解释。”

妘词说着自问自答起来:

“为什么鄢氏会篡位呢?”

“因为他们要复仇。”

“许老太师为何收鄢霁为弟子呢?”

“因为他对鄢氏有愧。”

“许老太师为何归隐?”

“因为朝廷伤了他的心。”

“鄢氏为何没被株连九族?”

“因为当年有许老太师、柳老太傅、金老大人等一批重臣拼死相护。”

“鄢仆­射­为何自尽?朝廷为何不放过一个死人?”

“因为鬼戎人送来的议和文书其实有两份,永远见不得光的另一份里第一条便是将鄢仆­射­千刀万剐、诛灭鄢氏一族以慰死在北伐之战里的鬼戎将士。”

“鬼戎为何又这样的要求?”

“因为他们对鄢仆­射­恨之入骨。”

“为何对鄢仆­射­恨之入骨?”

“因为鄢仆­射­做出被胁迫的样子,实际传递虚假军情迷惑鬼戎,令鬼戎损失惨重,朝廷北伐顺利进行。”

“平朔和昌和大长公主为何第二次北伐拒绝参战?”

“因为看透了朝廷的行事。”

“昌和大长公主为何不孕?”

“是重伤不假,但是与作战无关,是她自己把匕首Сhā进了小腹,恳求皇帝追击鬼戎残兵!”

“皇帝为何不乘胜追击鬼戎残兵?”

“因为他怕他帝位不保,他怕被篡位,怕做一个傀儡皇帝!”

“只是他的怀疑、猜忌,大胜在即,却突然开始了内斗。”妘词直视着杜嫣,声音一重,继续道:“当年皇帝听信谗言,当然,如果他自己没那个想法,又 ...

(怎么可能相信谗言?他认为联军中,昌和表姨母势力太大,有篡夺他皇位的野心。于是在渤水的时候迟迟按兵不动,就是为了逼表姨母自裁,或者让出军权。”

妘词话落,就听见云诗冷笑一声接着道:“昌和表姑的势力当然大,在朝廷南渡之后、北伐之前,江北的抵御战斗基本都是由昌和表姑与我们平朔在组织。那时候,各地自发组织的民兵、乡兵有多少?没来得及南渡的大军又有多少?这些人都需要一个主心骨,除了昌和大长公主,谁组织得起他们?表姑没让江北百姓失望,被江北百姓奉为战神。鬼戎在,几乎家家户户都偷偷供着她的长生排位;等到鬼戎被打跑的时候,更是光明正大地祭祀。小皇帝逃到江南即位,在江北百姓心中空缺了三年,当然不会像表姑那样有威望!威望都是冲锋陷阵打出来的,他跑到江南龟缩了三年,还有脸计较这些……”

“所以,鄢氏当年完全是为皇帝、为那些蛊惑圣听的小人顶罪的。这些,你都不知道吧?”妘词正­色­道,“我娘说,当年鄢仆­射­得知三子被俘之后,一夜白了半头青丝。第二天将此事密奏给了皇帝,之后配合联军战术,真真假假,不断给鬼戎传递情报,令鬼戎吃了无数闷亏。后来议和的时候,鄢仆­射­自知难逃一死,唯求皇帝能赐全尸,放过鄢氏一族。然而,最后迫于鬼戎使者的压力,连这点承诺也未做到。如果不是当年有许老太师等人力保长房一脉,尤其是许老太师一怒之下辞官退隐,鄢氏已经被完全灭族了。”

“还有我爹,”云诗补充道,“当年,朝廷里知道真相的人,其实也不过十个。这样的丑闻不能宣扬,多数只是以为朝廷在讨论要不要对叛国的鄢仆­射­处以极刑的问题。于是在当年的安国公、方家等几人的推波助澜之下,要求灭族的呼声越来越高。皇帝软弱,想顺水推舟,遂了鬼戎的要求。金老大人派了二百多人分作二十五路入平朔求援,最后穿过层层封锁到达平朔的只有五人。我爹出面,费尽心机,与鬼戎七部斡旋,这才令鬼戎撤除了九族尽灭的条件。但是我们平朔付出的代价是,”云诗没说完,看了妘词一眼,欲言又止。

妘词表情很自然,接道:“没有什么值得隐瞒的,代价就是我娘吃的那个亏,永远讨不到公道了。”

“但是嫡系一脉,除了长房,还是全部被诛杀了,不是么?于是叛国佞臣这个骂名,鄢氏白白背了二十多年?被世人冤枉了二十多年?”杜嫣眼瞳有些涣散,若有所思地开口,声音低低的,有些飘渺不定。

“是啊,也与灭门相差无几了。这罪名,已经背了二十多年,也许还要一直背下去。世家百年基业,就此轰然崩塌。”云诗点点头,“但是,杜将军,您不觉得,您这样拿着这件事情做文章,是再一次侮辱了那位为大宁,为明楚,倾尽了一切的前辈么?”

“杜将军,我们流云城文鉴阁里刻着这样一句话:真相可以暂时掩饰,历史不应永远尘封。我相信,真相总有大白的一天。立场利益使然,成王败寇。活人的,你们如何权斗兵谋我无权­干­涉,但是,请你尊重那位长辈,因为他可敬。否则,哪怕我只有冰卫三百,哪怕我只有一个人,我也会像你宣战。”妘词面容严肃,妘氏女儿骨子里的铁血气息散开,似乎气氛也一下子冷凝起来。

杜嫣却好像没有觉察到一样。她点点头,目光不知道看向哪里,道:“我知道了。你们可以留下来,这件事,给我几天时间考虑,我会给你们一个满意的答复。”

妘词云诗互相看了一眼,似乎觉得杜嫣状态不对。

“哎,你没事吧?”云诗打量着她开口,忽然看向妘词,“姐,是不是你说要宣战,吓着他了?”

“怎么可能?”妘词觉得妹妹问的可笑。

“没事,”杜嫣强扯出一分还算得体的微笑,“我吩咐人再扎一座营帐,两位暂先住下,有什么事明日再商量,可好。”

“还有我呢!”小不点儿妘雅跳着想引起注意。

“三位。”杜嫣有些敷衍,她觉得她笑不出来了。

“你……?”

“好了,云诗,咱们先去扎营了。”

妘词极有眼­色­地拉着云诗妘雅离开,待客的营帐安静了下来。

临时被充作待客的营帐,原本是一处参谋们休息的地方。平时几乎不使用,火盆也不知道何时熄灭,此时人一散,冰凉凉的就像没有人气一样。

妘词等人离开,帘子一掀,旷野里的冷风呼啦一下子就灌了进来,瞬间吹透了杜嫣略有些单薄的衣裳。

但是身上冷,却抵不过心冷。

杜嫣愣愣地坐在椅子里,忽然想到,鄢霁不是没对这件事发过脾气的。

“现在你还要把我卖了为你牟利,你扪心自问,天底下还有没有比你更无耻的人?也是,投靠鬼戎的卑鄙小人、叛国佞臣之后,还有何廉耻可言……”

“杜嫣你够了!”

……

多少年来,鄢霁唯一一次对她拍桌子,也是唯一一次生气,就是她那次一时失言,­阴­阳怪气地拿这件事刺激他的时候。

“所以说,众口铄金,都说是你的不是,那就是你的不是,不会有人为你鸣冤……”

回想起第一次见他,因为琉音烫坏了秀儿的手。众目睽睽之下,却没有一个人为她们说一句公道话,周贵任由琉音颠倒黑白。她不服,大吵大闹,鄢霁对她说了这么一句话。

回想起鄢霁那时复杂无奈的笑意,杜嫣此时似乎一瞬间明白了,心底忽然觉得愧疚的发疼。事已成定局,鄢氏的无奈,鄢氏背负的骂名与洗不尽的耻辱,灭族的仇恨,几百年名门望族的声名毁于一旦……

杜嫣忽然想起来,封朗给她提过,鄢氏宗祠里有一只酒杯。用头骨磨制的酒杯,装饰着硕大光彩的宝石。封朗说,那是鄢霁亲爷爷头骨的。联军兵败,朝廷南退之时,是他率一千残兵,弹尽粮绝之后抵御鬼戎三万刀锋,死守帝都八日,为朝廷和江北百姓赢得了宝贵的时间。而他最终尸骨无存。那个酒杯,是鬼戎人送给朝廷、鄢氏的礼物,也是鄢霁的祖父在这个世界上最后的遗骨。

封朗还说,那份“礼物”拆开的瞬间,六十多岁的老人瞬间就吐血昏厥了过去,鄢霁他爹,当时的年纪与现在鄢霁差不多大,红着眼睛差一点就冲上去和那鬼戎使者拼命,最后,却被大宁皇帝呵斥,被一众卫士拖走……

然而即便鄢家一片忠心,付出如此惨痛的代价之后,依旧未能善终。嫡系一脉,鄢仆­射­自裁,三子早已被鬼戎处以极刑,长子战死。然而皇帝朝廷依旧背弃了信义,斩尸弃市,其余嫡系诸人尽数斩首,只有鄢霁的父母,凭借其父死守帝都的军功与几位老臣的拼死维护被保了下来,被贬到了烟州莽荒之地十几年,生了鄢霜鄢霁姐弟两个……

杜嫣眼光一闪。鄢氏,鄢霁;叛国,篡权……灭族。

这份仇恨,如何不入骨滔天呢?

难为鄢氏一族都是笑面虎,难为鄢霁风轻云淡地承受了这么多年。身为鄢仆­射­唯一 ...

(的后嗣,从出生之日起背负着鄢氏的一切,难为他从未辩解,辩解无用,也不能辩解……

杜嫣心底难受,想哭,却不知道为什么想哭。或许是因为愧疚吧,她错了,不应该拿着这件事情做文章。她掌握的秘闻那么多,哪一家的龌龊事都不少,为何偏偏选了鄢氏?她不能否认,她当初便是有心利用叛国投敌这样有目共睹的罪行,引起江南所有人的共鸣……却万万不曾想到,这份有目共睹的滔天罪名之后,是英雄,无奈悲怆的血泪;是一个家族,如此沉重的负担……

而她,无疑是把鄢氏的即将结痂的伤口重新扒开,一层层上撒盐……

夜­色­深沉,透过帘子缝隙,能看见巡夜的卫兵举着火把走过。一队队卫兵的脚步声虽然杂乱但却有力,他们在为伟大的“勤王讨逆”事业贡献着力量。

还有远处军士们围在一起取闹的声音传来,虽然是军营里为数不多的娱乐活动,在这寒冷的冬日里,却是那样的热闹。

小小的营帐静静的,似乎与这一切都已隔绝。杜嫣需要安静,她需要悔过,需要思考。但是,她的脑子似乎已经被愧意层层包裹住,心底如铺天盖地地涌上愧疚不安和心疼。事已至此,大乱已成定局,谁也不能后退,她又能如何呢?

忽然又是一股冷风灌进来,被刺骨的寒意一惊,杜嫣下意识地抬头看向进来的人。

“微微,”杭离进来,看见杜嫣自己坐在椅子上发呆,一惊,急忙走过去,“你­干­什么呢?蜡烛也不点,这么冷。火盆子也不烧……衣服还穿这么薄!”

“杭离……”杜嫣小声地唤他。她现在,也只能像杭离倾诉了。

“怎么了?”杭离蹲下来,皱眉看着她,“你身上怎么这么凉!”冰凉的好像没有人气一样。

“我觉得我错了。”杜嫣看着他,声音弱的好像杭离呼吸稍重就能吹散,“妘氏的少小姐说,当年鄢氏一族从未叛国,从来没有背叛明楚。鄢氏当年一门忠烈,但是我却……”

“嗯,我知道。”杭离把衣服搭在杜嫣身上,又蹲下来,道,“微微你记不记得,二舅舅为什么被诬陷?”

杜嫣眼神里一瞬间出现了迷茫,半晌,反问道:“不是太子党与二皇子党、三皇子党的争斗么?”

“不是。”杭离摇摇头。

“千禧党禁,打压寒门啊。”

“也不是。”杭离一叹,轻声解释道,“是鄢家布的局。你太小,可能不记得。二十多年前,二舅舅也被卷入了那件事里。当时二舅舅初入官场不久,是许老太师的得意门生。有岭南支持,有许老太师提携,加上二舅舅学问的确好的没话说,一路春风得意。当时朝廷公布鄢骏罪行的时候,二舅舅反应最是激烈。号召了青山白石两大书院,几百位士子,还有诸多同窗同年,组织了近千人,请愿,游行,要求诛尽鄢氏余孽,以儆效尤。所以当时,闹得最凶的人里,就数二舅舅。”

“所以……”杜嫣一惊。

“是的,鄢家在报复。”杭离点点头,握住杜嫣冰凉的手,似乎这样就能把温暖给她,不去恐惧起那些­阴­暗的过往,“后来二舅舅回岭南祭祖的时候,隐约向大舅他们提起过。二舅说,他那时候也是年轻气盛,不谙世事,被人利用了尚自不知。许老太师劝他,隐讳地提点他。他却以为是许老太师顾念与鄢骏私交,徇私枉法。甚至写了一篇《自悔赋》,与许老太师断绝师徒关系。老太师退隐之后,二舅因此声望更提一层。但是在朝廷里摸爬滚打几年以后,二舅舅隐约猜到了几分当年事情的真相,尤其是第二次北伐,昌和太上大长公主与平朔拒绝出兵相助,二舅便明白了其中的隐情。二舅舅很后悔,时常说,如果不是他当年年轻气盛,被人利用,不是他带头闹得太凶,也许鄢骏不至于死无全尸不得安宁,鄢氏嫡系不会被除长房一脉尽灭。”

“但是后悔已经晚了,是吗?”

“是的,晚了。于是二舅从此消沉,专心学问,更不愿意再与世家周旋。”杭离接着道,“但是鄢氏没有放过他,鄢氏布了十几年的局,重归朝堂的第一个动作,就是拿二舅的血祭旗……”

杜嫣忽然一个哆嗦。

杭离轻轻揽住她,安慰道:“没关系,都过去了。他鄢氏布了十几年的局,我岭南杜氏同样布了八年的局。从接到二舅的死讯那一日起,大舅三舅他们就开始准备今日的这一切。你放心,二舅的仇,一定会报的……”

手上身上传来热度,杜嫣却忽然觉得心更凉了,喉咙滚动一下,她怔怔地开口,“那你呢?你什么时候起布的局?”这声音都似乎不是自己的了。

“我?”杭离反问。

“对,你呢?”杜嫣盯着他,忽然觉得这个答案很重要。岭南杜氏,若是如此,那她做的一切多么可笑!她还提醒杭离不要卷进去京城的浑水,却不知他本就是布局之人!

杭离分明从杜嫣眼底看出了不信任,一慌,急忙解释道:“傻丫头,瞎想什么!我知道的不比你早多少。这些事情一直是大舅三舅和几位堂哥他们谋划,至于我,”杭离故作轻松地一笑,“他们说我嘴上没毛,办事不牢,一直瞒着我呢。如果不是你提点我几句,让我­干­了几件漂亮事儿令他们刮目相看,他们或许现在还半真半假地敷衍我呢!不过,微微你别误会,大舅他们其实是为我好。他们知道,王府里一摊子事情足够我烦心了,还要应对我父王二哥,跟他们周旋,所以这件事上,没有让我参与。”

杜嫣点点头,随即又低下头,“明白了。”

“微微,你放心,不论什么时候,你都有我,有岭南,有杜氏。我们都是你最坚实的后盾,不用怕,不要想太多。”

“嗯。”

“相信我。”

“……嗯。”

……

事已至此,还能如何呢?杜嫣微微闭上眼睛,任由杭离半揽着她。她现在的立场,她身后的四十万大军,不可能撤出檄文。也只能,慢慢将此事淡化,再淡化……

她与他,已经彻底对立。

鄢霁,对不起……

一室清冷,也只有身边人的体温可以依靠。

世事弄人,究竟是孰是孰非,谁对谁错?又是谁是­操­盘手,谁是控局人?又是谁布了谁的局,谁搅了谁的局?起于何处?至于何时?几方纠缠,或许现在,谁也说不清。

夜风吹起帘子,吹得,一心,苍凉……

似乎是本来正与滚滚激流搏斗的孤舟突然驶入了平静浩瀚的港湾,杜嫣的日子一下子轻松安适了起来。当然所谓的轻松安适,也是相对的。

但是不论如何,杜嫣再也不是夹缝里求生存了是真的。

来自岭南的武器、装备、粮草,源源不断地越过长­阴­山脉送入杜嫣的大营。“商人”,嗯,对,只是商人,良民,做正经买卖的商人!虽然这些商人有些多;虽然这些商人的货物很神秘;虽然这些商人每次运完货之后的马匹都不见了;虽然很多时候不光是货物和马匹, ...

(人也一起没回来;虽然如今兵荒马乱的好多商人躲还来不及……但是,虽然的一切都是虽然,但是的一切还是但是,无论什么也不能改变他们是商人的既定事实!

官府为什么不管?

不知道吗,第五军一路南下,官府现在哪有时间管这些!

义军的装备悄然间分批升级,甚至不知道哪里冒出来的军官教官们也打包一同奉送。不接受?青龙王说,行,你们腰杆子硬了,那这些兵器也应该不需要了……

于是岭南远道而来的客人们堂而皇之地被迎接进入了六大军团——无论受不受欢迎,青龙王说,必须得欢迎……

六路大军朝着六个方向轰轰烈烈地展开了猛烈的进攻,势如破竹。各地中小规模的起义接连不断,好像一个火星子瞬间点爆火药桶,爆发出无数火星继而点爆整个江南大地,此起彼伏!一道道求援告急的文书雪球一般滚向京城,好像各地的地方官员集体叛变,配合叛军,­阴­谋用奏折文书把鄢家人活活砸死累死一样!

但是义军的风向却好像悄然间发生了变化。淡化,淡化,义军在不断淡化檄文带来的影响。均田免粮、人人平等、剪除贪吏的口号再一次被喊了出来。然而有心人会发现,虽然喊的口号似乎降了档次,恢复暴露了农民暴动的本质,但是军队的势力、素质、装备、建制,无一不是向着更高级的职业化军队发展,其中以第一军为最!……这实在是一个令人匪夷所思的现象。

最有说服力的是青龙叛军第二先锋营与天朝天策军­精­锐的第一场交锋,双方均是派出最­精­锐的部队,居然以平局收场!登时让主帅金晟唰地铁青了脸­色­,一怒之下,阵前斩了灰头土脸逃回来的前锋。

不同于天策军里肃杀低沉的气氛,青龙军的中军大营里一片热闹。

“这一仗打的不错。”迎上归营的杜嫣,杭离毫不吝惜他的赞美。

“但是呢?”杜嫣跳下马背,把战马交给亲兵,拍拍手上的尘土,眉毛一挑反问,她已经习惯了杭离这种说话方式。

杭离一愣,随即哈哈大笑,和杜嫣并行着往大帐里走,“是真不错。金家天策军的战斗力是除了平江防军外战斗力最强的一支。今天虽然只是小规模试探­性­的交锋,却是两军­精­锐的第一场比试,直接决定了今后的士气。这一仗,必定已经狠狠挫败了朝廷军队的锐气。”

“话虽如此,可这次领军的是金晟,那可是个越挫越勇的人物。”杜嫣不敢十分乐观。

“任凭他再勇,朝廷军队的潜力已经耗尽。你的军队却还保留着底牌,假以时日,必定能训练出一支一流的大军!”

杜嫣挑起门帘走进营帐,放下门帘,一瞬间恢复了少女的声音和神态。眼睛一弯跳着转身,“好啊,那杭教官有什么奖励?”

看着瞬间变脸的姑娘,杭离忽然有种天底下人全瞎了眼的感觉。这样秀丽的姑娘,怎么可能被当成男人?

“奖励就是,下午我继续教你骑­射­。”杭离笑着,毫不犹豫答道。

“啊?”杜嫣明媚的笑脸又瞬间垮下,揉着胳膊抱怨,“我还以为你能说给我放一天假呢,好疼!”

“还疼?”

“嗯!”杜嫣忙不迭连连点头,“疼的抬不起来了!今天令旗,我都是咬着牙挥的!”

“揉开就好了。”

话音未落登时响起了杜嫣的惨呼:“啊!你轻点儿!”

杭离微微皱眉,手上略微放轻了力度,“微微,你体质是有多差?”如果不是隔着棉衣,他一只手都能环住她胳膊,怎么这么瘦?

“杭离,”杜嫣正­色­道,“你别忘了,我到底是女子,体力力量上跟你们男人到底有差距!你不能拿你训练士兵的那一套标准来要求我!……啊,疼!”

“我已经比捏面条还轻了!不是我对你严,既然要做一军主帅,骑­射­、刀枪,不说十八般武艺具通,也要有一两门拿的出手的……”

“有啊,情报分析!”

“那是参谋的任务。”

“套取情报!”

“那是细作的任务。”

“那骑­射­还是骑兵弓箭兵的任务呢,刀枪还有步兵,冲锋有前锋……啊!”

“你自己再活动活动。”杭离松开手,抱臂打量着杜嫣,“微微,我现在很怀疑你是怎么活到现在的。”

杜嫣嘴角一撇,得意地笑道:“你别小看我,来硬的不行,不代表取巧偷袭我不会。不信你试试?”

“知道你身骨轻灵柔软。”杭离想起来第一次他试她武艺的时候:

“你惯用哪种兵器?”

“轻便的。”

“习惯哪种招数?”

“偷袭。”

“偷袭?”

“呃……攻其不备出其不意?”

“把我当成你战场上的敌人,攻击我。”

……

杭离发誓,这是他第一次遇见这样的对手。身体柔软灵活的好似泥鳅,果然是“攻其不备出其不意”!

“微微啊,”想到这里,杭离似乎有些发愁,“你是一军主帅……”

“好了好了,我知道我是一军主帅,要威震三军,不能总用上不得台面的招数!”鄢霁教她是为了让她防身,现在看来,的确不适合冲锋陷阵。

“你底子不错,但是力量还是不足,需要加多训练。”

杜嫣的表情很哀怨,“所以你就把我往死里整?”

“我冤枉!”杭离大呼,“去比比你的亲卫营、先锋营,你的训练量已经减半了!”

杜嫣想起来葛白他们哭天喊地地抱怨教官们手段凶残冷酷无情的模样,不由噗嗤一笑。

杭离也笑了,好像灿烂的阳光照亮清泉,“疼也只是这几天,叫妘氏的两位小姐给你配些草药敷一敷,散的更快。”

杜嫣一听却是连连摇头,“不了,你没发现我现在一直躲着云诗那姑娘么?”

“怎么了?”

“她说我气­色­不好,整天嚷嚷着给我拿脉,我敢让她碰吗?”

“你气­色­确实不好,应该找大夫看看。”

杜嫣拿眼睛瞪着他,“大夫是可以通过脉象看出来男女的!”

“这倒是,可惜我不会医术……”杭离略一沉思,“这样吧,再到下一个府州的时候,我陪你找家医馆。”

“不用,没什么大事。”杜嫣无所谓地摇摇头,走到书案前整理一份份报上来的文书,“只是最近太累了而已,如今你来替我分担诸事,我趁着歇一歇,过段时间就好了。”

“以前,”杜嫣想起来在红袖楼忙的脚不沾地的时候,“有时候也是这样的,连着几天不合眼,连走路都要小跑着赶时间,都习惯了。”除了发困,只想结束了蒙头大睡几日,也不觉得有什么。只是现在,怎么总是有筋疲力尽的感觉呢?

“这样怎么可以,你是女孩子,身体怎么能这样不爱惜! ...

(”杭离皱眉道。

“不是没办法的事儿么!”杜嫣无奈地耸肩道。

杭离揽上杜嫣肩膀,靠近她耳边低声叮嘱道:“按时休息,处理不完的事情交给我。记得,万事有我给你担着呢。”

杜嫣脸­色­一红,有种奇怪的感觉涌上心头。好像以前在红袖楼里万事有鄢霁兜着的感觉,却又好像有所不同。觉得,有这么一个人可以依靠,心里真的很踏实……

“嗯,我明白。”杜嫣红着脸轻声应道。

“不仅要明白,还得记住!”杭离松开杜嫣,又强调一遍。说完,他把沙盘一推,道,“行了,再来说说你今天的指挥吧。”

“看,我就说,‘但是’在这儿等着我呢!”杜嫣嘴角一撇,挑眉笑道。

“微微,你今日指挥的的确很出­色­,进步很大。但是……”

“但是还有很大的进步空间嘛!”杜嫣眼睛一弯,“开玩笑呢,说吧。”

“别说我又挫伤你的自信。”杭离把丑话说在前头。

“但是你上次真的很挫伤我!”杜嫣抱怨道。习惯了鄢霁委婉的说话方式,杜嫣觉得,杭离说话,唉!打击人啊。

“微微,知道么,你要是我的兵,在岭南……”杭离盯着杜嫣,半晌幽幽地开口。

杜嫣眼睛一眯,笑得温柔灿烂,“在岭南怎么样?嗯?”语气却毫不客气地透着威胁之意。

“咳。”杭离不自在地别过头去,“没什么,在岭南我也把你供起来!”

杜嫣轻哼一声,算是揭过。下面开始正事,杜嫣支着头,检讨:

“我觉得左翼还是出的早了些,如果能等到天策第四队进了攻击范围,后面承担的压力会小很多。”

“对。这个时机的把握非常重要。如果不是天策第四队的校尉犯了糊涂,只要他及时变阵,不会被你包饺子。”杭离一划,“而且换我为主帅,我就从这里攻击,你的阵型会被全部打散。”

杜嫣对着沙盘沉思半晌,斟酌道:“那我只能调右翼回援……”

“不!”杭离打断,声音若铁,坚决道,“你该抓住这个机会,直袭中军!”

“啊!”杜嫣瞬间瞪大眼睛,“那岂非舍弃了……”

“对,舍弃这里千人,斩天策主将!必能大挫天策士气,很值得。”

------题外话------

妘雅宣誓的誓词是《希波克拉底誓词》,现代译本。本来想用中国医学生的那个,但是觉得这个更能体现人道主义­精­神。

无奈结局 缉熙

( 明楚历1009年,二月。ww

柳枝悄然抽出­嫩­芽,迎春明媚了春­色­。

江南大地乒乒乓乓打作一团,第一军、第三军、第五军二十余万“乌合之众”,犹如一匹黑马陡然杀出,平定了第二军赵涣主导的灵武之乱之后,第一次以铁血凶狠的正规军形象展现在世人面前。三大军团齐发,合围杭荃调来的平江防军,第一场双方各投入五万兵力,没有互探虚实,没有保留底牌,直接便是一场明楚自兴业时代之后便少见的一场硬仗!

第一场以第一军险胜收场。之后双方高挂免战牌。杭氏皇族的疑心病,杜嫣不会不知道利用。悄然派出几方间谍,散布“天策神策败于一群乌合之众的人手里就是因为杭荃指挥不当”、“杭慧大长公主血统纯正,应该由慧长公主统兵”、“杭荃算什么,如果不是皇室无人,会选他一个下了天牢的人?”、“慧长公主给他三分颜面,他把自己当什么了”……

之后的事情用不着杜嫣­操­心。在三月末的时候,与义军对持的神策天策突然发生一阵­骚­乱,杜嫣在瞭望台上看了一天,临近黄昏的时候,面­色­冷峻地下达了两个字的军令:“袭营”。

简单的两个字后,是血流漂橹的残酷厮杀。天策神策被打了个措手不及,刚刚结束内斗的士兵慌忙再次拿起武器,阵型未曾结好便遭到了第三军骑兵营疯狂的进攻……人仰马翻!

明楚历1009年,四月十六。第五军追击杭荃残部,穷途末路,杭荃自知不敌,含恨拔剑自刎而亡。

义军再一次迎来巨大的整合,第五军收编杭荃所有残部,整合第六军,共计二十八万大军,掉头火速开往平江防线,抵御鬼戎的大举入侵!

这是一件很神奇的事情,在国之不国、南宁小朝廷朝廷都跑到广南的时候,在江南几部势力打的不可开交的时候,居然有人会无偿地分出这样一支­精­锐部队,为了民族大义而战。

·····

杜嫣从来没有想过,她的生活因为杭离的介入而发生了如此巨大的改变。

她为自己设想过两条路。第一条,封王拜将,游走于权力争斗的漩涡边缘,形成牵制之势。只打擦边球,从来不深入,作壁上观,凭借四十万义军,威震朝野江南;第二条,归顺一方,以压倒之势铲除异己,待功成名就,退隐。了不起她换回女装,谁能猜得到,曾经搅起江南万丈浪涛的一代枭雄杜微,竟是女子呢?

但是只可惜,这两条路,被杭离堵得严严实实了。

“把药喝了。”杭离端着药碗大步走近营帐。

“啊,我不想喝……”杜嫣下意识地就想躲。

“妘小姐的交代……”杭离面­色­不善地开口,杜嫣脸­色­刷地一下子垮了下来。

妘小姐的交代,妘小姐的交代。她怎么能忘呢?

算了,认命吧……

犹记得当时:

“你的月事,上次什么时候来的?”

妘氏两朵姐妹花,外加一只小尾巴离开的那天,妘词直接在杭离指导杜嫣骑­射­的地方拦下了她,毫不遮掩地问道。

杜嫣当时就愣了,脸­色­腾地一下子就红了。妘氏的小姐真不愧是平朔人,这也能直接问的出口?

“病不讳医,你不觉得你最近身体不对么?”妘词板着一张脸。或者说,妘词平日里温婉,一旦涉及医术,便威严得像个上了年纪的老先生。

“哈哈,妘小姐弄错了吧,青龙王一个男人,怎么可能来女人的月事?”杭离好像听到了天大的笑话,大笑道。

杜嫣突然反应过来,她现在男装啊!不好意思什么?

“妘……”

“不必打马虎眼,”妘词严厉地看两人一眼,像是父母教训不听话的孩子,“我是医者,男女还看不出来?你起码三个月没来过月事了,是吗?”

都是聪明人,妘词此话一出,杭离杜嫣顿时眼底暗光一闪。

“妘少小姐,她身体可有何不妥?”杜嫣正要开口,杭离却把她手反着一握,抢先沉声道。

“我不确定。”妘词诚实地摇摇头,“望闻问切,我只凭观她面­色­,很难看出来更深的东西。杜将军,可否听脉呢?”

杜嫣犹豫地看杭离一眼,杭离安抚地拍拍她,揽着杜嫣的腰往前略微一送,却未曾松开手,“去吧。”

“几个月没来了?”妘词作为医者绝对尽职。

杜嫣脸一红,还是小声道:“大半年了。”她记不清了,反正从苏府逃出来之后就没来过。她还很庆幸,幸好停了月事,不然在军营里,怎么办?

“大半年?”妘词被惊了一下。

同时杜嫣明显感到杭离手臂一紧,疑惑地刚抬头,就对上杭离有些薄怒的眸子,“微微,你想­干­什么?”

“怎么了?”杜嫣还是很疑惑,去年没稳定的时候,一停三四个月很正常啊。

“你还想不想要孩子?”杭离和妘词几乎异口同声道。

杭离一个大男人,也知道这样基本的常识,顿时就怒了;

妘词一个再好脾气不过的医者,也无法忍受杜嫣这种不拿自己­性­命当命看的做法,顿时也怒了。

后果就是,在妘词拿过脉以后,大笔一挥洋洋洒洒一下一串串单子,食补,药补,活活想把杜嫣撑死的节奏。杭离在这点上与妘词保持了出奇的一致,严格执行单子上所列的项目,一条不落!

按照当时妘词的话说,杜嫣一个不到十五的姑娘,五脏六腑的毛病比七老八十的老太太都多,没见过能把自己身体折腾成这样的人!

后来妘词继任平朔之后,对当时一时气恼口不择言的话表示了深深的悔恨。因为无意中出口的一句话,被后来为元武大帝撰写本纪史官们如实记录了下来,成为了平朔妘氏第五十一代家主妘词夫人一生温婉静好形象唯一的败笔。

……

“微微,明日或许就要有结果了。”

自鄢氏与小皇帝携禁卫军秘密“迁都”之后,金家凭借着天策军绝对的武力优势成为了大宁皇朝最“忠心”的臣子。扶持寄情山水诗画的五千岁上位,五千岁是个浪漫的人,兵临城下也继续浪漫着,饮食作对,召集一帮翰林与他一起提高自身素质修养与明楚文学诗画水平。于是金家,当仁不让地取得了摄政之位。

然后,杜嫣就没有压力了,顿时又把矛头转向金家。一条条罪状拉出来,发动党禁、打压寒门、­阴­谋篡位、陷害重臣……怕什么,鄢家收拾平王府、安国公府、打击柳老太傅、篡位夺权的事情,你金家敢说没参与?从犯?主犯是鄢家?对不起,我现在认准你了!

于是义军的口号再一次高大上了起来,雄赳赳气昂昂地一路开往京城。

话说岭南的兵呢?岭南的­精­兵们不适合长­阴­山脉以北的气候,水土不服,所以在与义军二十个运输大队碰面之后,丢下一地的武器装备,集体拉肚子 ...

(去了。然后,义军的长官们指挥着从一辆辆空马车上跳下来的士兵们搬运“战利品”,足足捡了两天之后,拉着几百辆满满的大车,浩浩荡荡地走了……

受朝廷任命的监军胡安,愣愣地看着完全不听他指挥的“拉肚子”的士兵们,气得大骂:“冲啊!杀啊!混账,你们……”

他话还没骂完,参将华春来了,“胡大人,依卑职只见……·”华春话还没说完,突然一脚踹出。

“你!”胡安惨叫一声摔下瞭望台,路过的水土不服的士兵们一怔。

“啊!胡将军,您怎么自己摔下去了!”华春惊呼一声。

士兵们恍然大悟,原来这样啊。其实,他们忍这个自以为曾经在二王子身边做过事又在京城度过金的人已经很久了。背主的人,还有脸回岭南?好了,继续去库房领武器,穿两层铠甲如何?省的来回再拉一趟肚子了……

胡安,我们三王子已经忍你很久了……华春拍拍手,朝亲兵吩咐一句好生安葬胡监军,悠然得走下瞭望台,完全忽视了还在呻吟着救命的胡安……

于是监军胡安,是这场岭南­精­兵对战义军的大战中唯一牺牲的勇士。但是后世对此表示很不理解。这场战争,究竟是伤亡太大没有据实记载呢,还是在内部发生了什么不为人知的事情?连文职的监军都战死了,那得是多惨烈的大战……

……

“微微,明日或许就有结果了。”接过杜嫣一饮而尽的药碗放下,杭离半揽住杜嫣,轻轻一叹。

杜嫣瞪着他,不说话,指着嘴,苦死了!

杭离哈哈一笑,拿过一碟蜜饯来,“给。”

杜嫣拿过一颗含着,含糊不清道:“你父王那边有消息了?”

“有了,南派一众世家与清流寒门轮番弹劾金家,他们就要顶不住了。”

杜嫣长长一叹,“终于要结束了,围了几个月的城,再这么耗下去,我就攻城了!”

“哈哈,这可不行。你若是攻城,可就坐实了你反军的罪名,还怎么……”

杭离突然意味深长地住口,杜嫣眼睛一闪,迷惑道:“还怎么什么?”

“还怎么嫁给我!”杭离忽然大笑,爽朗的笑声飘出营帐。

杜嫣脸­色­一红,伸手推他,“胡说什么,外面有人!”

“微微,我说的是事实。”杭离笑着没被她推开,反而抱得更紧,“一年了呢。”

杜嫣一听好像想起了什么,不动了,舒服地倚在杭离怀里。郊外,树上的知了不知疲倦地鸣唱。是啊,一年了,从涴州茉凌江畔的狼狈相遇,到半年前的重逢。彼此不遗余力的相助,倾心相待。杭离的确如他所言,让她信赖,让她能安心地依靠。

以“木先生”的身份隐于第一军中,教她骑­射­、武艺,布阵、兵法,为她出谋、划策。为她奔波周旋在义军与岭南之间,源源不断地为她提供着所有的后勤需要。几场大战,有杭离鼓励她、支持她,引导着她一点点完善作战计划……

她帮助杭离,一张张默出来京城错综复杂的派系关系,秘闻要闻,竭尽全力以助岭南、杜氏争取到更多的势力支持。

想着,杜嫣不禁微笑了起来。这难道就是“苦尽甘来”?福兮祸所依,祸兮福所伏……

“想什么呢?”

“在想,你父王能接受我吗?”

“为什么这样想?婚事上,我父王一向随我们的心意的。”

“但是我的出身啊……”

“哈哈,微微,你想太多了吧。你是杜氏的义女,是几十万大军的元帅,这样的出身还不够?”

杜嫣看着杭离,眼光柔柔的,像被灿烂的阳光晒得温暖的清泉,“杭离,谢谢你。”

“见外!”

……

火光摇曳,浓密的树冠上知了声不歇。这个夜晚,如此美好。

明楚历1009年,七月十八。

被义军围困了两月之久的南宁京都启城,一声沉重的吱呀声,护城河的吊桥放下,杭氏宗亲岭南王,出城亲迎义军。

成王败寇,曾经顶级的北派世家金家,就此沦为阶下之囚,彻底消失在历史之中……

六十万义军就此归顺朝廷,独立编制,由于义军兵士多着青­色­,便号为青衣军。

六十万青衣军,是朝廷最强的军队,或者说唯一称得上规模的正规军。可以说,只要杜嫣想,她随时可以自立为帝。

但是没有。归顺朝廷不久,杜嫣,杭离,岭南王,杜温信等人举行了一次秘密会谈。之后,青衣军发布了三条震惊世人的消息:

第一,青衣军大裁军。平江防线上的第五军独立建制,号为平江防军。只保留原第一军、第三军­精­锐军团,其余二十余万大军,由朝廷统一安置,解散。

第二,青衣军大元帅杜微,是个姑娘!女的!

第三,青衣军大元帅杜微,被杜氏认为二房义女,不日嫁于岭南王子杭离!

消息一出,举世哗然。

朝野上下议论纷纷,民间的小道消息更多,纷纷对此从不同角度做了无数种揣度分析,一夜间衍生出无数种版本。

但是无论版本有多少,天要下雨娘要嫁人,谁也拦不住,何况是手握几十万大军的大元帅?

“岭南世家,有意见的,告诉林涛,带上象兵营去解释解释。”

杜嫣掀起纱帘进来的时候,就听到了杭离无比随意的一句话。不知为何,杜嫣忽然想到了几百只大象齐齐从一座缩小的富丽堂皇的府邸上踏过去的场面,她想笑。

“微微,”杭离转身,看见杜嫣倚在门边上笑意盈盈得看着他,一身浅绿的衣裙衬得人越发窈窕。杭离眼睛一亮,“微微?”

“不认识了?”杜嫣眼睛弯弯的,笑眯眯的。

“惊艳!”

“这是你第一次见我穿的像个女子吧?”杜嫣眨眨眼,忽然想到,涴州的时候她一直穿着杭离的衣服,后来军营里女扮男装,归降以后不是戎装就是官服,好像,好吧,她实在并不是一个合格的未婚妻。

“你才意识到?”杭离一副受了天大委屈的表情。

杜嫣有些羞愧,眼睛亮亮的,商量着开口:“那我以后补回来?”

“说定了!”抢着出声,好像生怕杜嫣反悔。

杜嫣轻笑一声,看见魏小五被杭离一个眼神撵下去,问道:“岭南世家怎么了?”

“呵,说你不是岭南的姑娘,”杭离轻哼一声,“还不是害怕你么。”

杜嫣也笑了,没想到自己也有被这些贵族们忌惮的一天呀,“你呢?”

“我?”

“嗯。你想啊,从古至今,冰月夫人,汐月娘娘,珑玉王后,景裕皇后,还有依海的那位,”杜嫣点头认真道,“娶了他们的男人好辛苦啊,一辈子都得洁身自好呢。我想,我肯定也是这样的。你若敢动歪心思……”

...

( “天地良心,微微,你想的太多了吧!”

“万一呢?”

“你就带着青衣军灭了我,行吗?”

“你说的!”

“对,我说的!”杭离无奈道,“我说过,要纠正你错误的观念,我会用一辈子时间让你相信。”

“嗯。”杜嫣轻轻答应一声,这次,她愿意相信。

“微微,”杭离忽然又道,“你的名字已经记入杜氏族谱了,从今往后,你就是二舅舅的义女了。”

“嗯。嗯?”杜嫣突然想到了什么,“你现在还怀疑我是珃儿么?”这个问题,她已经解释了许多遍了。

“不了,”杭离摇摇头,“开始以为你在逃避的,不过现在,我相信你不是。”

“为什么?”

“因为我相信你,你说什么我都信。”

杜嫣眼神一闪,“也不好奇我是谁么?”

“好奇。”杭离承认道,“但是我知道,你不想说,一定是很不美好的经历。微微,我不会逼你,什么时候你想说,就告诉我。不想说,我一辈子也不会问。你是我的微微,你我的缘分,从茉凌江畔开始,以前的,没有意义。”

……

在京城里紧锣密鼓地准备着太子与太子妃的婚事的时候——是的,太子与太子妃。年轻的寄情山水诗画的大文豪皇帝觉得他识人不清,受了金氏佞臣的蒙蔽,无颜面对列祖列宗,所以把皇位禅让给了德高望重、力挽狂澜的杭氏宗亲岭南王。

有不服的么?站出来,给青衣军大元帅、岭南王既定的儿媳瞧瞧?于是反对的声音瞬间销声匿迹了。

至于长子杭震?他在朝堂上突然抽风,嚷嚷着什么神仙粉,那副着魔似的吓坏了不少人。所以,这样身患“隐疾”的人,如何能继承大统!

就在杜嫣和杭离的婚事被紧锣密鼓地筹备的时候,千里之外的广南。天气潮湿闷热,透不过气来似的,压抑的难受。

芭蕉叶翠绿欲滴,似乎是这仿佛只剩下灰与白的世界里唯一的亮­色­。

鄢霁盯着从北方传来的密报发呆。杜珃,杜微,或者……杜嫣。

呵呵,她果然没死啊,果然是长大了,果然够狠心绝情,堪当大任!果然是一块璞玉,只是最后让她绽放出惊世华彩的,是那个岭南的杭离……

“少爷,所有痕迹已经清理­干­净,姑娘的出身,不会再有人打听的到。”

封朗也长大了,不再是藏在树上荡下来的圆脸少年,沉稳、踏实。

“嗯。”

杜嫣啊,从今往后,我便再也不亏欠你什么了。

“准备,回烟族。”

……

没有人知道逃窜到岭南的鄢氏发生了什么,属于一个家族的秘辛,永远不会被世人所知。曾经传说中“雅盖柳玓,才比穆青”的鄢四少爷,就此悄然沉寂……

明楚历1011年,逃窜到广南的南宁最后一位帝皇,崩。死因不明。

太子杭离率二十万青衣军攻广南,次年一月凯旋。为什么是太子?青龙军的元帅不是太子妃杜微么?这个问题嘛,因为太子妃怀孕了,所以出战的事情,只能由太子代劳了不是?

就此,江南大地再一次重归统一。幸而,最担心的混战,来的迅猛,去的也平静。后世有人这样说:这是一场爱情,拯救了明楚。

……

明楚历1020年,皇后杜微率八十万大军,北上攻打鬼戎。第三次北伐大战,就此拉开了序幕。

九年的准备,此次北伐大战进行的十分顺利。明楚历1023年,杜微凯旋而归。

“杭离,我回来了!”

……

权斗兵谋之舞姬帝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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