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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八章

王宫的旅店里渺无人烟。阉人和侍从们都逃跑了,地球卫士,宦官,统治者们恐怕都已经在战斗中光荣捐躯了。史学家巴兹尔,连同他的同行们,也不知去向。我回到房间,洗漱一番,清醒清醒脑袋,然后吃了点儿东西,收拾好简单的行李,向我只享受了一个晚上的奢华挥手作别。很遗憾我在罗马呆的时间太短了,好在我有戈尔曼这个优秀的向导,使我获益匪浅。

现在我准备动身离开罗马。

留在罗马不太明智。房间里的思维头盔对我的请求没有响应,这下我不知道我们的失败有多严重了,但有一点很明确,罗马已经易主了,我希望尽快离开这里。我考虑去耶路撒冷,这是那个高个子史学家在我们进城时给我的建议,但转念一想,我还是选择了西去的路线,到巴黎去,一来路近,二来史学家的总部就设在那里。

我以前的职业已经不存在了,在地球被征服的第一个早晨,我突然产生了强烈的去找史学家的念头,我要向他们请教我们星球灿烂的历史。

中午时分,我离开了旅店。我先去了殿里,大门还敞开着,里面横七竖八躺满了乞丐,有的昏迷不醒,有的还在睡觉,有的则已经死了,从他们的样子来看,他们是在惊恐和狂乱中相互残杀致死的。小礼拜堂里,一个索引员沮丧地蹲在头骨询问器旁边,我一走进去,他就说:“没有用。大脑根本没有响应。”

“罗马王子怎么样了?”

“死了。入侵者在空中打中了他。”

“他旁边有个飞人。你知道她怎么样了吗?”

“不知道。说不定也死了吧。”

“那罗马城呢?”

“沦陷了。到处都是入侵者。”

“大屠杀?”

“连抢劫的都没有,”索引员说,“他们非常和善。他们只是接管我们。”

“只是在罗马,还是哪儿都一样?”

索引员耸耸肩,开始有节奏地来回晃动,我撇下他,继续朝宫里走去。王子的寝宫居然没人把守,我径自入内,里面奢侈豪华的悬挂物、帷帐、陈设品和家具使我惊讶不已。我从一个房间转到另一个房间,最后到了王子的卧室,床单是用一种外星双贝壳类的肌­肉­织成的,两张贝壳大开,像在打哈欠,床单的质地非常柔软,我抚摸着,想到王子就曾经睡在这上面,还有阿弗卢埃拉,要是我还年轻,一定会泪流满面的。

我离开宫殿,慢慢穿过广场,开始了巴黎之旅。

这时,我第一次瞥见了我们的征服者。一辆外星人的车子开到广场边,走出十来个人。他们还可以算是人,个子又高又宽,胸膛厚厚的,就像戈尔曼,只有他们那奇长的手臂表明他们来自外星球。他们的皮肤很怪,要是我能够走近他们一点,我会发现他们的眼睛、鼻子、嘴­唇­根本不是人类的样子。他们没注意到我,大步穿过广场,显得很好奇,他们轻快的步伐立即使我想起了戈尔曼走路的样子。他们进入了宫殿,没有大摇大摆、咄咄逼人的架势。

又是来观光的。罗马又一次向外星来客展示了她永恒的魅力。

我没理会我们的新主人,继续朝罗马郊外走去。我的心里犹如严冬,一片凄凉。我不知道:我是为罗马的沦陷而难过,还是为失去了阿弗卢埃拉而悲哀?抑或是现在连续三次没进行瞭望了,而我已经像是上了瘾,无法摆脱脱瘾的痛苦?我觉得这些都是使我痛苦的原因,特别是最后一点。

路上看不见一个进城的人,也许是害怕罗马的新主人而藏起来了。偶尔有几辆外星人的车子从我身旁驶过,但是没人找我的麻烦。傍晚时分,我到了西门,城门没有关,看得见外面的小山,山上满是参天大树。出了城门,我发现不远处有个朝圣者,也正慢吞吞地朝城外走去。

我很快就赶上了他。

他走得踉踉跄跄的,我颇感奇怪,因为尽管他穿着厚厚的褐­色­长袍,仍然可以看得出他是个健壮的年轻人,宽宽的肩膀,笔挺的腰板,可他走路时犹犹豫豫、颤颤微微的样子却像个老头儿。与他并肩行进时,我抬头望了望他的面罩,明白是怎么回事儿了:原来在朝圣者戴的古铜­色­面罩上有一个附加的反­射­器,就是用来提醒盲人避开障碍物和危险物的那种反­射­器。他感觉到有人在他旁边,说道:“我是个瞎子,请别找我的麻烦。”

这可不是一个朝圣者的声音,有力、严厉而傲慢。

我回答说:“我不会找任何人的麻烦。我是个瞭望人,我们的职业昨天晚上就终结了。”

“很多职业都在昨晚终结了,瞭望人。”

“但是朝圣者不会。”

“对,”他说,“朝圣者不会终结的。”

“你要去哪里?”

“离开罗马。”

“没有明确的目的地?”

“没有,”朝圣者说,“我没有目标,我将四处飘泊。”

“也许我们可以一块儿飘泊,”我说,因为据说与朝圣者结伴而行将会有好运,再说,没了阿弗卢埃拉和戈尔曼,我也只有独自旅行了。“我要去巴黎,你愿意去吗?”

“别的地方也可以呀,”他苦涩地说,“好吧,我跟你一块儿去巴黎。可是一个瞭望人能在巴黎­干­什么?”

“瞭望人到哪儿都没用。我到巴黎是想给史学家当学徒。”

“噢……”他说,“我也是史学家团会的,但只是名誉会员。”

“地球沦陷了,我想更多地了解地球辉煌的历史。”

“你是说整个地球都沦陷了,而不仅仅是罗马?”

“我想是这样,”我说。

“噢——,”他说,“噢——!”

他没再说什么,我们继续前行。我把手臂伸给他,他再不跌跌撞撞的了,而是迈着年轻人轻快的步伐。有时候,他也咕哝一声,或是叹口气。我问他朝圣者团会的情况,他不是顾左右而言他,就是根本不吭声。我们行了一个小时以后,到了森林地带,他突然说:“这面罩弄疼我了,帮我正一正好吗?”

他边说就边把面罩取下来了,我惊讶得屏住了呼吸,因为朝圣者是不允许现出自己的脸的。难道他忘了我不是瞎子?取掉面罩后,他说:“你不会喜欢这张脸的。”

古铜­色­的格子面罩从他前额上滑落下来,我最先看见的是一双刚刚弄瞎的眼睛,那么大的窟窿不可能是外科手术刀给剜的,只可能是手指给挖的。接着是尖尖的帝王的鼻子,最后是罗马王子特有的紧绷的嘴­唇­。

“陛下!”我不禁叫了起来。

他的脸颊上还有血流的残迹,眼睛窟窿周围敷有药膏。我想,他其实一点儿都不痛,因为这绿绿的药膏帮他止了痛,倒是我突然感到阵阵心痛。

“别再叫我什么陛下了,”他说。“帮我弄弄这个面罩!”他哆哆嗦嗦地把面罩递给我。“罩沿可能给撑大了,死死地压住我的脸颊。

这儿——这儿——”

我很快就帮他调好了,以免再看见他那张可怕的脸。

他重新戴好面罩。“我现在是朝圣者。要是你愿意,别理我好了,瞭望人。要不就帮我到巴黎去;要是有朝一日我恢复王位,我不会亏待你的。”

“我不会不理你的,”我告诉他。

我们默默地继续前进。我不知道该怎么跟这样一个人说话。巴黎之旅将是枯燥乏味的了,我现在成了他的向导。我想起了戈尔曼,他真的实现了自己的誓言。我也想起了阿弗卢埃拉,不止一百次我都差点问这个落难的王子,他的妃子飞人昨晚怎么样了,但我终究还是没有问得出来。

黄昏来临了,但是金红的太阳仍然悬挂在西边,照耀着我们。

突然,一个­阴­影从我们头顶上飞过,我突然停下来,喉咙里发出一声很惊讶的声音。

阿弗卢埃拉在空中翱翔,她的皮肤反­射­出夕阳的五颜六­色­,翅膀展到最大限度了,映­射­出七彩光芒。她现在的高度有一百个人那高,而且还在上升,而我对她而言,不过是树丛中的一个小点。

“怎么啦?”王子问道,“你看见什么了?”

“没什么。”

“告诉我你看见了什么!”

我不能欺骗他。“我看见了一个飞人,陛下。一个很苗条的小姑娘,飞得很高。”

“那现在一定已经是晚上了。”

“不,”我说,“太阳还在地平线上呢。”

“这怎么可能?她只有夜翼。现在飞太阳风会把她给摔回地上的。”

我欲言又止。我不能给他解释说阿弗卢埃拉是怎样在白天飞的,尽管她只有夜翼。更不能跟他说,飞人旁边还有入侵者戈尔曼,尽管他没有翅膀,却飞得很轻松,手臂搭在她瘦弱的肩膀上支着她,帮助她平衡身体,抵制太阳风的压力。我不能说他的仇敌此时正和他最后一个妃子一起在空中飞翔。

“是真的吗?”他又问道,“她白天飞得怎么样?”

“我不知道,”我说,“我觉得是个迷。如今我弄不懂的事情真是太多了。”

他又沉默不语了。我多想大声呼唤阿弗卢埃拉,可是我知道她是不可能听见我的。我领着瞎了眼的罗马王子,朝夕阳走去,朝巴黎走去。阿弗卢埃拉和戈尔曼的身影在残阳中清晰可见,终于,他们越飞越远,消失在我的视野里。

第二篇在史学家团会里第一章

与一个落难的王子同行可不是件容易的事儿。他的眼睛虽没了,却傲慢依旧;变成瞎子并没有使他变得谦恭起来;他虽穿着朝圣者的长袍,戴着朝圣者的面罩,却丝毫没有朝圣者的虔诚之心和仁慈之义。在面罩后面的他依然觉得自己是罗马王子。

我们在早春时节朝巴黎进发。我俨然成了他宫里的仆人,给他引路,他命令我给他讲我的故事逗他乐,给他解闷。作为回报,我却什么都没有得到,他只说我将会餐餐有饭吃。没有人会拒绝给朝圣者饭吃的。我们每到一个村庄,都会在旅店歇脚,这时总有人给他饭吃,而我作为他的同伴,自然也有人送饭给我。有一次,他犯了个错误,傲慢地对旅店老板说:“别忘了也给我的仆人饭吃!”瞎子王子当然看不见老板那一脸惊愕的样子——朝圣者怎么会有仆人?但是,我朝老板笑了笑,眨了眨眼睛,拍拍额头,他懂了,二话没说就给我们两人送来了饭菜。随后,我跟王子说起这事儿,从那以后,他就改称我为同伴了,但我知道,在他心里,我就是他的仆人。

一路上天气还不错。十二月一过,欧洲就转暖了。路旁纤细的杨柳枝和白杨树都冒出了­嫩­芽,不过罗马城外路上种的树,大多是繁荣的第二纪元时期从外星移植来的,欧洲大陆的严寒对这些带蓝­色­边缘的叶子来说不足挂齿。鸟儿也结束了它们在非洲的日子飘洋过海飞回来了。它们在空中激动地边飞边唱,叽叽喳喳地谈论着地球主人的变更。“它们在嘲笑我,”一天早上,王子说:“它们朝我唱歌,向我挑衅,藐视我看不见它们的光明生活。”

唉,他又感到不舒服了,这也情有可原。毕竟他曾经拥有那么多美好的东西,却转瞬间烟消云散,他怀念的东西实在太多了。对我来说,地球的沦陷无非意味着旧习惯的结束,其余的一切依旧:不必再瞭望了,但我仍然孤独地在地球上四处飘泊,虽然现在还算有个伴儿。

我不知道王子是否明白自己是为什么变成瞎子的。我不知道戈尔曼在他们取得胜利的时候是否向他说明是亘古不变的为女人争风吃醋的老传统让他付出了失去双眼的代价。

“你抢走了阿弗卢埃拉,”戈尔曼可能这样说,“你看见一个小飞人,以为可以玩玩儿她。于是你说,过来,小妞儿,到我的床上来。根本不把她当人看,不想想她可能更喜欢别人,只知道自己是罗马王子,可以为所欲为。看着,王子!”

……于是,他那指甲留得长长的手指像刀叉一样迅速地……

可我不敢问。我仍然对这个落难的君王心存敬畏。不,我不能刺探他的隐私,不能像对待一个普通同伴一样引他谈论自己的不幸遭遇。我只是在他跟我说话时才说话,他命令我说话我才开口,其余时间,我一言不发,像老老实实站在君王面前的平民一样。

我们每天的遭遇都告诉我们王子再不是王权在握的人了。

入侵者就在我们头顶上飞行,有时候在飞行器里或战车里,有时候则是单独飞行。空中很拥挤,他们正在对地球进行调查统计。

他们小小的影子从我们身上掠过。我抬头望望我们的新主人,奇怪的是,一点都不恨他们,只觉得松了口气,地球终于解除了漫长的警戒。但是罗马王子就不同了。他好像很清楚有入侵者从头上经过,于是紧握拳头,怒目而视,暗暗咒骂。难道他的眼睛依然能够感觉到­阴­影的移动?还是由于视力的丧失使其他感官变得敏锐起来,能够辨别飞行器细微的嗡嗡声,闻到空中入侵者们皮肤的味道?我没问。我确实很少提问。

有时夜深人静的时候,他以为我睡着了,就会在一旁偷偷地掉眼泪。这时,我会很同情他,他毕竟太年轻了,承受不了这么大的打击。在那些黑暗的时辰里,我发现王子的哭泣都和普通人的不一样。他的哭泣是不服气的、不服输的,是愤怒的哭泣。不过,那终归是哭泣。

稂多时候,他还是很克制自己,认命了。他走得很快,每走一步,就离罗马越远,离巴黎越近。有时候,我觉得我可以看穿那古铜­色­的面罩,看透他愤懑的灵魂。微不足道的事情都会成为他发泄自己压抑在心中的怒火的借口。他嘲弄我老了,地位卑微,虚度了一辈子,因为我所瞭望的入侵者已经来了。总之,他拿我寻开心。

“告诉我你的名字,瞭望人!”

“这是不允许的,陛下。”

“现在不兴老规矩了。得了吧,伙计,我们还得旅行好几个月呢,总不能让我一直都叫你瞭望人吧?”

“这是我们团会的规矩。”

“我们团会的规矩,”他说,“就是下命令,任何人不能违抗。

你的名字!”

“没有正当的理由和团会负责人的授权,就是统治者团会的人也无权知道瞭望人的名字。”

他呸了一声,“你这狗东西,我像这个样子了,就敢跟我作对了。要是在宫里,量你也没这个胆量!”

“要是在你的宫里,你根本就不会在满朝官员前问这个不该问的问题。统治者也有禁令要遵守的。其中一条就是要尊重地位低的团会的规矩。”

“他竟然教训起我来了,”王子说,气急败坏地一ρi股坐在路旁,摊开四肢,斜靠在草坡上,抓着一根外星树,猛地捋了一把树叶,紧紧地拽在手里,可能把他的手掌都刺痛了。我站在他身旁。

这时一辆重型车轰隆隆地从路上驶过,这是今天早上我们见到的第一辆车,里面坐着入侵者。过了很久,王子轻轻地几乎是像哄孩子一样说:“我的名字叫恩里克。告诉我你的名字吧。”

“我求你了,陛下。”

“可是你已经知道我的名字了!我们跟你们一样是不允许告诉别人自己的名字的!”

“可我并没有问你的名字,”我仍然不让步。

我最终还是没有告诉他我的名字。拒绝一个无权无势的王子这么一个请求,只是个小小的胜利,可是他千方百计让我为此付出代价。他指责我,­干­扰我,戏弄我,咒骂我,呵斥我,无所不为。说话时老是一副瞧不起我们团会的样子。把我当仆人一样呼来喝去。

我给他整理金属面罩,往他眼睛里滴药膏,还有许许多多下贱得无法说的事情。我们就这样疙疙绊绊地行走在高速公路上,朝巴黎走去,一个是空虚的老头,一个是一无所有的年轻人,相互憎恨对方,却结伴而行,无非是为了路上相互有个照应。

这可不是一次轻松的旅行。他喜怒无常,一会儿仰天狂笑,想象着自己收复了地球,一会儿又万分沮丧,意识到外星人的征服已经是不可逆转。在村寨歇脚的时候,我得提防着他的莽撞,以免他还当自己是罗马王子,可以随意使唤他人,甚至打人家耳光,完全与神圣的朝圣者身份不相符。更糟糕的是,我还得满足他的­淫­欲,花钱买些女人,深更半夜到他那儿去,却不知道这是个自称朝圣者的人。他只是个冒牌货,因为他没有携带朝圣者应有的用来与圣意沟通的星石。还好,我帮他渡过了一道又一道的难关,包括那次碰上了一个真正的朝圣者。那是个喜好神学争论的老头,真是不得了。“我们谈谈万能的圣意吧,”他对王子说。碰巧那天下午王子极为烦躁,对他一顿臭骂。我赶紧偷偷地踢了他一脚,对惊愕不已的朝圣者说:“我们的朋友今天不舒服,昨晚他跟圣意对话的时候,有个启示搞得他心神不定。求你让我们走吧,别跟他谈什么神呀什么圣的,等他恢复了情绪再说吧。”

就这样,我常常灵机一动,化险为夷,我们才得以顺利前进。

随着天气的转暖,王子的脾气也渐渐温和了。也许是他慢慢适应了自己的劫数,也许漫长的黑暗世界教会了他重新适应自己的角­色­。他心平气和地谈论着自己的过去,自己的落败,自己的耻辱。

他在说自己过去如何如何威风时,显然也很清楚自己再没希望恢复这一切了。他谈论他的财富、女人、珠宝、稀奇古怪的机器、丑人、乐师、侍从、宦官,甚至曾经向他臣服的统治者。不能说我一直都喜欢他,但至少在这些时候,我发现在那冷漠的面罩后面,是一个饱受折磨的活生生的人。

他甚至也开始把我当人看了,我知道这可不容易。

他说:“瞭望人,有权势的烦恼在于它使你同其他人区别开来,人都成了事物。就拿你来说吧,对我来说,你无非是一台机器,四处游荡,警惕着入侵者的到来。我也认为你有梦想,有追求,有喜怒哀乐,等等,但是我仍然看你只是一个­干­瘪的老头儿,出了自己的团会,将一文不值。现在尽管我瞎了,看到的东西却更多了。”

“你看到什么了?”

“你曾经年轻过,瞭望人。有你热爱的故乡和家人,甚至爱过一个女孩儿。你为自己选择了一个团会,从学徒做起,艰苦奋斗,忍饥挨饿,常常彷徨不已,不知道自己到底在­干­什么,有什么意义。而我们,统治者和宦官们,曾经坐在轿子里,多么逍遥自在,然而这一切都已经像彗星一样消逝得无影无踪。如今,命运却让咱们俩走到一起,结伴去巴黎。我们当中谁更快乐?”

“我无所谓快乐与悲伤,”我说。

“真的?真的吗?还是你话中有话?告诉我,瞭望人:我知道你们团会不允许你结婚,你爱过吗?”

“有时候。”

“你现在就不爱了?”

“我老了,”我找托辞。

“可你仍然可以继续爱人,你可以的。你现在已经不受瞭望誓约的约束了,对吧?你可以有个新娘。”

我笑了,“谁还会来爱我?”

“别这么说,你还没那么老吧。你还有力量,见多识广,应当明白这一点。呐,在巴黎说不定你会找到一个姑娘。”他顿了顿,“当你还是个瞭望人的时候,你有没有动心过?”

就在这时飞过一个飞人,她是个中年­妇­女,在空中扑腾了几下,因为还有太阳的余光照在她的翅膀上。我心一阵绞痛,真想当即告诉王子:是的,是的,我有过心动的时候,就在不久前,那是个小飞人,还是个小姑娘,阿弗卢埃拉;我以我自己的方式爱着她,但我从未动过她;现在我仍然爱着她。

但我什么也没告诉王子恩里克。

我望着那个飞人,她有翅膀,比我自由多了。在暖融融的春意里,我居然感到一阵寒意,心里颇感悲凉。

“离巴黎还远吗?”王子问道。

“我们尽管前进,总有一天会到那儿的。”

“然后呢?”

“我到史学家团会去当学徒,开始新生活,你呢?”

“我希望在那里找到老朋友,”他说。

我们每天都要走很长时间。有人让我们上车,捎我们一程,但我们拒绝了,因为在每个检查站都有入侵者,他们在搜查像王子这样逃脱的贵族们。我们走在数里长的地下隧道里,穿过覆盖着冰雪的大山,我们进入一片原野,农民正在地里耕作,我们在轰鸣的河边停下来,凉快凉快我们的脚丫子。不知不觉就是金­色­的夏天到来了。我们走在地球上,地球却不属于我们了;没有关于征服者的消息,但是显然他们已经占领了整个地球。他们坐在小车里,四处巡逻,巡视着这个已经是他们的星球。

我千方百计满足王子的要求,包括那些很令人不快的要求,希望他的心里能够好受点。我让他觉得自己依然是领袖——当然只是一个老而无用的瞭望人的领袖。利用我仅有的一点知识,我教他怎样作一个朝圣者,包括装扮,说话方式,以及祈祷。显然他以前很少与圣意沟通,现在,他口口声声自己是虔诚的朝圣者,无非是个伪装而已,骨子里仍然极少诚意。

在一个叫第戎的小镇,他说:“我要在这里买眼睛。”

他指的当然不是真正的眼睛。制造眼睛替代物的技术早在第二纪元就已经失传了。那些幸运的外星球上可以花钱买到任何奇迹,但是我们地球是被遗忘的角落,是宇宙里的穷乡僻壤。要是地球没有沦陷,王子也许还可以花点钱到外星球上去恢复视力,可是如今,现有的条件最多能帮他分辨出白天与黑夜,不过这总比什么都看不见好。目前,他惟一的向导就是安在面罩上的反­射­器,提醒他路上有障碍物。可他怎么知道在第戎可以找到一个有技术的艺人?而且他拿什么支付给那个艺人?他说:“这里有个人是我以前一个记录员的兄弟,手艺人团会的,那时我经常在罗马买他的东西。他会给我弄眼睛的。”

“花费怎么办?”

“我还没到山穷水尽的时候。”

我们走进一片种有满是节疤的栓皮树的地里,王子脱掉长袍,指着大腿上的一个地方,说:“我这儿备有急用的东西。把你的刀片给我!”我递给他刀片,他握住刀柄,按了按闪着寒光的刀刃。

他左手在大腿上摸索,找准确的地方;然后用两个手指按住肌­肉­,­精­确地划了一条两英寸的口子。他居然没有流血,也没有丁点痛苦的表情。我一脸茫然,看着他手指伸进划开的口子,将其撕开,然后在里面掏起来,像在一个大口袋里掏东西一样。他把我的刀片扔回给我。

从他的大腿里倒出了一堆珠宝。

“小心看着点儿,别弄丢了!”他命令我说。

落在草地上的有七颗闪亮的外星宝石,一个小巧­精­致的太空球,五个古罗马帝国的金币,一个发光仿生涂层戒指,一个不知装着什么香水的香水瓶,一些用稀有的木头和金属制成的微型乐器,八个小型帝王雕像,等等。我把这些令人眼花缭乱的宝贝聚成一堆。

“这是我的备用口袋,”王子平静地说,“一个技艺高超的外科医生给我移植到我的肌­肉­里的。我预料到有朝一日我可能有难,匆匆逃离王宫,所以我在里边放进了我能够放进去的所有东西;里面的宝贝还多着呢。告诉我都拿出了哪些东西!”

我给他报了这些宝物的名称,他的神情一直很专注,我知道他是在记数,看我是不是老实可靠。我报完后,他很满意地点点头。

“拿着那个小球,”他说,“戒指,两颗最亮的宝石,藏在你的口袋里,其余的放回原处。”他展开口子,我把这些令人惊羡的宝物一个一个放进去,只有王子才知道里面都还有些什么东西。说不定他把王宫里一半的宝物都塞进他的大腿里去了。最后,他把刀口合在一起,我亲眼看见刀口自己就愈合了,没留下丝毫痕迹。他穿好长袍。

在镇上,我们很快就找到了手艺人波多的店。波多是个矮胖子,麻子脸,灰白的胡须,一只眼睛不停地抽动,鼻子扁平而粗糙,但是他的手却像女人的手一样细腻。店里黑乎乎的,木架子上布满了灰尘,窗户也很小;这房子一定有一万年的历史了。里面只摆放着几件很好看的东西。他警惕地看了我们一眼,显然很奇怪居然会有一个瞭望人和朝圣者一起走进他的店里。

王子暗暗推了我一把,我说:“我的朋友需要眼睛。”

“我倒是在做这个东西,但那是很贵的,而且得花好几个月来准备。朝圣者恐怕付不起这个钱。”

我放了一颗宝石在古老的柜台上。“我们有钱。”

波多大吃一惊,抓起宝石,左看右看,发现里面还闪耀着外星的火焰。

“如果你们在树叶开始凋零的时候来……”

“你没有存货?”我问道。

他笑了笑。“很少有人找我要这种东西的。我们只有极少量的库存。”

我又把外星小球放在柜台上。波多认出那是出自行家之手,惊讶得下巴都合不拢了。他一手托着小球,另一只手摸着胡须。我让他看个够,越看越喜欢,然后拿回小球,说:“秋天太久了,我们还得去别的地方,也许巴黎。”我牵着王子的胳膊,一起朝门口走去。

“等等!”波多大叫一声。“让我查一查!也许在哪儿有一对……”他冲到后墙,在挂在上面的大口袋里东翻西找。

他当然有存货。我跟他讲定用那个小球,戒指和一颗宝石跟他换眼睛。王子一直没吱声。我坚持要马上安上眼睛,波多使劲点头,关上店门,戴上思维头盔,叫来一个菜­色­脸的外科医生。马上一切就绪。王子躺在密闭室里消了毒的平台上,除去反­射­器和面罩;看到那张轮廓分明的脸,去过罗马王宫的波多惊愕地咕哝了一声,接着便开始说起什么来。我狠狠地踩了他一脚,他赶紧闭嘴了;而那个一无所知的外科医生,一声不吭地开始清洗王子眼睛的窟窿。

假眼睛是两个珍珠­色­的球体,比真眼睛要小,而且还有横向的裂痕。我也不知道里面是什么结构,只看见后面有小小的金­色­凸起,是用来连接眼神经的。在手术的前半程,王子一直熟睡着,我在一旁监视,波多给外科医生当帮手。现在得叫醒王子了。他的脸因疼痛而抽搐,但他很快就忍住了,波多不禁为他有如此坚强的意志而祈祷了一下。

“拿个灯过来,”医生说。

波多慢慢地把一个悬在空中的球体推近。王子说:“没错,没错,是不一样。”

“我们还必须测试一下,作些调整,”医生说。

波多走了出去,我跟着他。他哆哆嗦嗦,脸­色­因恐惧而变绿了。

“你们现在要杀了我们吗?”

“当然不会。”

“我认出……”

“你认出的是一个可怜的朝圣者,”我说,“一路上受尽了不幸的折磨。就这些,没别的。”

我检查了一下波多的库存物品,接着外科医生和他的病人出来了。现在王子眼眶里安放着珍珠般的眼球,周围有一圈假肌­肉­,这是为了更好地固定眼球。毫无生气的假眼球使他看起来更显机械了。转动头部的时候,裂痕悄无声息地一会儿变大,一会儿变小。

“我看看,”他说,在房间里转来转去,辨认各种东西,甚至还能说出它们的名称。我知道他看的时候仍然像隔着一层厚厚的面纱,但不管怎么说,他现在多少能够看见点儿了。他又戴上面罩,黄昏时分,我们已经把第戎远远地抛在身后了。

王子显得非常快活。但是很快,他就又意识到,镶在他眼眶里的只不过是假眼球,都是戈尔曼的杰作。当晚,我们躺在朝圣者旅店陈旧的床上时,王子无声地表达了自己的愤怒,天上悬挂着月亮,还有两个人造月亮,月光使我看清楚,王子高举双臂,手指弯曲,一次又一次猛击前面假想的敌人。

第二章

夏天快要结束时,我们到达了巴黎。我们从南边进城,走在一条宽阔宜人的高速公路上,路边是一排排古树,天上还下着小雨,真是惬意极了。一阵风吹来,枯叶就在我们周围飞舞。逃出罗马那天晚上的情形现在想来真像是一场梦。我们走过春天,走过夏天,变得坚强多了,巴黎城里灰­色­的高塔似乎预示着我们美好的未来。

不过,我怀疑我们在欺骗自己,试想,一个是眼前只有一片模糊的落难王子,一个是韶华已逝的老瞭望人,在这个世界还有什么希望可言?这是一个没有罗马明亮的城市。罗马即使在深冬时节,也依然阳光灿烂,天空明澈。巴黎却好像永远都乌云遮日,建筑物和周围的环境都一样灰暗,连城墙都是灰­色­的,没有一点光泽。城门倒是挺大,旁边无­精­打采地躺着一个脸­色­­阴­沉的小个子哨兵,对我们不理不睬。我疑惑地看着他,他摇摇头。

“‘进去吧,瞭望人。”

“不检查检查?”

“你没听说吗?从六天前开始,所有的城市都可以随便进入,这是入侵者的命令。现在城门根本不关,一半的哨兵都没工作了。”

“我还以为人侵者还在搜查他们的敌人呢,”我说,“比如以前的那些贵族们。”

“检查站设在别处,他们也不用我们哨兵。巴黎现在可以随便进。走吧,走吧。”

我们进城门后,我说:“那你为什么还呆在这儿?”

“我在这儿守了四十年,”哨兵说,“还能去哪儿?”

我叹了口气,告诉他我跟他一样难过。我和王子进入了巴黎。

“我曾经五次经南门进入巴黎,每次都是坐着轿子,前面丑人开路,喉咙里奏着音乐。我们朝河边进发,经过古老的建筑物和纪念碑,到巴黎王的宫殿里去。晚上,我们坐着飞盘在空中载歌载舞,看飞人表演芭蕾,埃菲尔铁塔上专门为我们演示的极光。噢,还有葡萄酒,巴黎的红葡萄酒,穿着漂亮晚礼服的女人,她们胸脯丰满,大腿迷人极了!可以说我们沐浴在葡萄酒里,瞭望人。”他犹犹豫豫地指了指前方,“那是埃菲尔铁塔吗?”

“我觉得那是气候调节塔的残骸,”我说。

“气候调节塔是垂直的,我看那是下面粗大,上面细长的塔,跟埃菲尔铁塔一样的嘛。”

“我看不是的,”我说,“那是一根垂直的大柱子,至少有三十个人那么高,顶端突然断裂了。再说了,埃菲尔铁塔不可能离南门这么近,对吧?”

“那倒也是,”王子说,咕哝了一句脏话。“那就是气候调节塔了。波多卖给我的眼睛不怎么样嘛,对吧?我一直都在欺骗自己,瞭望人,一直都在欺骗自己。找个思维头盔,看巴黎王是不是已经逃走了。”

我又看了一阵气候调节塔那断裂的柱子,就是这个神奇的装置,在第二纪元给我们的世界带来了无尽的灾难。我试图看透那圆滑得像涂了层油似的大理石表层,看里面到底缠绕着什么奇妙的东西,居然导致整块的大陆沉到海里,把我在西部多山的家乡变成了岛屿。我转过身,戴上一个公共思维头盔,询问巴黎王的情况,得到的回答跟我想象的一样,于是我又询问我们可以在哪儿住宿。

王子说:“怎么样?”

“巴黎王和他的儿子们,在外星入侵那天晚上全给杀了。他的王朝灭亡了,名号也取消了,宫殿也被入侵者改建成博物馆。其他巴黎贵族死的死,逃的逃。我给你找个朝圣者住的地方。”

“不,带我一起去史学家团会。”

“你现在想加入那个团会?”

他不耐烦地说:“不是,笨蛋!我的朋友全都不见了,我一个人怎么能够在一个陌生的城市里生活?在朝圣者旅店里,我能跟真正的朝圣者说什么?我要跟你在一起。史学家很少拒绝瞎子朝圣者的。”

真拿他没办法。我只好让他跟着我,一块儿到史学家大厦去。

到史学家大厦得穿过半个巴黎城,这几乎花了我们一整天的时间。巴黎给我的感觉是一片混乱。入侵者的到来打乱了我们的社会秩序,使许多团体的人,有的甚至是整个团会,无事可­干­。我看到不少瞭望人,有的吃力地拖着瞭望车,有的则跟我一样,甩掉了包袱,却不知道自己的双手还能够­干­什么。他们看上去愁眉不展,心事重重,许多人目光呆滞,显然是酗酒所致,因为现在所有的纪律都不管用了。另外,还有哨兵,漫无目的,情绪低落,因为现在已经没什么可供他们看守了。地球卫士那样子也表明地球沦陷那晚,他们肯定稀里糊涂的,被吓得不知所措。我没看见宦官和统治者团会的人,倒是看见了许多失去工作的小丑、乐师、记录员,以及其他以前在宫廷供职的人,都在大街上闲荡。当然还有成群无聊的没脑子的阉人,他们无事可­干­,肌­肉­松弛了不少。只有小贩和巫师好像还跟以前一样忙碌着。

街上随处可见入侵者的身影。他们三五成群地逛街,长长的四肢,晃晃悠悠的几乎要挨着膝盖了,眼皮很厚,鼻孔藏在过滤罩里,嘴­唇­很丰满,闭着的时候看不见一丝缝隙。他们身穿清一­色­的深绿­色­长袍,可能是军服;有些还带着武器,一种奇怪的旧式武器,沉沉地挂在他们背上,其实说不定是为了展示而不是用于自卫。他们从我们身旁经过的时候,显得非常悠闲自在、和蔼的征服者,有点自信和骄傲,根本不担心战败的地球人会给他们找什么麻烦。但是他们从不单独行动这一点表明,他们还是很有戒心。我心里一点也不恨他们,就是他们以胜利者骄傲的眼光看待巴黎古老的纪念碑,好像那属于他们的时候,我也恨不起来。然而罗马王子,尽管所有人在他“眼”里只是犹如一根根映衬在一片灰白­色­背景之下的深灰­色­木­棒­,还是本能地感觉得到有入侵者走近,立即会满怀敌意地呼呼喘气。

这里来自外星的观光者也比平日多,上百种的外星人,有的能够呼吸我们的空气,有的套着密封的球体,有的戴着金字塔形状的盒式呼吸器或穿着帮助呼吸的服装。在地球上碰上这些陌生人本不足为奇,但是他们的数量着实让人吃惊不小。他们无所不去,或钻进古人的教堂里,或在街角的小摊贩那儿买明晃晃的埃菲尔铁塔模型,或颤颤微微地爬上人行道高处的台阶上,或窥视居民房屋,或拍照,同非法钱商兑换货币,戏弄飞人和巫师,冒险住在地球人的旅馆里,穿行在牧羊群里,参观各个景点,好像我们的入侵者向整个宇宙发布了这样一条消息:欢迎到古老的地球参观。参观建立了新秩序的地球。

至少地球人乞丐发达了。天外来的乞丐从外星人那儿得到的施舍极为可怜,但是地球人乞丐就不一样了。不过丑人乞丐除外,因为不容易看出他们是地球人。我就亲眼看见几个丑人,被拒绝后,很不高兴,把气撒在那些运气好得多的乞丐身上,一把将他们打翻在地,一旁的观光者们迅速拿起相机,劈里啪啦地拍个不停,准备拿回去给家人看,让他们也高兴高兴。

我们及时在天黑前赶到了史学家大厦。

这是一栋雄伟的建筑,里面储藏着地球的全部历史。它高耸入云,矗立在桑恩河南岸,正好在巴黎王同样雄伟的宫殿对面。不过废王的宫殿是一座古建筑,真正的古建筑,第一纪元遗留下来的,长方形,结构复杂,是传统的巴黎建筑风格,灰­色­石墙,绿­色­金属屋顶。而史学家大厦则是一栋白得耀眼的轴状建筑,表面没有窗户破坏墙的整体­性­,从屋顶到屋基,旋绕着金­色­的金属圈,上面刻着人类的历史记载。螺旋圈的上半部分还是空白。我因站得远,一个字也看不见。我不知道史学家们是否已经不厌其烦地爬上去,刻下了这次地球沦陷的故事;后来我得知,他们还没有刻上去。这个故事标志着第二纪元的终结,留下了说不完的话题,也让人感到心情沉重。

夜开始降临了。白天,在烟雨蒙蒙中,巴黎显得非常沉闷压抑,然而此时,却变得异常美丽,好像刚刚在耶路撒冷获得再生后归来的贵­妇­人,活力四­射­,艳丽多姿。城里的灯光柔和而耀眼,神奇地照亮了古老的灰­色­建筑,模糊了它们的轮廓,隐藏了上面古董般的污点,原先丑陋的地方竟变得富有诗意起来,笨重的巴黎王宫殿变成了空中仙境。东边,聚光灯下的埃菲尔铁塔耸立在黑暗中,像一只巨大的瘦蜘蛛,却优雅迷人。白­色­的史学家大厦也有说不出的美丽,那记载历史的螺旋圈好像不再朝屋顶绕去,而是直冲人的心灵。此时,巴黎的飞人们四处活动了,他们悠闲地跳着优美的空中芭蕾,透明的翅膀展得很开,反­射­出地面的光线。他们是多么自由自在呀!他们是地球上基因变异产生的幸运儿,他们团会的要求就是要他们尽情享受生活的乐趣!他们像一轮轮月亮,把美丽撒向人间。有入侵者加入了他们舞蹈的行列,不知道这些入侵者是怎么飞起来的,长长的手臂紧贴着身体。我注意到飞人们一点也不厌恶有他人跟他们共舞,反倒热情地欢迎他们,还在飞舞中为他们让路。

在天空更高远的背景里,悬挂着两个人造月亮,月光皎洁,从西方向东方滑去。光线有规律地在半空打旋,我猜想这是巴黎惯用的娱乐方式;悬浮在云层下面的喇叭里播放着欢快的音乐。不知从哪几传来一阵姑娘的笑声,还飘来一阵酒香。巴黎被征服了还这样歌舞升平,真不知以前会是什么样子。

“我们在史学家大厦前面吗?”王子恩里克试探着问道。

“是的,”我回答道,“一座白­色­的建筑。”

“我知道它什么样子,白痴!不过现在——天黑了我就看不太清楚了——是那栋吧?”

“你指的是巴黎王的宫殿,陛下。”

“那就是这边了。”

“对。”

“那我们­干­嘛还不进去?”

“我在观赏巴黎夜景,”我说,“我从未见过这么漂亮的夜景。

罗马也很美丽,但那不一样。如果说罗马是皇帝,巴黎就是艳­妇­。”

“又在作诗了,你这个糟老头儿!”

“我觉得我变年轻了,可以在大街上跳舞了。这个城市在向我唱歌呢。”

“走吧,走吧。我们是到这儿来找史学家的,让它以后再朝你歌唱吧。”

我叹了口气,领着他朝大厦入口走去。我们经过一条黑亮的石头铺就的人行道,马上就有灯柱打在我们身上,扫描并作记录。有一扇巨大的乌木门,五人宽,十人高,看奇www書shubao3網com得出只是个投影,因为我们走近时,我感觉到里面很深,看到里面是拱形的,明白这不过是个假门。穿过这扇门的时候,我隐隐感到很温暖,闻到一种奇怪的香味儿。

里面是一个巨大的接待室,跟罗马王子豪华的寝宫一样令人生畏。一切都是白­色­的,石头里面放­射­出的光芒使里面的东西熠熠生辉。左右两边各有一扇重重的门,直通侧面房间。尽管已经是晚上了,仍然有许多人围在接待室后墙上的检索器前面,有显示器和思维头盔让他们跟史学家团会的主控文档联系。有意思的是,来这儿咨询地球历史的人都是入侵者。

我们过去的时候,瓷砖地板上响起我们的脚步声。

我没看见什么史学家,于是我走到一个检索器前,戴上思维头盔,告诉与之相连涂了防腐药水的大脑,我要找史学家巴兹尔,我在罗马见过他。

“你找他有什么事儿?”

“我给他带披肩来,他离开罗马的时候,托我帮他看管一段时间。”

“史学家巴兹尔经征服者批准已经返回罗马去作研究去了。我可以另外找个史学家来接收他的披肩。”

我们得等等。我们站在接待室后面,我看着眼前那些入侵者,他们要学的东西实在是太多了。不久,进来一个壮实、脸­色­冷峻的人,年龄比我小,但也不算年轻,宽宽的肩膀上披着正式场合使用的披肩。

“我是史学家埃力格罗,”他说,一副很自负的样子。

“我带来了巴兹尔的披肩。”

“来,跟我走。”

埃力格罗刚才是从墙上一个不显眼的地方出来的,那里有一个有枢轴的滑板。现在他又把滑板推开,迅速下到一个通道里。我喊住他,说我的同伴是个瞎子,跟不上他,他才停了下来,显然很不耐烦,朝下撇的嘴­唇­紧绷着,手指伸进浓密的黑­色­鬈曲胡子里。我们赶上他后,他放慢了速度。我们穿过一条长长的过道,最后到了大楼顶端他的住所里。

房间里光线很暗,但备足了显示器,思维头盔,打印机,音箱等做学问的辅助设备。墙上挂着一个紫黑­色­的东西,显然是个活物,边缘折合处有节奏地跳动着,像波纹一样。三个浮球发出的光线不够亮。

“披肩,”他说。

我从口袋里掏出披肩。地球沦陷初期,我还披过它几天,真是滑稽。不过,这是巴兹尔在大街上逃跑时落下的,不是我抢的,况且他根本就不在意丢了这条披肩,好在我很快就取下了披肩,因为一个身着瞭望人服装的人却身披一条史学家的披肩,容易引起误会。埃力格罗嗖地夺过披肩,展开仔细地检查,好像在找虱子似的。

_“你怎么弄到这披肩的?”

“外星人开始入侵时,我在街上碰见了巴兹尔,他跑得急匆匆的,我想拦住他,可他跑掉了,我只抓住了他的披肩。”

“他说的可不一样。”

“如果我损害了他的名声,我很抱歉,”我说。

“不管怎么说,你把披肩送回来了。今晚我就把消息传到罗马。

你希望有什么回报吗?”

“是的。”

埃力格罗很不高兴,说:“你要什么?”

“能够作史学家会的学徒。”

他很诧异。“你有会籍的。”

“目前瞭望人等于无会人。我还有什么可瞭望的?我已经解除我的誓约了。”

“也许吧。可你老了,不宜尝试新的团会。”

“还不算太老。”

“我们团会的工作很难的。”

“我愿意努力,我渴望学习。尽管我老了,但内心却开始萌发了好奇心。”

“像你的朋友一样,加入朝圣者团会吧,去游历世界。”

“我已经游历够了,现在我就想加入史学家会,研究历史。”

“你可以去下面输入信息。我们的检索器向你敞开着,瞭望人。”

“那不一样。收下我吧。”

“你可以去当索引员学徒呀,”埃力格罗建议说,“工作­性­质是一样的,但要求没那么高。”

“我就要在这儿当学徒。”

埃力格罗重重地叹了口气。他双手十指合成尖塔状,低垂着脑袋,嘴­唇­咬得紧紧的,看来这是他独有的思考方式。这时,里面一道门打开了,出来一位女史学家,手捧一个绿松石的音乐盒。她走了四步,就停住了,显然没想到埃力格罗有客人。

她点点头以示歉意,说:“我待会儿再回来。”

“别走,”埃力格罗喊道,然后对我和王子说:“我的妻子,史学家奥梅恩。”又对他的妻子说:“他们刚从罗马来,是来还巴兹尔的披肩的。瞭望人想在我们团会当学徒。你有什么建议?”

奥梅恩皱起了额头。她把音乐盒放进一个黑­色­水晶瓶里,无意中触动了开关,音乐盒立即闪了十几下,奥梅恩赶紧关上。她打量着我,我也打量着她。与她中年的丈夫相比,奥梅恩年轻多了,仍然焕发着青春的气息,不过,看得出,她非常成熟老练。我想,也许她去过耶路撒冷,通过再生恢复了青春,如果真是这样的话,她的丈夫居然没去就很奇怪了,除非他很喜欢他那张老脸。她非常漂亮,方脸,前额较高,高颧骨,嘴­唇­宽而­性­感,尖下巴。她黑亮的头发同苍白的皮肤形成鲜明的对比。这种肤­色­是很少见的,不过后来我知道了,这在古代却很常见,因为当时的养育方式不同。我可爱的小飞人阿弗卢埃拉也有同样黑白分明的头发和肤­色­,不过她们两人的相似之处仅此而已,因为阿弗卢埃拉太柔弱,而奥梅恩本身就代表着力量。她脖子细长,身材极好,胸脯丰满,腿很结实,仪态高雅。

她从头到尾打量着我们,我终于再也无法正视她那双大而黑的眼睛。最后,她说:“瞭望人认为自己有资格作我们团会的成员吗?”这问题显然房间里的每一个人都可以回答。我犹豫了一下,埃力格罗也一样,还是王子以命令的口吻回答说:“瞭望人够资格加入你们的团会。”

“你是谁?”奥梅恩问道。

王子马上换了一种温和的口气。“我是个不幸的瞎子朝圣者,夫人,跟这个人一起从罗马步行过来的。要叫我来说的话,您还是接受他的请求好一些。”

埃力格罗说:“那你呢?你有什么打算?”

“我只希望在这里避一避,”王子说,“飘泊了这么久,我很累了,而且我还得思考很多问题。也许我可以给你们打个帮手。我不愿意跟我的同伴分开。”

奥梅恩对我说:“我们会讨论你这事儿的。如果大家同意的话,你得参加考试。我就是你的担保人。”

“奥梅恩!”埃力格罗脱口而出,他太感意外了。

她不动声­色­地朝我们笑了笑。

一场家庭争吵眼看就要爆发了,可是情势却发生了逆转,两个史学家变得非常友好起来,让我们喝果汁儿、饮料,还让我们在这儿住一晚。我们单独在另一套房间里进餐。他们召来一些史学家商讨我的申请。王子异常激动,他急匆匆地吞下食物,又倒了一瓶酒,到处摸索他的餐具,手指一次又一次地放到他灰­色­的金属眼睛上,好像要给它们挠痒痒。

终于,他低声而急促地说:“给我描述描述那个女的。”

我详详细细、绘声绘­色­地给他描述了一番,尽我所能给他展示一幅生动的图像。

“你说,她很漂亮?”

“我相信是这样的。要知道像我这样年纪的人是要讲理­性­思维的,而不能凭冲动说话。”

“她的声音很好听,”王子说,“她有权力,像个女王。她一定很漂亮。要是她的外貌与她的声音不配,就太没道理了。”

“她可是,”我重重地说,“有夫之­妇­,人家对我们又这么友我又想起那天,在罗马,王子乘御轿打宫里出来,发现了阿弗卢埃拉,就命令她过去,并一把把她抓进轿里享用。一个统治者也许可以像这样对待地位低的人,可是朝圣者不能。我不禁害怕起王子恩里克的歪点子来。他又揉了揉眼睛,脸上的肌­肉­抽搐着。

“向我保证你不会找她的麻烦,”我说。

他的嘴角猛地抽动了一下,一定是想厉声骂我,又忍住了。他费劲地说:“你误会我了,老头儿,我会遵守这里的规矩的,好好做人。再给我点酒,怎么样?”

我从壁龛里拿出一瓶酒。这是烈­性­红酒,不像罗马的酒,是金黄|­色­。我倒酒,跟王子一起喝,一会儿就喝­干­了。我握着瓶子,顺势一扭,嘭的一声,瓶子就像气泡一样消失了。后来奥梅恩进来,已经换了衣服。先前她穿的是一身暗­色­的下午装,质地粗糙,而现在则是一件鲜红的罩衣,在胸前打了个结。这样我就看得清她身体的曲线,更令我吃惊的是,她有意露出了肚脐。她的腹部很光滑,不禁令人浮想联翩,连我也有点动心了。

她很高兴地说:“在我的担保下,他们同意了你的申请,今天晚上就参加考试。要是你过关了,肯定能够成为我们的一员。”她狡捷地贬了眨眼睛,“我的丈夫,你也可能知道,很不高兴,不过不用怕,他不高兴也不管用。跟我来,你们两个。”

她伸出双手,拉住我和王子的手,她的手指很凉。我激动不已,为我内心升起了青春的冲动而惊奇。这可不是耶路撒冷再生室里的药液起的作用。

“来,”奥梅恩说,领着我们到考试的地方去。

第三章

就这样我加入了史学家团会。

考试很马虎。奥梅恩把我们带到大楼顶端一间圆形屋子里。墙壁是由各种颜­色­的珍奇木料镶嵌而成的,地板上是闪闪发亮的长条椅,屋子中央立着一根一人高的柱子,上面刻着小得认不出的字母。五六个史学家懒洋洋地围坐在柱子周围,显然是被奥梅恩临时叫来的,对我这个衣衫褴褛的老瞭望人一点兴趣都没有,搞不明白奥梅恩为什么如此热心地替我担保。

有人递给我思维头盔,一个尖利的声音问了我十几个问题,搜寻我特有的反应,询问我的详细身世。我提供了我的个人信息,便于他们与当地瞭望会的负责人联系,验证我的身份,获准瞭望会把我除名。一般来讲,瞭望人是不能解除自己的誓约的,可是现在已经是非常时期,我们的团会已经解散了。

不到一个小时,一切都结束了。奥梅恩亲自把披肩披到我肩上。

“你们的卧室就在我们的套房旁边,”她说。“你得换下瞭望会服装,你的朋友可以不换。试用期过后,你就可以接受训练了。同时,你可以随便进入任何一个记忆库。但你要记住,要真正加入我们团会,得花十年甚至更久的时间。”

“我知道,”我说。

“你现在的名字叫托米斯,”奥梅恩告诉我,“但不是史学家托米斯,而是史学家团会的托米斯。二者是有区别的。你从前的名字不再有效。”

王子和我被领到一间我们共用的小屋。这地方很简陋,但配备有漱用品,思维头盔的Сhā座,其他信息设备,还有一个送饭口。

王子恩里克在房间里走来走去,摸摸这摸摸那,熟悉房间的情况。

由于他乱按机关,橱柜啊,床啊,椅子啊,储藏柜啊等家具砰砰砰地从墙上弹出来又缩回去。终于,王子满意了。他不再乱按,而是准备放出一张床出来。只见一条白­色­的东西从墙上滑出来。他舒舒服服地躺在上面。

“给我讲讲你的事吧,史学家会的托米斯。”

“讲什么?”

“我都好奇死了。你以前叫什么名字?”

“那跟现在无关了。”

“你现在不必再保密了。你还要气我吗?”

“老习惯不容易摆脱,”我说。“我的年龄是你的两倍,我这辈子一直都记得不可随便告诉别人我的名字。”

“现在告诉我吧。”

“沃利格,”我说。

说出这话以后,我有种奇怪的解脱的感觉,从前的名字悬挂在我嘴­唇­前面的空气里,像一只挣脱牢笼的金丝鸟,在房间里乱撞;先是高飞,然后急转弯,撞在墙上,随着叮当一声脆响,裂成碎片。我哆嗦了一下,“沃利格,”我又说道。“我以前叫沃利格。”

“现在不是了。”

“现在叫史学家会的托米斯。”

我们两人哈哈大笑不止,直到笑够了,瞎眼王子突然从床上站起来,像好朋友一样拍打着我的手。我们一遍又一遍地大叫着我们的名字,像两个突然明白字词威力的男孩子,终于又发现这些字词的威力其实是多么不堪一击。

我开始了我在史学家会的新生活。

有一段时间,我寸步不离史学家大楼。我的日程,不论是白天还是晚上,都排得满满的。所以,巴黎对我来说仍然很陌生。王子也跟我一样,尽管没有我忙,也整天呆在屋子里,只在无聊狂怒的时候才出去走走。有时候,史学家奥梅恩陪他出去,有时候是他陪奥梅恩出去,这样他就不会一个人瞎撞了。但是我知道,有时候他是不服气,独自一人出去,想证明自己虽然看不见,但仍然可以应付这座城市的挑战。

除了睡觉,我就做下面这些事情:前期的准备工作;学徒的杂务;自己的研究工作。

没想到,我竟然比其他学徒老多了。很多学徒都是年轻人,是史学家们自己的孩子;他们迷惑不解地看着我,不明白居然跟这么一个老家伙作同窗。有些学徒年纪也不小,他们是半路“出家”来当史学家的,但都不及我老。所以训练时,我很少跟他们交流。

每天,我们都有一部分时间用于学习史学家们重现历史的技巧。进入实验室,看到对从郊外采集来的标本进行的分析,我眼睛都瞪大了。通过测定几个原子的衰退过程,监测器就可判断出某件物品出自哪个年代;五颜六­色­的光束击中一块银白­色­木板上的标记,将其粉碎,了解它的秘密;原本毫无生气的物质,将发生在过去的事件一一显示出来。我们无论走到哪里,都会留下痕迹的:从我们脸上反­射­回去的光粒子,被光磁波锁定在周围环境里,史学家们又将它剥落下来,分类处理,并固定下来。在另一间屋子,一团蓝­色­的油腻腻的烟雾上,飘浮着数不清的面孔:古代的国王、团会负责人、大公、英雄们。神情冷漠的技术员正在烧焦了的东西上刺探历史。潮湿的垃圾堆却讲述着发生在历史上的革命运动、暗杀领导人的事件、文化的转变、旧习俗的消失。

我开始学习在郊外工作的技术。穿好专用服装后,我被带到一些史学家面前,他们手持真空磁芯,正在大堆非洲和亚洲城市的废墟上挖掘。我参观了寻找水下旧大陆文明遗迹的工作;一队队史学家钻进半透明的状如泪珠、犹如绿­色­凝胶的水下交通工具里,朝深海驶去,下沉到覆盖着粘土的先前的大草原上,用强劲的激光切开淤泥和大梁,查看埋藏在水下的秘密。有专人收集碎片,挖掘­阴­影,收集分子胶片。最­精­彩的是一些非常英勇的史学家在海底非洲挖掘出一个气候调节塔,固定好这个庞然大物的底基后,用大能量的滑轮将其从泥土里拉了起来,其拉力之大,连地球都好像在颤抖。然后他们将这个笨重的第二纪元人类愚蠢行为的遗迹高高吊起,披着专家披肩的史学家在其底部细心探测,期望弄清楚这东西最开始是怎样竖立起来的。看到这一切,我真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

这些活动结束后,我对我选择的团会肃然起敬。以前我认识的史学家给我的印象是浮夸、傲慢、目空一切,或冷漠,我不喜欢他们。然而整体不等于部分的简单相加。无所事事、对他人漠不关心、缺乏热情的巴兹尔和埃力格罗只是个别现象而已,而史学家团会这个庞大的集体,却呕心沥血,要把我们昨天的辉煌从蒙昧中夺回来。这是一项崇高伟大的工作,是惟一与人类早期活动相当的活动。我们已经失去了现在和未来,必须竭尽全力挖掘历史,只要我们足够警惕,任何人都休想把它从我们手里夺走。

接下来的日子里,我更加了解这项工作各个阶段的细节,从在野外搜集灰尘,到在实验室里进行处理分析,最后在本大楼的最顶端由高级史学家进行组合与阐释。我只匆匆见过这些伟大的史学家圣人们一次:­干­瘪的老头儿,老得都可以作我的祖父了,白发苍苍的脑袋向前倾,薄薄的嘴­唇­念念有词,正在进行评述,阐释历史,或争论,或纠正他人的说法。有人悄悄地告诉我,这些人当中有的已经在耶路撒冷做过两三次的再生手术,今后再也无法继续做了,所以现在是他们伟大生命中最后的岁月了。

接下来,我们被带到记忆库,这里储存着史学家们发现的资料,对历史好奇的人可以在这里找到满意的答案。

作为瞭望人的时候,我没什么好奇心,也没什么兴趣来参观这样的记忆库,当然,我也从未见过这种东西,因为史学家的记忆库可不仅仅是三五个大脑就解决问题的,而是一个分别由上百个大脑共同组成的庞大的记忆库系列。我们被带进去的那个房间——后来我才知道,在大楼底下类似的房间有几十个,这只是其中的一个而已——呈长方形,径深很长,但是不高,装大脑的盒子九个为一排,一字儿排开去,消失在灰蒙蒙的远处。有时候眼睛是靠不住的,我就说不上有十排还是五十排盒子。白­色­的圆拱屋顶也让人感到房间无比大。

“这都是以前史学家们的大脑吗?”

带队的说:“有些是的。但不一定只用史学家的大脑来储存信息,很多普通人的大脑也是可以的。就算是一个侍从的大脑的储存力,也比你想象的要大得多。我们充分利用了每个大脑的储存能力,根本无需多余的电路电线。”

透过光滑而厚厚的隔离层,我使劲儿往里瞅,问道:“这屋子里都记录着什么呀?”

“第二纪元时期非洲居民的名字,以及目前为止已经掌握的每个人的相关信息。另外,由于有富余的大脑空间,我们又临时补充进了一些旧大陆地理方面的信息,以及有关陆地桥形成的信息。”

“这些信息能够永久保存吗?”

“是的,这很简单。这里的一切都是经过电磁处理的。我们的材料都是由电荷组成的,通过电极从一个大脑转到另一个大脑。”

“要是突然断电怎么办呢?”我问。“你说这里没有多余的电路,没有因意外而导致信息丢失的可能吗?”

“没有,”带队的平静地说。“我们有确保电源连续供应的装置。

而且由于用的是人体器官来储存信息,保险系数更高:所有的大脑都可以在断电的情况下保存数据。虽然要恢复起来比较麻烦,但也并非不可能。”

“外星人人侵时,”我说,“你们有什么麻烦吗?”

“入侵者保护了我们,他们认为我们的工作对他们非常有用。”

不久,史学家们开大会,允许我们这些学徒在楼厅上参观;楼厅下面的史学家会成员们一个个身披披肩,神情庄重,埃力格罗和奥梅恩也在其中。螺旋形的主席台上坐着史学家会的肯尼谢尔法官,一个严厉的长官。坐在他旁边的一眼就看得出是征服者中的显要人物。肯尼谢尔的话很简短,他那浑厚洪亮的声音掩饰不了他发言词的空洞。跟所有地方的行政人员一样,他陈词滥调不绝于口。

他向团会卓越的工作表示祝贺,也间接地表扬了自己一通,接着,他介绍了那个人侵者。

那外星人伸出双臂,差点摸到了礼堂的墙壁。

“我是七号统帅,”他平静地说。“巴黎的检察官,专管史学家团会。我今天到这儿来的目的是重申临时政府的政策。史学家的工作不会受到任何­干­扰。只要是为了了解地球的历史,你们可以到这个星球上的任何地方去,也可以到其他星球上去。所有的文件都对你们开放,但有关我们征服地球的文件除外。肯尼谢尔法官已经告诉我,这次征服不在你们现在的研究范围之内,那就更好说了。我们临时政府很清楚,你们的工作很有价值。地球有辉煌的历史,我们希望你们继续努力工作。”

“想把地球变成更吸引人的旅游胜地,”旁边的罗马王子忿忿地说。

七号统帅继续道:“肯尼谢尔法官请我来告诉大家,地球被征服后,有必要进行相应的行政变动。在过去,你们之间的争论是由团会的最高法庭来裁定,肯尼谢尔法官拥有最终决定权。为了更有效地进行管理,现在史学家团会必须归我们管辖。为此,肯尼谢尔法官将把超出他的权限的案件移交给我们。”

下面的史学家们惊讶得说不出话来,他们坐不住了,相互交换着眼­色­。

“肯尼谢尔法官在放弃自己的权力!”我旁边一个学徒突然说道。

“他还能有什么选择,笨蛋?”另一个厉声地说。

礼堂里一阵­骚­动,会议中断了。史学家们拥到走廊上,指手画脚地说着什么,有的相互争论,有的相互告诫。一位德高望重的老史学家看到这情景,吓了一跳,不顾一切地蹲下身子,发出叫大家安静的信号。这阵­骚­动也影响到我们,逼得我们也朝后退。我努力护着王子,以免他被踩到地上,然而我们被冲散了,有几分钟我没见到他,等他再出现时,正站在奥梅恩身旁。奥梅恩脸上浮着红晕,眼睛炯炯放光,正飞快地说着什么,王子耐心地倾听着,手抓着她的肘部,似乎是寻求她的支撑。

第四章

第一阶段的准备工作结束后,我就开始做一些琐碎的工作,主要是那些以前由机器做的工作,比如看管与记忆库存放大脑的盒子相连的输送营养液的管道。每天我都要花几个小时,穿过狭长的检查通道,寻找阻塞的地方。一旦有地方堵塞,整根管道都要标出来,专门的极光柱将照亮这根管道,以便检查。我就做着这种卑微的工作,不时真的发现有个地方堵塞了。除此以外,其他工作也都是学徒才­干­的微不足道的活儿。

但是,我仍然有机会自己做一些研究地球历史的工作。

有时候人们总是失去了才知道什么叫宝贵。我作了一辈子的瞭望人,为早一点发出注定要来的外星人入侵地球的警报而努力工作,从不考虑是谁会来侵略我们,为什么,我一直隐隐感觉到地球的过去远比我生活的第三纪元要辉煌得多,但是我没有去问当时究竟是什么样子,为什么又衰退到现在这个样子。只是在入侵者的飞船布满天空时,我才突然产生了强烈的了解地球历史的念头。如今,我,史学家会的托米斯,最老的学徒,正在一大堆历史文件里搜寻着。

任何一个公民都有权通过公共思维头盔,向史学家请教任何问题。没什么可隐瞒的,但是史学家不会主动给予帮助的。你必须知道如何提问,也就是说,你得知道该问什么,然后得出自己的结论。这一点对于那些想知道埃及单一的气候,糖尿病的症状,某个团会宪章的限制等的人就很有用,而对那些想了解一些比较大的问题的人来说这根本不管用。有的人可能问上一千个问题,才只是一个开头。那花费太高了,很少有人愿意这样做的。

作为史学家会的学徒,我可以使用所有的数据。更重要的是,我还可以使用索引,索引员团会是史学家团会的一个分支,他们像驴一样辛勤工作,将常常是自己都搞不懂的东西记录下来并予分类;他们辛勤劳动的成果就供伟大的史学家会使用,但是,索引并不是对所有人都开放,而没有索引,一个人是很难开展研究工作的。

我不想啰嗦我学习的艰辛里历程。那些在蜘蛛网般的走廊里摸索,遭到冷遇,茫然不知所措,大脑隐隐作痛的日子。由于我是个愚蠢的初学者,经常成为恶作剧的对象。许多学徒,甚至一两个史学家,乱指点我,目的只是为了取乐。但是我终于知道该到哪里去,如何准备问题,在程序的指引下越走越深入,直到终于发现事实的真象。我并不聪明,但是靠着我锲而不舍的­精­神,却从史学家们的档案中梳理出了地球文明衰退的历程:很久很久以前,地球人生活在严酷而原始的环境里,我们称之为第一纪元时代。这不包括文明开始之前的时期,当时语言尚未形成,人们身上还毛乎乎的,住在洞|­茓­里,使用石制的工具。我们所说的第一纪元始于人类学会记录信息,并善于控制环境的时候。这起源于埃及和苏米尔文明。按我们现在的方式来计算,这应当是在40000年以前……但是这个数字不一定准确,因为在第二纪元末期,一年的时间跨度发生了变化,所以现在我们无法确定以前地球绕太阳一周需要多长时间。也许比现在要长一点吧。

第一纪元是罗马帝国的时代,也是耶路撒冷首次繁荣的时代。

在亚洲和非洲地区的文明发展到很高程度的时候,欧洲还仍然处于蒙昧阶段;在西边海洋里有两块大陆,居住着尚未开化的居民。

在这一阶段,地球和外星球没什么接触,这种孤独状态颇难理解,但事实就是这样。人们除了用火,没有别的照明方法,他们有了病也治不好,身体条件也不允许作再生手术。这是一个艰难的时代,因其简单而暗淡、严酷。死神早早地就降临在人们身上,他们还没来得及生下几个子女,就撒手离去了。他们生活在恐惧之中,但并不是惧怕现实中真实存在的东西。

在这一时期,人的灵魂很脆弱,但也正是在这个时候,出现了闻名的城市,像罗马、巴黎、亚廷、耶路撒冷,创造了了不起的业绩。站在这些祖先面前,(当然味道很不好闻,)每个人都会产生敬畏之情,他们没有文化,没有机器,却仍然能够同自然界和谐相处,并在一定程度上控制着它。

第一纪元有联绵不断的战争和苦难。毁灭与创造几乎同时进行。大多数伟大的城市都毁于战火之中。社会动荡总是威胁着社会秩序的稳定。人们是如何熬过这成千上万年的漫漫岁月的?第一纪元快结束时,人们逐渐摆脱原始的蒙昧状态,终于掌握了能源的生产方法,开始有了真正意义上的交通运输,远程通讯成为现实,很多发明在短期内迅速改变了地球的模样。发动战争的手段也与技术进步同时发展,但总算没带来灭顶之灾,尽管有几次差点就成现实了。也正是在这一阶段的末期,旧大陆和大洋洲成了殖民地,人们首次与太阳系的其他行星有了接触。

第一纪元向第二纪元转换的标志大概是地球人首先与来自遥远太空的智慧生物相遇。现在史学家们相信,这发生在第一纪元的人类掌握了电能和核能技术五十代人以后。我们完全可以说,人类迅速从原始蛮荒时代向太空时代过渡,或者说,他们一下子有了很大的飞跃。

这也滋生了人类的骄傲情绪。如果说,第一纪元因克服重重困难而显伟大,那么第二纪元则根本没有什么障碍,人们创造了一个又一个的奇迹。

在此期间,人类向外星发展,外星人也来到地球。地球成了各种太空商品的大市场。人们对各种奇迹见惯不惊。一个人可以活成百甚至上千年,换眼睛、心脏、肝脏、和肾就跟换鞋子一样便捷,空气纯净新鲜,没有人挨饿,战争也被遗忘了。各种机器为人们工作。但是仅仅只有机器还不够,人类开始培养机器般的人,或者说,把人当机器:人本来是靠基因遗传自然繁殖,却进行人工繁殖,并被注入药水,使其无法保持记忆。这种人,与当今的阉人类似,可以高效率地完成一天的工作,但却无法积累起经验和记忆,没有愿望,没有使人成为人的那些能力。数百万这种半人半机器的东西承担了繁重的工作,把人解放出来,去完成更富意义的工作。

随着这种半人半机器的出现,出现了超级动物,它们的大脑经过生化处理,可以承担从前这类动物不可能­干­的事情:狗、猫、老鼠、牛都成了劳动力,有些灵长类动物还被赋予了人的某些功能。就这样,人类最大限度地利用了环境,在地球上建立了伊甸乐园。

人类的­精­神达到了巅峰状态。诗人,学者,科学家都作出了杰出的贡献。大地上出现一个又一个的大城市,人口数量也集聚增长,但是,地球上却没有出现空间紧张,资源短缺的局面。人类的想象力达到极致,他们进行各种基因手术试验,基因变异试验和基因畸变试验,产生了各种新的人类形式,当然,那时还没有出现当今我们周围的那些变异人。

空间站姿态优雅,运行在太空,可以满足人们的任何需求。两个新月亮就是在这期间造出来的,不过史学家们还没有确定这是为了美观还是有什么实际的功用。我们现在每天晚上看到的悬挂在高空的人造月亮可能就是这期间安装上去的,不过部分史学家认为,处在温带上空的月亮是在地球物理学大发展期间安装的,这场大发展宣告了第二纪元的结束。

不管怎么说,这是人类最美好的时代。

“看一看地球,哪怕马上死去也甘心。”这是外星人的口号。没有人在作星际旅行的时候,会拒绝到这个神奇的星球上来。我们欢迎所有的来客,接受他们的赞誉和钱财,让他们玩得尽兴,自豪地展示着我们的伟大与光荣。

王子的遭遇证明,高贵的终将沦为卑微,而且飞得越高,摔得就越惨。经过了成千上万年无与伦比的辉煌之后,第二纪元的幸运儿弄巧成拙,犯了两个大错误,一个是出于愚蠢的高傲自大,一个是出于过分的自信。地球为此付出了代价。

第一个错误造成的影响比较隐蔽,它源于这期间地球人改变对银河系中其他外星人的态度,从最开始的敬畏,到不以为然,直至蔑视鄙薄。在第二纪元初期,纯朴天真的地球人突然进入银河系,发现居住在这里的外星人种不但历史悠久,文明高度发达,而且相互间保持着密切的联系。这本足以让地球人大受挫折,然而,相反的是,这激起了地球人的侵略欲望,企图胜过他们并凌驾于他们之上。所以,地球人开始把绝大多数的外星球视为竞争对手,并随着技术的进步,渐渐产生了优越感,最终导致对落后星球的鄙视。

于是有人建议在地球上设立存储落后人种样本的“研究基地”,也就是集中营。这里完整地保存着这些落后人种的自然习惯,对每个学者都开放,以便他们观察这些人种的生命过程。然而搜集和维护这些样本的代价是很昂贵的,不久,为筹集经费,集中营向公众全面开放,供大众消遣。本来是为科研而建立的集中营,事实上变成了供其他智慧生物参观的动物园。

最开始的时候,搜集的的确是真正的外星人,他们在生理和心理上都和地球人相差十万八千里,不会有把他们当一“人”看的危险。这些长着许多手脚的东西被关在高压甲烷罐里,反对抓捕外星智慧的人们不会对他们产生恻隐之心的。如果这些异类还有与其环境相称的奇特文明,人们就认为更应该复制出这种环境,以便研究这种奇异的文明。所以,早期的集中营里都是些稀奇古怪的外星人类。样本搜集者也只限于携带那些尚未具备星际旅行能力的外星人。绑架与我们相似的外星人是不明智的,因为星际游客中有他们的亲戚,而我们地球的经济在很大程度上得依靠这些外星游客。

集中营的成功使人们期望有更多的外星人成为展览目标。筛选的标准不断降低,除了先前遥远而奇异的外星人,那些无法发表外交抗议的银河生命都成了采样对象。我们的祖先胆子越来越大,采祥的限制越来越宽松,地球上聚集了一千多种外星人的样本,其中甚至包括比地球的文明都要古老复杂得多的星球上的样本。

史学家的档案表明,地球人的集中营激起了宇宙很多地方的不满,都谴责我们是在抢劫、绑架,是海盗行径,不断举行会议批评我们侵犯人权。地球人到外星去旅行,常常被大群愤怒的外星生命围困,要求我们立即释放集中营里的囚犯。然而这些抗议者只占一小部分,大多数银河系的居民都对我们的集中营保持着令人难堪的沉默。他们为这种暴行感到遗憾,但是到地球上旅游时,他们还是要去参观这些集中营。试想,除了地球,还有哪个地方能让他们在几天之内见识成百上千从宇宙的各个角落­精­选出来的外星生命?集中营是地球上最大的亮点,是宇宙的奇迹。就这样,为了享受参观这些囚犯的乐趣,他们与地球人心照不宣,对地球人的不道德行为视而不见。

从史学家的档案中得知,记忆库里有一个集中营的实景记录。

这是本团会最古老的记录片之一。我费尽周折才见到它,还是史学家奥梅恩替我求的情。尽管用了两个过滤器,思维头盔里的显示图像仍然很模糊,不过还算看得清楚。在一个透明的弧形防护罩后面,有五十个不知是来自哪个星球的人,身子像金字塔,肤­色­呈暗蓝­色­,顶部用于看东西的地方呈粉红­色­。他们的腿短而粗,脸上长着两只抓握东西的手。尽管探究外星人的内心情感不太容易,但谁都能感受到这些生命深深的绝望之情。他们缓缓地行走在暗绿­色­的气体里,表情麻木,毫无生气。有几个头部靠在一起,多半是在相互交流,有一个看样子刚刚死去,两个蜷伏在地上,像打翻了的玩具,但是他们在动的手表明他们也许是在祈祷。这是一幅令人透不过气来的景象。后来,我还在大楼被人遗忘的角落另外发现一些类似的记录片。这使我受益匪浅。

集中营就这样顺顺利利地发展了一千多年,以致到后来,除了受害者,所有人都觉得这种打着科学研究的幌子进行的残暴行为是合情合理的。当时,在一个地球从未造访过的星球上发现了一种原始人,也许跟我们第一纪元时代的人差不多,他们的外形有点像人,非常聪明,也很野蛮。在牺牲了几个同伴以后,一个采样队弄到了一群种人,并带回地球关进集中营里。

这是第二纪元一个致命的错误。

这些外星人被劫持的时候,这个外星球——档案里没有它的名字,只有一个H362的号码——无法进行外交抗议,也没办法采取相应的报复措施。但是不久,一些联合反对地球的星球派出使者到了这个星球,在使者的指导下,H362要求送回他们的人。地球拒绝了,说整个银河系从来都没人对地球上的集中营提出过质疑,接下来就是漫长的外交交涉,但是地球一再强调他们有权这样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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