H362发出了威胁。“总有那么一天,”他们说,“我们要让你们为此后悔的。我们将入侵并征服你们的星球,释放囚在集中营里的所有人,将地球变成最大的集中营,关押地球人自己。”
这在当时的人听来,简直是无稽之谈。
在接下来的几千年里,再没听到有关愤怒的H362的消息。他们住在遥远的地方,发展相当迅猛,但是再怎么说,要对地球构成威胁,得经过相当长的时间才行。人们渐渐忽略了这件事,谁会惧怕挥舞长矛的野蛮人?地球人又准备迎接新的挑战:全面控制全球的气候。
第一纪元晚期以来,人们一直都在进行着小规模的气候调节工作,如人工降雨,驱散雾气,降低冰雹的破坏力,甚至开始试着融化两极的冰川,绿化沙漠。但是这些活动都严格地局限在某些地方,而且都没有对环境造成多大的影响。
第二纪元的时候,则开始在一百多个地方相继建立起无数的柱子。我们不知道这些柱子有多高,因为没有一根柱子完好无缺地保留了下来,当初的安装说明书也失传了。但据猜测,它们跟当时最高的建筑物差不多,或者更高,大概有两英里高。柱子里面的装置,能够影响地球磁场两极的位置。
据我们所知,经过精心准备,这个装置是用来调节地球的地貌的,该计划的依据是地球海洋被分成几大部分这一事实。尽管这些大洋其实是相互连接的,人们却将它们视为相互独立的整体,因为它们之间被大陆板块分隔开了。比如说,在北极地区,连接亚洲与旧大陆北部(北美洲)、北美洲与欧洲的只是两条狭窄的海峡,北极的海水可以流进旧大陆周围较暖和的海水里。
对地球磁场的干预造成地球偏离轨道,以达到融化北极冰川的目的,使里面包含的冷水混进其他地方温度较高的水里。冰川融化了,北冰洋的水得以蒸发,从而大大增加这一地区的降雨量。为了避免降雪,又对以前带来温带降雨的西风进行改造。还修建了一根天然管道将北极的降雨引到低纬度地带比较干燥的地方。
这仅仅是该计划的一小部分而已。我们对细节的了解还很肤浅。我们知道可以通过陆地的升降来改变洋流,可以改变太阳热能在从赤道到北极的分布,以及其他一些对地球进行的调整方式,其他细节对我们来说无关紧要,重要的是这项浩大的工程造成的后果。
经过连续几百年的准备工作,花费了史无前例的人力和财力,气候调节塔开始启用了。
结果是灾难性的。
妄图改变地球的试验是破坏性的,它改变了地球两极原有的状况,造成北半球绝大部分长期处于寒冷之中,北美洲和南美洲意外下沉,出现连接非洲和欧洲的陆地桥,几乎毁掉了人类的文明。这些变化并不是一下子就出现的。显然,该计划在最初几百年实施得很顺利。北极的冰川融化,海水上升,但通过在海上设置混合蒸发器解决了这个问题……其实就是人造小太阳。只是随着时间的推移,人们才发现气候调节塔改变了整个地球表面的结构,而事实证明,这种变化带来的灾难是无法挽救的。
接下来是接连不断长久的水灾和旱灾,造成成百上千万的人丧生,通讯中断,惊慌失措的人群被迫逃离受灾的家园。地球上一片混乱。第二纪元的文明毁灭了,外星人集中营也被破坏了。
为了营救那些滞留在地球上的同胞,银河系几个最强大的人种控制了地球。他们修建铁塔稳定了地轴的晃动,拆除了气候调节塔,供给灾民吃穿,并提供重建地球的贷款。对我们来说,这是一个大扫荡的时代,社会秩序崩溃,社会习俗消失,不再是自己星球的主人,我们接受陌生人的施舍,可怜巴巴地在地球上转悠。
但是,由于我们仍然是以前的人种,我们总算恢复了一点元气。然而地球的资金已经被我们挥霍殆尽,我们不是破产就是当了叫化子,进入了卑微的第三纪元时代。部分早期科学技术保存了下来,又另外发明了一些有不同工作原理的科学技术。为了重建社会秩序,形成了各种团会:统治者,宦官,商人,等等。史学家竭尽全力抢救出埋在废墟里的历史。
我们欠了我们的救星一大笔债,可是我们都破产了,无力偿还这笔债。我们希望能够免除债务,并开始了相关的谈判,这时,意想不到的事情发生了:H362星球上的人出现在谈判会议上,提出由他们代为偿还我们的债务,条件是拥有对地球的控制权。
我们的债主同意了。
H362认为他们拥有地球是有条约依据的。他们在宇宙四处发出告示,说他们有权在未来的任何时候占领地球。他们只有这样做,因为当时H362还不具备星际航行的能力,不过大家都公认H362仍是地球合法的拥有者,就像购买破产企业的人拥有该企业一样。
谁都意识到H362要实现自己的诺言:“将地球变成一个巨大的集中营,关押地球人自己。”他们要报复很久很久以前我们的采样队伍对他们造成的伤害。
第三纪元的社会结构就像现在这个样子,有严格的团会等级。
H362的威胁谁也不敢轻视,因为我们是一个受惩罚的星球,不能小看任何威胁奇$%^書*(网!&*$收集整理,哪怕是最微不足道的威胁。瞭望人团会出现了,他们瞭望着太空,警惕着敌人的来临,然后是地球卫士等团会。地球人慢慢恢复了我们古老而非凡的想象力,特别是在魔幻年代,各种奇思妙想驱使他们造出了寿命很长的变异人团会——飞人和泳者,后者现在已经很少听说了,其他一些变异人团会中包括爱找麻烦、不可捉摸的丑人团会,他们的基因特征相当奇特。
瞭望人进行瞭望,统治者统治各个团会,飞人在空中翱翔,生活一如既往,一年又一年,在欧洲、亚洲、大洋洲、非洲,如今只剩下小岛屿的旧大陆……南北美洲。我们淡忘了H362的威胁,觉得那好像神话般遥远,但我们仍然保持着警惕。在宇宙遥远的地方,我们的敌人也正加紧积蓄力量,达到了我们在第二纪元时的水平。他们永远忘不了他们的同胞成为集中营俘虏的日子。
在一个恐怖的夜晚,他们来到我们身旁。现在他们是我们的主人,实现了他们的誓言。
这就是我在史学家团会收集的材料堆里挖掘出的知识,此外还有许多其他知识。
第五章
与此同时,王子却在无耻地戏弄我们的担保人史学家埃力格罗的友好。我本应知道会发生什么事儿,可我太忙了,成天埋在文件里,学习历史。当我在第二纪元的原始材料里搜寻第二纪元的光辉历史,探索地球的重建,年深日久的鼓风机,光粒子固定器里的时候,王子恩里克却在勾引史学家奥梅恩。
我想这跟别的男女勾当没什么两样,两个人都是心甘情愿的。
奥梅恩是个性感的女人,对丈夫有感情,但总是盛气凌人。她总是公开说埃力格罗无能,是个笨蛋,埃力格罗高傲而冷峻的外表掩饰不住他内心的软弱,确实为她所不齿。我不知道他们的婚姻怎么样,但我看得出,她比他要强得多,而且他满足不了她的要求。
那为什么奥梅恩愿意担保我们进入他们的团会?她当然不会对一个老瞭望人感兴趣,而是想进一步了解他那个同伴,那个奇怪的瞎子朝圣者,他居然有下命令的口吻。在她第一次注意到王子恩里克的时候,这个念头就产生了,而王子当然心领神会,乐意接受送上门的礼物。
说不定从我们进入史学家大厦那时起,他们就成为情人了。
我们各行其是,眨眼间就过了秋天,到了冬天。我极耐心地发掘史料,从未发现一个人的好奇心竟然可以如此强烈,使人如此投入。尽管我没去过耶路撒冷,却感到自己犹如已经获得了再生,恢复了活力。我很少看见王子,即使在一起时话也很少。我无权问他在干什么,他也不愿意给我讲他的事情。
有时候,我会想起我以前的生活,从一个地方游荡到另一个地方,想起飞人阿弗卢埃拉,她现在恐怕是征服者的夫人了。冒充丑人的戈尔曼已经撕下伪装,自称是H362的人,现在他怎么称呼自己?地球王九号?海王五号?人上人三号?我想,无论他现在在哪里,一定感到心满意足,因为他们完全征服了地球。
冬天就要过去的时候,我终于听说了史学家奥梅恩和王子恩里克的风流韵事。我先是无意中听到学徒们在悄悄议论,后来又注意到埃力格罗和奥梅恩一起出现在附近时,其他史学家都在笑,最后我亲眼看到王子和奥梅恩在一起时的小动作,那太明显不过了。两人手碰手,交流着会意的眼神和暗语——还能有什么好事?史学家团会很看重婚誓,跟飞人一样,一辈子就一个配偶,不容许像奥梅恩这样背叛自己伴侣的行为的。史学家与史学家结婚后,他们的结合就是神圣不可侵犯的——这是团会的规矩,当然也有例外。
一旦埃力格罗知道了真相,会怎样报复他们?事情暴露后发生冲突时我正好在场。那是一个早春的晚上,我又在记忆库里泡了很长时间,在一大堆从未被人动过的数据里探索。我脑子里一团糟,走在巴黎的夜色里,去透透气。我沿着塞纳河散布,碰见一个巫师代理人,自称可以卖给我解析梦的能力;在一座人体修建的庙宇前,一个孤独的朝圣者正沉浸在祈祷中;几个年轻飞人从头上飞过,我不禁黯然神伤,掉了眼泪;一个外星游客对我纠缠不休,他戴着呼吸器,珠光宝气,坑坑洼洼的红脸紧挨着我的脸,我的鼻孔不禁很难受。最后,我回到史学家大楼,准备到我的担保人房间里去,问候问候他们,再回去睡觉。
奥梅恩和埃力格罗都在那儿,王子恩里克也在。奥梅恩用一个手指头示意我进去,便没再理我,其他两个人也没理睬我。埃力格罗正急冲冲在屋子里踱来踱去,愤怒的脚步重重地落在地板上,吓得那些活物焦躁不安地一会儿收缩,一会儿伸展。“居然跟个朝圣者!”埃力格罗大叫,“如果是个下贱的小摊贩,还只是丢脸罢了。
可他居然是个朝圣者?太荒唐了!”
王子恩里克双臂抱在胸前,一动不动,看不见他面罩后面的表情,但他看上去相当冷静。
埃力格罗说:“你不觉得你玷污了我妻子的圣洁吗?”
“我无话可说。”
“你呢?”埃力格罗转向他的妻子,“说真话,奥梅恩!就一次,说真话!他们说的你跟这朝圣者是怎么回事?”
“我什么也不知道,”奥梅恩温柔地说。
“他们说他跟你睡觉!说你们一起吃饭!说你们一块儿出去疯!”
奥梅恩仍然保持着笑容,宽宽的脸显得很平静,显得尤其美丽。
埃力格罗痛苦地拽着披肩,阴沉的脸气得发黑,他的手伸进衣服,掏出一个珠子般大小,闪闪发光的摄影机,当着两个罪人,重重地放在手掌上。
“我干嘛要浪费时间?”他说,“什么都在这儿。光磁波把什么都记录下来了。你们早就被监视起来了。你们以为这是隐瞒得了的吗?你,奥梅恩,亏你是个史学家,怎么这么笨?”
奥梅恩从远处打量了一下微型摄影机,好像那是个定时炸弹。
她满脸不屑地说:“你竟然敢监视我们,埃力格罗。看到我们高兴,你也感到快乐是吗?”
“畜生!”他大叫。
他把摄影机装进口袋,朝一动不动的王子迈过去,他义愤填膺,脸都扭曲了。在离王子一臂远的地方,他冷冷地说:“你将因为对圣意如此不敬而受到最严厉的惩罚。你会被剥掉朝圣者的长袍,送到魔鬼受惩罚的地方。圣意将毁掉你的灵魂!”
王子回答道:“闭上你的嘴巴。”
“叫我闭嘴?你有什么资格这样跟我说话?不就一个胆敢勾引主人家老婆对圣意对主人都不敬的朝圣者吗?不就满口谎言,却假装神圣的朝圣者吗?”埃力格罗唾沫四溅,已经不再是冷冷的了,而是语无伦次,狂暴地咆哮着,他的失态更暴露了他内心的软弱。
我们三个人僵硬地站在那里,被他惊呆了。终于,这位被气昏了头的史学家抓住王子的肩膀,使劲地摇晃。
“脏货,”恩里克生气了,“不许碰我!”
他突然给了埃力格罗脸上两拳,打得他晃晃悠悠地直朝后退,哄地倒进一个悬挂着的篮子里,碰翻了一个装工艺品的瓶子,三瓶装着亮晶晶液体的瓶子晃了晃,里面的东西撒了一地,地毯发出一阵痛苦的尖叫。埃力格罗气喘吁吁,一只手按着胸膛,惊魂未定,求助地望着我们。
“你动手打人……”埃力格罗呼哧呼哧地说,“真是可耻的罪过!”
“是你先动手打人的,”奥梅恩提醒她的丈夫。
埃力格罗手指颤颤抖抖地指着王子,咕咕哝哝地说:“你将因此不得饶恕的,朝圣者!”
“别再叫我朝圣者了,”恩里克说,双手伸到面罩前。奥梅恩叫了起来,试图阻止他,然而愤怒的王子顾不得那么多了。他把面罩扔到地上,露出了他鹰一般严厉而可怕的脸,灰色的机械眼球掩藏住了他的怒火。“我是罗马王子!”他雷鸣般的声音对埃力格罗吼道,“还不给我跪下!给我跪下!快点,史学家,趴三次,跪五次!”
埃力格罗显然被镇住了,他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接着他便俯下身去,条件反射般地给勾引他老婆的人乖乖地行了礼。自从罗马沦陷以来,这还是罗马王子第一次找回了从前的威风,他显然非常高兴,得意洋洋,连灰白的假眼球也似乎闪耀着王者的骄傲。
“滚出去,”王子命令道,“离我们远点。”
埃力格罗赶紧逃出屋子。
我没动,我惊呆了,几乎站立不稳。王子客气地对我点点头。
“老朋友,你能原谅我们,并为我们保密吗?”
第六章
一个懦夫可能会被突然的攻击击溃,但是过后,他会左思右想,并打新的主意。史学家埃力格罗就是这样。被王子从自己的房间里驱赶出来以后,不再面对可怕的场面,他冷静了下来,学聪明了。当晚晚些时候,我正准备躺进睡袋,考虑是否需要服用安眠药,埃力格罗叫我到大楼下面他的研究室里去。
他坐在一堆史学家随身携带的工具中间:一卷卷的磁带和磁盘,数据芯片,胶囊状机器,思维头盔,四件套的头骨,一排显示器,一个小小的螺纹蜗牛装饰品,所有信息收集人需要的东西。他手里拿着一个云彩星球生产的帮助人放松紧张情绪的水晶球,里面本是|乳白色的,由于吸收了他的紧张情绪,变得有些乌黑了。他装出一副高高在上的严肃相,好像我没看见过他那副软骨头相。
他说:“你跟这人到巴黎来的时候,知道他的身份吗?”
“我知道。”
“可你从未说起过。”
“没有人问过我。”
“我们居然窝藏着一个统治者,你知道你给我们带来多大危险吗?”
“我们是地球人,”我说,“我们不是还承认统治者的权威吗?”
“自从地球被征服后,这些都没用了。入侵者下了命令,撤销所有以前的政府机构,逮捕所有的官员。”
“可我们可以不服从呀。”
埃力格罗挖苦地看着我。“史学家会搅进政治里去吗?托米斯,我们只听掌权的政府的命令,不管那是谁,是怎样上台的。我们这儿不搞抵抗运动。”
“我明白。”
“所以我们必须立刻除掉这个危险的逃犯。托米斯,我命令你马上到入侵者的总部去,告诉统领七号,就说我们已经抓住了罗马王子,让他到这里来抓人。”
“让我去?”我脱口而出,“为什么深更半夜派个老头子去报信?随便拿个思维头盔发个信息不就行了吗?”
“那太冒险了。有人会截获我们的信息。要是这消息传出去了,对我们团会不利。必须要人亲自去。”
“可我只是一个无足轻重的学徒……这太离谱了。”
“这事儿只有你知我知,”埃力格罗说,“我不能去,所以你必须去。”
“没人引荐,统领七号是不会接待我的。”
“告诉他的手下,说你有罗马王子的消息。他们会听你的。”
“我要说出你的名字吗?”
“有必要的话,不妨说。你就说在我妻子的协助下,王子已经被关押在我们的房间里。”
我差点笑出声来,可忍住了,这个懦夫,竟然没有胆量去告发给他戴绿帽子的人。
“最后,”我说,“王子还是会察觉到这是我们干的。你觉得让我背叛跟我结伴旅行好几个月的人对吗?”
“这跟背叛无关。这是对政府应尽的义务。”
“我可不觉得我对这个政府有什么义务。我只对统治者团会尽忠,所以我才在罗马王子落难时帮了他一把。”
“就凭这个,”埃力格罗说,“征服者就可以要你的命。要赎罪,只有承认自己的错误,通力合作,抓住王子。走吧,马上就走。”
我这辈子从未瞧不起过别人,然而此时此刻,我对史学家埃力格罗的憎恶到了极点。
但是,我知道我面临着新的两难抉择。埃力格罗巴不得第三者受到重罚,却没有勇气自己去报信,所以我不得不到入侵者那儿去,向他们告发王子,可我曾经是那么尽心尽力地照顾过他,因为我觉得这是我应尽的责任。要是我不去,埃力格罗可能会把我扭送到入侵者那儿,作为逃犯罗马王子的同谋受到惩罚,或者在史学家团会内部的机器上报复我。要是我服从埃力格罗,我的良心将从此背上污点,将来一旦统治者团会收复了地球,我会遭到报应的。
我权衡着各种利弊,心里狠狠地咒骂着对丈夫不忠的奥梅恩、没骨气的埃力格罗。
我犹豫了一下。埃力格罗进一步给我施加压力,威胁说要揭发我非法获得团会的秘密文件,带一个被通缉的逃犯到团会里。他甚至威胁说要把我从信息库里永远抹去。他在暗示要报复我。
最后,我说我答应到入侵者总部去。这时,我想好了另有一个背叛的主意,希望这能够抵消埃力格罗强加给我的对王子的背叛。
我离开大楼时,已经快是黎明时分了。空气柔和而甜蜜,巴黎的大街上漂浮着低低的薄雾团,使其犹如闪着微光。天上没有月亮。走在空旷无人的街上,我有些心虚,我告诉自己说,没人会伤害一个上了年纪的史学家的,可我只带了一个小刀片,我害怕有强盗。
我走过一条人行斜坡,坡很陡,累得我差点喘不过气来,但是到了平地后,感觉就好多了,因为这里是巡逻区,常有巡逻队出现,而且,这里还有习惯逛夜景的人。我路过一个裹着白色绸缎的怪物,是个外星人:一个幽灵,来自水牛星球面目狰狞的居民,水牛星有投胎转世的规矩,没有人会以自己的本来面目出现。我经过几个从天鹅星来的女人时,她们咯咯地朝我笑个不停,还问我有没有看见她们的男伴,因为现在是他们汇集的时候。两个丑人审视着我,看到没什么值钱的东西,就走了,喉部带斑纹的松弛肥肉晃晃悠悠,放光的皮肤像信号灯。
我终于到了被巴黎代管人占据的矮矮的八角楼前。
没有森严的防卫,入侵者看来很自信,认为我们没有能力组织反抗。可以说他们也是对的,一个在黎明到来之前就被征服的星球确实不可能组织起有效的抵抗。大楼四周是防护性扫描仪。空气新鲜。宽阔的露天大广场上,商人们正在准备早市;我看见面色黝黑的侍从正在卸下一桶桶香料,一队队阉人扛着香肠。我走过扫描仪,一个入侵者过来拦住了我。
我解释说,我有紧急情况要向统领七号报告,很快,没有任何多余的盘问,我就被带到代管人面前,我好不吃惊。
入侵者的办公室装修得很简单,但很有特色,材料全是地球上的东西:非洲风格的编织挂毯,两个古埃及雪花石膏罐,一尊大理石小雕像,可能是早期罗马人的头像,一个黑色意大利花瓶,Сhā着几朵枯萎的死亡之花。我进去的时候,他正全神贯注地在几个存储信息的匣子间忙乎着。我听说,入侵者大部分工作都是在晚间完成的,所以看见他这么忙,我一点也不觉得惊讶。过了一会儿,他抬起头来,说:“什么事,老头儿?一个统治者逃犯怎么啦?”
“是罗马王子,”我说,“我知道他在哪儿。”
他冷漠的眼睛里霎时闪出兴致勃勃的光芒。他的手有很多手指,搁在桌子上,桌上摆放着几个团会的标记物件,像搬运工、史学家、地球卫士、小丑等团会。“说下去,”他说。
“王子在这座城市。这会儿他正在某个地方,无法逃出去。”
“你是来告诉我们他的藏身之地吗?”
“不,”我说,“我是来这儿为他赎取自由的。”
统领七号茫然了。“有时候我真搞不懂你们地球人。你说你抓住了这个逃犯,我还以为你会出卖他,没想到你却要赎他。那干嘛还到这儿来?你在开玩笑吧?”
“你愿听我解释吗?”
他靠在镜面般的桌子上,静静地听我讲故事。我简要地讲述了我同瞎子王子从罗马到巴黎的旅程,进入史学家大楼的过程,王子和奥梅恩的丑事,小气的埃力格罗的报复计划。我向他表明,我是被迫到这儿来的,我本不愿意背叛王子,将他送到入侵者手里。我说:“我知道所有的统治者都应送到你们这里来,但是这个人已经为他的逃脱付出了高昂的代价。我请求你们通知史学家团会,说你们特赦罗马王子,并允许他继续以朝圣者的身份前往耶路撒冷。这样埃力格罗就拿他没办法了。”
“我们赦免了罗马王子,”统领七号说,“你拿什么回报我们?”
“我在史学家团会的记忆库里做过研究。”
“那又怎样?”
“我发现了你们一直在寻找的东西。”
统领七号直盯着我。“你怎么知道我们在寻找什么?”
“那东西在史学家团会大楼最深处,”我平静地说,“详尽地记录着你们的祖先被绑架后关押在集中营的情景。他们过着极为悲惨的生活。它能充分证明H362占领地球的合法性。”
“不可能!不可能有这种档案!”
这个入侵者强烈的反应告诉我,我已经刺痛了他的要害之处。
他继续说道:“我们已经彻底搜查过你们的文件,只发现一个关于集中营生活的记录片,而且里面也没有我们的人,只是金字塔形状的种类,算不上是人,可能是来自锚星的人。”
“我也看过那个片子,”我告诉他。“另外还有一些,我花了很长时间才找到,我渴望了解我们过去不人道的做法。”
“那索引……”
“有时候索引并不全面,我是在偶然间发现这些材料的。史学家们自己都不知道。我可以引你们去——如果你们放过罗马王子。”
代管人沉默了一会儿,最后说:“你真把我弄糊涂了,不知道你到底是个无耻之徒,还是高风亮节之人。”
“我知道什么是真正的忠诚。”
“可是你泄露了你们团会的秘密——”
“我不是史学家,只是一个学徒,以前是瞭望人。我不愿意王子受到你们的伤害,遂了一个被戴了绿帽子的傻瓜的心愿。王子在他手里,现在只有你们才能解救他,如果你们同意,我就告诉你们那档案在哪儿。”
“那档案是史学家们有意从索引里删掉的,不可能落到我们手里的。”
“那是他们不小心放错了地方,后来又给忘了。”
“我不信,”统领七号说,“他们可不是马虎大意的人。他们把那档案藏起来了,你现在又把它出卖给我们,不等于背叛了整个地球吗?不就成了可恶的敌人的同谋吗?”
我耸耸肩。“我只对让王子获得自由感兴趣,别的与我无关。
只要你们答应赦免他,那档案就归你们了。”
入侵者的表情大概是他们的微笑。“让一个统治者逃犯逍遥法外对你也没什么好处呀。你现在的处境也很危险,知道吗?我可以迫使你说出档案的地点,同时仍然抓获王子。”
“你当然可以,”我说,“我就是要冒这个险。我觉得为古人犯下的罪行赎罪也是一种荣耀。我现在在你们手里,但是档案的地点在我的脑子里,等你们来拿。”
这次他笑了,显然情绪很好。
“等一等,”他说,接着用他们自己的语言对着一个琥珀通讯装置说了几句,紧接着进来一个他的同胞。尽管这人现在已经脱去那活灵活现的伪装,我还是立刻认出他就是曾经跟我结伴旅行的丑人戈尔曼。他的笑容仍然模棱两可,让人琢磨不透,他说:“你好呀,瞭望人。”
“你好,戈尔曼。”
“我现在叫维多利亚斯十三。”
“我现在叫史学家会的托米斯。”我说。
统领七号问道:“你们什么时候成为老朋友的?”
“我们征服地球的时候,”维多利亚斯十三说,“当时我是先遣侦察员。我在意大利遇到了这个老头儿,跟他一起到了罗马。不过,其实我们是旅伴,不是朋友。”
我战栗了一下。“飞人阿弗卢埃拉在哪儿?”
“我想是在巴黎吧,”他想也不想就说,“她说过她要回到印度去,回到她们飞人中去。”
“那你也只爱过她一段时间?”
“我们也只是旅伴,不是情人,”这个入侵者说,“这些对我们来说都是过眼云烟。”
“对你来说也许是,”我说。
“是对我们。”
“就为这过眼云烟,你不惜弄瞎了一个人的眼睛?”
从前的戈尔曼耸耸肩。“我那样做无非是想教训教训那个高傲的家伙。”
“当时你说你是吃醋,”我提醒他,“你说是为了爱情。”
维多利亚斯十三好像对我没了兴趣,他对统领七号说:“这个人怎么在这儿?叫我来干什么?”
“罗马王子在巴黎,”统领七号说。
维多利亚斯十三很是诧异。
统领七号继续说:“他现在被史学家扣留了。这个人跟我们提了一个奇怪的条件。你比我们都了解罗马王子,说说你的意见吧。”
代管人简要说明了情况,从前的戈尔曼一言不发,若有所思。
最后,统领七号说:“问题是,我们可否赦免一个被通缉的统治者?”
“他是个瞎子,”维多利亚斯十三说,“没什么权势了。他的随从已经四处逃散。尽管他仍不服输,但他对我们够不成什么威胁。
我认为可以接受这个条件。”
“赦免一个受通缉的统治者会给我们的管理带来麻烦的,”统领七号指出,“不过我也同意。这买卖我们做了。”他对我说:“告诉我们档案在哪儿吧。”
“先安排好解救王子的行动再说,”我平静地说。
两个入侵者都显得很快乐。“这很公平,”统领七号说,“但是,我们凭什么相信你会信守诺言?接下来我们在解救王子的时候,你可能又会改变主意的。”
“我有一个主意,”维多利亚斯十三Сhā话了,“这事儿只是个时间问题,不存在相互的不信任。托米斯,干嘛不把档案地点记录在一个有延时六小时装置的匣子里?我们准备好匣子,只有我们在六小时之内解救出了王子,它才把信息告诉我们,而且除了我们,任何人也不得接近它。如果我们没有发现并救出王子,匣子就自毁。
如果我们解救成功,它就把信息传送给我们,就算……呃……你在这期间改变主意。”
“你倒是考虑得很周全的,”我说。
“没什么异议吧?”统领七号说。
“没有异议,”我说。
他们给了我一个匣子,让我独自一人呆在一个显示器前,输入我发现的档案所在架子的编号。过了一会儿,匣子翻转过去,我输入的信息消失在黑暗之中。我把匣子交给他们。
就这样,出于对一个瞎了眼睛、勾引别人老婆的王子的忠诚,我背叛了地球人的传统,替征服我们的人做了一件事。
第七章
这时已经是黎明时分了。我没有跟入侵者一块儿去史学家大厦,我不想面对接下来必定会发生的混乱局面,宁愿呆在别的什么地方。我沿着塞纳河边灰白的街道前行,天上下起了毛毛雨。古老的塞纳河不知疲倦地拍打着两岸拱形的第一纪元时代的古迹,跨越了成千上万年历史的大桥,这是人类在只关心自身发展的时代创造的杰作。巴黎笼罩在清晨里。根深蒂固的冲动又一次驱使我寻找我的仪器来瞭望,我这才又想起那已经是很久很久以前的事了,瞭望会已经解散,敌人已经来临,老沃利格现在已经是史学家会的托米斯,又将自己出卖给了人类的敌人。
我到了古代基督教有两个尖塔顶的教堂前,被一个巫师的店铺吸引住了。我不常跟这个团会的人打交道。我对吹牛皮的人心怀戒心,我们这个时代吹牛皮的人也实在太多了。在一种神游的状态下。巫师宣称可以看见过去、现在和未来。我也知道这种神游的感觉,因为以前我每天有四次都要进入这种状态,但是瞭望人为自己的技艺而自豪,瞧不起那些靠卖弄玄虚获取利益的庸俗行径,就像巫师那样。
但是在史学家团会里,我才了解到,巫师竟然帮了史学家不少大忙,在挖掘古代遗址方面助了他们一臂之力。尽管仍然半信半疑,我还是想去领教领教,再说,此时此刻,我需要找个地方避开将要发生在史学家大厦的风暴。
我走进低矮的店铺时,一个身着黑衣,身材矮小,迈着碎步的的人跟我打了个招呼。
“我是巫师团会的萨米提,”他的声音很尖细,“欢迎你的到来,我将会带给你好消息。这是我的伙伴,默塔。”
女巫师默塔身材结实,穿着带花边的长袍,她的脸上很胖,还有深深的黑眼圈,上嘴唇上隐隐可见一圈胡子。巫师都是结伴工作的,一个讲生意,一个神游。绝大多数都是夫妻,这一对就是。一想到要被这个壮如山的默塔和迷你型的萨米提围住,我心里就很不自在,可是那由不得我。萨米提示意我坐下,我看见旁边桌子上有各种颜色的食物,我打断了他们的早餐。默塔,已经开始神游,在房间里迈着沉重的大步,不时轻轻地抚摸着屋子里的家具。我听说有些巫师,一天二十个小时只有两三个小时是醒着的,这是为了填饱肚子或腾空肚子,有些人甚至一直处于神游状态,完全靠助手照顾。
萨米提喋喋不休地说了一大堆他们如何如何厉害的套话,我根本没心思听,这是说给无知的人听的。巫师常常跟侍从、小丑等仆人做生意。终于,萨米提感觉到我不耐烦了,他中断了对巫师默塔神通的吹嘘,问我想知道什么。
“巫师应当早就知道了,”我说。
“你只是想听听一般的分析?”
“我想知道我的命运,尤其希望巫师现在把注意力集中到发生在史学家大厦的事情上去。”
萨米提长长的手指甲在桌子上敲了很久,然后瞪着母牛般的默塔。“你联系上了吗?”他问道。
她的回答是从肉堆里挤出来的一声轻轻的叹息。
“你现在看到了什么?”他问道。
她开始叽里咕噜地说个不停。巫师们说的不是一般人说的语言,尖利的声音很难听,据说是起源于古代埃及的一种语言。对此我一无所知,只觉得像一堆不连贯的片断,根本没什么具体的含义。萨米提听了一会儿,满意地点点头,向我伸出手掌。
“这可是大事,”他说。
经过一番简单的讨价还价,我们商定了费用问题。“接着说,”
我说,“告诉我事情的真相。”
他小心翼翼地开始了。“有外星入侵者参与,还有几个史学家会的人。”我没说什么。“他们正在激烈地争吵着,一个瞎子站在中间。”
我突然站了起来。
萨米提冷冷地笑了笑,他胜利了。“那个瞎子是个落难的贵族,他是地球人,被征服者打败了吧?现在他的末日到了。他希望恢复旧日的荣光,但又知道那是遥不可及的。他使一个史学家违背了自己的誓言。几个入侵者到这栋大厦去……去抓他?不,不,是去解救他的。继续吗?”
“快说下去!”
“你付的钱就够听到这儿。”
我皱了皱眉头,这简直就是敲诈勒索,但是看来那巫师已经看见事实了。这些都在我的预料之中,不过我可以通过他们了解更多的情况。于是我加了钱。
萨米提收了钱后,又跟默塔交流了一阵。默塔详尽地解释着事情的经过,有些激动,有几次甚至转起圈来,重重地撞到发霉的长沙发上。
萨米提说:“那个瞎子充当了第三者,愤怒的丈夫要惩罚他,入侵者阻止了他。外星人在寻找什么隐藏的真相,他们会在一个叛徒的帮助之下找到它的。瞎子寻求的是自由和权力,他会获得安宁的。那被玷污的妻子寻欢作乐,将受到磨难。”
“我呢?”我说,周围是死一般的寂静。“你还没有提到我呢!”
“你将马上离开巴黎,跟当初进入巴黎时一模一样。但你不会一个人走的。到时你将不再是你现在这个团会的人。”
“我要到哪里去?”
“这你很清楚,何必浪费钱让我们来告诉你?”
他又不说话了。
“告诉我到耶路撒冷去的时候,会碰到什么事?”我说。
“你付不起这笔费用的。要知道未来的事情你得付高价钱。我建议你还是到此为止吧。”
“对你们刚才说的,我有几个问题。”
“我们不负责答疑的,无论你付多少钱。”
他咧嘴大笑,我感觉到他对我的蔑视。巫师默塔还打着嗝在房间里四处乱撞,疼得她不停地哼哼。看来她又看到新东西了,她呜咽着,颤抖着,低声吃吃地笑着。萨米提用他们的语言跟她对话,她又详尽地解释着,然后他看着我说:“最后一条信息,不收你的钱。你不会有生命危险,但是你的灵魂将不得安宁,尽快向圣意忏悔就会没事的。你要改邪归正。记住你到底应该对谁尽忠。弥补你因好意犯下的过错。我不能再说了。”
的确,默塔一个激灵,醒过来了。当她突然脱离神游状态时,脸上和身上的肉都晃荡了起来。她睁开眼睛,可我只看见了白色的眼仁,真是可怕。她厚厚的嘴唇抽搐着,露出了参差不齐的牙齿。
萨米提的小手迅速一挥,示意我出去。我赶紧离开他们的店铺,一头扎进清晨的大雨中。
我气喘吁吁的赶回史学家大厦,觉得胸口闷得发痛。我在这座雄伟的大楼前停了一会儿,定定神。几艘飞行器掠过大楼顶端,从我头顶飞过。我差点丧失了进去的勇气,不过终于还是走进大楼,到了埃力格罗和奥梅恩住的楼层。
大厅里聚集着一群史学家,他们很不安,正嗡嗡地讨论着什么。我挤上前去,一个团会议会的高级人员朝我举起手来,对我说:“你来这儿干什么,学徒?”
“我是史学家奥梅恩担保的托米斯,住在她家附近。”
“托米斯!”传来一声喊叫。
我被一把抓住推进了我熟悉的房间,这里一片狼藉。
十几个史学家站在四周,难过地拨弄着披肩。在他们中间,我认出了有严肃冷峻的肯尼谢尔法官,他灰色的眼睛现在充满了绝望,暗淡无光。门口左边蜷曲着一个身着朝圣者长袍的人,身上盖着一条床单:是罗马王子,倒在自己的血泊中,已经死了。旁边是他发光的面罩,溅满了血迹。对面,一个摆放第二纪元精美工艺品的装饰柜旁,躺着史学家埃力格罗,看上去像睡着了,脸上是既狂怒又惊愕的表情,脖子上Сhā着一把匕首。史学家奥梅恩站在房间后面,周围站着一群壮实的史学家。她披头散发,疯了一般,鲜红色的罩衣已被扯破,黑色的头发乱蓬蓬的,光滑的皮肤上闪着汗珠。
她神情恍惚,似乎心思不在这儿。
“发生什么事儿了?”
“两个人被杀死了,”肯尼谢尔法官说,声音沙哑。他朝我走来:他个子很高,面容憔悴,满头白发,一只眼睑不停地抽动着。
“你最后见到他们是在什么时候,学徒?”
“昨天晚上。”
“你过来干嘛?”
“来拜访,没别的。”
“当时出什么事儿没有?”
“有,史学家和朝圣者吵了一架,”我并不隐瞒什么。
“为什么吵?”法官紧紧追问。
我不安地看了看奥梅恩,可她听不见我们说什么,也看不大清楚这边的情形。
“为了她,”我说。
史学家们一阵窃笑,互相碰碰手肘,有的甚至笑出声来。我证实了那件丑闻。法官越发严肃了。
他指了指王子的尸体。
“他是你的旅伴,”他说,“到巴黎时你知道他的真实身份吗?”
我舔了舔嘴唇。“我怀疑过。”
“他是……”
“逃犯罗马王子,”我说。我不敢不老实了,我现在的处境很危险。
点头的人更多了,相互碰着手肘。肯尼谢尔法官说:“这个人是受到通缉的逃犯,你不应该假装你不知道他的真实身份。”
我无话可说。
法官继续道:“你已经有好几个小时没呆在大楼里了。说说你离开奥梅恩和埃力格罗以后都干了些什么。”
“我拜访了代管人统领七号,”我说。
屋子里一阵骚动。
“去干什么?”
“去告诉他,”我说,“王子已经被抓住了,关押在一个史学家的住宅里。是史学家埃力格罗指使我去的。报完信以后,我就在街上闲逛了几个钟头,回到这里发现……发现……”
“发现这里一片混乱。”肯尼谢尔法官说,“代管人黎明时分就到这儿来了。他到了这套房间,当时埃力格罗和奥梅恩一定都还活着。然后他到了我们的档案库,取走了……取走了……最机密的材料……最机密的……取走了……谁也想不到他们会发现的材料……
最机密的……”法官结结巴巴地说,像一台突然生锈的精密机器,节奏变缓,声音断断续续,似乎濒临系统崩溃的边缘。几个高级史学家过来帮他的忙,一个在他的手臂上放进药片,过了一会儿,他终于缓过气来。“代管人离开大楼后,就发生了这两起杀人事件,”
他说,“史学家奥梅恩也无法给我们描述当时的情景。也许你这个学徒知道点有价值的情况。”
“我当时不在场。塞纳河边的两个巫师可以作证,事情发生时我跟他们在一起。”
一听我提起巫师,一些史学家哄笑了起来。管他的呢,在这种场合下,我可顾不了那么多面子的事了。我知道我现在的确很危险了。
法官慢条斯理地说:“回到你的房间去,等候进一步的调查。
然后,在二十四小时之内,你离开这座大楼,离开巴黎。我宣布把你开除出史学家团会。”
尽管萨米提已经预先警告过我,我还是惊得目瞪口呆。
“开除我?为什么?”
“我们无法再相信你了。你身上有太多的谜团。你把王子带到这里,却不告诉我们奇$%^書*(网!&*$收集整理你对他的怀疑;他们吵架时你也在场,之后他们就死了;你深更半夜去拜访代管人。今天早上,灾难就降临到我们头上,我们失去了绝密文件,说不定都和你有关。我们跟你断绝一切关系。”法官威严地一挥手,“到你的房间去,等候调查,然后滚!”
我猛地被推出了屋子,关上门的时候,我回头望了望,看见法官脸色灰白,倒在同伴的臂弯里,与此同时,史学家奥梅恩突然一声尖叫,从麻木中苏醒过来,瘫倒在地上。
第八章
一个人呆在房间里的时候,我花了很长时间才收拾好我少得可怜的行李。后来进来一个我不认识的史学家,他戴着一个调查用的仪器。我很不自在地看了它一眼,心想,要是他们发现真的是我把存放集中营档案的地点告诉了入侵者的话,我肯定完蛋了。他们已经怀疑是我了。肯尼谢尔法官之所以没给我定这个罪名,是因为他觉得像我这样的学徒实在不太可能私自研究团会的档案。
还好,我很幸运。调查我的史学家只关心杀人的细节。在确定我确确实实对此一无所知以后,他放过了我,警告我必须在规定时间里离开这栋大楼。我说我会走的。
但是我得先休息休息,昨晚我一夜没合眼。我一口气喝了三个小时的酒,舒舒服服地睡了一觉。醒来的时候,发现旁边站着一个人:史学家奥梅恩。
经过头天晚上的变故,她一下子老了许多,只穿着一件朴素的黑色外衣,原先穿戴的装饰品全都没有了。她面无表情。我极力掩饰住了我的惊讶之情,坐了起来,迷迷糊糊地说我很歉意,不知道她来了。
“别紧张,”她轻轻地说,“我打搅你睡觉了吗?”
“我已经睡够了。”
“我一夜没睡,不过以后睡觉的时间多的是。我们得互相解释解释,托米斯。”
“是的,”我不安地站起来,“你没事吧?早些时候,我看见你了,当时你失魂落魄的。”
“他们给我吃了药,”她回答说。
“告诉我昨晚都发生了什么。”
她不时地闭上眼睛。“埃力格罗质问我们,并被王子哄出房间的时候,你也在场。几小时后,他又回来了,一副幸灾乐祸的样子,后面跟着巴黎代管人和其他几个入侵者。代管人拿出一个匣子,让王子把手放在上面,王子不肯,可代管人最后还是说服了他。王子触摸了那个匣子后,代管人和埃力格罗就离开了,只剩下我跟王子两个人在房间里,不知道到底发生了什么事。门外安了卫兵,不许王子离开。不久,代管人和埃力格罗又回来了。这回,埃力格罗垂头丧气,一脸茫然,而代管人则振奋不已。在我们的房间里,代管人宣布赦免罗马王子,任何人不得伤害他,然后,所有的入侵者就离开了。”
“继续讲下去。”
奥梅恩像个巫师一样讲述着这一切。“埃力格罗还是没弄明白这一切究竟是怎么回事。他大叫有叛徒,自己被背叛了。接下来他们又大吵了一次。埃力格罗生起气来像个泼妇,王子则更加傲慢,两个人都大叫着要对方滚出这屋子。他们俩把地毯都给吵死了,花瓣凋落了,小小的嘴巴直喘气。事情很快就到了不可收拾的地步。
埃力格罗抓起一件武器,威胁说如果王子不马上离开,他就要动武了。王子误以为他不过是在虚张声势而已,冲上前去,好像是要把他扔出去。埃力格罗顺势杀死了王子,我迅速从工艺品装饰柜上抓起一把匕首,扔到了埃力格罗的脖子上。匕首有毒,他立刻就死了。我大叫来人,之后我就什么也不知道了。”
“昨晚可真奇怪,”我说。
“确实太奇怪了。托米斯,你告诉我:为什么代管人到了这儿,为什么又不扣押王子?”
我说:“是我在你死去的丈夫的命令之下,叫代管人到这儿来的。代管人没有带走王子是因为有人买了他的自由。”
“以什么为代价?”
“地球人的耻辱,”我说。
“你在跟我作迷藏。”
“这是我的耻辱,求你别追问了。”
“法官说代管人拿走了一个文件……”
“这和我有关系,”我承认,奥梅恩看着地板,没再问什么了。
我最后问道:“你杀了人,将受到什么样的惩罚?”
“我是在极度激动和惊恐的情况下杀人的,”她回答说,“不会受到惩罚,但由于我的通奸和暴力行为,我被开除了史学家团会。”
“我感到很遗憾。”
“他们命令我做个朝圣者,到耶路撒冷去净化我的灵魂。我必须在今天之内离开这里,否则他们将要我的命。”
“我也被开除了,”我告诉她,“也准备到耶路撒冷去,但这是我自己的选择。”
“我们可以一块儿去吗?”
我犹豫了。我已经跟一个瞎眼王子一同旅行过了,不愿意再跟一个杀了人又没有会籍的女人一起离开巴黎。也许现在该我一个人独自旅行了。可是巫师说过,我将会有个伴儿。
奥梅恩缓缓地说:“你这个人缺乏热情,也许我可以激发你的激|情。”她解开衣服,我看见在她那雪白的胸脯上挂着一个灰色的大口袋。她不是在用美色诱惑我,而是那个大口袋。“罗马王子藏在他大腿里的所有东西都在这里面,”她说,“他给我看过这些东西。趁他睡得像条死猪的时候,我把它们全都拿了出来。当然我自己的东西也在这里面。我并不是一无所有。我们的旅途将非常舒坦。怎么样?”
“我觉得很难拒绝。”
“给你两个小时准备好出发。”
“我现在就准备好了。”
“那你等等我。”
她把我一个人留在房间里。差不多两个小时后,她回来了,穿着朝圣者的长袍,戴着朝圣者面罩。她把搭在手臂上的另一套朝圣者套装递给我。对了:我现在也是无会人了,就这样旅行可不太安全。我将以朝圣者的身份前往耶路撒冷。我穿上这套新衣服。我们开始收拾行李。
“我已经通知朝圣者团会,”离开史学家大厦的时候,她说,“我们已经在他们团会里注册了。今天晚些时候,有望拿到我们的星石。感觉面罩怎么样,托米斯?”
“很合适。”
“那当然。”
我们经过那座古老的灰色教堂前面的大广场,那儿已经汇集了一群人。几个入侵者站在人群中间,乞丐们围着人群转圈子,收获颇丰。他们没有理睬我们,因为没人会向朝圣者乞讨的。但是我扭住一个脸上满是疙瘩的家伙的衣领,问道:“这儿在举行什么仪式?”
“罗马王子的葬礼,”他说,“是代管人下的命令。这是国葬,可气派了。他们真像是在过节一样。”
“为什么在巴黎举行这个葬礼?”我问道,“王子是怎么死的?”
“噢。去问问别人吧,我得去工作了。”
他挣脱我,在人群中挤来挤去,向他们乞讨。
“我们要参加这个葬礼吗?”
“最好不要。”
“随你的便吧。”
我们朝横跨塞纳河的大石桥走去。
在我们身后,当火葬王子的木材被点燃后,升起一团耀眼的蓝色火焰。这葬礼上的火光照亮了我们前进的道路,照着我们在茫茫夜色中,缓缓朝着东方的耶路撒冷走去。
【全书完】
西弗堡几本重要的科幻长篇小说
作者:杜渐
(一)
罗伯特·西弗堡(RobertSilverberg)【编者注:现译罗伯特·西尔弗伯格,下同。】的创作在六十年代末到七十年代中,步入了最成熟的时期,这时他已摆脱了商业性的写作,开始以严肃的态度写作科幻小说。他在这一时期所创作的几部长篇科幻,建立了他在科幻界的地位。不过,西弗堡在这时期的小说在文学技巧上远远超越了一般的科幻小说,有些已是属於“主流文学”的严肃作品,但习惯於庸俗作品的读者却不容易对它们认同,感到不易读,有距离。而严肃文学的评论家却对这些科幻小说视若无睹,这使西弗堡颇感两面不讨好,难怪他曾在一九七五年宣布封笔(当然是暂时性的)时说,他所以停止写作乃是由於他觉得已没什么可说,他已写的东西对他和对读者都不能感到满意。毫无疑问的是,西弗堡这几本小说是科幻文学中的珠玉,将科幻文学的水平提高了很多,成为科幻文学与主流文学之间架设的桥樑。
在文学评论界曾流行过一种方法,主张读者只就作品而论作品,不必理会作者,这种方法无疑有其优点,特别是引导读者追寻个别作品中的文学模式,从而对这作者所有作品进行探索,但这样一来,又会产生另一极端,也就是无视了作者的个人特点,每一个作者都具有个人不同的体验,有自己的理解和经验,所以在探求其文学模式时很难将作者的个性及经历同作品截然分开。
我们不妨以一九六九年作为一条界线,在这一年西弗堡的生命中发生过一件大事,也就是他在纽约的房子被火焚毁,这对他打击极大。在这之前,他已写了几百万字的作品,甚至已写出了如《看看隐身人》(ToSeetheInvisibleMan)、《荆刺》(Thorns)、《苍蝇》(Flies)、《迷宫中的人》(TheManinTheMaze)、《过客》(Passengers)、《太阳舞》(SunDance)等作品,但真正成熟的傑作,应是在大火之后产生的。这次大火,使他的才思大不如前,往往要一再修改才能写成作品,不再如过去下笔千言了。
(二)
《夜翼》(Nightwings)是大火后出版的第一部小说,其实《夜翼》的第一部分早已在一九六八年就以中篇形式发表,并获得雨果奖,但他又写了后两部分,将《夜翼》发展成一部长篇科幻。
《夜翼》的故事描写遥远的未来世界,那时人类社会已进入了第三环。第一环是人类从野蛮进入文明的时期;第二环是人类科技文明飞跃发展的时期;第三环则是人类文明走向衰微的时期,人类由於自我毁灭的灾难已一蹶不振,混乱窘惑,茫无头绪,尽管科技仍运用於多方面,但社会已失去了安定。第三环的人类社会由一系列职业行会组成,每一个人都以其职守来确定其在社会中的地位,并以此规范了他的行为及机会。小说在开始时,介绍了主人公是一个属於守望人行会的成员,他的职守是负责用一种仪器探查太阳系外的入侵者,外星人入侵是早已预言了的,但大多数人却不当一回事。根据行会规定守望人是隐姓埋名的,但我们在小说中知道这主人公名叫胡耶力克,后来在第二部分名叫杜密士。同他在一起的有两个人,一个是飞人亚芙留娜,飞人是第二环时利用基因工程,使这一种人长出像昆虫一样的翅翼,但这种翅翼只能在夜间没有太阳照射的压力才能飞翔。另一个也是第二环基因工程实验的产物,不过是个畸胎,号称变形人。变形人是怪物,被视为低等人类,他们曾一度也有行会,但由於他们搞过一次流产的政变,暂时佔领过人类最重要的圣城约士冷,结果行会被解散,而成为在社会上没地位的低等人。
小说的第一部分描写这三个人到达罗姆城,但找不到住处,於是求见罗姆城的大公,大公垂涎於亚芙留娜的美色,收留了他们,但要亚芙留娜上床伴宿。变形人戈蒙十分气愤,他向守望人承认自己是亚芙留娜的情人,当然这种恋爱在行会阶级间是绝对禁止的,他还发誓为了报复,将来一定要弄瞎大公的双眼。
事实上戈蒙并不是一个变形人,而是外星人派来的探子,作为一个军事观察者为外星人入侵的舰队做准备。守望人获知外星人入侵的情报,发出警报,於是全球准备防禦入侵,但地球人的防禦力量根本无法抵禦入侵,很快就被外星人征服了。
守望人由於已无守望之需,因而失去了职业地位,他决定离开罗姆城到贝利士城去,希望参加记忆人的行会,记忆人是负责监理地球历史的一种行业。他在路上与另一个瞎了眼的香客结伴同行,但这香客戴着一个面具,隐瞒着真正面目,他虽打扮成香客,却没有香客应拥有的“星石”,星石是一种宝石,真正的香客是借助它同神心灵沟通的。这香客实际上是逃亡的大公。他们离开罗姆城时,看到亚芙留娜竟能在白天飞翔,戈蒙支撑着她在天上飞舞。
小说的第二部分描述这两个逃亡者到达贝利士城,被记忆人行会收留,守望人这时使用杜密士的名字,在一个女记忆人奥梅尼的支持下,从事历史探索。他终於找到了“形象记录”,获知原来入侵的外星人的祖先曾被地球人在第二环时当作珍奇动物关在动物园,因而惹来了神怒,决定毁灭第二环的文明。入侵者在遥远的过去就发誓要对人类进行报复,这次征服地球,就是要作贱人类。外星人急切希望找回这“形象记录”,并加以毁灭,但这“形象记录”是记忆人秘藏守护着的。由於大公同奥梅尼有暧昧,惹怒了她的丈夫艾力格洛,艾力格洛要向外星人告发大公,杜密士为了救大公,将“形象记录”秘藏之所出卖给外星人,以取得大公的特赦,但特赦令下来时,艾力格洛已谋杀了大公,而奥梅尼则杀死了亲夫。
小说的第三部分描写杜密士和奥梅尼都成了香客,前往圣城约士冷,希望能加入更生人的行列。并不是任何人都会被接受为更生人的,若在灵性上达不到要求,就会被拒绝。在到约士冷的路上,他们结识了一个医生,这医生告诉他们,外星人的入侵不只是标志着神对人类狂妄的惩罚,而且是一种表示人类更新的时机已经成熟。当杜密士到达约士冷城,他发现已出现了一个新的行会救赎人,这行会接受各个不同行会的成员,甚至包括变形人。他再次遇见亚芙留娜,她已是这新行会的一员。
杜密士和奥梅尼都被接纳进行更生,杜密士得以回复青春,但奥梅尼则因为是个偏执妒忌和极端自私的女人,根本无法适应更生的治疗,因而死掉。所谓更生的治疗,就是将心智调和,那是使用过去守望人使用的仪器和香客的星石结合,使人的心灵互相沟通,这样一来所有的人,包括各个行会阶层以至外星人都连成一体了,外星人也不再是入侵者,变形人也不再是替罪羊,入侵也失去了真正的意义,正如小说中指出的:当所有人类都联成一体,征服也就不存在了,当我们每一个人都是另外每一个人的一部分,我们的苦难也就结束了,我们没有必要再反抗征服者,因为我们一旦更生就将他们融合掉了。
《夜翼》这小说对於西弗堡来说是重要的,正如他在自传中说的,大火事件对他来说是一次创伤,也使他悔悟到过去太过走运,生活过得太过享受,这有如是对他一次审判,使他生活得以再次平衡。在《夜翼》一书中,流露了他个人很深的感情,有着明显的个人特徵,更生是一种象徵主义的手法,毫无疑问在这讽喻后明显表达出对他具有重大意义的情绪,也反映了他个人的体验。他在六十年代曾到欧洲旅行,并特地去耶路撒冷一行,在《夜翼》中的圣城约士冷,不正是耶路撒冷的象徵吗?
另外要指出的是,西弗堡从这本小说一反过去作品的风格,过去为流行杂志写的科幻大多是暴力和英雄,而在这小说中,却是另一种不同的价值观,强调了同情心和安详和平的道德品质。在以后他的几本小说中,这种主题将一再重现,治疗人类心灵异化,是以心灵的联合调和沟通,从而得到新生。《夜翼》比起他后来的作品来说,并非佳作,但毫无疑问它是他极重要的作品之一,也正由於它,使他能写出《落向大地》(DownwardtotheEarth)、《玻璃塔》(TowerofGlass)、《一个变化的时代》(ATimeofChanges)、《内心垂死》(DyingInside)等佳作。
(三)
《落向大地》的主题乃是人类与外星智慧生物接触、追求永生与救赎。这时期西弗堡的创作已超越了他早期的痛苦孤寂和异化的主题,这时期的时间并不长,却写出了多本傑出的作品,成为科幻小说的变数,着重於以象徵性的洞察力来剖析二十世纪现代人的内心世界。这些科幻小说着重於内心的探索,已接近於主流文学的严肃作品,《落向大地》无疑是与主流文学作品一样,在人性解剖上是异途同归的。
西弗堡曾到非洲旅行,这次旅行使他得到灵感,西方殖民主义在非洲的行径,使他强烈感受到人类应有一种宇宙的良知。这本小说并没有一般科幻小说的那种情节堆砌的现象,而着重研究探索主人公内心世界的良知。西弗堡不只一次承认,他这本小说是受康拉德的《黑暗的心》影响很深的,西弗堡在探索人与外星智慧生物接触时所产生的心理活动,简直同康拉德在《黑暗的心》所描写欧洲人在非洲的遭遇,有异曲同工之妙。
主人公爱德蒙·根特松曾是一个被派到贝扎戈尔星的高级殖民官,在离职八年之后,他重返这外星,这时贝扎戈尔星已经不再是殖民地,地球帝国已结束了帝国主义的漫长时期,将佔领的外星交还给外星的智慧生物。这就跟第二次世界大战后,世界各殖民地纷纷独立一样。贝扎戈尔星的原居民是象人和猩人,象人的样子像一只大象,猩人则像狒狒,这两种智慧生物有着极密切的关系。贝扎戈尔星气候温暖,没有工业,外星人过的是田园生活。根特松这次重返外星,是带着一种负罪的内咎心情的,他曾将象人当作奴隶一样奴役,他希望能赎罪。有一件事使他最感遗憾,那是由於一次水坝崩溃的意外发生时,他曾强迫七个象人劳动,不准他们到雾国去参与再生的宗教仪式,象人由於一种神秘的动力必须进行这种再生的,他们无法克制这种冲动,要是他们错过了这机会,就不知何时何日再次受到召唤了。根特松将象人强徵来劳役,威胁若是他们不为他工作就杀死他们,其中有一个象人只讲了句对他感到可怜,根特松就用聚核枪将他灼伤。根特松现在感到十分后悔,希望能赎罪补过。
根特松所犯下的罪,比起欧洲殖民主义者在非洲犯下的罪行,实在算不了什么,但他同所有殖民者一样,有着一种根深蒂固的优越感和狂妄自大,他根本不能平等对待象人,而把他们当作野兽。他那种赎罪感也不过是从一种求得自己心安的观点出发,并非真正平等对待其他智慧生物,始终是以一种优越感来看待象人的。但是象人却以德报怨,准许他到雾国去参与再生的宗教仪式。
在这儿西弗堡显示出人类在象人面前渺小的形象,这使我们联想到康拉德在《黑暗的心》里欧洲人在文明与原始矛盾时所显现的堕落的心态。不过,西弗堡和康拉德有一个本质的不同,根特松终於获得启迪,超越了他自己,从而获得新生。
当根特松前往雾国途中,在香格里拉瀑布他遇见过去的女友施娜,她的肚皮以下已寄生了一种胶状的生物,这种生物根据宿主的意志活动,而他的丈夫顾特兹则挤毒蛇的毒液来喂饲象人,甚至也让根特松喝,这种毒液能使人产生幻觉,但也应用於再生仪式中。由於顾特兹亵渎了象人的宗教仪式,他把这种仪式当作一种体育和娱乐,结果当他想通过再生的程序时,变成了一只怪物。
根特松目睹顾特兹变成怪物,施娜也劝告他别参与再生仪式,因为这会使他失去人性,但根特松仍然决心赎罪,最后他能与象人猩人和谐结合,得到永生。在参与仪式的过程中,他也了解到象人和猩人之所以关系密切,因为他们是互相转变的,整个宇宙是不断循环,每个个人从所有存在中吸取智慧。
这本小说基本上是一本探索内心世界的作品,缺少动作性的情节,在哲理上却诸多探求,这使一些读者觉得不像一本科幻小说,但西弗堡在根特松的内心世界探索上,却达到相当的深度,在科幻小说当中还没有人能塑造出性格这样深刻的人物。这小说更重要的是,表现了西弗堡的哲学理念,也就是所有智慧生物在宇宙中的地位都是平等的,应该团结一致。
(四)
《玻璃塔》是一本典型的科幻小说,它具有几乎所有科幻小说的道具,诸如接获外星信息、人造人、巨大的通讯塔、星际航行飞船,甚至有内心移位等等,使人目不暇给。
小说描写的是二十三世纪,那时的世界经历了大战、无政府状态、飢荒、社会压力以及人工避孕,世界上的人口已大大减少,机器代替了人去干所有的劳动,工人阶级早已消失,社会更因物质转移的旅行而变得交通方便,所有人都说一种语言,生活过得十分悠闲。
主人公西米安·克虏格是一个很有钱的发明家,他发明了人造人,这种人工制造的人只要两年时间就长大成|人,他在基因工程中将人造人分类制成多种类型和智慧水平,受一年到四年的教育就能胜任指定的工作,人造人满足了全世界的需要,人类不需再劳动,全由人造人代劳了。人造人就像赫胥黎在《美丽新世界》中描写的那样,所不同者,西弗堡的人造人完全是人工生产出来的奴隶。在《玻璃塔》中,人造人与创造他们的人之间的关系,与其说是一种社会问题,倒不如说是一种暗喻。
从遥远的外星传来了一系列的信息,这是些有规律性的电波,总是一长一短地发出2-4-1,2-5-1,3-1的数字,这很明显是一种智慧生物发出的电讯,但谁也弄不清是什么意思。克虏格出於好奇,发誓要同这外星智慧联系,他在加拿大北极苔原上建造一座巨型的玻璃发射塔,发射一种比光还要快速的射线,企图同外星联络。这座玻璃塔高达一千五百米,为什么要用玻璃建造呢?既是出於科学的需要,同时也是一种唯美的表现吧?
这座玻璃塔是由一个叫阿发·杜尔·瓦哲曼的高级人造人指挥其他人造人建造的。人造人诚然是经过教育训练,输入程序,乖乖当奴隶的,不过可能在基因工程中仍带有某些人性的因子,其中有些人造人要求有政治的权利,希望能摆脱奴隶的地位,与人类平起平坐。其中一些,包括瓦哲曼和阿发·丽莉丝·梅逊,则把他们的创造者克虏格当作神来崇拜,他们私底下有一种宗教信仰,相信终有一日克虏格会把他们升格为人类,与人类一样有平等权利。克虏格的儿子曼纽尔是个温顺善良的人,他爱上了人造人丽莉丝,丽莉丝是有心引诱他的,目的是希望曼纽尔能为人造人争取平权出力。曼纽尔因此跟随她参加过地下宗教的礼拜,知道了人造人的要求。在丽莉丝的催促下,曼纽尔鼓起勇气,向父亲为人造人说项,并且将人造人地下宗教把他当神的情况讲了出来。克虏格听了暴跳如雷,他无法理解这些奴隶怎么可能想与人类平等,他拒绝当他们的神,也拒绝帮助他们得到平权。但克虏格为了了解人造人到底要搞什么,他与阿发·瓦哲曼进行内心移位,也就是互相交换心智,他就以瓦哲曼的心智去探知人造人的活动,但同时瓦哲曼以克虏格的心智来看世界,也探知了克虏格是永远不会答应让人造人获得平等地位的。人造人知道了这情况后,愤怒与绝望引发了暴乱,奴隶起来杀死主人,财产被毁,文明陷入一片混乱,甚至克虏格的玻璃塔也被瓦哲曼摧毁,世界沐浴在血与火中,克虏格最后逃上了他的星际飞船,离开地球,飞向NGC7293星云开始三百光年的旅程。
这小说的结局留下了很多没有答案的问题,到底那些外星传来的信息有什么含义?它到底是不是来自NGC7293星云?克虏格能否到达那儿?到了那儿又会碰见什么?反正这是个开放性的结尾,留下很多空间让读者去想像。
这部小说在思想上丰富多采,编织得令读者目眩,在人物性格的刻划上是相当成功的,例如克虏格的顽固执着、精力充沛;曼纽尔的温驯善良,瓦哲曼对其宗教的虔诚,都是很有个性,并非一般科幻小说所能及的。在语言方面,西弗堡不愧是个文字的魔术师,写得色彩鲜艳,生动有力,遣词调句确实做了一番精心的选择。在科幻小说中,能将思想与人物性格刻划得这般淋漓尽致,确是西弗堡傑出的成就。
(五)
《内心垂死》是西弗堡一九七二年的作品,也可以说是他创作的一个顶峰之作。作为科幻新浪潮,这作品是使科幻小说与主流文学之间距离消失的一道桥樑。过去美国科幻作家大多是以流行杂志为标的,写作大多迎合读者口味的要求,很少认为自己是属於文化传统的一部分,他们只是以文字谋生罢了。他们热衷於各种科学道具,而忽视了现代西方文学上的发展,他们根本无视乔哀斯、D.H.劳伦斯等作家在文学上的新发展,也不重视弗洛伊德、容格在心理学上的见识,他们也不理会海明威在简明快捷的文风上的创新,更不知道福克纳在探索人性上的深度。科幻新浪潮无疑是感察出这种距离,开始不同於过去的科幻创作方法,如菲立·狄克、西弗堡等作家,开始探索内在世界,描写人的心理、潜意识、无意识,西弗堡的《内心垂死》可以说是受到像乔哀斯、劳伦斯这些作家直接或间接影响而写成的一本精彩傑作。
从某种意义来说,《内心垂死》并不是一本科幻小说,而是一本属於主流文学的严肃作品,不过,这是科幻小说的一种新发展,使人难以界定,它既有科幻的道具,又是探索人性的作品。西弗堡在《内心垂死》中只运用了一种科幻的噱头,那就是心灵感应。小说是描写主人公大卫·西力格如何逐渐失去心灵感应的能力,但小说并不是集中於心灵感应本身,而是描写西力格失去这种能力随之而来内心产生的盲目与灰暗,因而感到惊徨与悲哀,失落与绝望。西弗堡自己就曾声言,《内心垂死》他并不是当作一本科幻小说来写的,而是一本严肃的文学作品。
从另一种角度看,《内心垂死》确实摈弃了很多像“硬科幻”的创作方法,更接近於心理小说,但探索内心世界,不正是“软科幻”重要的部分?这本小说中的西力格,具有一般人(人类当中绝大多数)所没有的能力,而这种能力恰恰是一种使他感到极不利的残障。西弗堡要探索的正是这么一个人内心世界的複杂变化。
《内心垂死》这本小说并不只是探索内心世界,它同时也包含有极丰富的思想内容,西力格这人物是具有深刻的个性,即使撇开他逐渐失去心灵感应力这一点,他那种扭曲的、痛苦不安的个性,也是具有典型意义的。这个小人物在社会中是个没没无闻之辈,他在这个社会总感到自己是个局外人,他在小说中曾说:“问题是在於我感到同其他人隔绝。”他虽然生活在上千万人口的纽约,甚至具有能看透人心的本领,但他永远是个寂寞孤独的人。
在四十一岁时,西力格感觉出自己的感应力已麻木。他本来是靠为哥大学生写论文来维持生活的,心灵感应力令他能看透教授的要求和学生的能力,他准能凑出一篇令他们双方都满意的论文,不少学生请他当枪手,他收费是每页三元半,甚至保证能得到B+的成绩,若低过这分数不收钱。但一旦他的能力衰退,他就难以谋生了。
当小说交代了西力格的窘境后,作者就解释这窘境的成因,他关注的是西力格内心的灰暗与空白。西弗堡运用乔哀斯意识流的手法来倒叙,通过一系列的片段,甚至用整整一章来作西力格的内心独白,以表现出西力格心盲的实质。同时,也探索了西力格的人际关系,包括他同父母、义妹、多个情人的关系。他虽然有看透人心的能力,实际上却无法同人沟通。在小说中曾出现另一个具有心灵感应力的人物尼奎斯特,西力格同他也无法沟通。尼奎斯特只看到西力格的痛苦和孤寂,西力格羨慕尼奎斯特能过一种平衡而有规律的生活,总是怀疑他到底将内心的痛苦与孤寂藏在什么地方,他实际看不到尼奎斯特根本滥用心灵感应力,并不打算同别人分享。换一句话说,尼奎斯特是个极端自私的人。
从《内心垂死》中,我们可以看出西弗堡受现代派小说的影响相当深,《内心垂死》是乔哀斯的短篇小说《死亡》(TheDead)的一种新的衍绎,乔哀斯小说中的主人公永远生活在妻子的已死的初恋情人的阴影中,永远无法超生,但西力格却有希望,他的心灵感应力在内心死去,他却能在人类当中得以重生,成为人类当中的一个正常的人。
生与死,再生,这主题涵盖了整本小说,西弗堡这小说同乔哀斯的《一个青年艺术家的画像》和D.H.劳伦斯的《儿子和情人》一样,是一本成长、发展、弃拒和成熟的小说,它描写一个人内心的矛盾,如何超越自己。
小说第四章用了整整一章描写西力格为一个哥大的学生写的论文,那是篇论卡夫卡小说的论文,这使人不能不怀疑这是西弗堡在大学时写的一篇论文。卡夫卡是个关注人的痛苦和异化的作家,从这点也可以看出西弗堡受卡夫卡的影响颇深。表面看《内心垂死》并不是悲剧,只是个人的悲哀,并不波及到全人类,西力格的失落只是他个人的问题,但西弗堡在这小说中却通过这小人物,来反映出现代社会由於科技日益发展而不断非人化,生存在这社会中的人类所感受到的痛苦、软弱、恐怖、紧张与无助,所以在某种意义上西力格的个人悲剧就不只是他个人的,而是整个社会的问题了。
西弗堡所以能成功地塑造出西力格这个具有典型意义的小人物,这同他大量阅读严肃文学作品,尤其是现代派文学作品有关,也同他广泛地阅读诗歌、哲学、心理学的着作有关。所以《内心垂死》与其说是一本科幻小说,不如说它是一本主流文学的严肃作品,换句话说,西弗堡为科幻小说和严肃文学架设了一条沟通的桥樑。
当然,西弗堡近期又写了不少作品,包括以巴比伦传说写成的历史小说《吉尔伽密斯国王》、幻想史诗《华伦丁爵士的古堡》等,但我个人认为他在七十年代的科幻小说创作已达到高峰,所以后期的创作就不再论及了。
一九九三年四月·於多伦多
0 0
一秒记住www点dier22点com,最新小说等你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