辛大嫂一惊,慌忙放下幺娃子,拿背对着刚进来的县委书记,用最迅速的动作把桌上的饭碗收起来。正要端到灶房头去,杨书记却走到桌前来了。他向碗里瞟了一眼,没开腔,脸色沉沉地坐在高板凳上。
辛大嫂脸上飞起一道红云,有点慌张了。
“老辛啦,眼下这场春荒过不去了吧?”
“嘿嘿……”辛大哥不知该怎么回答,却问:“杨书记那么忙,又下江洲坝来了。”
老杨说:“今天刚到,干了半天活,串了几家门。……我看啦,你家的生活比好多社员都紧。是吧?”说着,又转过脸对正要走的辛大嫂说:“大嫂,老辛他不管家务,可把你苦了呀!”
辛大嫂低了头,抱起一叠饭碗进灶屋去了。
县委书记坐了一阵,问了问大春生产的准备情况以后,便告辞走了。说是到支部书记家里去过夜。
当辛大嫂洗涮完了,从灶屋里出来时,辛大哥已经把蓑衣披在背上了。她也没有问他上哪儿去,只是赌气地瞪着他。
“愁眉苦脸的干啥子?……”他声音很重,说罢,就出门去了。
……如今,大半夜了还不见回来。
月光慢慢移过床沿,移上东墙,又慢慢地从窗洞里退了出去……外面的风吹进来了。
鸡公“喔——喔喔”地叫起来了。辛大嫂坐在被窝里,心里非常后悔:俗话说,人人都有个脾气嘛!何况两口子从来没有掌过嘴呢?自己那样顶了他,他能不冲起走么?……辛大嫂这样想着,两只脚已经放下床了。
鸡公越叫越起劲:“喔——喔喔——”
“叫啥子?过几天就宰你脑壳!”辛大嫂愤愤地说。再过几天辛大哥满四十,她早就决定那天杀只鸡,让一家子好好乐一乐。
“哎,老都老了,还冲气啦。”她一边穿衣服,一边这样想。当她断定辛大哥是在冲气时,不由得鼻子酸酸的。
她把男人的棉袄抱在怀里,轻轻地走出门去。
月光如水,大地睡得正香。一股寒风迎面扑来,她不由得打了一个寒战。
“上哪儿去找他呢?”
辛大嫂抱着男人的棉袄,茫然地向前走着。到了罗大爹的院子,她想:“罗大爹是党小组长,党员们常常夜里聚在这儿开会,也许他在这儿?”辛大嫂这样想着,加快脚步走上门去——门关得紧紧的,屋里没有灯光,罗大爹却扯着响雷一般的鼾声。
辛大嫂退了下来。
“他到哪儿去了呢?”她一边低头向前走去,一边沉思着:“从来没有这样干过的,今晚遇着鬼啰。还不是因为遭灾以后的困难嘛!……我积攒在手上的钱,你要不给我拿去投到队里,哪有这场事呵!我一个女人,有啥子办法呢!”
她飞快地向前走着,决定到前面支部书记家里去问问。因为县委杨书记在那儿,说不定他也在那儿。
“哎,难呵,难呵!……”她辛酸地想着。秋天里一场大水灾来了,江洲坝子的庄稼被卷走了,辛大嫂的美好愿望,也受到了猛烈的冲击。……但是,党的关怀、集体的威力,使她又燃起了对未来的信心。她从男人那里直接获得巨大的力量。在生产自救,重建家园的斗争中,她总是吃苦在前,总是有一股无形的力量,鼓舞着她去克服一个又一个的困难。为了能使男人把整个身心都放在抗灾斗争中去,她和他共同分担着斗争的艰苦,分享着胜利的欢乐。在那些艰苦的日子里,辛大哥在她眼里,越发变得可爱了!……
辛大嫂想起这些,眼里忍不住滚出了两颗热泪。
辛大嫂想到这里,又不由得笑了。举目四望,月光下,满坝子的麦田闪着晶莹的露珠。油菜花,胡豆花,还有远处的苹果花飘来阵阵清香。这个一向勤劳苦干的妇女,突然觉得:生活了这么多年的江洲坝子,经历了一场浩劫之后,如今却变得更年轻了。她现在好像才第一次感觉到:江洲坝子是这样的美,这样的秀呵!……
“是呵,建设一个新的江洲坝!”她这样默默地念着,加快了脚步朝前走。“千不该,万不该顶他那两句,他身上的担子多重呵,唉!……”她感到脸上热辣辣的。快走到保管室了,过去一点,就是支部书记的家。
“是哪一个?这么早就出门了?”保管室守夜的民兵问。
辛大嫂忙说:“是我呀!……青娃兄弟,你看到我们家老辛吗?”
“辛大哥么?……河边上去了!”
“到河边上去干啥哟?”她心头一紧。
“打鱼呗!昨晚他到我们家借了网去……怎么?还没回家呀?”
辛大嫂已经跑开了,不知道是高兴呢还是责备。她心里想:“好冷的天呵!打几个米钱,早就该回来了嘛!……”
她简直是在放小跑了。到了沱江边,顺河找去,却没得一个人影。月光下,小北风呼啦啦追赶着满河春水,一个劲地向前奔跑。她又忙折转身来,沿河而上。走了一阵,终于在那老柳树下的泥岸上,看到了一个黑糊糊的东西,那是辛大哥的蓑衣。
辛大嫂站定,心又紧了:“人喃?……”
隔了一阵,才看见辛大哥从河里爬上岸来,提着的渔网里卷着两条半大的鱼儿。他浑身哆嗦着,望着辛大嫂惊喜地问:“你……你跑来干啥呀?”辛大嫂上前把棉袄披在男人身上,无限怜惜,又无限感激地望着他,她想说句赞美的话,但是没有说出口来。
辛大哥把蓑衣揭开,下面立即发出鱼儿蹦跳的声音。辛大嫂凑过去一看,树蔸底下的洞里活蹦乱跳地装着十几条大鱼,看样子约莫四五十斤。她惊呆了!像小姑娘那样叫了起来:“哎呀,我的天!……”
“你咋不给我拿个箩筐来呀?”辛大哥乐呵呵地说,“他妈的,没想到今年桃花鱼儿来得这么早!简直叫人舍不得走了!……”
辛大嫂响亮地笑着。一切担心、忧愁和烦恼都一扫而光。她觉得辛大哥真是世界上最能干的人。
“这一下好了,把米本子上的米买回来,还可以割几斤肉,称几斤粉条,过几天做生就像个样子了。剩下的钱,留在手上,以后万一有个啥事……”她脑子里这样安排着。
辛大哥把鱼一条一条拣起来,用渔网包起,捆好,折下一根粗实的柳枝,和辛大嫂欢欢喜喜抬起来,往回走。他们走着,各自陶醉在欢乐之中。
东方天边的黑云,渐渐变淡了。一会儿,涌出了一片鱼肚似的白色。第一道曙光,终于揭开了深蓝色的夜幕。月亮失去它的光辉,像一面古老的铜镜挂在西边的天上。多么宁静、美好的早晨!
江洲坝子上,远远的地方,东一家西一家的房顶,升起了缕缕炊烟。新的一天又开始了。
“呃,我说呀!”辛大哥在后面开腔了。
“呵?”辛大嫂回过头,用喜爱的眼光瞟了男人一眼,声音是那样柔和。
辛大哥笑着说:“这半年也真把你……”
辛大嫂感动地打断他的话:“快莫说那些吧,遭了灾嘛,哪家都不宽裕。”
“这话倒是。”辛大哥说,“不过,如今‘四人帮’完蛋啦,我们国家的事情好办得多啦,往后的日子会好起来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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