秦桂贞的眼睛低垂着,没有再说什么,也不再进行劝阻。尽管她明白丈夫这个行动,眼下只会给他自己带来更多更大的麻烦和打击,她也只好陪着他去承受那可想而知的痛苦。
三
在纷纷扬扬的雪花中,新的一年不知不觉地来到了。
除夕之夜。饭桌上比往常多摆着两盘菜。老夏的食欲向来不错,三杯酒,三碗饭下肚以后,脸上泛着红光。
妻子病了,吃不下,她在一旁不转眼地望着他。她那很快消瘦下来的脸上,没有痛苦,也没有假装的快乐;只是眼神里却藏着一抹忧郁的阴影。
老夏把椅子搬回书桌前面,同往常一样若无其事地翻着报纸,一直等两个儿子收拾好碗筷回到他们自己的卧室去以后,他才站起身来。
“今晚还要去么?”秦桂贞轻声问了一句,眼睛没有离开丈夫。
老夏耸了耸肩膀,那意思表示:有什么办法呢?他拿起帽子端端正正地戴在头上,又从门角里提起那块大铁牌,苦笑了一下,望着妻子说:
“你答应我,今晚上你可千万别到剧场去了,外面风大,满街泥泞。你再吃一道药就睡吧。”
秦桂贞没有言语,她从床头上拿起那条黑绒线织成的长围巾给他围在脖子上。老夏说:“围着这个玩意儿可不行,丢了又太可惜。前晚上‘站台子’的时候,我们的老县长老郝同志脖子上就围着一条围巾,因为老头子感冒了。可是人家不许他围,几把给扯了下来往台下一扔……”他说着,便把围巾取下来,折叠好放到床头柜上。然后,便出门去了,手上那块写着“全县最大的走资派夏明远”的大铁牌碰在门框上,发出当啷一声脆响。妻子送他到楼梯口,望着他那高大的身影消失在楼下转角处以后,才回到屋里。
老夏走了,似乎带走了她的心,只觉得什么都是空荡荡的,坐也不是,站也不是,没有心思做事,也没有心思去思考什么,只感到精神恍惚,被一种恐怖和忧愁紧紧地缠绕着。
这些日子,为杨织的事情,正如秦桂贞所预料的那样,又惹下了新的灾祸。
本来,事情是进行得很隐蔽的。秦桂贞是个细心人。那天,她按老夏的意思,给杨织送去一套新棉袄,农业局长老王也跟她一同去了,当下就商量好了杨织进城的事。农场归农业局管,老王以“工作需要,戴罪立功”为名调人,农场的几个派头头也不好说什么。可是,这年月,生活全都不按常规了,消息很快传到局里,局里的几个派头头马上抓住了老王的把柄,把他批斗了一场。不消说,老夏的“问题”也就更大了。秦桂贞为此又气又急,加上奔波劳累,就病倒了。她埋怨自己道:“当初我不该答应去看望那个杨织,虽然那是一个可怜的人。我那样做,鼓励了老夏的莽撞。哎,我为什么不坚持劝阻他呢?我为什么给他增添新的痛苦呢!”
老夏的行动进一步受到了限制。除了回家吃饭睡觉,就只能待在县委机关里;连下乡劳动也不准他去。他焦躁不安,仿佛在期待什么。
昨天晚上,家里来了一个农民,四十岁左右年纪,身穿青布棉袄,腰间缠着一条粗绳,黑脸膛,浓眉阔嘴。秦桂贞不认识他,吓得什么似的;老夏却像久别重逢的亲人一样接待他,忙着递烟倒茶,叫妻子去为他热饭。老夏问:“跑八十多里路进城来,不是有什么急事吧?小麦长得怎么样?这一冬,积了多少肥?那条环山水渠挖通了吧?”那农民听着,眼里含着泪,不回答老夏的询问,却用急促的低声说:“夏书记,我们听说你被他们……哎,我们好着急啊!大伙商量,决定请你到我们那儿去避一避,吴家沟远离县城,偏僻得很,他们不会晓得,过些日子,风浪过去了再回。事不宜迟,今晚就走!我带了几个党员来,他们在城门口等着的,这就走吧!”
老夏听着,先是吃惊,接着眼里闪过一丝温柔的光,两颗滚烫的泪珠落了下来。
“今天黑里,街上乱纷纷的,好像要出啥子事呢!”那农民催促道,“走吧,好汉不吃眼前亏,留得青山在,不怕没柴烧。”
老夏终于摇了摇头说:“多谢同志们的好意。眼下,我不能走。看样儿,这风浪是不会很快平息的,躲,是躲不过去的。”
“那……”
农民失望地看着老夏。秦桂贞端了饭菜放在桌上,客人摇了摇头站起身来。
“坐下!”老夏突然说,“老吴同志,我想托你们办一个事。”
老吴急切地问:“啥事?你说吧!”
“有一个人,是专门研究水稻的专家。他眼下处境很艰难,我们想给他创造一点工作条件,可是,县委也遇到了困难。”
“你是说,让他到我们吴家沟来?好,没问题,我们会养活他的!”
“他在农场里,已经失去自由。”
“是‘反革命’?”
“不是!是个好人。一个知识分子,是我们党需要的人才。他不会白白叫你们养活他的,他有办法可以使你们的水稻增产。”
那个农民接受了老夏交给的任务,饭也顾不上吃,就走了。秦桂贞收拾饭菜时,不安地望着老夏,问道:“他们用什么办法把杨织从农场弄走呢?”
老夏苦笑一下,摇了摇头,说:“办法么,他们会有办法的。唉,这年头,一切都反常了。”
是的,一切都反常了。老吴走了以后,也没有听到消息。
过了好一阵子,秦桂贞终于又同往常一样,紧了紧衣服,换了一双胶鞋,把丈夫的围巾抱在怀里,向门口走去。
然而,就在这时,有人轻轻地敲门,接着,传来询问的声音:
“夏书记,老夏同志在家么?”
不知怎么,这些日子里,只要有人敲门,她就会生出一阵本能的紧张。她立在屋子中央,回答道:“不在家。”
“呵,是秦……秦老师?”
“你是——?”
“我是杨……杨织。”
秦桂贞大吃一惊,差点儿吓得晕倒。她努力使自己平静一点之后,才心事重重地把门打开。果然是那位白发苍苍的杨织站在门口,身上穿着老夏派她送去的新棉袄,脸上挂着兴奋、谦和的神情,蹑着脚走进屋里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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