谈话只进行了几分钟,她就不开腔了,埋下头去,埋得很深,脸都埋在围腰裙里去了。丰满的肩头微微颤抖着,不知她在笑呢,还是在哭。
我顿时感到一阵辛酸。我后悔:提问原本可以委婉一些的。如今他们的生活虽然依然清苦,却也有了幸福,为什么我偏要来勾起她那段痛苦的回忆呢?
我们的谈话是这样开始的——
我跨进小屋,收起雨伞,她忙站起身来,把手上正在编织的一件小毛线衣放在怀里,扯起围腰裙掩住。笑吟吟说道:
“余同志,坐呀。”
我在靠门口的一只小板凳上坐下。
“小郑不在家么?”我问。
“他……出去了。”
“这么大的雨,也不歇一天?”
她瞟我一眼,笑了,答非所问地说:
“他昨晚在队里开完会回来就说,今天余同志要到我们家来……哎,我们这些人,穷家小户的,板凳都没一只多的。余同志看着都莫见笑哇。”
我果然笑了,但完全是被她这种真诚坦率的神情感动得笑了。我说:
“没关系。听说去年你们就把债都还清了,今年分配以后,你们不就可以添置些家具么!”
她不笑了,羞答答的样子。
“家具么,还不忙呢……今年还有事呢!”她把“还有事”的“事”字说得很重。
我心里明白她指的什么“事”。受着一种好奇心的驱使,我开始从远处问起:
“小段,你叫段什么?”
“段素芬。”
“你是川东人?”
“我娘家在××县……”
“……啊,小郑和你真的‘千里姻缘一线牵’呢!”
她那好看的脸上掠过一丝苦笑,说:“我们这些……啥子‘姻缘’哟!……说不得!”
“听说那时候……”
她抢着说:“我们这些人,不像城头那些,要讲啥子‘爱情’。那年头,肚子饿……她们那些吃饱了当然只好想着爱情,我们这些就想:哪个地方有饱饭吃,吃一顿,死了也值得!”
她有些激动起来了,两眼盯着地下。
“所以……听说那年头‘买卖婚姻’这个幽灵就出现在我们的生活里来了,哎,不过,现在……”
“要是现在,哪个跑这么远来呀!霉了差不多!回趟娘家都不方便。”她理一理散在鬓角的头发,对我嫣然一笑。
“那时候,真是一点办法也没有。好些人都爬火车出去了,出去流浪。有的年轻女子,飘到哪儿合适就在哪儿嫁人,安起一个家。遇着好的,还不说,遇着不好的人户……天哪,成了亲,觉都睡了,又逃回来……于是人家男的又天远地远跑来找人。你想嘛,人家花了钱买的,还花钱上户口,请客,舍不得那一笔钱啦!我们有个表姐就是这样,叫人家找着了,拿绳子捆起悄悄弄走了。弄到火车站,人家把绳子解开,她就一头钻到火车轮子底下去,把好端端的一条命送了……哎,那年头,真是没得一点办法!……”她说着,仍然平静地笑笑,好像并不怎么痛苦。
一秒记住www点dier22点com,最新小说等你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