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此,采采就从一个有说有笑的姑娘,一变而为一个沉默寡言的少女。诚挚的相思和巨大的悲痛压在她的身上。她设法找到了那个青年家里,发现那个家庭只剩下一个六十多岁的老母亲。看来,小伙子在跳崖以后下落不明,当娘的成了‘反属’,日子难挨。采采向老人以及杨家山的党组织自认是那个年轻人的同志和朋友。于是她成了一个‘找上门来的儿媳妇’,担当起供养老人生活的重担来了。
“日子一天一月的过去。
“老母亲想念儿子,眼睛瞎了。
“姑娘盼望‘丈夫’,望眼欲穿……。
“采采说:‘娘,我要等一辈子……’
“十月的金风吹来了!老人得到通知说:你儿子出狱了。老人高兴得当天就咽了气。
“采采掩埋了老人的尸骨,拭干了眼泪,收拾停当,便往城里迎接他去了。”
…………
如果真有“命运”这个东西的话,那么人们要问:命运!你瞎了眼!为什么要把眼泪和痛苦带给采采这样忠贞的姑娘?你为什么要使这一对共过患难的夫妻离散,而不让他们携起手来,欢快地在新长征的道路上迅跑?为什么!为什么呵!……
从雀儿沟到杨家山的乡亲们知道杨文林出走的事情以后,都在思索着。
采采的父亲来了,他要求女儿回雀儿沟去暂住。采采不走。党小组长秦大娘对她说:“你如今身子渐渐地重了,回娘家将息一个时候也好。这里,我们继续派人出去打听,早晚一定要把那头‘野牛’给你找回来!……去吧,不用挂记着这边,党组织了解你们……”
采采收拾起换洗衣服,腆着个大肚子,回到她父母身边去了。
三
“野牛儿”当晚离开杨家山,步行三十里山路,于天亮之前,趁着蒙蒙大雾爬上了一列北去货车。
汽笛呜呜,寒风阵阵。火车在辽阔的大地奔驰。他仰脸躺在货物堆里,面对广漠无垠的天际,感到无比的孤独!
呵,呵,孤独的英雄!你为什么离开你贤良的妻子?离开温暖的集体?离开已经开始了的一九七九年的火热的春耕生产?你这个糊涂的庄稼汉!你不知道春天该是播种的黄金季节?你这个负心的丈夫!你不知道你的妻子快要临月?……你呀!躺在这轰鸣飞驰的列车上,你就不想一想这些么?
他没有想这些!实话!他什么也没有想!他已经打起呼噜来啦!
杨文林的父亲是个正正经经的庄稼人。过重的劳累,太早地把他的身体归还给了大地。寡妇母亲从小把杨文林娇惯了!到十八九岁上还没有正式像个成年社员那样下地干活。生活不知忧虑,散漫使他无知。在打“派仗”那些年月里,他挥舞拳头打过别人,自己也被人家狠狠地揍过。多半是出自打抱不平的动机。谁家受压,他同情谁家,帮谁家打。有一天,他娘叫他到镇上去割二斤猪肉,他来到镇子上,远远看见前街围着一大群人,推推搡搡地吆喝着,他挤近前去,看见原来是镇上一伙造反派正撕扯着小学校的一个女教师,这女教师还是他上小学校时教过他的!他便气从心上起,扑上前去,对着那个揪住女教师衣领的小伙子,直直愣愣地扇了他两记耳光!骂道:“日你妈!你也欺人太甚!……”这下了得!纵然你杨文林有三头六臂,也敌不过人家十几号人,不消说,三下五除二,文林就叫人家绑起来,而且在他那粗壮的颈子上挂了一个跟女教师一样的大黑牌,上面写着:“炮打无产阶级司令部的现行反革命分子”,弄到公社“总部”里面去,狠揍一顿,打得鼻青脸肿,衣服撕成条条,割肉的钱票当然是被没收了。在“审问”的过程当中,他终于弄明白今天是咋回事了:原来那位女教师刚从她爱人那儿回来,带来了不少“新闻”,其中一条是说张春桥的坏话,她嘴不稳,叫人打听了去,活该倒霉!杨文林其实还不知道那张春桥何许人也,就给戴上反革命帽子了。人家把他关了几天,因嫌他土气,问不出个名堂来,而且饭量很大,便把他交给雀儿沟民兵去管制劳动。
在雀儿沟,他遇上了采采。
但是,他半点儿也没有想到爱情的光辉会在这个时刻照到他的身上来。他像一头名副其实的野牛,不顾一切地瞅着逃跑的机会。那一夜,采采值班,他终于从她手中逃走了。
逃出以后,在铁路线上游荡了几天,他便爬上火车,到了省会的地方。那岁月,这座大城市,是个藏龙卧虎之地,外流人云集之处。但他毕竟是个乡巴佬。纵然性情粗野,但到底不偷不抢。所以他腰无半文的时候,是没有什么办法可想的。那一晚,小市口灯火暗淡,人迹渺茫,他瞅准了这是个睡觉的好地方,寻得一个角落,坐了下去,正要躺下,却见一个青年走了过来,将一张纸贴在墙上,一霎时,就有几个人围上去观看。杨文林起身凑过去一看,只见上边写着:“打倒张春桥!”的字样。他一看,像找着了他的冤家对头,不由怒气冲天。他觉得他之所以流落街头,饥肠辘辘,都是这个家伙坏的!镇子上挨打是因为他!如今走投无路,也都是因为他!这家伙一定是个专门使坏的大官儿,不然为什么从镇上到省城都有人要打倒他?……杨文林认定:这个姓张的官儿是应该打倒,不打倒这个坏官儿,他杨文林这辈子都休想回到家乡去了!……这样想着,他便上前一步,向一个小青年说声:“同志,把笔借来使一下。”他拿着笔,在那张大字报上添上几句:“张春桥,你这个老浑蛋!你祸国殃民,你弄得老子们有家难归,有国难投!我杨文林这条命跟你拼了!”干净利落几句话,赢得了围观的人们的喝彩,但也有人怀疑他的身份:这样明目张胆当着众人骂那姓张的,该不会是“司令部”放出来的探子吧?……人们这样想着,都不由得吐吐舌头,转身赶路去了。杨文林回到他的角落里,躺下来,不一会就进入了梦乡。当一伙手执钢枪的人叫他起来,并给他戴上手铐的时候,他才彻底醒过来,问道:“我犯了什么罪?”回答他的是一顿枪托子。这会儿,他心里更加恨透了那个张春桥!
在监狱里,他被列入要犯的花名册。但连过几堂以后,人家就再也不提审他了。至于张春桥乃何许人也,我们的“野牛儿”是在打倒“四人帮”以后,听到一个报告以后,以及参加了群众性深入揭批“四人帮”的运动以后,才渐渐地弄明白了。但,那一阵他并不反对乡坝头的庄稼人对他的敬仰和颂扬,他认为既然坐过牢,虽然“觉悟得迟一点”,到底算个“反‘四人帮’的英雄”。在公社的大会上,他还上台作过报告呢!
…………
火车在黎明前的平原上疾驰。已过了好几个灯火辉煌的小站。在小站上停车的时候,站上的人们想也没有想到去查看一下敞篷货车里的情况。他们很放心,确实!如今太太平平的,有谁还会“赶飞车”?笑话!
当红日初吐,曙光普照大地的时候,“野牛儿”两手Сhā在棉制服的口袋里,懒洋洋地出现在省城繁华的街头。这座大城市,凭着什么吸引着这位乡下来客?你只要看他半天半天地站立在那些大字报小字报面前的情形!的确!城市究竟比乡坝头开化得多!那些已经被风雨洗得零零落落的大字报和小字报上偶尔出现的虚无主义的,无政府主义的口号,使得“野牛儿”陶醉了,心心相印了。
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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