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五往手掌里吐一点唾沫,擦了擦手,说一声“来”,便蹲下他的长腿。成娃挨近他,轻轻一掀,像块布袋似的,那人事不省的弱小者便移到邱小五肩上去了。
“小五,你那刀背样的肩膀没把人家断成两截了!”有人这样评论。可是并没有笑。小五本人更是严肃极了,埋着脑袋,双手叉腰,迈着慢步,小小心心地来回走着。他家里老娘常说他是“家懒外头勤。”这话不知是夸还是骂。他的确也是,不愿干正经农活,而别人家里的红白喜事,或开会游行扛旗子等等公众的事儿,他总是自告奋勇,干得十分卖力的。
“好啦好啦,放下来!”人们指挥着。因为大家看见姑娘嘴里再也不吐水了。
她被放在那块石包上。成娃已经在石包上铺了一些青草。成娃说:
“让她休息一会儿。我到医疗站取点药回来。”
小五忙说:“你在这儿,我去取。”
大队医疗站设在河对岸的。要浮水过河。
成娃说:“不行,你不知道拿什么药。”
来来说:“成娃,你快一点取回来。要是,要是她……死了,怎么办?”
成娃笑了。满有把握地说:“不会的,她心跳很好。”说着就大步奔到河边,扑通一声跳入河里去了。
女人们对来来说:“湿衣裳贴着肉,怪难看的,快回屋换了干的来。”
来来低头看看自己的胸脯和腿脚,不由得有点难为情了。笑道:“好的,我换衣服去。”
可是走了几步又转来,指着石包上的女子说:“她呢?也该换一换。来,我们把她弄到我家去。”
邱小五又立即自告奋勇:“好的!让我来把她扛起来!”
那位严厉的大嫂心眼极多,她横了小五一眼:“各人一边去!这儿不用你了。”
小五解释说:“我怕你们抬不动呢!”
那位大嫂笑道:“你忘了老娘们几个抬你的‘死狗’了么?”
小五脸红了。那是去年夏天一个闷热的夜晚,她们在河里泡凉,小五从河岸上经过,见那芭茅窝里有一堆衣裳,便蹲下来待在那儿了。第一个上岸的女人瞧见芭茅屋边有个蹲着的人影儿,吓得惊慌失措地退回水里去。小五大声说:“跑什么呀!我这儿帮你们守着衣裳,要不早给偷儿拿跑了呢!你们的警惕性也太低了!”但是,女人们却断定小五这家伙不是个东西,便气愤地一齐奔上岸去,没等小五弄明白发生了什么事情,她们已经将他按倒在地,又抬将起来。小五挣扎着,女人们嘻嘻哈哈抬他到河水里,一二三,撒手往河心里抛了去。现在提起“抬死狗”,小五就不由得不脸红,怔怔地站在原地,看着妇女们把那女子抬进来来家去以后,才悻悻地向河岸走,又重新参加到“看水”的行列中间去了。
成娃终于渡过河来了,一只握着塑料袋儿的手高高举出水面,一只手划水,艰难地穿过波涛。
小五立即上前扶着他,让他喘口气。
“走,到你家里去!”小五对成娃说,其间省去了妇女们奚落他的那个情节。
他们来到茅屋前,只见关着门,窗洞也拉上了帘子。小五上前推门,却叫成娃拽了一把。成娃说:“莫忙。”
“为什么?!”小五惊问。
成娃大声喊道:“来来,我回来了!可以进去么?”
小五怔怔地望着成娃,不知他这是那儿学来的酸规矩。
来来在屋里答话:“马上,马上……”
小五更是莫名其妙。
小五是独子,没得兄弟姐妹,他老娘将他娇生惯养,二十岁了,竟还有点傻乎乎的,不懂得生活里许多事情。这邱家兄妹两个,从小住一块儿,哥哥渐渐懂事以后,便各住一室了,妹妹仍住“堂屋”,这儿比较宽敞,哥哥自在灶间铺了一个竹榻,每每需走堂屋过路,都要先打招呼,假如看见妹妹从里面关了门,那就不能贸然闯进屋去。这当然是很不方便的。他们应再有一两间屋子,各有各的卧室。然而他们竟然不曾有过这种奢望,修房造屋,在那年头的庄稼人头脑里已属于非分之想,只望填饱肚皮已是不错的年景了,他们自然也难以想到那种“远景规划”。有时,兄妹俩在一块闲聊,也不免有些关于居住问题的议论,却并不曾大胆设想增添房舍,而是这样说的:
“成娃,你住堂屋,我住灶间吧。”
“为什么,这不一样么!”
“哎,你要结了婚,我可住哪儿呢?”
“我要等你出嫁以后,才结婚。”
“不干!我要等你结了婚,才出嫁!”
“不不不,我一定要等你出了嫁……”
“不干,不干,我不先出嫁!”
“那么,我也不先结婚。”
“成娃,你安心气我……”
“来来,你不听我的话了……”
这样的谈话,总是在一阵天真的无忧无虑的笑声中结束。因为那时候,他们还不知道忧虑。或者,在他们美好的心灵中,也有某种忧虑,却谁也不愿意叫对方知道。
……
来来开了门。成娃看到那个被救起的姑娘穿着他妹妹的衣服坐在妹妹床沿上,埋着头。几个妇女围在床前,看这情景,成娃放心了,似乎不需要吃什么药。
来来停在门边,对成娃说:“她一个劲儿哭,不换衣服,到这阵,好话说了几箩筐,大伙儿一齐动手才给换了上衣,裤子却整死不换!”
成娃吃惊地问:“这又是为什么?”
“咋晓得?”
“唔……不管她那些,你叫她把这药片子吃下去。针,不用打了,看样子没啥问题。”
“呃。”
“莫忙!……来来,你问她家在哪儿,我们把她送回家去,免得人家家里的人着急。”
“就是!可我们问过了,她只是哭!”
“这……”
来来和成娃说话的时候,邱小五进了屋,站在妇女们身后,伸长了颈项向那陌生的姑娘问道:“同志,这会儿好些了吧?”
姑娘不言语,也不抬起头来。湿漉漉的裤管紧紧贴着纤细的腿,她似乎并不在意。
“喂,同志,你从哪儿来呀?……你是不小心掉下河的呢,还是……别人推你下去的?”
前面的女人用手肘狠狠碰了小五一下:“出去!莫说这些废话!”
“这是我的工作!不问清楚,怎么了解情况呀!”小五认真地对妇女们申辩,接着又盘问:
“你不说话?回答我:你家住哪儿,姓什么,叫什么名字?”
姑娘仍然一动不动。
小五着急了,退到门口,哭丧着脸对着成娃和来来摊开两只长手臂,无可奈何地说道:
“哑巴。是他妈一个哑巴!”
成娃说:“糟了!我们怎么能晓得她家住哪里,怎么送她回去呢?……来来,你先让她把药吃了。”
..。
0 0
一秒记住www点dier22点com,最新小说等你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