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儿子终于憋不住了,说道:
“爹!有句话,我不该说,可又不得不说。”
“哦?有话你就说嘛!”老庄这样回答。他知道儿子要说什么,心里有点冒火;但却并不抬起头来。他显得十分平静的样子,伏在饭桌上,好像今天早起这豇豆稀饭和泡黄瓜特别好吃一样。
儿媳妇一双水灵灵的大眼睛,望着父子俩脸上冷漠的神情。那两张脸太相像了,刚毅有力,鼻梁高而直,眉毛特别浓,嘴稍大些,但正好,下颚骨宽大,像斧头砍成那样方正,仿佛是,这父子俩的刚强、孔武、精力过人的气质,以及他们的不和、互不相容,都因为长着这同样的下颚骨似的。平心而论,她倒觉得父亲比儿子更显得精神些。她知道父子俩为什么不和,但她极聪明,像所有的聪明女人一样,决不直接站在公公与丈夫的争吵之中。至少,表面上应该这样。再说,她过门还不到一年哩!
儿子好像被父亲沉着的神态镇住了,到了嘴边的话一时说不出来。他并不怕,虽然小时候是很畏惧的,但他现在不怕了。他接下去说道:“你这把年纪了,还……也不听听外面的舆论!你如今不当大队干部了,下台了,你可以无所谓,不听也行,可你得为我们想想!”
就这几句话,在肚子里沤了好些日子,终于说出来了。他似乎并不需要回答,把饭碗一撂,就站起来离开饭桌,走出门去。赓即,院子里便响起突突突的震动地皮的声音,拖拉机发动起来了,儿子驾驶着如今已属于他自己的“中拖”,离开了,院子里留下一团黑烟,慢慢散开去。
老庄抬起头来。他并不在乎刚才那几句话,倒是那渐渐远去的突突突的拖拉机声音引起了他的注意。他问儿媳妇:
“桂珍,他……今天不去拉煤了么?”
这个“他”,是指儿子。儿子名叫庄海波,二十多年来,老庄对这个唯一的儿子,从来都亲昵地叫“波波”的。就是在前几天,儿子已经在饭桌上对老庄发脾气,气冲冲地走出门外后,老庄依然还是称呼“波波”的。他问桂珍:“波波今天拉什么去呀?”
可是,今天老庄对儿子称“他”了。仿佛在那一刹那间,儿子已经长大了,和父亲一样是一个汉子、一个独立的、与所有的庄稼人一般平等的汉子了。
桂珍也感觉出父亲称“他”时,语气的冷漠和生疏,心里沉沉的。她回答她的公公:
“是……拉砖去了……”
“我说嘛,为啥不往北山!果然是!”老庄自言自语。而赓即,突然放开嗓门儿,恶狠狠地高声骂着:“浑蛋!狗东西……”把饭碗一推,起身大步跨出门去。
儿媳妇倚在门上,望着公公的背影急匆匆地消失在清晨的雾霭里,盘算着将来怎么办。她返身回到饭桌前,没心思再吃,只是重重地叹息。
新婚的女子,谁都盼家庭和谐,父子婆媳和睦相处,少年夫妻恩恩嗳嗳。要是一个本来是和睦的家庭,在自己嫁了过来之后,变得吵吵闹闹,自己岂不要担当骂名么?知情者,知道他父子二人为了什么反目:不知情者,定会说儿媳妇不好,调唆起丈夫来闹分家。不是么?现今有多少年轻人不是刚结婚就无事生非地把公婆甩在一边,小两口过日子了……都为了什么呢?仅仅是像人们指责的什么“忤逆不孝”么?“缺德”么?“没教养”么?桂珍否认这种论断。她最怕这种指责。桂珍拿定主意,必须首先叫人们知道:在他们父子两个的矛盾中,自己是没有错的。然而,别人真会这么看么?
这个家庭,对于一个“寻婆家”的女子,本是最佳选择。婆婆娘去世已有些年了,大姑子前年出嫁,更无弟兄妯娌,公公年纪不老,不但不需服侍汤药,而且身强力壮,一把劳动好手,又是共产党员,担任大队长,受乡亲邻里敬重。这样一个家庭,三个人吃饭,三个全劳力,如今政策下,日子一定会过得十分富有的……然而,现在成了这个局面!将来可怎么过呢?
桂珍思前想后,郁郁不乐,干什么都没得劲。想回娘家走走吧,又觉着,在这时候回娘家去,更惹旁人口舌。本来光明磊落,人家也会闲话自己不是……她突然想到了海波的姐姐。
姐姐是前年出嫁的。离这儿不远。姐姐是个精细能干、敢说敢做的角色,不如去找她,把父子俩的纷争告诉她,让她拿个主意。纵然她也拿不出主意,那么,总能让人家知道我桂珍在这当中是没有可以指责的。
二
姐姐听了弟媳的叙说,也不由长长地叹了一口气。
这位细眉大眼,身材秀长的少妇,动开了心思。她是这样一个女子:由于母亲离世,她成了“当家姑娘”,里里外外都由她操心,父亲和弟弟自然是不管家务的。出嫁以后,也是一个心分两瓣,婆家、娘家的全顾着,就说娶个弟媳妇吧,不知费了她多少心思,挑了选,选了挑的。海波不大在乎,大半个心都用在盘算挣钱上,讨个女人只要模样儿过得去,订婚不收彩礼、能生娃娃、能洗衣裳就成。见姐姐为他东挑西选的,还有点不耐烦呢!可她终于选上这个弟媳,不仅模样周正,而且心地厚道。这种女子懂得操持家务,不生是非,更主要的,性情看去十分温顺,会孝敬公公。为父亲、为弟弟,她把心都操碎了。可如今……
“姐姐,你快拿个主意吧。要不,你回去劝劝他们嘛。”
“都怪我……”
“天哪,说啥也不怪你呵!”
“这两三个月,你姐夫的建筑队出省去了。我一个人在家忙田里活路,可心里老是挂着你们几个,哪天就想回去一趟的,可又没动身……这两天眼皮老是跳,唉……”
“姐夫不在家,你咋能不忙嘛!”
“可再忙也不该不回去看看……他们,究竟是咋个的嘛?……呃,波波说外面对爹有舆论,什么‘舆论’呀?爹现在不是大队的干部了,就说过去当干部时得罪了几个人,可也不至于造他什么‘舆论’的。爹是个很谨慎的人,我知道。他都得罪过谁呢?批过谁、斗过谁呢?还不就是街边上那个彭二嫂么,那本来不是个好女人!再说,那个女人再凶,也掀不起什么风浪,她嚼什么牙巴,也不见得有人相信她的!”
“你说的是街边上那个开蜂窝煤厂的女人?”
“她又在开蜂窝煤厂啦?”
“是呀,才两个月。”
“从前她就做那个生意,赚了些钱。大队开会批她,也不全是因为她做生意。听说,作风也不好。”
“现在人家可红火啦!当女老板啦!”
“是么?”
“家家都缺柴火,正好叫她抓到火口了。”
“如今……也是正当的。由她发财去吧,提她干啥!你说说,波波心里究竟想和爹闹个啥呢?日子过得好好的,还有什么不满意的?常言道,‘人吵败,猪吵卖’,难道他也像那些没出息的人一样,嫌人多么?一个老子都容不了啦……”
桂珍听着这话,不由得脸红了。心想:姐姐的嘴好厉害!可是当我的面这样指责她弟弟,不是把我也给牵上了么!唉,都怪海波不好,就只想他自己,就不想想我的脸往哪儿放!
姐姐聪敏透顶。她那几句指责弟弟的话,全为的是探弟媳妇的心思。看到对方红着脸,埋下了头,心里不由一沉,想道:“天哪!难道当初选上这个人,是我瞎了眼么?”
俗话说:“一个女人不出气,两个女人一台戏。”这话实在妙。不过这个女子太敏感,又太能掩盖自己的心事,有“戏”也只能是清唱,决无大锣大鼓、喊天叫地的场面。
姐姐说,口气很温婉:“海波心思窄,你要多多开导他,爹这辈子不容易,很苦。”
“我晓得。我不是没劝过。可是……”
“怎么?”
“他有他的主意。”
“什么主意?”
“他……他要办个蜂窝煤厂。”
“就他自己?”
“跟人家合伙办。煤窑上的人拉他做这个生意。厂要办得大,用机器打煤。”
“那有什么关系?他要办就办嘛!”
“爹不同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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