碾玉观音
『本篇选自京本通俗小话。原文结局与本篇大异。叙一玉器匠之妻为一官员所弃,活埋于花园内。后化厉鬼寻仇。本文仅据原作前部,后遂自行发展,以艺术创作与作者生活为主题,申述大艺术家当为掩藏其真实生活而毁灭其作品?抑使作品显示其生活?此为艺术上一简单主题。原文大概为十二世纪作品。』
穿遇长江三峡,逆流上驶,真是惊心动魄,危险万分。不过,我终于平安到达了成都附近一个市镇上那辞官隐退的知府大人的府第。知府是个有名的古玩字画收藏家。有人说,他大权在握的时候,曾经利用势力,搜罗名贵的古玩。他若是决心要一件铜器,一张字画,他或是用钱买,或是用别的方法,一定要弄到手的。还有人说,有一家,不肯卖给他一件商朝的铜器,他弄得这一家家败人亡。固然这是靠不住的,这可能是谣言,不过他对古玩爱好如命,倒是无人不知的。所以,他所搜集的那些古玩之中,确是有些稀世珍品。
知府大人是在酉楼下的客厅里接见我。进了三层院子,方才到了这个客厅。一个收藏家的客厅里,竟会什么古玩都没有,只摆着平常的红木家具,上面铺着红垫子和豹皮,全客厅的气氛,雅致简洁,另有一种高尚讲究的风味。我一面跟他说话,一面看那件血红色的花瓶和瓶里几枝梅花那幽美的侧影,映在绘着山水风景的窗子上。临窗俯瞰,便是花园。
知府大人的言谈,和蔼可亲。也许是他上了年纪,已经失去了凌厉之气,不过看起他来,的确不易相信他像人们传说的那样残忍。他对我,好像招待来此闲谈的老朋友。我于是有点纳闷,我的朋友替我约定我来拜望他的时候,是否告诉过他我的用意,还是这位大官人年老忘记了呢?
我真敬慕他这个人,他,在这为他自己建筑的隐居的宅第里,高高兴兴的过着自己的日子。
我很客气的提到他收藏的那些有名的古玩。
他蔼然笑道:“今天那些东西算是我的,百年之后就是别人的。你看,哪一家也不会把一件古玩占有一百年。那些古玩本身就各有命运。那些东西看得见我们,也讥笑我们呢。”这时,他已经谈得很有精神,他拿起一个烟袋来叼在嘴里。
“真得吗?”
“当然!”他没有从嘴里拿下烟袋,含含糊糊的说。
“这究竟是什么意思呢?”我怯生生的问他。
“只要是古的东西,就有一个人格,有他的生命。”
“先生的意思是说他会变成一个精灵吗?”
“什么叫精灵呢?”老人反问了我一句。“精灵就是那赋予生命的,精灵使生命得以产生。拿一件艺术品来说吧。艺术家把自己的想像和气血注入到作品里,完全像母亲把气血给胎儿一样。艺术家的生命一进入了作品,艺术品本身就有了生命,这你还有什么怀疑的呢?——并且,有时为赋与艺术品生命,艺术家自己会丧失了生命,这就像我的碾玉观音一样。”
我原是要看一些古代名贵的手稿的,一向就没有听说什么碾玉观音,简直很少有人听说过。我无心的发问,竟会引了一个前所未闻的奇谭。他提到碾玉观音和这个碾玉观音创造的经过,我还不很明了他的意思,所以在鉴赏手稿的时候,我总是想把话头再引回到刚才的话题。
我指着一卷旧手稿说,“当然艺术家的人品总有一部份会流传在身后,生活在他的作品里头。”
“不错,只要好而美,什么东西部会有永远的生命。就好像艺术家的后代子孙一样。”知府大人回答我的话,他自己深信这个道理。
“而尤其是艺术家为了创作品而牺牲了性命的时候,就犹如您的碾玉观音一样。”
“碾玉观音的作者情形很特别,他并非纯粹因此而死。但是他死得很有价值——创造出这件作品之后就死,也算不虚此生了。”停顿了一下,他又接下去说,“你看这个艺术家的一生,简直就像他为创造这一件作品而生的,并且应该为这件艺术品牺牲他的性命。不这样,好像他就不是创造得出来。”
“那一定是一件非常之宝?我可以拜观一下吗?”
我很机敏的怂恿了半天,他才答应给我看。
他那些最好的东西,有一部份在第一层楼,碾玉观音是放在最高的一层。
“作者是谁呢?”
“他叫张白,天下就没有一个人知道他。我是从鸡鸣庵的女主持听说他的生平的。我捐献了一大宗田产给那个尼姑庵——给那个狡猾的老主持,她才给了我这个碾玉观音。那时候,这个碾玉观音的主人那个尼姑已经去世。在我这儿保藏当然比在尼姑庵好得多。”
那个小雕像是用非常白非常晶莹的玉石雕成的,镶嵌着绿玉,放在一个玻璃匣子里,玻璃匣子放在最上的那层楼的中间,外面围着熟铁打成的花格子,铁格子很沉重,谁都搬不动。
“绕着她走一圈儿,她的眼睛会随着你转,始终看着你。”
听他说来,这个雕像非常有趣,仿佛真是活的一样。我围绕她一走,她的眼睛真的随着我转,确是不可思议的事。
那个观音像看来真是凄惨,她正在飞奔,那最动人的一刹那的姿态,右臂高举,头向后仰,右臂微微向前伸出,脸上的神气,是一个女人和爱人被揪开拆散时的样子。雕刻所表现的像是观音菩萨升天,手伸出来,表示降福众生,不过一看脸上的神情,没有人相信他是向众生降福呢。在一个十八寸的小像上,几乎无法相信那位艺术家会表现出那么生动难忘的经验。就连身上的衣折,也是那么稀奇独特,纯粹是个人的特殊创造。
“那个尼姑怎么会有这么个雕像呢?”我问。
“你仔细看看这个雕像的姿势,飞奔的姿势,眼睛里的爱、恐怖、痛苦的神情。”他说到这儿停顿了一下。忽然又接下去说,“我们下楼去吧,我把这个故事从头到尾告诉你。”
那个尼姑名字叫美兰,临死才说的这故事。尼姑庵的主持也许把这个故事的细节没有完全说对,也许有地方润色了一下,显得故事格外生动。不过,知府大人改正了几处重要的地方,并且一一证实与真正经过丝毫不错。据老主持说,那个尼姑沉默寡言,死前跟谁都没有说过。
那大概是一百多年以前了。美兰那时正是个青春少女,住在开封城里一所带花园的官邸里,因为是大官张尚书的独生女,娇惯得厉害。父亲为人极为严正,可是对女儿却百般溺爱。他家也像一般的官宦之家一样,好些亲戚都来府里居住,书念得好点儿的,在衙门里谋个差事,不认得字的,就在府里头做事。
一天,一个远处的外甥来到张府。他名字叫张白,十七岁,很聪明,活泼爽快,精神饱满。他虽然只有十七葳,个子长得特别高,尖尖的手指头,长得很秀气,不像个乡下孩子。张府上全家都觉得他很好,夫人决定派他招呼客人,虽然他不会读书写字。
她比美兰仅仅大一岁,又都是孩子,所以常常一起说笑。他能给美兰说乡间的故事,美兰很爱听。
过了几十天之后,府里对他的热望渐渐的凉了,因为他性情特别,又执拗孤僻。他把自己的职责常常忘记,既然不能做个好仆人,犯了错儿还不肯受人责骂。所以夫人改教他照料花园,这个也倒很乐意。
张白就是那种生来很有创造性的人,不是学习世俗学问的人。他跟花儿岛儿在一起就很高兴,随处漫步呼啸,仿佛自己就是自然万物的主宰。若是没有人理他,他一个人能做出奇妙惊人的东西。没有师傅,他一个人就能学着画画儿。空闲无事时,他能够做出极其精美的灯笼,用泥做的小鸟兽,也都栩栩如生。
到了十八岁,他还似乎是一无所长。他什么地方能吸引美兰呢?连美兰自己也不知道。他只是与众不同,他身材高,很漂亮,他对什么都有魔力,除去美兰的父亲,全家都喜欢他。表兄妹越来越亲密,可是事实很明显,他俩同姓,不能结婚。
一天,张白跟夫人说,他要去学一行生意。他已经找到了一家玉器作房,也已经跟人家说过了要去做学徒。夫人想这个倒不错,因为他跟美兰太亲密了也不太好。不过张白仍旧是住在府里头,每天晚上回来,这样,反倒跟表妹越有话说了。
夫人一天跟美兰说:“美兰,你和表兄都长大了,虽说他是你的表兄,你们也不要老见面才是。”
妈妈的话反倒使美兰越发思索起来。美兰以前始终没有真正清楚她已经爱上了张白。
那天晚上,她在花园里碰见了张白。在月光之下,坐在石头长凳子上,她偶尔提起妈妈说的话。
“白哥!”她说着脸上有些羞红,“妈妈说我不应该老见你。”
“不错,我们都长大了。”
“可是,这是什么意思呢?”她低着头,好像是一半自言自语。
张白一只胳膊搂住美兰的腰,他说:“那就是说你身上渐有越来越让我迷恋的地方,让我越想看见你。你在我身旁,我就快乐,你不在我身旁,我就寂寞、凄凉。”
美兰叹息了一声,问他说:“你现在快乐吗?”
“不错,我快乐,有你在我身旁,一切都与平常不同啊。美兰,你是我的,我是你的。”张白的声音很温柔。
“你知道,我是不能嫁给你的。爸爸和妈妈不久就要把我嫁出去呀。”
“不行,不行,你别说,你别说这种话。”
“你要明白这种情形才是啊。”
“我只知道这个。”张白说着就把美兰拉到怀里。“自从开天辟地,你就是为我生,我也是为你而活,我决不让你走。我爱你不能算错。”
美兰从张白的怀里跑开,一直跑回屋去。
青春之爱的觉醒是一件可怕的事,尤其可怕的是男女双方都很了解彼此的处境,并且深深尝到求之不得的又甜又苦的滋味。当天夜里,美兰躺在床上,不断思索母亲的话,思索张白的话,由那一夜起,她完全改变了。两人越想法抑制已经觉醒的爱情,越觉得摆脱不了爱情的左右。两人极力避免见面。三天以后,美兰羞羞渐渐的去见张白,因为两人秘密相会,爱的火焰越发不可抑制。在那些日子里,青春的热情,温柔的悔恨,短暂的离别,更深的盟誓,甜得很,又苦得很。两个人全都知道,两个人全都屈服在一种不可抗拒的强力之下了。
他俩没有什么主意,只是一味相爱。按照当年的风俗习惯,美兰的父亲正给她物色一个青年的男子,但是她一一拒绝了。有时候儿她甚至说根本就不打算出嫁,这话真让妈妈吃惊。但因为美兰年轻,父母也不太坚持,并且就只有那么一个女儿,也有意教她多在家几年。
这些时候儿,张白仍然自己工作,学习手艺。在雕刻玉器上,张白已经发现了他的天性之所近。他就像一个生来的艺术家一样,为时不久,他已经自己发展成了玉器行中的巨匠。他非常喜爱雕刻,工作起来,孜孜不倦,细微之处,也非弄得十全十美不止。那家玉器作坊的师傅很吃惊。富贵之家来订货的趋来越多。
有一天,美兰的父亲,决定在皇后的寿辰献一件礼品。他想献一件绝妙的东西,并且已经找到了一块很大的上等玉石。他依照夫人的主意,亲自到了张白的铺子里,说明了来意。他细看了看张白的雕刻,对张白的作品的特性,非常惊叹。
“外甥,这是你的一件好差事。这是献给皇后的,若是雕刻得好,你可就要发大财了。”
张白细细端详那块玉石,手慢慢摩索那块未经雕琢的石头,非常之喜悦,说定他用那块玉石雕刻一座观音像。他自己深信可以雕成一个世人前所未见的绝世美女。
观音像没雕完以前,他不许人看。
雕完之后,观音像的意匠,姿态,处处都合乎传统的规矩,真算得上一件完美的艺术品,无论仪态,风姿,无不极尽优美娴雅之致。此外,他还做到别的匠人所做不到的地方,那就是在观音的耳朵上,雕出了一对转动自如的耳环。还有,耳垂儿是那么精巧,那么厚薄起伏,完全和真人的一样,真令人喜爱,还有,观音的脸,正像他爱人美兰的脸。
尚书大人自然非常喜欢,即使在皇宫的无数珍宝之中,这件雕像也算得上出类拔萃的了。
尚书大人说:“这脸雕得非常像美兰的脸。”
“不错!”张白回答得很得意。“本来就是我的灵感呢?”
“不错,你今后的成功当然是毫无问题的。”尚书大人厚厚的酬谢了张白。并且还说:“我给你找了这么个好机会,你应当感激我才是啊。”
张白已经成名了。可是他最愿得到的却无法得到。得不到美兰,成名对他是毫无用处的。他知道心里最大的愿望无法得到,于是对工作失去了兴趣。报酬很丰厚的定活他都没有心情接受。没有别的。他就是不能工作,玉器作坊的掌柜的非常烦恼。
美兰现在就要二十一岁了,本来就是风言风语的年纪,何况还没有婆家。现在正有人把她给一个很有势力的人家说媒呢。她不能再拖延了。不久之后,很隆重的举行了订婚礼,两家交换了礼品。
美兰和张白失望之下,急得要疯了,于是设法私奔。美兰相信张白的手艺足可以糊口,她只拿了自己的一些珠赞,心想就可以在遥远的地方过活的。
两人预备在一天的夜里从花园后头逃走。那天夜里,恰巧一个老仆人在漆黑的夜里看见了他们,起了疑心,因为他俩的事情全家都已经知道。老仆人觉得不应当让张尚书府上发生这种丑事,他就过去揪住了美兰,不放她走。张白无法可想,就要把老仆人推开。老仆人踉踉跄跄,站脚不稳,却死也不肯放手,张白给了他一拳,把他打在假山上,头正碰在岩石楞角儿,他竟跌在地上断了气。两人一见老仆没了命,就一齐飞奔逃走了。
第二天早晨,家里发现他俩已经私奔,老仆人丧了命。于是一方面尽量设法遮盖这件丑事,一方面用种种方法追寻他们。结果是徒劳无功。尚书大人怒不可遏。立誓说:“我就是找遍天下,也非把他抓回来打官司不可。”
逃出了京都之后,一双情侣,脚步不停,赶程前进。避开大城市,过了长江,到了江南。
“我听说江西有好玉石。”张白和美兰说。
“你想你还应当雕刻玉石吗?”美兰迟迟疑疑的问他。“你的雕像人家都能看得出来,一看就知道是你雕的呢。”
“我们原来不是打算雕像过活吗?”张白说。
“那是老戴没有死的时候打的主意。现在人以为咱们谋害了他。你能不能改行呢?——像你以前那应做灯笼,做泥娃娃呢?”
“我怎能做那种东西呢?我已经雕玉成名了。”
“不错!你已经雕玉成名了,不过麻烦也就麻烦在这儿呢。”
“我想,咱们不用发愁。江西离京都差不多有一千里远。不致于有人知道咱们的。”
“那么你得改变你的风格,不要雕刻得特别出奇,雕得只要有人买就行了。”
张白咬着嘴唇,一言不发。他还是按照千万个平庸的玉器匠那么雕刻呢?隐姓埋名,茍安偷生呢?还是由自己毁灭了艺术呢?还是让艺术毁灭了自己呢?这些,他完全没有想到。
究竟妻子的直觉是对的,她恐怕雕刻庸俗的货品不合丈夫的性格。他也知道,他俩渡过长江之后,便有一种神秘的力量,把丈夫吸引到江西省玉器商往返的大道上来,这条大道由江西越过广东省雄峻的山岔口,便通到富蔗的东南平原。他俩不敢在江西省会南昌停留,直走到吉安。到了吉安,妻子又提到改行的问题。江西产最好的高岭土,出最好的瓷器。瓷器本来也可以满足他的艺术天才,可是张白不肯听,他说:
“即使我做磁器,我做的磁器别人也认得出来。那么你还是让我做那种庸俗的磁器,是不是?我认为在这里雕刻玉器也可以平安无事的。”
这大大违反了女人的直觉,美兰不得已,只好屈从丈夫的意见。他说:“那么,亲爱的,为了我!你千万不要再成名了,咱们现在正在受苦,你若是再成了名,咱们就只有死路一条。”
美兰心里害怕,才说这种话。可是她心里又知道,丈夫不做出最完美的东西,总是不甘心的。他现在具有高超的美感,有对完美的爱好,对自己作品的骄傲,以及对玉石的热情。他要逃避的不是缉捕的衙役,而是他自己。他也感觉到自己处境的悲剧的讽刺。
张白用妻的珍宝,买了些各种性质不同的玉石,开设了一家铺子。美兰他看着做工,常常说:
“已经好了,别人谁也雕不了这么好。为了我,别再费事了,算了吧。”美兰常常劝阻他。
张白只是看着她苦笑。他于是开始做些平庸的耳环一类的东西。可是玉石,需要玉石自己的精神,需要特别的做法。用玉石雕刻耳环,纵然做成了可爱的东西,像猴子偷仙桃,究竟性质不对。所以他偶尔——最初是偷偷儿的,良心上很感觉不安——偶尔雕刻些独具匠心,非常可爱的东西,特别显出他创造的天才。这些他自己心爱的作品,刚一雕完,就被人抢购了去,比一般庸俗的东西获利优厚得多。
美兰见了就恳求他说,“我真是发愁,你一天比一天名气大。我现在正怀着孩子,你要慎重点儿才是啊。”
张白听说喊道:“要有孩子了吗?现在可真要像一个家庭了。”他一吻之下,他所认为的那种女人的杞忧就烟消云散了。
美兰自己喃喃的说:“可是,咱们的日子过得太好了。”
他俩的确过得不错,一年之后,宝和玉器的名声确立了——张白给他的铺子起的字号叫宝和号。一切上流的人都来买他的玉器,吉安城也以玉器出了名,经过此地到省城去的人,总要在此停留一下,选购些可爱的玉器。
一天,一个人走进铺子来,随便四下里张望了一下陈列的货品,就问张白说:“你是不是张白?开封府张尚书的亲戚?”
张白赶紧否认,说他自己从来就没有到过开封府。
那个人很怀疑,打量看张白说,“你北方话说得很不错。你结婚了没有?”
“结婚不结婚不干你的事。”
美兰从铺子后头往前面张望了一下。那个人走了以后,他告诉张白那个人就是她父亲衙里的一个秘书。大概张白的玉器已经泄露了他的身份。
第二天,那个人又来了。
“我告诉你,我真不明白你说的话。”张白说。
“很好,我告诉你张白的事情吧。他犯了谋杀罪,他诱拐了尚书的小姐,还偷了尚书的珠宝,你若教我相信你不是张白,请你太太出来给我倒一杯茶。我若看见她不是尚书的小姐就好了。”
“我在这儿规规矩短的开这家铺子。你若跟我找麻烦,我就教你给我走开。”
那个人怪笑了一声走了。
张白夫妇匆匆忙忙的收拾了玉器和宝贵的东西,雇了一个木船,天还没有发亮就逃走了。一直溯江而上。这时孩子才三个月。
也许是命运不济,也许是天命活该如此。孩子在赣县病起来,不得不停下。一个月的水程,把钱耗了个罄尽。张白不得不拿出他一件最精美的玉器,卖给了一个姓王的玉器商。那件玉器雕的是一个狗,一只眼睛半睁半闭着。
那个商人一见就说:“噢!这是宝和玉器呀!别家做不了。根本没办法仿造。”
“不错,我是从宝和号买的呢。”张白心中暗喜。
赣县在一带高山峻岭之下。那时正是冬天。张白迷恋那蔚蓝的天空和山里清新的空气。他和太太打好主意在此停留下去。孩子的病已经好了些,张白决定再开个铺子。赣县是个大城市,他们觉得再搬远一点,在离城大约二十里的地方,总还妥当些,张白现在必须再卖一件玉器才行。
美兰不由得问他,“你为什么要卖呢?”
“咱们还要用钱开铺子啊。”
“这回要听我说,这回我们开个胶泥铺子吧。”
“干什么——”张白话并没有说完,又突然咽了下去。
“就因为你不听我的话,咱们差一点儿被捕。玉器对你就那么命根子似的,比太太孩子还要紧?等事情过一过再雕玉器吧。”
张白不得已,开了一家铺子,专做胶泥烧的小雕像。他做好了几百个佛像。但是每个星期,他都看见由广州回来的玉器商在这里经过,于是他又渴望雕刻玉器。他常在街上漫步,走进玉器店看看,不由得眼里怒火如焚。回到家里,一看见自己做的那些潮湿的泥雕像,就用手指头捏了个稀烂。
“泥土!我能雕玉器,偏偏要做这种泥土东西!”
看见他两眼的怒火,美兰怕得不得了,急得说:“这不是要命吗?”
一天,玉器商王某碰见了张白,请他进店里去座,想再从张白手里弄几件宝和玉器。
“你到那儿去了?”张白问王某。
“我刚从吉安回来。”王某说着打开包袱,“你看,这就是宝和现在出的东西。”
张白默默无言。等王某拿出一个玛瑙猴儿,张白喊说:“假的!”
王某从容不迫的说:“你说得不错。猴见的脸上没有神气。听你说话,你很内行啊。”
“我当然内行。”张白说得很冷淡。
“噢,是了。我记得你卖给我过一个卧着的狗。其实,我告诉你也没关系,那个狗,我赚了百倍的利钱呢。那么好的东西你还有没有?”
“你给我看看真正的宝和玛瑙猴吧。”
在自己的铺子里,张白给他看了一个他在吉安雕刻的玛瑙猴儿。王某竟劝动了张白,又把这个猴儿买了去。王某第二次到南昌的时候,他告诉了几个玉器铺的朋友,说在南方一个平常胶泥刻像的匠人手里,买到的这些珍贵稀奇的东西,并且还说:“那么一个人,竟会有这种好玉器,真奇怪!”
大概六个月以后,三个衙役来到张白的铺子里,带着公事,要逮捕张白和尚书大人的小姐,要押解到京里去,尚书的秘书也和衙役一同来的。
张白说:“你们要答应我收拾点儿东西带着,这个官司我打了。”
美兰也说:“也得给孩子带东西呢。”
“别忘记,他是尚书大人的外孙子,他若在路上得了病,你们可要担不是的。”
几个衙役已经得到尚书大人的命令,一路之上要好好儿对待他们。张白和妻子得到允许回到铺子后面去,衙役在前面等看。
真是一场难分难舍的离别。张白吻了太太和孩子,就从窗子跳了出去。从此一别,一生再无相见之日了。
美兰在窗口轻轻对丈夫说,“我是永远爱你的。你可别再动玉石了。”
美兰站在窗口,一只胳膊高高举起来,表示求别。张白回头向她看了最后一眼。
张白的踪影完全消失之后,美兰才回到里头,到铺子的前面,镇静如常。她把一些东西往口袋里放,仿佛只是忙着装东西。他教一个衙役给她抱着孩子,一边装东西一边和他们说话。等到衙役们起了疑心,一搜查屋子,张白已经不见了。
美兰回家一看,妈妈死了,父亲老了,她向父亲问好,父亲的脸上并没有饶恕她的笑容。尚书看了外孙子一眼,脸上才温和了一点儿。张白既然已经逃走,张尚书也松快了一些,因为张白若是没有逃走,他真不知道怎么处理这件事才好。不过,他仍然不能饶恕张白,因为张白毁坏了女儿的终身,弄得他全家落得这样凄惨。
一年过了,没有张白的消息。一天,广州的杨知川来到京都。张尚书为杨知州设宴洗尘。在席间谈话里,杨知州透露了他带来了一件极其珍贵的雕像,可以和张尚书献给皇后的玉观音比美,并且风格特别相似,手工的细腻也极其相似——可以说,更是特别精美。这个雕像打算献给皇后,好和以前那个玉观音配成一对。
在座的客人心里都很怀疑,都说比玉观音的手工还好的玉器不会再有了。
“那么,等我拿来给诸位看看。”杨知州很高兴。
饭后,桌子收拾干净,杨知州吩咐人抱进一个光亮的木头匣子。杨知州把白玉观音拿出来往桌子一放,全屋立刻寂然无声。当时桌子上摆的正是我现在收藏的这个凄惨的大慈大悲的观音像。
一个婢女连忙去告诉美兰小姐。从花格子隔扇之后,美兰往屋里一看,一看见桌子上的雕像,脸上立刻变得惨白。她小声说道:“他又雕像了,我知道就是他。”于是强作镇定,接着往下听,要听听张白是不是还活着。
“那位艺术家是不是还活着呢?”是一个客人问的。
杨知州说:“说到这个人,可是特别的很,他并不是个平常的玉器匠。我是听我的内侄女说的。内侄女出嫁时,借了内人一只古镯子戴,两只镯子一副,上面雕刻着两条纠缠在一起的龙,雕工非常精美。她不留神给打断了一个,心里非常害怕,也的确怪可惜,因为那副镯子那么精致,简直无法再配。她一定要找人再配一只不可。她到过很多的玉器铺,但是没有一家铺子能接这件活,铺子的人都明说,现在谁也做不出那么好的东西。于是她在茶馆里贴广告,公开请人。过了不久,来了一个衣衫褴褛的人,他说愿意应征。镯子给他一看,他说能够雕,他就给雕刻了一只配上了。这是我头一回听说这个人。”
日后来,我听说太后还愿找一个雕像,好和那个观音像配一对,我于是想到了那个人。我在广州买到了一块绝美的玉石,又请了那个人来。他到了,好像很害怕,好像做贼的教人捉住了似的。我费了好大工夫,才跟他说明我要雕个观音像。他一听我形容那副可以旋转的耳环,他有点儿畏缩,可是倒没有说什么。他慢慢走近那块玉石,把那块玉石从各个角度端详了一番。我问他:“怎么样?这一块玉石好吗?”后来,他转过了脸来,很傲慢的说:“这块玉石可以用,很值得雕刻一下。多少年来我总想找这么一块白玉,现在才找到。大人,我要雕一个像,可不要给我报酬——我心想怎么做就教我怎么做,不要干涉我。”
口我给了他一间房子,屋里有简单的床和桌子,还有他需要的别的用具。这个人可真够怪他跟谁也不说话,对送进东西去的仆人,多少有点儿粗暴。他工作起来,好像有神灵附体一样。五个月的工夫,他不许我把雕像看一眼。又过了三个月,他才把成品拿了出来。我刚一看,都觉得自己有点立脚不稳,就跟诸位刚才看见这个雕像时一样。他看着自己的创作,脸上有一种极其特别的神情。
“‘大人!’他说:‘我谢谢大人,这个雕像就是我的传记。’”
“我还没有来得及说什么,他已经走了。等我追出去,已经看不见他,早已无影无棕了。”
客人们听见隔壁屋里一声惨叫,一个女人的惨叫,真是震动人的心魄,痛断人的肝肠,人人都惊呆了。老尚书跑到美兰身边,她已倒在地下。
尚书很如近的一个朋友,看见杨知州惶惑不知所措,就小声告诉杨知州,“尚书的小姐美兰就是这个观音哪。我敢说,那个艺术家绝不是别人,一定就是美兰小姐的丈夫张白。”
美兰苏醒过来以后,当众走到桌子前面,手慢慢抬了起来,摩索那个小雕像,然后紧靠在上头。又摩索那个小雕像,接触那个小雕像,就仿佛接触丈夫张白一样。大家都看得出来,那个玉石雕像就和美兰一样,就是一个女人。
杨知州听完那件事情的经过,他对美兰说:“孩子,你留着这个雕像吧,我给皇后再找一件别的礼品好了。我盼望这个雕像能够给你一点儿安慰。你一天没见你的丈夫,这个雕像就算是你的。”
由那天起,美兰越来越消瘦,好像一种神秘的痛销蚀了她的身体。现在尚书只愿能把张白找到,以往的一切都可以饶恕的。第二年春天,广州杨大人来信说,找张白已经用尽了方法,毫无结果。
两年以后,一阵瘟役传染了全城,张白的儿子一病而死。美兰就削落了头发,在一个尼姑庵里出了家。美兰只带着这个观音像,算是她唯一的财产。据庵里的老主持说,美兰好像是生活在另一个世界里。她不许别的尼姑进她的屋子,连老主持也不许。
老主持告诉尚书大人说,有人看见美兰在夜里写一张一张的祈祷文,在雕像前面焚烧。她不许别人进入她那个神秘的世界。她似乎很快乐,从来不伤害什么人。
美兰进了尼姑庵大概二十年才死的。那个有生有死的肉体观音是已经死了,这个碾玉观音都还活在世界上。
贞节坊
『本篇系据一笑闻稗史中一简短故事重编。原文中亦有杀鸡一事。原作述一寡妇在接受贞节牌坊前夕,为仆人引诱失节,因未获贞节牌坊,自缢身死。』
苏州城外有一个小镇,一边是蔚蓝的高峰峻岭,山上的树木已经斫伐将半;一边是秀丽的薇山湖,环湖都是沮洳低湿之地。横跨古道,有一排石头牌坊。这样的景物,在中国的乡村,市镇,城市里,都是平常易见的。看来好像供点缀装饰用的门道,其实都是过去的一些男女的纪念坊,有的纪念身为高官显宦的名儒,有的纪念贤淑贞节的女人。这里这些都是贞节牌坊,都是得到皇帝的旨意才修建的,用来旌表些贞节的寡妇,她们都年轻轻的死了丈夫,终身守节的。男人们都很景仰这种贞操,而其中究竟怎么个艰苦,由这篇故事便可以看得出来。
一个年轻的妇人向她的女儿喊:“进来,美华,你这么个大姑娘,不应当这么在门口儿站着。”
美华走进来,羞羞答答的低着头。她生的漂亮得出奇,含笑的红嘴唇儿,整整齐齐的白牙齿,桃花似的脸蛋儿,率直自然,洒脱随便,而又倔强任性,只有在乡间才养得成这种性格。虽然她低着头进来了,脚还是懒得往里迈,还是意马心猿的。
她向母亲分辩说:“别的姑媳也都看呢。”说着就跑了。
这时候儿,有一哨马队正在街上排着队走过,大概有七八十个人,踩着圆石头子儿铺的道,沙沙的脚步声在狭窄的街道上不住的回响。女人们,男人们,都出来站在家门口儿看,不知道这些兵正开往什么地方去。上了点儿年纪的女人,都出来倚墙立看,年轻的都在门里的竹帘后面。竹帘这东西很巧妙,站在里头,可以看得见外头,外头可看不见里头。
刚才美华跑出了竹帘去,立在他们家墙的石台上,看来非常显眼,一队兵在前面走,哨官身材高大,一个人在后跟着,眼睛直扫街上站着的年轻妇女。在十几步之外,他就看见了美华。他经过的时候,美华那个肉皮儿长得像桃花一样的姑娘,向他微微一笑。他瞧着走了过去。后来,又回头望了一下美华那美丽的脸。
这一支队伍就是苏州南方三十里开来的,要消灭藏匿在一带青山里的土匪,因为这帮匪人在邻近县份抢劫,近来越闹越凶。韩庄这个小镇,供给这支军队住所,的确不容易,有几个寺院可供住宿,不过军官们总要住在老百姓家里,至少,晚上要有个舒服的床睡呀。
那个队长也有住在老百姓家的意恩。所以他回头望望,看看美华,同时认清了那所房子,这样,也不见得算是非礼。他把兵们的住处分配妥当之后,当天下午就来到美华的家里,问一下他是不是可以打扰他们些日子。这一家有两个寡妇,一个是美华的祖母,一个是美华的母亲,可是这个队长并不知道。他这样说明来意;这次剿匪,大概要两个月,不过大多的时候他不在家,在镇上的日子,她们家若能给他个睡觉的地方,他就很感激了。双方互道姓名之后,他很惊讶,原来这一家连一个男人也没有。
当时美华也在家,很急切,一意盼望祖母和母亲答应下来。老太太一脸绉纹,六十来岁,头上戴着黑绒箍头儿。母亲文太太,身材高,有点儿削瘦,还是个漂亮的女人呢;三十五岁上下年纪,鼻子端正,特别显得高一点儿,小小的灵巧的嘴,除去显得比女儿美华成熟,娴雅之外,简直就像女儿一样,还有,她青春的活泼减弱了一点儿,感情的火焰压低了一些,火焰并没有消失,而是在严密的抑制之下,而且火力还很充足。脸上看来一片冰霜,一点儿不动感情。队长一见她脸上颤动了一丝微笑,双唇随又紧绷起来。她那智慧流盼的目光里,队长总觉得有一种值得探索的奥秘。
这三代女人的家里若容一个男人来住下,的确有点儿不寻常,可是看了看这个青年军官,随便哪个女人的心里也不好意思拒绝。队长身材修长,宽肩膊儿,五官端正,漆黑的头发很密茂硕。他既不是军中常见的那种粗鲁不文,吐沫满嘴,高声叫骂,作威作福的人;也不是拘束呆板,官气十足的人。他是北洋武备学堂出身的谈吐文雅,举止高尚,名叫李松。
“吃饭不敢麻烦太太小姐了,我就要一张床,一个地方洗澡,偶尔喝杯茶就好了。”
“我们可以给您住这个房子,您委屈一点儿吧,只要不嫌弃,什么时候在镇上,什么时候就来住了我们很欢迎。”
房子的确破旧,还有点儿黑暗。家俱倒很讲究,只是没摆设什么东西,因为常常擦,木头已经褪了颜色。屋子也很干净,很整齐。她们给队长在前厅里放了一张床。美华和妈妈睡在里院,有老太太在一块儿,免得人家说闲话。
两个寡妇见了队长,立刻觉得美华和他很匹配,美华的年岁也该定婚,也该出嫁了。美华长得美貌出众,鼻子端正像母亲,双眸流盼也像母亲,只是没母亲的典雅风韵。有很多人爱她,她自己也知道。不过文家男人不旺,阴盛阳衰,人家都心存疑惧。文家已经有了两个寡妇,祖父和父亲都是婚后不久死的。既然这样有了两次,当然就会有三次,娶了美华的人一定会寻短见,会横死的。又因为文家除了这所宅子,再也没有什么产业,人家也觉得没有什么贪图。青年男子喜爱美华,可是一提到亲事,父母总是都反对。现在美华已经出落成一个丰满娇媚的大姑娘,还是没有人过问。
李松来了之后,这个三代女人的家里,起了很大的变化。李松对美华大献殷勤,很高兴在她们女人堆里混。对老太太谦恭有礼,对文太太他是一副雄伟英俊的态挺。他很健谈,表现得特别轻松愉快,风趣娱人。这当然也因为他正有所恋。他来了,这个寡妇的家里添了男人的声音,添了嘹亮的笑声,这种声音,她们已经多年没听过了。她们当然盼望他永远在她们家里住下去。
一天,他从营里回来,看见文太太正在内厅里。内厅里有一个小书架,上头放着种种的经书文集,有的是木板的大本,装着褪色蓝布套,不像是女人读的。还有些坊间陋本的小说,戏本,儿童用的书,一些平平无奇的书。李松手指这些书对文太太说,“您很有些书哇。”
“您愿看就随便看,这是先夫留下的。”
“那些孩子们念的教是谁呢?”在没有孩子的人家,有些孩子们念的书,真想不到。
文太太脸上有点儿发红。“我书念得不多。我教些小孩子和姑娘们。”
的确不错,有一本女儿经,几本女诫——这是汉朝女史学家班昭作的,还有几本司马光作的治家格言,全是用来教姑娘们念的。
“太太就指望着教书过日子吗?真想不到。我刚才还纳闷儿你们婆媳怎么过呢。”
文太太笑了,“噢,一个人总得想法子过的。婆婆和我年轻的时候儿,我们总是绣花儿。现在,我就在家教书,姑娘们来来去去的,上课也不太靠常,有的上几个月,有的上一年的光景。人家都愿教姑娘跟我来念书,都知道我教她们进德修身,将来好出嫁,做个好媳妇儿。”
李松打开了一大套,是朱子语录,儒家喜欢念的书,比另外那些书都深奥。文太太说,“这是先夫的。不是我们女人念的。我和您说过,我没念过多少书,女人念书,只要懂点儿大道理就够了,像怎么样做母亲,怎榛样做妻子,怎球样做姐妹,做儿媳妇;还有孝道、顺从、贞节,这些个道理。”
“我相信您教的姑娘们,这些个道理,一定懂得很透澈。文先生一定是个饱学醇儒了。”
这些话文太太听来一定很难过,她没有说什么。她说话总是谦恭又骄傲。她的容貌仍然是年轻轻的,态度总是和蔼可亲。李松觉得她非常惹人爱。虽然他正和文太太的女儿美华相恋,他也看得出来,母亲比女儿更娴雅,有坚忍力,饱经忧患,因为人生的经验丰富,更能欣赏,更能在比较精美的事物上求得满足,就像她这么满足的过日子一样。这时候李松还不知道这两位寡妇在文家族里有优越的地位。也不知道族人正进行给她们修个贞节牌坊呢。
李松由村城回来之后,发现文家房后有一个菜园子,由厨房进去。一天早晨,美华出去买东西了,所以李松没有看见她。
虽然他心里想的是美华,他问了一下老太太在什么地方呢。
文太太说,“老太太在后面菜园子里呢。”
以文家的宅子大小看起来,那个菜园子算是够大的。园子里有几棵梨树,几丛花木,几畦白菜,几畦青葱,还有些别的青菜。园子四面围着是邻家的墙,只有东边有个旁门,通着外面一条小巷。靠着旁门,有一间屋子,看来好像一间门房,再往前一点儿,有一个鸡窝。这时老太太正坐在一个木头椅子上晒太阳。文太太穿着一身青,整整齐齐的,两鬓的头发留得很往上,正是入时的式样。她和李松在园子里走了一下。脸上一副既谦逊又骄傲的样子。极其神秘,非常可爱。眼睛里流露着温柔的光芒。她自己一定很相信,她只要想再嫁人,随时都可以的。
“太太自己种这个菜园子吗?”
“不是,老张种。”
“老张是谁呀?”
“他是我们的种园子的。我们有瓜,白菜要卖的时候,老张就出去卖钱回来,为人极其老实可靠。”文太太说到这里,用手指着那间门房说,“他就住在那儿。”
老张这时正好从旁门进来。因为正是夏天,他光着脊梁。在太阳底下,他那紫糖色的腱子直闪亮,大概四十上下年纪,辫子照着时行的样式在头上盘成个圈儿。脸上一团的老实忠厚。不论在什么地方,这种模样儿都讨人喜欢的,尤其是脸上无忧无虑的,肉皮儿又新鲜,又结实。
文太太把老张介绍给李队长。老张走到围着栏杆的水井边,打上一桶水来,拿了一个瓢,舀起水来喝了几口,把剩下的水倒在手上洗了洗手,举止简单省事,自然可爱。他喝水的时候,太阳照着他那干净健美的肌肉,这时,队长看见文太太,敏感的嘴唇儿微微的颤动。
文太太说,“我们家若是没有老张,我不知道该怎么好。他不要工钱。他家里没有人,用不着养家,只要有饭吃,有地方睡,就行了。他说他不知道有什么花钱的地方儿。他妈在世的时候儿,总是和我们一块儿过。老张真是个孝子。现在他就是一个人,没有亲戚。像老张这么干净,这么老实,这么勤谨的人,真是从来没有见过。去年我给他做了一件袄,说了半天,他才肯要。他给我们家做的活多,得的益处少。”
晚饭以后,李松又回到菜园子里,老张正修理鸡窝呢。李松张罗着要帮忙。以后李松想到鸡窝和文太太的将来,其间的关系竟会那么大,极细微的事情在人生里也会那么重要,想来真是有趣。
李松和老张谈起文太太来。
老张多嘴多舌的,他说,“我们太太真了不起,若不是太太,我妈老来也不会那么享福。他们说,文太傅正张罗着给老太太和太太修一坐贞节牌坊呢。老太太是二十岁死的男人,她就是那么一个儿子,娶了我们太太。那是多年以前了。我听说,那是一天早晨。大爷正在梳头,就倒在地下死了。所以太太十八岁就守了寡,那时候儿太太正怀着孕。生下来是个姑娘。您一定也怜惜太太,那么个年轻轻的女人就守了寡。除非她要个儿子,才能有点儿过头儿,儿子大了也好顶门户儿过日子啊,可是太太不肯要,太太真苦哇,老太太要给太太抱个儿子,好继承文家的香烟。我想,生儿养女真是半点儿不由人。有的人家,人丁兴旺,一连就生六七个儿子,有的子息半点儿也没有。人都说她们不利男人,没有一家愿把儿子过给他们。所以我们太太就一直守着这个姑娘过。美华现在长大了,出落得这么个如花似玉的大姑娘,我看着她长大的呀。您干什么不娶了她呢。只要能养活她,她准是一个天字第一号的好太太。”
老张言谈举动那么单纯,李松微微笑了一下。美华的娇媚,当然用不看老张说。
“那贞节牌坊是怎么回事呢?”
“您不知道吗?就是胡家有个贞节牌坊,文家的当家子都很眼气,他们给当家子文太傅写信,说明这两位太太的情形。老太太守寡大概有四十年了。她们说文太傅要上奏折,请皇上下旨意修一个贞节牌坊,旌表她们婆媳二人呢?”
“真的吗?”
“队长,我干什么跟您开玩笑?这是开玩笑的事吗?一个女人受皇上旌表,这怎么能当笑话说呢?人家说,皇上一准修这个牌坊,就赏给一千两银子呢。那么一来,她们不就富了吗,不就受人家尊敬了吗?老太太和太太真是配得上。我们太太又年轻,又俊俏,好些男人都愿娶他呢。为了老婆婆,要向老婆婆尽孝道,太太宁愿留在文家,不愿再往前走一步,省得留下老太太没人伺候。就凭这一宗,您怎么能不敬慕人家呢?就为的是这个,才要立个贞节牌坊。太太只等美华嫁了人,有了儿子,就能继承文家的香烟了。太太真是了不起啊!”
李队长还是来来往往的。追美华倒比追土匪更起劲。以前别的女人爱他,都没有现在美华爱他爱个这么热,李松现在已经入了迷,美华爱李松并不隐蹒,一直告诉了他爱李松那些地方,为什么爱他,别的姑娘这么样,李松会疑惑有什么圈套儿,但是美华一心痴恋着他,他觉得真是喜出望外。美华的脾性是稚气,活泼,有时候儿是顽皮淘气,可是不失天真自然。因此,李松越发迷恋她。
由于美华的样子,李松也越来越拘束,越拘束越明显。他们俩相爱,老太太和太太早已看得清清楚楚。李松正是二十七岁,尚未娶妻。老太太已经认定这是天作的良缘了。
文家一切都小心,免得闹出什么越礼的事情,祖母睡在西屋,太太和姑娘睡在里院的东屋。晚饭一吃完,里院的门就上了闩,太太特别小心,把屋门也上了闩。其实她只是欺骗自己一个人,因为李松有时候住在营里,好和美华在外头相会。有时候美华下午不见了,家里吃过了晚饭她才回来。这种情形常常赶巧是她们以为李松不在镇上的日子。
有一回,晚饭后过了两个钟头,美华才回来。那正是七月间,天很长,那一天,李松,美华顺着一条往镇外的大道走,后来走到一条小路上去,小路环绕着一个池塘,一路之上,树荫掩映,小路一直通一座林木葱茏的山坡。那个下午,天气晴朗,晌午热得像火盆儿,下午渐渐清凉了,微风宜人,自松林里飘来。林下的岩石上,苔藓滋生,青翠照眼。
池塘周围,绿草茸茸,再远去便是一带湖水。有李松在身边,美华觉得日子过得快乐极了。两个人已经山盟海誓,相爱终身。美华告诉李松,她母亲当年多么漂亮,多少男人托人提亲,母亲都拒绝了。美华还说,“我若是妈,早就再嫁了。”美华说这种话,松真没有想到。
李松问美华说,“有这样的妈妈你当然很高兴了?”
“当然,不过我以为一个女人应当有个家,有个男人,不应当像妈妈这样,也许我听得假道学太多了,我真厌烦那一套。”
美华正年轻,祖母和妈妈的坤德懿范,还关不住她的少女瑃情。
李松又说,“贤德的女人就是照着那一套道理过日子的。”
美华精神很兴奋。立刻回答说:“你觉得一个姑娘家生来干什么呀?就是出嫁,有个家庭,生孩子。还不就是这个?妈那么早死了丈夫,过到现在,真是不容易,何况我们家还这么穷,你说,我怎么能不敬重妈呢?可是——”
“可是什么?”
“觉得贞节牌坊真是无聊。”
李松大笑。
“我这些年大了几岁,才想到妈妈的为人。妈心高好强,自律很严,做一个贞节的寡妇真有一种高贵感,我想妈很受人尊敬。可是,我自己不知道为什么我说这些话。”
李松问到文姓族人给她祖母和母亲立贞节牌坊的事。
“我也为妈妈高兴。咱们结婚之后,自然就不住在这儿了。祖母身体这么软弱,妈有了一千两银子,一个人怎么过呢?往后,一滴点儿指望也没有,再过二十年光荣的监牢日子,又孤独,又凄凉,死了成个老尸首才算完,受人尊敬,又该怎么样?”
李松听着很有趣。你怎么能说一个热爱人生的少女这个想法不对呢?两个寡妇家没有爱情的生活,美华已经体验到了,已经从旁看得清清楚楚。她这番话的意思,大概自己也知道。
忽然看见太阳落在山后了。美华说,“嘿,李松,我得赶紧跑了。还不知道天已这庆晚了呢!”
李松下一次离开文家的那几天,文家闹了一件事。文太太听见邻居们说,李松和美华这对情侣给人家看见了,一次在城里,一次在城西通往山坡的路上。妈妈什么事情也不放松的。文太太盘问美华,美华泪眼汪汪的承认过错,还说队长答应娶她。文太太怒气冲冲的。
“真没想到我的女儿给文家这么丢脸,你祖母和我早成了地方的模范,你糟蹋了文家的名声。街坊邻居若知道这件丑事,真不知道该怎么拍着手儿称愿呢!我的女儿呀!”
美华擦了擦眼泪,向妈妈说,“我不害臊。我爱他有什么丢脸的,我已经到了嫁人的岁数儿。您若嫌他不好,给我再找个好的,再给我找一个!我年轻轻的,不能糟蹋在这没有爱情的家里。妈妈您呢,我看这么些年您老是过这份空空洞洞的日子,您自己还说这叫什么贞节居孀,我看也没有什么了不起!”
文太太听了,张口结舌,这样出乎意料,简直喘不上气儿来。想不到自己的女儿对自己这么冲撞。头直发晕,气喘喘的说:“你满嘴乱说什么,死丫头!”
美华又说,“妈,您为什么不改嫁呢?您现在还这么年轻。”
“雷劈了你的狗舌头!胡说八道!”
美华的话谁也说不出来,只有孩子才能说得出这种语,这么坦白直率,这么痛快。可是美华根本不知道这话多么伤妈妈的心,把妈的心刺得多么深,这话使妈妈多么想不到。妈妈再嫁人这种想法,真是可怕,真使人吃惊,是多么想不到的事啊。文太太又说,“我教训了你这么多年,你就一点儿廉耻也没有吗?”
文太太实在忍耐不住了,号啕大哭起来,哭得真可怜。说来也怪,有时候一言半语,一两个字眼儿,力量竟会大得厉害,过去那长长的十九年文太太忍住的苦处,那种无法告人的苦处,都在这又碱又苦的眼泪里哭出来了。什么苦处自己没受过呢?现在自己亲生的女儿倒来笑话自己,笑话自己牺牲克制的日子,那种牺牲克制,只有自己才知道。从小姑娘的日子起,文太太就没有听说谁对居孀有什么不赞成,这就分明像不赞成老天爷一样。再嫁人这个想头,不但是无法想像,在那些漫长的年月里,她根本就没有想到过,这根本就不是什么问题。即使有再嫁人的心,也早就狠狠的扔到九霄云外去了。简直压根儿就没有想过——直到现在。
文太太不再骂女儿了。自己软成了一团儿,怪可怜的。美华吓得不得了,再没敢说什么。文太太听了女儿这几句讽刺的话,也确是心服口服。美华说寡妇的日子太空洞,真是千真万确。文太太两手捂着脸,伏在桌子上一直哭,心里飘飘悠悠的。美华和队长的美满快乐才是真正的幸福,谁也不能不信。自己年轻轻的时候儿若也遇见这么个年轻轻的……心里乱糟糟的。
文太太打定主意,等队长回来再说。心想他现在一定在城里头,摸不定美华会去警告他,没准儿会跟他一块儿逃走呢。于是把美华锁在屋子里。
三天以后,李松回来了。文太太一个人向他打招呼,搭拉着个脸。
“美华呢?”
“她很好,在里头呢。”
“怎么不出来?”
“我等了你好几天,这件事情得说一说。”文太太声音冰冷,嘴唇绷得紧紧的。“我还以为你在城里等着她,八成儿还纳闷儿为什么不去跟你幽会吧?”
李松问,“什么幽会,今天早晨我才回来的。”
“不用装不知道,我什么都明白了。”
文太太的声音里,有一种按制之下的女人的愤怒,李松从来没有听见过,可是语气仍然是又谦恭又骄傲。这种谦恭骄傲兼而有之的语气,平常听着多么惹人爱呀。
李松一言不发。这时候儿,听见屋子后头有美华的声音,美华在后头疯狂的喊叫,“放我出去,我在这儿哪。李松!快救我,李松!放我出去!”她发声大哭起来。
“这是怎么回事?”李松喊着跑进去。听见美华在屋里一边在锁着的门上乱撞,一边大哭,哭得真可怜。
文太太跟着出屋里,祖母也从自己的屋里走出来,慢慢走到队长跟前说,“你是不是要娶她?”
李松惊疑之下,低下了头,他现在完全明白了,美华还在里头喊,“李松,李松,放我出去!”
李松向老太太说,“当然我要娶她。您现在开开门,我跟她说几句话。”
一开门美华跑了出来,一直跑到李松的怀里,哭着说,“带我走吧!李松,带我走吧!”
现在该轮到妈妈哭了。队长再三道歉,再三赔不是认错儿,不住的劝慰文太太,不过文太太哭得好像跟他们俩的事情没有什么关系,李松不朋白是怎么回事。
李松这时说话特别慎重,好像深知自己的处境,对他和美华的事,他表示抱歉,不过没有按着别的心,只是一心想娶美华。把一切的过错全揽在自己身上,盼望两位太太原谅,现在他若娶了美华,也该尽半子之劳了。美华在一旁坐着,非常快乐。
一场风波算过去了,婚事也没有闹坏。队长答应娶美华,这样,对文家来说,事情也算落个正正当当的收场。剿匪的战事转眼结束了。李松和文家把一切事情料理妥当之后,和美华在苏州草草完了婚事。
人的头脑是天地间最不可测的东西。为时很短,李松和美华间的一段天翻地覆的情史,已经过去了,可是却留给文太太一个特别的影响。
三个月以后,老太太去世了。队长个人来的,帮忙料理完丧事。
文太太告诉李松说,族中文老太爷来过,拿给她一封文太傅的信,信上说太傅大人就要给皇上奏折,请给她立一座贞节牌坊。事情大概是十拿九稳的。这消息一哄扬出去,文家同宗都很起劲。对于文家两个寡妇的贞节,似乎人人都有莫大的功劳。文家这两位寡妇,死的和活的,现在都尊称为节妇了。
真教人意想不到,文太太把这些事说给女婿听,自己并不显得高兴,有时候还显著有点儿怀疑。
李松笑着说,“这好极了,您怎么不欢喜呢?”
“这个我也不知道。美华好哇?”
李松说美华已经有了喜。文太太听了直打颤。“干什么不早说?这才是喜事呢?”
“这怎么能比岳母的贞节牌坊重要呢?”
文太太一副看不起的神气,大声说,“那牌坊有什么提头!”
对贞节牌坊那么体面的事,文太太竟会看得这么淡漠,真的出乎李松的意料。李松记得美华说的再过二十年“光荣的监牢”的日子。现在文太太对贞节牌坊竟会抱这么个看法,真教人没法儿相信。
“那不糊涂了吗若是不……”李松到这儿,心里头忽然有点儿疑忽,话到舌尖儿又咽了下去。于是又说,“这座牌坊一修好,您的居孀当然就好像奉旨一样了。”
丧事一完,文太太一个人住在那所旧宅子上。前后厅还挂着挽联,正厅中间挂的是一条白绫子横幅,是县知事大人送的,上头写着四个大字,“一门二贞”。
文太太一个人在这所屋子里住,有的是工夫思前想后。想想将来,有点儿害怕。才不几个月以前,婆婆、女儿、队长,在这房子里笑语喧哗的。很多的事情一件接着一件的——美华的恋爱,紧跟着结婚,老太太去世,自己突然名震乡里,又光荣,又凄凉,现在美华又有了喜。
整个丧事的前前后后,老张卖了大力气。老张现在看见太太很难过,越发来帮忙。美华不在家了,他去买东西,对里对外的一切事情,种种琐碎的麻烦事情,他一个人都担当起来,免得太太操心受累。甚至他还出去卖菜,挣钱回来。文太太在厨房里,从窗子里望着老张做活,有时候儿闷极了,出去跟老张说说话儿。园子现在完全围了起来,街坊邻居没有人看得见他们,文太太和老张越来越亲密了。
本家文老爷来了一趟,带来了太傅大人白份子一百两银子。修贞节牌坊和一千两银子的事,已然是板上钉钉了。
文老太爷走后,文太太很难打定个主意,并且主意还不能打定得太晚。老张诚心诚意的向文太太道喜。太太有地位,老张觉得也光彩。除去太太转眼成名以外,老张心里什么也没有想到。
好几回,太太想说说这件事。可是一个女人家,一个贞节的寡妇,怎么向男人开口求婚呢?好几回,她到菜园子里去,跟老张搭讪青菜长青菜短的。可是青天白日的,她那么贞节,受了那么多年的教训,心里有话,真是无法开口。这种事,她简直行不出来。偏偏老张又老实得厉害,向来就没有想到太太是个女人,所以事情一起,老张弄得莫名其妙。
美华生了一个女孩儿之后,跟丈夫来看文太太。文太太看见外孙女,喜欢得不得了,把又白又胖又热火的小孩子,使劲往胸怀里抱,鼻子里哼哼着哄她。文太太不抱小孩子那么多年了,这么年轻做了姥姥,真是高兴。
“美华,你的婚事这么美满,我真欢喜,你的孩子和丈夫都这么好,你真有福气!”
美华流出了眼泪。觉得妈妈越来越近乎人情,也完全原谅了女儿。就在这一天,她看见妈妈一个人静悄悄的坐着,愁容满面。妈妈已经不像以前那么克制自己,对自己的日子那么满足。
队长知道了这种情形。他走到菜园里,看见老张正耕地,真是出乎意料,老张竟把他拉到老张的屋里,脸上显著又惊又喜,又是疑忽不定的怪样子。
“您告诉我,我该怎么办,队长,我没有念过书。”
“什么事啊?”
“就是我们太太呀。”
“我岳母有什么为难的事吗?”
“不是。可是,队长,只有你才能给我出个好主意,我真不知道该怎么办才好。”
“事情跟你也有关系?”
“是,有关系。”
“你告诉我有什么事吧。这些日子我不在,你们闹了什么事?”
老张拙嘴笨腮的,话也说不巧,向队长说出了事情的经过,队长简直不能凭信自己的两只耳朵。老张说下去,很慢,很正经,听完,队长明白了,他才知道这位以前极其循规蹈矩的岳母,原来用了一个绕弯儿的方法想解决自己的问题了。其实,像美华这样的少女,用一个姿势或是一个吻就可以表示的。
事情是这样:
前些日子一天的晚上,天很热,老张半露着身子睡在席子上——是十天前的晚上。他一醒就听见太太喊,“老张!”那时月亮正挂在西半天,月光正照在老张的床上,他看见太太正站在他的门口。他连忙起来,问太太要什么东西。
“不要什么。你睡得真沉。我刚才听见鸡叫。我想是有野猫偷鸡来了。”
若到鸡窝去,一定得穿过老张的屋子。那时候大概已经有三点钟。草上的露水湿淋淋的。
文太太又说,“你回床上去吧,一件小褂儿不穿站在这儿,要着凉。”可是老张一定要看着太太回到厨房门才去睡。老张心里思索小野猫下山偷鸡这件事。可是自己并没听见鸡叫,他老是睡得很沉的。
第二天,文太太和老张说,“把鸡窝关好,别再教什么东西进去了。”
“不用耽心,太太。”
从前向来没有闹过这种事。第三天夜里,又像是有一个野猫进了铁丝网,偷走了一只黑鸡。老张觉得有人给他盖被单儿,醍来一看,太太正摇幌他。
他一边坐起来一边问,“又怎么回事?”
文太太说,“我看见一只野猫,跳过墙跑了。”老张赶紧披上小褂儿,他和文太太仔细一看铁丝网子,看见网子上有一个大窟窿。太太指给老张她看见野猫的地方。但是看不见什么脚印儿。过去一看,真看见一只黑鸡,躺在一个顺着墙的花池子上死了,脖子上有一条血汪汪的伤口,老张埋怨自己太粗心,直赔不是。
太太非常宽厚,向老张说,“总算没丢什么,明天我把这只鸡做了吃晚饭吧。”
“太太睡得怎么那么轻呢?”
“夜里我常常醒着。即使睡着了,一点儿小声音也听得见。”
两人又回到老张的屋子里。太太还是站在门口。老张看见太太的衣裳上和手指头尖儿上都有血点儿。他把鸡扔在地下,倒水给太太洗手。他问太太是不是要喝杯茶。太太说不要,想了一下儿又要。太太现在非常清醒了,不致于再回屋去睡。
老张说,“我把茶端到你房里去吧。”
太太说。“不用了,外面很美。”
“我就来。”
太太说,“不用忙。”
太太坐在老张的床上,摸摸老张的席子,摸摸光滑的床板,又摸了摸当被用的破单子,于是向老张说,“老张,我还不知道你,没有一条像样子的被单儿盖。明天我给你一条吧。”
第二天晚饭时端上来那碗鸡,太太又提起那个野猫。“你还没修好鸡窝吗?”
当然,老张说修好了。
太太说,“那个野猫今晚上,也许还会来。”
“您怎会知道呢?”
“当然了,昨天晚他想弄没弄到手。他太胆儿小了。其实差一点儿就会偷走的。他一受惊,又掉了,所以我想,这个小猫若有心眼儿,今天夜里还会来的,这还不明白吗?”
老张又接着说下去。“我非坐着等那个野猫不行。我告诉太太,您不用操心。我把灯燃得很低,拿个凳子,坐在小树丛后头,手里头提着棍子。若是有个野猫敢把爪子往这菜园子里一伸,我就把他打个脑浆迸裂。后来月亮到了天心,还没有野猫来,月亮又下去了,还是没有野猫来。
“天有点儿发冷了,我想要回屋去,这个时候,我听见太太的声音,太太低声叫‘老张!’
“我一回身,看见太太穿着一身白,朝着我走过来,好像麻姑仙子一样。等走到我跟前,她轻轻的问我,‘你看见了什么东西没有?’
“我说,‘什么也没看见。’
“她说,‘咱们在这屋里等者吧。’
“那天夜里,真是我记事儿以来最美的一夜。我们俩坐着,我和太太,天下的人都睡着了,四周围什么声音也听不见。头一天早晨。太太才给了我一条新被单子,那么白,那么新,我简直不忍得躺在上头,不忍把它压些折子。我们俩一块儿缩缩着坐着,银白的月光从窗子里照进来,那时,仿佛相知相好已轻好久了一样。
“我们俩一边坐着一边说话。其实,倒是太太一个人直说。什么话都说,说到菜园子,说到生活,说到劳苦的日子,说到心里的忧虑,心里的快乐。太太打听我的过去,问我现在为什么还没有成家。我说没有钱,娶不起。”
文太太问他,“若是娶得起,那么成家不呢?”
老张回答说,“当然,我愿意。”
文太太恍恍惚惚,如痴如梦。月光照在她那淡白的脸上,她的眼睛亮得像宝石。老张觉得她有点儿不像凡人,看来有点儿害怕,老张问她,“您还是凡人呢?还是麻姑仙子,穿着一身白,从月亮里头下到地上来了呢?”
“老张,别糊涂,当然,我市个凡人。”
文太太说这话的时候儿,老张看来她越发不像凡人。她的眼是正在望着老张,可又不像望着他。老张不由得朝文太太望着。
“不用这么望着我。当然我是个女人,摸摸我。”
她伸出了胳臂来,老张摸了摸她,她混身一哆嗦。
老张觉得很失礼,跟太太说,“对不起,太太,我吓了您一跳吧?刚才我以为在这个月光明亮的夜里,您是麻姑仙子下凡了呢。”
文太太微微一笑,老张才觉得心安了一点儿。
文太太又说,“我真是像仙女那么美吗?我真愿老是那么美。告诉我,你想麻姑仙子也恋爱,也结婚,像咱们凡世的男女一样吗?”
老张太老实,还没有听懂太太的话。他说,“我怎么知道呢?我也没见过麻姑仙子。”
太太又问了老张几句话,问得老张直发愕。太太说,“今天夜里你若遇见麻姑仙子,你怎么办呢?你跟她恋爱吗?你愿意我是个麻姑仙子呢,还是个凡世的女人好呢?”
“太太,您开玩笑呢?我怎么敢哪!”
“”我跟你说正经话,若是我们俩永远在一块儿,像美华跟队长,像丈夫跟妻子一样,你说是不是福气?
“太太,我不相信您的话。我没有那么福气。若是照您说的这么办,那座贞节牌坊怎么着?”
“不用管那贞节牌坊。我非要你不可。我们俩能在一块儿过得很舒服,一直过到很老很老。人家爱说什么就任凭人家说,我不在乎。我已经守了二十年寡。我受够了。让别的女人要那座贞节牌坊吧。”她说完就吻老张。
老张说完,没喘一口气就问李松,“队长,我怎么办才好呢?皇上要旌表太太,我干什么给破坏呢?可是太太说那根本没什么关系。她要我娶她,若不,她以后再也不能嫁人了。您想,太太说这种话!她说,她一定跟我过得很快乐,我就像现在这么养活她就行了。队长,您说我怎么办呢?”
队长慢慢的才听懂,最初听着是莫名其妙,聚精会神听老张一字一句的意思和腔调儿,费了半天劲,听明白。于是喊给老张,“怎么办?傻东西,娶她呀!”
李松一溜烟儿似的跑去告诉美华,美华说,“我真替妈妈欢喜”又低声对李松说,“妈妈一定自己杀死那只黑鸡,我看老张这种人才配个贞节牌坊。”
那天傍晚很晚了,李松向文太太说,“岳母,我心里想过一些日子了。我们生了个女孩子,一定很让您失望。不知道什么时候才能再生个男孩子,才能给您顶著文家的门户儿呢。”
文太太抬头看了看。李松又接着说,眼睛一个劲儿望着地,“我也很想了想了。岳母,您别笑话我,老太太去世以后,您一个人冷冷清清的过日子。老张人很老实,您若答应我跟他说,我想他若娶了您,一定愿改姓姓文的。”
文太太满脸通红。她刚说出“不错,这文家的姓儿……”就跑回自己的屋里去了。
文太太一嫁老张,文家的同宗大失所望。
文老太爷说:“女人的心怎么样,谁也不敢说一定啊。”
莺莺传
『本篇为中国最著名之爱情故事,唐代诗人元稹作。元记此事托名为张君瑞事,实则显系自传。其中日期、事件、人物,与元稹本人情况皆极其真实一致,而作者本人之真情流露,尤非写个人之情史真传者不能到。仅将男主角易姓为张并未能蒙骗其友人,其故事生动逼人,尤传播一时,引人疑猜。元稹当时已与白居易齐名,号称元白,颇为传闻疑猜所苦,而此事此情,又两不能忘。在诗中不用“双文”化名指情人时,偶一不慎,即露出莺莺名字,“双文”即指莺莺两字相重之意。莺莺为元稹初恋情人,实则元稹对莺莺之念念不忘,仍有其他原因在。
本篇大半依据元稹之原文会真记,直至元稹薄情,弃却莺莺,自行捏造荒谬之借口时为止。元稹抛弃莺莺之时,以莺莺与历史上倾国倾城之美人相比,甚至竟与为害男人之妖孽并论。元稹尚厚颜称张友闻张与莺莺决交后,誉张为“善为补过”,元稹虽为名诗人,后且身居高官,以人品论,并不见重于世。
由元稹之诗歌及传记中若干事故,即可断定元稹实写自己,其他各证姑不论,而证明凿凿者,即元稹之姨母亦郑姓,与会真记中夫人同姓;元稹之姨母亦尝为乱兵所迫,而为姨甥所救。与会真记故事正复相同。例证之多,不胜枚举。
本篇故事中改编部份,咸据元稹诗篇,计下列数点:
一、会真记中有莺莺复张生信,文词并茂,早已脍炙人口,却无张生致莺莺之信。文中只略称“明年文战不胜,遂止于京,因贻书于崔,以广其意”。本篇取元稹“古决绝词”之意补足之。元稹竟尔怀疑莺莺之痴情,卑劣下流,一至于斯。
二、会真记中有莺莺约张生幽会之诗,却将元稹先赠莺莺之诗略而未录。本篇从元稹之古艳诗中引用两首补足之。
三、本篇开始描写元稹回忆二十年前晓寺钟声一段,系采自元稹“春晓”一诗中含义。
四、第一段中关于“似笑非笑”与香味之回忆,系采取元稹“莺莺诗”中“依稀似笑还非笑,仿佛闻香不是香”两句。
五、关于幽会之其他材料,系取自元稹寄与自乐天之“梦游春词”,词中记梦娶魏氐女事。在会真记中,写莺莺娇羞克己,寡言笑,但明断实际。所当属不诬。元稹友人杨巨源,亦唐代诗人,会真记中亦有之。』
每逢元稹因公路过蒲城,住在旅馆里,邻近寺院的钟声,尤其黎明的时候儿在床上听见,他觉得又年轻了,又浪漫了,又觉得痛断了肝肠。他正是四十几岁年纪,是个世俗的有福气的丈夫,一个通俗的诗人,一个宦海浮沉中的大官。那么多年以前的一段情史,他本来应当能够忘记,不然的话,在悠静里回想回想也就可以了,可是他却自己惊诧莫定。廿年已经过去了,黎明以前,寺院里钟声报晓,熟悉的韵调儿,仍然唤起他无限的悲伤,惹起一种深深幽隐的心情,这种心情,像自己生活本身一样熟悉,一种奇异的悲伤之感,一种生命的美感。即使他的诗歌妙笔,也只能将此种情味暗傅仿佛而已。他躺在床上回忆:回忆当时夜空幽暗,星光闪烁,自己惊喜的心情,馥郁的浓香,初恋中女郎的面庞,那似笑非笑的面庞。
元稹那时是个二十二岁的青年,正在上京赶考的途中。据他自己说,他向来没有迷恋过女人,也没跟什么女人有过亲近关系。因为他翩翩公子,多愁善感,白雪之音,末免曲高和寡。他的为人,并非轻松愉快,长于交际;朋友们一见心神荡漾的女人,他看起来,却无动于衷。不过,他自己说,每逢遇见才色殊绝的,他便颠倒不能忘情。
在唐朝,举子都在考试几个月前,甚至半年以前,就启程上京,一路顺便游览山川名胜。他一路随意行来,到了陜西蒲城——蒲城在黄河转弯之处——看望一下同学杨巨源。杨巨源劝他住些日子,他就在蒲城住下。他俩常常漫步到城东的普救寺。普救寺距城大约有三里之遥,冬季山边开满了梅花。天气虽然寒泠,倒颇爽朗清新,明快宜人。在山坡一望,辽阔的黄河,对岸远处的太白山,尽入眼底。
他非常迷恋这个地方,跟寺院的主持商量好,在一间供香客住的客房里住下。这座普救寺,是五十年前武则天武后所建,规模宏大,黄琉璃瓦殿顶,贴金的装修。春季香客最多,寺里可供一百多香客住宿。有较为简陋的房子,供给庄稼人跟他们的家眷住,另外有特别院落,精致成格局的房子,专留给贵客来住。元稹挑了西北角儿上一间房子,颇为清雅。房子后面,树木高大,绿荫满庭,极其凉爽。前面一条走廊,走廊上开着一些六角形的窗子,可以窥见汪洋浩瀚的黄河和对岸的高山。屋子和家俱虽然简单,却很舒适。他十分欢喜,何况还有随身行李里一些诗集,陈列在案头。在此住些日子,颇觉惬意。
杨巨源跟他说,“挑选这个地方,真潇洒风流啊。”
“什么风流啊?”
“风,花,雪,月呀。这真是个风流佳事的好地方啊。”
“别胡说,我要寻欢取乐,早就到京都去了。在这儿住着是出家为僧,埋头读书,小住些日子而已。”
杨巨源知道他为人敏感、固执、没再说什么。
元稹搬来还不到一天,他就发现紧接着寺院的西墙,有一所富家的别墅,别墅的后面有一个果园,从他的后窗子就看得见。果园里黑色的瓦房顶上,一株红杏的枝柯伸出了墙来,由那一大片房顶,看出那所宅第里有好几个庭院。从仆人嘴里打听出来,原来这所宅第也是庙产,里面住的是一家姓崔的。父亲今已亡故,在世之时,是普救寺的一位大施主。也是方丈的好友。当年每逢愿离开城市些日子,就来这里住。父亲去世以后,全家就搬来居住,主要还是因为崔太太胆儿小,觉得在这儿住着还平安。方丈允许崔家来住,一则因为两家的交情厚,二则因为这所别墅原是崔大人捐的一笔钜款修盖的。
第三天的夜里,元稹听见遥远的琴声,声调悦耳,凄楚而低沉。夜里万籁俱寂,在寺院之中听来,感人至深。
次日清晨,他忽想窥探究竟,于是在寺院外面,环行了一周。看见那所别墅四面,有墙围绕,里面的情形,看不见什么。有一条小溪,在房前流过。房子在寺院的大后面,有一座美丽的赤栏蹻,通到别墅的门口。门正关着。门上有两条白纸,斜十字儿贴着,已经被旧了,正遮盖门上的红边,一看就是居丧的样子。另有一条小径,大约五十码长,通到寺院大门外的大路去。当时梅花盛开,芬芳扑鼻,一条水从花园里头流出来,穿过墙下的出口,泻入房子前面的小溪,潺潺有声,像孩子们嬉戏喧嚣。元稹不由得欣喜若狂。心里不断的思索着——思索这样美丽的地方,居住的这个人家,思索昨夜听见的弹出悠扬的琴韵那抚琴的人,那个深居寡出的佳丽。回来的时候,他看出来那所别墅与他的庭院,正是一墙之隔。
若不是他迁来的第二个星期,有意料不到的事情发生,他也不会再特别注意这家素末谋面的邻居。过了十天,谣传城里闹了抢劫暴乱的事情。因为将军浑战死后,趁将军举丧之际,乱兵大肆抢劫,抢劫商家,掳去民女。第二大早晨,情况越发险恶。有些兵丁抢了城市之后,奔向河边来。左近的村庄里,满是些服装不整的散兵游勇。晌午以前,元稹正坐在藤椅上,两只脚放在桌子上,一册孟浩然诗集放在怀里,他听见女人的声音,急促的脚步声在廊子下走过。他出去看一看到底发生了什么事情。他的屋子是在走廊的一头,走廊下有一个小门儿常常锁着,他以前居然没有留神过,那个小门儿现在打开了,一个中年妇人,大概有四十岁年纪,还有两个姑娘,一同在这个回廊上匆匆走过去,一直走向正殿。那个妇人,穿戴得很富有,在前头走,她的女儿,大概有十七八岁,还有一个婢女,一同在后头跟着。女儿身穿着线条简单的暗蓝色的衣裳,头发下垂,用个梳子扣在后头,他相信她一定就是那抚琴的女子。这几个女人慌慌张张的样子,显然她们正在恐惧要有大难临头了。
元稹一方面幸灾乐祸,又喜爱这个青春少女的姿态,于是赶紧跑上前去,在后头跟随着。和尚和仆人也都乱做一团儿。有一个妇人,她的丈夫为了保护女儿,为乱兵所杀,现在她正跟大家说这件事情的经过。这位崔府的小姐也站在旁边聚精会神的听,旁边有人看着,她却全不在意。她头上生的一团又黑又美的头发,颈项粉白,嘴特别小,姣小的长脸蛋儿。崔夫人非常焦急,显然是怕乱兵来崔府抢劫,因为人们都深信崔府是很富有的。方丈出来告诉她们,一旦有什么事故,他可以给她们找个安全的地方躲藏。乱兵只是按心抢劫,不敢糟塌佛殿的。
崔小姐说:“妈,我不着急。我们一定要在家,不然要遭抢的。从后门儿到佛殿,到时候儿再跑也来得及。”她说话的声音尖脆,很镇静。早晨的太阳,一道白光照在她尖直的鼻子和高出的前额上。如果说美貌和智慧女人不得兼而有之的话,崔小姐的鼻子和前额可以说没有女人的柔媚。妈妈静听着她的忠告,好像很相信女儿的判断。
元稹年轻仗义,乐意帮助一个少女,他走到方丈跟前,眼睛一点儿也不看崔小姐,温文有礼的对方丈说,对这几个女人,最好尽力预先设法,以免发生意外。他说他有个朋友杨巨源,跟当地的司令官交谊很厚,准愿意去求司令官派兵来保卫。只要五六个佩刀带剑的兵士来守卫在别墅大门前就够了。
崔小姐向他闪着恳求的眼光说,“这个办法很好。”崔夫人向他请教姓名,他自行介绍了一下。
现在认识了崔家,他高兴万分,自己说立刻去见杨巨源。那天天色傍晚,他带着六个兵回来了,还带着司令官自己签署的告示,晓谕乱兵不得擅进崔宅。当然一见身穿红衣的卫兵,那些想闯入崔宅的散兵游勇就自行止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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