单单物力兵力的炽盛,是像最下等的生物界才有的异常大发生的现象,如蜉蝣的飞蔽天空,而随即死满一地,西洋的历史就是不经久。
经久是要人的营为与大自然合其德。大自然的意志是必然的,而意志行于息,息之变化有不确率,但偶然必然并不是相对的,亦非如量子力学者波尔说的相补。必然性与绝对性是大自然的成行的总的方向,而偶然则是成行中变化之姿。天道为善必昌,为恶必亡,但是有着个“时”的问题,而这要《易经》才说得明白。宗教却把神的对于善恶,是像裁判官的,不知大自然乃是诗的,神看善
恶不是像裁判官的狭。于此我乃愈知《易经》说天说神,随意而说的好处。中国的历史上有建国的正统,这即不是用宗教的话或科学的话所能说明。
《书经》与《诗经》里说的天与上帝是一个,绝无氏族或民族神的意味。汤伐桀伐夏,而自云是承夏先王之传,周武王伐纣伐殷,而自云是承殷先王之传,即是传的天命的正统。西洋史上没有这样的正统。因为他们的宗教没有讲建国,单是耶和华神的意志云云,不足启发“正统”的观念。原来神与天皆是以之名大自然,而神又名耶和华,则神成了不是名而是实在的了,神成了实的,会对大自然生出阻隔,不能联想到天命。
中国人对于天道善恶的报应的想法是弹性的,说天说神又是随意而说,似乎信心不足,殊不知这里正有着大信。如希腊的大神宙斯,有其自己的七情六欲,与大自然已是别一回事,哪里还能从他得到信心。原来信心是愈直接从大自然的才愈真切。中国人是要叫时只叫天,如云“天呀天呀”,少有叫神的。中国是民间亦郊天,我小时见家中过年祭天,只在檐头对天摆一张桌子,供的是清水,盏里放着新折来的连枝生茶叶,点起香烛拜拜,就最是清简真切。
祭祀亦是宾主之礼
西洋史上僧侣的权大,因为祭司是主祭者,人与神的交通要通过祭司,连读圣经亦然。而中国则郊祀与祭太庙的主祭者是天子,神官则只是做做助手,《论语》所谓“宗庙之事,愿为小相焉”。
祭政一体,宰相即是此相。周礼,郊祀与宗庙祭里,是天子为主,春官天官冢宰为相,朝廷政事,天子为主,夏官大司徒为相。民间祭祀亦是当事人为主,神职则只是助手。是故天子主政亦如主祭,但是居于其位,自己做的很少,这就是无为而治。祭主日本称为斋主,如日本伊势神宫的斋主,经常是一位内亲王(天皇之女,代表天皇)住在神宫内。伊势神宫祀天照大神,是太阳的女神,是天皇的祖先,故伊势神宫是太庙,而同时祀的大自然。有内宫与外宫,内宫有似天坛郊天,外宫有如地坛祀社稷。天皇即位,行幸伊势神宫,亲临大尝祭为斋主,其他是皇室与国家有特别的大事时天皇始一至,例行大祭则多是遣敕使主祭。平时是天皇只在皇宫内的贤所亲祭。总之列祀的斋主是天皇,而神职等(神职之长是宫司)则只是相。奏神乐、奉俎谷、诵辞、占卜等皆是神官在做,惟上馔时由巫女递俎豆与神官,再由神官递与天皇,天皇接得,亲供于神前,
一道又一道,与《红楼梦》里贾老太太吃饭时,是由丫鬟媳妇递馔与凤姐,凤姐递与王夫人,然后王夫人奉置于老太太面前的食桌上,是同样的风景。中国与日本皆是此天子之祭,通于诸侯家大夫家与民间之祭,凡祭祀皆是当事人为斋主,而神官则只是助手。此是天地人之人才可祭祀亦是行于宾主之礼。
古代巴比仑埃及的祭祀亦大致是像这样的。旧约里摩西对神,还是直接的,再到后来,才神与人之际混浊不明,从两者的隔阂里出来了僧侣的特殊阶级,人与神的交际要通过他。于是有马丁路德的宗教革命,否认神父读圣经的特权,又有拿破仑皇帝从主教手里夺过皇冠,自己来戴,但是到底亦不晓得祭祀的宾主之礼。西洋是他们的神亦先已有着不自然了。
中国的郊祀之礼,如俎豆上馔,有规定的格式,而且要经过陪祭官到天子的层次,天子与陪祭官都不可恣意而行。天子临御于朝廷,亦政事如祭事,有典则与顺序,虽天子亦不可恣意而行。所以如汉唐职官制的条理完整为世界第一。它不是独裁政治,亦不是民主政治。中国的政治因从祭祀而来,直接于大自然,所以是理知的,诗意的。国父的知性的政治即是承传的这个。
政治不是为对国民或国王负责,而是为对于神明,亦即是要
对应得大自然。如数学与物理学即亦是为对自然。又譬如写文章,是要像日本神社巫女的舞,不是舞给参拜者看的,而是与参拜者俱在神前。政治是最高的行事,它当然是为对于天道的。这里就没有专制与民主的话。政治不在权力而在于位,祭祀与朝廷皆是天子就位,就是天上人间的大风景有主了。
日本志士森盘根君读我的近着《天と人との际》,恍然大悟说:“对付民主政治,原来有着斋主政治这个好字眼。”
诗与礼
祭祀似乎不是本事,政治才是本事。政治才是本事,殊不知祭祀亦即是本事。《诗经》的《桃夭》篇“桃之夭夭”兴也,而与下文的“之子于归”是一首诗,不是两首,祭祀也像这样的是兴,与政治是一首诗,不是有两首。本事不本事不在于题,如云主题,而是在其真实性如何。
我看小孩之事如看大人之事,而看史上的豪杰也如小孩。一岁至三岁婴孩所嬉戏的都是真事,婴孩摆家家酒是摹仿,也都是天地创造的喜气,而今时艺术家的刻意创作却是有欲而无兴,都是虚
谎,所以不能说小孩的不是本事,大人的才是本事。贾宝玉编扬州林子洞小耗偷香芋的故事哄黛玉,那情景倒是不灭,而今时社会的许多实事实话却是像浮尘,不是历史上的本事。
历史存续得至今,是因为自有好事情,好东西。我读《书经》
如读《诗经》,读日本《古事记》,开头的《神代纪》即亦是真实的历史。当然神话也有优劣,依各民族的健壮与萎缩而然,日本《古事记》的《神代纪》却是新石器文明的最原型的记忆。我读旧约,亦觉其是真实的历史。(历史的真实性并非考证学者所知。)我看祭即是政,若政即是祭,但不是西洋的宗教与政治。
我小时家道贫穷,衣食之事惊心,但也只是生活艰难,没有我后来读到西洋小说里的那种贫穷凄惨。儿时我只觉父母把生活当作大事,却丝毫不是现代人那种生存竞争的意识。现在想起来,那是因为有人世的信。小时家里祭祀,我父母至心至意,我帮同点香烛,上肴馔,只觉今天的时日与堂前的与桌椅等物一一皆是信,做人切实而安定。大起来我长年流荡艰辛,过生活与做学问,亦没有与人在作生存竞争的意识,而只是自个儿在奉一桩大事,如同小时的节日堂前祭祀,是在人世,是在神前。小时我又是最爱过年与元旦的喜气,这些都是中国的祭祀所致,若无这喜气,我不能有今日的做人与文章。
今日要领导中国民间的祭祀,便得复兴《周礼·王制》的天官春官,即是设立知祭院祀,而行政院则是地官夏官。
信神是亲物。数年前我曾参加过日本伊势神宫的新尝祭,是在神宫境内的星光下,天皇的敕使与神官行祭仪,我与众人踞在露地上,只觉星空好亲,膝下的沙石好亲,此身好亲,我今生的艰辛都成了是柔和的,像小孩刚刚哭过。这森然的星空呵,夜气里人世如银汉无声。
西洋人到了神前,只觉是什么都不足道了,西洋的东西连同社会原也离脱了大自然,所以到了神前只有恍然自失。中国与日本的却是在于神前,样样东西都变得尊贵了,神好比是风,吹醒了人世之景。连寺观亦都成了人世的风景。中国人不要天国,而有瑶池与蓬莱山,中国的祭祀是建设人世。惟有在人世,人才是可以跌宕自喜的,人家妇女的柔顺是喜气,天下英雄的反逆亦是喜气的。我小时最爱看《樊梨花》,现在还是以此期待“三三”的女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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