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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书包网 > 我的前半生,我的后半生 > 110.

110.

康熙三十五年春,皇帝下诏亲征。

调集了八旗­精­兵十万,分东、西、中三路,剿灭噶尔丹。黑龙江将军萨布素从东路进兵;抚远大将军费杨古从陕西,甘肃,由西路进军,截击噶尔丹的后路;皇帝亲自带中路军率劲旅从独石口北进。同费扬古约期会师与土拉。三路大军以夹攻之势进军漠西。

出征的那天,又是一个大晴天。

天空­干­净通透,偶有祥云在五凤楼上朵朵盛开。

黄瓦红墙的五凤楼重檐飞翘,雄伟而壮观,犹如一只朱雀展翅欲从白雪覆盖的大地上飞向碧蓝的天空。

百万京师黎民百姓家家户户设香案,摆着酒食,箪食壶浆地欢送王师。

“轰轰轰”几声天崩地裂般的炮响之后,正阳门、天安门、和午门的中门卸了大栓,缓缓开启。左掖门前的畅音阁里的大罄、笙、笛、箜篌、萧、云锣之声大起,一时,钟鼓齐鸣。

“天子就要从这里出来了!”

那两声炮响地动山摇,老百姓们抑不住激动纷纷簇拥到正阳门外的御道两旁新搭起的黄绸帷幔外等着能有机会一窥天颜。

一队队持有龙旗宝幡的二十一队羽林军不断地从午门潮涌而出,直到素伦带着百余名怒衣鲜甲的戎装侍卫威风凛凛,骑着御马出了午门。

见午门外本空旷的广场上此刻黑压压地站满了将士,铁铸一般。代天子留驻京城的皇太子胤礽带领着各宗师王公、贝勒、贝子和六部九卿数百人肃立在御道旁恭送亲征的皇帝。

突地,钟鼓声停,五凤楼上数百名侍卫持角螺朝天“呜呜”齐鸣,皇太子领衔跪地,率百官三跪九叩。

果然,玄烨头带金盔,着明黄缎绣平金龙云纹甲袍,策马而出。

“皇帝万岁,万万岁!”

在震耳欲聋的高呼声中,侍卫装束的我驱马走在素伦领衔的侍卫方队里面跟着前面那个最高贵的身影缓缓前行,阵阵心驰神摇。

我,又一次亲历了这个伟大时刻,又一次见证了属于他的历史中最亮眼的一笔。

回过头去不舍地再看一眼……碧空如洗,巍峨的五凤楼的琉璃瓦在旭日下反­射­着灼目的眩光,微眯了下眼,想再看一眼代父督国的储君,我的儿子。

胤礽鸦鬓玉冠,着一身尊贵的杏黄|­色­朝服跪在万人的最中央,广场上的轻风扬起他的袍角,衣袂飘飘,丰俊而又威仪。

心神不由一恍,他这模样……这模样气质有几分神似当年的玄烨。就像一瞬间,他都长这么大了。

微笑着准备回过头去,却不经意地越过他的肩膀却看到了他……费扬古身旁的那位年轻的将军。

四月天山路,

今朝瀚海行。

积沙流绝塞,

落日度连营;

战伐因声罪,

驰驱为息兵,

敢云黄屋重?

辛苦事亲征。

——康熙御制诗

这一次亲征到目前为止貌似比康熙二十九年那次来得恰意。

行程虽是第一次亲征的数倍距离可大军带了足够行军八十日的水草粮食不说,三军人马十万众军备马匹皆是­精­良,再加上有当今天子亲自领中路督军而行,君臣将士同心,益发的士气高涨。一连行军两月余仍旧­精­神抖擞,虽风尘仆仆全军上下却无疲意。

中军大营队伍中,前锋兵走在最前,依次为绿营和察哈尔兵、镶黄旗和正黄旗兵、皇帝御营居中,后有正白旗和正红旗兵、镶白旗和镶红旗兵、镶蓝旗和正蓝旗兵。呈星星拱月之势前后环绕着御营。

正义讨贼之师经沙河、南口、怀来、赤城,出独石口,向西北进发即要踏上无水无草的戈壁漠西。

康熙三十五年三月十五日,那日没有日出,塞北的狂风刮得天泛着灰­色­。新出芽的­嫩­草还没有力气抓紧地表的沙土,让那大风卷起,在这辽阔的草原没有任何阻挡迂回,风卷着土,土夹着沙,真真的飞沙走石,壮观却又放肆。

午时刚过,被风吹来的墨­色­暗云瞬间洇满了天幕,天­色­越发黑沉下来,如夜暮的天空居然扬起了飞雪。无奈,中军只好驻于滚诺尔。

“真是人不留客天留客啊!方才滚诺尔的旗主送来五百只羊,一百坛­奶­酒,二十只鹿和三千斤木炭来犒军啦。”安顺在那喋喋自语,今天这场突来的大雪,看似让他很是兴奋。

有酒有­肉­,今日这雪来得真是时候,不过我纳闷的是……

“皇上这就收了?”连日来一直以行程为重的皇帝大人婉拒了征途上诸多台吉、旗主的“好意”,今日怎么就跟着变天儿似得转了­性­情?

“收了!”

这声气……幔帘一掀,这人卷着外面的风雪寒意踏步而入。

呵……他回来。叫内侍即刻递上暖炉,笑着走上前去想给他宽衣。

“今天天气诡异,冷得紧,回帐看看你穿得可暖了。”他摆了下手示意不用换装,“不用更衣,外面风紧雨雪也大一会儿还得出去,看看将士们驻营。”

我的手已是伸了出去,只好在他在他镶有一圈黑­色­海龙毛的披领上微拭,拂落几片还未融尽的雪花。

“这次怎么就收了滚诺尔旗主的‘孝敬’?敢情这位大人有什么过人之处,被我们皇帝陛下青睐?让你这人领别人一次情当真不容易。”

这次出征准备充分有粮有草有­肉­­干­,沿途遇到小城均没进城驻军,没杀牧民一头羊,军律森严。二百多年后有只叫做中国工农红军,那军中的《三大纪律八项注意》纲领­精­神贯彻下来也不过如此吧,王者之师啊,庄严而威仪。

“粮不够了,有人送­肉­来;下雪了,有人送木炭。这雪中送炭之情怎么能让人不领。”他莞尔一笑,拉过我冰冰的手放在他掌中搓揉,直至回暖。

“雪中送炭……呵,这蒙古旗主看来颇通汉文,这么应景的事,做得倒也不俗,这马屁可当真拍到了地方,拍响了。”

“茉儿,粮不够了。”听得我玩笑,他脸­色­镇静异常。

啊……我转头看他,见他神情认真并不似说笑。

“不是已带了八十天的粮草吗?这才六十多天……难道……”

京里出事了?不知道为什么我就直接的想到京城。

“十几天的粮草根本不够,今日伊桑阿他们算了下,大概还需至少四十日的粮食才能够维持抵达土拉的行程。”他来回的踱了几步,又道:“你可知漠西的水土地理?滚诺尔以西就是寸草不生的朔漠,沙碛瀚海的戈壁中即便是偶见湿地水草,在这天寒地冻的天儿里,战马估计连­嫩­芽也是难觅。”

“所以在未进得漠西之境伊始就应该补给齐全,也意思是说我们要在滚诺尔这里驻扎几日以等后面补给跟上?”是要在这里住下来了,是这个意思吗?

见他脸­色­神情肃然……不是,我对自己轻道。

果见他眼神一凛:“不能!中军要是在这里好吃好喝的等着,那岂不是弃西路大军不顾?费扬古他们定比我们更早接触葛尔丹贼兵,本早已定好的两军夹攻,东路军堵截之势,岂能独我中军畏缩不前。唉……乏了,茉儿,给我揉揉。”他叹了口气,坐了下来以手支额。

松了他颌下的明绸缎带,取下海龙冬冠,轻轻给他揉着额头两侧。

“放心……张廷玉的折子说是粮道出了问题,草原突来的几日大雪阻碍的行程,过几日就会到的。”他的眼半睁,看我忧心忡忡,拍了拍我的手,顺势拉我坐在他膝上。

“烨儿,会不会是京里有变?”

会是谁呢?索额图?离京的时候不知道我是不是多心,总觉得皇帝也有意在削弱赫舍里家的权势,因为让太子督国却安排了三个辅政大臣,第一辅臣就是佟相——佟国维。第二是大学士李光地,由左都御史于成龙负责督运粮草军备,内大臣张廷玉处理军务奏报,那第三辅政大臣索额图比起来宛然就是半个闲人了。

“我担心的却是西路,想我中军都缺粮,那西边群山峻岭山高地险,补给更是不便。如果费扬古那也缺了粮……他那边可是主力大军足有七万人马啊!”

我心跟着一紧,西路是主力足有七万多人马,如果缺粮,那……后果真不敢去想像。

“胤禔也在费扬古将军麾下,当初求你让他入军本是为了立功……但若是西边也缺粮,那地界人迹罕至,找个牧民都困难,定是要累他饿肚子了。不知道他会不会怪我。”靠在他肩上轻道。

“欲做­精­金美玉的人品,定从烈火中煅来;思立掀天揭地的事功,须向薄冰上履过。胤禔,我给他这个机会。”

见他定定地注视着我……直到我点头领情,他才满意地拉了下嘴角。

思立掀天揭地的事功,必向薄冰上履过吗?如果冰不够厚不足以载人也得必须履过?

不禁喟然,转头往窗外望去,见那黑压压的云层压得人仿佛透不过气来,风起云涌中仿佛潜伏着一股巨大的力量,蠢蠢欲动……

征途

天地间何处是战场

何处是家园

天地间曾有变迁

人间恩怨恨难断

风起时剑花满天

谁拨琴弦犹在耳边

扇舞飞旋剑问鱼肠

征途烽烟无限

——《征途》

在滚诺尔时曾经担心地问过玄烨是否京里有变,我可不愿一语成谶,侥幸地希望只是粮道暂时出了问题而已。

恩……也许,那点希望真的仅仅是侥幸。

这年的三月十八,皇帝的圣寿节恐怕是他有生以来最为简陋的一次。在朔漠的条件自是不能与宫里相比,但就算是黎民百姓逢个节庆过个生日也要吃顿好的吧。可皇帝毅然拒绝了准备在军中为他庆祝圣寿的将士们的好意。那夜风雨交作,他不入行宫安歇,却雨服露立,俟众军士结营完毕,与营中军士炊饮同膳。

“皇上也不听奴才们的劝,看着将士们一个个驻营完毕才进膳,吃的……吃的……呜呜!今天是圣寿节啊,奴才该死……”小九子抹了把脸上夹杂着雨水的泪,语不成声。

窗外,雨好像来得小了,不似方才的狂急肆意。那牛皮帐篷发出滴滴答答的声,如鼓槌敲打一般清脆,频率却是慢了下来。

“吃的什么?”

“窝头,就一个窝头!奴才送上去润口的­奶­茶皇上青着脸看也不看一眼。”

“哦。”

“宛仪,您不去劝劝皇上?今日是圣寿节,历朝历代别说皇帝,有哪个王爷将军试我们皇上这般?就算是市井小民过个生日还割两斤­肉­打几两酒乐呵乐呵呢。”

“恩,知道了。”眼眶渐渐发热,我别过脸去。

“宛仪您……”他见我漠然不语,有些发急:“您不心疼,奴才还心疼呢,可奴才的话皇上听不进也不愿意听,求您……”

我不心疼?那人从小到大可是个听得别人劝的主儿么?

转过身去抹了一把湿湿的脸颊。就算与他亲密如我,在他卯定着要做什么的时候,却没有我置喙的余地。他定是有他的主意,一向如此。

连日行军,最近就算是入了大漠了,沿途不是沼泽就是戈壁,虽然冰雪已融,但却见不到几根驼马能吃的青草,草芽子跟婴儿的胎发一般又疏又细。漠西远比京城更冷,后继那些运输行李粮草的驮马却毫不见影,目前还未入沙漠,用水方面倒是不缺,掘地即出,可那粮食……

在戈壁沼泽行军还算好的,起码野兔、野羊、獐狍偶尔能见。身手好的骑­射­准的将士们多多少少能打点­肉­食以补存粮之不足,至少还能吃得饱。我就见过玄烨在马上拉弓连发,那两只雕翎羽箭连中一对野獾,当下就叫随军的御厨拿去改善几位随中军亲征的大学士的伙食。可现在已临界沙漠与戈壁的边缘,再往西行变是寸草不生的朔漠,缺粮缺水缺草的由皇帝亲率的中军就这样毫无准备的涉沙而入?

“皇上现在在哪?我去看看。”拿过安顺手里的帽子,外袍穿戴好我掀帘而出。

雨渐渐停了,可风却是大了起来。

远远走来,途经以绳结营的层层环城般的帝帷、内城、外城等御林军、八旗兵、绿营军等拱卫的巨大环城驻军营地,那边有片空旷地带,百千只火把被骑兵高持,映出了重重宝扇龙幡,那正中高台上戎装肃立之人,可不就是当今天子康熙皇帝。几位大将军和几十名御前侍卫两边排开把玄烨拱卫在中央。

“安图侍卫说皇上今夜召百户以上的军佐在这里训话。”小九子走在前面微勾着身子低声道。

不知道前面他说了什么,只听得三呼“万岁”声如雷如鸣,一身侍卫装扮的我跟在小九子后面瞅着机会这就混进了将士们的队伍中。

“朕昨日看了邸报,山东、山西、江浙、湖广、四川、湖北、湖南的粮食均是长势喜人,今年定又是个大丰之年!国库的粮食多得十年也吃之不尽,我大清正是开国以来从未有过之兴旺之时!我军乏粮,不过是前些时连连霜雪阻碍了粮道,运粮的车一时接济不上而已。”

许是有些激动,高台上的皇帝又往前走了几步,扬了下手继续道:“抚远大将军费扬古率西路军前些日攻下了部属于准噶尔的塔拉尔城,已报初捷,时乃天佑我大清国运昌祚!”

“我皇万岁!万岁!万万岁!”

伫立在夜里陡峭春寒中,满、汉、蒙八旗将士热血沸腾地齐声高呼,那阵阵山呼如浪潮般一股盖过一股。他们本就是能为家国抛头颅、洒热血,以战死沙场奋勇杀敌为荣的大好热血男儿啊。不管哪个时代,军人都是这般吧,纯粹、热血而又率直,于家是栋梁,于国是保护祖国不可侵犯的“长城”。

玄烨压了下手,训练有素的将士们即刻安静下来,只听得北风呼啸的呜呜声。

“朕此战乃是为了天下一统,师出有名,彻底根绝乱我中华之祸根!不过,让保家卫国的你们挨饿受冻朕心里难过啊……比朕自己挨饿更难受……”说到这里,玄烨低下了头。

只听得身边一片片唏嘘之声,我的眼也瞬间润湿。

有道是男儿有泪不轻弹,可身边那高我一个半头看那穿戴也至少是个参将模样的的长髯大汉也情不自禁地抹了把老泪。

“明日伊始就要进那水草不生之朔漠,在等到粮草抵达之前中路军不可弃等待我们会师的西路军而不顾,驻留停守不前。所以,自明日起,从将军到马夫小卒一日仅供午间一餐,直到后继粮草来援。朕也与大家一样日中一餐……咱们有难同当!君臣同心!”

皇帝要和大家一起挨饿!

皇帝也要和马夫小卒一般日进一餐!

场中众人皆面面相觑,怀疑自己耳误……却见,高台上衣着锦袍的大臣和戎装的大将军跪满一地,连连磕头劝告皇帝,这才相信。

一时,将士们黑压压地跪满一地,腰刀马刺碰得叮当作响,无不痛哭。

早已泣不成声得我也跪了下去,我理解他们,理解这些在死亡和鲜血面前都绝不会皱眉的汉子,理解这些从血里杀出来尸堆里爬出来的将军。

“做人臣的,君忧臣劳,君辱臣死。”这是每个为人臣者自小受的教育,让自己效忠的国君挨饿,估计比当面打了他们的耳光,用刀子捅进他们的身体更为难受。

远远地看到他顿了一下,摆摆手示意跪劝的大臣起身,高声道:“别说我军粮草在后即将运到,就算果真无粮,朕就算吃沙饮露也定赴土拉会师之约。从朕的将士,朕已令人记下你们的名字,今日有难同当,来日自然有福共享!朕不会忘记尔等和今日之誓言!天下一统是朕多年的宿愿,他日,待我军凯旋朕定在五凤楼上准备好庆功酒与诸位同饮!”

“誓死追随我皇讨贼,皇上万岁万岁万万岁!”那早已让我熟稔的地动山摇的呼喊,整齐而又洪亮,激越而又坚定。

高台上,皇帝长身而立,俯瞰着下面这些愿意把生命交付出来的男儿,红了眼睛。

这夜……寒风冰凉,有一种东西滚烫的东西虽然无形,却温暖了他们的心。

这夜……熊熊的火把照亮了每位将军、佐领的泪眼。

这夜……英雄泪,不轻弹。

戈壁,来自于蒙古语里的“草木难生的土地”之意。亦称“戈壁滩”或“戈壁沙漠”。

这里,从来不属于草绿青翠,土黄|­色­才是它永恒的主题。

春季,本是百花怒放,草长莺飞的美好季节。遥想京城,现在只怕宫娥们已换上了疏麻窗纱,只为了防止那漫天飞扬的柳絮的打扰。

宫里的兰儿、小七、额真……不知道她们在做什么,会不会此刻也想起我,就如同我现在惦记着她们?代皇帝督朝的太子……他,又在做什么,他……会不会偶尔也想起我……呵,我又开始犯傻,摇摇头抹了把汗。

真是“早穿棉,午穿纱”的典型沙漠气候啊,太阳才刚出不久,已然烤烫了黄沙,现在就热得很了。

极目晴空,天蓝如碧,却没有一丝絮云。大漠苍茫,金­色­的细沙夹杂砂碛起伏连绵浩浩无际,砾石遍地,这便是广袤而壮观的瀚海戈壁。骆驼刺、胡杨和因风化形成的的花儿一般的盐碱石头花就是这荒漠上最美的风景。

在朔漠中连日行军,虽偶见湿地、水洼,大军的脚步却是停也未停,该补水了不是吗?本是不解,问后却知那都是些盐碱地,连草都不长的地方,水又苦又涩自是不能饮。

皇帝虽下了诏令每日每人只供一餐,省下两口食物希望这样能支撑到达土拉会师之地。不过……却是缺水,人马都需要水,不管怎么省储存的淡水依旧消耗巨大,不过……今日貌似有好运气。

“您看,这个草叫做木木。它叶片清香,可以用来做馅做菜,那茎杆却是酸中带甜适合煮粥。”

这叫阿海的蒙古族小侍卫是今天素伦安排过来帮我忙的,看着年轻,现在却俨然是我的老师了。他拨出一株有着椭圆对叶的草,掰下一片那­嫩­绿的叶子,讲解地非常认真。

今日大军找到一片湿地,半靴高的那片绿中带黄的青草中居然还掩藏着一条货真价实的小溪。缝一般的细流自西北自东南潺潺而下,不甚大的水流之音此刻听来却无疑是天籁。鞠来一捧浅尝竟甘甜似泉,难怪今日皇帝下令在此地驻扎补给饮水并休憩半日。

“能让素伦大人叫我来陪您,恩……挖野菜,敢情您是位将军?”

他歪着头打量了我一眼,笑笑又道:“不像,哪有皮肤这么白净的将军,我猜呀您就算不是来准备立军功的贝子也应该是个……”

“我什么也不是,别乱猜,有些事情知道多了对你并不是好事。”

手中快速地拨着那叫“木木”的草,我微带警告,却见他脸­色­刷白,神­色­惶恍,以为自己真招惹到一个宗师皇亲。

“不是你心里想的那些有的没的啦,我呀……只是一个厨子,恩,皇上的御厨。”莞尔对着他一笑。

“您……您笑起来像个女孩儿家似的,真好看。”瞬间,他的脸­色­变的和暖如云开初晴,再次挂上满满笑意。

唉……他真年轻!年轻的人,年轻的心。

不过十七、八的孩子而已吧,脸­色­就代表心情的孩子。这样的人,哪怕活到老,心应该也是单纯爽直的,直肠子的人就不似有人生来就七拐八弯的心思。活得单纯幸福也就简单。

做哪种人更幸福?造化造人,从来就不甚公平。有些人注定劳心劳力,­操­劳一生。上天赐于他主宰天下的权利,却从不让他有片刻安宁,可他曾有过抱怨?

“啊—啊——啊”地连声惨叫把我惊起,抱着一兜的木木草我站起往那边望去。只见西边帐篷连营,却看不出是那惨叫是发自哪里。

“是绿营里一个小兵,偷宰了战马吃­肉­,犯了军令!我刚过来的时候正准备行刑。”

“什么处罚?”

“杖毙。”他望着西方火烧云一样的天空,有些漠然。

不过是肚子饿了吧,玄烨不是说这几日粮草就会到的么?就算补给到不了,那每日一餐不也能支持到土拉么?难道事实并不如此简单,饥饿……也许犹如看不见的瘟疫一般正在军中曼延。

茉儿,不要慌张,不会有事的,他能活到69岁,历史在那里不是么?这一切暂时的苦难不过是过眼烟云都会过去。

会过去的,一定!我咬紧牙暗暗自语,非常坚定。

今日双喜临门。

觅得甘泉,这是一喜。

午后,一群大雁由南自北飞越朔漠,估计是久行致渴,忽见这片水草之地,有人的地方本是不会靠近的雁群竟在空中盘旋两圈,却还是奈不住饮水的诱惑往这边飞来。

饥肠辘辘地军士里不乏神­射­手,盯着那队远远飞走的雁群本是无奈,这番却见突然折回,居然无视人类的存在直直往水源扑来,自是不与它们客气,拉满弓弦,瞄准……只待大雁飞进­射­程。

这不,桌上那盘烤得外酥里­嫩­的雁­肉­可不就是第二喜。

烤鹅­肉­、木木草烙饼、清拌木木草、­肉­­干­、一碟咸菜和野菜熬的米粥……在翰漠目前的条件而言就算丰富了。好多天都没吃到蔬菜了,久违的绿­色­啊。

“今日好丰盛,又是烤­肉­又是绿蔬,可以假装自己宫里了。”我对着他笑笑。

连日行军,与将士们日进一餐的他果真说到做到,这些天来只是午进一餐而已。对己苛刻的男人对别人倒是从宽。每晚会叫厨子给我弄点­肉­­干­小点什么的怕我饿了肚子。

大清盛世的皇帝……在挨饿。

如此尊贵的人,从来没有这般难堪过。虽意志能坚持,这身体却日渐憔悴消瘦。每每我心疼得抗议,也试过故意不食晚上的“小灶”,可这霸君第二天却开始盯着我吃,不准漏下一口。

他对我的“放水”与“特殊”以前每每能让我心暖,这次……却让我心疼。

“这点东西就让你高兴,茉儿,我本不该带你出来跟我受罪。”他今天像有心事,在门口踱了几圈了,此刻才坐了下来。

“我哪有受罪,这次聪明人也做了一回傻子,挨饿的傻子。”赌气地夹了一筷烤­肉­都放在他碗里。

“恩。”

见他却不反抗只是埋头吃了起来,有些纳闷……难得这么听话索­性­就多给他夹点。再来只烤雁腿,几片饼,­肉­­干­……

“这些都得吃掉,你都瘦了。”唏嘘道。

“恩。”

他一筷子一筷子的吃着,我夹多少他乖乖地吃多少,吃得极慢……这是多年养成的习惯。自小受的帝王礼仪就是如此,君王生来的威仪就是如此, “囫囵吞枣”这个成语只怕是没有机会在他身上运用。

不过……今日真的有些反常,是什么事情在让他烦心呢?他心不在焉的样子实在少见。

“如果,我叫你提前回京城……”他放下筷箸突然开口。

“不!烨儿!我绝对不会再离开你,你还记得上次么!不!我说了就算是死也要和你在一起!”

顿时跳了起来,原来他在打这个主意!我一百个不愿意!一千个不愿意!

“好!好!不离开,我只是说如果。”他见我气急如雷拉我过来安慰:“早就知道此问定是多此一举,我的茉儿从来就不聪明,小傻子!”

“你说什么!”

“说你是笨蛋!笨蛋!”明明是在骂人,为什么声音听来却分外沙哑,微带哽咽。

不对……我想扭头看他!

他却越发把我抱得死紧,就像初涉河流之人死死地抱着那块浮木不愿放手。

“烨儿?”我有些不安。

“恩,别动,让我抱抱你。”他轻声在我耳畔轻道。

我没有再动,坐在他的腿上偎依着他,唉……他在害怕……我就是知道。

他很少这个样子,定是出大事了,西路军吃了败仗?还是粮食又出了问题?一个个假设在我脑海中瞬间而过……

“皇上,­奶­茶熬制好了。”小九子低着头捧着托盘进来。

“你刚才还未进膳,先喝完它,恩?”他接手过来,小心翼翼地端在我口边,呵……他呀,心中顿时生暖 带着笑一口喝­干­。

蓦然,听得帐外靴声橐橐,整齐有序,近了……却静了下来,似立在外面等候召唤。

脑中灵光一闪,却又昏沉起来,怎么突然想睡了,身子缓缓变得棉花一般软靠在他的胸前。

他的手收紧,抱住我软软的身子这才低下头来,却见……他微微泛红的眼眶满是不舍的眷恋和哀伤。

“茉儿,记得小时候我就对你发过誓言,我永远不会欺骗你。”他说得很伤心,语带歉意。

“可……你失言……”想说却张不开口。

我明白他的意思了!玄烨!你这个该死的!在我的­奶­茶里下药了!困意一阵阵袭来,我能感到我身体慢慢变软,眼皮重逾千斤。

不要!我不要离开你!我要张大眼睛保持清醒。

“我从来没有挨饿过,这段时间试了,很难受,所以……我怕你来经历。茉儿,你要知道只要你先安全了,我才无所畏惧。因为你……我再输不起。”

我瞪眼看着他,却见他掉下泪来。

“那只太平……常宁……”他的嘴巴在我眼前一开一合我却渐渐听不太清,那只太平怎么了?

“茉儿……原谅我,等我……凯旋……”

“传素伦、多格。”隐约中听得他向门外唤道。

玄烨,该死的!我不原谅你!

我想狠狠地再瞪他一眼,可睡意潮水般涌来,再一次把我席卷。

合眼的霎那感觉到一滴冰凉从我脸颊滑下,不知道是他的还是……我的。

离弦

两封信,一方印章。

放在一只杏­色­缎面的剔红盒子里,这就是他留给我的……

一封是给我的,一封是给恭亲王常宁的,均用朱砂封缄。把属于我的那封,抖开看了眼……叫我回京后把那封信和印章交给恭亲王常宁,还有几句和那晚说的差不多,满是歉意。短短的几句话写得龙飞凤舞像是仓促而就。

不对!不会只是这么简单,这不像他!但说不清楚什么不对,只是把那信小心折好,再看那章……

那蟠龙钮章是由一整块田黄制作而成,扭上结以宝蓝­色­的丝穗做饰……非常眼熟,这是玄烨专用在加急密折上钤印的小章。章虽不大,但是我却深知它的意义,只觉得一阵阵眩晕。因为,这东西最近几年他一直挂在腰间从未离身。

看来出大事了……

不知道是药­性­未过还是我心悸得厉害,只觉得一片黑云罩来。闭上眼,拉紧缰绳,等着这片忽来的头重脚轻感觉慢慢过去。

身下马儿“嘶律律”地叫了两声抗议着蓦然来临的粗暴的拉扯。

“您没事吧,要不要回马车上休息?”素伦打马从这二十多侍卫组成的队伍的最前头折回。

“拿来。”

“什么?”他有些懵,不解地望着我。

“皇上的信,你那应该还有一封。”我把手向他伸了过去。

“……”素伦眼神闪烁,想说点什么左顾四盼却找不到话题。那通体枣红的蒙古大马被他勒得来回跺着马蹄子,甚不耐烦。

“好吧,把你腰间短剑给我。”估计难为他了,他定是奉旨保密,那就另换一招。

听我此言他却瞬间见鬼似的煞白了脸,按住腰间剑鞘满眼惊惧。乌兰布通那一幕犹如倒带的影片从头上演……我知道他想的是什么,我数年前的那次鲁莽定是害他不轻。“红山”之痛是我的,何尝又不是他的。

“放心,我答应过他不会再做任何伤害自己的莽撞之事,找你要剑不过是想破开这个东西。”从衣领下摸到金链拉出那只“太平”。

戈壁的阳光透过这块宝石,漫­射­出绮丽的光华。翠­色­中的那团若隐若现的丝帛记得他说过那就是可以保我太平的东西。

“是鸾,能保你太平安宁的东西。有朝一日,遇到什么事我却不在,你就敲碎它把里面的东西拿出来。”

“你怎么会不在呢,这辈子休想我再有寸步之离。”

“人总有生老病死,不怕一万就怕万一啊,我老了,再经受不住你出现丁点儿‘万一’!”

“朕赐它名为‘太平’,定能保你太平!带上了,就不许取下。”

他的话犹自在耳,有朝一日,遇到什么“万一”他却不在身边,我就可以拿出里面的东西……是他留给我以防“万一”的“太平”。

“让奴才效劳吧。”

这忠心的侍卫之首虽谨慎得有杯弓蛇影之嫌,我还是理解地把“太平”取下递了过去,数年前就因为要他的佩剑而“骗”了他一次,呵……他定是记忆犹新。

银光闪过,手起刀落。

这只巧夺天工的鸾鸟彩羽尾部瞬间被一分为二,那切割的断面的边缘摸着整齐而又光滑约微还带着点我的体温。

一团锦织从断裂处滚落……原来只是外层,里面包着块明黄|­色­的东西,薄如蝉翼,却是两片。

按捺不住此刻如擂的心跳,小心地抖开……那盖着皇帝之宝的传国玉玺的朱红钤印就这么跳入我的眼里,那朱砂鲜艳如血,烧痛了我的眼睛。

“朕惟椒涂化,六恭佐中硃之勤;芝检承恩,九室备内宫之选,隆仪聿举,宠命攸颁……咨尔蒙古呼图克图格格斤叶茉,端恪修型,嘉言懿行,母仪备美,躬全懿范。慈惠本乎­性­成,柔嘉维则;温恭笃于天赋,礼度攸娴。特晋封尔正位中宫,朕之皇后,申之册命。钦此!”

这竟然是昭告天下,昭告朝廷的封后圣旨。

原来他……从来没有忘记……抖着手拉开另一片明黄。

不再是官样文书诏令谕旨,薄薄的丝绡上那细若蝇楷的文字正是他的笔迹,开头的两个字“茉儿”就像平日里每次耳畔轻语。鼻头一酸,一片纱般的朦胧飘来让我模糊了眼睛。

这是一份秘诏,只属于我的。

“茉儿,你今天打开这个密诏的同时,也许就是我们­阴­阳诀别的时候。那一份圣旨你不准不听。该是让太子知晓自己母亲身份的时候了,把这个给他看,他就会明白……”

“虽受命于天,我却从不信鬼神。小时候我的玛法汤若望曾经给我批命,他说我命里充满刑冲刑克,注定坎坷。本是不信,后来在18年那次太和殿失火之后,一个来自西洋的占星术士也曾言我这一生是克父、克母、克妻、克子的刑克之命。子不能认做亲子,妻不能认做真妻。没想到以后发生的种种却真被他们一语成谶。上自我的父皇母后,也包括当年的你,到如今三个皇后早夭,喜儿不能认作亲女,就连太子我也不能告诉他亲生的额娘是你。”

“这一生自问能立天地,不惧命运,可你的两番离去却让我不得不信这命难道果真天定。虽生来是主宰万民的天子之命,做人行事从来不曾能有丁点儿恣意。茉儿,想给你的不能给,让我的命运累你终生无皇后实名,不过我一旦身后即会公诏于天下,给你这皇太后之名。生前不能恣意,死后定还你这个公平!这个是烨儿,最后能为你做的,保你太平……”

滴滴眼泪滑落在马儿背上浓密的鬃毛中,瞬间不见。

傻子!傻子!我却不想要这样的太平!这该死的男人知道不知道,没有他我怎么会有太平!

傻子!傻子!老是自以为是的人,难道他还不明白我从不在乎任何虚名,唯一在乎的不过是他身边那个位置而已。

他可知晓……

蓝天中飞翔的雕儿,啾啾鸣鸣,相伴飞越万水千山,一旦伴侣亡逝,它也会哀鸣,它也会殉情。

草原上奔跑的野狼,凶猛残忍,却一生只爱一个异­性­,如果对方死了,另一只自会绝食相伴。

何况人焉?

他可知晓……他若赴死我也必随他入那景陵。

不!他怎么会有意外,我不允许!历史更不允许这个英明的君主早逝!

抹落脸颊的所有湿润,修补好心里那个再不愿触及的窟窿,有了一番主意,正颜道:“素伦听旨。”

素伦满脸惊惶,见我一脸严肃却不得不翻身下马跪倒在地。

这位忠贞的臣子既然不能违抗王命,那只能以非常手段回到他身边去。

“不是皇上的,是本宫的懿旨。”把那钤印着“皇帝之宝”的圣旨递了给他校验:“皇上已封我为皇后,我以皇后之名令你即刻回京把这封信和印章带给恭亲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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