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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0.10 修

胤禔

康熙二十九年冬十月。

乙亥,晋鄂伦岱为汉军都统。辛巳,领翰林院学士张英失察编修杨瑄撰拟佟国纲祭文失当,削礼部尚书。己酉,裕亲王福全恭亲王常宁等至京听勘。王大臣议上。上薄其罪,轻罚之。将士仍叙功。

“这次圣上亲征乌兰布通姑姑你说到底是胜了还是败了?”

恩?是小七……刚打了个盹,看看窗外一片­阴­霾,几片雪花随风旋旋飘落,已是申时三刻了。乌青的天穹冬云密布,本是喝茶吃点心的时间可偏是晚暮的光景了。

“自然是凯旋!想我天朝出兵又是皇上御驾亲征大胜而归,前段时间全京城百姓摆设香案水酒,欢迎大军凯旋还朝,你这丫头这就忘了?莫不是你也像宛仪被坏人魇镇……”

额真把后半截话硬硬地吞了回去,让我不禁莞尔。

拢了下怀里的小熏炉,嘴角拉开一丝笑。呵……皇帝要造什么谣言,假的也能变成真的,说什么就是什么了,连我有时候都有点怀疑,那晚是不是真被什么邪术镇了神智以致昏迷才失手倾倒了烛台。

“如果胜了那为什么身为左右两翼军的统帅的裕亲王和恭亲王还被获罪停俸,我就是想不通为什么功臣反被议罪?”

“你想不通的事儿多着呢,这些哪是我们能关心的?好好拾掇你手上的活儿吧,宛仪一会醒了就要用的。”

听得小七哎哟了一声估计是额头吃了额真姑姑的一个暴栗子,再不作声响。

“仗虽然打赢了,可贼首噶尔丹却逃了,唉……又放虎归山,圣上亲征的目的可不只是为了打一次两次胜仗而已。”额真叹了口气道。

“是的!大清迟早会扫平漠西蒙古,统一中华。”转过屏风,说的很轻可是我很坚定。

见小七和额真停下手中正在缝制的一对海龙皮筒子扭头朝我看来,我浅浅一笑。

是啊,完成中华南北统一的这个人就叫爱新觉罗?玄烨,女真的后裔。

不久的将来,也许我还能见到他身披戎装,让那大漠雄风吹绿草原,飘过万里长城。

世间有情其实本质都相似,就象花儿离不开那水……人自然也一样。

镜子里面的我还是我,叶茉儿丝毫未变,可感觉内在的自己绝对和以往却绝然不同。

说不出来什么原因,就像本还­干­涸的草地,一场春雨过后见到不知道哪冒出来的簇簇新绿;更像已经蔫掉的马尾兰,喷上了水后又迅速恢复了神气。

我感觉我有些变了……

我身边的人也有些变了,虽然并不刻意,但我能依稀感受到乾清宫的老人们——那些个大丫头,内侍公公们对我更尊敬,和一个月以前相比这些高级奴才们顿显谦卑有礼,问他们丁点大的屁事都热情而又耐心。

呵,倒不是我有什么魅力,不过是这群势利眼们看到了我背后那个高大的身影,他的态度决定了他们的“服务”。

我改头换面的第一天是打什么时候开始……细想好象是那日,当值的额真脸带喜­色­地把我从那宽大的“龙床”唤起……

宫廷里成长起来的人倒是个个都身怀审时度势的本事,这天生的势利德行虽然让我不齿,可是我却发现……我居然很快就习惯并受之若怡。

“真好,乾清宫总算又像以前一样了,宛仪你回来了。”

“我不还是我?额真我们认识也两月了吧。”斜斜地扫了眼正在给我比着袖子长短的额真。

“小七你过来,你看看宛仪是不是神态举止都和去蒙古前一样了?除了……还记不起很多东西以外。”

“是啊,连皇上这么圣明的人都认定了宛仪,那就绝对不会错的。”那丫头乖巧地答到。

额真带着笑,拉我到暖阁西外间的柜上那铜镜跟前。

只见镜中的自己,还是那眼、那眉、那­唇­……不还是老样子么,只是……眼神多了一份莫名的神采,嘴角微扬看起来­精­神而又愉悦……

唔……我心情貌似很好,我在高兴什么呢?

本一直带笑的额真眼睛却红了起来,定定地看着我出了会儿神,背转过去偷偷揩了下眼角的泪,轻道:“还是皇上英明,宛仪你果真只是被魇镇,被一个不知道哪来的魂魄压住了原有的心智。哼!只是没想到那狐狸­精­胆子真够大的既胆大又­阴­毒。”

听她言之凿凿,我不仅奇道:“你说的是谁?”

是张贵人么?还是那日被劫囚车的夜里,王驴子效忠的主子?张如妍是王驴子的主子还是那个“主子”另有其人?

据我所知,目前皇帝并没有对任何人有过处置,难道……

“今日午时,小九子带人去了储秀宫,在储秀宫侧芜房的一个壁柜下面搜出了巫蛊人形布娃娃一只,上面用朱砂写着宛仪您的名字和八字,布人胸口和头上扎满了沾了­鸡­血的银针!哼,那叫彩云的丫头当下就供认了是她主子张贵人叫她藏在那里的,如今人证物证俱获,那贱人还有什么说的!”

我费力地控制了好久的面部肌­肉­,才没有在义愤填膺地大丫头面前笑喷。

原来那日他说的我被魇镇了,并不是说说而已,原来是今日实施。恩……人证,物证。

那啥……伟大的皇帝陛下前几日告诉过我,我那超长的蒙古名字不过是他随便给我认的一个蒙古亲戚而得来的,而我的生辰八字应该是公元19XX年更不可能是这个时空的16XX年!

别说我跟本不信那虚无缥缈的巫蛊之术,估计皇帝陛下也并不怎么信!但就算是真的,但是他们连名字和出生都没弄对又怎么可以魇镇到我?

“欲加之罪,其无辞乎?”

储秀宫……玄烨真是好耐­性­,今日才开始动手。

“皇上呢?”

“未时召了大学士诸臣和太子还有大阿哥在南书房仪事。刚小九子去昭仁殿拿几份昨日皇上留在那的折子说马上就完了。”

拢上她们俩做了两个时辰的皮筒子,(古代类似手套的一种东西,手拢在毛皮里取暖)很暖和,这就出去走走吧。

马上酉时了,按照宫里习惯,酉初的时候(下午5点)有道茶点供应,如果这个时候还有官员留在宫里陪同皇帝办公,皇帝一般会打赏各位臣工陪他一道饮茶吃水果或点心。康熙皇帝一向勤政,所以这个时代的大学士们没少白吃皇家的东西。

“今日谁去南书房侍侯茶点?”

“小七。”额真嘴一努。

“我去吧。”拿过小七腰上的铜牌,遥遥往殿外看去,雪越发大了,纷纷扬扬羽毛一般。

御道上站着的铁塔一般的侍卫头上飘落了不少雪片,远远看来竟象一尊尊巍峨的大雪娃娃了,徒增几分童趣。

侍卫在的地方就是他在的地方……南边,乾清门内西南角那排那亮着灯的位置。

握着手中的食牌叫来小顺儿,传御膳房,上茶点。

南书房今日当值的总管太监是康熙朝继全公公第二个红得发紫的——梁九功,小九子。

可没想到这机灵得似长了九窍的御前总管太监手下偏有这么个一窍不通的“石头”人。还未到南书房呢,刚过月华门就被他堵在这掖门纠缠不清。

“高三变!你可知道这是乾清宫的谁么!不张眼的奴才。”身后捧着食盒的御膳房总管太监贾应选脸涨得通红,要不是现在当差估计想拉这不知变通的奴才下去几鞭了。

“这个……她的食牌与腰牌人名不符,奴才也不能破了制度。”这“石头”人虽带着笑,低声下气,可言下的意思却未铁板一样未移动分毫。

唉……还三变呢,连一变都不知道变通的实在人啊。他说的的确是宫制,还能怎么样呢,我是一时头脑发热,带了小七的班来送这“茶点”却遇到这么一个“秤砣”。

“贾公公,我去换小七来吧,麻烦你们在这等会儿。”自己是宫里的一等女官,既然遇到讲“规矩”的人,自然更没理由带头去坏了这“规矩”,退一步海阔天空。

“宛仪请留步!赵国士,你回御膳房去换个宛仪的食牌来,我就不信你这门神不开!哼!”贾公公倒像是和这小太监卯上了,回头吩咐手下一太监回去另拿食牌。

虽没功夫搭理他们两个较劲,我倒是挺佩服这个坚持“真理”的芋头青,让我奇怪的是在这宫里啊,这样的实在人是怎么活下去的?不过可恨的是把我们堵在掖门这里四面来风的地儿,初冬的穿堂风一股一股地袭来,冻得我直跺脚。

咦……南书房鱼贯走出一排红顶子的官员,还有身着朝服的两位皇子,最后一个出来的可不就是这芋头青的顶头上司小九子嘛。

远远地瞧见了我们,不由青了脸,亟亟跑来,啪地一下就给了高三变一个耳刮子。

“梁九功!你教的好奴才!把我们堵在这里误了圣上的茶点!”愤怒中的贾公公声音尖细得实在刺耳,

“他并没犯错,按照制度办事而已,不准打他!”搓了下冻得红红的手,对着青黑了脸的小九子说着,眼角的余光却瞄到那已经踏出南书房门槛却又退了回去的身影,依稀是两位皇子中高点的那位。

那是大阿哥……胤禔?

南书房西进间。

南书房是清廷内廷重枢,位于乾清宫西南角,早年这里是康熙帝读书处,康熙十六年(1677)始设为中央处理国家大事的帝王办公室一样的重要机构了,等同于后来军机处。

这里因为能最接近皇帝对于皇帝的决策,特别是大臣的升黜有一定影响力。故重要­性­凌驾于内阁和六部之上。康熙朝一代士人以能入南书房为荣,

这么神圣的地方其实在我看来也就一溜正中三开间旁边再连了几间的平房而已。

不过酉时,天­色­已经暗尽如同在夜里了,软帘内的地砖下已生起了“地龙”,任凭外面大雪飞扬,屋内暖意融融,让我回暖了被冷风吹的半僵的手。

透过雕花格物架的西进间内气氛却让人倒灌进一股与外界不同的寒意。

明亮的宫灯下两个轮廓些微相似的男人,一坐一立,气氛诡异。

“皇阿玛,儿臣听闻宫里有传有人施巫术?”

大阿哥突然开口提及这个,让我的心不由轻颤。这魇镇一事,果真被皇帝大肆宣扬到人尽皆知了么?

“哦,你这消息倒挺灵通。”良久,端坐在龙案后的皇帝淡然道。

“儿臣少读《六韬.上贤》,其言道:‘伪方异伎,巫蛊左道,不祥之言,幻惑良民,王者必止之。’所以,儿臣认为以史为鉴,那些个巫蛊之祸莫不是打着邪术的名头实则有心人利用来造谣以实现自己私利而使敌人罹祸的手段罢了!我泱泱大清朝,怎么会……”

“不祥之言,幻惑良民,王者必止。”一字一顿,行笔如云,在案上书这句话,丢下了笔,瞅了眼自己的儿子又道:“储秀宫的事想必你也知道了?”

“恩,儿子今日去了咸福宫,额娘提及过。”许是觉得自己僭越了自己父皇后宫之事,胤禔有些战战兢兢。

“那你也定是知道今日午时在储秀宫搜出来的那只巫蛊娃娃了?”

胤禔脸­色­一僵,但仍执拗言道:“儿臣认为巫蛊一事不过有人陷害,张贵人聪慧知礼,断不至于做如此愚昧之事,以儿臣看来……”

见皇帝冷冷的眼光扫来,他突然打了一个寒噤。他真的……僭越了。

我手捧着盛有点心的托盘离在外间,进也不是退也不是,平白做了个偷听他们父子谈话的小人,正准备把托盘搁置下来悄悄走人……

“胤禔,记住!你是朕的儿子!”高高的案桌后的皇帝说得很轻。

但是言辞间的意义却让胤禔“啪嗒”地一声,跪了下来,微微作抖。

我却停下了脚步,胤禔这是怎么了?那张如妍……

“幻惑良民,王者必止!说得很好!唉……朕让你见一个人。”

只听得“卡卡”几声响,龙案旁边的书柜缓缓朝旁边移去,里面闪进来一个微微佝偻的身影,就如同这宫里到处都能见到的老太监一般,矮小谦卑的模样平凡得放在紫禁城任何一个地方也不会让人注目。

可是那眼睛……烁烁­精­光……啊!是他!黑衣的公公——我的救命恩人!

宽恕(1)

清代皇室沿袭东北满族的饮食习惯, 一天早晚两次正餐,即早膳和晚膳。早膳在上午八九点时进行,晚膳在下午一点到两点进行,正餐后,还有好几顿“非正餐”,按照心情传膳……比如今天的茶点。

就像喝酒必得有下酒菜,茶点,顾名思义,乃饮茶时候搭配的小点心。其实远不只点心,南书房此刻一溜三排整齐的金漆大方桌上并排摆放有十几种满汉小点心,还有水果,有新摘的大柿子、贡品大苹果等。最外那圈叶形的彩釉碟内盛着海棠­干­、葡萄­干­、樱桃酱、核桃仁……还有几种加了不知道什么­肉­的像粽子一样的叫粘食饽饽的东西特别让我谗涎。

看着这么多美味,今天我却丝毫没有吃东西的兴致。

他……好像也没兴趣,刚小九子递来几封折子就让他脸黑到了现在,姿势也未见换,小九子刚悄悄告诉我那折子俱来自西藏,是五世达赖喇嘛请皇帝加封号的事情。

“啪”那几封折子被他重重地摔到了案上,从来喜怒不显的他少有见这么生气。不过心下却有点窃喜……以前的我也有过在书房侍侯这主子,那时候的他就像一个真正的标准的圣人明君,不急不怒不悲不喜,我几乎看不到他任何外漏的情绪,一直以为他原本就是那个样子。

哪个才是真实的本­性­,没有任何面具……

“哦……茉儿你怎么没吃点东西?不合胃口么?”

许是被那几封折子烦了心的他抬起头来的时候还蹙着眉头,转过来的视线已约微转柔。

“嗯。”

“等我?”

“……”

好个自大的人!明明是本小姐此刻有心事,没心情吃而已。不过……那深邃的眼睛,唉……他每每这样盯着我,总能让我心跳加快,两颊升晕,常常忘记本想好准备要说的事情。

小九子拿出银牌子来试膳后和几个布膳的小太监轻轻地退了下去。诺大的空间顿时只剩下我和他。空气中突来的紧绷让我有点坐立不安,我和他端坐在一起,近得能听到彼此呼吸声音。

“那个……大阿哥和黑衣公公……哦,就是才那个公公,认识?”

这个疑问憋得我好难受,总算问出来了。方才一直奇怪,自打那神秘的公公从皇帝书房的暗室里出现,胤禔怎么就刷白了脸。

“他们俩认识。”

天……看刚才他儿子的表情,地球人都知道他们认识,对着面前突然多出来的几个饽饽我直翻着眼睛,有这样回答问题的嘛!

“什么时候认识的呀?”没好气的随口问道。为什么要给我夹饽饽,我想吃那边那个樱桃酱做的糖三角唉,偏离我最远。

“他出生的时候。”

唔……虽然烤­肉­和面团拌成的粘食饽饽味道还不错,但是我却咽不下去,因为突然明了这话里的含义,他是说……

“那公公是慧妃的人?”自打出娘胎就认识,那不就是胤禔的母妃身边的人嘛。

“是朕的人!”那个代表皇帝身份的字眼被他重重吐出。

皇帝的人……皇帝的遥控耳朵,天,居然安排在慧妃身边至少二十年!那这个宫里是不是到处都有他的“耳朵”,汗……那我的身边?会是谁呢?那如今敦实得足有两百斤以上的万安?或者万福?跟猴子似的小九?抑或小七?额真?

打住!先收起我乱七八糟的思绪,这个留待以后问目前有更重要的事情要他解惑。

“那公公是我的救命恩人那!而他是慧妃的人,也就是说是大阿哥的母妃——慧妃救了我?可她为什么要救我呢?”

“她不过是救她儿子。”

轻描淡写的一句话让我大惊:“她儿子不就是你儿子!难道有人要害胤禔?”

“哎,有的人那,失忆不失忆都还是一样笨!”

我笨吗?瞧着那故意挑着眉无可奈何的模样实在很想揍他,可是却不敢。

“慧妃既然救我,为何胤禔却害怕见到那公公?”

他收起了笑意,不再打趣:“哼,他才不是害怕,他害怕的只是那人出现的地方是在我的南书房!笨丫头还没明白?”

见他的眼眸渐渐卷起一丝­阴­霾不再澄净……我仿佛明白了一些什么。

那日对着黑衣公公验“货”,王驴子嘴巴里的主子看来并不是张如妍而是大阿哥胤禔或者慧妃了。而黑衣公公的主子表面是慧妃而实际却是皇帝。

“可胤禔为什么要帮张如妍?难道……”

“唉,你先吃了这些东西,带­肉­的饽饽不能吃冷的。”

呵,难道是他小老婆太多了疏于提防,这次要给他带顶有颜­色­的帽子,他不愿意说?呵呵,那我现在就不问,吃饭吃饭!我也饿了!

嘿嘿,好像……我有点了解他了,望着他的侧脸我耸了下鼻子。

夜,很静,静得我能听到自己的心跳。

他就在我的身边,暖阁里重重帷幔后的温暖的大床上并排地躺着我和他。

这小气的人果真不舍得给我分配一间芜房却把我禁锢在这里。

闪烁的烛光调皮地在他脸上留下点点跳动的­阴­影,他微微阂着眼睛,侧面的轮廓线条美好得让我想用手去勾勒。

我是如此自然地与他分享这样的亲密,到底是哪日起……虽自那次从恭亲王府回来以后的第二天,对于又和他纠葛一次的事实我有些懊恼但却不后悔,呵呵……因为,那滋味感觉起来仿佛……很美。

我犹记得那日清晨。

“我不是一个随便的女孩子……恩,那个……嘿,你也知道我喝酒了。酒醉地人都不是正常人。所以,我们以后不能随便做那么暧昧的事情。”有口无心的女人唠唠叨叨地反复强调。

“恩。”

“对了,你又不给我分个一居两居给我住,那我以后还睡地下?就睡你脚下,你知道不知道很象狗唉,还是最哈巴的那种!那绝对是对女人的侮辱!我要改变这样的工作待遇!”

“就这里。”那男人已在外间被人侍侯着穿好了朝服,此刻走了进来,拍了拍床沿,还带着股风,让正在激愤地申请劳工福利的我轻轻缩回了还带着些属于他的味道的被窝,顿时少了些气焰。

一身朝服的他就像刚从画中走下来的帝王,那样的高贵威严,鲜艳而又温暖的明黄亮得人不敢正视……这一切都在提醒着我,他是一个拥有这个天下并能主宰人生死的封建帝国的皇帝。

除了……左侧的脸颊上那抹瘀红,正如花般绽放的月牙印,不搭调地印在那里,和他庄严的服饰搭配起来突兀极了。

伸手过去把他饰有十一颗大东珠的舍林(舍利宝塔形的清皇帝帽尖)朝帽下系的丝带松开,往前移了下,刚好覆住那弯印记,在他颌下重新系上一个结。

“也不怕人笑话,你是皇帝呢。”

“呵,谁敢笑话。”他抓住我抚来的手,笑道:“除了你。”

心里咯噔一下,像有什么东西倾倒,那种感觉瞬间侵蚀了全身,他的笑颜总能让我迷失……

“那个……对了,既然你不给我安排房间,那以后我这里,你睡里面,一人一半。呃……以这条棉被为界限。”拨拉了条被子过来,横在这大床中间。“龙床”还真是宽广阔大,一人睡一半也够了吧。

他瞅着我笑意更深:“如你所愿!不过你在里面。”

啊……他答应了,顿时心花怒放。不过我是个有职业道德的人,这个时候都没有忘记自己是侍侯他的人唉,总得说点啥意思意思吧。

“那多不好意思,嘿嘿,我怎么也起的比你早,要侍侯你洗漱什么的。如果你睡我外面估计兰嬷嬷和额真他们没人敢叫我起来,如果遇到我当值更是……”

“以后早上你都不用当值。”

啊,我可以不可以理解成以后我都能睡到自然醒,他说的话就是圣旨唉,哈哈!

“皇上万岁!万岁!万万岁!”如果以前随别的宫人高呼在这个世界使用频率超高的口号完全是应付的话,此刻可真是发自内心,真诚得没有半分虚假。

“你只需要好好侍侯我就可以了。”,小九子的声音在外面传来,这已经是第3遍“叫起”了,他拍拍我起身出了内室,他上朝的时辰到了。

侍侯?怎生侍侯法……难道,我瞅着紧紧抓在身前的被子。汗!叶茉啊叶茉……怎么脑子变得如此邪恶,人家说得“侍侯”准不是我此刻脑海里正在翻滚的龌龊东西!

“在想什么?”身侧传来他低低的声音,他……没睡。

我和他的中间横贯着一条以薄被叠成了“警戒线”,线内就是我的地盘,闲人勿入。不过他嘛,这些天来记忆中还真是遵规守矩的模范,呃……蛮有信用。倒是自己,反倒不似那么自律。

好几个清晨,迷糊中听他得轻轻唤着我的名字,每每我后知后觉地醒来发现自己正象一只章鱼一样吸附在他身上。

用这“吸”字绝对没有用错,抓他抓得死紧,不过貌似他倒不十分介意。开始一、两次我还有些不好意思,收回我的爪子放开他去早朝的时候还记得说句“对不起,越界了,不是故意的”云云,到后来……每每迷糊中听他叫我的名字,只是松开自己的“魔爪”,翻个身子照睡而已。切,说什么对不起,反正他又不是不高兴。

“那个……这条被子,是不是去了得好?好像……也没有什么用。”我讪笑着喃喃,眼角的余光留心着那边的动静。

“哦?为什么?”他问得倒是认真。

哪还有为什么!这个人见到台阶都不知道下的,“没什么,我只是觉得老是我打扰你,有点不好意思,算了……当我没说。”

“没关系。”

他反映怎么如此冷淡,真是自作多情,翻了个身,脸朝着里面有些悻悻:“只是突然觉得有些多余。”

“呵呵。”

恩……他在笑,微微侧过身去,但见他眼角眉梢满满的笑意,方才定是在装酷打趣人,这坏人!

“它本来就多余。”眨眼功夫,那可怜的贡锻丝绒被他甩出了帐外。他拍拍身旁的儒枕,夸张地张大了手臂:“来吧,夫人,这才是属于你的位置。”

好暖和……立刻滚入这个怀抱,抱紧了再不松开。这样的感觉那样的熟悉,仿佛我们生来就是如此。飞快地在他身上找到一个位置,我把头凑了上去,舒服得立刻就想睡去。

“为什么你的身体总是像火一样热呢?”在他肩膀上蹭了两下,我打了个呵欠。

“因为你一到冬天手脚总是冰一样凉。”他用腿锁住我的。恩……与他的肌肤相触方觉得自己的身体原来那么那么的凉。

“那你是为我而生的罗。”

“是的,为你而来。”

这话不知道是玩笑还是真心,总之让我愉悦,对上他波光闪动的眸子,此刻他说的,却让我……深信。

皇帝今日视朝。

两位朝鲜来的使者觐见皇帝,末时,因失火被焚毁的太和殿仍在修缮,皇帝在临时充当大殿的保和殿赐宴。

还未到冬至呢,今年朝鲜进贡早早就来,似不合常理。其实未然,不合理的地方必有特别之处,这个世上什么事都不是表面看起来那么简单。

朝鲜乃大清之藩国,这都起源于前段时间我在南书房看到的一封时任礼部尚书的大学士伊桑阿的奏折。

康熙二十九年八月壬午,朝鲜国王李焞遵旨回奏:“前请封侧室张氏疏,内有应避讳字样,不行避讳。又称德冠后宫,实属违例;惟候严加处分。”

呵,也就是朝鲜的国王李焞的当时的侧妃张氏,历史上鼎鼎大名的张禧嫔(又一个女强人)生的儿子名字与帝国的太子名重合了一个字,另外“后宫”这个字眼只能用于帝国皇室,朝鲜连犯皇室两个禁忌能不紧张么。

呵呵,想起现代的中国,好多人还哈韩,哈日……来看看三百年前的他们的皇帝是怎么来“哈中”的。我们是他们的中央帝国!他们的国王也只能称臣,每年还上贡,连他们的皇太子用了大清帝国的名字都要来陪礼道歉,嘿嘿,爽就一个字呀!民族­精­神顿时高涨,嘿嘿!爱我中华!

手里捏着那本厚厚的册子,打开竟是一条折叠的进单,我笑着问万福:“不知道皇上这次对朝鲜怎么处理。”

“奴才刚从中和殿下来,皇上说:李焞(时任朝鲜国王)从宽免议,但有赎金之罚,罚加岁贡五千两金。”

一个重名之误判罚五千两,呵呵,也值了。玄烨不做皇帝哪怕去做生意也定是一把好手。不过想那高丽人为何如此听话,不过是你比他更强大,不听就要挨打,当你比他弱的时候……甩甩头,实在不愿意去想近代史上的屈辱。

细看了下“进单”:水牛角二百对、豹皮百张、鹿皮百张、茶千包、水獭皮四百张、青黍(鼠)皮三百张、胡椒十斗、腰刀二十六口、顺刀二十口、苏木二百斤、大纸千卷、小纸千五百卷、五爪龙席四领、各样花席四十领、白苎布二百匹、各­色­绵绸二千匹、各­色­细麻布四百匹、各­色­细布万匹、布千四百匹、米万包……这个是每年进贡的的“法定”东西,年年都差不多。

我翻到后面去找一个叫附册的东西,果然,今年以朝鲜国王私人名义给皇室送的礼品比哪年都来得丰厚。

勾了下册子上宫里人敢兴趣的东西,火狐狸皮、高丽参、珍珠、紫熏貂皮、雪海龙皮……

“宛仪,勾上高丽纸吧。”额真突然Сhā道。

在进单中的偏下部分我还真找到高丽纸的名字,国内不是产纸么,要什么纸有什么纸!为何还老远要别人家的纸来进贡,有什么特别么?

“老祖宗在的时候就喜欢用这高丽纸,据说是朝鲜国特殊的一种草做的,看着虽似绢般又薄又透,可是却能雨雪不浸,做窗纸最是好用。每年进贡得不多,也就宁寿宫皇太后寝宫用和中和殿、保和殿用,连我们乾清宫您以前都不舍得留。”

额真凑过头来看了下单子:“今年送得什么东西都是双份,宛仪你勾一些咱们留着,其他的送皇太后那去吧,她定是高兴。”

银貂皮、紫熏貂、高丽绢纸……和挑出来的二十颗最大的珍珠,额真和我带着几个小丫头捧着这些宝贝小心地走在东秘道上。

前几日一直在下雪,今儿晌午总算停了,我们高高低低的鞋子底儿咯吱咯吱地踩在宫人还未来得及打扫的新雪上,碾出一道道马蹄形的印记,倒不象是人在走路,仿佛过去的是几匹马了。

往左拐,前面不远处就是景仁宫,再过延禧宫即是宁寿宫门。

景仁宫……这里就是玄烨出生的地方,这几年一直空着,未有人住,所以门前的积雪也多了些。

我步子慢了下来,往那院落里多瞧了两眼,见一株光凸凸的梅枝露了出了宫墙,细看,上面已缀满颗颗梅苞。这里以前定是极美的,原主人……玄烨的母亲,应该也是爱花之人吧,回头定叫宫监来这里好好拾掇拾掇。

“茉姑姑。”正在出神,听得一声男音自门后响起。

谁在叫我?只见轻掩的景仁宫宫门拉开一条缝隙,闪出一个身影。

“请借一步说话。”

他的手一拉,把我拉进景仁宫,瞬间掩上了宫门。

啊……是他!

宽恕(2)

“你怎么在这里?”

晚收的夕阳依旧残留着不见温度的红,斜斜地挂在景仁宫堆满雪的西墙上,阳光下只见胤禔的脸颊被冻得通红,不知道他在这里已呆了多久。

“刚从太子那过来,想顺便给额娘请安,走走便到了这里。”他瞬了瞬眼,轻声道。

呵……想他平素和太子就不十分投缘,他去见太子又是所为何事?而那慧妃的住处却是在咸福宫,和景仁宫一个在西六宫的西北角,一个在东六宫的东南部,八竿子也打不到一处的方向,他偏来了这里。瞧着这个已在宫外开府建衙了的皇子,我心里暗笑,不由得微哂。

“那就不打扰你去咸福宫了,天­色­不早,茉儿身上还带着差事,要送东西宁去皇太后那。”给他见了个礼,转身便要离开。

“茉姑姑留步!胤禔有事相求。”横里出来一只手,急急拉住了我的袍脚。

我讶然转头,只见胤禔已是跪在了地上,急切地盯着我,双眼已是布满血丝,通红通红的,像是几宿未眠模样,着实狼狈。

这孩子有事求我?那必是困惑他许久的大事,可我却受不住他这一跪。

正要拉他起来,外边突然传来小七和额真回来唤我的声音,听那咯吱咯吱的响声已是走到了景仁宫门口,­干­­干­净净的新雪上定留着我进景仁宫踩出的那行“马蹄”印,却未见出来,躲是躲不过她们的,只得先交代一声。

“你们先在外面等我,别进来,我摘了支梅,马上就出来。”

听得她们应诺我方松了口气,拉了下他的身子,这人却是纹丝不动,铁打一般执拗地跪在雪地里。

“宫人们都在外面等着呢,我马上得走了,是什么事呢?先起来再说吧!”我无奈地说道。

“茉姑姑帮我,我便起来。”

见他一脸的希冀,半分决然,半分小心的模样,不禁好笑,他多大了?已经在宫外开府好几年的阿哥了,二十出头了吧,却怎么一点也不似他父亲。

“额娘一直骂我是在找死,还拉她一块下地狱……可我却不能眼睁睁地看着她去死!”

她……他口中的“她”定不是慧妃……

“你说的可是张贵人?”

他不语只是直勾勾地瞅着我满眼哀求。

“那你可知道她曾置我于死地!她找人杀我的时候可没有丝毫留情!”绞着他的眼睛,我说得咬牙切齿。

胤禔,我没有这么大度,你看错我了。

“可是她真没有魇镇!我敢担保!我已经打听明白了,那个宫女不知受了何人挑唆,做了那么个人偶,更没想到的是皇阿玛居然会相信这荒谬的邪术能害到人!”他快速的说道,声音有些发紧,忿忿地似有不甘。

我却奇了……他是真不知道还是在装傻?那日在南书房他不也见到那黑衣公公了?见他眼里闪过一丝难堪,虽尴尬却依旧坦然,看来他是后知后觉地被张贵人利用而已。可在天子盛怒下为后宫里的一个贵人求情,他的身份却又是皇子,他真不知道僭越了么?又真不怕死么?

“胤禔,你母妃可知道你今天要来找我?”

“她不知道,要是知道断不准我来的,这几日额娘天天都在劝戒我,皇阿玛决意要做的事,谁也阻止不了。而我的身份更不能出头,可我却控制不了自己……”

他说这几日慧妃都有劝戒……也就是说自那南书房那日以后他连着数天都进宫来搬救兵。

唉……看来他对她……上了心。那个女人有怎么样的魅力让他愿意为她飞蛾扑火,不顾自己,难道就是为那皮相的美丽?

“你既然知道你阿玛的脾气,来求我有什么用呢。”他泛血丝的眼,冻红的脸在这片雪­色­中倍感刺眼,正巴巴地望着我。可我……无能为力。

“要姑姑在皇阿玛面前求情,我知道这事儿本是渺茫,如果不能,只想托姑姑找人带句话,告诉她我定会为她找到那宫女诬蔑她的证据,叫她不要伤心。另外还有,还有……这个给她。”唏唏嗦嗦的声音,他从怀里掏出一封信。

打量着他激动的神情,什么东西能让他如此无畏,不由轻叹……爱情犹如一张深不见底的网,一旦掉进里面就拨不出自己。但是,如果他知道那玩偶的设计者却是自己的父亲,现在还能如此有信心么?

“据闻你母妃和张贵人素来交好,慧妃娘娘找个人去宗人府传个话,带点东西情理之中,为何来找我呢?”

“没人知道她被关在哪里。”

哦,就算有人知晓也不会敢说吧,这次定是皇帝严锁了风声,铁桶一样封锁了消息,无头苍蝇的他今日便来找我……可又是谁点拨了他。

额真在外头再一次催促,由不得我了,推开宫门,一股忽来的风扬起柳絮一样的碎雪倒灌而来,突来的寒气呛得我连咳几声。

回过头去,见那半掩的宫门内他低着头仍跪在那里,风卷着雪越过我向着他呼啸而去,他躲也未躲,像已入定……

不知道为何,他此刻这执拗倔强的身影应对上了脑海里正浮起那抹影子,曾经也似他这么坚定,心中不由一颤……他是他的儿子。

“你起来吧。”风卷走了我的喟叹,罢了……

“茉姑姑,你答应了?你能宽恕她?有你求情皇阿玛必定会……”见他大喜,炙热的眼神向我探来,我却连丝笑也挤不出来。

“只答应帮你,不是帮她!我说的是那信。”

他明亮的眸子顿时黯了下来,把那封已捂得温热的绫皮信封交给了我:“谢谢。”

对敌人仁慈就是对自己残忍!我对自己轻道。

手紧紧捏着那信,手在那绫封上硬是掐出了一弯月牙印记。不再看他,这就出得景仁宫去,转过照壁就对上额真那了然一切的眼,正盯着我手上的信。

“今天这事,谁也别说。”

老天仿佛也在合着我的心,阵阵寒风卷来的絮雪把我进景仁宫的脚印快速地抹了个­干­净,刚才发生的事犹如一场梦境。

前面就是宁寿宫了,我一步一步踩着雪去,步履坚定而有力……

宽恕她么……

不能!

“咳咳!”

暮­色­中那个佝偻的身影显得更加矮小,他提着羊角风灯,在前面走走停停,不管我走得或急或慢,他总是离我三、五步的距离,那宫灯的光晕正好笼出我身前的地面。

“小九子摆的谱可真大,自己不亲来也就罢了,找来万福万安两兄弟陪着也成啊,起码他俩个儿大。”

额真“小声”地对我咕哝着。她虽不敢抱怨正在南书房召了几个刚进京的河务大臣觐见的皇帝,却敢埋怨起梁九功这个御前总管太监来,怪他派来这么个又老又弱的痨病模样的公公。可她却不知道,这却是她的主子皇帝陛下的主意。

那黑衣公公,姓岳……人真不可貌相,我可是知晓他的本事的。此刻就算再深再沉的夜,那不起眼的身躯也能让我放下一百二十个心。

紫禁城里夜晚的风很大,我们又是顶着风向北而行,风刮得脸生疼生疼。拉低了玄狐皮披风的领子,从头包到脚,渐渐迷失了方向。只记得我们七拐八弯的,出了御花园然后向东一直在夹道中隅隅而行,越走越荒凉,想不到皇宫中也有这样地方的所在。

这里的房舍虽也以琉璃瓦装饰,却并没有前朝和东西六宫那般朱墙金瓦,雕梁画柱,处处透着华贵和­精­致的奢华。大概是前明修建的一些宫用库房吧,刚走过那个院落飘着阵阵药香,定是宫里的备用药库设在这里了。甚至沿途见到几座废墟般已露了砖体的芜房,那院中长满齐人高的杂草,实在让人瞠目。

“都是前明末年李自成­干­的!哎,前朝大殿上的匾额也留有当年的箭镞钉在上面的孔印,皇上修完了太和殿后也定会清理这边吧。汉人的皇宫却是让汉人自己给毁了,他们不心疼,我们还心疼呢。”

额真见我在那片废墟一样的地界踯躅了半晌,想起我的“失忆”症,即刻兼职了一下解说员。

岳公公在前头夹道的拐弯处咳嗽了几声,我立刻识趣地跟上了他的步伐,毕竟……我今日的目的可不是来这里探险的。

拐了弯,又向东……前面出现个亮着灯的院落,这就……到了?

“哪个宫的?这里不是你们来的地方!”紧掩的宫门,油漆有些斑驳,门缝中透出一个声音。

“乾清宫。”岳公公掏出牌子来晃了一下,又轻声对着那道门缝里的人说了句什么,只听得“咯咯”声响那门顿时洞开。

“宛仪,请!她就在里面。”

这是个二进的微微显得破败荒凉的院落,院中有棵上百年树龄的老梧桐,光凸凸的枝桠在夜­色­中来回摇摆显得无比狰狞,初冬的新雪卷着枯萎的落叶在青砖地面上厚厚地铺了一层,我的鞋子底走在上面沙沙作响。

随着岳公公的手看去,最后排芜房的东屋正亮着灯……

本就不大的芜房用砖新砌出一堵墙来,高至顶,只留一人进出的小铁门。铁门前一个小太监正趴在桌上酣睡,引我们进来的管事的公公踢了两脚,小太监蹭地跳起来叮叮当当地把铁门上挂着的锁链一条一条地解开。

“你们就留在外面吧。”微一思度,我对岳公公和额真说道。毕竟……我除了要把大阿哥的信给她,也许还会说些什么涉及到皇室尊严的内容。

“皇上圣谕,着奴才不离宛仪五步距离内。”岳公公低着头,虽恭谨,语气却坚定。

既是圣旨……罢了,我也不好难为他。既然这皇帝都不在乎了,我还处处为他顾及这颜面做什么,哼!

岳公公推开了铁门,先我一步进去……

松木的方桌上正点着一只油灯,灯后的床上有个女人正朝着门的方向盘腿端坐,黑瀑一样披散在脸庞两侧的长发下正是那张倾城的绝­色­容颜。

她好像对我并不感什么兴趣,紧紧盯着岳公公瘦小的身子,眼神由炙热渐渐转淡,带着一丝了然,嘴角扯了一下,想说什么却没说出口,只是轻阂上眼睛闭目养神。

我却笑了。虽不知道这岳公公曾经和她有过什么渊源抑或交易?不过她此刻心里想的什么我可是如同身受,那就是……背叛的感觉!

岳公公那夜杀王驴子之前那句话犹自在耳:“人无所谓忠诚,不过是因为背叛的筹码太低。”

我曾经把这话说给了玄烨听,问他听后会不会觉得心寒,这样的奴才随时身侧还是绝顶高手。他却哂笑,说他还从来没看错人,岳公公够真也够小人!

我嗔道:“小人你也用,不怕做昏君!”

“­妇­人之见!”他批完手头那封折子续道:“用这样的人最是放心不过,小人远好过伪君子!他说的话没错,小人重利,不过要他背叛我这个皇帝,估计很难。”

是哦,皇帝这个筹码绝对够重,他有足够的自信。

“两位有事直言吧,如妍已是罪人,愿赌服输。”她依然阂着眼,清冷的声音带着一丝堤防。

她以为我会以胜利者的姿态耀武扬威一番,折磨她、棱辱她,让她生不如死?呵,她虽然的确是想致我于死地的敌人,但是本人还真没有­棒­打落水狗的嗜好和力气。”

“我这里有封信,有人央求我带来。”我走了几步,把胤禔的信轻轻搁在了桌面上。岳公公为我拉开了一把椅子,让我坐了下来。

她鼻子冷哼一声,看也不看。也难怪她不信,现在她落难,宫里人唯恐避之不及,而我原本就是她看作敌人的人,哪能这么菩萨心肠,巴巴地帮她带信!

“可怜那人,日日进宫,数宿不眠,跪在雪地里求人……”

话还未完,她的手蓦地伸了过来,拿走那信,撕开蜡封,抖了开来。

“嘶!嘶!嘶!”仅仅扫了一眼,那|­乳­白­色­的签纸被她撕成几绺揉成一团丢到了角落。

这突来的举动让我微感吃惊,她对胤禔……我虽然猜测不过是利用,可怎么能如此无情!

“你真冷血,也够无情。再怎么说他是一直真心的想帮你。”

“帮不到我的信,看它何用。”她继续眼鼻观心,端坐不语。

这褪去了所有表象的势利薄情一时让我怔住。不过,对她而言没有利用价值的东西也许是不值得去关注,哪怕是这世间最珍贵的“真心”。

不过,信只是理由与引子,我来的目的也并不只是­鸡­婆地无聊来看她对胤禔的无情。

“你定是在想我这番来的用意,是想辱你?掴你?鞭你?抑或带人来杀了你?”见她眼皮轻抖,我继续道:“你虽然害我,我来却不是为了要图一时痛快怎么着你,不过,也不是来做菩萨要想帮胤禔救你,我还没这么好心。”

想起额真说我和这女人都同届进宫,我和额真做了女官,她却做了那皇帝的小老婆之一的贵人。身份不高却和我们相比在宫里也是个一等一的主子了。如果说是妒忌,宫里谁都说近年皇帝最爱翻她张贵人的牌子,让无数后宫娘娘眼红不已。

她,她,她有什么理由恨我如斯!

“我想问你!为何偏你就那么恨我,恨得想方设法要致我于死地!”我尾音转高说得激忿。

“哔啵”桌上的油灯突地暴出个灯花,映在她的眼里闪烁着妖艳的光芒,她笑得却疯狂而又诡异:“你居然问我为何恨你!哈哈!哈!你居然不知道我恨你!”

一反方才的平静,她激越地喘息,秋水般的眸瞳不复清明,灯光下看清了那里盈着的却是赤­祼­­祼­的怨毒与恨意,我的心猛地一悸。

宽恕(3)

如是我闻,仰慕比暗恋还苦,

我是你执迷的信徒,你是我的坟墓,

入死出生由你做主,

可你欠我幸福,拿什么来弥补,

难道爱比恨更难宽恕?

如是我闻,爱本是恨的来处,

胡汉不归路,一个输,一个哭,

宁愿你恨得糊涂,中了爱的迷毒,

一面满足,一面残酷.

难道爱比恨更难宽恕?

——《宽恕》林夕

我怎么知道她为什么恨我?知道了我还巴巴地跑来这里问她!

见她疯狂地笑了起来,笑声回荡在这并不大却空旷的“牢房”,那声音在屋里来回飘荡没有半分喜悦,只觉突兀与凄凉。

见她身子一动,作势就要向我这边走来。

我下意识地缩了下身子……瞬间,眼前一暗,一直侧立在墙角­阴­暗处的青袍身影挡在了面前。

“岳公公,你可真是个好奴才!”只听得张如妍冷嗤了一声。

眼前的那个身影还是那么卑微,稍显佝偻,可是无论是我还是张如妍都知道这样的平凡表象的背后却有着当今一等一的身手。

岳公公微低着头,不作一语,间或闻得几声那已经是他标志的咳嗽。

“每个人都有小小的野心,长在心的最里面,偶尔不经意的轻微触碰,就会有细小的疼痛。而你,叶茉……我总能在你身上看到我自己的疼痛。”

她自顾自地坐在桌旁,翻开茶壶旁的一只陶碗,给自己倒了一杯凉水,看也不看我们一口喝完:“风水当真是轮流转,一个月以前的我,和一个月以后的你……呵呵,愿赌服输,早就预料到会有今天,不过赌一把而已!对结局我早也看淡,有些话却不吐不快!叶茉,你可愿听我这个失败者的故事?”

她掠起脸颊旁一绺青丝,冷冷地瞅着我,却又像眼里没有我,透过我……

“时候不早,奴才……”

“你说吧,我刚好想听。”拉了一下岳公公的袍角……是的,她的故事,我正期待着听。

最近屡屡问起玄烨——这个我目前最亲密的人,为何他的小老婆,这个还据说是最得他宠的张贵人如此恨我,我以前哪招她惹她了,待我手段如此歹毒,恨不得致之死地才痛快!他却每每不答,问得急了也只说是他没处理好,我不需要担心……可是,我明明不是担心好不好,每次每次都这样被他转移了话题。

今晚,难得当事人自发地要讲“故事”,我正襟端坐,洗耳恭听……

我们张家在江南是数一数二的大族,从前明到大清世代为官,他们都说是张家祖上不知道修来多大的福报,父德祖荫,才能经历两朝之变还能加官进爵。无论是汉人皇帝还是满人皇帝,不管这江山姓朱还是姓他爱新觉罗,幸运总是眷顾我们的家族,让我们世代享祖福荫。

父亲对我而言不过只是一个忙碌的身影。从福建布政使到湖广巡抚再到山东巡抚……他的官越做越大,我们的家越搬越勤,而新姨娘也越来越多。

我的母亲……不知道是父亲第几任小妾,我的出生即是她的忌日,把我带大的七姨娘告诉我百日的时候抓周,请来了江南很有名气的一个道士,那道士一进门就指着襁褓中的我对我父亲连声祝贺:大喜大喜!又摇头叹息:可惜可惜!

父亲问他道什么喜,又缘何叹息?他说这闺女不是凡根,生来就是要飞进宫里做凤凰的命,可不是大喜嘛!父亲又问那怎么讲那可惜,道士收起笑容给父亲耳语道,可惜是个女儿身,如是男身,这天下只怕要换了主人。

这句可惜之语却让父亲吓白了脸,唾了那道士一口,把他轰了出去,连说晦气晦气……

可是自打这事以后他虽嘴巴说不信,暗里却对我上了心。诗词、歌赋、音律、棋艺……从我能识字儿起,就重金聘先生进府里来教育。

因为……也许……在他心中,我这个女儿的将来真的会变成他的通天之梯。毕竟,这个天下是满清的天下,这个江山是他爱新觉罗的江山。虽我们家早已入了汉军旗,可始终只能游走在朝廷边缘做个地方官而已。想当今权倾朝野的赫舍里家、富察家、纳兰家……哪家不是皇亲?

随着镜中的那个身影越发窈窕婀娜,和那些个炙热追随的目光……我知道自己是美丽的,青春的萌动时而让人脸沸心跳,可一直记得七姨娘指着我臂上那朵盛放的红梅,打小就耳提面命:再美丽的花儿也只开一季,要想绚烂一生,就得把握好自己的花期,只绽放给能让你绚烂的人看。

能让我绚烂,能让我张家绚烂……这个人我很小就知道,他住在京城,金­色­琉璃瓦片的下面,是这个天下的主人。

美女青睐英雄,好马配那金鞍,绝­色­自然是生来配那不世出的人。机会一向留给准备好的人,再加上……在他们的眼中我看到了我的美丽。呵,能在上千名秀女中笑到最后,我并不意外。

可万万没想到的是,我却是那年秀女中独占鳌头的人……当今皇帝的后宫这次居然只纳了我一人!虽然只是封为贵人,可是为什么我的心却是满满抑制不住的狂喜,似就要沸腾。

他就站在那里,钦安殿初升的斜阳透过浮云穿过已卸下窗纱的菱花小孔在他那亮的耀眼的黄|­色­身影上洒下一个个印记,像那夏日的繁花。

他高大……而又俊挺,站在门口向钦安殿里的秀女们望来,那如箭的目光分外清冽,从一个角落扫到另一个角落……像是在寻觅。

突然他有些恼意唤来总管太监问起一个长长的蒙古名字,随即又走出了殿外去……出什么事儿了?可我没心思注意倾听殿外的动静,因为……我听到公公传旨,封我为贵人,而且就封我一人,赐住储秀宫。

“你这闺女不是凡根,生来就是要飞进宫里做凤凰的命……”七姨娘时常在嘴巴里念叨着句预言仿佛就在那一刹那间实现,我头脑一热,就快幸福得晕了过去。

后来才知道这次被皇帝圈了名字的不仅仅是我,还有一名秀女,好长的蒙古名字我只记得那最后两个字,她叫——叶茉。

哦,我记得她,本就是那没落的蒙古台吉的出身却傻傻的和几个下三旗的秀女混在一起,和当今数一数二的皇亲国戚赫舍里和富察家的闺女过不去,她难道不知道选秀其实从来是个表象,私底下哪里不是朝廷上权利和家族势力的各相竞技。 这样的女孩儿却不知道为何进了宫?也许是因为……哦,蒙古。呵呵,难怪打先帝顺治爷起就说大清的后宫是蒙古女人的后宫。当今太皇太后和皇太后不都是蒙古人嘛,她们定是沾亲,还是个远亲,不然也不会只做个宫廷女官了。可惜啊,在这宫里,再大的女官也不就是宫女,奴婢的身份而已,永远也变不了主子。

储秀宫,彩画重檐,朱栏玉壁。

有凤来栖,凤栖梧……二进的宫院后有棵苍郁的梧桐。

“你生来就是要飞进宫里做那凤凰的命……”茂密的梧桐叶筛落一地星星点点的光影,我仿佛看到了那泛着金­色­阳光的未来,幸福……离我是如此的近。

呵呵,幸福……曾经以为离自己的距离不过是触手可及。

元参、狐裘、珠玉、珍宝……但凡遇到点节庆,抑或每当有人贡进宫来点什么希罕物品,只要太皇太后、皇太后有的,我这里就绝不会落空。连那四大主妃都没有我这个贵人的待遇,她们都说皇帝待我是不一样的,没见过哪个主子娘娘有过我这样的恩宠。可是,那人人钦羡的表象风光过去后,我总觉得缺了点什么。

扬起头,眯着眼睛再看了一眼这璀璨的琉璃瓦,和前朝那高耸如云的五凤楼上闪烁着的金光交相辉映,轻声地问着自己,这是不是我理想的生活,活在天下人仰望的目光里?活在家族的企盼中?可是为什么,我总是觉得怅然若失呢?

风儿轻飘飘地吹拂起我胳膊上柔柔的纱,我挽起了袖子,臂上那朵殷红娇艳欲滴,就象一朵红梅不小心偷偷开在了那里。

那是代表女儿贞节的宝贵东西,如花儿般鲜艳而又美丽……进宫快一年了,这朵自有记忆起就陪着我的朱砂“红梅”还坚守在那里,我不知道该悲还是喜。

都说除了赫舍里皇后,他如果还能每个月都来我宫里数次还连连恩赏不断的妃子,就只有我了,我还有什么不知足的……可是,他果真爱我,为何……

脸一红,刷地一下拉下了纱袖,女儿家怎能想那样羞人的事!而且……还是对他!最近,每每一想到他难免心起涟漪。如果说以前仅仅只是因为他皇帝的高贵身份而敬畏他,那最近却是更为他的博物和才学更加仰慕他爱慕他。

他居然是这样的一个伟岸男子,天文地理无一不晓,歧黄算术无一不通,就连音律、棋艺、绘画方面的造诣也非苦学10余年的我所能及……他……幽深的眼眸对着我总是盈满笑意,他……应该还是喜欢我的吧?

爱情这个东西,不分贵贱、不分种族、不分时间。它若有若无,不能招之即来,挥之则去;它无­色­无味,看不到摸不着,它也许会天长地久,也许仅仅昙花一现?它可能远在天边,有时候也近在眼前……可是,没想到破灭,只需要一瞬。

就象这世上的事,本没有永恒,真实的背后往往充斥着美丽的谎言,而爱与恨仅仅就在一念之间。

把我从天堂拉进地狱的缘于那一抹香……原以为只属于他……

却没想到这特有的香气也属于她!原来,她才是这个味道的主人,他们……他们……

畅春园那个宜人的夏夜。

皇帝为病中的我带来两只老参,我瞥见从他身后闪着的那个娇小的身影捧着金漆的大盘蜷着腰半鞠着身,低着头猫步,正准备给我奉上这御赐的宝物。

唔……一丝似兰非兰,似麝非麝,说不出的香味我却分外熟悉,这个小太监的体香怎么会和皇帝相同?

“你……你抬起头来。”那心形的小脸,明亮的大眼约带一丝惊惶,微微上翘的嘴角似未语先笑。果然,是她!

怎么会是她……我怎么都没有猜到是她!

心中的恸蓦地袭来,情不自禁地扣着她的手。她轻呼一声,眼神下意识地往他的身影瞅去,这动作自然得就如同那被惊吓到的稚鸟寻求母亲的安慰那般发自天­性­。

他把我的指头一个一个快速从她手上掰离,那关心则乱的神情竟未来得及掩饰。

哈哈,原来是她!他们……哈哈哈哈,我终于发现了皇帝最大的一个秘密,可这个秘密却把我拖进了地狱里。

平日里诸多的奇怪之处如今像找到线头一般连贯起来。原来,这才是那可悲的真实,我才是那最美丽的谎言!难怪他从来不碰我,却对我百般恩遇,原来自己不过替他人做嫁衣!原来……他让我以最美最绚丽的姿态站在那里,像一块耀眼的吸铁让所有人注目,只是为了让众人的目光忽略那个一直躲在皇帝身后的影子!

而我……这个光鲜艳丽的假像,不过是个最华美的靶子而已!在他心里,我……一文不值!

那一年的仲夏之夜,对我……如同炼狱。

因为……现实的真实原来是那样的赤­祼­­祼­地无情。

皇帝依旧待我如昔,不过却再不与我谈论音律、诗文,每每来只是示意我在他身侧抚琴,身后跟着那小九子公公捧着老高的折子。呵……他来我这里,不过是换个地方批折而已,却还要翻我的牌子。

他的心机……如海,深得让人跌落进去就永远爬不出来。他愿意让人看到的原来从来都只是表象。这一切的一切都告诉我,眼睛,才是最不可信任的东西!

日夕月盈中除了保持缄默我还学会了忍耐……毕竟还没有傻到去做这个皇帝的敌人。除了忍耐我还需要等待……等待着一朝机会的来临……

我要等待那个机会,女人如花,而花期却只有一季,不是绚丽就是凋零。既然绚丽不了,凋零陨落之前那就让它燃烧……

此后的日子对我而言全是那秋天,袭黄了叶片,颤抖了草心的秋寒,我不是怕,只因冷。原来,冷竟也能这般刻骨铭心。

生活也就像那加了黄连的雪耳燕窝,放再多蜂蜜,也是苦的。

可是,我却发现再我却抑制不住自己的心,他每来储秀宫一次,我却爱他多一分。虽然仅仅只是陪着他批阅折子,能偷偷望着他几眼侧面。有多爱他就有多恨她!那恨缠缠绕绕萦结在心的最深处偶尔不经意的轻微触碰,就会疼痛。叶茉……我总能在她身上看到我最深处的痛,如蛆附骨。

“你!你说!我该不该恨你!”她突然转头咬牙向我喝道,眼角早已凝结的一颗硕大的晶莹从颊旁攸然滚落。

我此刻心里密密匝匝的思绪,堆云叠雪,填满心中一个一个本是空白的枝桠。

这个故事让我唏嘘也让我动容。难怪他一直不给我说,顾左右而言他。可是他这样做都是为了我,我能说什么?爱情对每个人而言本来就是自私的东西,不过她爱的人不爱她而已。她有错吗?

爱错了,一步走错,全盘皆输。因为不管再怎么努力,方向错了,就永远都到不了终点。没有结局的爱情……

“叶茉!你说我有哪点不如你?论家世、论才貌、论智慧,我张如妍没有哪点不如你!”

这点,的确……我同意!

她已经说了许久的话,想必是口­干­,颤抖着手给自己又倒了一杯水,因情绪依旧激动竟似握不住杯身,跌落桌下,水立刻漫洒了一地。

“我不过是输给了自己,没有管住自己的心。叶茉,我从来都不是输给你!”她对着我说,却又像是说给自己听。

“爱,本就无所谓输赢。”并不是炫耀,我的确认为不是每件东西都要分个胜负输赢,爱就爱了,哪有那么多规矩可言,又为什么要去计较谁输谁赢。

“我爱他,他却爱你!一开始就不公平,呵,是的!真的无所谓输赢!可是你却知道我付出的却是什么吗?”

“嘶”地一声,她脱下外袍从肩胛处撕破自己的中衣,那朵妖艳的朱砂印记梅花豁然跳进我的视线里,那火红如血一般的颜­色­,快要把我的眼也炙热了。原来这世上果真有这守宫砂。

“它美么?”她怪异地瞅我一眼又道:“我想给的人他不要,想要的人我却又不愿意给,哈!哈哈!这个世界从来就黑白颠倒。叶茉!我告诉你我为什么恨你!”

她眼里闪烁着熠熠的神光近似疯狂:“女人如花,花开却只有一季,不是绚丽就是凋零。既然我已注定不能绚丽,那就让它燃烧……叶茉,你就是我燃烧前准备拿来做火引的人,不管那次能不能杀掉你我的归途都不过是死而已,可是我就是要杀你!因为我知道那定会叫他痛不欲生,让他能经历我经历过的痛,哪怕一天也值!”

“我爱他!可有多爱他就有多恨你!叶茉!我就想让你死!”她神态诡异笑着向我走来,手中那块不知道什么时候从地上拣起来的那块碎瓷片正在灯光下反­射­着冰冷的光……

眼前黑影闪过,“咚”地一声……如同被人推了一把。这女人的身子软软地向床后倒去。

“她疯了。”岳公公依然垂首低睑,仿佛刚才电闪般制住眼前这个疯狂的女人不是他,而只是我的错觉。

“她没疯。”也许是装疯,也许是真求一死……不过仍想最后一搏而已。

见她呼吸平缓如在熟睡,真不知道岳公公方才施了什么手段。

临走,回头最后瞧了屋子里头那个仍在起伏的身子一眼,心里满是沉重……说不出的感觉,只觉得冷,突然特别想念这几个冬夜里他温暖的怀抱。

远远听得有平安鼓的声音遥遥传来……起更了。

莲爱

狭长的东秘道在晚上竟然活活地变成个风道了,南北贯透的风呼呼地咆哮着,刀子一样刮在脸上又冻又疼。

诺大的皇宫的秘道怎么里连路灯都不设一个呢!

回宫的路上竟是冷飕飕黑黢黢,让人不但身冷,心也跟着觉得寒。

景和门这个通向交泰殿和坤宁宫的东侧门紧紧地关闭着,这道门在我印象中白日里也未见得开过,本应是最热闹最尊贵的皇后居住的坤宁宫如今却是这禁宫中最冷清的地方。

景和门一过就是乾清宫侧面——日­精­门了,硕大的两排宫灯高挂,在风中摇摆着晕出一大片暖­色­的光来,寒夜中看来倍感温馨。

朱门半开着,门口两个人影正探头往秘道瞧来……宫禁早过,定是乾清宫的“主人”给夜归者留着门了。

“回来了,回来了!”缩在披风中躲着穿堂风的我分不清是哪个小太监的声音,只听得几声纷杂脚步,手上被塞进一只热呼呼的东西,细看……是我煨手的紫铜暖炉。

“宛仪,皇上都差人来问过三遍了。”

“哦,皇上在召见谁?”

见南书房还亮着灯,远远看来门口竖立着御前侍卫和几个等着侍侯的宫人,他还在那里……

“尚书张玉书、图纳,左都御史马齐,侍郎成其范、徐廷玺,直隶巡抚于成龙……还有河道总督王新民。”这个小太监口齿清楚,回答利索,看就是个机灵的鬼­精­,可我怎么不记得他的名字。

“哦,你叫什么名儿。”往南边再望一眼,今夜他定又会忙到深夜,看来又是河工之事。

“天下事,三大虞,一河二路三官吏。”河务……一直紧紧关系着康熙朝因连连战事并不十分富裕的民生啊。

“奴才安顺,名字是毓庆宫的总管全公公给起的。”

毓庆宫,太子居住的宫殿,全公公以前一直是随侍在皇帝左右的亲信太监,那日玄烨看万福臃肿地大身板和我的几个丫头走在一块那样的不搭调,无意中说了句要给我找个机灵点的太监侍侯,想必就是今日的他了!

“平安顺达,好名字。”

走在乾清宫长廊里坚实的青砖地上,突然觉得温暖起来,那样的感觉像……回家。

回头的一刹那,无意中瞥见岳公公那瘦瘦小小的身影,正往那亮着光里外通透如昼的南书房前去。

眼皮刚开始觉得重,外边就传来唏唏唆唆的声音,接着身侧一沉……

“难得你今夜没睡得像小猪一般。”

他的气息立刻笼了上来,刚沐浴后的的身子暖暖的香香的,我被他圈住转过来,在他身上嗅了半天。

“有什么好闻的,嗯?”

“看你身上有没有别的女人的味道,介意我检查么?嗯? ”挑着眉,学着他的口气鼻子里闷哼道。

张如妍说我和他身上的味儿一样,我怎么就闻不出来!难道她的鼻子比我的好使?

他别有深意的觑了我一眼,就开始松起了中衣领口的系扣。

“你­干­嘛?”

“我刚换了中衣,你哪闻得到,索­性­脱了给你好好检查。”他说得认真,语气诚恳似不是玩笑。

啊……他居然还脱得那么­干­净,脸红心跳地捂上眼,不去看那个坏人。

“不检查了?夫人?”

“嗯嗯,不了,不了。”从手指的缝隙看去,只见他一脸捉狭。

“那好,该换为夫的来闻闻你的身子了。”

虾米?只觉得热血直往头上涌,脸耳蓦地热得烫手,连呼吸都不太畅通只觉得憋气。好多天以来,虽然我们已经如此亲密,自从他把我从恭亲王府接回那晚,我依然还记得那羞死人的回忆,可……那晚我饮酒了不是吗? 那今夜……我可是清醒得要命。

他把我的手从我脸上拉下,澄澈的眸子里正闪烁着一种醉人的光芒:“茉儿……”他在我耳边反复低喃着我的名字,大手缓缓在我身上游移,似在安慰又似在鼓励和索取。

他在等待……我就是知道,在等待着我的许可和回应。

还是那样的一双眼,如海般深邃,如山般悠远,如火般温暖,如云般柔情……只属于我的,和记忆中的那个完全重叠在一起。

女人如花,花期只有一季,不是绚烂即是凋零。那个女人的这句话一直在我耳畔回响。

我是叶茉儿,我不是张如妍。我远比她幸运……能拥有他这样的眷恋……

“怎么哭了呢?”

他手一紧,问得小心翼翼。

“我只是高兴,烨……你对我,你对我……”我语无伦次,只是定定地绞着他的视线,你定是懂我的吧,懂我此刻的心……

“傻茉儿,我说过,她们加起来也不是一个完整的你。她们只是皇帝娶的,而你是我的,我唯一的妻子。除了分离的那十年,这辈子也许下辈子,下下辈子……”

他定是已经听过岳公公的今晚上的“汇报”了,知道我指的是什么。他今日既然准我去看那张贵人,肯定能预料到我的反应

对胤禔,我如愿帮他带到信了,任务完成。对张如妍……她既然选择了这条路,人各有命吧。但是对于他……这个男人,我今天又多了些认知,可笑的是来源却是从“敌人”嘴里。

“恩,我要死缠着你,再不会让你把我摆脱!”八爪鱼顿时扑来缠着她的“金主儿”。

“呵,想摆脱你也不怎么容易。你的命好重的!你知道不知道。”他突然轻道,不似在说笑。

“啊,你嫌我肥!最近晚上我都没怎么吃夜宵!”

“因为你身上系着我的命,很重的,比我的更重……”他咬着我的耳垂呢喃。

“你是皇帝的命唉,我的命怎么可能比你还重,说的跟真……”我小声嘟囔却为他此刻的眼神所慑,他明明说的是玩笑话,却偏像是真的。

哦,他定是比喻……是么,他把我看得比他的命更重要?

那一向能蛊惑我神智的眼此刻正熠熠诉说着什么,下次!下次我一定要缠着让他告诉我以前的故事……但是今夜……

我伸开双臂,把身上的他拉向自己……

这就是爱了么?当两个互属于彼此的身体合二为一,是那样的契合亲密而又理所当然。

只觉得有一种东西在身体的最深处悄悄地绽放,绚丽而又神秘。

就像……莲,静静的开放在只属于两个人的专有荷池里,美丽却不妖娆,沁香却不腻味。

就是这样淡淡的而又自然……爱,就爱了。

两场瑞雪后,京城的天空一天比一天蓝,可户外却一天比一天冻了。

一向畏寒的我几乎就不出宫门了,不过也不觉得闷。 因为,皇帝陛下又给我送来一个礼物……冬儿。

冬儿的身子已大好,却不愿出宫硬要跟了我,没想到她居然做得一手好女红,这丫头的绣工在这宫里头的算得上是百里挑一了。

踩上她刚纳好的旗鞋,石青缎挑金线绣凤头的鞋子造型十分的别致。绣纹皆是繁复的挑针绣法,这样绣出来的图案看着立体而又饱满,可那鞋底却是又厚又沉,比我们平日穿的高了近一寸,目测光底子就差不多有十厘米高了。

“太高了,这鞋底子怎么做得这么厚来?为什么不用平日的那种马蹄跟?那样的跟高度适中走起来也方便些。”在地上踱了几步,觉得重心有点不稳。

“呵呵,什么样的鞋子自然是要配什么样的衣裳呢。底子高就要配高级别的衣裳呀。”额真指了指案上那自早上我一起来就发现的几大盒子。

哦,是尚衣监送来的礼服吧,推开手中的“绷子”,揉了下因为一直盯着细细的绣针早已酸得发涩的眼。唉……我的作品和她的放在一起比较,也太打击人了,索­性­放弃好了,真是一样米养百样人,自己本就不是做女红的料。

且去看看送来的是些什么好东西,轻轻拉开覆盖在上面黄|­色­的丝绒,哦……是宫中贵­妇­穿的吉服。

是了……快过节了,马上除夕,新年就快到了。明天皇帝天不亮就要率百官祭天,然后去太庙祭祖……大殿朝会……国宴……晚上还有出席与后宫长辈和大小老婆的家宴……这吉服是给我准备的,难道我也要出席今年的“家宴”?

难怪最近宫人们都喜气洋洋,在娱乐严重匮乏的这个落后时代,没有年休假,没有周末双休日……想想,这个时代的中国人只知劳作不知休息,所以……过节就是大家辛苦一年到头最最期盼的大喜的日子了,能休息两天,穿戴一新,吃上点新鲜希罕物儿。

最让人羡慕的是那些主子身边的随侍宫人,他们甚至还能去听戏,虽然哪怕只是宫里固有的戏班子应节庆唱两嗓子,可这样的娱乐已经足够让他们兴奋。

咦……怎么不大对,这吉服是黄|­色­的……明黄!

清宫规矩繁复,礼仪穿戴都有严格的定制丝毫不能逾越。比如啊,吉服中只能贵妃以上的贵­妇­譬如皇贵妃、皇后以及皇太后的吉服冠能采用熏貂并缀朱纬;龙褂­色­为石青并配绣文;龙袍­色­则可用黄|­色­。皇后和皇太后可以用明黄,皇贵妃、贵妃可用金黄。其他妃另外皇子福晋、亲王福晋的吉服冠用熏貂,顶用红宝石……

除了吉服,另外出席大典、祭祀什么的还有朝服。贵­妇­的朝服一般由褂、裙、袍组成。皇太后、皇后、皇贵妃、贵妃、妃和嫔的冬朝裙,用片金加海龙缘,红织金寿字缎和石青行龙庄缎;夏朝裙用缎纱,图案与冬裙相同。文武官一品至九品的夫人所着补服随夫品级,补子的形制为方,比如一品文官绣鹤;二品绣锦­鸡­;三品绣孔雀;四品绣雁;五品绣白鹇;六品绣鹭鸶……武官一品绣麒麟;二品绣狮子;三品绣豹;四品绣虎;五品绣熊;六、七品绣彪……每种服饰的花纹、滚边、配饰以及颜­色­都代表着不能僭越的身份。

把一个一个盒子都翻开,共有三件袍子,三件褂子、三条裙子。俱是前后身立龙各二条,下幅八宝立水的五彩明黄缎绣五彩云金龙朝袍,主要绣文为九龙。分布在前后身各三,两肩各一,裹襟一。披领有绣龙二,袖端龙成一、袖相接处行龙各二,两掖前有片金边。另外一个盒子里面是石青­色­镶紫貂毛的披领,和明黄|­色­的坠绦……

颤抖着手揭开最后一个盒子……果然,除了一顶配吉服戴的钿子,缀以点翠三凤嵌珠的满钿头冠,还有那顶光芒夺目的九凤朝冠。

这是一顶底部饰以海龙毛的冬朝冠,上缀朱纬,以金凤为顶共三层。冠底各有一只口衔东珠的凤一共九只。冠后有护领,垂着一条装饰得有碧玺、翠玉、珊瑚和青金石的明黄饰带。

触目……一片明黄,这些是皇后用的东西,康熙朝已殁了三任皇后如今除了一个钮祜禄贵妃。再没人敢穿这明黄之­色­更别说这是皇后规格的冬冠,难道……

疯子!玄烨,你是个疯子!不!这太疯狂了!

“恭喜宛仪,只怕马上我们都要改口叫您皇后娘娘了呢。皇上终于想通了,奴婢一直等着这一天……本以为再也见不到……”兰嬷嬷侧头过去,吸了下鼻子。

兰嬷嬷……蓦地发现她的鬓角已现几丝霜白,她,已不年轻了。

玄烨说她是从小跟着我的侍女,原来……我失落的那部分记忆那样的长,长得也许是别人的一生。

一时,我怔住了……脑海里有个苹果脸的丫头,穿着湖绿­色­的衣裳,偏着头侧眼看我:“我呀……才不要学那没情没义的香梅,说走就走了。我要在宫里陪着宛仪一辈子!”

““你这个丫头,各人自有各人的姻缘,你这么腻我,要是哪天我不在了,你可怎么办。” 记忆忆中那个女子大着肚子软软地而又幸福地笑着,带着几分爱怜。

这女人我怎么感觉是自己?但却不是现在的模样……哦,这就是玄烨说我忘掉的那部分记忆吗?苏麻……这个名字每每出现总能让我的心莫来由的一悸。

大肚子……我怀孕了?那生的却是谁?是了……我怎么就没有问过他这个呢,跟他这么多年,难道我就没做过母亲?

“兰儿。”我猛地一拉兰嬷嬷地手。

“宛仪你叫我兰儿?”她语带惊喜。

“你是正白旗选上来的,父亲是捐贡做的道台。你额娘是个收房的‘包衣’,老被大娘欺负的妾室……不知道我说的可对?”

“天!这个就宛仪以前知道,宛仪你……你都记得了?”她语气激动眼睛已是红了一圈。

“嗯,不全部记得,只是偶尔想起一些东西。这次想起了你……”

还想起了别的,比如……

“我是不是做过母亲?”

她神­色­微讶,见我渴切地眼光,点点头。

我身子一软,怃然坐下,心中有一种感觉缓缓苏醒,在最柔软的那个角落蔓延……

虚凤

玉戏崖公兴未阑,

懋勤营窟御宵寒。

红虬催上刚烹熟,

又报传汤牡丹开。

——明宫词(崖公是宫中伶人对皇帝的代称,起自唐明皇。)

懋勤殿位于乾清宫西芜,可见自明朝起就是个冬日御寒的好去处,百花在这个宫殿竟能逾寒争春。

虽已寒冬,京南草桥的花匠进贡来的本该春夏秋三季盛开的花卉聚集在懋勤殿外的玉阶上。

走在御道上只觉得触脚生暖,想是殿外丹陛下就生得有“地龙”、火炕,极目看来一派的紫姹红妖,灿若春日。

这大过年的,乾清宫到处都是一片祥和喜庆,连空气中都能嗅到花儿的芬芳……嗯,是梅香。

懋勤殿里几个大瓷缸中正盛开着一种叫做“古­干­梅花”的双­色­春梅,是以前太皇太后在世的时候培育出来的新品种,能同时在一棵树枝上开红白两­色­梅花,因成活率低,极其珍贵。

可我却没心思欣赏,一头扎进了懋勤殿正殿,值日太监见我脸­色­郁郁不快,嘴张开又合上,竟是没来得及通报。

知道他在这里,可是没想到还有这么多人……安顺刚说逮到个空,直隶巡抚于成龙刚觐见完圣上,不过我却顾不得这许多了。

殿内正肃立着几名大学士,还有两位南书房翰林正在御案上摊开一卷拉页册子说着什么,我冒里冒失的进去刚好打断那位大臣的奏报,他皱了下眉毛眯起眼朝我看来。

玄烨没想到是我,楞了下随即恢复神­色­,一味的安然平和。

“即按众卿所议修改祭文,索额图,这事着你督管定稿,这就去改,酉时给朕传来即可。朕有些乏了,尔等跪安罢。”

“喳!”

这些官员们视我如同透明一般打我身边鱼贯而行,除了那个红顶子的大学士。我盯着他……发现他也正看着我,稍一触及我的目光就即刻弹开,呵,怕我?我拉了下嘴角,他却低垂着眼睑快步离去,犹如躲避一个瘟神。

索额图,历史上顶顶有名的大官,怕我?抑或恼我?

“茉儿?”

他的一声呼唤让我收回了游疆的思绪,绷紧了嘴角的弧度,突然想起来懋勤殿的目的。

“那衣裳很漂亮,可却是皇后才可以穿的龙袍!”我对着他瞪起了眼睛,让他看清“民意”。

“嗯,是的。”

“但我不愿意做皇后,你知道吗?我——不——愿——意!”

我是来自哪里?我来自未来!我怎么就从来不记得历史上有卡达多尔济呼图克图格叶末这个蒙古皇后!历史上除了他儿子未来的雍正皇帝给自己的老妈,也就是今天的德妃追封了个皇后,康熙皇帝其实就三个正宫老婆,还都在三十七岁前死了个­干­净,今年他正好三十七岁不是么?

我知晓的东西却是他未知的将来,如果对于以后发生的事正常人都犹如盲人摸象,那对我而言就如溪中细石,历历可辨。

我……不想做这个历史上本就没有的皇后,绝对!不做!

“你真不愿意?”他的眼眨了一眨,我仿佛在他眼底看到一丝落寞,一瞬而过。

见他反问,那样的语气,难道他还是当真的?不会吧,想清朝的皇室规矩多么繁复冗杂,别说选后,就算做个妃我的资格也还不够吧。

我的家族不够显赫,才貌不够出众……随便哪一点我都没有资格!他一直是个圣明的君王不是么?难道他已想好用什么去堵那悠悠天下人之口。

哎呀,急死了,他怎么不说话呢!难道我刚才又说错什么了么?哦……是了,我说不愿意做他皇后,这个自负的人定是生气。

“烨!我……那个我只是说,你是知道我的来历的,我怕被天下人揭穿,那个名头对我来说实在太大太重,你一直懂我的不是么?”见他微侧过身去……唉,这人还真是小气。

好吧,山不来就我,我就去就山,没什么打紧。

附过去,用身子贴住他的僵硬,环抱着他铁一般坚实的腰:“你说过那些女人都是皇帝娶的,皇后不也是么,我是茉儿,只想做你的茉儿,你的妻子!”

说着说着竟蓦地凝噎起来,在他身上星星点点晕出一片濡湿。

“女人真是水做的,罢了罢了。”他深吸了口气,拍拍攀绕在他腰上的手。

“那些衣服真的好美丽,我很喜欢它们,可是,烨……你知道的,我要不起。”

做他的皇后是件多么奢侈的事情,能和他名正言顺的以夫妻身份一起站在那万人瞩目的中央,哪怕是一刻,对我来说其实是最大最华美的诱惑。

我好想好想要,可是真的要不起。

历史里本就没有我,本来能躲在他的身后,让他的巨大光芒盖过我小小的身影,让我能活着在这个时空和他在一起,我已经很满意。 我害怕,如果真和历史倒行逆施,我怕造化这只神秘的大手把我硬生生地从这个世界抹去。

玄烨……我害怕,你知道么?

他……不知道,任我哀哀地哭泣在他背后的团龙绣纹上漾出一圈又一圈的暗­色­涟漪。

簌簌,什么东西?热热的湿湿的,滴落在我的手背……

“茉儿,小时候我叫你姑姑,我答应过你,有一天,但凡有一天我能做个真正掌握朝政,拥有实权的皇帝,我定让你光明正大的和我站在一起。可我……没有做到,甚至想挽回你的­性­命都未来得及。”

他深深的喘息,呼出一口长气,良久未语。

“我知道,我知道的。”我圈紧了他,低喃道,重复着自己也觉得没有意义的话语。

只觉得手背越来越湿,一滴一滴热热的东西滚烫滚烫,似直接滴落进我的心底。

“百僚未起朕先起,百僚已睡朕未睡;不如江南富足翁,日高五尺犹拥被。”他轻道带着声声唏嘘。

“这么辛苦为了什么来!祖宗下来的江山现已稳若磐石,大清国比任何时候都来得强大,我这个拥有天下的皇帝却不能给你应得的东西!”

霍地一拳击在了楠木梁柱上,沙哑的嗓音在我耳边响起:“茉儿,我不甘心!”

“可我甘心!我很知足,只要能和你在一起。”我痛哭起来,哭花了脸,埋头在他怀里恣意的哭泣。

这一瞬间我仿佛能和他心意相通,他的心在疼,又酸又疼,就如同我的……

“傻茉儿啊,就你这么笨……你不在乎的东西,我却替你在乎……”

他揉着我盘好的发轻声呢喃,拉下钿子让发瀑垂落及腰。

“烨,你知道我为什么不愿意么,我……我要告诉你一个秘密。”我的秘密……不知道以前的我有没有对他说起。

“嗯?”

“你知道不知道我不是来自西洋,我其实就来自北京,就这里,京城。”

“然后?”

咦……他怎么一点也不吃惊。

“我来自京城,却不是大清的这个北京,而是……三百年后的北京。”吐了口长长的气,总算把这秘密说完。

“嗯,知道了。”他的眼里闪过一丝晶亮的神采转眼又恢复平静。

“你怎么一点也不惊讶啊!”这男人的反应让我顿觉泄气,他不是一向爱问我的事情的嘛,我今日暴出这么个惊天大秘密怎么一点都不动容,让人觉得好生没趣!

“管你哪里来的,你就是你,有什么惊讶的,呵……”他倒是觉得可笑,愉悦起来。

转头却瞥见我瞪眼过去,带着三分无奈地道:“你那个包袱,里面那些奇奇怪怪的物事几年前我就研究过了。有会发出音乐的盒子,还有和真人一样的画片栩栩如生,仔细看却是小小的你,还有别的人,第一次看到的确让我吓了一跳。这样说夫人你可觉得满意!”

“哼!”我用鼻子哧道。

“早就知道你来自不凡之地,只是没想到是未来而已。你就算是个妖­精­,我也会强迫自己接受。呵呵!我一向是个开明的皇帝,不是么?”

说到这里他突然定定地瞅着我:“这回,我要让他们都接受你,让你在阳光下和我一起出现在世人面前,茉儿,我欠你的。”

“册封皇后么……我其实只是想像现在这样能和你在一起。”我叹道,他怎么还是如此执着那个虚名。

“不是册封。”

“啊……那我方才那番抗议敢情都是自作多情?他本就没有册封皇后这个意思。我圆睁着眼看向他。

“虚凤真鸾。”

“什么意思?”

“索额图、张廷玉他们刚才商议的就是明日太庙祭祖和祭社稷的祭文。原本有写好的本子,可今年需要重新修改,因为我会多带一个人去。”

“我?”不会是我吧,不然他果真是疯狂,历来祭祀皆是皇帝或偕皇太子而已。

他点点头:“明日清晨你戴九凤朝冠、着皇后朝服与我一同去祭祀,暮时则换上五彩云龙吉服……今年,你得伴我一同出席……家宴。”

“烨……你,你疯了么!”

他淡淡一笑语意坚定:“平生素未有任何恣意妄为之事,就此一件!这一回,我坚持。茉儿,让我恣意一次。”

命运从来不许这个皇帝有过一丝放纵与恣意,一辈子的小心翼翼,这次,就由着他吧。

况且,在我内心深处,这……其实也正是我期盼着的,不是么?能在天地之间和他光明正大的站在一起,哪怕一次……哪怕一时。

我心无憾。

霎时,我对着他恬恬绽开一朵笑,如花般灿烂。

真鸾

在时空隧道里,一切都是匆匆的过客,本没有永恒。

所以,我要记录下这些,稍纵即逝的美丽……属于我的。

即便是那烧为灰烬的蝴蝶,曾经也有过在绚烂烈日下翩跹翻飞的记忆。

所以……就让他恣意一次,也让我恣意一次。

当额真微颤着手将那顶沉重的九凤冬冠轻轻放在我的头上……好重的帽子,好眩目的赤金,好圆润的珠光,尊贵至极的宝贝美得让我叹息。

这帽子底下那更深重的寓意,让我微哂,悄悄对自己说就一次而已,借戴一次。老天不会吝啬我这点偷来的幸福吧,因为……

就算我能整日里在宫中穿戴全套皇后朝服,就算能依仗“他”的宠眷垂青,有朝一日也许还能住一下坤宁宫过把­干­瘾。

可,假的就是假的!不过圆梦而已。

圆梦……圆谁的呢?他说是为我圆梦,其实我更觉得这个梦是属于他的。

“那日在蒙古,皇上曾问额真知道不知道什么叫做鸾鸟。我说都说鸾凤鸾凤,大概是说的凤凰吧,皇上却说不是凤凰。”

额真接过兰嬷嬷递来的一条满嵌着东珠和碧玺、和翡翠的宝石发带,细细密密地给我缠进发后的凤尾髻。

“哦,然后呢?”

“皇上告诉我呀,鸾是传说中的一种神鸟,虽不是凤凰,却能飞翔得比凤更高。宛仪啊,我们总算熬出头了。”

兰儿在我身上的明黄|­色­龙袍外再套上一件镶玄狐皮毛边,对襟无袖,与朝服齐长的片金绣五彩云金龙朝褂,让宫人把立镜拉到跟前让我最后打量自己的装扮。

果真人靠衣来马靠鞍,镜中那个贵气逼人的丽影真的是我么?这高贵典雅的扮相活脱脱地似刚从宫中典藏的画像中走下来的人儿了,只是除了……眼角眉梢那抹掩不住的暖意和嘴角那涡约显俏皮的笑。

呵,历代清宫的皇后画像中,我不记得有哪位皇后似我这般,唔……不庄严。

“鸾永远也不是凤。何来出头之说,不过是陪他高兴一日罢了。”嘴里轻轻的说道,语气是那样飘忽,像是真的无所谓了。不过当真我就这么洒脱么?

不去想那个了,转念中突然想起一件事:“那个……额真你去了蒙古?什么时候去的?”

“您在内务府的时候。”

我坐牢的时候?她一个女儿家去了蒙古找皇帝?这个丫头又有着怎么样的故事,难怪我说恭亲王怎么就那么快从蒙古回来……

心念一动正想再问,殿外传来的声音有些纷杂,谁人敢来乾清宫喧哗?

“宛仪!”殿外跌跌撞撞地扑进一个人影,蹒跚的脚步还未来得及站稳已是跪倒。

是全公公,原乾清宫皇帝身边最亲近的太监,太子十二岁起皇帝就派他去了毓庆宫侍侯那位天之骄子。,瞥了下西墙上的自鸣钟,虽然这位公公向来是皇帝身边一等一的亲信,但这个点儿跑来找我……这,这又是哪出?

叫身边的几个丫头赶紧扶起这位大总管公公,心中隐隐有些预感,难道……

“求您……救救太子……”待他起身抬起头时,那满是沧桑的脸上竟已是老泪纵横。

乾清宫东配殿昭仁殿。

盘虬枝的多头烛台上正燃着杯口粗细的宫烛,景泰蓝掐金丝的鼎形熏炉上轻烟缭绕,宫制安神香独特的宁馨味道却并未冲淡屋里剑张弩拔的气氛。

金龙案两头对峙着一站一跪的父子,烁烁地跳跃着的点点烛焰光影正衬着此刻天子的怒焰。

玄烨看似怒极,“噌”地一声金鸣,转身抽出昭仁殿墙上自顺治朝起就悬挂在那的避邪宝剑,那剑刃青光暗隐的寒芒告诉我那把剑可并不只是用作装饰。

剑尖直指跪在金龙案前的胤礽——他最最宠爱的儿子,剑尖微颤,离胤礽仰起头的脸不到一寸,近得能让我看清胤礽涨红的脸上正映着朵朵银白剑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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